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魔法使

臘盡春回,源氏看到爛漫春光,心情越發鬱結,悲傷依舊不改。外面照例有許多人前來賀歲。但源氏以心緒不佳為由,隻管閉居在簾內。惟有螢兵部卿親王[2]來時,請他到內室暢敘,命侍者傳詩雲:

“儂傢無復憐花客,

底事春光探訪來?”

螢兵部卿親王含淚答道:

“為愛幽香尋勝境,

非同隨例看花人。”

源氏看他從紅梅樹下款步入來,姿態異常優雅,心中想道:“真能‘憐花’的人,除瞭此君而外更無別人瞭!”庭花含苞欲放,春色恰到好處。但院內並無管弦之音,景象大非昔比。多年來伺候紫夫人的侍女們,穿著深黑色的喪服,悲哀之情並無改變。悼念亡人,永遠無有已時。不過源氏這一段時期絕不出門訪問其他諸夫人,始終守在此地。侍女們得時時隨侍左右,倒也聊可慰情,便殷勤地服侍他。有幾個侍女,過去多年來雖未受源氏主君真心寵愛,卻時時蒙他青眼相看。但現在源氏孤眠獨寢,反而疏遠她們瞭。夜間值宿之時,無論哪個侍女,都命她們睡在離開寢臺稍遠之處。有時寂寞無聊,也常常同她們閑談舊事。此時俗念盡消,道心深固。然而有時也回想起:從前幹瞭許多有頭無尾之事[3],常使紫夫人對他懷恨,不勝後悔。他想:“無論逢場作戲,或者迫不得已,我為什麼要做出這些事來給她看呢?她對萬事都思慮周至,善能洞察人心深處,然而並不無休無止地怨恨我。但每逢發生事故,她總擔心後果如何,多少不免傷心失意。”抱歉之至,後悔莫及,便覺胸中難於容納。有些侍女知道此種事情,而現在還在身邊伺候,他就和她們約略談談。他想起三公主初嫁過來時的情狀,紫夫人當時不動聲色,然而偶有感觸,便覺意懶心灰,那神色十分可憐。就中最是落雪那天破曉[4],源氏娶三公主後第三日,回六條院時,暫在格子門外面佇立,覺得身上很冷。那時天空風雪交加,氣象慘烈。紫夫人起來迎接他,神色非常和悅,卻把滿是淚痕的衣袖隱藏起來,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回思至此,終夜不能成寐,痛念此種情景,不知何生何世得再相見——即使是在夢中相見?天色近曙,值夜侍女退回自己房中,有人叫道:“呀,雪積得很厚瞭!”源氏聽到這話,心情完全回復到瞭那天破曉。但身邊已沒有那人,寂寂獨寢,悲不可言,便賦詩雲:

“明知浮世如春雪,

怎奈蹉跎歲月遷。”

為欲排遣哀思,照例起身盥洗,赴佛前誦經。侍女們把埋好的炭火挖出,送上一個火缽去。親近的侍女中納言君和中將君在旁服侍,做他的話伴。源氏對她們說:“昨夜獨寢,比往常更加寂寞呢。我已習慣瞭清心寡欲的生涯,可是還有種種無聊的事羈絆著我。”說罷長嘆一聲。他看看這些侍女,想道:“如果我也離世出傢,這些人將更加悲傷,實在是怪可憐的啊!”聽到源氏靜悄悄地誦經念佛的聲音,即使是無愁無恨之人,亦必淚流不止,何況這些朝夕伺候的侍女,她們的衣袖當不得止水之閘,感慨實無限量!源氏對她們說:“我生在現世,榮華富貴,可說沒有缺憾瞭。然而又不斷地遭逢比別人更痛苦的厄運。想是佛菩薩要我感悟人生無常、世途多苦之理,所以賦給我這命運的吧。我懂得此理,卻故意裝作不知,因循度日,以致到瞭現在這晚年,還要遭逢這可悲之事。我已分明看到瞭自己命途多舛、悟性遲鈍,倒覺得安心瞭。今後我身已毫無羈絆。然而你們這一班人,對我都比從前更加親近,使我在臨行分手之時,又平添一種苦痛。唉,我心如此優柔寡斷,實在太無聊瞭!”他舉手拭目,想掩住淚痕,然而遮掩不住,淚珠從衣袖上紛紛落下。眾侍女見此光景,眼淚更加流個不住。她們都不願被源氏主君拋舍,各人都想向他訴苦,然而終於不說,隻是飲泣吞聲。

