弒君時代

晚唐宣宗皇帝李忱,在位十三年,後代史官將其比喻為“小太宗”。通常的說法是,他即位後,結束瞭長達四十年的“牛李黨爭”;在對吐蕃的戰爭中,也取得瞭難得的勝利。這一時期朝廷清明,各地藩鎮也不敢妄動。而且,他有效地抑制瞭宦官幹政的傳統。總的看上去,也確實如此。

但有一點被遮蔽瞭。

正史記載,宣宗因服用道傢丹藥而去世。但實際上,這位登基後就以徹底追查害死父皇憲宗的宦官集團為己任的大唐天子,同樣死於宦官之手。而且,宦官在害死宣宗後,向朝臣稱皇帝“食用金丹”而崩。元和十五年,殺死憲宗的宦官,也用瞭同樣的口徑。宣宗這一悲劇性的結果,從某種程度上說大過瞭文宗時代的“甘露之變”。

這一切又從何說起呢?

會昌六年(公元846年),唐武宗死,其叔李忱繼位,是為唐宣宗,改年號為“大中”。

關於宣宗的時代,在張藝謀的電影《十面埋伏》的開頭有所提及:“唐大中十三年,皇帝昏庸,朝廷腐敗,民間湧現不少反官府的組織,其中以飛刀門的勢力最大……”這樣的描述自然可以一笑而過。因為宣宗是唐朝歷史上最後一位有所作為的賢明君主。雖有固執之處,但整體上非常不錯瞭,皇帝本人不但勤政,且甚為節儉,體恤民情,最愛微服私訪,往往日暮時才回皇宮。對此,晚唐五代尉遲偓所著《中朝故事》多有記載。

當時,大臣勸諫:“陛下啊,您不適宜頻頻外出!”

宣宗回答:“吾要采訪民間風俗事。”

唐宣宗有此作為,與其曲折的人生經歷是分不開的。他是憲宗皇帝的兒子,是穆宗皇帝的弟弟,也是敬宗、文宗和武宗三位皇帝的叔叔。也就是說,宣宗繼位前,他的哥哥和三個侄子都是大唐皇帝。

宣宗的一生可以說是唐朝諸帝中最奇特的。穆宗為帝時,封李忱為光王。小時候,他看上去癡癡的,智力有些問題。及至長大,顯示出賢良品性。穆宗病危時,曾欲傳帝位給李忱,但在當時變幻莫測的形勢下,終究未能如願。大約從這一刻起,他就開始如履薄冰,相繼被後來繼位的幾個侄子猜忌。因此,李忱隻能韜光養晦,在眾人面前保持沉默,做出一副呆傻的樣子。

按史上記載:“帝外晦而內朗,嚴重寡言……”李忱在做親王時,往往一天都不說一句話。敬宗、文宗、武宗生活中的樂趣之一,就是去光王府找樂,想盡辦法逗李忱說話。《舊唐書》記載:“文宗、武宗幸十六宅宴集,強誘其言,以為戲劇,謂之‘光叔’。武宗氣豪,尤不為禮。”

十六宅即唐朝諸親王居住之地。即使是文宗這位以老實著稱的皇帝,也曾說過這樣的話:“誰能叫光王開口說話,我有重賞!”如果說喜歡遊玩的敬宗還沒把他的這位叔叔當回事,而文宗除瞭找樂子外也沒怎麼為難過叔叔,那麼到瞭武宗繼位後,李忱面臨的情況就危險得多瞭。

因為李忱越是沉默不語,武宗就越是不安。根據晚唐韋昭度在《續皇王寶運錄》裡的記載,武宗在會昌三年,於宮中設宴,密令四名宦官將李忱幽閉,欲沉殺於廁所,但事情未果。李忱在其中一名叫仇公武的宦官的幫助下逃得一命。

晚唐令狐澄所著《貞陵遺事》中,則第一次披露瞭宣宗出傢為僧的秘聞:“宣宗微時,以武宗忌之,遁跡為僧。一日遊方,遇黃蘗禪師同行,因觀瀑佈。黃蘗曰:‘我詠此得一聯,而下韻不接。’宣宗曰:‘當為續成之。’黃蘗雲:‘千巖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宣宗續雲:‘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如果說上面的記載有點演繹成分,那麼《中朝故事》裡寫的就未必全為杜撰瞭:“宣宗即憲皇少子也,皇昆即穆宗也,穆宗、敬宗之後,文宗、武宗相次繼位,宣皇皆叔父也。武宗初登極,深忌焉。一日,會鞠於禁苑間,武宗召上,遙睹瞬目於中官。仇士良躍馬向前曰:‘適有旨,王可下馬。’士良命中官輿出軍中,奏雲:‘落馬已不救矣。’尋請為僧,遊行江表間。會昌末,中人請還京,遂即位。”

