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之離開瞭。
燕臨在書房裡坐瞭很久。
青鋒在外面問:“世子,層霄樓那邊……”
燕臨卻慢慢用手掌蓋住瞭自己的臉,問他道:“父親回來瞭嗎?”
青鋒一怔,回道:“侯爺該在承慶堂。”
燕臨便起身來,徑直出瞭自己的書房,竟沿著那旁邊堆滿瞭假山的長廊,大步向承慶堂的方向去。
外頭豪雨正潑。
即便是走在廊下,冷風也卷著冷雨往人身上吹。
青鋒著實嚇瞭一跳,眼見著人都走出好幾丈遠瞭才反應過來,忙拿瞭傘追上去:“世子爺,傘!”
勇毅侯府的承慶堂,乃是當今勇毅侯燕牧,也就是燕臨的父親,常住的地方。
燕臨才一走近,外頭的老管傢便露出瞭滿面的笑:“世子來瞭呀,下頭人剛送來兩壇好酒,侯爺已經開瞭出來,正琢磨著這下雨的天氣找誰來喝上一會兒,您來得正好。”
燕臨沒有回應,腳步也沒停。
老管傢頓時有些發愣,回頭望瞭一眼燕臨進去的背影,沒忍住問瞭跟過來的青鋒一句:“世子爺今兒怎麼瞭?”
勇毅侯燕牧,如今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瞭,頭上有瞭一些白發,卻還不明顯。
畢竟是行伍出身,領過兵,打過仗,便是到瞭這個年紀,身子骨看上去也還很硬朗。下巴上一把胡須硬硬的,眉眼之間自帶有幾分武人才有的豪邁之氣,隱約還看得見額頭上有一道疤。
這都是當年打仗留下的。
此刻,他確如老管傢所言,剛開瞭一壇酒。
桌上擺著一些下酒的小菜。
剛開出來的酒倒在瞭酒盞中。
酒香與菜肴的香氣都在潮濕的空氣裡漫散開去。
見著燕臨進來,他便笑瞭一聲,十足的中氣震動著胸腔,隻道:“不是說今日要出門嗎,怎麼過來瞭?正好,嘗嘗這酒。”
勇毅侯指瞭指桌上那酒盞。
燕臨在桌前站定,也定定地凝視瞭自己的父親一眼,緊抿著唇線仿佛是在壓抑著什麼東西一般,然後抬手端起瞭那盞酒,竟將起一飲而盡。
已將及冠的少年,喉結滾動。
一盞烈酒如數灌入喉嚨,從唇齒間一路燒到心肺!
“啪”地一聲,酒盞重重放下。
勇毅侯對自己這兒子是非常瞭解的,平日裡稱得上是無話不談,就連這小子有多喜歡薑侍郎府那丫頭他都一清二楚,可這般模樣,他還沒有見過。
於是,他意識到他有事。
勇毅侯上下將他一打量,笑起來:“怎麼,跟雪寧那個小丫頭鬧矛盾瞭?”
燕臨卻沒有笑,落在父親身上的目光也沒有移開,隻問:“父親,您知道聖上在派錦衣衛查平南王逆黨餘孽一案嗎?”
“……”
勇毅侯原本去端酒的動作頓時一停。
他抬起頭來,便對上瞭燕臨那銳利的目光,少年人的鋒芒全從這一雙眼底透瞭出來,竟叫人無處躲藏。然而細細思量他話中的意思,勇毅侯忽然在這一剎之間明白瞭什麼。
沒有慌亂。
也沒有意外。
他竟然一下笑瞭起來,繼而是大笑,像是回憶起瞭什麼荒唐又荒謬的往事,忍不住撫掌搖頭,開口時竟帶著一種刻骨的恨意與瘋狂——
“該來的,總會來!二十年過去瞭,我忘不瞭,做過虧心事的他們,也忘不瞭啊!哈哈哈哈……”
*
勇毅侯為什麼與平南王一黨的餘孽有書信往來呢?
明明二十年前平南王聯合天教亂黨謀逆打到京城、殺上皇宮時,勇毅侯還是與誠國公一般的忠君之臣,立下瞭平亂的大功。
上一世,終究還是有些謎團沒有解開。
約定的時辰已經過去瞭很久,燕臨依舊沒有出現。
薑雪寧一顆心慢慢地沉底。
本來若沒有被選入宮伴讀,她該前幾天就對燕臨說瞭,可偏偏這一幫人摻和進來折騰,打亂瞭她全部的計劃,在宮中人多耳雜,根本沒有把話說清楚的機會。
而現在,燕臨該已經知道瞭吧?