如此徹夜悲嘆,直到天明;鎮日憂傷,以至夕暮。每逢岑寂之時,便召喚幾個超群出眾的侍女到面前來,和她們談談上述之類的話。其中名叫中將君的侍女,是從小侍奉在側的,源氏大約曾私下憐愛她。但她認為對不起夫人,一向不肯和源氏親熱。如今夫人亡故瞭,源氏想起這是夫人生前特別疼愛的人,便把她看作夫人的遺愛,對她格外垂青。這中將君的品性和容貌都不壞,正像夫人墓上的一株青松。所以源氏對待她,和對待普通侍女迥不相同。凡疏遠的人,源氏一概不見。朝中公卿對他都很親睦,他的諸兄弟親王常常來訪問他,然而他很少接見。他想:“我隻有和客人見面的時候,才能抑制哀思,強自鎮靜。然而癡迷瞭幾個月,形容萎靡,語言未免乖僻,深恐惹起後人議論,甚至身後流傳惡名。外人傳說我‘喪妻後神情癡迷,不能見客’,雖然同是惡評,但聽人傳說而想象我癡迷之狀,總比親眼目睹我的醜態好得多。”因此連夕霧等人來訪,也都隔簾對晤。當外人傳說他心情變異期間,他竭力鎮靜,忍耐度日。但終不能拋棄浮世,毅然出傢。難得到諸夫人處走動。然而一走進門,立刻淚如雨下,難於制止,不勝其苦。就連無論何人都疏遠瞭。

明石皇後回宮時,顧念父親孤居,特將三皇子留在這裡,以慰寂寥。三皇子特別留心保護庭前那株紅梅樹,說是“外婆吩咐我的”。源氏看瞭十分傷心。到瞭二月裡,百花盛開。含苞未放的花木,枝頭也都呈現一片雲霞似的。黃鶯在已成紫夫人遺念的紅梅樹上,嘹亮地啁啾鳴囀。源氏便走出去看,獨自吟道:

“閑院春光寂,群花無主人。

黃鶯渾不管,依舊叫新晴。”

就在庭中逡巡徘徊瞭一會。

源氏終於從二條院回到瞭六條院本邸。春色漸深,庭前景色無異昔時。他並不惜春,但覺情緒異常不寧。一切見聞,無不使他傷心。這六條院似乎變成瞭另一世界。他所向往的,隻是鳥聲也聽不到的深山,道心與日俱增。棣棠花開滿枝頭,嫩黃悅目,源氏一看便流下淚來,隻覺得觸目傷心。別處的花,這邊一重櫻謝瞭,那邊八重櫻盛開;這邊八重櫻過瞭盛期,那邊山櫻方始開花;這邊山櫻開過,那邊紫藤花最後發艷。這裡就不然,紫夫人深諳各種花木的性質,知道它們開花孰早孰遲,巧妙地配置栽植。因此各花按時開放,互相銜接,庭中花香不絕。三皇子說:“我的櫻花開瞭。我有一個辦法,叫它永遠不謝:在樹的四周張起帷屏,掛起垂佈來,花就不會被風吹落瞭。”他想出瞭這個好辦法,得意地說,樣子非常可愛。源氏笑起來,對他說道:“從前有一個人,想用一個很大很大的衣袖來遮住天空,不讓風把花吹落[5]。但你想出來的辦法比他更好。”他就鎮日和三皇子做伴戲耍。有一次他對三皇子說:“我和你做伴,時間也不長久瞭。即使我暫時不死,也不能和你見面。”說罷照例流下淚來。三皇子聽瞭很不高興,答道:“外婆說過這種話,外公怎麼也說這種不吉祥的話瞭!”他垂下眼睛,撫弄著自己的衣袖,借以遮掩眼淚。

