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第二章

夏明帶走農民工沒有多久,負責聯絡的工作人員進來匯報,說是市領導的車隊已經過瞭長安街,再過兩個紅綠燈就到瞭。潘總趕緊率領副總、部門經理等十來個人在大門口候著。天公作美,開始飄雪,落瞭他們一身。他們挺著啤酒肚站得比樹還直,一動不動,唯恐抖落瞭身上的雪花,顯不出內心的十二萬分誠意。

蘇筱級別太低,沒有“接駕”資格,就回到自己的工位,站在窗前等著。她等的不是市領導,而是她的男朋友周峻。周峻和她是不同部門的同事。半年前,市建局人手不足,想要借調兩個人去幫忙。想去的人不少,都覺得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哪怕將來不能留在局裡,在領導們面前露過臉,也隻有好處沒有壞處。周峻是經過一番明爭暗鬥後勝出的。今天他陪著領導們一起回單位視察,開著小轎車在前面開路,一個工具人的角色,卻也是他跟另一個借調者競爭得來的。

兩個紅綠燈也就是五六分鐘的時間,蘇筱並沒有等多久,就看到車隊駛入大門。開路的小轎車停穩,駕駛座下來的年輕男人就是周峻。他快步走到緊隨其後的商務車前,剛伸出手準備開門,潘總三步並作兩步搶在他前面恭恭敬敬地拉開車門,其他人跟著一擁而上,將他擠出瞭人群。

市領導扶著潘總的手下來。大傢滿臉堆笑地圍著他,寒暄、握手,一套流程走完,這才往樓裡走。周峻落在最後,抬頭看著窗前的蘇筱,嘴角翹瞭翹,算是打個招呼。他還不能脫身,得全程跟著,鞍前馬後地伺候著,倒茶水遞稿子,沒有人註意他,但他必須精神抖擻一絲不茍,隻要有絲毫懈怠之心,以後就沒有機會瞭。

直到市領導和潘總關起門來說悄悄話,他才得空給蘇筱發瞭一個消息,約她在老地方見面。老地方是商務合約部所在樓層的消防樓道,蘇筱來得很快,看到周峻倚著欄桿拿著一支煙嗅著。

“沒帶打火機嗎?辦公室裡有,我去拿。”

周峻搖搖頭說:“帶瞭。”頓瞭頓,補充瞭一句,“領導不抽煙。”

這是怕身上沾瞭味兒惹領導反感,蘇筱恍然大悟地笑瞭笑:“做領導真幸福啊。”

周峻也笑,攬住她肩膀說:“今天我回不去瞭,晚上還得加班趕稿子。”年底事多,他天天加班趕報告到半夜,便搬到宿舍暫住。兩人戀愛多年,早過瞭膩膩歪歪黏黏糊糊的時期,蘇筱摸摸他的臉頰說:“你好像瘦瞭,註意休息,要是忙不過來,我可以幫你寫。我這邊的工作基本收尾瞭,現在有時間瞭。”

“忙得過來,你不用擔心。”周峻好奇地問,“不是說有農民工堵門嗎?人呢?”

“讓人帶走瞭……”蘇筱簡單地說瞭一下事情經過。

周峻看著她直搖頭:“你呀你。”

蘇筱心虛地幹笑兩聲,說:“知道知道。下次一定不會再管瞭。”

“多少個下次瞭。”周峻瞪她一眼,“這下老餘肯定對你有看法瞭,你記得跟他解釋清楚。”

蘇筱聽話地點頭:“知道的。”

但是年底有太多的雜事,老餘在辦公室的時間很少,一直到過年放假,蘇筱也沒有找到解釋的機會。老餘對她的態度也沒有什麼變化,她心想,或許人傢根本沒放在心上,也就漸漸地放下瞭。

