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長壽面

光看周遭人的表情,用腳趾頭也能猜到眾人內心究竟是如何震驚,薑雪寧面上勉強掛上的微笑,有瞭幾分隱隱的裂痕。

她倒是想搭理。

可一想到謝危,想到搭理的代價,薑雪寧是半個親切的笑都不敢奉送,十分禮貌地撇清瞭關系:“我同世子並不熟識,還請世子莫要玩笑。”

玩笑?

女人變臉可真是比翻書還快。

前陣子還說著“到京城我罩你”呢。

蕭定非眼珠子一轉,心裡嘀咕歸嘀咕,可用腦子想想也知道這中間有點緣由,且薑雪寧傻瞭才會在這眾目睽睽之下與他“狼狽為奸”,於是會意地換上先前那副眾人都熟悉的恬不知恥無賴相,咕噥起來:“京城裡的漂亮姑娘就是傲氣,難馴服哦!”

他身後有人變瞭臉色。

臨淄王沈玠站在後方,因得過燕臨照顧薑雪寧的囑托,且不清楚內情,隻當是蕭定非色迷心竅,言語之間占人便宜,眉頭便皺瞭起來,難得有幾分威嚴,聲音微冷地道:“薑二姑娘乃是皇妹最青睞的伴讀,薑侍郎府上嫡小姐,定非世子不可造次。諸位小姐要去向母後請安,便盡快去吧。”

沈玠今日穿瞭一身杏色的錦袍,金冠玉帶,是一派儒雅俊秀模樣。

薑雪寧的目光越過蕭定非朝他看去,正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

對方也是一怔,而後竟向她微微頷首。

薑雪寧心頭一跳。

並非為這目光有什麼深意,隻是這一張曾經熟悉的臉出現在眼前時,即便心知自己這一世與此人毫無瓜葛,可仍舊會被他的目光拽回前世的記憶中,生出幾分唏噓的慨嘆。

上一世溫婕妤小產,沈瑯無後,最終傳位給沈玠這個一母同胞的弟弟;

這一世溫婕妤避禍,若順利誕下皇子,沈瑯便有瞭後,隻怕儲君之選也輪不到沈玠。

眼前這位臨淄王殿下,是否知道?

他的命運,已在不知覺間,被旁人的手輕輕一撥,吹瞭口氣兒,兜兜地轉過瞭一個大彎?

薑雪寧及時地搭下瞭眼簾,未露出異樣,隻隨同眾人彎身道禮,從這幫王公貴族子弟的旁邊經過,重新向慈寧宮方向去。

沈玠怔瞭怔。

他不由向薑雪寧回首看去,但見這位僅有過幾面之緣的薑二姑娘身姿裊娜,背影細瘦,縱走在眾人之中也仍舊可以一眼分辨,眼底於是慢慢露出幾分困惑。

總覺那一眼裡,透出瞭深奧的傷懷。

約莫是他一時晃神,看錯瞭吧?

蕭姝走出去不遠,一張臉卻還是怒意未消,轉頭便似乎要對薑雪寧說點什麼。

然而薑雪寧早有預料。

在蕭姝轉身面向她的那一剎那,她唇邊已經掛上瞭幾分似笑非笑,率先向蕭姝發難,倒打一耙:“原聽人傳國公府的定非世子年少時過目不忘,乃是神童。不成想如今回瞭京城卻是個言語輕浮的浪蕩子,公府怎的也不好好管教管教?”

眾人:“……”

蕭姝:“……”

肚子裡再多的話都被堵瞭回去,一時連自己原本想說什麼氣忘瞭。

近一月沒見,重新回來,薑雪寧還是那個讓人束手無策、恨得咬牙切齒的薑雪寧!

*

薑雪寧本以為去慈寧宮能看見沈芷衣,可跟著眾人入內請安時,抬眼卻沒在太後身邊找著人。

老妖婆大病初愈,神情有些懨懨。

受瞭她們的請安後,隻問瞭蕭姝幾句話,反常地連沈芷衣都沒提一句,更不敲打她們好生為長公主伴讀,便擺擺手叫她們退下。

才從慈寧宮出來,薑雪寧眉頭便皺瞭起來。

顯然疑惑的並不隻她一個。

周寶櫻小包子連鼓鼓的,也有些納悶:“今天怎麼也沒看見長公主殿下?”