源氏靠在屋角的欄桿上,向庭中及室內眺望。但見眾侍女大都還穿著深墨色的喪服。也有幾個改穿瞭尋常顏色的衣服,但也不是華麗的綾綢。他自己所穿便袍,顏色雖是尋常的,但很樸素,沒有花紋。室內佈置陳設也很簡單。四周氣象蕭索,不勝岑寂之感,遂賦詩雲:

“春院花如錦,亡人手自栽。

我將拋舍去,日後變荒臺。”

此時源氏的悲傷出於真情。

無聊之極,隻得到尼姑三公主那裡走走。三皇子由侍女抱著同去,到瞭那裡,就和薰君[6]一起追逐玩耍,方才那種惜花的心情不知哪裡去瞭,畢竟還是個無知幼兒。三公主正在佛前誦經。她當初出傢,並非由於徹悟人生、深通佛道。然而對於此世,愛恨全消,一心不亂,隻管深居靜處,專心修持,已經離絕紅塵,獻身佛法瞭。源氏很羨慕她。他想:“我的道心還趕不上這個淺薄的女子呢。”心中頗感慚愧。忽見佛前所供的花,映著夕陽,非常美觀,便對三公主說道:“愛春的人死瞭,花都減色瞭!隻有這佛前的供飾,還很美觀。”又說:“她屋前那株棣棠花,姿態之優美竟是世間少有的。花穗多麼大啊!棣棠的品質算不得高尚,但其濃艷之色是可取的。種花的人已經死去,而春天隻當作不知,開得比往年更加茂盛,真可憐啊!”三公主不假思索地念出兩句古歌:“谷裡無天日,春來總不知。”[7]源氏想道:“可回答的話多著呢,何必說這掃興的話?”便回思紫夫人生前:“從幼年起,無論何事,凡我心中不喜愛的,她從來不做。她能適應種種時機,斷然地敏捷地對付一切事情。其氣質、態度和言語都富有風趣。”他本是容易流淚的人,思量至此,眼淚又奪眶而出,真乃太痛苦瞭。

三皇子說:『我的櫻花開瞭。我有一個辦法,叫它永遠不謝:在樹的四周張起帷屏,掛起垂佈來,花就不會被風吹落瞭。』他想出瞭這個好辦法,得意地說,樣子非常可愛。

夕陽西沉,暮色蒼茫,四周景物清幽。源氏從三公主處辭出,立刻前往訪問明石夫人。長久不光臨,突然來訪,明石夫人吃瞭一驚,然而接待時態度十分大方。源氏甚喜,覺得此人畢竟勝人一籌。然而回想紫夫人,又覺得另有一功,特富風趣。兩相比較一會,紫夫人的面影浮現眼前,悲傷戀慕之情越發增添瞭。他很痛苦,自念有何辦法可得安慰呢。但既到瞭這裡,且和明石夫人閑談往事。他說:“專心鐘愛一人,實乃一大惡事。我從小就註意及此,故時時刻刻留意,務使在任何方面對此世間無所執著。當大勢變遷、我身顛沛流離之時[8],東思西想,但覺生趣全無,不如自己拋舍瞭這條性命,或者逃入深山窮谷,亦不覺有何障礙。豈知終於不能出傢,以致到瞭晚年、大限將近之時,猶為種種瑣屑之事所羈絆,因循茍安,遷延至今。意志如此薄弱,思之實甚痛心!”此言並不專指某事而訴說悲情,但明石夫人察知他的心事,覺得此亦理之當然,對他十分同情,便答道:“即使是別人看來毫不足惜的人,本人心中自然也有種種牽累。何況尊貴之人,豈能安心舍離人世?草草出傢,反被世人譏為輕率,請勿急切從事為要。慎重考慮,看來似是遲鈍,但一經出傢,道心堅固,決不退轉,此理當蒙明察。試看昔人事例:有的為瞭身受刺激,有的為瞭事與願違,便萌厭世之念,因而遁入空門。但這終非妥善之事。君既發心出傢,目下尚須暫緩,且待皇子長大成人,確保儲君之位,然後可以安心修道。那時我輩也都歡喜贊善瞭。”她這番話說得頭頭是道,頗為恰當。但源氏答道:“如此深思遠慮,恐怕反不如輕率者好呢。”便向她敘述過去種種可悲之事,其中有雲:“昔年藤壺母後逝世的春天,我看見瞭櫻花的顏色,便想起‘山櫻若是多情種……’[9]之詩。這是因為她那舉世贊頌的優美姿色,是我從小見慣的,所以她逝世之時,我比別人更為悲傷。可知悲傷之情,並非由於自身對死者有特殊關系而來。如今那個長年相伴之人,忽然先我而死,使我悲傷不已,哀思難忘。並非僅為夫婦死別而悲傷,又因此人從小由我撫育成長,朝夕與共,到瞭垂老之年,忽然舍我而去,使我悼惜死者,痛念自身,實在悲傷不堪。凡人深於情感,饒有才能,富於風趣,種種方面使人念念不忘者,死後受人哀悼甚深。”如此縱談往事今情,直至夜深。今夜似應在此泊宿瞭,然而終於起身告辭。明石夫人心中定感不快。源氏自己也覺得奇怪。