很快到瞭春節長假,蘇筱跟周峻一起回瞭老傢,南方中部某省份下轄的一個山明水秀的三線城市。兩人不僅是老鄉,還是高中校友,周峻比她高兩屆。因為都是尖子生,時常在老師嘴裡聽到各自的名字,時間稍久,便留心上瞭,隻是高中的時候全力以赴奔著學習,並沒有確定關系。後來蘇筱跟著周峻考進北方某985學校的同一個專業,順理成章地走到一起。周峻大學畢業後,又讀瞭一個本校的經濟管理研究生,蘇筱沒有讀研,因為造價專業沒有研究生,她一心一意想考造價師,便出來工作瞭。

周峻的父母特別喜歡蘇筱,覺得姑娘白凈秀氣又聰明伶俐,傢境雖然一般,但父母都是雙職工,沒有養老的麻煩。所以兩人一畢業就催著他們結婚。蘇筱的父母卻不太積極,倒不是不喜歡周峻,男孩一表人才,做事穩重傢世清白,沒什麼可挑剔的。隻是兩人結婚就要在北京買房,前些年蘇筱的爺爺生病花瞭很多錢,傢裡欠著外債,想緩一段時間湊些錢出來再說。蘇筱知道父母的顧慮,周父周母提起時,便把原因攬到自己身上,說是想工作出點成績再結婚。

轉眼四年,她升瞭職,又通過造價師考試,成績不說斐然也可算優秀。大年初五,周父周母請瞭蘇筱一傢三口吃飯,客客氣氣地又提起瞭婚事。說話的是周父,他在開發區當主任,官雖不大,但平時迎來送往見的人多,說話很有一套,先是將蘇筱一頓猛誇,然後說:“……我們想筱筱做兒媳婦都想瞭四年瞭,都想成一塊心病瞭,今天你們要是再不點頭,我們就不讓你們出這個門。”

大傢都笑瞭。

笑罷,蘇父和蘇母滿瞭酒敬周父周母,鄭重地說:“我傢筱筱就拜托你們瞭。”

周父周母也滿瞭酒,鄭重地說:“放心,我們當她是自己的女兒。”

接下去說起婚禮的細節,婚期定在五一,北京和老傢各擺一場酒……最後才說到最最重要的房子。周父大手一揮,很有氣勢地說:“我傢娶媳婦,自然是我傢準備房子。親傢你們不用擔心,這事包在我身上。”又對蘇筱和周峻說,“你們回北京就趕緊看房子,直接看三房,一步到位,省得將來有瞭孩子還得搬來搬去。”

蘇筱有些詫異地看著周峻,原本以為他傢比自己傢略好一些,沒想到好這麼多。周峻沖她笑瞭笑,在桌底握緊她的手,雖無言語卻是讓她放寬心的意思。蘇筱回瞭他一個笑容,放下心,靜靜地聽雙方父母討論將來要生一男一女湊成個好字,然後又聊到小孩子取名叫周愛蘇會不會太肉麻瞭……都是一些遙遠的事情,他們聊得興致勃勃,她聽得津津有味,因為那都是她期待的。

第二天,蘇筱和周峻返回瞭北京,一邊工作一邊看房子。

周峻很忙,都是蘇筱在跑。她拉著好朋友兼大學同學吳紅玫一起將周邊的樓盤都看瞭個遍,還做瞭一個樓盤的優劣勢分析表,周峻也會忙裡偷閑抽出時間來跟她討論地段、戶型、配套……這樣持續到三月份,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態度淡瞭,消息回得慢,說是工作太多瞭。當時正好是兩會期間,政府部門都忙到飛起,蘇筱以為他真的忙,無心他顧。

兩會結束後沒多久,她看到一套喜歡的房型,興奮地發瞭資料給周峻,左等右等,隻等來一句:“我覺得一般,再看看吧。”她終於意識到不對勁瞭,想來想去可能跟工作有關,問:“你最近怎麼瞭,是不是累著瞭?”

