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之變”的陰謀

這是一個不值得同情的故事。如果你足夠膚淺,也會這樣認為。

這個故事中,幾乎囊括瞭一切類型電影的關鍵詞:陰謀、驚悚、懸疑、宮廷、格鬥、刺殺、皇帝、官宦、宰相、陷阱、逆襲、悲劇、偶然、意外、周密的籌劃和豬一樣的隊友……所以說歷史本身無須虛構就比小說精彩。

講這個故事前,先看一個對話。

開成四年(公元839年)的一天,唐文宗李昂一個人在後宮愣神,“瞠目獨語,左右莫敢進問”,隨後題詩一首:“輦路生春草,上林花滿枝。憑高何限意,無復侍臣知。”這位皇帝在觀賞牡丹時,又吟《牡丹賦》:“俯者如愁,仰者如語,合者如咽。”吟罷才想起這是前宰相舒元輿的作品,“不覺嘆息良久,泣下沾臆”。這一年冬天,文宗欲在延英殿召見宰相,但被宦官拒絕。他輾轉至思政殿,問:“今日哪位大臣在翰林院值班?”

宦官:“中書舍人周墀。”

文宗:“那我可以見見他嗎?”

這一次被宦官允許。

周墀來到後,君臣進行瞭一次歷史上著名的對話。

文宗:“你說我像以前朝代的哪位皇帝?”

周墀:“唐堯虞舜,殷湯夏禹。”

文宗:“你說的這些我不敢比。你覺得我比周赧王、漢獻帝如何?”

周墀震恐,拜倒在地:“赧、獻乃亡國之君,如何與陛下比?!”

文宗苦笑:“我比不上他們。周赧王、漢獻帝,受制於強大的諸侯,而我卻受制於傢奴。”說罷,淚落衣襟。

這個橋段,很多人耳熟能詳。

講文宗皇帝的故事,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唐朝的分期。

初唐、盛唐、中唐、晚唐,這是人們熟悉的概念,但這隻是唐詩視角下的說法,比如認為盛唐結束於代宗大歷五年(公元770年),看起來叫人莫名其妙,仔細端詳會發現:杜甫死於這一年。所以,這種時間分期不能用於社會角度下的唐朝。

社會視角下的唐朝,以盛、中、晚、殘四階段劃分更準確:

從唐朝建立到玄宗時代,盛大開放,氣象瑰麗,為盛唐時代。盛唐和中唐的分界線,就是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亂”,這當然沒有疑問。但中唐和晚唐的分界線在哪兒?歷來眾說紛紜。有人認為唐憲宗元和中興結束後,就直接進入晚唐瞭;有人認為,唐穆宗長慶時代仍屬中唐,之後才是晚唐;還有人認為,真正意義上的晚唐,是從完全不可救藥的唐懿宗咸通時代開始的。這些都不太準確。真正的分界線是本故事所講的“甘露之變”(晚唐和殘唐的分界線,則以僖宗即位、黃巢暴動為標志)。

唐文宗一共使用瞭兩個年號,前九年用的是“大和”,後五年用的是“開成”。“甘露之變”爆發於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冬十一月二十一日。在這一天,皇帝與宰相密謀,欲在深宮裡誅殺專權的宦官,但事變在瞬間被逆襲而失敗,結果導致皇帝被幽禁,四名宰相被腰斬,長安城中大肆搜殺,死難士民超過千人,成為唐朝第一痛史,對朝廷的政治格局和大臣的心靈走向起到瞭巨大的影響。

“甘露之變”是宰相、大臣協助皇帝鏟除專權宦官的行動。那麼就得說說唐朝宦官專政的情況。

這個情況並非從我們熟悉的高力士開始。力士談不上專權,頂多為玄宗所寵信。而且,力士至死都忠心於玄宗。唐時宦官之惡,是從李輔國開始的。此人抓住一個機會,在“安史之亂”中擁立唐肅宗,使玄宗被迫成為太上皇。而肅宗又是個非常無能的人。所以,大權盡落在李輔國之手。後來,此人涉嫌謀殺瞭作為太上皇的玄宗,還在宮廷格鬥中處決瞭肅宗的老婆張皇後,當時正在病中的肅宗因此驚嚇而死。可以說,從一開始,專權的唐朝宦官就玩得比較狠。

但肅宗之後即位的代宗對付宦官是很有手腕的:先派刺客刺殺瞭李輔國,又誘殺瞭此後專權的魚朝恩,並且流放瞭另一名著名宦官程元振。一個皇帝解決瞭三大宦官,這一記錄可謂唐朝之最。但仔細深究也好理解,因為這時宦官還沒掌握禁軍。但隨後的德宗時代就不同瞭。

德宗一度想削平藩鎮,但最終失敗,其間引發“涇原兵變”:平叛的甘肅涇原士兵路過長安,因不滿待遇而嘩變,德宗出逃時,身邊大臣沒幾個,倒是一群宦官保護瞭他。返回長安後,切身經歷讓他作出一個並非明智的決定:禁軍主力神策軍的兩名司令官即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直接由宦官擔任。

這是個可怕的開始。

換個說法就是,宦官擔任瞭皇城警備軍司令。這就不好辦瞭。從此之後,直到唐末宰相崔胤引軍閥朱溫大殺宦官前,唐廷一直在閹人可怖的陰影下運作,他們牢牢地控制著皇帝的生死和皇位繼承的決定權。