回到自己室中,照例在佛前誦經。直到夜半,就靠在白晝的坐墊上睡覺瞭。次日,寫信給明石夫人,內有詩雲:

“虛空世界難常住,

夜半分攜飲泣歸。”

明石夫人怨恨源氏昨夜態度冷淡。然而回想他那悲傷過度的模樣,竟像另換瞭一個人,覺得很可憐,便丟開瞭自身的事,為他流下同情之淚。答詩雲:

“一自秧田春水涸,

水中花影也無蹤。”[10]

源氏看瞭這詩,覺得明石夫人的筆致依舊清新可喜。想道:“紫夫人起初嫌惡此人,後來互相諒解,深信此人穩重可靠。然而和她交往,並非全無顧慮,卻取優雅和愛的態度,外人都看不出紫夫人用心之周至。”源氏每逢寂寞無聊之時,常常到明石夫人那裡作普通一般的訪問。但絕不像從前那樣親昵瞭。

四月初一日更衣,花散裡夫人遣人送夏裝與源氏主君,附詩雲:

“今日新穿初夏服,

恐因春去又添愁?”

源氏答詩曰:

“換上夏衣蟬翼薄,

今將蛻去更增悲。”

賀茂祭之日,源氏不勝寂寞,說道:“今日觀賞祭典,想必人人都很歡欣。”獨自想象各寺院繁華熱鬧之狀。後來又說:“眾侍女何等寂寞!大傢悄悄地回傢去觀賞祭典吧。”中將君正在東面一室中打瞌睡。源氏走進去看她,但見此人身材小巧玲瓏,非常可愛。她起身相迎,雙頰微紅,嬌艷動人,立刻舉袖掩面。鬢發稍稍蓬松,而青絲長垂,異常優美。身穿略帶黃色的紅裙和萱草色單衫,上罩深黑色喪服,穿得隨意不拘。外面的圍裙和唐裝都脫在一旁,看見源氏主君進來,意欲取來穿上。源氏看見她身旁放著一枝葵花[11],便取在手中,問道:“這是什麼花?我連它的名字都忘記瞭。”中將君答以詩曰:

“供佛花名渾忘卻,

神前凈水已生萍。”

吟時羞容滿面。源氏覺得她很可憐,報以詩雲:

“尋常花柳都拋舍,

隻愛葵花罪未消。”

