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術

從唐人志怪設定的發生時間看,大多集中在中唐的德宗貞元時代。到晚唐的懿宗咸通時代,也就是公元785年~873年間。這期間,層出不窮的奇聞軼事,形成瞭這個時代特有的氣氛:幽暗、隱秘、詭譎、蒼茫……尤其是德宗貞元年間(公元785年~805年),各種奇異的事頻繁發生:

貞元元年,怪鳥現於終南山,有雙手,及一足……

貞元二年,長安大雪,平地深尺餘,雪上有薰黑色……

貞元三年,華山谷中見一人腿,襪、履猶新,斷在膝,無瘡跡……

貞元四年,雨木於陳留,大如指,長寸許。每木有孔通中,所下其立如植,遍十餘裡……

貞元五年,成都寶相寺,入夜忽有飛蟲五六枚,大如蠅,金色,迭飛起燈焰。或蹲於炷花上鼓翅,與火一色,久乃滅焰中……

貞元六年,宣州忽大雷雨,一物墜地,豬首,手足各兩指,執一赤蛇嚙之。俄頃,雲暗而失……

貞元七年,江淮有士人莊居,其子魔怔多日。其父飲茗,杯中忽起水泡,瑩凈若琉璃,中有一人,長一寸,細視之,乃其子也。食頃,爆破,一無所見……

貞元八年,萊州即墨縣有百姓王豐兄弟三人。豐不信方位所忌,常於太歲上掘坑,見一肉塊,大如鬥,蠕蠕而動,遂填。其肉隨填而出,豐懼,棄之。經宿,長塞於庭。豐兄弟奴婢數日內悉暴卒……

貞元九年,明州有一人浸蛇酒,前後殺蛇數十頭。一日,自臨甕窺酒,有物跳出,嚙其鼻將落,視之,乃蛇頭骨……

貞元十年,“嚴綬鎮太原,市中小兒如水際泅戲。忽見物中流流下,小兒爭接,乃一瓦瓶,重帛幕之。兒就岸破之,有嬰兒,長尺餘,遂走。群兒逐之,頃間足下旋風起,嬰兒已蹈空數尺。近岸,舟子遽以篙擊殺之。發朱色,目在頂上……”

貞元十一年,虢州五城縣黑魚谷,有水方數步,常見二黑魚,百姓王用伐木饑困,遂食一魚。久乃轉面,已變為虎焉。時時殺獐鹿,夜擲於自傢庭中。如此三年。一日日昏,叩門自名曰:“我用也。”弟應曰:“我兄變為虎三年矣,何鬼假吾兄姓名?”又曰:“我往年殺神靈,謫為虎。今免放,汝無疑也。”弟喜,遽開門,見一人,頭猶是虎,因怖死……

貞元年間之所以頻頻發生詭異之事,如果剝繭抽絲,會發現:跟大明宮裡的皇帝有著某種潛在的關系。

“安史之亂”平息後,河北的叛軍扛著不展的旌旗消失在綠樹黃塵間,龐大的帝國進入身影隱秘的中年時代,大明宮陰沉的帷幕又多瞭幾重。在玄宗之後,經肅宗、代宗,而進入德宗時代。

端坐在大明宮的德宗,看到一群龐大的烏鴉在他上空徘徊不去。聒噪聲中落葉紛紛。它們的身影遮住那枚黃月亮。在某個瞬間,德宗決定使用個新年號。在此之前,他使用過“建中”“興元”。在大臣的建議下,德宗最後采用瞭“貞元”這個年號。《易經》中有“元亨利貞”的說法。“元”指“善”,“貞”意“正”。這兩個字有純潔明朗之義。但事實卻恰恰相反。

德宗叫李適,是代宗的長子,母親是“安史之亂”中失蹤的被稱為沈珍珠的沈皇後。

德宗的童年時代恰逢大唐盛世,四海晏清。他十三歲那年,安祿山在范陽起兵,叛軍自河北一路而下,洛陽、長安相繼失守。隨後,是長達八年的戰爭。公元762年,父親代宗即位時,戰亂進入尾聲。那一年,他被任命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郭子儀、李光弼是他的副手。正因如此,作為未來的皇帝,他奇異地和著名的將領們一起被描繪入凌煙閣。公元780年,他成為帝國的新皇帝。