蕭姝不回答。

陳淑儀卻是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宮裡的大喜事,殿下很快就要去匈奴和親,這些天來都在做準備,快有小半月沒出過宮門瞭,自然沒有同咱們一般來給太後娘娘請安。”

周寶櫻掩口,“啊”瞭一聲。

姚蓉蓉眨眨眼,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竟然小聲道:“便是要去和親,可連太後娘娘的安也不來請,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合適啊……”

薑雪寧冷冷地看瞭她一眼。

尤月打量薑雪寧面色,難免幸災樂禍:“說是準備去和親,可誰不知殿下的脾氣呀?這怕是在和太後娘娘鬧小性子呢。隻不過傢國大事,又豈能容殿下任性呢?唉。”

她假惺惺地嘆瞭一聲。

薑雪寧隻覺得手掌心發癢,想要給她這賤嘴兩巴掌,心裡才能痛快。

可的的確確是今時不同往日瞭。

她強壓下瞭這股火氣,冷笑瞭一聲,卻看向蕭姝:“我等到底是殿下的伴讀,新年來入瞭宮,合該去給殿下請個安吧?”

若是以前,以蕭姝八面玲瓏的性情,必定會同意薑雪寧的歧義。

然而讓沈芷衣去韃靼和親的聖旨已下。

對於一個即將離開這座宮廷,且幾乎已經與太後、與皇帝鬧僵瞭的長公主,縱然往日的確熟識,然而掂量厲害,她終究笑笑,淡淡道:“如今殿下心煩,連聖上和太後都不見,我等又何必叨擾呢?”

這滴水不漏的作風實令薑雪寧厭惡,幹脆連面子也不裝瞭,隻涼涼道:“找什麼借口呢?蕭大姑娘趨利避害的本事是頂尖的。不去便罷瞭。有誰要一同去嗎?”

她轉過目光,看向旁人。

陳淑儀向來同蕭姝站一邊,並不出聲;姚蓉蓉害怕地低下瞭頭;周寶櫻擰著眉毛,看瞭看蕭姝和陳淑儀,似乎有些納悶,十分為難模樣;尤月冷哼一聲,動也不動;方妙卻是迅速地從袖子裡摸出瞭一枚銅錢來,攏在手心裡搖晃,閉上眼睛念念有詞。

薑雪蕙身形動瞭動,可看瞭一眼薑雪寧,想到長公主同她交好,隻怕心裡不很待見自己,所以又打消瞭要走出去的想法。

她斟酌片刻道:“我同殿下所交不厚,不敢貿然前往,寧妹妹若見著殿下,請代我問殿下安。”

薑雪寧看她一眼,卻不回答。

等瞭有片刻,既無人站出來,也無人應聲,她於是冷笑一聲,拂袖便走。

走出去有十好幾步遠瞭,背後才傳來急切的一聲喊:“呀,出來瞭,正東上上卦!等等,薑二姑娘,大貴人,可等等我呀!”

她回頭一看,果是方妙。

這位打扮得體卻滿身神棍習氣的姑娘拎著裙角,忙忙地朝著她跑過來,訕訕向她舉起瞭先才那枚銅板,微微喘氣,卻是笑得一臉神秘:“卦象告訴我,是該跟您一起去的。”

仰止齋這麼多伴讀中,隻有方妙看著是最不靠譜的那個,不管做點什麼事,都要先求神問卜一番,方做決斷。

薑雪寧對此人的觀感一直頗為微妙。

到底是人的命數與氣運當真可算,又或是隻以求神問卜為自己的決定找些看似與利害無關的借口呢?

她瞧瞭方妙片刻,終於還是微微向她一笑,沒有多問,徑直向鳴鳳宮去。

*

薑雪寧實在擔心沈芷衣。

這宮中的這段時間,都是沈芷衣在照顧她,對她好。

她不是沒心的人,又豈能心安理得?

天色暗下來。

她同方妙走到鳴鳳宮時,外頭已經掌瞭燈。

燈影裡卻見著那位一位女官站在寢宮外面悄悄拭去眼角淚痕,近一月沒見,好像憔悴瞭許多。不是那位素來與沈芷衣親厚的蘇尚儀又是誰?