現在可以說到“甘露之變”的主人公文宗皇帝瞭。

文宗的祖父憲宗、哥哥敬宗,這兩任皇帝都直接死於宦官之手。尤其是開創瞭“元和中興”局面的憲宗之死,叫文宗久久不能釋懷。當時,宮內外都傳是宦官王守澄指使小宦官陳弘志毒殺瞭憲宗。由於這件事涉及文宗的父親也就是穆宗(傳言穆宗當初為登上皇位而參與瞭弒殺),所以最後不瞭瞭之,涉案的王守澄仍在宮中擔任要職,直接手刃憲宗的陳弘志則在襄陽做監軍。殺瞭皇帝,卻什麼事都沒有,這叫文宗怎麼也想不通。不但文宗想不通,後人也想不通:這唐朝也太開放瞭,大明宮的幕佈也太黑暗瞭。

文宗即位後想有作為,一來二去發展瞭兩個心腹:宰相李訓、鳳翔節度使鄭註。三個人合謀,開始一步步鏟除宦官,尤其是涉嫌弒君的“元和逆黨”,這期間提拔瞭另一名宦官仇士良為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分當時最大的宦官王守澄之權。仇此前一直為王守澄壓制,其在出任要職後立即向文宗密報: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憲宗一夜之間暴崩,確是王守澄指使宦官陳弘志所為。至此,這個傳言就被證實瞭。

文宗隱怒驟起,隨後依次使計,杖殺瞭陳弘志,毒殺瞭王守澄。但此時,仇士良又坐大。所以,按鄭註的計劃,叫包括仇士良在內的大小宦官全體出動,給王守澄送葬,在長安郊外將其一網打盡。但李訓擔心此舉成功後鄭註將獲首功,於是在聯絡瞭另一名宰相舒元輿,以及左金吾將軍韓約、未上任的太原節度使王璠、未上任的邠寧節度使郭行餘、代京兆尹羅立言、禦史中丞李孝本後,決定在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這一天提前在皇宮內動手,誅滅眾宦官。在這裡,有一個大疑問:是殺所有的宦官,還是專權的宦官?假如文宗要處決皇宮裡所有的宦官,是最終廢除宦官制度,還是說換一批新宦官?在當時來說,前者是不可能也不現實的。但如果是後者,那麼仍解決不瞭已形成傳統的宦官幹政問題。

從官職上說,這個剪除宦官的政變陣容很強大。

也就是說,四位宰相中的兩人,以及長安市代市長、禁軍高級指揮官和部分重臣都參加瞭。

接下來,看看十一月二十一日這一天到底發生瞭什麼?

按李訓制定的計劃,當日上朝後,左金吾將軍韓約向文宗報告,說大明宮左金吾庭院內的石榴樹上突現預示吉祥的甘露,報告完畢後李訓等人一起向皇帝祝賀,此時韓約悄悄返回已伏有兵士的左金吾庭院。文宗在表示詫異後,派李訓前去查看甘露降臨是否屬實,李訓回來後對甘露的真實性提出質疑。接下來,文宗再派宦官左神策軍護軍中尉仇士良、右神策軍護軍中尉魚弘志帶一班宦官去查看。當他們進入左金吾庭院後,立即關閉大門,由埋伏在那裡的韓約率人將他們一並撲殺……

這個計劃還是非常周密的。按部就班,每個環節都涉及瞭。皇帝、宰相、大臣都開始進入角色,令人緊張而窒息的“戲”開始瞭:

前面部分進行得很順利,從文宗到李訓再到韓約,三個人在宦官面前演得還不錯。

問題出現在後面,最關鍵時刻有人掉瞭鏈子。這個人就是第二次進入角色的左金吾將軍韓約。

說起來,這名將軍在長安大名鼎鼎,因為他是個特別出名的烹飪大師和美食傢。跟後面的宋明王朝相比,唐朝雖然還不是市民社會,但人們已經開始初步懂得如何享受生活瞭,特征之一就是唐朝貴族和士人嗜吃,按《酉陽雜俎》記載,長安流行的美食有:蕭傢的餛飩(湯鮮味美,去其肥汁,可以煮茶)、庾傢的粽子(瑩白如玉,估計是江米的)、將軍曲良翰烤的駝峰(烤駝峰是從西域傳來的,烤前切成片,加上香辣佐料,味道鮮美),還有就是韓約做的櫻桃畢羅。

什麼是畢羅?簡單地說,就是從西域傳入的一種帶餡的燒餅。

這位金吾大將軍親手做的畢羅,熟後櫻桃顏色不變,被稱為“長安一絕”。除善做櫻桃畢羅外,按照段成式的記載,他還能制作“冷胡突鱠”,類似於帶有魚肉的片湯;“醴魚臆”,甜味魚胸;“連蒸詐草獐皮索餅”,一種獐肉餅。如果在一個夜宴的局上,韓將軍的手藝必定會贏得賓朋的交口稱贊。但是,這位廚藝瞭得的將軍,幹起正事時卻不管用瞭。

整個計劃的開頭,是韓約跑進大殿,向文宗皇帝稟報他所在的左金吾庭院的石榴樹上天降甘露。演這場戲時,韓約雖然也很緊張,但最後蒙混瞭過去,沒被宦官看出破綻。但當仇士良、魚弘志兩大宦官帶人進入左金吾庭院後,直接面對石榴樹下的韓約時,這位韓將軍的心理在瞬間崩潰瞭。

在文宗時代之前,宦官已經專權幾十年,殺害瞭玄宗、順宗、憲宗和敬宗四位皇帝,這些面容古怪陰森的閹人,已經樹立起自己強大的權威。所以,當韓約直面仇士良時,由於過度緊張,腦門不斷冒汗,一下子引起仇的懷疑。此時正是深冬季節,天是非常冷的,如果不是心裡有鬼,何故如此?!就在這時候,風吹幕起,仇士良發現幕佈後面竟伏有士兵,於是怪叫一聲:“不好!”