周峻回瞭一句:“是有些累。”

“其實不用這麼拼,實在不行,回原單位就是瞭。”

“那不行,既然出來瞭,就沒有回去的道理。”

蘇筱又婉轉勸瞭幾句,周峻有些不耐煩瞭,態度強硬地說:“我心裡有數,你不用擔心,照顧好自己就行瞭。”蘇筱吃驚,不說話瞭。他大概意識到不妥,緩和語氣說:“筱筱,我要給你最好的生活。”

“現在就很好瞭。”

“現在算什麼好。”周峻的語氣帶著一絲憤懣。頓瞭頓,又說,“別人有的,你也應該有。”

雖然覺得他態度奇怪,但能感覺到他心心念念地想著自己,蘇筱隻當他壓力太大瞭,沒有再過多糾結。過瞭兩天,她上班的時候,父親打來電話,先拉傢常般地問瞭問她和周峻的近況,突然語氣鄭重地說:“筱筱,我跟你說個事,你先得答應我要冷靜處理。”

蘇筱覺得好笑:“老爸,我的性格你還不知道呀。”

父親說:“那個……周峻他爸爸被免職瞭。”

蘇筱吃驚:“什麼?”

父親詳細地說瞭一下事情的經過。有一天,他在超市裡碰到周母,正想打招呼,對方卻裝作沒看見躲開瞭。他覺得奇怪,就打聽瞭一下,才知道周父收瞭賄賂,讓上司發現瞭,上司念他初犯,讓他把錢退瞭,免瞭他的職務。周父抹不開面子,直接以身體原因辦理瞭內退。父親愧疚地說:“……他當瞭這麼久的開發區主任,一直名聲不錯,臨到退休瞭,突然收錢,大傢都不理解。我尋思著他是想給你和周峻在北京買房才鋌而走險,筱筱,你可不能因為這件事看輕他們。”

蘇筱也覺得愧疚:“我怎麼會看輕他們呢?我不會的,爸你放心吧。原本我就和周峻說過,在北京買房靠我們自己的能力,有多大能力就買多大房。怪我,沒早點跟他們說清楚。”

父親松瞭口氣:“你能這麼想就好。你們倆還年輕,兩個人一起奮鬥,買房也不是難事。既然周峻沒跟你說,你也就裝不知道好瞭。婚還是要結的,咱們不能負瞭人傢。”

蘇筱鄭重地說:“我懂的。”

她裝不知道,又怕周峻知道她裝不知道,於是照樣看房,照樣做樓盤優劣分析表。隻是在周峻說話之前,先將地段戶型批得一錢不值。又在周峻從宿舍回來那天,按著腰愁眉苦臉地說太累不想看房瞭,看來看去也沒有合適的,其實結婚以後再買也一樣。周峻當時沒有太多表情地說瞭一聲“那就以後再買”。晚上蘇筱睡熟瞭,突然感覺有些喘不上氣,模模糊糊地醒來,發現他緊緊地抱著自己,抱瞭很久才松開。

一晃眼就到四月,桃源村安居工程封頂瞭。這是民生工程,市裡很重視,要到現場視察。接待是工地現場的事情,蘇筱坐辦公室的,和她無關。周峻自然又要充當工具人陪同前往。

視察定在上午,天氣很好,陽光燦爛,一棟棟嶄新的樓房整齊又清爽。市領導在潘總的陪同下,走走停停,指指點點,說說笑笑。後面跟著一串人,老餘、黃禮林,其他分包商、項目經理們、監理公司總監、隨行官員等。另有十來個拿著長槍短炮的記者,時不時地咔嚓一下。

黃禮林拉著老餘落到最後,低聲問:“你們那個市政工程什麼時候招標?”

餘經理說:“那個你就別想瞭。”

黃禮林問:“怎麼瞭?”

老餘沒好氣地說:“搞出這麼多事你還想呀。”

黃禮林急眼瞭:“老餘呀老餘,你說說,這麼多年我對你是不是掏心掏肺的?就那一回,我是真沒錢,後來那錢是跟集團調的。倒是你,就為這麼一點小事,還跟我們董事長告狀瞭。”

老餘說:“不是我,是蘇筱跟潘總建議的,當時我也挺生氣的。”

黃禮林愣瞭愣:“她呀。”

老餘說:“那個市政工程真不行,你們的資質夠不著。”

黃禮林一聽有戲,輕輕撞他胳膊:“不是有你嘛,條件都好說。”