薑雪寧心中越沉,走上前一道禮:“蘇尚儀,殿下可在宮中?”

蘇尚儀眼角還有些發紅,抬眼看見她,卻是有些詫異:“薑二姑娘,你們這是?”

薑雪寧道:“今日入宮,來給殿下請安。”

蘇尚儀向來是嚴厲而無表情的一張臉,聽得此言卻是險些淚湧,隻將她們帶瞭朝宮內去,甚至有些哽咽:“過年那陣殿下還念叨姑娘呢,您能來看殿下可真是太好瞭。”

外頭宮燈明亮。

鳴鳳宮中卻顯得有些昏暗,隻點瞭兩三盞燈,冬日裡走進去甚至給人一種淒冷的錯覺。

薑雪寧打瞭個寒戰。

前方一道纖細的身影,投落在幽暗光滑的地面。

沈芷衣穿著一身淺黃的飛鳳紋宮裝站在一座屏風前,雖僅點點光華照落那宮裝精致的繡線上,也襯出幾分煥然的流光溢彩,當真是天之嬌女,天潢貴胄。

她正抬頭看著那座屏風,似乎有些出神。

蘇尚儀入內通傳。

她這才略略回首,看見小一月沒見的薑雪寧向她請安時,竟沒多少驚訝,仿佛她這段時間一直都一般,自然地笑起來:“寧寧來瞭呀。”

這一刻,薑雪寧心中大慟。

隻因沈芷衣轉過來的一張臉上,竟是平靜如許,不起波紋。再沒有瞭昔日愛玩愛鬧甚至有點跋扈不講理的刁蠻架勢,仿佛對什麼都沒瞭興趣,無可無不可。

那是一種倦怠的感覺。

就像將一個人外表鮮艷的色彩剝開,留在裡頭的隻剩下慘慘的灰白。

她的內疚與愧怍忽然潮水似的往外湧:對她千般萬般好的沈芷衣還困囿於宮中,她怎麼就敢生出趁著通州剿滅天教一役逃去天涯海角呢?

上一世她曾親見沈芷衣去往韃靼和親。

送親的使臣與衛隊從皇宮蜿蜒到城外。

可歸來卻是一具冰冷的棺槨!

薑雪寧眼淚猝不及防地往下掉。

沈芷衣卻走過來,拉瞭她的手,眼角下那一道疤再未用脂粉遮掩,明暗跳躍的光線下,是當年飄搖的社稷、流血的江山,在她面頰劃下的一道創痕。

她引著她到那屏風前:“看,很快我便要去往雁門關的另一頭啦。”

那竟是一幅輿圖,用墨筆描繪著雁門關外屬於韃靼的那片疆域。

薑雪寧辨認得出邊上一行小字乃是外族所用。

於是想起,當年韃靼和親,曾命使臣送來一副韃靼的輿圖,獻給沈瑯:中原自古有典故,獻輿圖便等同於獻上圖上所繪的疆域與國土!

沈瑯是有野心的君主。

不過割舍區區一位皇族公主,卻能換來韃靼的臣服,何樂而不為呢?

隻可惜與韃靼和親終究與虎謀皮,沒過幾年,韃靼便撕毀和約,舉兵進犯。身具大乾皇族血脈的長公主沈芷衣,自然犧牲在瞭權力的刀戟之下……

薑雪寧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沈芷衣便淺淺地笑:“我還當你要來安慰安慰我,不成想一見瞭我便掉眼淚珠子,反倒要我費心來安慰你啦。聽聞今日還是你生辰,這樣哭哭啼啼可不行?好事都被你哭倒黴瞭,本公主可不依。”

她叫宮人擺酒菜進來。

然後拉著薑雪寧的手,也看瞭一眼方妙,竟沒問旁人為什麼不來,隻道:“來都來瞭,今晚也正好喝上兩盅,隻當是為你慶賀生辰瞭。”