德宗被稱為“九葉天子”,因為到他時帝國皇權已延續九代。即位後,他時常想起父親代宗,在他眼裡,那是個神秘莫測的人。因為他往往能在不動聲色中把一些令人生畏的人解決掉,比如李輔國、魚朝恩、程元振,帝國宦官史上三個鼎鼎大名的人物。

德宗從不認為自己有父親一樣的手腕。相比之下,他是比較溫和的,認為“德”最重要,《酉陽雜俎》中披露瞭他生活中的一個片段:“相傳雲,德宗幸東宮,太子親割羊脾,水澤手,因以餅潔之。太子覺上色動,乃徐卷而食。”意思是,太子奢侈地用餅擦手,當發現德宗臉色有點不好看時,便順水推舟地把餅卷起來吃瞭。

相比於父親醉心於長安的爭鬥,德宗更關註河北、山東和淮西的問題。他想抑制那裡割據的藩鎮。但他太急瞭,結果激起更大的叛變。更要命的是,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十月,他調涇原軍團前往淮西平叛,途經長安時,軍團因受到冷落的待遇而嘩變,他倉皇出逃。他想讓帝國重抖擻,但沒想到越搞越亂,最後不得不下“罪己詔”,表示藩鎮叛亂是由於他的失政造成的,重新默認河北等地的藩鎮現狀。在那些地方,有獨立的稅收,節度使可以子襲父職。

“涇原兵變”時,德宗從長安出逃,身邊的大臣都跑瞭,隻有一幫宦官保護著他。他很感動,也很傷心。返回長安後,提升瞭神策軍在禁軍中的位置,將其置於羽林軍、龍武軍之上,成為皇帝最重要的衛隊,並由身邊的宦官直接統領。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六月,他正式設立瞭令後世朝臣聞之色變的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一職,這支長安最重要的部隊由此正式掌握在宦官手中,這是宦官幹政、弒立皇帝如兒戲的開始。

至此,中晚唐大局已定。

有瞭“涇原兵變”的體驗,德宗不再相信身邊的大臣。他頻繁地更換宰相,除宦官外,更看重貼身的翰林學士。陸贄罷相後,德宗更是“躬親庶政,不復委成宰相。廟堂備員,行文書而已”。陸贄此前曾勸他:“君上之權,特異臣下者,唯不自用,乃能用人。”德宗與宰相展開辯論,表示自己做不到這一點。那場兵變在他的內心紮下太深的陰影。

在這種情況下,包括宰相在內的很多大臣也就懶得再關註國傢大事瞭,開始醉心於自傢庭院中的夜宴或自娛自樂地寫起志怪筆記。就這樣,在貞元年間,各種詭異的奇聞充斥在帝國上空。比如,下面說的這個故事,就是那個時代萬千怪異之事中的一個。

四川成都有富豪,傢中一子尚未婚娶,想攀高枝的姑娘很多,但沒一個能入公子法眼。這時候,有好事者向公子推薦一人:姓張名和。並言道,那張和雖是坊間官員,但實乃大俠,無所不知,頗有本領,請他幫忙,定能尋到稱心麗人。

公子大悅,連夜置備金帛前去拜訪。張和欣然許之。

轉天,他拉著公子出城,行於荒野。公子問去哪裡,張笑道:“跟我走便是瞭。”

二人進一廢棄寺院,大殿上有座滿是塵土的佛像,張和也不說話,拉著公子,爬到佛像身上,揭其乳,乃是一洞。公子還沒明白過來,就被張和拉著鉆瞭進去。

進到佛像身體裡,公子初覺狹窄昏暗,走瞭十多步,漸覺寬廣明亮,遇一處門樓。張和即行叩門,不一會兒,裡面出來一名九髻少年,道:“主人已期待您多時瞭。”

主人身著紫衣,周圍有侍者十餘人,見張和後甚為恭敬。

張和指著公子說:“這是一翩翩君子,望你善待他,我現在還有急事,需要先回去。”說罷,張和便消失不見。公子感到怪異,但一時又不敢問。

主人在堂中設宴。

吃瞭一會兒,有多名歌妓魚貫而入,起曼舞、拋繡球,以為行酒令,樣式新穎,十分好玩。眾人中有一少婦,不時向公子投來一瞥。看此女子面容,雖不是二八少女,而風韻別具。公子連看幾眼,頓覺意亂情迷,這不就是他喜歡的類型麼?