這時,前頭的領導們已經走到一堵寫著“保質保量鑄輝煌”的墻壁前,記者們嚷嚷著:“領導,在這裡拍個照吧。”

市領導看瞭一眼墻壁說:“保質保量鑄輝煌,行呀,就這兒吧。”走到墻壁前站定,記者們圍著他一陣猛拍,閃光燈大作。

黃禮林蠢蠢欲動,就要往前擠:“我去找他合個影,掛在辦公室裡。”

老餘拽住他:“現在合適嗎?晚點吧,座談會以後。”

話音剛落,聽到一聲巨響傳來。兩人大吃一驚,抬頭一看,塵土飛揚,幾個人扶著市領導向前跑著。剛才的墻壁已經不見瞭,地上亂七八糟全是磚頭、水泥渣子,一片狼藉。

混亂之中,有人大喊瞭一聲:“不好,領導流血瞭。”

緊跟著又有人大喊:“趕緊送醫院。”

市領導氣憤地喊瞭一句:“這就是你們說的保質保量!”然後就被大夥兒抬走瞭。

黃禮林先是蒙瞭,等回過神,頓時萬念俱灰。老餘臉色發白地抓起水泥砂漿,摩挲片刻,明白是沙子摻多瞭,心裡又是惱火又是害怕,指著黃禮林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他跺跺腳,追著領導去瞭。記者們沒有走,比剛才還起勁,對著水泥砂漿、磚頭和一攤鮮血一陣咔嚓咔嚓,然後各自散開,拉著工地上的人開始采訪。

黃禮林回過神,先給項目經理下瞭封口令,又安排保安去拉警戒守著現場,不讓閑雜人等靠近。然後給夏明打瞭一個電話:“工地出事瞭,你趕緊過來一趟。”掛斷電話,正琢磨著要不要跟集團報告一聲,手機響瞭,是董事長助理許峰打來的。他在心裡暗叫一聲“完瞭”,硬著頭皮接通瞭電話。

許峰的聲音永遠是一板一眼的:“董事長讓我問你怎麼回事。”

黃禮林不敢隱瞞,將事情的經過說瞭一遍。想著一頓罵是少不瞭,沒想到許峰聽完,一句話沒說,直接將電話掛斷瞭。他越發不安,腦袋裡亂哄哄的,想瞭很多應對之法又一一否決瞭。怎麼看,都是一個死局。

夏明大概半個小時後趕到工地,往現場一站,便明白來龍去脈。他生氣地看著黃禮林:“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黃禮林說:“沒有。這次是意外。我幹瞭這麼多年的工程,做事還是有數的。這堵墻就是一個臨時建築,擱兩年就拆瞭,所以就……毛糙瞭一點。”

夏明反問:“這是毛糙嗎?”

黃禮林幹笑兩聲:“這一回長教訓瞭,以後絕不再犯。你主意多,快幫我想想辦法,董事長已經知道瞭,剛才讓許峰打電話來問瞭。”

夏明不說話,隻是看著他。

黃禮林明白他的意思,說:“真沒有,凡是永久性的真沒有偷工減料,我做瞭這麼多年,還不知道點好歹呀。”

夏明默瞭默,說:“這件事太大瞭,咱們扛不下來的,必須得找人一起扛。”

黃禮林說:“找誰呀?”

“汪明宇。”

汪明宇是振華集團分管施工的副總經理,也是集團第一副總。他是山東人,身材高大壯實,在加入振華之前,他是某建築學院的老師,愛讀書勤思考。過多的思考催人老,他明明比黃禮林小好幾歲,但看起來年紀卻差不多,寬大的額頭上一道道抬頭紋層次分明如同梯田。

他的辦公室在振華大廈29樓,很大,從窗口可以看到內環的風景。辦公室裝潢很豪華,整面墻做成巨大的書櫃,擺放著《二十四史》《資治通鑒》《三國演義》《曾國藩傢書》等高大上的書籍,在這些書籍的正中間擱著一個裂痕縱橫的安全帽,上面寫著“趙顯坤”的名字。

現在,他就坐在趙顯坤名字正前方的真皮大班椅上,雙手按著扶手,不怒而威地看著黃禮林說:“老黃啊老黃,讓我怎麼說你?你可真是憑一己之力,把整個集團都坑瞭。”

黃禮林訕訕地說:“汪總,你這也太誇張瞭吧。”

“誇張?你把領導砸瞭,這是誇張嗎?董事長原本要去美國談合作,都上瞭飛機馬上要起飛,就因為你搞出的破事取消瞭,現在正趕往醫院,能不能見到領導還是個未知數,你說這誇張嗎?”

