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機會

薑雪寧眼前一片模糊。

她看上去是病得狠瞭。

一張巴掌大的臉上血色褪盡,因為驟然襲來的痛楚,額頭上更是密佈冷汗,四肢百骸有如掙紮一般疼著,一隻手扶著桌角卻搖搖欲墜。

小寶立時要上來扶她。

卻沒想到旁邊一人比他更快,一雙原本總是穩穩持著筆墨、翻著案卷的伸瞭過來,徑直將眼看著就要跌倒在地的她攔腰攬住。

薑雪寧費力地抬眼,卻什麼也沒看清。

隻是感覺到那將她攬住的、用力的手掌間,隱隱竟帶瞭幾分尋常沒有的顫抖。

“哎喲這是怎麼瞭,快快快,把人放到榻上。”

馮明宇自打在城外接瞭那封信後,便試圖從張遮這個可能是“內鬼”的人嘴裡套出點什麼話來,是以到瞭深夜還拉著張遮“議事”,薑雪寧這邊出事的時候他們正在不遠處的客房裡,一聽見動靜立刻就來瞭,哪裡料想遇到這麼個場面?一時之間也驚訝不已。

“晚上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

薑雪寧被張遮抱瞭放回床榻上,盡管他的動作已經很輕,可隻要動上一動仍舊覺得腹內絞痛,甚至隱隱蔓延到脾肺之上。

偏她又不願讓張遮太擔心,一徑咬瞭牙忍住。

一張慘白的臉上都泛出點青氣。

張遮固然同她說過天亮便裝病,可眼下這架勢哪裡是裝病能裝出來的?素來也算冷靜自持的人,這時竟覺自己手心都是汗,險些失瞭常性。

站在床榻邊,他有那麼片刻的不知所措。

馮明宇見瞭這架勢心知張遮關心則亂,便連忙上來道:“看上去像是犯瞭什麼急病,又或是中瞭什麼劇毒,老朽江湖人士略通些岐黃之術,還請張大人讓上一步,老朽來為令妹把個脈。”

那疼痛來得劇烈,喉嚨也跟燒起來似的嘶啞。

薑雪寧怕極瞭。

她虛弱地伸出手去拽張遮的衣角。

張遮便隻挪瞭半步,對她道:“不走,我在……”

大半夜裡鬧出這樣的動靜,不少人都知道瞭。

蕭定非這樣肆無忌憚愛湊熱鬧的自然也到瞭門外,這時候沒人約束他便跟著踏瞭進來,還沒走近,遠遠瞧見薑雪寧面上那隱隱泛著的青氣,眼皮就猛地跳瞭一跳。

待瞧見小寶也湊在近處,心裡便冒瞭寒氣。

馮明宇抬手為薑雪寧按瞭脈。

眾人的目光都落到瞭他的臉上。

可沒想到他手指指腹搭在薑雪寧腕上半晌,又去觀她眼口,竟露出幾分驚疑不定之色來,張口想說什麼,可望張遮一眼又似乎有什麼顧忌,沒有開口。

張遮看見,隻問:“馮先生,舍妹怎樣?”

馮明宇有些猶豫。

張遮眉間便多瞭幾分冷意,甚至有一種先前未曾對人顯露過的凜冽:“有什麼話不便講嗎?”

“不不不,這倒不是。”馮明宇的確是有所顧忌,可一想他從未吩咐過手底下的人對薑雪寧這樣一女兒傢下手,是以倒敢說一句問心無愧,便解釋道,“令妹此病來勢洶洶,看著兇險得很,倒不曾聽過有什麼急病全無先兆,倒、倒有些像是中瞭毒……”

小寶大叫起來:“中毒?!”

張遮的目光頓時射向馮明宇。

馮明宇苦笑:“老朽便是心知張大人或恐會懷疑到天教身上,所以才有所猶豫。隻是老朽一行已到通州,實無什麼必要對令妹小小一弱女子下手。不過老朽醫術隻通皮毛,看點小病小痛還行,大病大毒卻是不敢有論斷。當務之急,還是先為令妹診病才是,這樣下去恐有性命之憂啊。”

黃潛皺眉:“可這會兒天都還沒亮,去哪裡找大夫啊?”