站在二樓雅間的窗前,她凝望著外面的那片雨。
下瞭很久。
下得很大。
天色已經漸漸暗瞭下來,京城各處都點上瞭燈,昏黃的暖光照亮瞭各傢的窗戶,也照亮瞭遠近的樓宇,但在飛濺的雨水與朦朧的雨霧中,都模糊瞭輪廓。
風漸漸刺骨瞭。
跟在她身後的棠兒蓮兒見著風大,未免有些擔心,上前便先要將窗戶給關上,忍不住埋怨瞭兩句:“世子爺這麼晚都不來,也許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不來瞭吧?姑娘,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薑雪寧隻道:“別關。”
聲音輕輕地,視線卻並未轉開,依舊落在窗外那些發亮的雨線上。
蓮兒、棠兒頓時對望瞭一眼。
總覺得今日有些不尋常。
從來不會主動約小侯爺出來的姑娘約瞭小侯爺出來,從來不遲到的小侯爺偏偏這時候還沒來。
可她們也不敢多問。
薑雪寧說瞭別關窗,她們伸出去的手也隻好縮瞭回來,又想勸她別站在窗邊:“您要不去裡面坐吧,奴婢們幫您看著,小侯爺來瞭便跟您說。這窗邊上風這麼大,您身子骨本來也算不上是好,若一個不小心吹瞭凍瞭受瞭風寒,奴婢們真擔待不起。”
薑雪寧跟沒聽到似的,動也不動一下。
蓮兒棠兒便不敢再勸瞭。
雅間內忽然就重新安靜下來,隻聽得到周遭喧囂的雨聲,偶爾夾雜著附近酒傢客店裡傳來的觥籌交錯之聲。
馬蹄聲伴著車輪轆轆的聲音穿破瞭雨幕。
蓮兒棠兒都是一震。
可從窗戶往下一看,那一輛馬車並不是勇毅侯府的馬車,也沒有停在層霄樓下,而是停在瞭街對面的洗塵軒。有下人先從車上下來,竟是畢恭畢敬地撐起瞭傘,將車內的人迎瞭下來。
一身玄青長袍,皺著眉,似乎不喜歡這樣的下雨天。
五官也算端正,隻是一雙眼太深。
唇角總仿佛勾著一抹笑,看人時卻算不上真誠,甚至有一種天生的冷酷。
薑雪寧立在窗邊,幾乎一眼就認瞭出來——
竟是陳瀛!
本朝出瞭名的酷吏,如今的刑部侍郎,也是上一世差點要瞭張遮命的那個人……
他怎麼會在這裡?
薑雪寧頓時一怔。
隻見陳瀛下車之後立刻被人迎入瞭洗塵軒內,不多時二樓緊閉著的窗內便起瞭一陣熱鬧的寒暄之聲,即便是隔著雨幕都能聽見眾人熱絡地稱呼著“陳大人”。
這時堂倌進來為薑雪寧換上熱茶。
她便問:“都這麼晚瞭,又是這樣的下雨天,你們層霄樓都沒有客人,對面的洗塵軒倒是熱鬧。”
堂倌順著她的視線向窗外忘瞭一眼便笑起來:“哦,對面啊。聽說是刑部陳大人請客,去的都是刑部裡的官老爺,不在我們這兒正常。上次陳大人前腳剛走,謝少師後腳便在我們這裡遇襲,陳大人覺著不吉利,從此都改在洗塵閣吃飯瞭。”
這樣嗎?
薑雪寧的目光依舊落在對面那人影晃動的窗扇上。
看得到有人影走近瞭。
接著外頭那一扇窗便被推開瞭,一屋子的酒氣與笑聲都傳瞭出來,從薑雪寧這裡輕而易舉就能看見那一屋子的人,各有一副巴結奉承的嘴臉。
她頓時皺瞭皺眉,知道她能看到別人,別人也能看到她,便要轉過身來,叫蓮兒棠兒把窗戶給關上。
可就在剛一轉身,想要開口的剎那——
方才對面洗塵軒開窗後的場景,如同一卷畫幅般,忽然回到瞭她的腦海,定在瞭其中一個安靜的角落。
她的心輕輕地顫瞭那麼一下,連著身體都仿佛有剎那的僵硬,於是也不知懷著怎樣一種奇怪的希冀,她竟重新轉過瞭身,再一次向對面窗內望去!
