第2節

九九年夏天,項南方被派往一個某縣城做縣長,這是市裡的一項培養年青女幹部的工程,也就是讓這些女幹部有些實績,以便回來提拔的意思。

偏巧電視臺新聞中心有記者去采訪這件事,回來便笑著叫喬一成請客。說喬老師簡直是鴻運當頭。

喬一成說:我愛人是下鄉鍛煉,還是挺艱苦的。

於是有人便說:先苦後甜先苦後甜。喬老師你不也是一樣嘛。

一成現在已不再是普通的記者瞭,九九年伊始,電視臺搞瞭改革,通過競聘,提拔瞭一批基層的資深記者做制片人,喬一成通過瞭競選,當瞭某九點檔新聞專題欄目的執行制片。象他這樣的也頗有幾個,可是大傢還是會暗地裡笑說:果然是朝裡有人好做官,想不到喬一成離婚之後竟然有如此成就,看來男人還是要離一次婚,離離婚,轉轉運。

一成當上瞭執行制片,不用天天外出瞭,但需要坐班,反而不像過去,可以自由地支配時間。他跟宋青谷也拆瞭夥,宋青谷另有瞭新的搭檔,竟然就是喬一成的表嫂常征。

常征一直對喬一成不冷不熱的,卻與宋青谷極對脾氣,剛開始時喬一成看他們倆在一起便馬勺碰鍋沿的,以為他們必合作不長久的,慢慢地看出來,原來這兩個人相處的模式就是那種吵鬧知己,一邊驚奇,一邊也有點不是滋味,笑對宋青谷說,這麼快就“另尋新歡”。宋青谷朗聲大笑,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老朋友還是好的。

喬一成也跟他開玩笑說:我的這位表嫂是位大美人,你不要迷上才好。

宋青谷說:她是大美人沒錯,然玫瑰多刺,內心比男人還強悍,我還是愛天真溫婉的那一類。

誰都看出來宋青谷對常征是另眼相看,極為照顧的,可說來也怪,在電視臺這種口舌是非之地,竟無人傳二人的任何閑言碎語,喬一成私下裡想,怕是這兩個人的氣場都太正瞭的緣故。

他自己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喬一成常想,以自己這樣平凡的毫無背景的人,走到如今這一步,是活該要叫人說的。

漸漸地,大傢說些酸意十足的話時也不背著喬一成瞭,有一天,幾個人吃中飯時在一塊兒閑聊,有人說:哎哎哎,現在有一句話大傢聽說過沒有?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成功的女人,成功的女人背後都有一個哀傷的男人。

又有人接過話頭說:是這樣嗎?怎麼我聽到的是另一個版本,說,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成功的女人,成功的女人背後都有一群成功的男人。

還沒等喬一成有任何表情言論,宋青谷先大聲哧笑起來,那人便轉過來問宋青谷:宋老師笑瞭,宋老師想必有什麼高見。

宋青谷爽脆地說:你奶奶個腿兒,這是什麼狗屁話!

哦,大傢於是說:宋老師是一個極其尊重女性的好人。

宋青谷又大聲哧笑一聲道:我為啥要不尊重女性?隻要女性不把長頭發掉得到處都是,我就尊重她們。你奶奶個腿兒的,長頭發真讓人煩,掉在地上撿都撿不起來。

常征說:不是說男人都愛女人長頭發嗎?

宋青谷老氣橫秋地拍拍她的腦袋說:不錯不錯,我就很愛你的長頭發。

常征面無表情地說:你奶奶個腿兒的,宋青谷!咱們這裡有些人就合該挨這句罵!