仇士良是廣東人,說一口帶粵語味的長安官話。加上身為宦官,嗓音尖利,這一嗓子響徹瞭整個庭院。所有宦官都驚瞭,在仇士良的帶領下,他們掉頭就往回跑。守門的金吾衛士本想關大門,但被仇士良高聲怒斥,愣神間,一夥宦官已經逃瞭出去!

在逃出的路上,仇士良越想越不對勁,回想事情的一幕幕,似乎是個早已設計好的圈套。但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態,他一時間也無法確定誰是主謀,更不知道文宗是否參與瞭陰謀。在這最危急的時刻,這名唐朝巨宦比那韓約冷靜多瞭。雖然此時仇士良不能斷定誰參與瞭陰謀,但他知道一點:要想轉危為安,無論皇帝有沒有參與政變,他都必須將其控制在手。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麼整個事情他沒有翻盤的可能。這個瞬間的決定在後來被證明是他逆襲成功的最關鍵因素。

在仇士良帶領下,宦官們向含元殿狂奔而去。

大明宮一共三重大殿,第一重大殿是含元殿,第二重大殿是宣政殿,第三重大殿是紫宸殿。按唐人筆記《劇談錄》記載,“含元殿,國初建造,鑿龍首崗以為基址,彤墀釦砌,高五十餘尺,左右立棲鳳翔鸞二闕,龍尾道出於闕前。倚欄下瞰,前山如在諸掌。殿去五門二裡,每元朔朝會,禁軍與禦仗宿於殿庭,金甲葆戈,雜以綺繡,羅列文武,纓珮序立。蕃夷酋長仰觀玉座,若在霄漢。識者以為自姬漢之代迄於亡隋,未有如斯之盛。”

當日早朝,文宗最初是在紫宸殿接見的大臣。在被報告石榴樹上發現甘露後,文宗就帶著謀劃事變的宰相李訓、舒元輿以及一部分大臣轉到瞭前面的含元殿;還有一些大臣,在另兩名宰相王涯、賈餗的率領下,去中書省議事瞭。中書省在哪兒?也在皇城裡,即延英殿(皇帝與重臣議政的主要宮殿)外面一側的小平房。

現在,仇士良想的是:如果不把皇帝控制在手,那麼無論他跑到哪兒都會被逮住。這沒有任何懸念。即使他手裡掌握有神策軍,那麼最後他仍是死路一條。正是懷著這個想法,仇士良帶著魚弘志等宦官百米沖刺般跑回含元殿。此時,作為整個事件的主謀,李訓以及另一名宰相舒元與和一些大臣也在含元殿。

在仇士良去左金吾庭院後,李訓就開始按計劃調動瞭,他叫太原節度使王璠、邠寧節度使郭行餘上前接旨。郭行餘膽子還大點,上前領瞭命令,而王璠跟韓約一樣,緊張得邁不動腿,以至遲遲不能接旨。這個政變團隊的心理素質是如此糟糕。

仇士良等人狂奔沖入含元殿。

插一條《酉陽雜俎》的記載:“韋斌雖生於貴門,而性頗厚質,然其地望素高,冠冕特盛。雖門風稍奢,而斌立朝侃侃,容止尊嚴,有大臣之體。每會朝,未常與同列笑語。舊制,群臣立於殿庭,既而遇雨雪,亦不移步廊下。忽一旦,密雪驟降,自三事以下,莫不振其簪裾,或更其立位。獨斌意色益恭,俄雪甚至膝。朝既罷,斌於雪中拔身而去……”

說的是,出身世傢大族的韋斌,每次朝會時都儀表嚴整,即使天降大雪,仍一動不動地站立在庭院中。韋斌是盛唐玄宗時代的人,也就是說當時朝會大臣們還是站在庭院而非大殿裡。中唐以後這種規矩才慢慢變化,在朝會時,大臣們可以進入殿內瞭。但此時,正式的朝會已經結束,按規矩大臣們還是應該在庭院中等待石榴樹上現甘露的消息,但文宗皇帝比較富於同情心,因為正是寒冬時節,所以他破例叫大臣們在殿內等候。

在仇士良等人沖進大殿的時候,李訓知道韓約那邊把事搞砸瞭。但此時,仇士良不能確定在場的大臣中誰是謀主,所以他並沒搭理李訓,而是直接跑上玉階,拉起龍椅上的文宗就走,並大呼:“今日事急矣!請陛下升輦入內!”

在場的大臣們目瞪口呆。

殿外有文宗的玉輦,實際上也就一轎子。仇士良帶著宦官把文宗塞進轎子,抬起來直奔後宮,也就是宣政門。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殿上的大臣們都不及反應。李訓的神經還算強大,站在殿門口高喊:“金吾衛士上殿!護駕者,賞百千錢!”

