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町火箭 第一章 倒數

1

“真不好意思啊,這麼忙還麻煩您跑一趟。其實今天我有件事想求您幫忙。”

德田撓著標志性的鷹鉤鼻,請佃坐到沙發上。這是四月第三個星期,新財年剛開始的某天。

此處是總部設在品川的京浜機械公司會客間。用藍色擋板隔開的單間裡隻放著一張四人桌和一部電話。這傢主板上市公司是日本頂尖的機械制造商,也是佃航平掌管的佃制作所的頭號客戶。佃那裡將近一成的營業額都來自這個京浜機械的外包工作。

“這次請佃社長過來,其實是想向您傳達本公司的采購政策有所改變。”

“政策有所改變?”

佃做好瞭心理準備。

京浜機械的成本控制之嚴格遠近聞名,人稱“霸凌外包商”。他們會口口聲聲說稅金我們這邊包瞭不用你操心,然後把外包商那點可憐的利潤都剝削掉。這種做法臭名昭著,佃自然會倍加提防。而且采購部部長德田親自請他來面談,恐怕不是什麼小事。

“以前我們一直請貴公司制造發動機部件,不過這次社長提出瞭核心部件自主制造的方針,當中也包括發動機。”德田說,“所以,你們傢的出貨能不能算到下個月為止?”

“請等一等。”佃慌瞭,“下個月底……現在已經二十幾號瞭呀,那不就隻剩四十天瞭?如此突然地終止交易,我們這邊不好安排啊。既有生產線問題,也有人員問題。能不能請您寬限一些?”

“佃社長,您的心情我很明白。”德田的語調變得生硬,“不過啊,不管是生產線問題還是人員問題,那不都是你們自己的問題嗎?既然您這麼說,那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嘛,這不是彼此彼此嗎?”

“怎麼是彼此彼此呢,這實在太突然瞭吧。”

由於對方是客戶,不能高聲質問。但盡管佃的語氣很客氣,肚子裡卻早已氣炸瞭,這根本就是大企業的暴政。

“其實不止你們一傢,我們對所有外包商都一視同仁。”

那又怎樣?佃硬把這句話咽瞭回去。

“德田部長,我們接貴公司的訂單制作精密部件,每年訂單總額不下十億日元。工廠生產線上長期有幾十個員工,而且之前不是說好瞭不僅會續簽訂單,還要增加數量嗎?我們為此追加瞭整整三臺兩千萬日元的機床以增加產能,你卻突然說,我們到此為止吧,這不是過河拆橋嗎?”

“嗯,就是這樣,不好意思。”

要是對方反駁,他還能爭上兩句,可德田竟一臉僵硬地朝他低下頭,搞得佃也沒瞭脾氣。他長年跟德田打交道,彼此都很瞭解,怕雖是公司的決定,但德田本人也覺得太過分瞭。

“說不好意思有什麼用……”

“算瞭,至少你傢跟我們合作的不隻有發動機部件嘛。”德田安慰道。

“那發動機部件以外的訂單能增加嗎?”

“同步增加大概不太可能,不過今後好商量。”他含糊地回應道。

“部長,您很清楚我們公司的情況吧。”佃說,“我們從上一代社長開始,就誠心誠意與貴公司做生意,不是嗎?”

“這我當然清楚,隻不過社長下瞭命令,公司的人也隻能遵從啊。我想您也知道,這兒就是那種公司。”

“貴公司要把發動機部件全部吸納到內部進行生產嗎?”佃有點好奇,就問瞭一句。

“應該基本上是瞭。”

德田躲開瞭視線。

“基本上?那也就是說,還有一些外包商可以保住訂單?”

佃瞪大眼睛看著德田。

“畢竟我們也沒辦法一口氣全吸收進來……”

“如果貴公司不是同時停掉所有訂單,那能麻煩您至少給我一點時間嗎?我們也要做準備,突然說停止,實在太讓我們為難瞭。”

“真不好意思,你就理解理解好嗎,小佃?”

來瞭,一到為難的時候他就成瞭“小佃”,這是德田演苦情戲時的慣用套路。

佃長嘆一聲,德田繼續道:“事情已經定瞭,沒辦法改瞭。”

佃咬緊下唇。他們跟京浜機械的合作可以上溯到前代老板,也就是他老爸。於是他又冒出瞭毫不相關的想法:老爸想必也經歷過許多這樣的大風浪吧。

佃原本在宇宙科學開發機構擔任研究員,七年前父親去世,他便回到佃制作所繼承瞭傢業。

佃制作所屬於精密機械制造業,父親擔任社長時,工廠主要以電子部件為重點。而在大學和研究所主要研究發動機的佃成為社長後,就開始向精度更高的發動機及周邊設備發展。

辭去研究職務回傢當社長,佃的經歷堪稱異類,不過他成為社長後,佃制作所的營業額猛增三倍,讓周圍的人都吃瞭一驚。雖然公司還隻是一個年營業額不滿百億日元的中小型企業,但在發動機技術和專業領域都獲得瞭甚至高於大企業的評價,這主要得益於佃曾參與設計制造火箭發動機的經歷。

他在研究上遭受挫折,卻因此在新天地綻放出花朵,所以人生這東西,仔細一想還真是充滿諷刺。盡管如此,客戶哭窮,搞得自己捉襟見肘的中小企業的煩惱,佃也沒能逃脫。雖然他並不想繼承傢業,但繼承瞭就總歸是自己的責任,隻得硬著頭皮上。這一下突然沒瞭十億日元的訂單,他感到十分肉疼。

“你們也成長瞭不少,就算沒有我公司的訂單也不算什麼吧。所以,拜托你瞭。”

德田仿佛事不關己地說完,就離開瞭。

“這樣會赤字啊。”財務主管殿村直弘敲完計算器,抬頭對佃說。

“果然會嗎……”

從京浜機械總部回來的路上,佃也邊開車邊大概算瞭一下,最後得出同樣的結論。整整十億日元的營業額突然蒸發,人手自然也會富餘出來。

宇都宮工廠專門為服務京浜機械訂單的生產線約有二十五名員工,其中十名簽的是派遣勞務合同,這些倒好處理,問題是剩下的十五名正式員工。

“最近固定成本也上漲瞭,再從中扣掉接近百分之十的營業額,根本無法避免赤字啊。”

可能因為殿村以前是銀行職員,話從他嘴裡說出來,聽著莫名冷漠。他長著一張長方形的臉,還梳瞭個中分發型,人們便給他起瞭個綽號叫“主公”。據女職員偷偷告訴佃的八卦,這個綽號一是取自殿村名字裡的“殿”,二是暗示他的外貌如同飛蝗[1]。被她這麼一說,佃確實感覺自己在跟戴著銀邊眼鏡的大蝗蟲說話。

半年前,上一任財務主管退休後,佃從主要合作銀行白水銀行請來瞭殿村。此人做事極為認真,不過來公司的日子不算長,總感覺有點生分。

“那肯定得赤字瞭吧。津老弟,你有主意嗎?”

