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起心

次日一早起來上學,薑雪寧眼眶微有紅腫。旁人自然看見瞭,隻在心中想她昨日去鳴鳳宮不知與樂陽長公主說瞭什麼,方致這般,倒不敢多問。

方妙卻是差點沒能起來。

仰止齋這邊的宮人掐著時辰把她從暖烘烘的被窩裡挖出,她胡亂一通洗漱後,頭重腳輕地出來,見薑雪寧在外頭廊下嫻靜地立著,便哭喪瞭一張臉:“昨夜我是不是喝醉瞭?可沒出什麼醜,沒說什麼胡話冒犯長公主殿下吧?”

薑雪寧笑笑搖頭。

她才放下心來。

周寶櫻在旁邊甚是驚訝:“你們昨夜還喝酒瞭呀?”

方妙揉著腦袋道:“公主殿下喊來喝,還順道為薑二姑娘慶賀生辰,可不是隻能跟著喝瞭?哎喲,我這頭,晃晃蕩蕩,簡直不像是自己的瞭……”

尤月瞧見,在旁邊譏誚地笑。

昨夜無風無雪,今晨日起東方,薄雲覆著宮殿群落裡一片又一片的琉璃瓦,是個難得的好天。

上學照舊是在奉宸殿。

眾人順著宮中長道過去。其他人這些天大多混熟瞭,走在前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小聲說話,猜測著今日先生們又會講些什麼,新教的圍棋又會考什麼定式。薑雪寧走在後面,有一陣沒一陣地聽著,沒一會兒便心不在焉。

隻是待轉過個彎,到得奉宸殿前面那條宮道上時,最前面的陳淑儀已經忍不住“咦”瞭一聲:“那不是聖上身邊伺候的人嗎,怎麼在這裡?”

薑雪寧順著聲音抬頭望去。

竟是鄭保。

有日子未見,他被自己的師父掌印太監王新義提拔之後,在宮內混得似乎好瞭起來。身上穿著的那件墨綠的袍子簇新,手裡還拿瞭一支拂塵,唇紅齒白,模樣清秀,正輕輕蹙著眉看著東面偏殿的方向,向立在他跟前兒的小太監問著什麼。

小太監回瞭幾句,略一躬身,往偏殿去。

鄭保立得端正瞭,回頭就看見瞭這邊走過來的仰止齋眾人。

昔日坤寧宮前面,眾人是看著鄭保受罰,被臨淄王沈玠說瞭情才救下。後來得聞他一個後宮的太監,竟有本事去瞭皇帝身邊伺候,暗地裡都是驚奇過一陣的。

眼下看見他在此處,不由有些驚訝。

薑雪寧心中也生出疑惑。

眾人還未及多問,鄭保心思細敏,觀她們眉眼神情,已猜得大概,主動頷首道:“昨夜謝先生與聖上並幾位老大人議事到很晚,留宿宮中,睡在瞭奉宸殿偏殿。聖上本不欲大清早攪擾,不過下頭又呈上來幾件棘手事,須得先生前去商議,少不得來攪先生清夢,請他去一趟瞭。”

原來是請謝危。

這倒是瞭。薑雪寧還記得,上一世謝危有事在宮中待到很晚,宮門下鑰後有留宿在宮中時,幾乎都在奉宸殿。一則離皇帝的寢宮近,方便及時聽召議事;二則離文淵閣近,若有講學,去也方便。

眾人聽得鄭保此言,心中疑惑頓解,皆同他行瞭一禮,便從他身邊經過,入奉宸殿正殿中等候來講學的先生瞭。

薑雪寧眼觀鼻鼻觀心走過,並未多看鄭保一眼。

在殿中等瞭有一會兒,沈芷衣才在幾名宮人的跟隨下前來。隻是她來的時間實在不算早,剛看薑雪寧一眼,笑上一笑,國子監算學博士孫述便來瞭。

薑雪蕙先前叫人給她找瞭兩本棋譜來看,說她不在的這段時間,先生開始教圍棋,果然不假。

孫述的《算學十經》已經講瞭小半。

他比起別的先生尚算青年,雖不是個書蠹,卻沉迷算學,擺開瞭架勢便同她們講,這天下許許多多事都暗含瞭算學之道。譬如圍棋,看似比誰深思熟慮,可實則比的是誰腦子轉得快,計算更長遠。