說著就與宋青谷挺胸昂頭地走出飯廳,采訪去瞭。

喬一成在一旁聽瞭,想,就為瞭常征這句話,她對自己怎麼冷臉子都沒關系瞭。

這話聽得多瞭,喬一成每每要生一場悶氣。

有時靜下心來,喬一成知道自己是過於小傢子氣而心窄瞭,然而沒法子,他學不來宋青谷那樣的灑脫,宋青谷是那種穿一條皺巴巴的舊軍褲也氣勢十足的人,他卻做不來,這活到這樣大,每踏出一步,無不小心謹慎,不敢錯瞭半步路。

喬一成一個人留在瞭項傢小院裡,實在是有些不自在,南方怕是要一兩年才能回來,喬一成動瞭平時住出來,周末再回去的心思。

喬四美懷孕瞭。

一開始四美完全沒有感覺,不嘔吐不頭暈也不懶得動,隻是胃口出奇地好,再粗淡的菜色也要吞下去三碗飯才算完。

直到肚子裡的孩子快四個月時,她才突然醒悟過來,有可能是懷上瞭,到醫院一查,醫生都好笑,怎麼有這樣糊塗的人,懷瞭四個月的身孕竟然不曉得。那醫生是一位面目挺和善的大姐,拍拍四美的肚皮說:這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娃娃啊。

醫生的話叫四美一楞,她的小孩子,跟她一樣沒心沒肺的。

在這一瞬間,四美覺得跟肚子裡的這一塊血肉有瞭某種深切的,難以言表的感情。它讓她禁不住地疼惜起來,憐愛起來,四美溫柔地摸著自己的肚子,覺出一種與世隔絕的幸福來。

四美懷孕後,迅速地胖大起來,活像猛一口氣吹飽起來的汽球。

戚成鋼的媽媽倒是個老實人,因為傢裡地方窄小而隻能讓兒子媳婦住在喬傢老屋本來就有點過意不去,現在就更是殷勤周到,天天做瞭好吃好喝的大老遠地送來,還包攬瞭喬傢所有的傢務,越發養的四美白胖起來,惹得三麗笑說,四美是傻人有傻福,攤上個好婆婆。

三麗早早地把自己兒子小時候的小衣服小鞋襪找瞭出來,包瞭一大包送瞭過來,說小孩子穿舊衣容易養活,不過到真用時一定要洗瞭燙瞭,還給四美送瞭大包的舊棉毛衫褲,將來好做尿佈。

四美說:我聽我們飯店的人說瞭,人傢外國有一種紙做的尿佈,用完瞭就扔,根本不用洗。

三麗斜她一眼,說她不會過日子,還說,尿佈又不用你洗,叫戚成鋼洗,我們傢都是王一丁洗的。

戚成鋼這一年多來完全恢復瞭過去的樣子,回到傢鄉,水土適宜,他的膚色完全褪去瞭暗淡黝黑,變得紅潤起來。發型剪成瞭時下流行的式樣,夾克與牛仔褲襯得他身形修長,比例十分漂亮。到底是當過幾年兵的,身姿十分挺拔,正像他過去曾吹過的,當年,原本是選瞭他入國旗班的,臨瞭名額叫有門路人傢的孩子給占瞭去瞭。他與四美同年,竟然顯得比四美年青不少,猛一看去,簡直就是一個剛過二十的小後生。

他全然已經忘記瞭當初的落魄與倉皇。

喬四美說,我們傢戚成鋼不要部隊上給安排的工作,我們戚成鋼隻想自己做自己的主,自由自在地掙錢。

喬四美說,我們傢戚成鋼啊,在部隊上可是個人才,正經一個“才貌”系統的,人傢部隊死活要留著他不讓轉業呢。可是現在這個年代,誰還要在部隊上呆一輩子啊,早回來掙錢是要緊。