佃詢問的是中途加入討論的第一營業部部長津野熏,可對方隻是苦著臉回瞭一句:“這個嘛……”京浜機械的訂單一直是津野在負責,對方偏偏在終止交易的時候越過他直接找瞭佃,他的心情自然不會好到哪裡去。

津野高中畢業後,就通過上一代社長的朋友的介紹,進入瞭佃制作所工作,是個資格很老的員工。他三十八歲,比佃小五歲。佃剛從研究所回來繼承傢業時,對工廠業務一無所知,還是津野手把手教會瞭他。此人雖然外表看來讓人感到很難接近,說話也不好聽,但很會照顧人。

“其他公司的追加訂單或許能填上兩億日元的空缺,但要想全部填滿,恐怕很難啊。十億實在太多瞭。”

佃閉上眼睛,雙手捏著眉間。此時殿村略顯猶豫地說瞭一聲:“那個……我知道這個時機不太好,不過社長,差不多該去融資瞭。”

這話讓佃感到肩頭的重擔又沉重瞭幾分。

“我認為最好今天就到銀行去談,您覺得呢?”

“那就拜托你瞭。需要多少資金?”

七年來,佃已經熟悉瞭社長的工作,但唯獨融資實在搞不定。他根本不懂怎麼跟銀行打交道。

殿村再次一臉認真地敲起瞭計算器,然後說:“大約需要三億日元。”

“要這麼多?”

即使成瞭營業額近百億日元的公司,一想到要找銀行借三億日元,佃心裡還是會害怕。別看他表面上是個體形健壯,大大咧咧的中小企業老板,內心其實還是個心思細膩的研究員。

“按照這一期的業績來看,那點錢恐怕也會馬上花完。”殿村說,“畢竟收益情況有點那個。”

他沒直說“很一般”,這種面面俱到的性格也像極瞭銀行職員。

“真不好意思。”

因為他是銀行派駐在公司裡的人,所以佃感覺不是下屬在對自己說話,而像是銀行在警告他,忍不住道瞭歉。這是他頭一次請派駐人員,現在想來有點像銀行融資機構整個兒搬到瞭公司內部。

“能借到嗎?”

“應該會有點摩擦。”

殿村回答的口吻就像取款機吐出的明細單一樣冷漠。

“是嗎……”

“畢竟借款有點多。”殿村的措辭雖然小心,用意卻正中靶心,“現在各種款項總額已將近二十億日元,再加上若不及時想到對策,本期還可能出現赤字……此時再借三億日元,恐怕不容易。另外研究開發費用的大幅膨脹也讓我有點擔心……”

殿村暗中指出瞭佃制作所存在的所有問題。

“可是研究就得燒錢啊。”

針對佃的說法,殿村隻應瞭一聲“是啊”,但佃隱約感覺他並沒有被說服。

“多虧瞭研究,我們才拿到瞭發動機方面的專利,隻要設立商業化目標,應該能給營業額做些貢獻——能用這個說法說服銀行嗎?”

殿村默不作聲地想瞭一會兒。

佃又說:“我認為,銀行最擔心的是投入巨額開發費用獲得的專利到最後變成‘死專利’。如果能把這方面解釋清楚,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那可能有點難啊,畢竟我們還沒做出商品呢。”殿村看瞭一眼佃的臉色,委婉地說,“單純說氫發動機的閥門系統,感覺有點實用性不足啊。”

佃有點生氣。他獲得的專利雖然寫著閥門系統,但其中蘊含的技術和專業水平會給發動機及其他方面都帶來正面影響。佃堅信,這樣的研究開發將來會成為佃制作所技術水平發展的關鍵。

“我倒不是那個意思,隻是把銀行可能會說的話說出來瞭而已。”殿村慌忙辯解道,“我是認為,研究開發費用肯定會被銀行提出來……”

津野在旁邊聽著,忍不住長嘆一聲。

“殿村部長,我們可是研究開發型企業,技術力量和專業水平都要建立在研究開發的基礎上。我認為,要是沒有這個,我們可能馬上就會失去競爭力和優越性啊。”

“是嗎……”

殿村沒有反駁,這場討論就要在雙方都沒有互相理解的情況下草草結束瞭。津野心生煩躁,自言自語地說出瞭真心話:“銀行那邊真的不能理解嗎……”

“我這就去做申請融資的資料。”

殿村站起來,逃也似的離開瞭。

“他什麼意思啊。”津野看著殿村走出門外,咂瞭一下舌,“有話想說,那就直說嘛。”

太對瞭。佃心裡雖然這樣想,嘴上還是換瞭種說法。

“人傢還沒混熟呢。可能殿村先生也想在這裡好好幹,隻是同時還要兼顧銀行那邊的想法。”

“這我又不是不明白。”津野還是有點不滿,“那人真的在認真替我們著想嗎?我總感覺他就隻擔心錢,無論怎麼看都是個不折不扣的銀行職員。”

佃跟津野的感想相同,但沒有說話。要是連社長都這樣說話,那就真完瞭。

津野繼續道:“他的專業是財務和融資,怎麼可能理解技術的真諦,要是不理解,照理說應該開口問吧。結果他一上來就說要削減研究經費,太不合理瞭。”

“津老弟,你就少說兩句吧。”佃繼續安撫生氣的津野,“他這不是還沒習慣我們這兒嘛,你就把眼光放長來看吧。”

“既然社長都這麼說瞭……”

津野咕咕噥噥地離開瞭社長室。

佃獨自坐在社長室的扶手椅上,閉上瞭眼睛。客戶跑瞭,公司要裁員,融資困難,內部矛盾——哪一個都不是能輕易解決的問題。

經營一個企業,就是跟這些問題作戰。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雖說是因為父親去世而繼承傢業的,但實際上,接手佃制作所這傢城鎮工廠,對佃來說是一次挫折之後的選擇。那次實驗衛星發射失敗,讓佃失去瞭作為研究者的資格。

小時候,佃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宇航員。小小少年在圖書館讀到阿波羅計劃的故事,心中湧出前所未有的興奮,並如癡如醉地埋首其中。那是當然,畢竟書裡寫的不是虛構的冒險故事,而是如假包換的現實。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登月艙降落在月面緯度零點八度、經度二十三點五度的巨大隕石坑“靜海”上。少年佃捧著那本書,仿佛成瞭尼爾·阿姆斯特朗率領的阿波羅十一號的宇航員之一。當時,佃完全被那項偉業迷住瞭,絲毫不知道阿波羅計劃的感動背後,還有許多“太燒錢”的批判聲音。