其間,公子看到案上有一種金制器皿,體高口大,上面雕刻著古怪的花紋,鑲滿名貴的寶石,遂問為何物。

主人道:“此乃我這裡的二等器皿罷瞭,是仿造伯雅造成的。”

公子不解其意。

三國曹丕作有《典論》:“荊州牧劉表,跨有南土,子弟驕貴,並好酒,為三爵,大曰伯雅,次曰仲雅,小曰季雅,伯受七升,仲受六升,季受五升……”伯雅,也就是一種古酒器。

主人又道:“我們這兒的大號酒杯,可盛酒七升!”

公子“哦”瞭一聲,突然想起什麼,繼而環望四周,帷幄低垂:“請問,您是……”

主人笑而不語,始終與公子保持著一段距離。

夜宴至三更,主人對歌妓說:“你接著陪伴客人,我還有點事,先出去一下。”

望著主人鬼魅一般離去,公子感到局促不安,去墻邊撒尿時,突然有人拍他肩膀,回頭一看,正是那少婦歌妓。

她對公子說:“我見你善良,為什麼也被掠到這兒?”

公子說:“掠到這兒?”

歌妓說:“我等就是中瞭幻術,被掠到這兒,已多年,現在歸路永絕。你新來,身上還有陽氣,如想回去,還有希望。”

公子大驚:“有什麼辦法?”

歌妓說:“我給你七尺白綾,以候主人,謊稱拜謝,近其身,蒙其頭,事即成功!”

天色將亮,主人回來入座,公子依歌妓之言,以白綾蒙住主人之頭,其人果然大恐,伏地求饒,道:“死女負心,終壞我事!以後再不能居住於此瞭!”說罷,掙紮著奔出門,飛馳而去。

故事後面的發展稍微出乎意料:公子並未離去,而是跟那少婦過上瞭日子。

日子一過便是兩年。其間又發生瞭什麼,我們不得而知,隻知道二年後,公子思念傢人,想回去看看,少婦亦不挽留,為其餞行後,持鐵錘在東墻上開一洞,形如公子來時的佛乳。公子探頭外望,還沒等定睛,便被身後的手推瞭出去。

公子坐在地上陷入巨大的茫然。

因為他抬頭後,發現自己沒在那破敗的寺院裡,而是看到不遠處的城墻上寫著“長安”字樣。問路人,對方告訴他,這裡確實是大唐的京城長安,不遠處就是風景如畫的曲江啦。

我們的公子盤腿坐在路邊,來來往往的人們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他不能明白,自己是在現實的世界裡,還是在幻境之中。“長安”的字樣在黃昏中隱現。從成都到長安有多遠?在此處他並無親朋。最後,一路乞討,這才回到成都。雖然自傢宅子還在,但傢人都已經老去,並告訴他:“你,已失蹤多年。”

從佛像的胸乳中進入一個幻異世界,這本身就令人稱奇。那佛像所在寺院在成都郊野,但當公子出來時卻已置身長安。兩地相隔千山萬水。這一切如何解釋?從這個角度說,那佛像的肚子更像天文學上的“蟲洞”。“蟲洞”類似於時空隧道,比如從地球到一顆星星,如有若幹光年的遙遠距離,乘坐人類的交通工具要花費上百年時間,而從“蟲洞”中穿行的話,沒幾天就可以到達瞭。

如果把佛像的肚子理解為“蟲洞”,那麼這又是一尊什麼佛?

故事中的張和有什麼來頭?佛肚中的幻異世界又是個什麼所在?裡面紫衣主人的身份是什麼?為什麼稱少婦歌妓“壞其事”?又為什麼怕白綾蒙頭?這些謎團永遠地被塵封在《酉陽雜俎》中:“成都有坊正張和。時蜀郡有豪傢子,富擬卓、鄭,蜀之名姝,無不畢致,每按圖求麗,媒盈其門,常恨無可意者。或言:‘坊正張和,大俠也。幽房閨稚,無不知之,盍以誠投乎?’豪傢子乃具金帛,夜詣其居,具告所欲,張欣然許之。異日,謁豪傢子,偕出西郭一舍,入廢蘭若,有大像巋然,與豪傢子升像之座。坊正引手捫拂乳,揭之,乳壞成穴如碗,即挺身入穴,因拽豪傢子臂,不覺同在穴中。道行十數步,忽睹高門崇墉,狀如州縣……”