他的意思是:隻有這中將君一人,今後還是不能拋舍的。

梅雨時節,源氏除瞭沉思冥想之外,別無他事。有一晚,正在寂寞無聊之時,初十過後的月亮艷艷地從雲間照出,真乃難得之事。夕霧大將就在此時前來參謁。橘花被月光分明地映出,香氣隨風飄來,芬芳撲鼻,令人盼待那“千年不變杜鵑聲”[12]。正在此時,豈料天不作美,忽然烏雲密佈,大雨傾盆,燈籠立刻被風吹熄,四周頓成一片漆黑。源氏低吟“蕭蕭暗雨打窗聲”[13]之詩。此句並不十分出色,但因適合目前情景,吟聲異常動人,令人想起“願君飛傍姐兒宅,我欲和她共賞音”[14]之歌。源氏對夕霧說:“獨居一室,看來並不稀奇,豈知異常寂寞。但習慣瞭此種生涯,也是好的:將來閉居深山,可以專心修道。”又叫道:“侍女們啊!拿些果物到這裡來!這時候召喚男仆,太費事瞭,就叫你們拿來吧!”但他心中思慕亡人,隻想向“天際凝眸”[15]。夕霧察看他的神色,覺得非常可憐,想道:“如此思慕心切,即使閉居深山,隻怕也不能專心學道吧!”接著又想:“我略窺面影,尚且難於忘卻,何況父親。這原是難怪的。”便向父親請示:“回想往事,似在昨日,豈知周年忌辰已漸漸迫近。法事應該如何舉辦?即請父親吩咐。”源氏答道:“就照世間常例,不必過分鋪張。隻是把她生前用心制作的極樂世界曼陀羅圖,供奉在此次的法會中。手寫的和請人寫的佛經很多。某僧都詳悉夫人遺志,可問問他,應該添加何物?一切依照那僧都的意見辦理可也。”夕霧說道:“此等法事,本人生前早就計慮周妥,後世安樂可保無慮。隻是現世壽命不永,並且連身後遺念的人也沒有,真乃遺憾之事。”源氏答道:“此外福壽雙全的幾位夫人,子女也都很少。這正是我自身命運的缺憾。但到瞭你這一代,傢門可以繁榮起來瞭。”他近來感情脆弱,說起無論何事,都覺悲傷難忍,因此夕霧不再對他多談往事。正在此時,剛才盼待的那隻杜鵑在遠處啼鳴。想起瞭“緣何啼作舊時聲”[16]之詩,聽者為之動容。源氏吟詩雲:

“驟雨敲窗夜,悼亡哭泣哀。

山中有杜宇,濡羽遠飛來。”

吟罷之後,越發出神地凝望天際。夕霧亦吟詩曰:

“杜宇通冥國,憑君傳語言:

故鄉多橘樹,花發滿傢園。”

眾侍女吟成詩篇甚多,恕不盡載。夕霧今晚就在這裡奉陪父親宿夜。他看見父親獨宿甚是寂寞,深感同情,此後便常常前來奉陪。回想紫夫人在世之時,這一帶地方是他所不得走近的,現在卻由他任意出入。撫今思昔,感慨實多。

天氣很熱的時候,源氏在涼爽之處設一座位,獨坐凝思。看見池塘中蓮花盛開,首先想起“人身之淚何其多”[17]的古歌,便茫然若失,如醉如癡,一直坐到日暮。鳴蜩四起,聲音非常熱鬧。瞿麥花映著夕陽,鮮美可愛。這般風光,一人獨賞畢竟乏味。遂吟詩雲:

“夏日無聊賴,哀號盡日悲。

鳴蜩如有意,伴我放聲啼。”

看見無數流螢到處亂飛,便想起古詩中“夕殿螢飛思悄然”[18]之句,低聲吟誦。此時他所吟的,無非是悼亡之詩。又賦詩曰:

“流螢知晝夜,隻在晚間明。

我有愁如火,燃燒永不停。”

七月初七乞巧,今年也和往年大不相同。六條院內並無管弦之會。源氏鎮日枯坐沉思,眾侍女中也沒有一人出去看雙星相會。天色未明,源氏獨自起身,打開邊門,從走廊的門中眺望庭院,但見朝露甚繁,便走到廊上,賦詩述懷,詩曰:

“雲中牛女會,何用我關心?

但見空庭露,頻添別淚痕。”

夏去秋來,風聲也越來越覺淒涼。此時即須準備舉辦法事。從八月初開始,大傢忙碌起來。源氏回想過去,好容易挨過這些歲月,直到今日。今後也隻有茫茫然地度送晨昏。周年忌辰的正日,上下人等都吃素齋。那曼陀羅圖就在今日供養。源氏照例做夜課。中將君送上水盆,請他洗手。他看見她的扇子上題著一首詩,便取來看:

“戀慕情無限,終年淚似潮。

誰言周忌滿,哀思已全消?”