佃雖然沒能成為宇航員,但對宇宙的興趣轉向瞭火箭工程學,並且聽到瞭決定他前進方向的那句話。一位專攻火箭工程學的助理教授站在講臺上,對佃和其他學生說瞭這麼一番話。

“你們中間可能有幾個人對火箭工程學感興趣。火箭工程學是一個充滿未知的領域,而你們心中那種向未知領域挑戰的熱情,是任何事物都無法替代的崇高之物。所以,我希望同學們能畢生不忘那種熱情。包括我在內,立志鉆研火箭工程學的人都認為,火箭發動機是遠遠超越瞭智力與想象力的創造物,那是所謂的聖域,或者說上帝的領域。”

上帝的領域。

佃從這句話裡感受到瞭無盡的力量。

做瞭那場難忘演講的助理教授,就是後來成為他導師的大場一義。大場是掌握著最尖端技術的研究者,也是實際參與火箭發動機開發項目的超級工程師。後來,佃加入瞭大場的研究室,夢想就從做宇航員變成瞭讓火箭搭載自己設計的引擎發射升空。然而——

那個夢想,最終破滅瞭。

如今,他坐在父親那一代就在使用的扶手椅上,回想著大場那句話。

緊急停止程序,開啟安全指令。

佃的夢想,隨著安全指令的開啟,化作瞭海中的泡沫。

2

“殿村先生已經給我介紹過情況瞭,不過老實說,一次借三億日元,確實有些困難。”

柳井哲二用一本正經又嚴肅的表情看著佃。他是白水銀行池上支行的融資負責人,在支行的頭銜是課長代理。融資課有很多沒有正式頭銜的職員,柳井算是裡面的二把手,發言分量很重。

這是剛進入五月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早晨殿村對佃說:“能請社長親自到銀行去一趟嗎?”

“少申請一點金額比較穩妥嗎?”佃問瞭一句。

“要是能減少,那就再好不過瞭。這是我的個人看法。”

柳井這人說起話來得繞好幾個圈子。佃含糊地應瞭一聲,卻感受到對方射來一道冷酷的視線。隻聽他裝模作樣地說:“不過我感覺,問題在於貴公司的基礎結構。”

這是啥意思?佃用目光詢問坐在一旁的殿村。

“簡而言之,就是我們的商業環境和管理結構可能存在問題。”

殿村解釋完,柳井把他的話接瞭下去。

“首先,貸款數額太大瞭。而且從賬面上看,那些錢都不知道被用在瞭什麼地方,這讓銀行很為難啊。”

“柳井先生,您是說研究開發費用嗎?”

佃問瞭一句,心裡越來越煩躁。

“我知道社長肯定有各種想法,隻不過,這些研究不一定能轉化為營業額吧?”

“當然能轉化瞭。”佃說,“客戶都很看重我們在研究開發方面的投入,正因如此,業績才能一直提升啊。”

“真的嗎?”柳井發出疑問,“貴公司投入瞭這麼多錢,到底開發出瞭什麼?發動機部件的話,也僅限於氫發動機,對吧?那東西真的能轉化為商品嗎?我聽說有人在研究給汽車安裝氫發動機,隻是還要很久才能應用吧。現在,使用氫發動機的東西也就隻有火箭瞭,你能拿到火箭發動機的訂單嗎?肯定沒戲吧。”

“怎麼能一口咬定沒戲呢。”

佃的反駁讓柳井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火箭這種東西啊,是國傢研究開發機構主導制造的設備。火箭本體的制造和運營雖然交給瞭民營企業,但也都指定給瞭帝國重工等大企業。恕我直言,您這種鄉下中小企業,根本輪不上。一個幾乎毫無用處的死專利,貴公司卻投瞭十幾億日元進去。如果有回收資金的可能性,我倒想請您指教指教。”

佃聽到一半就閉上眼睛,抱起手臂。此時終於睜開瞭眼。

“回收資金的具體策略目前我們還在討論。”佃說,“不過有句話我一定要說出來,我們申請的閥門系統專利,恐怕是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這點不會有錯。那是一種普適性很高的技術,不僅可以用於火箭,還可以應用在很多方面。除此之外,我們在開發過程中獲得的技術和專業性,也可以以各種方式活用於新型發動機的開發工作。所以,這種研究是有意義的。”

“社長,我聽說您原本在宇宙科學開發機構工作,對吧?”柳井說,“我還聽說,您在那裡參與瞭火箭發動機的開發工作。如果是國傢的研究機構,自然可以大手大腳地花錢,但現在不一樣瞭。”

柳井揭開瞭佃心中的舊傷。佃生氣瞭,緊緊盯著對方。

“火箭開發工作一直在捉襟見肘的預算中苦苦掙紮,您對我們的技術根本一無所知。”

佃一口氣說完,卻得到瞭“那是當然”的反駁。

“我怎麼可能知道。您聽好瞭,世界上有太多人拿著所謂全世界最先進的技術,到處找人投資。就拿上個月來說,有人提出瞭以水為動力的電腦和永動機,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全都拿到瞭專利,要麼就是馬上要申請專利。可是銀行把他們都拒之門外瞭。道理還不簡單嗎?如果那些技術真有那麼厲害,就算扔著不管,也會有大企業主動找上門來。確實,我對貴公司的技術沒有進行正式評估。可是,正式評估需要委托專業部門,花費好幾百萬日元,這還隻是評估的費用而已。要是評估出來果真沒什麼價值,那就毫無意義瞭。專利這種東西,很多隻是人們的自以為是罷瞭。”

“夠瞭。”佃不想跟這人聊下去瞭,“您就直說吧,到底給不給我們融資?”

“本行沒有人能對貴公司的技術開發能力做出評估。”柳井斷言道,“支行長也持否定態度。”

佃回想起支行長根木節生那張毫不講情面的臉。他與此人交談過幾次,若是土地、房屋或數字化業績這些看一眼就能理解的東西,他還能聊上幾句,但要換成最新技術,他就一概不願瞭解,絲毫不關心瞭。

“那您說說,我該怎麼辦?”

柳井鼓起臉頰,吐出一口氣。

“我是沒有具體方案,隻不過很難贊同你繼續在研發上投錢。”

“您讓我停止研發?”

“我可沒說停止。”柳井狡辯道,“您身邊不是有殿村先生這位可靠的參謀嘛,可以請他指一個正確方向啊。”

可靠的參謀?佃看瞭一眼身邊那個一本正經的人,嘆瞭口氣。

“如果我不停止研發,銀行就不給我融資。這跟命令我停止研發有什麼區別?”