喊過這一嗓子後,仇士良並沒有懷疑到李訓。但李訓第二嗓子讓仇士良明白瞭一切。李訓的第二嗓子是:“臣奏事未竟,陛下不可入內!”

此時整個大殿上完全亂瞭,大臣們不知道到底發生瞭什麼。

李訓死死抱住文宗的轎子不放,跟仇士良發生貼身肉搏。直到這時候,沒參與政變的大臣才知道事情不妙。接下來,絕大多數人的選擇不是幫著李訓誅殺宦官,也不是幫著宦官逆襲李訓,而是為瞭避免牽連,自顧自地奪門逃跑瞭。

上朝前,李訓為防備萬一,在靴子裡藏瞭把匕首。在與仇士良搏鬥中,這位老兄猛地拔出匕首,還真把對方嚇瞭一跳。但李訓畢竟是個文官,沒任何格鬥經驗,雖然手裡握有利器,但連刺瞭幾下都沒刺中。聰明的仇士良並不戀戰,在一名宦官的幫助下,終於擺脫瞭李訓,跟魚弘志等人抬著裝有文宗的轎子奔入宣政門,隨後把大門緊閉,高呼萬歲。

仇士良現在太明白瞭:現在皇帝在手,他勝瞭!

再說含元殿那邊,幾十名沒能走脫的宦官被猛然沖進來的金吾衛士砍殺。

按李訓事先的安排,大明宮正門丹鳳門外有一支人馬在待命。事變爆發後,這支人馬也沖瞭進來。但這是一支雜牌軍,來自太原節度使王璠、邠寧節度使郭行餘招募的兵丁。此外,還有代京兆尹羅立言手下的巡邏兵,以及禦史中丞李孝本的仆從傢丁。在李訓的招呼下,羅立言和李孝本手下一共五百多人殺瞭進來。王璠的手下則來瞭一部分,至於郭行餘的手下見情勢不妙,並未入內就一哄而散瞭。

由於仇士良已劫持文宗跑瞭,所以含元殿上的格鬥已失去意義。接下來,災難開始瞭。

宣政門裡,仇士良喘瞭一口氣。他看著文宗。後者不好意思地低下瞭頭。對這位大唐皇帝,仇士良沒立即發作,隻是用宦官特有的嗓音冷笑瞭一聲。文宗不由得打瞭個冷戰。仇士良的冷笑太復雜瞭,既有慶幸與蔑視,又有怒怨和不平。因為他認為,當初誅殺王守澄,自己是立瞭大功的,現在反被謀算。

於是災難真的開始瞭。

仇士良一聲令下,神策軍打開大門,沖瞭出來……

李訓手裡的兵力,除瞭一部分金吾衛士外,還有上面說的那幾百人。此時殺出來的神策軍,開始隻有仇士良直接指揮的左軍,五百人而已。但這神策軍是禁軍中最精銳的一支,所以一下子局勢就逆轉瞭。

隨後,魚弘志指揮的右軍也出動瞭五百人,這一千人把李訓那邊的雜牌軍誅殺殆盡。但這隻是一個開始。因為仇士良越想越生氣。他隨即下令,神策軍殺向延英殿旁的中書省,去全殲在那裡議事的官員。

這個計劃是瘋狂的。

當神策軍殺來時,中書省的官員們正準備吃午飯。王涯、賈餗兩宰相都沒參與政變。當聽到神策軍撲來且見人就殺時,大傢根本來不及琢磨是怎麼回事,就紛紛奪門而逃。沒能逃走的大臣和中書省工作人員共六百多人全部死難。

接下來,仇士良下令長安全城戒嚴,捕殺所謂逆黨。這個過程中,又有一千多名無辜士民被殺。

事變失敗後,李訓第一時間從宮中逃出。為迷惑他人,一邊縱馬飛馳,一邊大喊:“我有何罪,把我貶到外地為官?!”

這樣的場面,令人五味雜陳。

出長安後,李訓奔終南山,想藏在故友華嚴宗大師宗密和尚那裡。後者想收留他,將其剃度為僧,但終被弟子勸阻。李訓隻好轉奔離長安不遠的鳳翔,也就是盟友鄭註那裡。但在路上即為人擒拿。李訓知道落在仇士良手裡遭凌遲是必然的,所以對押解將士說:“你們把我送到長安,功勞必被神策軍奪去,不如現在就殺瞭我,把首級送給他們。”

押解將士滿足瞭李訓……

就這樣,“甘露之變”以皇帝、宰相、大臣的完敗而告終,宦官取得瞭全面的勝利:

李訓,時任宰相,由長安往鳳翔逃的途中被捕,被砍首;

舒元輿,時任宰相,逃至安化門,被捕,遭腰斬;

王涯,時任宰相,事先沒參與政變,亂中跑到永昌坊的一傢茶館,在那裡被捕,最後屈打成招,遭腰斬;

賈餗,時任宰相,同樣也沒參與政變,慌亂中逃至興安門,被捕,遭腰斬;

王璠,時任太原節度使,逃至長興坊府邸,被捕,遭腰斬;

郭行餘,時任邠寧節度使,逃至平康坊,被捕,遭腰斬;

羅立言,時任代京兆尹,逃至太平坊,被捕,遭腰斬;

李孝本,時任禦史中丞,逃至咸陽外郊,被捕,遭腰斬。

在腰斬以上宰相和大臣時,仇士良叫百官必須到場觀看,從心理和精神上徹底摧毀瞭那個時代的大臣。

在長安,最後一個落網的是那位金吾將軍兼烹飪大師韓約。事敗後,他也逃出大內,在長安潛藏瞭幾天,可這天晚上實在太餓瞭,於是出來覓食,在崇義坊被神策軍捕獲。被捕後,韓約為自己辯解,說:“正是因為我當時故意流汗提醒中尉大人,才使得李訓沒能得手啊,我是有功的。”

仇士良在場,聽後大笑,說:“那我就不腰斬將軍瞭。”

韓約大喜,說:“來世願為牛馬。”

仇士良說:“我直接取你項上人頭!”