按少婦所言,被拐到紫衣人那裡的,都是中瞭張和的幻術。由此可見,張和極有可能是一個披著小公務員外衣的從事靈異犯罪的幻術師。像公子那樣的人,張和拐賣瞭多少,我們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可以斷定:發現目標後,張和用幻術將其誘至紫衣人所在的佛肚,在那個幻異之境,人們的陽氣會迅速被攝去,再想逃出已不可能。此外,從見到張和後紫衣人的表現可以斷定,其身份低於張和。

幻的本義是虛幻、不真實,正因為如此,才詭譎莫測。

但在唐人看來,幻術並非完全是無稽之談。幻術不同於魔術。魔術在本質上是視覺上的一種“不可思議”。幻術雖然也有此特性,但更為深入、詭異和復雜。

在這裡作一下區分:

關於魔術,可以看看荊州陟屺寺僧人惟肅講給段成式的一個故事:

唐代宗大歷年間(公元766年~779年),有術士從南方來,閑居該寺,說:“我有一技,可為君助興。”遂將各種顏色攪拌在一起,兌上水後,含在嘴裡,噴於墻上,立成《維摩問疾變相圖》,五色皆宜,一如新繪。

乍看上去,這是一種幻術,但實際上是魔術而已。因為隻要找到五倍子這種東西就行。

什麼是五倍子呢?五倍子又叫百蟲倉,是角倍蚜在鹽膚木上寄生後形成的一種瘤狀物。把五倍子泡到水裡,可以得到一種神奇的藥水,用這種藥水在墻壁上作畫,能隱藏圖像,但如果再用皂莢水噴之,圖像又可以在瞬間顯現出來。

上面故事中的南方術士,極有可能采用瞭這種技巧。

不過,並非所有類似的場面都是魔術。比如,當時有叫李叔詹的,其友范陽山人,客居李宅,山人善於占卜之法,又精通畫技,臨別前贈予李叔詹一幅“水畫”。作畫過程如下:

掘地為池,在池中抹上麻灰,然後開始註水,等其不下滲後,取來丹青墨硯,用嘴含咬毛筆頭良久,便開始在水面上揮毫。兩日後,以四匹絹佈覆在水上,一頓飯的工夫,取絹佈觀看,上面有古松、怪石、人物、屋宇。李叔詹自然驚奇,問其原委,范陽山人說:“心中有道,方能將水中色彩聚於水面,不令其沉散,以待絹佈拓下。”

乍一看,很多人都會認為范陽山人施展的不是魔術就是幻術,實際上是中國古典水墨畫技法中的“水拓法”而已。

還有一種奇技,介於幻術與魔術之間。

唐憲宗元和年間(公元806年~820年),江淮術士王瓊曾在一個叫段君秀的人的傢中做瞭這樣的表演:

他叫座上客取一瓦片,畫成龜甲樣,揣到瞭懷中。一頓飯的工夫後,再取出來,“乃一龜,放於庭中,循垣而行”。又,“取花含默,封於密器中,一夕開花”。

說到這兒,就不能不提中唐奇人費雞師。

費雞師是蜀人,相貌奇特,眼是紅的,沒黑瞳仁,段成式在唐穆宗長慶初年見到該人時,他已七十多歲。每次給人治病,總在庭院裡放一隻雞,又取雞蛋般的江石,叫病人握在手裡,隨後踏步運氣,口中念念有詞,雞便旋轉而死,江石亦破碎,病人之疾遂愈。

據段成式說,他有傢人叫永安,費雞師稱其有厄運,令其服下丸狀的道符,隨後給其發功,道符竟於永安的腳心展現。費雞師又曾給段成式的仆人滄海治療,令其脫光上身,背對著門。費雞師執筆站在門的另一側,在門上一邊書寫道符,一邊大聲喊:“過!過!”再看那墨跡,真的透過厚厚的門板而顯露在滄海的背上瞭。

當然,幻術更不同於技巧。

段成式回憶:“予未虧齒時,嘗聞親故說,張芬中丞在韋南康皋幕中,有一客於宴席上,以籌碗中綠豆擊蠅,十不失一,一坐驚笑。芬曰:‘無費吾豆。’遂指起蠅,拈其後腳,略無脫者。又能拳上倒碗,走十間地不落……”