佃在回公司的車上發著牢騷,殿村卻沒什麼反應,隻會說“哦”“是啊”“真沒辦法”。這個“參謀”的態度讓他很火大,甚至沒來由地懷疑是殿村讓柳井說瞭那些話。無法真心信任下屬的煩躁讓佃越來越沉默瞭。

車子開出銀行,不久後就進入上池臺的安靜住宅區。就在此時——

“不如追夢的行動暫緩片刻吧?”

來自副駕的嘟囔聲飄進瞭佃的耳朵。正好在一個沒有紅綠燈的交叉路口,佃忍不住一腳踩住剎車,扭頭盯著殿村。隻見那人臉上露出豁出去的表情。

“社長,公司裡沒人會對您說這句話,所以隻能由我來說瞭。您還忘不掉自己搞研究時的夢想,可現在您是社長,是一名經營者,不再是研究人員瞭。社長可能覺得隻有我一個人不看好公司的研究項目,其實有好幾個人這樣想。好不容易賺到的錢,全被拿去當成研發經費瞭——這就是他們的想法。社長說研發的成果決定瞭業績的上升,可是,公司裡抱有同樣想法的人反倒是少數。再這樣下去,整個公司就會分崩離析。所以我請求您,哪怕不完全停止研發,至少也把經營資源多分一點到別的方面。不要過度專註於氫發動機,不如做些更具實用性的發動機構造研究,這樣不僅能讓公司裡的人更團結,還能真正產生收益。社長,您就聽我一句勸吧。”

佃凝視著殿村,一時無言以對。很奇怪,他心中並沒有感到憤怒,反倒對殿村的拼命勸說產生瞭共鳴。他的腦子一片空白,直到被後面的車輛鳴笛聲催促,才重新接收到現實的風景和聲音。

他再次踩下油門。

大田區有很多坡道。爬坡、拐彎,再下坡,佃不禁想,這就好像我的人生一樣啊。如此說來,現在我正走在下坡路上呢。

“我會仔細想想的。”

車子開回上池臺的公司後,佃嘀咕瞭這麼一句話。殿村一路都默不作聲地縮在副駕座上,聞言馬上松瞭一口氣。

佃心裡想,殿村把話說得如此直白,肯定需要很大的勇氣吧。因為萬一搞不好,他所面對的社長可能會大發雷霆,直接讓他收拾包袱回銀行去。盡管如此,殿村還是把話說出來瞭。不,應該說他還是決定幫佃一把。

原來殿村隻是笨嘴拙舌,實際確實在為我們公司認真考慮啊。這讓佃感到非常高興。

殿村先下瞭車,正一蹦一蹦地走上正門樓梯。佃看著那個瘦削的背影,低聲說道:“謝謝你,殿村先生。”

然而,殿村剛走進公司沒過多久,又慌慌張張地跑瞭出來。

“社長,不好瞭,您看這個。”

佃看瞭一眼他遞過來的信封,驚得無言以對。那是東京地方法院寄來的訴狀。

3

佃坐在社長室裡,雙手抱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竟然要告斯特拉的技術?”

起訴方是他們的競爭對手——中島工業。

起訴內容是專利侵權。

問題在於賠償數額——九十億日元。

簡直是天文數字。

佃制作所專門制造小型發動機及相關部件,五年前正式發售瞭斯特拉,從此它就占據瞭公司最熱門商品榜首。斯特拉是佃制作所研發制造的一款高性能小型發動機,單品年銷售額占總營業額三成。公司每年都會對它進行改良,去年春天更是推出瞭經大幅改動的最新型號。最新型號的斯特拉上搭載瞭自主研發的燃料系統,而眼下中島工業卻遞來一紙訴狀,聲稱該最新型號的發動機抄襲瞭他們開發的產品,並以侵犯專利權為由,要求他們立即停止銷售。

“扯淡!”佃氣不打一處來,大聲罵道。

他們跟中島工業在小型發動機領域屬於競爭關系,時常鬧得劍拔弩張。事實上,新款斯特拉剛發售沒幾個月,中島工業就發來投訴,說你們的設計是不是有問題。佃制作所先經過內部討論,後來又跟中島工業協商,最終確定中島工業的說法中存在誤解,實際並沒有任何問題。

“抄島工業瞎胡扯什麼玩意兒,我還想投訴他們呢!也不知道是誰抄瞭我們的發動機設計,還山寨出來跟我們競爭。”津野得到消息後,怒火中燒地跑過來罵道。

什麼東西一旦暢銷,中島工業就會削尖腦袋往那個領域鉆營,所以才會被業界揶揄為“抄島工業”。

“結果呢,別人的發動機跟他們傢的有點像,就跑去告侵犯專利權。”

“這就是中島工業的一貫做法啊。”殿村漲紅著臉說,“先模仿,然後挑剔對手的技術,打亂別人陣腳。如果對手是小公司,他們就更加明目張膽瞭。”

“這是主板上市公司會用的手段嗎?!”津野怒氣難平,一口咬住殿村發泄。

“他們就是那樣的公司。”殿村勸說道,“總之,既然我們被告瞭,就不能坐視不理。社長想必也知道,如果不回應訴狀,官司就算輸瞭。我們必須起來迎戰,首先要找一個對技術和知識產權都很熟悉的律師。我曾聽說,抄島工業的顧問律師全都是從搞技術那邊轉行過來的奇人,您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能在法庭上占到優勢嗎?”

佃說完,殿村的方臉上下動瞭動。

“社長,這肯定不是一場簡單的官司,對方也要分出人力和時間來打官司,一定事先跟律師商量過,確定有勝算瞭,才會給我們發來這種東西。”殿村瞪瞭一眼訴狀說道。

“太亂來瞭。”佃無處發泄怒火,隻好看著屋頂嘆息,“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對方的手段就是如此下三爛。”殿村說,“而且,我們被中島工業告瞭這件事一旦傳出去,自傢的信用也會受到影響。銀行那邊也不例外。”

“喂,喂。”佃無奈地看著殿村,“銀行還會把這種事當真?太扯淡瞭吧。”

“在一般人看來,中島工業既然會提起訴訟,肯定是有依據的。當然,就算我們沒做錯什麼也一樣。”

這實在太不講理瞭。

“請您想一想,如果我們官司打輸瞭,不得不停止銷售斯特拉,那對營業額造成的影響將高達三成。再加上京浜機械那邊減損的營業額,就是將近四成。那樣一來,別說赤字瞭,整個公司可能都維持不下去。銀行向來會考慮最壞的情況,那我們就更不可能拿到融資瞭。”

“你等等,什麼叫官司打輸瞭?”佃粗聲道,“怎麼可能打輸。這場官司根本就是胡扯。殿村先生,你心裡也清楚的吧?”

“那當然。”但殿村仍不依不饒地說,“可是,您覺得白水銀行那些人心裡能同樣清楚嗎?要是不出庭,您要如何證明我們能打贏這場官司?”

