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永定藥鋪

年關既近,遊子歸傢,浪夫還鄉,道中行人俱絕。

雞鳴時分,格外安靜。

然而在官道旁那一片片已經落瞭葉隻剩下一茬一茬枯枝的榆楊樹下,卻是集聚瞭黑壓壓的一片人,個個腰間佩刀,身著勁裝,面容嚴肅。

人雖然多,可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眾人的目光都或多或少落在最前方那人的身上。

濃重的霧氣越過瞭山嶺,蔓延出來,將前方平原上的通州城籠罩瞭大半,是以即便所擱著的距離不過寥寥數裡,城池的輪廓也模糊不清。

謝危照舊穿著一身白。

頎長的身材,高坐在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之上,雖未見佩什麼刀劍,卻是脫去瞭朝堂上三分文儒之氣,反而有一種尋常難見的銳朗,淵渟嶽峙,如刀藏鞘。

清冷的霧氣撲到人面上,卻是一股肅殺之意。

刀琴劍書皆在他身後。

眼下所有人雖然沒有誰拔刀亮劍,可盡數面朝著那座通州城,緊緊地盯著什麼。

東方已現魚肚白。

幾乎就在清晨第一縷光亮從地面升騰而起,射破霧氣的剎那,城池的邊緣一縷幽白的亮光自下而上騰入高空,如同一道白線,轉瞬即逝。

刀琴劍書頓時渾身一震。

一場好局籌謀已久,正是絕佳的收網時刻。

隻是他心底竟無半分喜悅。

謝危自也將這一縷幽白的焰光收入眼底,深凝的瞳孔盡頭沉黑一片,面上卻渾無半分神情,是一種高如神祇不可企及的無情,抬手輕輕往前一揮,垂眸道:“走吧。”

*

京城和宮廷,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呢?

從馬車上下來的那一刻,薑雪寧凝視著街對面的那傢客棧,思索瞭許久。

城池中輕輕浮動的霧氣,隨著冬日的冷風,撲到瞭她的面上,沾濕瞭她樸素的衣裙,讓她垂下頭來,忍不住打量瞭打量此刻的自己。

沒有壓滿的釵環。

沒有束縛的綾羅。

既不用去考慮俗世的禮教,不過在這距離京城僅數十裡的通州城裡,就已經沒有人識得她身份,見過她樣貌,自然更不會有人知道她是薑傢倒黴的二姑娘,是宮裡樂陽長公主的伴讀。

所有的包袱一瞬間都失去瞭。

人若沒有經歷過,隻憑著幼年時那些臆想,永遠不會明白,對自己來說什麼最重要。

上一世,婉娘告訴她,女人天生便要去哄騙男人,天生便該去求那榮華富貴,世上最尊貴最成功的女人就該坐在皇帝的身邊,執掌著鳳印,讓天底下其他的女人都要看她的眼色過日子。

她受夠瞭鄉間那些勢利的冷言冷語。

後來回到京城薑府,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世,更生不平之心,不忿之意,想那高高在上的老天爺是欠她的,便一意鉆瞭牛角尖,千辛萬苦爬到那六宮之主的位置上。

榮華有瞭,富貴有瞭。

可擁有瞭這些旁人便會覬覦,日子反而沒有在鄉野之間安生。出入宮禁更是做夢,要想看個燈會,央瞭沈玠,這位儒雅懦弱的九五之尊也不能帶她去市井之中體會真味,固然是為她在宮裡準備瞭一場燈會的驚喜,然而落到那一起子清流大臣的口中又成瞭她奢侈靡費,輕浮粗淺。

這樣是錯,那樣也是錯。

若按瞭她當年鄉野間的脾氣,早拎起根棍子來,一個個朝著這些胡說八道的老學究敲打過去,不打個頭破血流不放過。

可她偏偏是皇後。

後悔瞭想扔瞭鳳印走吧,依附著她的權臣弄臣不允,更有六宮之中的寵妃虎視眈眈,指不準她前腳走後腳便橫屍荒野。更何況前有不答應的沈玠,後有謀反軟禁她的燕臨。

一座宮廷,竟是四面高墻,十面埋伏。

漸漸連覺都睡不好,長夜難安眠。

“犯不著,實在犯不著……”