薑雪寧可萬萬沒料想還有這一出,圍棋本來下得也不好,前面又因通州之事好些天沒在,根本不知前面講瞭什麼。人雖老老實實坐在殿中,皺著眉頭認認真真地聽講,可腦子裡仍舊跟一團漿糊似的。

聽不懂就自然容易走神。

她的位置恰好在窗邊,百無聊賴自然朝外頭看看,開些小差。可沒料想,才神遊天外沒多久,一道身著蒼青道袍的身影從她視野的左邊闖進來,嚇瞭她一跳。

謝危昨夜被禦膳房那爐火的炭氣嗆瞭一口,犯瞭咳嗽,且回到偏殿已近子時,一晚上輾轉反側,並未睡好。

小太監來請,他才起身。

面色算不得很好。隻是去歲入冬以來他面色也沒特別好過,旁人瞧不出來。

略作洗漱後,便從偏殿出來。

這時正殿中已經開始講學,國子監那位算學博士講圍棋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他聽見不免下意識朝那邊看上一眼。

結果就是這一眼,竟讓他瞧見薑雪寧。

冷天裡的窗扇半掩著,她一張粉白巴掌臉嵌在窗縫裡,手掌撐著削尖的下頜,一雙平日瀲灩的眼瞳顯出幾分無神的呆滯,好半天不動上一下。

明擺著是在開小差!

謝危一見,腳步一頓,眉頭已經蹙瞭起來。

薑雪寧隔他甚遠,可在看見他停下腳步朝她看過來的瞬間,已經覺得背脊骨上竄上來一股寒氣,打瞭個哆嗦,也不知腦筋怎麼轉的,竟一伸手“啪”地把窗扇給關上瞭。

視線頓時被隔絕。

隻是這突然來的聲響也不免驚動瞭殿上正講圍棋的孫述,他瞧見是窗邊的薑雪寧,不由皺眉道:“薑二小姐幹什麼?”

眾人都朝她看來。

薑雪寧訕訕一笑,解釋道:“外頭吹風,有點冷。”

畢竟她坐在風口上。

孫述雖然對她在自己講學時鬧出動靜來略有不滿,卻也沒說什麼,轉過頭便繼續往下講瞭。

薑雪寧聽瞭又有片刻,眼瞧孫述沒註意自己瞭,才又湊上去悄悄把窗扇扒開一條縫。

殿外霞飛簷角,光盈玉階。

卻已是沒瞭謝危身影。

想是沈瑯那邊還等著他,無暇為這些許小事停下來同她計較。

還不準人上學開個小差瞭怎麼的?

薑雪寧心底這麼嘀咕著,越想還真越覺得自己有道理,於是放下瞭心來。

可沒料著,上午的學才上完,下午便有人來“請”她。

是以前見過的在奉宸殿伺候的小太監,恭恭敬敬地垂著腦袋對她說:“先生說,薑二姑娘好些日子沒有入宮進學,功課該落下瞭不少,讓您下午過去,由先生考校考校。”

薑雪寧頓時如喪考妣。

雙腳灌瞭鉛似的,一步步挪回到奉宸殿偏殿,進到殿中,果見謝危已經坐在瞭那熟悉的書案後面,手中執瞭一管細筆,正寫著一封奏折。

她上前見禮。

謝危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中的筆也是行雲流水不見遲滯,隻問:“通州瞎玩幾天,心玩野瞭,回到宮裡連課業都不聽瞭?”