從此,光叔開始瞭自己的流浪生涯。同時代的《北夢瑣言》為瞭顯示其流浪江南的隱秘性,記載道:“(宣宗)密遊方外,或止江南名山,多識高道僧人。”正史上雖未記載他出傢為僧,但卻說其“器識深遠,久歷艱難,備知人間疾苦……”這裡的“久歷艱難”很可能暗指其出傢的經歷。

關於宣宗出傢的寺院,有河南淅川香嚴寺、浙江海寧安國寺兩說。香嚴寺傳說稱,宣宗在該寺出傢七年,當是誇張;如果其真的出傢雲遊,按諸筆記所載,多稱其遊歷江表,在浙江海寧安國寺出傢的可能性更大。宋代筆記中多有此記載。但在武宗會昌末年,他應該返回瞭長安。因為會昌六年三月一日武宗病危,這一天他被宦官擁立為皇太叔,即在此之前已恢復親王身份。

武宗沒兒子,在其將死時,宦官們商量著立個好擺佈的人為帝。這是他們選擇宣宗的原因。但繼位後宣宗出色的施政手腕使宦官和大臣瞠目結舌。

宣宗早年信佛,晚年信道,同時又親近儒士,常常與大臣討論問題。他愛惜人才,常於殿柱上題寫秀才、舉人和進士的名字。他與大臣的關系非常和諧,每有大臣外出,他總會寫詩贈送。在接見臣子前,總是更衣洗手,整理裝容。他處理政務夜以繼日,從不懈怠。若有奏章涉及朋黨,他會偷偷焚燒掉。

宣宗十分勤儉。

在唐朝,後宮生活中有一個習慣,皇帝與妃子同房時,必用龍腦香、鬱金香點綴地面,宣宗廢除瞭這一淫逸的習慣。他所穿的龍袍,往往是洗過多次的;每天的餐飯,也不過三四個菜。有一天,皇後患病,召禦醫上湯藥,及治愈,宣宗從自己的袖子裡取出幾兩金子,塞給禦醫,說:“不要讓內官得知,若知道瞭,恐怕會有諫官上疏呀。”皇帝拿自己的私房錢感謝醫生,但又擔心這樣做會為諫官所阻,惶恐中道出其可愛的形象。

當然,有時候他也會發脾氣。

有位官員叫孟弘微,很自大,有一次,宣宗與大臣議事,孟插嘴:“陛下何以不知有臣,不以文字召用?”陛下您怎麼不知道有我這麼個人呢?為什麼不因我出色的文字才華而叫我當翰林學士?宣宗怒道:“卿何人斯,朕耳冷,不知有卿!”皇帝說,你誰啊?我耳朵冷,不知道有你這麼個人!轉天,宣宗對宰相說:“此人太過狂妄,隨便就要當翰林學士,想得太容易瞭吧!”

宣宗勤政,事必躬親,明察秋毫。

在那個時代,宣宗確實想為這龐大的帝國做些事,扭轉一下帝國大廈的頹勢,哪怕延緩一下它倒塌的速度也好。可暮色已至。在他做皇帝的第十個年頭,一個詩人踏上長安城南的樂遊原,寫下同名詩:“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詩人回望長安,看到它浸於一片燦爛而詭譎的晚霞中。

大中十三年間,可謂唐朝最後一抹輝煌。

這是帝國的龐大暮色,也是宣宗自己生命的暮色。因為在大中末年,那些不男不女的習慣性弒君的陰影再一次在竊竊私語中覆蓋瞭大唐皇帝。

前面我們說過,宣宗繼位後就開始追查害死父親憲宗的宦官陰謀集團。憲宗被宦官王守澄、陳弘志謀弒時,宣宗隻有十多歲,但此事對他的震撼是巨大的。憲宗死後,很多涉案者都逍遙法外。宣宗心裡埋下一顆種子:假如有朝一日登上帝位,將不惜一切代價把弒君者全部懲處。為此他韜光養晦,忍辱負重,最終騙過宦官並巧借其力成為帝國皇帝。直接弒君的王守澄、陳弘志在文宗年間已被殺,於是宣宗就把所有跟他們有密切關系並涉嫌弒君案的宦官一個個處決,最後連郭太後也沒放過。