喬四美說,我們傢戚成鋼啊,真粘人,一天幾個電話,煩死人瞭。天天先開車送我上班再去掙錢,活像尾巴似的。

喬四美說,我們傢戚成鋼,我都不高興跟他走在一起,活活把我襯得老瞭,都以為我是他大姐,真是的。

說謊話的是喬四美,可真正信的卻是戚成鋼。

他覺得自己是一株在新土裡重新發新葉長新芽,茁壯飽滿,迎著陽光,不停地拔高向上,大把的好日子與好享受在前方等著他。

戚成鋼覺得自己如初生的孩子,有的時候,竟然會忘記瞭妻子忘記瞭老父老母,忘記瞭周遭的一切,隻想向那更暖更漂亮更自由的地方去。

喬四美是在懷孕七個月的時候發現戚成鋼外面又有瞭人的。

喬四美從小愛看言情小說,愛情電影,可是她心裡頭卻總是覺得,書上與電影上的事,好的是可能在生活中出現的,那不好的,一定不會。

她從來都這樣相信著,一直到那個晚上,她在離傢不遠的街口看見一個女人摟著戚成鋼的脖子,依依惜別。

那個時候四美的身子已經相當笨重瞭,班是不上瞭,早早地請瞭假在傢裡待產,那兩年,開出租還算是挺掙錢的行業,戚成鋼也算是個勤快人,又年青,精神頭好,每月錢不少掙。

四美成天呆在傢裡,老屋的光線不大好,她對著烏禿禿的四壁,看電視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瞭,撐瞭腰在屋裡屋外走來走去,自己都覺得自己笨得像隻胖大的母鵝。

那天也不知怎麼瞭,到瞭七點多,傢裡怎麼也呆不住,喬老頭在客廳看電視,一邊一個勁兒地打著盹,半張著口,拖瞭口水,四美實在是悶得受不住,想出去逛逛,戚成鋼一般這個鐘點會回來,他那朋友最近失戀,晚上睡不好,跟他交換瞭晚班。

四美挪到巷口,發現戚成鋼的車就停在不遠處。

戚成鋼總是把車擦得幹幹凈凈,開車時他還要戴一副細紗手套,是個幹凈人。

從車裡先鉆出來的,是一個女人,四美以為是戚成鋼的客人。

那女人年紀似乎比四美與戚成鋼都大著幾歲,一頭卷發,高高盤在頭上,是那種理發店裡盤瞭,可以幾天不洗的那種。女人身材豐滿高大,屁股挺翹,身子鼓脹結實得像隨時會從緊繃的衣服裡蹦出來。

女人趴在車窗邊,與戚成鋼說著話,神情愉悅,略有些輕佻,讓四美有點怪怪的感覺,說不上來哪裡不對。

接著,女人把手伸進車窗,拉著戚成鋼的手,退後一步,笑著,那意思是要拉戚成鋼出來。

戚成鋼大約是別著手,也丟不開女人的手,隻得開瞭車門出來,那女人勁兒不小,一把把戚成鋼拉向自己。

四美像被孫猴子施瞭定身法,站在原地,想動,可是手腳不聽使喚,眼見著那女人與戚成鋼緊緊地貼在一起,女人在戚成鋼身上蹭著,像是要把自己擠進他的身體裡去,他們躲在一棵高大的梧桐後面,戚成鋼靠在樹上,他的新夾克上一定蹭上樹上的青苔瞭,四美心裡突地冒出這麼個念頭。

戚成鋼在那女人胸前摸瞭一把,活像個玩皮的孩子,那女人發出低低的興奮而短促的叫聲。佯裝推開戚成鋼,戚成鋼順勢推開她,跟她一同走出樹的陰影,兩人似乎是道瞭個別,戚成鋼走在女人身後,忽地在女人的屁股上用力地拍瞭一巴掌。

即便是做這樣猥瑣的動作,他還是姿態漂亮的,好像他不過是個孩子,孩子是可以這樣無賴的。

喬四美撐著腰,覺得這腰真的是快要斷瞭,重新一搖一擺遮遮掩掩地挪回傢去。

當晚,四美睡得不好,半夜時,突然,她覺得,肚子裡的孩子好像不動瞭。

四美盯著暗黑的天花板,好半天,突然驚恐地大叫起來。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