黃禮林心虛,嘴巴卻依然很硬:“看你說的,好像我存心要砸領導似的。安居工程,長臉的機會,我又不傻。這次是意外事故,我也頭疼。”

汪明宇一字一頓地說:“沒有什麼事故是意外的。”

黃禮林賭咒發誓:“真是意外。”

汪明宇搖搖頭,露出夏蟲不可語冰的神色:“得瞭,咱們認識二十年瞭,你那點小動作能瞞得過我嗎?你想清楚,這件事你是扛不下來的,你要不交代清楚,集團怎麼幫你?”頓瞭頓,見黃禮林眼神閃動,又勸瞭一句,“說吧,事故原因,責任人。”

夏明按住黃禮林,說:“汪總,這次事故責任人不是別人,是您。”

汪明宇嗤笑一聲:“什麼意思,想拉我下水呀?”

夏明搖搖頭說:“用不著拉,您就在水裡。事故原因有兩方面,一是水泥質量不過關,二是施工時摻多瞭沙子。您作為集團副總經理,分管施工和物資,天科是您管的,水泥廠也是您管的,無論哪一傢出事都是您管理不善。您在二把手位置上十幾年瞭,集團裡、董事會多少隻眼睛盯著。這麼一個難得的機會,汪總覺得別人會放過嗎?”

汪明宇眼神微動,打量著夏明:“早就聽老黃說你是個高才生,看來還真是呀,很會蠱惑人心。不過年輕人,我在這位置上十幾年,一點風吹草動,就想撼動我,搞笑瞭吧。”

“那就當我是搞笑吧。”夏明將媒體名單推過去,“這是今天的隨行媒體名單。最快的晚報下午四點鐘印刷,一旦見報就沒有小事瞭。汪總,留給您的時間不多瞭。”

汪明宇看看名單,又看看夏明,眼神捉摸不定。座機突然響瞭,他接起來。電話是董事長秘書打來的,說是董事長馬上回集團,請他去會議室開個緊急會議。掛斷電話,汪明宇思索片刻,看著黃禮林和夏明,緩和口氣說:“說吧,是什麼樣的意外?”

黃禮林心裡一喜,說:“那堵墻是個臨時建築,以後要拆的。”

“董事長從醫院裡回來瞭,要開緊急會議,你們倆先不要走,在辦公室等我。”汪明宇站起來,拿瞭媒體名單,走出辦公室。

等他出門,黃禮林松瞭口氣,贊許地拍拍夏明的胳膊。

夏明看著書櫃上寫著趙顯坤名字的安全帽問:“這帽子是怎麼回事?”

“以前,那個時候我們剛開始做項目,工地沒有規范安全施工,亂七八糟的,有一回,一塊鋼筋掉下來瞭,差點砸在汪明宇身上,董事長把他推開瞭,自己挨瞭一下。”黃禮林拍拍腦袋,“就這位置,縫瞭好幾針。後來,汪明宇就把這頂帽子供起來瞭。他是知識分子,文化程度高,拍馬屁也比其他人高明。”

汪明宇到會議室時,總經濟師徐知平、總工程師胡昌海、總會計師高進、人力資源主管瑪麗亞都已經在瞭,正臉色凝重地細聲討論著。他心裡想著夏明那番話,沒有加入他們的討論,坐瞭一會兒,聽到開門聲,以為是趙顯坤來瞭,下意識地站瞭起來。

沒想到進來的是分管地產公司的集團副總經理林小民,他嘻嘻笑著說:“汪總不用客氣,請坐請坐。”

汪明宇白他一眼,坐下,問:“你怎麼回來瞭?不是要出差嗎?”