事變爆發時,鄭註曾帶數百親兵前往支援,途中得知李訓已敗,就隻好返回鳳翔。仇士良密令在鳳翔監軍的宦官,叫其撲殺鄭註。這個世界有多麼奇怪。縱觀唐朝乃至整個中國古代史,如果宦官想策動政變,成功率幾乎是百分之百,很少有失手的。不談智商的事,那未必靠得住。關鍵大約在於:他們雖然失去瞭陽物,但卻有著極其強大的神經,做起事來是那樣從容不迫。

在鳳翔,對付鄭註的宦官是個叫張仲清的無名小輩。

雖然此人一時間不知怎麼撲殺鄭註,多少有些迷惘,但卻沒露出任何破綻。最後,在部將幫助下,設計宴邀鄭註議事。

此時的鄭註已是進退維谷。他當然知道,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死於非命。但是,他沒法跑。是啊,作為鳳翔節度使,一個朝廷大員,他就算有潛逃之意,能跑到哪呢?人生中最難受的不是絕望,是無望。絕望還有置之死地而後生這麼一說。無望呢?是完全沒希望瞭。

對鄭註來說,就是等死瞭。

鄭註帶著鳳翔節度副使錢可復去赴宴。

真正是宴無好宴。鄭註眼神特別差,高度近視。宴席上,當對方抽刀時,他還沒看清那人在幹什麼,就當場被斬瞭。錢可復亦遇害。鄭註死前不知道的是:多年前,段成式的一位朋友,就已經預測到瞭這一幕的發生。

這位朋友叫石旻,精通藏鉤(一種猜物遊戲),又善於預言,敬宗寶歷年間,他隨吏部尚書錢徽及其弟錢可復至湖州,錢氏兄弟想吃兔餅。時為夏季,屬下好不容易捉到幾隻兔子。石旻見後笑道:“可將兔皮留下,我記一事。”遂釘皮在地上,用紅筆寫下道符,自言自語:“恨較遲!恨較遲!”錢可復問其意,石旻答:“我隻是想記載一下兔年將要發生的事而已。”

錢可復與鄭註死難這一年,正是兔年。

事變後,仇士良、魚弘志除給自己加官晉爵外,還取得瞭參與延英殿議政的資格。在以往,能在這個地方與皇帝議政的隻有宰相、重臣。而且,仇士良嚴密控制瞭文宗的自由,動不動就舉“甘露之變”數落文宗。面對數落,文宗所做的隻有低下頭老實地聽著。從此,專權的宦官“上迫天子,下凌宰相,視朝士如草芥”。

“甘露之變”後,人人自危。事變結束後很長一段時間,大臣及文士都不敢提及此事,但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通過采訪,從側面寫到瞭這段痛史:“永寧王相王涯三怪:淅米匠人蘇潤,本是王傢炊人,至荊州方知,因問王傢咎徵,言宅南有一井,每夜常沸湧有聲,晝窺之,或見銅廝羅,或見銀熨鬥者,水腐不可飲。又,王相內齋有禪床,柘材絲繩,工極精巧,無故解散,各聚一處,王甚惡之,命焚於灶下。又,長子孟博,晨興,見堂地上有凝血數滴,蹤至大門方絕,孟博遽令鏟去,王相初不知也,未數月及難。”

事變中遇難的宰相之一王涯,本沒有參與剪除宦官的謀劃,最後在酷刑下違心招供。王跟韓愈是同期進士,算朝中的老人瞭。“甘露之變”爆發這一年,他已七十歲,是退休的年齡瞭。此前,有人曾勸其隱退,但王戀戀風塵,舍不下利祿,最終在退休前一刻死於非命。王涯死後沒多久,身在荊州的段成式采訪到從長安逃到該地的王傢廚師蘇潤,得知事變爆發前王傢出現三件怪事:

一是王傢宅南有井,每到夜裡便有沸騰之聲,白天蘇潤曾窺視,有時見銅廝羅(洗手用的器具),有時見銀熨鬥,打其水,水質有腐味而不可飲;二是王涯傢中有一禪床,以柘木和絲繩制造,但後來無故地解散;三、其長子王孟博在一天早晨見廳堂地上有凝結的血跡一串,到大門口才消失,叫傢人鏟去。怪象發生幾個月後,王涯被殺。當然,這隻是傳說。但這種傳說,為“甘露之變”蒙上一層永遠無法去除的感傷。