薑雪寧心道冤枉:“今日是聽瞭的。”

謝危長指輕輕一轉,已隔瞭筆,從旁邊匣子裡摸出一方印來,抽空朝她看瞭一眼,淡淡道:“聽外頭花什麼時候開,雪什麼時候化,好出去放浪形骸?”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她開小差還被謝危抓個正著。

薑雪寧兩手背在身後,手指攪緊。

想瞭想被謝危打過的手板心,又聽他“放浪形骸”四字仿佛意有所指,她不由想起自己昨日去慈寧宮的路上同蕭定非說過話,生怕被翻起這些賬來,到底不敢頂嘴,隻埋著頭。

謝危把印蓋在瞭奏折落款處,重新合上,便叫瞭外頭小太監進來,遞去內閣那邊。回頭來看見薑雪寧跟隻鵪鶉似的悶著,心裡也不由跟著悶瞭一下。

這模樣沒半點活泛氣兒。

他看瞭半晌,忽道:“孫述講的你聽不懂?”

薑雪寧頓時驚訝得抬起頭來看他。

謝危道:“缺瞭好些日的堂,能聽懂才怪瞭。這也不難猜。”

薑雪寧驚訝的其實不是他猜著這一點,而是他願意去猜這一點。畢竟先前似乎要責問她開小差的事情,可一旦要說“聽不懂”,便跟她沒什麼關系瞭。

謝危這樣子竟不像是要追究。

她眨巴眨巴眼,心裡萌生出個大膽的想法,試探著道:“孫夫子講得又枯燥又乏味,學生絞盡腦汁都跟不上他。聽說先生琴棋書畫皆是大才,要不,您教教我?”

這話先把孫述踩到腳底下,再把謝危抬起來,是再明白不過的吹捧和討好。

謝危覺著,若按自己往日脾性,必定是皺瞭眉叫她端正態度。

畢竟國子監裡孫述可不是個庸才。

隻是看她乖乖地背著手在他面前立著,上午在窗內開小差時呆滯的一雙眼已填滿靈動,像是林間溪畔沒見過人的馴鹿,不覺氣順不少。

唇角僵瞭片刻,終於還是劃出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道:“攤上你這麼個不學無術的,也不知我是發瞭哪門子的顛。”

他起身來坐到窗前,把棋盤擺上。

薑雪寧打蛇隨棍上,立刻道一聲“先生真好”,然後坐到瞭謝危對面。

她發現謝危這人是實打實的吃軟不吃硬,隻要不渾身帶刺地同他對著幹,哄起來總很容易。不不不,這可是殺人不眨眼的謝居安,她真是吃瞭熊心豹子膽瞭,居然敢用上一個“哄”字瞭?

要不得,要不得。

該放尊重點!

薑雪寧被自己心裡蹦出來的那個字嚇瞭一跳,及時把自己跑偏的念頭給拽瞭回來。

謝危把旁邊棋盒放瞭過來。

他一身蒼青道袍,衣袖上滾著暗色的雲紋,似松濤雲浪,往窗下坐著,半點不見通州那日的殺伐冷厲,又恢復瞭平日那一點閑聽落花的悠然隱逸。

“下棋須算計,確系一法。隻是我輩若論圍棋,更多講‘勢’。”謝危對孫述教的那一套,倒並不排斥,看瞭她一眼,許是覺著姑娘傢都喜歡白,便將那一盒白子擱到她右手邊上,“算計乃是術,若能得‘勢’方為得道。”

薑雪寧看向那盒棋子。

不意間一抬眸,卻發現謝危右手五指修長,煞是好看,可無名指中間的指節處卻裹瞭一層細細的絹佈,隱隱透出幾分藥膏的清香。

她腦袋裡於是轉過個念頭,想起在通州時見到他手上有傷,卻記不得是什麼地方,哪根手指瞭,於是道:“先生的手傷還沒好麼?”