洗塵軒內擺瞭宴,桌上擺的是玉盤珍羞,桌旁坐的都是朝廷命官。
陳瀛一來便被眾人請到瞭上首。
他在這一幹人中畢竟是官階很高的,且是刑部的堂官,眾人說笑間都舉起瞭酒盞來勸他的酒,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顯得熱鬧無比。
於是那安靜的一角,便顯得格格不入。
被那扇雕花的窗扇遮擋著,薑雪寧隻能看見他被遮擋瞭些許的側影。一身下品官員常穿著的藏青細佈圓領袍,兩袖略寬,隨那一雙修長但手指骨節突出的手掌,輕輕壓在分開的兩膝之上。
坐在圓凳上,脊背筆直。
張遮向外看著連綿的雨幕。
背後滿室應酬的熱鬧,仿佛都沾不著他一身的清冷靜肅,與他全無幹系。
即便隻是瞥著這樣一道實在算不上完整清晰的側影,可薑雪寧就是能夠肯定——
是他。
再不會有別人。
這樣安靜看雨的姿態,過去瞭這麼久,這麼久,竟然還深深地刻在她記憶之中,無法消磨掉一絲痕跡。
張大人,還是這樣喜歡看雨啊……
這一刻,薑雪寧眼底竟有一股潮熱的淚意在湧。
上一世的所有頃刻間全翻瞭出來。
大雨的亭下,是他站在臺階下伸手撕去瞭被她故意使壞踩著的官袍一角,再抬起頭來望著她時,眼睫上沾滿的雨珠;
午後的乾清宮裡,是他垂首立在殿下,在她面前壓低瞭視線不敢抬起時,手掌慢慢攥緊瞭的僵硬弧度;
泥濘的驛道上,是他捂瞭受傷的肩膀,向著崴瞭腳的她伸出手來時,微微滾動的喉結,和地上蜿蜒的血水;
……
她做什麼不好,偏要由著自己去招惹這樣好的一個人呢?
大抵是她心裡藏著一隻魔鬼,要把白的染黑,要把清的攪濁,要把那高高立在聖堂上的人都拽下來,在人世煙火的苦痛裡打轉掙紮……
如此,方覺滿足。
上一世,她欠燕臨的,燕臨都十倍百倍地報復回來瞭;可欠張遮的,便是舍瞭那一條命,她也償還不瞭。
她是張遮清正凜冽一生裡,終究沒有跨過的魔障。
而張遮,卻是她塵埃覆滿的心內,最後一角不染的凈土。
曾有過那麼幾個剎那,她想:如果不是皇後,她要不顧一切地嫁給這個人。從此以後,舉袖為他拂去衣上每一點污濁的塵埃,俯身為他拾起前路每一塊絆腳的瓦礫,變成一個好人,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對自己的好。
可她終究是皇後。
一顆為塵俗所蔽的心,害瞭自己,也害瞭他。
薑雪寧望著對面,視線裡慢慢一片模糊,隻是不知到底是因為那傾盆的雨水,還是因為那上湧的淚水……
有人從洗塵軒的樓下匆匆上去。
長久坐在窗下的張遮,終於動瞭一動。
那人對他說瞭什麼,他便點瞭點頭,起身來向旁人道別,也不看他們是什麼臉色,就從開著的房門裡面走瞭出去。
一路下樓。
洗塵軒的堂倌在門前給他遞瞭傘,他接過,將那深青色的油紙傘撐開,打瞭起來。
在傘沿抬起的時候,那一張輪廓深刻面龐也在傘下出露,從清冷的下頜,到緊抿的薄唇,再到挺直的鼻梁,還有那平靜修狹的眼,微微顰蹙的長眉……
仿佛感知到什麼一般,他的視線抬瞭起來。
於是就這樣正正地撞上瞭。
隔著如簾似煙的雨幕與長街,她在樓上窗邊,他在樓下階前。
薑雪寧眼底,一滴滾淚毫無征兆地墜下。
傘尖上一滴冷雨,輕輕落在張遮的手背。
他覺著自己像是被烙瞭一下。
那模樣明媚的少女,洗去瞭一身的鉛華,沒有瞭那隱約的偏執,就這樣幹凈而柔美的,站在他最愛的大雨後面,用一雙同樣下著雨的眼望他。
這一刻,執傘的手指用力地握緊瞭。
可他終究沒有走過去,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隻是在久久的凝望之後,垂下瞭自己的目光,走下臺階,讓那一把撐開的傘遮掩瞭自己所有的秘密,在她的視線裡漸漸行遠。
薑雪寧於是想:真好,一切都還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