佃被嗆住瞭。盡管很不甘心,可殿村的話確實有道理。

“還是先找一個能應付這種難題的律師吧。”殿村說,“您有相熟的人選嗎?”

“我有幾個大學同學是律師,不過畢業後都沒見過面。田邊律師不行嗎?”

田邊篤在五反田開著一傢律師事務所,公司平時會請他來制作跟客戶簽訂的合同,以及處理一些別的業務,然後每個月給他支付幾萬日元的顧問費。雖然沒請他打過官司,不過以往遇到貨款延遲支付時也找他咨詢過。

“田邊律師瞭解技術嗎?”

“不知道呢。”佃歪著頭說,“我能肯定他在合同違約和索賠這方面特別專業,但此前從未跟他談過專利這種復雜話題。隻是我也想不到別的律師瞭。”

殿村仔細想瞭一會兒。

“總之,先找他商量商量吧。”

說完他就走出社長室去打電話瞭。

佃目送殿村的背影離開,疲憊地嘆息一聲。就在此時,外面有人敲門,一個模樣邋遢的男人探頭進來。是山崎光彥。

山崎今年三十八歲,是佃制作所技術研發部門的領頭人,正式頭銜是技術研發部部長。他是佃的大學師弟,也是一名很有能力的研究人員。可是他性格比較特別,跟教授合不來,五年前就離開瞭研究室。

一頭亂發、滿臉胡楂,鼻梁上架著沉重的黑框眼鏡,身穿臟兮兮的白袍,他這副樣子無論怎麼看都像個禦宅族,但實際上,他喜歡實驗甚至勝過一日三餐。可能就因為這樣,此人年近四十瞭還沒成傢。

“社長,我聽說我們被中島告瞭,這是怎麼回事?”

山崎性格內向,說起話來也磕磕絆絆,眼睛總是看著地面,頭發綁成一條馬尾辮。他跟別人說話時喜歡用中指不停推眼鏡。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佃回答,“對瞭,阿山,上回中島來找我們麻煩時不是有個什麼聯系人嗎,說是企劃部的經理還是啥的。你還有那傢夥的名片沒?”

“稍等。”

山崎說著,抬手拍拍胸口和屁股,好不容易從褲子前面的口袋裡掏出手機來。

“我記得記過他的名字,應該還沒刪掉……啊,找到瞭。”他打開手機,把一則聯系人資料拿給佃看,“頭銜應該是事業企劃部法務小組經理。”

那人名叫三田公康。

“對,對,就是這個傢夥。”

幾個月前,中島向他們提出投訴時,佃曾跟這人見過幾次。

他跟佃年紀相仿,渾身散發著大企業高管的氣場,把自己打理得有模有樣,卻給人留下不可一世的印象。

佃用座機撥瞭那個號碼,不是公司總機,而是直通部門的電話。他向接電話的年輕男人報上名字,聽到一聲“請您稍等”,隨後聽筒裡便傳出八音盒版的《卡農》。佃覺得這個旋律跟這個部門給人的印象不太相符。

等瞭好久,才聽到一個生硬的聲音說:“您有事嗎?”對方並不是三田,而是剛才接電話的人。

“我想談談訴訟事宜。”佃回答道。

“三田讓我轉達,對於那件事他沒什麼好說的。”

對方給瞭一個讓人火大的回答。

“麻煩您轉告他,就算他沒話說,我也有話說。”

佃說完,電話又被切換成等待音,過瞭一會兒,他聽到一聲:“喂,你好。”對方連名字都不報一下,看來就是三田本人瞭。

“您好,我是佃制作所的佃。今天我收到貴公司發來的訴狀瞭。”

對方沉默不語。佃有點火大,煩躁地說瞭聲:“喂?”對方這才不耐煩地應瞭一聲:“嗯。”

佃繼續道:“對於貴公司的發動機設計,我還是之前的說法。當時您也認同瞭,說並不存在問題。那現在這是怎麼回事,能請您解釋一下嗎?”

“認同?我可沒認同什麼。”對方帶著敵意回應,“您怕是有什麼誤會吧?”

“等等啊,三田先生,你當時對我們的回應完全沒有提出異議吧。不僅是你,我記得貴技術部門的人也都認同瞭。”

佃說完,心裡想起那次難忘的經歷。

二月,中島工業突然寄來一封“貴公司開發並在銷的斯特拉發動機疑似侵犯本公司專利權”的信函,還附上瞭證據。

公司內部以佃和山崎為中心,展開瞭一次討論,最終認定兩者確實類似,但模仿的一方是中島工業,佃制作所沒有任何問題,並把這個結論告知瞭對方。佃好像為此跟三田見過兩次面。

其後,由中島工業發出邀請,兩公司負責人在東京都內某酒店召開瞭正式談判會議。佃一直堅持自己的主張,中島工業雖然提出瞭幾項反駁,但都被佃說服瞭。最後,談判會以雙方接受瞭佃制作所的主張結束。

“你們現在才說沒有認可,那倒是告訴我,究竟什麼地方不認可瞭?”

“您看過訴狀自然會知道。”三田口氣生硬地說。

上次開談判會,佃制作所隻有佃和山崎兩個人出席,中島工業則派出瞭以技術部門為中心的十幾名員工。當時應該把技術問題都討論透徹瞭。

“我就是看瞭訴狀還不明白,才打電話問你的啊。為什麼要跟我們打官司?如果有問題,在那次談判會上明確提出來就好瞭,不,會後也行。而你們卻突然發來一紙訴狀,這簡直太亂來瞭。”

“恕我直言。”三田說,“本公司是因為你們當時一味自說自話,認為就算當場反駁也隻是鬧得會議沒完沒瞭,才選擇沉默的。關於這點,麻煩您有點自覺好嗎?”

佃感到有一股強烈的怒氣湧瞭上來。

“那你們提出開談判會的初衷又是什麼啊?”

“總而言之,”三田語氣輕浮,看起來並不把佃當回事,“無論您怎麼想,這件事都已經遞交給法院瞭。既然如此,我對您也沒什麼好說的瞭。”

“三田先生,這不是違反社會常識的行為嗎?”

佃剛說完,三田就在電話另一頭尖聲反問:“社會常識?”他似乎嗤笑瞭一聲,隨後半帶嘲諷地問:“不好意思,您說的社會常識是指什麼?能明確一下定義嗎?”

佃氣得眼前發黑。

他突然想起年輕時在大學研究室與人發生的爭論。研究室裡有個自詡學者的人,凡事一開口便是“你如何定義這個詞”,佃當時最討厭那個人瞭。

“定什麼義啊,別開玩笑瞭。”佃怒火攻心,惡狠狠地說。

“我可告訴你,這次通話是有錄音的。”三田說。

“那又怎樣。”佃也不服輸,“到法庭上去誣告別人,還把這當成做生意的手段。我想問問,像你們這種大企業,利用官司來賺錢真的好嗎?”