謝危去拿棋子的手指一頓。

他自然搭著的眼簾掀瞭起來,唇線抿直,看著對面的薑雪寧,許久沒有說話。

薑雪寧心裡打鼓,莫名覺得這眼神裡浸著點寒意,嘴唇蠕動,想說點什麼,可臨瞭瞭又不敢開口。

半晌令人心悸的靜默。

終究還是謝危先收回瞭目光,壓根兒沒搭理她方才一問,全跟沒聽見似的,續上瞭先前的話:“圍棋盤上可演兵,拼的便是心智。棋盤若疆域,棋子若兵卒。自古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一子得失或許微不足道,若久積成勢,則難以疏導,積而成患。是以,執棋者當因勢利導,如治民,治水。這棋盤上的學問,你若能明白些,做人也好,做事也罷,都不至於糊塗到這般的境地!”

做人做事,糊塗到這般境地?

薑雪寧覺得他是話裡有話。

可她一則對謝危知之不多,二則也不知道是自己哪裡又做錯瞭,隻當這位當世半聖是奚落自己這顆蠢笨的腦袋,並不敢追問。

且謝危方才之言,忽然讓她想起瞭沈芷衣和親這件事……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話薑雪寧不是第一次聽,知道是朝堂上常說的一句話,可也從沒把這句話當太真。然而謝危說,下棋如治民,治水,卻讓她起瞭心思。

須知上一世蕭姝之所以能壓她一頭,除瞭自小在京中大族長大,見多識廣之外,薑雪寧私下琢磨,怕當年奉宸殿進學她實學瞭不少的東西,日積月累,是以深厚。

如今,謝居安這等人便在自己眼前……

她摸起一枚棋子來,用指腹輕輕蹭著,眸光閃瞭閃,道:“人和棋子也一樣麼?棋子由執棋者撥弄,人心卻是各有一顆,自己長在肚子裡。下棋能撥弄棋子,可人心要說撥弄……”

謝危想起昨夜小太監來回稟的話,眼下隻想把薑雪寧這顆漂亮的腦袋摘下來擱在棋盤上,叫她自個兒好生反省反省,對她問瞭什麼卻沒在意,隻漠然接瞭一句:“英雄造時勢,時勢推英雄。人心向背雖然難料,也怕豪傑揭竿。若不慎思明辨,旁人稍加煽風點火,心隨勢走,又有何難?”

實則人心比這棋子還不如。

一陣風吹過來,棋子尚能靜止不動;幾句話拂過去,人心卻總會飄搖跌宕。

薑雪寧搭下眼簾,隱有所悟。

有些東西,總是要有個用處,方能使人虛心刻苦去學。

她今日學來,便甚是認真。

謝危為她答疑解惑,講瞭一個半時辰的棋,她恭恭敬敬地謝過瞭。因心裡面的念頭翻江倒海,臨走時也沒註意到謝危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才離瞭奉宸殿,掐指一算時辰,便往去慈寧宮的必經之路上候著,不多時果然看見蕭定非出來。

她故意打前面宮道上走過。

蕭定非看見她是一個人,思索片刻,走出去一段路後,便借口有東西丟在慈寧宮要去找,往回轉過頭來找薑雪寧。

這會兒天色都暗瞭。

薑雪寧站在宮墻角下,也不廢話,單刀直入地道:“定非世子多年來混跡市井之中,該認識一些人吧?我有事想托你去做。”

蕭定非那俊秀的長眉頓時一挑。

他半點也不推辭,直接問:“什麼事?”

薑雪寧便讓他附耳過來,如此這般,如此那般地一說。

蕭定非聽得大為疑惑:“你想幹什麼?”

薑雪寧道:“你就說辦不辦得瞭。”

蕭定非一聲笑,哪兒能在美人面前丟瞭面子?拍著胸口道:“這事兒包在我身上,隻不過麼……”

薑雪寧看他:“什麼?”

蕭定非撓撓頭:“人若多瞭,得要花點錢的。”

薑雪寧皺瞭眉頭,腦海裡把自己手裡有的錢都盤算瞭一遍,想起還有大幾萬兩銀子在謝危手裡,不覺有些發愁。

隻是腦筋再轉過一個彎,眉心便重新鋪平。

尤月養瞭許久,也該找個機會宰瞭。

她笑一聲道:“這簡單。”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