方妙自來與沈芷衣不大搭得上話,畢竟仰止齋諸位伴讀裡厲害的多瞭去,怎麼排也輪不到她,是以雖然沈芷衣並未多關照她兩句,她也並不介意。

宮人們擺酒置菜。

她便同薑雪寧一道坐瞭下來,同沈芷衣飲酒。大約也是知道眼下氣氛不好,所以盡量說些湊趣兒的話逗她們倆開心,偶爾倒是能笑上一笑。

酒過三巡,煩惱全拋。

三個人都喝得醺醺然瞭。

方妙酒量最差,頭一個趴在瞭桌上。

沈芷衣酒意也上瞭頭,見方妙倒瞭,哈哈一笑,然後拉著薑雪寧要走出宮門去看十六的月亮,卻是腳底下飄飄,跌坐在瞭外頭臺階上。

夜深露重,臺階上濕漉漉的。

薑雪寧酒喝不少,昏過一陣,後面卻是越喝越清醒,也坐在瞭階前,陪著她一道,抬首望著中天那輪清冷的霜月。

沈芷衣仿佛覺得有些冷,輕輕抱瞭她的手臂。

有模糊的聲音溢出:“寧寧……”

薑雪寧不敢回頭看,怕對上一雙淚眼,隻道:“殿下,我在。”

沈芷衣呢喃:“好怕去瞭就見不著你呀。”

薑雪寧望著那慘白的月亮,任由它照得自己熏染瞭酒氣的面頰也慘白,許久沒有說話。

有淚沾濕瞭她頸窩。

是沈芷衣含著笑在嘆:“有時真恨生在帝王傢……”

薑雪寧顫抖起來,可這一刻胸懷中亦有莫大的勇氣沖撞起來,讓她心底那個瘋狂的念頭又冒瞭出來,引誘著她開瞭口:“殿下,不去和親,我幫你,逃得遠遠的,好不好?”

沈芷衣臉挨著她頸窩。

人似乎是喝醉瞭,模模糊糊從喉嚨裡發出一聲笑:“恩,寧寧帶我遠走高飛。”

肩上重瞭。

是沈芷衣終於也與方妙一般睡過去瞭。

薑雪寧僵坐在臺階前良久,待冰寒的露水打濕她眼睫,一旁的蘇尚儀走過來扶起醉倒的沈芷衣,她才搭著宮人的手,起身來,與被人喚醒的方妙一道,喝瞭半碗醒酒湯,由鳴鳳宮的宮人提著燈籠送回瞭仰止齋。

方妙是一腳深一腳淺早不知東南西北,一回到自己屋裡,倒頭便睡。

薑雪寧進到屋中,意識卻還格外清醒。

她點上一盞燈,打瞭水洗臉,站在水波漸漸平靜的銅盆前,卻盯著盆中的倒影,久久出神。

直到放得很輕的敲門聲將她喚醒。

“叩叩。”

這大半夜,竟有人站在瞭她門外,低聲問:“薑二姑娘可睡下瞭?”

是有些尖細的嗓音,一聽便知道是宮裡的太監。

薑雪寧面上還掛著水珠,瞳孔陡地一縮:“誰?”

外頭那太監道:“給您送長壽面的。”

薑雪寧頓時一愣。

長壽面?

她心有疑竇,上前打開門來,果見是一名小太監。面生得很,穿的是禦膳房那邊的衣裳,手裡拎隻食盒,也是禦膳房食盒的形制。

這大半夜還能使喚得動禦膳房的,能有幾人?

且這深宮禁內,又有誰知道今日是她生辰?

她從小太監手中將食盒接過,恍惚又覺眼底潮熱,隻垂下眼簾道:“有勞瞭,謝公主殿下還惦記著。”

那小太監原有些畏縮地埋著頭,聽見這句卻是有些詫異地抬眸,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末瞭又緊緊閉上瞭嘴。

他不作聲,悄然退走。

薑雪寧本沒註意到這細節,自也不會深想,隻掩上門,坐到桌前,將食盒的蓋子取下。

簡簡單單一碗面,面湯是用熬煮的雞湯,邊上臥著個荷包蛋,面上撒瞭些嫩綠的蔥花,刀切瞭細碎的肉絲攪拌在裡面。

熱氣騰騰,飄著層香。

薑雪寧拿起食盒裡擱著的那雙銀筷,挑起來吃瞭幾口,可竟嘗不出是什麼味道。唯有那眼淚珠子斷瞭線似的往碗裡掉,混進面湯裡,越吃越咸。

末瞭,抱著那空碗,竟是大哭一場。

隻是哭也無聲。

坐在冷寂的夜裡,聽著外頭玉漏一聲聲滴過三更子時,便又是新的一日。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