“佃先生,您所謂的誣告,隻是單方面見解吧。”三田得意地說,“我可不這麼想。你們侵犯瞭我們的專利權,並以此獲得不正當利益,糾正這種行為才叫正義吧。您在這裡跟我說沒有用,一切到法庭上解決吧。話就說到這裡,我要掛電話瞭。今後您如果還對這件事有疑問,麻煩不要聯系我,直接聯系我們的代理律師。我還要奉勸您一句,千萬不要用那種類似威脅的口氣說話哦。再見。”

他顯得格外自信,說完就把電話掛瞭。

“王八蛋!”

佃把聽筒一摔,氣憤地抱起瞭手臂。

“他說什麼瞭?”山崎鏡片背後的雙眼滿是不安。

“他說當時根本沒認同我們的結論,還說隻有我們單方面覺得自己沒問題。明明在談判會上被反駁得體無完膚,還好意思說那種話!”

佃一生氣就會體現在態度上,而山崎則會藏在心裡。所以他生起氣來反而會變得很安靜,而且一臉蒼白,太陽穴突突亂跳。就像現在這樣。

“就因為他們跟我們爭不贏,所以才把法院牽扯進來,想歪曲事實吧。畢竟人傢底下可有一大堆一流事務所的優秀律師啊。”佃充滿嘲諷地說。

“隻要把我們告贏瞭,讓我們再也賣不瞭發動機,他們就能從中獲利,是這麼想的嗎?”山崎說。

“沒錯,這招太下三爛瞭。”

以打官司為手段踢走同一領域的競爭者,這是不可原諒的。

“正義與我們同在。”

佃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卻見殿村回來瞭。

“田邊律師今天下午六點以後有空,您打算怎麼辦?”

佃打開記事本,上面寫著晚上有同業者聚會。

“那就六點以後吧。”佃說完,在聚會日程上重重地劃瞭兩道。

4

佃來到五反田拜訪顧問律師田邊,這位今年已經六十歲的資深律師卻眉頭緊蹙。

“與中島工業的訴訟啊,這個專利侵權是怎麼回事?”

“對方提出問題的部分是將燃料有效輸入發動機內部的控制裝置。”

佃起瞭個頭,山崎接過話頭,拿出帶來的發動機模型開始詳細說明。現在他們被告侵犯瞭專利權,自然要先讓律師對技術有一定的理解。然而,田邊一開始還挺熱心聆聽,後來就越來越沒有反應瞭。五分鐘後,他就抱著手臂一言不發。過瞭一會兒,他直接打斷瞭山崎的說明。

“好,夠瞭,反正我聽瞭也不明白。”

山崎有點無措地看向佃,仿佛在問他這樣有沒有問題。佃很理解他的心情。

田邊繼續說道:“總之先要進行事實認定,我們應該做一份資料,直接反駁對方的說法……簡而言之,訴訟的焦點在於技術原創性,對吧?”

田邊先說瞭幾句好像很有信心的話,但還沒等佃回答,就話鋒一轉。“不過既然對手是中島工業,問題就成瞭我們能否證明沒有侵權這點瞭。還要考慮到法官的個人印象,畢竟有不少法官會偏心大企業。”

“這可不行啊,律師。”佃慌忙說,“個人印象是怎麼回事?不是要講事實的嗎?真相不是隻有一個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老練的律師似乎有點煩躁瞭,“我明白你們的主張是沒有侵犯專利權,然而對方也是覺得自己能打贏官司才鬧上法庭的對不對?這事可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啊。”

“隻要把證據整理好,應該就能證明我們沒錯。”佃這麼說道。

然而田邊卻陷入沉思,好久都沒回應。

“這種技術戰一旦變成持久戰,就不好辦啦。”最終律師這麼說道。

“所以呢?”佃反問,“您這是叫我乖乖賠償九十億日元?那不是正中他們下懷嗎?律師,您怎麼能這樣呢?”

佃正忙著發火,殿村在他身邊冷靜地問瞭一句。

“請問,田邊律師對這種知識產權訴訟有經驗嗎?”

知識產權是指發明創造和編寫軟件等不依附實體的產權。

“這種案件可不怎麼常見。”田邊一臉“那又怎樣”的表情盯著殿村,“我是從做律師的經驗來判斷這種訴訟很難短期解決。說句不好聽的,中島工業應該很瞭解情況,才會以這種手段提起訴訟。總而言之,你們的主張是不存在侵犯專利權的事實對吧?那麼,我會寫一份表明主旨的答辯狀。另外,剛才幾位向我做的說明能否簡單總結一下,以書面形式發給我呢?電子郵件就可以。”

山崎一直欲言又止,他特意把模型帶來,就是為瞭進行詳細的解說。沒想到這個律師聽都沒有認真聽,就說瞭這種話。他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難道做成書面形式你就能看懂瞭?

“知道瞭,律師。”看到佃和山崎都對律師失去瞭信任而一言不發,殿村便替他們說,“我們會在內部先商量商量,感謝您的幫助。”

“殿村先生,你準備怎麼辦?”

三人離開律師事務所來到附近的停車場,坐到車上後佃問瞭一句。

“總之先把人傢要的資料做出來吧。”殿村說,“也不能因為自己心裡不安,就馬上跑去找別的律師。”

佃極不情願地點瞭點頭。從上一代社長開始公司就跟田邊律師合作,在制作合同、回收債務和人事咨詢等方面請他幫瞭不少忙。佃對這次商談確實心懷不滿,可是畢竟交情擺在那裡,也不能因為不滿就換人。田邊想必也覺得自己能應付,才叫他們準備資料的吧。

“剛才他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大企業真的會比較有利?”

駕車行駛在通往大田區方向的中原街道上,沐浴著夕陽,佃問出瞭心裡一直在琢磨的問題。問完馬上通過倒車鏡看到後座上的殿村露出瞭沮喪的表情。

“老實說,我在銀行工作時也聽過這種說法。銀行也屬於被偏袒的一方。”

“太氣人瞭,堂堂法官怎麼能偏心呢。”

“這就是日本的現狀啊,最近已經好很多瞭。現在連銀行也可能敗訴,當然,也是因為壞事做盡,遭到報應瞭。”

“真讓人生氣。”

佃不高興地說完,沉默瞭好一會兒。再次開口時,車子已經開到公司附近瞭。

“對瞭,殿村先生,打官司的事要不要告訴銀行啊?”