薑雪寧一跺腳,終是想清楚,想堅決瞭。

“本宮手裡有錢,還有芳吟這大腿,離瞭京城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去哪裡過不瞭好日子?管他們鬥個你死我活呢!料想張大人那邊我一介弱女子也幫不上忙,不如趁此機會先走瞭,免得被他們抓回京城還要受氣!”

一念落地,她最後看瞭那間客棧一眼,竟是直接轉身,不進客棧,反趁著清晨時分通州城才剛剛在光亮裡醒來,道中行人不多,腳步輕快,一徑朝城門的方向而去。

身上帶著的銀兩足夠她去蜀地。

昨夜她入城的時候就註意過,沿途有一傢租賃馬車的店鋪,自己手裡的錢足夠買個丫鬟買個車夫,甚至買個身強力壯的護衛,一路去蜀地也就安全些。

冬日天亮得晚,來往城中的外鄉人雖然已經少瞭,可商鋪們的生意卻是照做,無不是想趁著這年關時節多賣些年貨,也好過年那一天給傢中多添上幾碗肉。

所以走著走著,路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

馬車行就在前面。

一桿旌旗從寒風裡斜出來,大門裡正有人出入。

距離馬車行不遠的地方,卻有人在街上支起瞭茶棚,剛燒上水要給落腳的人沏茶。

“今年這天可真冷啊。”

“這怎麼就算冷呢?那塞北才叫冷呢,我才從京城回來,聽人說今年韃靼派使臣來進貢時路上都凍死瞭幾匹馬……”

“呸,什麼進貢啊,人傢那是求和親來的!”

“一回事兒,哈哈,一回事兒……”

……

薑雪寧原本隻是從這茶棚旁邊經過,要去前面馬車行,聞得“和親”二字,腳步便陡地一頓,轉頭向那茶棚之中看去。

茶棚裡坐著的那些人,衣著各異,貧富皆有,面容也盡皆陌生。

可她看瞭卻恍惚覺得熟悉。

依稀又回到尤芳吟遠嫁蜀地那一日,出瞭京城,過瞭驛站,仿佛相似的茶棚裡坐著仿佛相似的商客,連說著的話都有仿佛相似的內容。

有日頭照亮的天幕,一下漫卷灰雲。鱗次櫛比的房屋與陳舊靜默的城墻,頓時退得遠瞭,坍塌傾頹成一片長滿衰草的平原。

尤芳吟系著紅綢的馬車已經遠去。

禁衛軍卻在馬蹄滾滾煙塵中靠近。

她想起自己壓不住那股愴然的沖動,去問沈芷衣:“殿下也不想待在宮裡嗎?”

那一身雍容裡帶著幾分沉重的女子,分明與自己年紀相仿,卻好似已堵瞭滿懷的積鬱,但將放遠的目光收回,靜寂地望著她,仿佛看開瞭似的一笑,雲淡風輕。

誰想呢?

她說,誰想呢?

誰又想待在宮裡呢?

“讓一讓讓一讓!”

大街上有夥計推著載滿瞭貨物的板車急匆匆的來,瞧見前面路中立著個人動也不動一下,不由著起急來大聲地喊著。

薑雪寧腦海裡那些東西這才轟隆一聲散瞭。

沒有衰草,沒有灰雲,沒有原野,也沒有沈芷衣,隻有這灌滿瞭煙火氣的市井裡喧喧嚷嚷的人聲,還有周圍人異樣好奇的目光。

她醒悟過來,連忙退開。

推車的夥計也沒註意她長什麼樣,忙慌慌把車推瞭走,隻嘀咕一聲:“大清早在路上夢遊,搞什麼呢!”