小寶卻是靈機一動道:“有的,永定藥鋪的張大夫住在鋪裡的。隻是姐姐病得這樣急,去叫人怕耽擱瞭病,我們把姐姐送過去看病吧!”

“永定藥鋪”這四字一出,張遮心底微不可察地一震。

他豁然回首,看向瞭小寶。

這到瞭天教之後才遇到的小孩兒一張圓圓的臉盤,用紅頭繩紮瞭個沖天辮,粗佈短衣,窮苦人傢寒酸打扮,一雙看著天真不知事的眼底掛滿憂慮,渾無旁騖模樣,似乎隻是出於對薑雪寧的關切才提起瞭“永定藥鋪”。

然而此刻已經不容他多想,一是擔心薑雪寧有性命之憂,二是永定藥鋪確乃是朝廷所設的消息通報之處,能去那裡自然最好。

他當即俯身便要將人抱起,讓人帶路。

沒料想馮明宇見瞭卻是面色一變,與黃潛對望一眼,豁然起身,竟是擋住瞭張遮,道:“張大人,眼見著離天明可沒多久瞭,原本您是山人派來的,我等已經與教中通傳,說一早便要帶您去分舵。您若帶瞭令妹去看病,我們這……”

是瞭。

天教現在懷疑他,怎可能放他帶薑雪寧去看病呢?

張遮的心沉瞭下去。

眾人說話這一會兒,薑雪寧已經沒瞭精神和力氣,也不知怎地痛楚微微消減下去,反而一陣深濃的疲憊湧上來,竟是手上力道一松,原本拽著張遮衣角的手指滑落下來。

張遮面色便變瞭一變。

他不欲退一步,天教這邊以黃潛為首卻都按住瞭腰間刀顯然得瞭密令,隱隱有劍拔弩張之勢。

這時候,小寶立在屋裡,左邊看瞭看,右邊看瞭看,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看懂眼前的局勢,咬瞭咬牙,怯怯地舉起一隻手來,道:“要不,我帶姐姐去看病?”

張遮的目光近乎森寒的落在他身上。

黃潛則是喝道:“你胡鬧什麼!”

馮明宇卻思量起來,沒說話。

小寶脆生生道:“這通州城裡就沒有我不熟的地兒,我上過幾天私塾,得先生教導使得幾個大字,‘永定藥鋪’四個字我肯定不會認錯的!張大人和左相大爺若不放心,多派兩個人來跟我一塊兒去就好。”

黃潛想呵責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馮明宇卻是抬手一攔阻止瞭他,竟對張遮道:“張大人該也知道,您乃是度鈞先生的人,若是有賊子對令妹下毒必然有所圖,我們可不敢讓您出半點差錯。小寶年紀雖小,人卻機靈,對通州這地界兒的確也熟。我們多派兩個人,同他一道,即刻送令妹去永定藥鋪,一則不耽誤令妹的病情,二則也不耽誤您去分舵的行程。若令妹病情有瞭分曉,便叫小寶兒立刻來分舵稟報,如此可好?”

張遮的目光定定鎖在小寶的身上。

小寶卻是難得正色,向張遮躬身一揖:“還請張大人放心,小寶一定照顧好姐姐。”

他雙手交疊作拱。

張遮微一垂眸,看見瞭他無名指左側指甲縫裡一線墨黑,心內交戰,已是知道這背後還另有一番謀劃,可為保薑雪寧安危,終究緩緩閉上眼,默許瞭。

他親自把昏睡的薑雪寧抱上瞭馬車。

她昏過去後,疼痛似乎減輕瞭不少,隻是仍舊鎖著眉頭。

張遮掀簾便欲出去。

隻是猶豫瞭片刻,還是抬袖,怕外頭風寒吹冷瞭汗讓她著涼,慢慢將她光潔額頭上密佈的汗擦瞭。

天教這邊除瞭小寶外,果然另派瞭兩條好漢。

正好一個駕馬,一個防衛。

小寶則在車內照顧。

張遮從車內出來時,他立在車邊,背對著天教眾人,竟朝他一咧嘴露出個笑來,然後便上瞭車一埋頭進瞭車內。

馬鞭甩動在將明的夜色裡。

車轅轆轆滾動。

不一會兒消失在寒冷的街道盡頭。

*

“嗤拉。”