郭太後是郭子儀的孫女,升平公主與郭暖的女兒,嫁給憲宗為妃,生瞭後來的穆宗,但與憲宗感情極僵,憲宗一度欲廢除穆宗的太子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坊間傳說郭妃與穆宗一起聯合宦官,策劃瞭元和十五年的弒君案。對此宣宗自有耳聞。所以他稱“長慶(穆宗年號)之初,亂臣賊子”,一口一個“元和逆黨”,後來把穆宗的靈位也驅逐出太廟。

宣宗繼位後,郭太後是很惶恐的。有一次,她想跳樓自殺,把不孝的責任推給宣宗,幸虧被宮女所攔,沒有死成。宣宗聽說後大怒,隨後沒幾天,郭太後就暴死瞭。“憲宗皇帝晏駕之夕,上雖幼,頗記其事,追恨光陵商臣之酷。即位後,誅除惡黨無漏網者。時郭太後無恙,以上英察孝果,且懷慚懼。時居興慶宮,一日,與二侍兒同升勤政樓,依衡而望,便欲殞於樓下,欲成上過。左右急持之,即聞於上,上大怒。其夕,太後暴崩,上志也。”這是晚唐最重要的史書裴庭裕所寫的《東觀奏記》裡的記載。

“上志也”,換句話說,宣宗賜死瞭具有重大涉案嫌疑的郭太後。

雖快意瞭恩仇,但宣宗也不得不面臨一個危險局面。這危險仍然來自宦官。主要是新一代掌握著禁軍神策軍的宦官。

鏟除宦官專政是宣宗上臺後的既定政策。為此,他曾經跟宰相令狐绹密談過。令狐绹當上宰相跟宣宗的“元和情結”有直接關系。

他是如此地崇敬他的父皇憲宗。

憲宗曾遊青龍寺,宣宗也多次到該寺,“至青龍佛宮,永日升眺,追感元和聖跡,悵望久之”。至於發現令狐绹,則是因為:有一天,他在延英殿聽政,問宰相白敏中:“當年憲宗下葬景陵,忽遇大風雨,送葬的人們都急著避雨,隻有一山陵使攀著靈駕不動,那是何人?”

白敏中答:“景陵山陵使令狐楚。”

宣宗問:“他有兒子嗎?”

白敏中答:“長子緒,隨州刺史。”

宣宗說:“有做宰相的才華嗎?”

白敏中答:“緒小時候患有風痹,不能擔重任;次子绹,湖州刺史,有臺輔之器。”

就這樣,令狐绹被召到長安,出任翰林學士,轉年就當上宰相。雖然宣宗對令狐绹不錯,但後者鑒於“甘露之變”的慘痛教訓,沒敢采用激進的辦法對付宦官,隻提出瞭一個保守之策:有罪的宦官,當然要懲處,空下來的職位,則不再安放新的宦官。宣宗不太滿意,他親自宣佈瞭一條詔旨:如果軍中將帥出現差錯和罪責,監軍的宦官將擔負連坐的責任。這個措施應該說是非常有針對性的。

在這種局面下,有些宦官坐不住瞭。

《新唐書》:“(嚴遵美)父季實,為掖庭局博士,大中時,有宮人謀弒宣宗,是夜,季實直咸寧門下,聞變入,射殺之。明日,帝勞曰:‘非爾,吾危不免。’擢北院副使。”也就是說,宦官已經開始動手瞭,隻是沒得逞而已。也正是從這時候開始,宣宗發現身邊那些性別模糊的臉漸漸變得陌生而可怕起來。

到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春,宣宗想在朝廷上尋找可以信賴的大臣,商討對付統領神策軍的權宦的計策。但一談到這個問題,大臣們都顧左右而言他,不願意參與其中,當年“甘露之變”失敗,宦官仇士良誅殺四宰相的一幕似乎就在眼前。宣宗當然非常失望,一種巨大的孤獨感籠罩瞭他。他明白,大臣已習慣瞭這種政治框架,宦官喜歡擁立皇帝,就叫他們擁立去吧,誰坐在龍椅上對大臣來說沒太大區別。

在這種情況下,宣宗想到跟自己關系最近的大臣韋澳。

前一年,韋澳檢校工部尚書兼孟州刺史的,且充河陽三城懷、孟、澤節度使。《東觀奏記》中有這樣一條極有價值的記載,披露瞭當時宣宗危險的處境和他所采取的措施:“韋澳在翰林極承恩遇,自京兆出為河陽三城節度使,當軸者擠之也。大中十三年三月,魏博節度使何弘敬就加中書令,上命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往魏博賜麻制,假道河陽。上以薄紙手詔澳,曰:‘密飭裝,秋當與卿相見。’戒居方曰:‘過河陽以此賜澳,無令人知。’居方既至,密以宸翰授澳。上七月寢疾,八月晏駕……”