“這個嘛……”殿村應瞭一聲,又想瞭一會兒,“我覺得不能不說啊,雙方還存在信賴關系。”

隻要這邊不去說,對方應該不會知道,殿村肯定也知道。遮醜是人之常情,但可能出於銀行職員的習性,殿村給出的意見還是跟他的人一樣穩健保守。

“更何況,在跟銀行簽合同時也規定,若發生可能影響業績的事項,必須主動向銀行匯報。斯特拉的年銷售額高達三十億日元,所以我們是有義務匯報這場官司的。”

“真沒辦法,那我們明天就去吧。”

佃發出嘆息時,已經能看見佃制作所的五層辦公樓瞭。

佃把車開到停車場,走進辦公室,還沒來得及脫掉上衣,白水銀行的柳井就打來瞭電話。這個時機也太巧瞭,佃打算順便跟他約一下明天見面的事。

“喂,事情不太妙吧?”

一上來柳井就語氣強硬,連句客氣話都沒有。

“什麼事情不太妙?”佃問。

“你們被中島工業給告瞭?”

柳井說出瞭意想不到的話。

“您怎麼知道的?”

“媒體都報道瞭。”

“媒體報道?”

佃忍不住重復瞭一遍,同時回過頭,發現殿村正在不遠處的辦公桌旁,驚訝地看著他。

“中島工業剛才開瞭媒體發佈會,公開宣佈他們對你們佃制作所發起瞭侵犯專利權的訴訟。還是總部那邊的相關部門告訴我的。你們申請融資時隱瞞瞭如此重要的事,這樣不行啊,完全是背信棄義的行為嘛。”

“我可沒有隱瞞,請您別誤會。”被對方的氣勢影響,佃的語氣也有點不受控制瞭,但還是繼續解釋道,“訴狀是下午才送到我們公司的,我剛去五反田找顧問律師回來,還跟殿村說明天就去找您匯報呢。”

“別等明天瞭,這麼要緊的事,怎麼能不馬上匯報呢!”柳井毫不留情地說,“支行長現在特別關心這件事,還問我佃制作所能不能行呢。您這樣實在太讓人為難瞭。”

電話那頭的人明顯表露出不信任。

“既然如此,那我馬上過去。沒能及時聯系,實在很抱歉。”佃道瞭歉。

“嗯,那我跟支行長一起等您過來。”

柳井著重強調瞭“支行長”三個字,然後掛斷瞭電話。

“柳井先生怎麼說?”殿村憂心忡忡地問。

“中島那邊好像在媒體上公佈瞭這件事,銀行叫我們馬上過去匯報。”佃關上手機說,“是銀行先聯系的我們,確實有點糟糕。我去一趟。”

“我也跟您一起去。”殿村馬上說。

5

支行長根木滿臉不高興地坐著,一言不發。

這裡是銀行的接待室,桌上擺著東京地方法院發來的訴狀,還有斯特拉的產品圖冊,攤開的圖冊旁邊還擺著個孤零零的發動機模型。

像山崎在田邊律師事務所做的那樣,佃花瞭將近一個小時,親自說明瞭發動機的構造和這次訴訟的焦點。隨後,他又把此前與中島工業的交涉一一道來,表明瞭這次訴訟的不合理之處。

全部說完後,眾人陷入瞭短暫的沉默。

“佃先生的話我都明白瞭。”跟說出的話語相反,根木的表情顯露出難以掩飾的煩躁,“但您說的這些隻是你們這邊的主張,而對方也會提出可與之對抗的證據,對不對?”

“無論對方提出什麼,侵犯專利權一事都是不存在的,這場訴訟毫無根據,我們不可能輸。”

根木隻是一言不發地聽佃說話,沒有給出回應。他面無表情地沉默瞭一會兒,對旁邊的負責人柳井說:“佃先生申請瞭融資?”

“三億日元,名目是運轉資金。”柳井回答。

“三億……”

根木張開拇指和食指,摸著下巴思考瞭片刻。他從柳井手上接過佃制作所的資料,凝視著寫滿數字、貌似分析表的文件。

“開發這方面投入瞭不少費用啊,結果開發出來的發動機還被人告瞭……”根木一臉苦澀地嘟囔道,“要是官司輸瞭,貴公司的發動機連賣都賣不出去。而且你們還要支付九十億日元的賠償金,那樣一來,恐怕連公司都很難支撐下去瞭……”

“如果事情真變成那樣,這個世界就不存在正義瞭。”

佃有點冒火。

“正義啊……社長,正義跟法律,難道不是兩回事嗎?”根木以一副仿佛知曉世間所有道理的樣子看著佃,“銀行這邊呢,必須設想到最糟糕的情況,當然,我也不是說貴公司一定會輸哦。”

那不是一樣嗎。就在佃為根木的話怒火中燒時——

“我很明白支行長的意思,隻是本公司也非常為難。”殿村聲音冷靜地說道,“我們正在積極應對訴訟,也會隨時向銀行匯報進展。與此同時,融資一事還請支行長盡量通融。如果沒有融資,我們公司的資金運轉就岌岌可危瞭。所以支行長,萬事拜托瞭。”

殿村深深低下頭。佃是個急性子,很難冷靜應對問題,所以殿村這趟跟來真是太好瞭。隻不過——

“你們這邊局勢不太好啊。”根木的反應很冷淡,“前腳才被京浜機械撤銷訂單,光這一樣就註定要赤字瞭,結果這頭又打起瞭官司。這種時候找我們借三億日元,老實說,挺為難的……殿村先生,你也是銀行職員,想必明白這個道理吧。”

“請等一等,支行長。”佃說,“就因為我們被告瞭,所以就設想最糟糕的事態,然後不同意我們的融資申請,這也太過分瞭。”

“要是結果已有定論,誰還會打官司呢。”根木正面反駁瞭佃的主張,“中島工業也是因為手握勝算,才會打這場官司的吧。你們想想,那可是中島工業啊,那個中島工業啊。”

旁邊的殿村也沉默瞭。盡管支行長的話很不講道理,但他知道對方也是出於無奈才會有這種反應——這點從他的表情也能看出來。

佃把話咽瞭回去。他並非無言以對,而是深知中島工業這樣的大企業向法庭提起訴訟,世人會以什麼樣的眼光看待這件事。

對方是知名上市企業,單是那塊招牌就是信用的象征。中小企業無論怎麼掙紮,在社會信用度這一點上都很難與之對抗。

法官在法庭上會對大企業懷有好印象,這件事確實對佃造成瞭打擊。可是說到底,法庭的情況已經算好瞭,真正不公平的是現實社會。在社會上,大企業擁有絕對優勢。

隻要是大企業提起訴訟,隨便什麼人都會想:那麼大的公司把人傢告瞭,被告方肯定特別壞吧。再怎麼堅持主張“我們沒錯”,也沒有人會相信。

然而,世人的誤解無可避免,但連銀行都如此妄斷,這一點他實在難以接受。

對中小企業來說,銀行是資金源,也可以說是它們的生命線。

本來應該站在自己這邊的銀行支行長卻一味給出否定意見,這讓他感到很氣憤。

“支行長,我們的合作關系已經持續二十年瞭。”佃強忍住心中怒火,這樣說道,“隻要是貴行的要求,我們都盡量滿足,因為雙方的合作本來就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基礎上。老實說,我們現在確實是四面楚歌。首先要盡快應對京浜機械撤銷訂單造成的資金問題,為此才來融資的。您就不能給我們多些信任嗎?”