唐朝是中國歷史上宦官專權最嚴重的三個朝代之一,如果說東漢和明朝的宦官還不敢把皇帝怎麼樣,頂多是幹預朝政、對抗大臣,那麼在唐朝中期以後宦官的囂張則到瞭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們殺皇帝如兒戲。唐朝有兩個皇帝於正史中被明確記載死於宦官之手:唐憲宗和唐敬宗。另有三個皇帝的死亡真相則被唐人隱秘地記載於筆記中:唐玄宗(死於宦官李輔國之手,《杜陽雜編》有隱晦記載)、唐順宗(死於宦官俱文珍之手,《續玄怪錄》“辛公平上仙”即寫其秘事)、唐宣宗(死於宦官王宗實之手,唐末史書《東觀奏記》有隱晦記載)。

仇士良雖沒親手殺過皇帝,但在其掌權的八年裡,幽禁瞭一個皇帝,誅殺瞭四名宰相,刺傷瞭一名宰相,處決瞭二名親王,斬瞭一名皇妃,矯詔擅立瞭一個皇帝,最後決定退休瞭。

那是唐武宗會昌四年(公元844年)。雖然他一手把唐武宗扶上皇位,但這武宗皇帝天性英武,重用鐵腕宰相李德裕,君臣一唱一和,仇士良控制不住。離開皇宮前,一幫宦官來送行,詢問如何方可保持權勢,仇說瞭這樣一番話:“天子不可令閑暇,暇必觀書,見儒臣近則又納諫,智慮深遠,減好玩,省遊幸,吾屬恩且薄而權輕矣。為諸君計,莫若殖財貨,盛鷹馬,日以毬獵聲色蠱其心,極侈靡,使悅不知息,則必斥經術,暗外事,萬機在我,恩澤權力欲焉往哉!”

歸根結底一句話:不能叫皇帝閑著,當令其沉浸於聲色娛樂,隻有這樣才可以控制在手裡。

但退休後沒多久,仇士良就暴死瞭。又過瞭不久,朝廷宣佈在其府邸發現上千件兵器,武宗立即下旨,削去仇一切官爵。在這裡需要說的是,雖然史上記載仇是正常死亡,但從這一系列事情看,他極有可能是被武宗派刺客刺死的,仇出宮後的結局跟肅宗時代的巨宦李輔國太像瞭,而李就死於代宗所派刺客之手。如果是這樣,倒也得其所!

關於“甘露之變”,人們在讀史時,每至此事無不扼腕。本來計劃挺好的,怎麼就一下子被仇士良逆襲瞭?假如當時韓約不露出破綻,又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如果依瞭鄭註的計劃,在給王守澄送葬之際於長安城外誅殺宦官,是不是勝算更大?但歷史不相信假設,它的結果隻有一個:甘露大冒險徹底地失敗瞭!

但值得一提的是,事變結束後,很多大臣都拍手稱快。因為在他們看來,李訓、鄭註原本就是小人,發跡最初依靠的就是宦官,最後誅宦官僅僅是投機而已,所以並不值得同情。也就是說,“道德正確”壓死瞭二人。

但事情真有這樣簡單嗎?

鄭註、李訓確實都不是傳統標準裡的道德完備之人。鄭註最初是幹嗎的呢?走江湖的郎中。雖然出身低賤,被很多大臣看不起,且相貌難看,眼睛還有疾病(“尤不能遠視”),但醫術卻非常高明。此外,性情“詭譎狡險”。他本姓魚,後私自改成唐朝最顯貴的四大姓之一的鄭姓(崔、盧、李、鄭)。一個偶然的機會,鄭註結識瞭在平淮西藩鎮吳元濟之亂中雪夜襲蔡州的著名人物李愬。李轉任徐州節度使時,把鄭註引薦給瞭當時在徐州監軍的宦官王守澄,稱鄭註是天下奇才,搞得王很感興趣。當王回宮廷任職時,順手也把鄭註帶到瞭長安。

鄭註出身江湖遊醫,朝中大臣都不愛搭理他。但王守澄非常看重鄭註,經常與之通宵達旦地暢談時事。鄭註雖高度近視,但能言善辯。舉個例子:當時,王守澄是右神策軍護軍中尉,左軍中尉叫韋元素,此人討厭鄭註,想謊稱有疾,叫鄭為他看病,趁機將其捕殺。鄭註還真來瞭,當發現不利於自己時,便口若懸河地跟韋元素聊起來,直到韋不知不覺地拉住鄭的手,最後不但沒殺鄭註,還“以金帛厚遺註而遣之”。但鄭註脫險後,即鼓動王守澄貶韋元素出宮做監軍,又建議王在路上將韋殺掉。

鄭註真正得勢源於文宗突患風疾,一度不能說話。王守澄推薦瞭鄭註,後者還真就把病看好瞭,文宗從此也開始寵信其人,任命他為太仆卿兼禦史大夫,又升工部尚書,充翰林侍講學士,自由地出入宮廷。

就在鄭註得勢時,又出現一個李訓。李訓跟鄭註比起來還是有背景的,來自著名的隴西李氏,自己也是進士出身。善解《易經》的他,一個偶然的機會,為自己的親戚去行賄鄭註,後者遂將其推薦給王守澄。跟鄭註比,李訓高大魁梧,風神軒昂,善於演講,特別能感染人的情緒。王守澄也比較喜歡李訓,就把他推薦給文宗。一來二去,李訓也當上瞭皇帝身邊的翰林侍講學士。

很多人說,鄭註狡險,善揣人意,反復無常,睚眥必報,那李訓也不怎麼樣,誰得罪瞭他們,必將其清除出朝廷而後快。當時,“牛李黨爭”已經愈演愈烈,文宗曾發出“去河北藩鎮易,去朝廷朋黨難”的感嘆。這兩派互相打擊。鄭註和李訓呢,則全面開火,是既打擊牛黨,也打擊李黨,把包括李德裕、李宗閔在內的很多大臣都貶出長安,所以得罪瞭不少人。