林小民在他對面坐下,蹺起二郎腿說:“董事長都從國際航班上下來瞭,我這個副總能不趕回來嗎?”看一眼其他人,“一個個黑著臉,默哀嗎?”

汪明宇皺眉說:“你這張嘴巴,一天到晚沒有吉祥話。”

“不要上綱上線,我隻是讓大傢放輕松點,別死氣沉沉。咱們集團也不是沒有經過大風大浪。”林小民不以為然地說,拍瞭拍褲子上的灰。他三十七歲,除瞭走後門的瑪麗亞,振華集團領導班子裡就數他最年輕,年紀輕輕身居高位,雖不是刻意囂張,但那股勁總時不時地露瞭出來。

開門聲再次響起,汪明宇下意識地站瞭起來,但看到林小民還坐著,他一下子僵住瞭,屁股半抬著。林小民理理西服,瀟瀟灑灑地站瞭起來。其他人也站瞭起來。汪明宇反而變成最後一個站起來的人。

這次進來的是振華集團的董事長趙顯坤和董事長助理許峰。

趙顯坤四十多歲,典型的中原人長相,細看五官都不突出,但是組合在一起就覺得周正,顴骨不顯,眉眼線條柔和,好在長瞭一個方方正正的下頜,給他增添瞭幾分硬朗,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平易近人而又不失威嚴。他擺擺手,示意大傢坐下:“都坐吧,說說你們的想法。”

汪明宇關切地問:“領導傷得嚴重嗎?”

趙顯坤說:“腳砸傷瞭,縫瞭幾針,沒傷到骨頭。”

汪明宇松瞭口氣。

林小民看著他說:“汪總你這口氣松得太早瞭吧。砸到領導的一根頭發都是大事,現在還傷瞭腳縫瞭針,那就是大事中的大事瞭。”

汪明宇不搭理他,看著趙顯坤說:“我問過黃禮林瞭,他說那堵墻是個臨時建築物……”

林小民打斷他說:“這話你也相信。”

汪明宇說:“我相信。我認識他十幾年瞭,他雖然愛偷奸耍滑,但是大事上沒有含糊過。”

林小民說:“行,就算真像他說的,這堵墻是臨時建築,但是這堵墻倒瞭,它就是一個事故。而且它倒在領導面前瞭。你跟領導說這是一堵臨時建築,他信嗎?他不會信,還會認為整個安居工程所有的墻都是這樣的。所以,現在倒下的不是墻,而是整個安居工程的質量。”

“小民,咱們說的是兩回事。你說的是事情的嚴重性,我說的是事實真相,這堵墻是個臨時建築,這就是事實。”汪明宇舉手阻止林小民說話,“大事小事,咱們先放放,先把這件事處理好。處理得好,大事也會化成小事,是不是?”

趙顯坤頷首:“明宇說得對,現在確實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先解決眼前的問題吧。”

“那我先來說說吧。首先,跟甲方成立聯合調查小組,在政府部門過問之前,先進行自查自糾,把咱們的態度亮出來。其次,控制輿情,最大化地減少負面影響。”汪明宇說。

趙顯坤贊許地點點頭。

汪明宇掃一眼會議室:“大傢要是沒意見的話,我就先這麼處理瞭。”

林小民想瞭想說:“媒體這塊交給我來處理吧。我們地產公司每年在媒體有大量的廣告投放,容易說上話。”

汪明宇正想說不用麻煩瞭,趙顯坤說話瞭:“也行,你們倆分個工,動作可以更快。媒體交給小民,明宇你呢盡快把聯合調查小組落實下來,處理好後續事情。同時組織所有項目組自查自糾,進行安全教育。”

汪明宇點點頭,將媒體名單遞給林小民說:“辛苦小民瞭。”

作為一個老江湖,汪明宇收到安居工程出事的消息後就猜到這件事自己躲不開幹系,他原想著讓黃禮林攬下全部責任,然後自己處理好後續事情將大事化小,將來董事會問責,也就是一個“治下不嚴”,動不瞭他分毫。