薑雪寧看著這人走遠,才記起自己是要去賃馬車的。

然而當她重新邁開腳步,卻覺腳底下重瞭幾分。

心裡面竟湧出一陣空寂的惘然,攥著那小包袱的手指慢慢緊瞭,走著走著也不知怎的就走不動瞭,停在一處還未開門的商鋪前面,怔怔望著前面不遠處的馬車行。

大約是她站得久瞭。

旁邊這鋪面裡頭一陣響動,緊接著便是門板翻開的聲音。

一名穿著青衣的藥童打開門,手裡拎著塊方形的寫有“永定”二字的牌子,正待掛到外頭,一抬頭看見外頭立瞭個姑娘傢,便下意識問瞭一句:“您來看病嗎?”

薑雪寧心裡裝這事兒,心不在焉,轉頭看一眼見這藥童手裡拿著招牌,才發現自己站著又礙著瞭人開門做生意,便道一聲“不是”,道過瞭歉,往前面走去。

然而才走幾步,便覺出不對。

方才那藥童手中拎著的招牌電光石火一般從她腦海裡劃過,隻留下上頭“永定”二字,讓她一下停住瞭腳步,轉過身走回來問:“這裡是永定藥鋪?”

小藥童才將招牌掛上,見她去而復返,有些茫然,回道:“是啊。您又要看病瞭?”

薑雪寧向這藥鋪一打量,周遭往來人繁雜,卻沒有半分戒備森嚴的樣子。

她心沉瞭一下,又問:“方才可有個十幾歲的小孩兒來過?”

小藥童隻道她是來找人的,道:“沒有見過,可是姑娘丟瞭親眷?”

薑雪寧眉頭狠狠地跳瞭一下:“沒來過?!”

那小寶方才卻故意同自己提瞭永定藥鋪……

她本以為對方會來傳訊!

不對。

這件事真的不對!

薑雪寧想到這裡實在有些冷靜不下來,二話不說踏進門內去,徑直道:“你們大夫在哪裡?我有要事要見他!”

永定藥鋪的張大夫的醫術在這通州城裡算得上是人人稱道,這一宿睡醒才剛起身,倒是一副老當益壯、精神矍鑠模樣,才剛拿瞭一副針灸從後堂走出來,見有人要找他,隻當是誰傢有急病要治,還勸她:“老夫就是,姑娘莫急,好好說說你傢誰病瞭,什麼癥狀,老夫也好有個準備……”

薑雪寧哪裡聽他這些廢話?

根本不待對方說完便打斷瞭他,道:“張大人身份有敗露之險,已隨天教去瞭通州分舵,朝廷的援兵在哪裡?”

張大夫一雙眼睛睜大瞭,聽瞭一頭霧水:“什麼……”

薑雪寧忽然愣住:“你不知道?”

張大夫還從未見過這樣莫名其妙的人,隻疑心是來瞭個有癔癥的,秉承著一副懸壺濟世的仁義心腸,回道:“您是不是找錯瞭地方?”

薑雪寧渾身的血一寸寸冷瞭下來。

她問道:“請問大夫,通州城裡幾個永定藥鋪?”

張大夫道:“就老夫這一傢啊。”

薑雪寧腦海裡瞬間掠過瞭張遮、小寶、馮明宇、黃潛等人的臉,身形頓時晃瞭一晃,險些沒站住,退瞭一步才勉強穩住,臉色已然煞白。

永定藥鋪是假的。

朝廷有支援也是假的。

怎麼可能……

張遮,張遮怎麼辦?

張大夫瞅著她:“姑娘,您氣色看著不大好啊。”

薑雪寧卻夢囈似的問:“大夫,去衙門怎麼走?”

張大夫沒怎麼聽清,還道:“藥鋪裡也沒病人,要不您坐下來先歇口氣……”

薑雪寧此刻心急如焚哪兒能聽這老頭絮叨,面色一變,已顯出幾分疾厲肅殺,隻大聲問他:“我問你府衙怎麼走!”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