其實,去除朋黨和鏟除宦官一樣,是文宗政治理想的一部分。這也是他重用鄭、李的原因。所以,打擊牛李二黨這件事,不能單純地認為是鄭、李人品不好,或僅僅是出於個人的好惡。很多人在回望那段歷史時,把這個關鍵且本質的細節忽略瞭。

就這樣,文宗皇帝、鄭註、李訓三人成立瞭一個反對宦官和朋黨的秘密聯盟。

鄭、李二人雖是王守澄推薦的,但並不妨礙他們最終站在皇權一邊。隨後,連續成功誅殺瞭王守澄等人。此時李訓已被升為宰相,有一次,跟鄭註密談,說要鏟除宦官必內外合力,所以想叫鄭到離長安最近的鳳翔做節度使,以便直接掌握軍隊。一向被認為狡詐的鄭註,十分爽快地答應瞭。從這個細節看出來,鄭註沒有過多地想自己的得失。否則,他完全可以拒絕跑到鳳翔去做地方官。

同時,鄭註出瞭條奇計,就是前面說的,趁在長安城外為王守澄下葬之際,他率領親兵,撲殺包括仇士良在內的大小宦官。但李訓此時的欲望更大,不但擔心鄭註搶去首功,而且亦有意誅殺宦官後再殺鄭註,所以帶著一群不靠譜的幫手,在皇宮中搶先發難,終被經驗豐富的宦官反戈一擊。

但在那麼多大臣甘於隨波逐流甚至見瞭宦官都哆嗦的時代,一個眼神兒不好的江湖郎中和一個研究《易經》的人站瞭出來。這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因為稍一失手就滿門皆滅。有人說他們是為瞭鉆營,想往上爬。仔細一分析,就會發現這種說法不成立。對李訓、鄭註來說,一個事變前就當上宰相瞭,已經位極人臣瞭;另一個則是文宗眼前的紅人。所以說,如果沒有一個政治理想支撐著,他們不可能進行這樣的大冒險。清代學者尚宛甫說得非常好:“訓、註雖譎進,然亂賊人人得誅!舉世畏宦官,訓、註獨舍生誅之,使其謀成,則武、宣、懿三宗必無復廢立之事。”

史上的評價,對李訓還稍微好點,對鄭註則出奇的低。其實,鄭註並非像很多人說的那樣是個隻知黨同伐異的小人。舉個例子,當初,文宗以鄭註為太仆卿兼禦史大夫,鄭註擔任新職前舉薦瞭倉部員外郎李款接替自己的舊職。

文宗說:“鄭註啊,這李款以前曾向我彈劾過你。”

鄭註答:“加臣之罪,雖於理而無辜;在款之誠,乃事君而盡節。”

這話也是響當當的。由此可見人性的復雜,任何一棍子打死的事都是不可取的。最初,鄭註隻是個飄零江湖的郎中,但無常的命運與個人的奮鬥,把他一步步推到時代舞臺的中央,並最終讓他成為一個悲劇性的人物。

“甘露之變”失敗瞭,主要原因在於李訓,首先沒執行更穩妥的鄭註的計劃,其次用人不當,韓約之類皆不堪大任。這是歷史的定數,又充滿瞭偶然,乃至於詭異。那是事變爆發前多年,“鄭註大和初赴職河中,姬妾百餘盡騎香氣數裡,逆於人鼻。是歲,自京至河中所過路,瓜盡死,一蒂不獲”。由於鋪天蓋地的香氣的襲擊,自長安至河中的瓜都死瞭。是不是預示瞭幾年後“甘露之變”的結局?

“甘露之變”對晚唐士人的心靈影響太大瞭。

事變發生後,退居東都洛陽做“中隱”閑官的白居易一聲嘆息,他的很多同僚都死於事變,包括當初打擊過他的王涯。懷著復雜的心情,詩人寫下著名的《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顧索素琴應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

當初,剪除宦官集團的過程中,鄭註、李訓曾將一個叫田全操的宦官貶到外地,隨後通知當地官員,令其將田秘密決殺。但很快“甘露之變”爆發,田全操得以脫險,隨即返回長安,並在路上揚言:“我入城,凡儒服者,無貴賤,當盡殺之!”此日,田全操入金光門,整個長安朝廷一下子就亂瞭,很多大臣認為宦官又要大肆殺人瞭。當時,新任宰相李石、鄭覃正跟大臣們在血跡未幹的中書省議事,聽到田全操入城後,轉眼間在座大臣跑瞭一半兒。鄭覃也想跑,但被李石制止。李石找到仇士良,道明此事。仇或真或假地安慰瞭幾句,說有他在,姓田的傢夥斷不敢鬧事。

田全操雖然沒鬧事,但仇士良卻沒放過李石,因為這位新宰相有點不怕他,多次跟他針鋒相對。為此,仇士良派刺客在李石上朝途中進行截殺,李伏在馬上一路奔回府邸,在門口又遭刺客第二輪襲擊。雖然李石逃過一劫,但把滿朝大臣嚇壞瞭,轉天早朝時,文武百官來瞭幾個呢?九人而已。李石最終屈服,向文宗辭職,自求到外地做官。就連當初平定藩鎮的著名宰相裴度,也萌生就此歸隱之意。