文宗之後,天下多變,唐史開始一點點空白。裴庭裕在昭宗時代被賦予編撰《宣宗實錄》的責任。

修實錄前,裴庭裕“自為兒時,已多記憶,謹采宣宗朝耳聞目睹”,撰成《東觀奏記》三卷,以備史官使用。該書內容相當嚴謹。按裴庭裕記載,宣宗在感到身邊宦官的威脅後,發現朝堂上又無人可用,於是派忠心於他的宦官王居方,假借出使河北魏博鎮,中途繞道河陽,給在那裡的韋澳帶去親筆信。為瞭以防萬一,在信中他沒說得太直接,似乎是在向韋澳討養生秘方:“久別無恙,知卿奉道,得何藥術,可具居方口奏。”隨後,他又隱晦地告訴韋澳:“秋當與卿相見。”

大唐皇帝竟困頓如此。

韋澳似乎有些覺察,回信給宣宗:“……方士殊不可聽,金石有毒,切不宜服食。”

王居方回來後,把韋澳的書信呈上,宣宗看後“嘉其忠”,向左右展示說:“韋澳有宰相之才,我將召他回來,委以重任。”

這一切看上去就非常自然瞭,韋澳回京也就不突兀瞭。隻是宣宗仍舊低估瞭宦官的陰險與殘酷。他帶信給韋澳是大中十三年春,到夏六月,宣宗病瞭,他的後背生瞭小瘡,但並無生命危險。但宣宗是何等聰明的人物,知道自己這一病,就到瞭最危險的時候。因為按唐宮的經驗,心懷不軌的宦官往往會選擇這時候向皇帝下手,隨後向朝臣宣佈皇帝死於疾病。

宣宗的想象馬上就得到證實。

有人要動手瞭。他就是左神策軍護軍中尉王宗實。史上對此人沒有明晰記載,隻知道他是宣宗時代的宦官,掌握著神策軍主力。宣宗擔心的正是此人。就在六月,王宗實借口宣宗染疾不能外出,動用親信軍士與宦官,將其半軟禁起來。宣宗是八月七日被宣佈死亡的。六月到八月這兩個多月的時間裡,皇帝跟外面的大臣失去瞭聯系。

困頓中的宣宗仍決定發動最後一擊,他采取瞭一個冒險措施:用當年文宗之策,提拔一派宦官,打擊另一派。他想到內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儒以及為他送過信的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在八月初的一天,找瞭個機會,詔三人入寢宮,告訴他們輔佐好皇子夔王滋,等於給此三人暗示,自己是信賴他們的。

《東觀奏記》裡還有非常重要的一段:“上自不豫,宰輔侍臣無對見者。瘡甚,令中使往東都太仆卿裴詡宣索藥,中使往返五日。復命召醫瘡方士、院生對於寢殿,院言可療。既出,不復召矣。”

在這裡提到宣宗派出一名信使到洛陽卿裴詡那裡“求藥”,隻言“往返五日”而沒提結果。這個叫裴詡的太仆卿在《新唐書》和《舊唐書》中沒有任何記載,是因為官職不顯(太仆卿,負責馬政),還是別有原因?長安那麼多太醫,為什麼花費多日時間到洛陽一個負責馬政的人那裡“索藥”?或因當時宣宗的另一親近之人女婿鄭顥在洛陽(時官拜河南尹)?隨後的記載更蹊蹺:先是說宣宗的瘡病是可療的,但隨後又說太醫走後,“不復召矣”。那麼,是誰在其中阻攔太醫進一步給宣宗看病?

大明宮的月色漸漸猙獰起來。先看看《新唐書》中的記載:“大中十三年八月,宣宗疾大漸,以夔王屬內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儒、宣徽南院使王居方等,而左神策護軍中尉王宗實、副使丌元實矯詔立鄆王為皇太子。癸巳,即皇帝位於柩前。王宗實殺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

此中記載瞭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三人矯詔,將王宗實轉任為淮南監軍。王接旨後就想去啟程赴揚州,但副手亓元實提醒他:也許聖旨是假的?何不進宮面見陛下再說?等他們進入寢宮,宣宗已經駕崩,宮女正圍著遺體哭泣。隨後王宗實怒斥王歸長等三人,三人嚇得趴在他腳邊求饒。王宗實當即派人到十六宅迎接宣宗長子鄆王溫即皇帝位,並殺夔王滋及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

在這裡,有一個插曲:大中十二年初,宣宗曾召羅浮山道人軒轅集入宮,訪以治國治身之術。一年後的春天軒轅集就要求還山。

宣宗問:“先生再留一年不可以嗎?”