黑暗裡有裂帛似的聲響,又仿佛什麼東西熾烈地噴濺在瞭墻上。

緊接著便是“噗咚”兩聲倒地的響。

薑雪寧迷迷糊糊之間聽見。

緊接著便感覺一陣異香向著自己飄瞭過來,在她呼吸間沁入瞭她的脾肺,就像是一場清涼的大雨刷拉拉下來將山間的塵霧都洗幹凈瞭似的,原本困鎖著她的那昏昏沉沉的感覺,也倏爾為之一散。

又有誰往她嘴裡塞瞭枚丹丸。

也沒品出是什麼味兒,入口便化瞭。

恍恍然一夢醒,她隻覺得自己像是夢裡去瞭一遭地府,被小鬼放進油鍋裡炸過,睜開眼時,周遭是一片的安靜。

竟是在馬車上。

隻是此刻馬車沒有行駛。

小寶就半蹲在她面前,身上還帶著股新鮮的血氣,見她醒瞭,才將手裡一隻小小的白玉瓶收瞭起來,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黑暗裡仿佛也在發亮,竟道:“薑二姑娘醒瞭。”

薑雪寧悚然一驚。

她先才昏睡並不知道中間發生瞭什麼,乍聽見這熟悉的稱呼,頭皮都麻瞭一下,緊接著才認出眼前之人是小寶來,瞳孔便一陣劇縮,已明白大半:“是你下藥害我?”

此刻小寶臉上已沒瞭先前面對天教眾人時的隨性自然,反而有一種超乎年齡的成熟,解釋道:“權宜之計,也是為瞭救您出來,昨夜不得已才在您飯菜裡下瞭藥,也就能頂一個時辰。還好事情有驚無險成瞭。”

薑雪寧盯著他沒有說話。

小寶卻是拿出個小小的包袱來,裡面還有幾錠銀子,道:“這是盤纏,天明之後,通州將有一場大亂,對面街上便有一傢客棧,您去投宿住上一夜。千萬不要亂走,頂多一日便會來人接您。”

由危轉安,不過就是這麼做夢似的一場。

薑雪寧聽完他這番話後竟是不由得呆滯瞭半晌,回想起這一切的前因後果,便已經明白:朝廷既然是要撒網捕捉天教之人,自不至於讓張遮一人犯險,暗地裡還有謀劃。可張遮與她約好裝病在先,這小寶卻橫插一腳給她下瞭藥,顯然雙方都不知對方計劃。也就是說,至少張遮絕不知有小寶的存在!

心底突地發冷。

坐在馬車內,她動也沒動上一下,聲音裡浸瞭幾分寒意,忽問:“你是誰的人?”

小寶驚訝於她的敏銳,可除瞭知道眼前這位小姐乃是先生的學生和自己要救她之外,也不知道什麼旁的瞭,出於謹慎考慮,他並未言明,隻是道:“總之不是害您的人。”

薑雪寧又問:“張大人呢?”

小寶頓瞭一下,斂眸鎮定道:“永定藥鋪有佈置您也知道,朝廷早有天羅地網,無須擔心。”

是瞭。

永定藥鋪是朝廷接應的地方。

對方一說,薑雪寧才道自己差點忘瞭,一下笑起來,心裡雖還有些抹不去的疑惑,但已安定瞭幾分,向小寶道瞭謝:“有勞相救瞭。”

“您客氣。”

這時辰馮明宇那邊也該去分舵瞭。

小寶知道先生還有一番謀劃等著自己去完成,不敢耽擱,但仍舊是再一次叮囑薑雪寧在客棧等人來接後,才一掀車簾,躍瞭出去,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衣裳很快隱沒瞭蹤跡。

在客棧裡等著,不出一日便有人來接……

薑雪寧人在車內,撩開車簾朝街對面看去,果然有一傢看著頗有幾分氣派的客棧佇立在漸漸明亮的天色中。

可為什麼,她看著竟覺那像是座森然的囚籠?

回轉目光來,幾錠銀子,就在面前放著。

百兩。

去蜀地,足夠瞭。

心裡那個念頭驟然冒瞭出來,像是魔鬼的呢喃,壓都壓不下去。薑雪寧垂眸看著,抬手拿起一錠來,耳畔隻回響起那日河灘午後,張遮那一句:不想便不要回。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