但是一個個都不肯讓他如意,先是夏明扯到水泥質量,接著林小民又搶走公關媒體的活,將來即使大事化小,他也沒有辦法說是憑一己之力瞭。汪明宇心裡慪火,面上卻還是平靜的,回到辦公室對黃禮林和夏明說:“我已經和潘總約好瞭開會,你們先過去,我隨後就到。”

夏明試探著問:“我從前在其他公司工作時,跟媒體打交道比較多,有一些資源,要不要我來跟他們對接?”

汪明宇擺擺手說:“不用瞭,媒體我已經交給林副總瞭,地產公司每年都投放大量廣告,讓他來處理比較合適。”

夏明頓時明白,汪明宇在林小民那裡吃瞭暗虧,便不再多說。等和黃禮林到地下停車場坐上車,他問起林小民其人。他進天科不到半年,人都還沒有認全,和林小民隻在走廊裡打過照面。

“林小民這個人野心大著呢,能力也很強。”黃禮林說,“地產公司是他一手幹起來的,這兩年發展得越來越好,營收快趕上汪明宇管的總承包公司瞭。董事長很看重他,他心思就大瞭,不甘心屈居汪明宇之下當第二副總,明裡暗裡地對著幹。董事長心裡清楚,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夏明說:“這對咱們來說是好事,汪明宇要是不想被林小民咬,隻能下功夫大事化小,小事化瞭。”

趕到眾建建築集團大廈時已經下午瞭。

夏明走進會議室時,看到一個年輕姑娘正埋頭整理合同、標書、結算單等資料,應該是眾建商務合約部的員工。聽到動靜,那姑娘抬頭看瞭他們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工作。夏明不屬於那種會主動來事的人,加上心裡有事,拉開椅子坐下後便從公文包裡拿出標書看。黃禮林拿下桃源村安居工程的時候他還沒有進天科,標書不是他經手的,之前沒有認真看過,隻能現學現用瞭。

黃禮林坐下,客客氣氣地喊瞭一聲小蘇,又說辛苦瞭。

蘇筱抬頭看他一眼,沒說話,繼續低頭翻著標書,在可能用得上的地方貼便利貼。

黃禮林的性格正好和夏明相反,屬於跟誰都能嘮幾句,跟誰都能自來熟,越是心裡有事越喜歡嘮叨的人。他看蘇筱把標書翻得嘩嘩作響,叫人莫名心慌,說:“小蘇,不用這麼認真,這次是意外,那堵墻是臨時建築物。”

蘇筱淡淡地說:“這可不是意外,這是必然。”

黃禮林怔瞭怔:“怎麼說?”

“拖欠農民工薪水,偷工減料,這不是黃總您一貫的做事邏輯嗎?”

黃禮林皺眉說:“小蘇,我怎麼覺得,你對我意見很大呀。”

蘇筱正色說:“我跟您就是工作關系,能有什麼意見?我隻是……”語氣突然沉瞭下去,帶著一絲無奈,“隻是想對造價表負責。我上大學的第一堂課,老師就告訴我們,造價師的職責是保證造價表的幹凈。造價表的幹凈就是工程的幹凈。”

夏明抬起眼皮,非常認真地看瞭蘇筱一眼。這個年輕姑娘穿著白色襯衣,頭發簡單地紮成馬尾,白凈的臉上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整個人看起來特別明亮,就像清晨落在樹梢的第一道陽光。

黃禮林被震住瞭,不再說話,會議室裡的氣氛有點尷尬。老餘推門進來,感覺到氣氛詭異,掃瞭三人一眼:“這是怎麼瞭?”

黃禮林幹笑兩聲說:“你們蘇筱在給我上造價課呢。”

雖不明白究竟,但老餘瞭解蘇筱,猜瞭個七七八八,看著蘇筱問:“整理好沒?”