“甘露之變”改變瞭唐朝大臣和士人們的心靈格局與走向。事變前,士人們還有抱負,積極用事,欲恢復盛唐景象;事變後,則完全消沉,基本上都退守自傢庭院和內心深處瞭,從士風到詩風乃至整個社會氣象都為之一變。看劉滄《秋日過昭陵》中所寫:“那堪獨立斜陽裡,碧落秋光煙樹殘。”消沉、傷感、麻醉、追憶、無力感和等待日落的心情,是“甘露之變”後的晚唐時代的一切風格所在。

但就是在人人自危、畏宦如虎的亂局下,文士李玫在其志怪筆記《纂異記》中寫下意蘊深遠的“噴玉泉幽魂”一篇:“會昌元年(公元841年)春,孝廉許生下第東歸,次壽安,將宿於甘泉店。甘棠館西一裡已來,逢白衣叟,躍青驄,自西而來,徒從極盛,醺顏怡怡,朗吟雲:春草萋萋春水綠,野棠開盡飄香玉。繡嶺宮前鶴發人,猶唱開元太平曲……”

說的是,唐武宗會昌元年之春,許生考進士不中,東歸傢鄉,過安陽壽安山,欲投宿於前面的甘泉店。未至店,遇一白衣叟,在隨從簇擁下,乘青驄馬自西而來。許生催馬跟進,問其姓名,白衣叟笑而不答。許生跟在後面,走瞭二三裡,天色已晚,來到當地名勝噴玉泉(白居易有詩《題噴玉泉》:泉噴聲如玉,潭澄色似空。練垂青嶂上,珠瀉綠盆中。溜滴三秋雨,寒生六月風。何時此巖下,來作濯纓翁)。這時候,白衣叟回頭道:“有幾位名士,在今晚於此泉下追憶舊事,我昨天被通知參加聚會,你不可再跟著我瞭。”

許生好奇,執意尾隨,到噴玉泉邊,下馬後,伏於草叢中窺視,見有四位男子現身於泉邊園林中,一位神貌昂然,一位短小精悍,一位高大少須,一位清瘦機警,四人皆服“金紫”。“金”指“金魚袋”,“紫”指“紫色官服”。唐規中,朝臣官服分四種顏色:紫色一、二、三品;緋色四、五品;綠色六、七品;青色八、九品。同時,佩戴相應的彩帛制作的“魚袋”。按規定,一、二、三品官佩“金魚袋”,四、五品佩“銀魚袋”。以此推斷,幾位官職都在三品以上。他們坐於噴玉泉的石磯上,等來瞭白衣叟。

四人齊聲說:“玉川,為何來遲?”

白衣叟說:“時才遊賞,歇馬館亭,見有詩題在柱上,吟詠瞭很長時間,故而來遲。”

一人問:“什麼詩能如此吸引先生?”

白衣叟說:“詩作者的姓名不可知,但詩意與在座的遭遇有些相同。詩是這樣的:浮雲淒慘日微明,沉痛將軍負罪名。白晝叫閽無近戚,縞衣飲氣隻門生。佳人暗泣填宮淚,廄馬連嘶換主聲。六合茫茫悲漢土,此身無處哭田橫。”

四人聞聽,以袍袖掩面欲哭。

白衣叟與四人飲酒,幾巡後嘆息聲未絕。他們各自作詩感懷,似追述難忘的往事。詩成後,大傢吟詠,間或長號,聲動山谷。不一會兒,接他們的侍從來瞭。幾人相視無言,唯有淚流,攀鞍上馬,如煙霧般消失在許生的視野裡。

後許生從草叢爬起來,上馬尋舊路而去。將近黎明時分,抵達一旅店,女店主問他為什麼冒夜而行,許生把自己遇見的都說瞭出來。女店主說:昨夜三更,有騎馬者來我店買酒,難道是他們?說著,她打開錢櫃,發現昨晚收下的都是紙錢。

在這個故事中,四人形貌特征切合遇難的李訓、王涯、賈餗、舒元輿四宰相:“長大少髭髯者”指李訓;“消瘦及瞻視疾速者”指王涯;“短小器宇落落者”指賈餗;“少年神貌揚揚者”指舒元輿。

至於那位“玉川先生”即白衣叟,有可能是著名詩人盧仝的鬼魂。盧仝是王涯的朋友。“甘露之變”爆發前一天晚上,盧仝偶然留宿於王涯傢,及至二十一日事變爆發,神策軍到四名宰相府邸大肆搜捕,盧仝正好被堵在傢裡,就這樣糊裡糊塗地被殺。

甘露喋血後,雖朝臣畏宦官如虎,但手握重兵的藩鎮不吃那一套,昭義軍節度使劉從諫(手刃淄青節度使李師道的劉悟之子)就上書朝廷質問:諸宰相為什麼被殺?罪名是什麼?即使有罪,也應由朝廷處治,宦官有什麼權力派兵捕殺?劉從諫還直接列舉仇士良的罪責,甚至稱:若朝中宦官繼續兇頑,他將發兵長安。詩人李商隱為此寫下《重有感》:“玉帳牙旗得上遊,安危須共主君憂。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在詩中,表達瞭詩人對事變的痛惜和對劉從諫的支持。在劉的威脅下,仇士良才漸消氣焰。

《唐朝詭事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