段成式的父親段文昌,曾跟隨中唐重臣劍南節度使、南康郡王韋皋入蜀。段成式小時,曾聽親戚和父親的故舊談到過很多在四川時的趣聞軼事。

韋皋幕僚有叫張芬的,在一個夏天請客。西蜀之地,酷熱難當,有很多蒼蠅於席間飛來飛去。正在這時,有客人甲站起來,取來碗中的綠豆,彎指相彈,擊殺蒼蠅,百發百中,四座驚奇。張芬隨後慢悠悠地,說:“老兄,別浪費綠豆好麼?”說著,他自己動起手來,用手指去捕捉蒼蠅,每次都能捉住後腿,沒有一個可以逃脫。

這叫絕技。

張芬是韋皋的得力助手,在當時為行軍司馬,後為一方將軍,又做瞭禦史中丞。這哥們兒是頗有些奇怪的技藝的。能與之媲美的,大約隻有唐德宗建中年間(公元780年~783年)河北的夏將軍瞭,此位也是個奇人,曾於馬球場中飛馳,地上摞著十幾枚銅錢,他奔馬而來,用馬球桿擊那銅錢,每次一擊,則有一枚銅錢飛起六七丈高。又曾在泥墻上插荊棘刺數十枝,取出煮熟的黃豆,相隔一丈,以豆擊之,能準確地貫穿於荊棘刺上。其妙如此。

再看一例:

於頔在唐德宗貞元年間(公元785年~805年)鎮守襄陽。此人為北朝名門之後,又負其才,為人跋扈,風格驕縱。所以,當一位遠道而來的無名小輩王山人拜訪他時,輕慢是必需的。王山人於是對於頔的幕僚說:“我聽說於公好奇術,故不遠而來,現在特別失望。不過,我不想就這樣走瞭,現有一小技,自古以來無人能會,今願表演給您看。”

說著,王山人從懷中出竹筒一節、小鼓一面。去掉竹塞,折樹枝敲擊小鼓,隻見竹筒裡慢慢爬出蠅虎數十隻。所謂蠅虎,是蜘蛛的一種,有一雙大眼,尤愛捉蒼蠅,行動敏捷,但不會結網。隻見那群蠅虎分行而出,列為二隊,如兩軍對陣。每當王山人擊鼓時,蠅虎或三或五,隨鼓音而易陣形,進退左右,變化無窮。在王山人的指揮下,蠅虎變陣數十種,最後才回到竹筒。

繼續說幻術。唐朝崇佛信道,是幻術大盛的時代。

高宗時,趙州有名的幻術師祖珍儉。把水甕懸在梁上,用刀砍,繩斷而甕不落。又於空房裡,把門密封,放一甕水,橫刀其上。良久後,進去觀看,隻見祖珍儉肢解成五段,水甕皆是血。人去之後,又恢復如初。

幻術師們不但遊走於民間,而且還出入於宮廷。唐朝很多皇帝都好幻術,經常在宮廷觀看表演,甚至在長安舉辦幻術大會。每到這時候,各地的幻術師都雲集長安。其中很多來自遙遠的地方,比如西域的龜茲,中亞的撒馬爾罕,西亞的波斯和大食,南亞的天竺……他們有的成瞭宮廷禦用的幻術師,專門為皇帝表演。還有一些幻術師被朝廷加封,比如一名叫翟磐陀的法師,就因在皇帝面前表演瞭長劍穿腹的幻術而技驚四座,當場封為遊擊將軍。

中外皆有幻術師,有些時候,來自域外的更邪門。

唐代宗時,有天竺僧人難陀漫遊巴蜀。此人精通幻術,據說身可入水火,能穿金石。有一次,難陀跟三名尼姑同行,醉酒狂歌,一名路過的將軍以為不雅,高聲呵斥,欲將其與尼姑分開。

難陀說:“我自幼出傢,得些道術。”隨後,又指著三尼姑,告訴那將軍,說她們皆善歌舞。

將軍大喜,請四人同行,到一驛站,設夜宴。此前,難陀不知從哪兒取瞭胭粉,妝扮後的三尼姑更顯動人。

席間,難陀對尼姑說:“何不為將軍跳舞?”