“好瞭。”蘇筱將貼瞭便利貼的合同、標書、結算單等一股腦兒推到老餘面前。

老餘點頭說:“你先出去吧,別著急下班,等我通知。”

蘇筱點頭,走瞭出去,並帶上門。

關門聲傳來,老餘立刻變瞭臉色,瞪著黃禮林說:“真是被你害死瞭。”

黃禮林嘆口氣說:“老餘,你覺得我想嗎?”

老餘又瞪他一眼,拉開椅子坐下,沒有再說什麼,畢竟現在說再多也無濟於事。一會兒,潘總和汪明宇一起進來瞭,後面跟著眾建集團和監理公司的幾個高管,大概七八號人物,一一落座,會議室裡頓時擁擠起來瞭。

潘總先發話,意思是大傢都在一條船上,現在必須齊心協力共渡難關。緊接著汪明宇表態,說瞭一些類似於我們振華集團將全力以赴消除不良影響之類的話,然後監理公司也跟著做瞭配合工作的表態。但是具體到責任劃分時,誰也不讓誰瞭,開始隻是互相指責,到後來拍桌子,指著鼻子對罵,眼看著就要打起來瞭,又奇跡般峰回路轉,好聲好氣地商談起來……快下班的時候,終於明確各自的責任,達成階段性目標,大傢松瞭口氣。潘總提議休息一會兒,順便吃點東西。大傢都表示贊同,吵瞭一個下午,吵累瞭,也吵餓瞭。

老餘打電話給蘇筱讓她去食堂裡打十幾份飯菜過來,其他人喝茶的喝茶,抽煙的抽煙,剛才吵得面紅耳赤的人開始和風細雨地聊起天。夏明整個下午沒有說幾句話,也輪不到他說話,但是被迫接受其他人的噪音轟炸,以及觀看瞭各人在利益面前的嘴臉,讓他有些疲憊以及厭惡。他躲到空無一人的走廊,倚著墻,點瞭一支煙。

蘇筱拎著兩大袋飯菜從電梯裡出來,一眼就看到他。他正吐出一個煙圈,煙圈慢慢散開。他五官深邃,眉目冷峻,原本就自帶疏離感,灰白色的煙霧又給他增添瞭一絲蕭瑟,以及一絲寂寥。他看起來並不屬於這裡。這是蘇筱的感覺。他身上有那種很濃烈的商務精英氣息,應該在律師樓裡、CBD的投行辦公室裡、跨國企業的董事會上,就是不應該在滿是沙與塵的建築圈。建築圈裡最多的就是糙爺們,就像會議室裡的其他人,長著一張風吹日曬的黑紅臉膛,說話粗粗魯魯,舉止大大咧咧,即使穿著最好的西服,口袋裡也兜著幾顆沙礫。

他應該有個很不錯的傢境。蘇筱這麼想著,目不斜視地經過夏明身側,耳邊突然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我大學的第一堂課,老師也跟我們說瞭這麼一句話——造價師的職責就是保證造價表的幹凈。”

蘇筱停下腳步,詫異地看著他。他的眼睛沒有看她,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但這句話分明就是對她之前在會議室裡那番話的回應。

“我讀研究生的時候,老師告訴我,這句話其實還有下半句。”夏明轉眸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每一張造價表都是一張關系表。”

蘇筱迎著他的目光,腦海裡電石火花般閃過許多念頭。一開始是迷惑他究竟想說什麼,片刻後恍然大悟。她已經不是職場萌新,但也還沒有成為老江湖,是以看到瞭很多卻還沒有提煉出來,今天讓他一句話道破瞭。陰陽合同、假圍標、各種回扣等,縱橫交織如同蛛網……原來這些在他們眼裡統稱為關系。他為什麼要專門告訴她?是為瞭提點她嗎?這太可笑瞭。果然和他的舅舅一個德性。蘇筱回想起農民工堵門的情景,心裡湧起一股憤懣,這股憤懣讓她的眼神一下子尖銳瞭。她一字一頓地說:“對我來說,造價表就是造價表。”

夏明笑瞭笑,將煙掐滅,扔進垃圾筒,推開會議室的門走瞭進去。

《理想之城:蘇筱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