看罷,便在後面添寫一首:

“悼亡身漸老,殘命已無多。

惟有相思淚,尚馀萬頃波。”

到瞭九月裡,源氏看見菊花上蓋著綿絮[19],吟詩雲:

“哀此東籬菊,當年共護持。

今秋花上露,隻濕一人衣。”

到瞭十月,陰雨昏濛,源氏心情更惡,悵望暮色,淒涼難堪,獨自低吟“十月年年時雨降”[20]之詩。望見群雁振翅,飛渡長空,不勝羨慕,守視良久。遂吟詩雲:

“夢也何曾見,遊魂忒渺茫。

翔空魔法使,請為覓行方。”[21]

無論何事,都使他觸景思人,無法慰解。一直在愁悶中度送日月。

到瞭十一月的豐明節,宮中舉行五節舞會[22]。滿朝人士歡騰雀躍。夕霧大將的兩個公子當瞭殿上童子,入宮時先來六條院參謁。兩人年齡相仿,相貌都很秀美。他們的兩個母舅[23]頭中將和藏人少將陪著同來,都穿白地青色花鳥紋樣的小忌衣[24],風姿十分清麗。源氏看到他們無憂無慮的模樣,不禁回想起少年時代邂逅相逢的築紫五節舞姬[25]。遂賦詩雲:

“今日豐明宴,群臣上殿忙。

我身孤獨甚,日月已渾忘。”

今年隱忍過去,終於不曾出傢。但遁世之期,漸漸迫近,心緒忙亂,感慨無窮。他考慮出傢前應有種種措施,取出各種物品,按照等級分贈各侍女,作為紀念。並不公然表明今將離世,但近身的幾個侍女,都看得出他即將成遂夙願瞭。故歲暮之時,院內異常岑寂,悲傷之情無限。源氏在整理物件之時,偶爾發見昔年戀人寄來的許多情書。如果留傳於後世,教人看見,有所不便,而毀棄又覺可惜,所以當時保存瞭少許。此時便取出來,命侍女們毀棄。忽見須磨流放時各處寄來的情書中,有紫夫人的信件,另行結成一束。這是他自己親手整理的,然而已經是遙遠的往事瞭。但現在看來筆墨猶新。這真可作為“千年遺念”[26],不過想到自己出傢之後,無緣再看,則保存也是枉然,便命兩三個親信的侍女,就在自己面前當場毀棄。即使不是情深意密的信,凡是死者的手跡,看瞭總多感慨。何況紫夫人的遺墨,源氏一看便覺兩眼昏花,字跡也難以辨別,眼淚滴滿瞭信紙。深恐眾侍女看瞭笑他心腸太軟,自覺不好意思,並且難於為情,便把信推向一旁,吟詩雲:

“故人登彼岸,戀慕不勝情。

發篋觀遺跡,中心感慨深。”

眾侍女雖然不曾公然把信打開來看,但隱約察知這是紫夫人的遺跡,大傢覺得無限悲傷。當時紫夫人和他同生在這世間,兩人相離不遠,而寫來的信如此哀傷。源氏今日再看這些信,自比當時更加悲痛,那眼淚竟無法收住瞭。但念悲痛過甚,深恐旁人笑他兒女之態,因此並不細看,但在一封長信的一端題詩一首:

“人去留遺跡,珍藏亦枉然。

不如隨物主,化作大空煙。”

命侍女們拿去全部燒化瞭。

十二月十九日起,照例舉辦三天佛名會[27]。想是源氏已經確信這是此生最後一次瞭,聽見僧人錫杖[28]的聲音,比往常更加感慨。僧眾向佛祈願主人長壽,源氏聽瞭但覺傷心,不知佛對他作何指示。此時大雪紛飛,已經積得很厚。導師退出之時,源氏召他進來,敬酒一杯,禮儀比往常更為隆重,賞賜亦特別豐厚。這位導師多年來經常出入六條院,又早就為朝廷服務,是源氏從小見慣的。現已變成白頭老僧,還在服務,源氏很可憐他。諸親王及公卿,照例來六條院參與佛名會。此時梅花含苞待放,映著雪色,分外鮮妍可愛。照例應有管弦之會。但今年源氏聽到琴笛之聲,覺得都有嗚咽之感,故不用管弦,隻是朗誦瞭一些適合時宜的詩歌。呀,剛才忘記說瞭:源氏向導師敬酒時,奉贈一詩:

“命已無多日,春光欲見難。

梅花開帶雪,且插鬢毛邊。”

導師答詩雲:

“祝君千載壽,歲歲看春花。

憐我頭如雪,空嗟日月賒。”

其他諸人皆有吟詠,一概從略。這一天源氏住在外殿,他的容貌比昔年更添光彩,昳麗無比。這老年的僧人看瞭,不覺感動得流下淚來。

源氏想起歲律將暮,不勝寂寥。忽見三皇子東奔西走,喊著:“我要趕鬼,什麼東西聲音最響?”[29]那樣子非常可愛。源氏想道:“我出傢之後,不能再見這種景象瞭!”無論何事,觸景生悲,難於禁受。遂賦詩雲:

“抱恨心常亂,安知日月經?

年華今日盡,我命亦將傾。”

他吩咐傢臣:元旦招待賀客,應比往年更加隆重。贈送諸親王及大臣的禮品,以及賞賜各種人等的福物,均須盡量從豐。

[1] 本回寫源氏五十二歲春天至冬天之事。

[2] 是源氏之弟。

[3] 指朧月夜、三公主等事。下文“逢場作戲”,指對朧月夜,“迫不得已”,指對三公主。

[4] 事見第三十四回(上)《新菜》。

[5] 古歌:“願將大袖遮天日,莫使春花任曉風。”見《後撰集》。

[6] 薰君是三公主與柏木私生,此時五歲,比三皇子小一歲,名義上是三皇子之叔。

[7] 古歌:“谷裡無天日,春來總不知。花開何足喜,早落不須悲。”見《古今和歌集》。源氏嫌最後一句譏諷他,故下文雲雲。

[8] 指昔年流放須磨。

[9] 古歌:“山櫻若是多情種,今歲應開墨色花。”見《古今和歌集》。

[10] 春水涸喻紫姬死,花影喻源氏。意思是:紫姬死瞭,源氏也不來瞭。

[11] 賀茂祭之日,佛前供葵花,人都插葵花。日文“葵”與“逢日”同音。逢日即男女相會之日。下文說“名字都忘記瞭”,意思是說久不和此女相會。此女答詩“凈水已生萍”,亦久不承寵之意。

[12] 古歌:“萬載常新花橘色,千年不變杜鵑聲。”見《後撰集》。

[13] 白居易《上陽白發人》詩中句雲:“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

[14] 古歌:“獨自聞鵑不忍聽,聽時惹起我悲情。願君飛傍姐兒宅,我欲和她共賞音。”見《河海抄》。

[15] 古歌:“恐是長空裡,戀人遺念留?每逢思慕切,天際屢凝眸。”見《古今和歌集》。

[16] 古歌:“杜宇不知人話舊,緣何啼作舊時聲?”見《古今和歌六帖》。

[17] 古歌:“悲無盡兮淚如河,人身之淚何其多!”見《古今和歌六帖》。此處是由蓮葉上的露珠聯想眼淚。

[18] 白居易《長恨歌》中雲:“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19] 為避霜露。

[20] 古歌:“十月年年時雨降,何嘗如此濕青衫?”見《河海抄》。

[21] 魔法使比擬雁。根據白居易長恨歌中的“臨邛道士”。本回題名出此。

[22] 豐明節是十一月中旬第一個辰日。若十一月內有三個辰日,則是第二個辰日。此日天皇賜群臣飲新谷釀成的酒。宴後舉行五節舞會。五節舞會見第373頁註①。

[23] 是雲居雁之弟。

[24] 小忌衣是供奉神膳的人所穿的制服。

[25] 參看第233—234頁以及第265—266頁。

[26] 古歌:“誰言無用物,廢棄不須收?手筆堪珍惜,千年遺念留。”見《古今和歌六帖》。

[27] 佛名會中念《佛名經》,唱三千佛名,祝來世福慧。

[28] 錫杖是僧人的手杖,上端有金屬環,動杖時發出鏘鏘聲。

[29] 當時風俗:除夕傢傢趕鬼。命一個人扮作疫病鬼,其他許多人用各種器物發出響聲,將鬼趕走,可保來年人口平安雲。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