說罷,他也起身,與三尼姑並舞,姿態酷美,讓將軍看得入迷。後難陀開始打坐,那三尼姑則如上滿的發條,狂舞不已。

難陀說:“難道她們瘋瞭嗎?”突然起身,抽出將軍的佩刀,奔向三尼姑。眾人驚。難陀揮刀,三尼姑鮮血飛濺。將軍瞠目結舌,呼人捉那難陀,後者笑:“莫驚慌,你們看——”說罷,將三尼姑舉起來,竟是三支竹杖,其血為酒。

還有一次,難陀與人飲酒,興趣所來,叫人砍下他的腦袋,釘耳朵於柱上,頸間無血。此時,身體仍坐於席間不倒。酒上來,灌入脖中,釘在柱子上的腦袋,竟微微泛出紅暈,面赤而歌。無頭的難陀,則在一旁打著拍子。吃喝完畢,無頭之身走至柱前,取下腦袋安在自己的脖子上,沒有一點疤痕。

《西遊記》中車遲國鬥法,比的不正是此術麼?

難陀曾在成都被一人供養,數日後欲離去,主人不想叫他走,就鎖上瞭院門。難陀微笑,來到院墻前,走著走著,竟走進墻裡,很快壁上就隻有難陀袈裟的一角瞭。主人上前去拽,衣角頃刻間消失。轉天,墻壁上出現一幅難陀的人像,後來色彩漸漸淡去,七日後空留下墨跡。第八日,痕跡也沒瞭,而此時難陀已至遠離成都的彭州地界。

以杖變人、砍頭復原、隱跡穿墻,如此幻術,難陀皆精。

在唐時,跟幻術相近的,除瞭魔術外,還有妖術:“韓佽在桂州,有妖賊封盈,能為數裡霧。先是常行野外,見黃蛺蝶數十,因逐之,至一大樹下忽滅。掘之,得石函,素書大如臂,遂成左道……”

如果非要定義的話,幻術的本質是以意念為手段,使人在精神上產生迷幻,從而看到眼前發生的不可思議的事。有些幻術也並非完全沒有科學依據,比如荊州有醫師名張七政,善“戲術”,曾取馬草一掬,再三揉之,悉成燈蛾一般飛去。在這裡,用瞭摩擦起電的原理,令帶電體互相排斥而飄飛。但是,他的另一種幻術,人們就不得其妙瞭:“畫一婦人於壁,酌酒滿杯飲之,酒無遺滴。逡巡,畫婦人面赤……其術終不肯傳人。”

我們以下面這個美麗的故事結束有關幻術的一切。

穆宗長慶年間(公元821年~824年),有楊山人,名隱之,寓居湖南郴州。

唐時多見“山人”“居士”“上人”“處士”這樣的詞。“上人”來自佛教,專指僧人;“居士”和“處士”,與現在所理解的多有不同,在當時專指不做官的修行之人,既包括向佛的,也包括向道的。“山人”也是如此,該詞最早出現在南北朝,到唐朝時特別流行,成為一個階層,指未入官場而隱居終身的人,比如詩人孟浩然,在當時被稱為“孟山人”,如此等等。

楊隱之平素喜尋訪修行之士。時有居士姓唐名道可,已上百歲。

這一天,楊隱之去拜見唐道可,肯定是談得投機,後者留楊住下。到晚上,幽室昏暗,唐道可喊來自己八十歲的女兒,說:“可剪月一枚。”

楊隱之大驚,卻見那老閨女取瞭剪刀和紙張,很快剪出一彎月亮,隨後貼在墻壁上。

接下來,唐老起身對月亮道:“今晚有客,可賜光明。”

話音落,紙月亮驟然生輝,映照滿屋。

唐道可並非虛妄的人物,史上有記載,其人生於唐玄宗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一直在郴州陵谷隱居,與女兒相依為命,逝於唐僖宗乾符二年(公元875年),活瞭一百四十歲。

楊隱之告辭時,唐道可送客,順便在庭院中施展瞭一下拿手的幻術:他以拐杖擊地,掀起灰塵,一時天地間盡暗。慢慢地,塵埃落定,定睛再看,庭院裡懸崖陡峭,山谷重疊,亂石穿空,楊隱之汗透衣裳。

唐道可笑道:“莫怕,此為娛目之術而已。”

說罷,掃其庭院,又有塵起,落定之後,庭院景象如舊。

幻術是神秘主義者的通靈術。那些詭異的幻術師,是一個又一個的夢幻制造者。但遺憾的是,在唐朝之後它們永遠地失傳瞭。

《唐朝詭事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