但軒轅集去意已決。

在晚唐筆記《杜陽雜編》的記載,宣宗問:“先生舍我亟去,國有災乎?”

軒轅集神色詭異,笑而不語。

宣宗又問:“朕能做多少年天子?”

軒轅集取筆寫“四十”,但“十”字上挑(意為十四年)。後宣宗遇害,在位整十四年。

羅浮先生軒轅集,年過數百而顏色不老,立於牀前則發垂至地,坐於暗室則目光可長數丈。每采藥於深巖峻谷,則有毒龍猛獸,往來衛護。或晏然居傢,人有具齋邀之,雖一曰百處,無不分身而至。或與人飲酒,則袖出一壺,才容一二升,縱客滿座而傾之,彌曰不竭。或他人命飲,即百鬥不醉。夜則垂發於盆中,其酒瀝瀝而出,麴糵之香,輒無減耗。或與獵人同羣,有非朋遊者,俄而見十數人儀貎無不間別。或飛朱篆於空中,則可屆千裡。有病者,以佈巾拭之,無不應手而愈。及上召入內庭,遇之甚厚。每與從容論道,率皆葉於上意。因問曰:“長生之道可致乎?”集曰:“撤聲色,去滋味,哀樂如一,德施無偏,自然與天地合德,曰月齊明,則致堯舜禹湯之道,而長生久視之術,何足難哉?”又問:“先生之道孰愈於張果?”曰:“臣不知其他,但少於果耳。”及退,上遣嬪禦取金盆,覆白鵲以試之。集方休於所舍,忽起謂中貴人曰:“皇帝安能更令老夫射覆盆乎?”中貴人皆不喻其言。於時上召令速至,而集才及玉階,謂上曰:“盆下白鵲宜早放之。”上笑曰:“先生早已知矣。”坐於禦榻前,上令宮人侍茶湯。有笑集貌古佈素者,而縝發絳脣年才二八,須臾忽變成老嫗,鷄皮鮐背,發鬢皤然。宮人悲駭,於上前流涕不已。上知宮人之過,促令謝告先生,而容質卻復如故。上因語京師無豆蔻荔枝花,俄頃二花皆連枝葉各數百,鮮明芳潔,如才折下。又嘗賜甘子,集曰:“臣山下有味逾於此者。”上曰:“朕無復得之。”集遂取上前碧玉甌,以寶盤覆之,俄頃撤盤,即甘子至矣。芬馥滿殿,其狀甚大。上食之,嘆其甘美無匹。又問曰:“朕得幾年天子?”即把筆書曰:四十年。但“十”字挑腳。上笑曰:“朕安敢望四十年乎!”及晏駕,乃十四年也。集初辭上歸山,自長安至江陵,於一佈囊中探金錢以施貧者,約數十萬。中使從之,莫知其所出。既至,中路忽亡其所在,使臣惶恐不自安。後數曰,南海奏先生歸羅浮山矣。(《杜陽雜編》)

軒轅集由宦官推薦入宮,在出入宮廷的這一年裡,他發覺和洞察到瞭什麼?他有關宣宗首尾在位十四年的預言故事,就僅僅是一個帶有志怪色彩的傳說嗎?

回到八月的那天深夜。宣宗被宣佈死亡的前一天,也就是八月六日的夜晚。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天的深夜的情境大約是:宣宗從睡夢中驚醒,但隨即發現這不是在做夢,一隻真實的死亡之手牢牢地扼住他的咽喉,或許那隻手還端著一杯毒酒。宣宗聽到尖細的笑聲,他熟悉那笑聲。小時候,他總從那怪笑的噩夢中醒來,是那笑聲殺害瞭自己的父皇。而現在,他再次聽到那笑聲,看到一張慘白的閹人的臉。現在是大中十三年初秋,但所有的一切跟元和十五年春,父皇憲宗死時的情景沒什麼區別。

“秋當與卿相見。”他終於沒能等到韋澳。

宣宗還在被叫光叔的日子裡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個深冬的晚上,他跟武宗出行回來,於路上墜馬,因在隊伍最後,人們都沒發現。當時天降大雪,朱雀街上清冷異常。光叔大呼道:“我光王也!”半晌,才有巡夜人員過來,但不知道雪地上的人說的是真是假,最後嘀咕著又走瞭。光叔慢慢爬起,發現巡夜人員留下一個罐子,幹渴的他一飲而盡,開始以為是水,喝到嘴裡竟是酒。他感到身上起瞭一絲暖意。站起身來,這時候雪更大瞭。他想在風雪中沖破這無邊的黑夜,隻是這黑夜那麼漫長……

《唐朝詭事錄2:長安鬼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