“你叫銀行怎麼判斷這種技術上的東西呢。”根木冷冷地回答,“融資可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佃忍不住問。

“是生意啊。”根木凝視著佃的雙眼說。

“可惡,什麼鬼。那幫人隻在有利可圖的時候點頭哈腰。”

佃坐在支行停車場的車上,很不甘心地敲瞭一下方向盤。

他很想抱怨銀行,可是在殿村面前又不好開口。

“不好意思。”

殿村沒精打采地說著,仿佛那都是自己的責任。

“那個叫根木的支行長根本不聽人說話。”

“要是我的口才再好一點,說不定就不會這樣瞭。”

殿村確實不算巧舌如簧之人。

“跟那個沒關系吧。無論你怎麼費盡口舌,都很難改變一個隻顧著自保的人。”

其實,佃並非頭一次經歷這種事。

那次火箭發射失敗後,佃作為發動機開發主任,被迫承擔瞭所有責任,在研究所內失去瞭立足之地。

火箭發射是投資超過百億日元的大項目,而且所有資金都來自稅金,一旦失敗就會遭到輿論的猛烈攻擊,所以被追究責任也是理所當然。隻是佃萬萬沒想到,連平時對他評價很高的總負責人大場,在關鍵時刻都選擇瞭自保。他將發射失敗的原因歸結為佃的發動機設計失誤,把責任推得一幹二凈。

隻有在離開日常,被逼到絕路時,才能看到真正的人性。

在名為“校驗”的踢皮球過程中,佃之前構築起的人際關系網徹底崩潰瞭。曾經齊心協力的夥伴都露出瞭真面目,爭相批判對方,堅持自己的正當性。

人一旦選擇瞭自保,就會變得頑固任性,當時佃就深刻體會到瞭這個事實。佃之所以決定離開研究所,既不是因為父親去世,也不是因為自己背上瞭實驗失敗的責任。他感覺,對人際關系失去信任才是最大的理由。那種東西一旦出現裂痕,就再也無法復原,仿佛脆弱的瓷器。

“白水銀行已經靠不住瞭。”

他把車開出去,帶著沉重的心情穿過住宅區。回到公司,殿村馬上拿來瞭融資表格,那張表上有公司未來半年的流水預測情況。

“到七月就不夠用瞭嗎?”

佃看完表格,坐在社長室的待客沙發上,雙手交疊在腦後。

按照殿村的測算,佃制作所的結算資金到下個月就要見底,即使算上期間的營業額,預計七月下旬進行的結算也會出現資金不足。佃的公司沒有發行期票,也就不存在“空頭支票”,可若不支付采購款項,公司的運轉就會停滯,再這樣下去,就隻有倒閉這一條路瞭。

“不能到別的銀行借嗎?”佃問。

“明天我先去其他銀行問問,不過請別抱太大希望。”殿村說,“銀行業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公司面臨危機時,會由主力銀行給予援助。我們的主力銀行就是白水銀行,連他們都拒絕瞭融資請求,其他銀行恐怕更不容易瞭。”

“全都照葫蘆畫瓢嗎?真好,都不用動腦子。”佃嘲諷地說。

“真不好意思。”殿村又道瞭一聲歉,“非主力銀行一般會暗自揣測,認為主力銀行跟企業來往較為密切,一定掌握瞭其他人不知道的經營情報。換言之,要是主力銀行都收手瞭,肯定是出於某種原因。要是不顧這層關系,硬要給那個公司融資,不僅很難在行業內得到認可,萬一發生什麼事,還會被追究責任。”

又是自保。

“我是不懂銀行內部的情況。”聽殿村說明完內情,佃回答道,“不過,應該也有能理解我們、信任我們的銀行吧。殿村先生以前不是說過,銀行並不僅有人和紙嗎?既然如此,說不定有那麼一兩個怪人願意幫我們啊。”

殿村熟知銀行的做派,所以低垂著頭沒有回答。佃想,那裡面一定存在我這個外行人不懂的難處吧。

“那個,社長……”殿村抬起頭問,“我想跟您商量件事。假設沒法從銀行籌集資金,那能否解約定期存款?我們也沒有可以變賣的資產瞭。”

“拆定期?”

這話說起來有點滑稽,在殿村提起之前,佃甚至想都沒想過解約定期存款。因為定期存款就像銀行融資擔保一樣,他還以為一旦存進去就拿不出來瞭,沒想到殿村竟提出解約。

“那樣銀行不會有意見嗎?那叫什麼來著,什麼存款?”

“您是說保證金存款嗎?”

“就是那個。”

雖然不是債務擔保,可銀行會要求公司保持那筆存款,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已經不是那種時代瞭,金融廳都禁止那種行為瞭。”殿村說。

“對方可能會要那筆錢做擔保啊,白水銀行搞不好已經考慮到我們要破產的情況瞭。”

“那就拒絕擔保。”殿村斬釘截鐵地說。

殿村是銀行調派過來的人,解約定期存款不相當於他對銀行豎起反旗嗎?佃思索著,殿村如此建議,肯定下瞭很大決心吧。

“殿村先生……你如此提議讓我很高興,隻是那樣做,你的立場不會變得很尷尬嗎?”佃擔心地問瞭一句,沒想到換來瞭殿村的反問。

“屆時社長一定會聘用我吧?”

佃一臉呆滯。殿村又嚴肅地看著他說:“我相信社長。雖然我以前是銀行職員,但現在已經是佃制作所的員工瞭。為自己的公司考慮,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佃實在太震驚瞭,一時回不上話。殿村繼續道:“我這人嘴笨,很容易被人誤會。因為這個缺點,在銀行也吃瞭不少虧。來這裡之後有時我也會想,這個公司裡是不是也有不少誤解瞭我的人。不過,我喜歡這個公司,想跟社長、和大傢一起工作。現在銀行那邊怎麼看我我都無所謂瞭,隻要能為佃制作所帶來好處,就請您讓我去做吧。”

殿村說完,深深低下瞭頭。

“謝謝你,殿村先生。”

佃備受感動,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話來。

殿村在桌上攤開定期存款明細表。

佃和他一起端詳瞭一會兒,然後抱起手臂。

“拆瞭定期能撐多久啊?”

“要是勒緊褲腰帶,大概能過一年吧。”

“一年……”

現在的佃實在說不清這段時間算長還是短。

“據說就算沒油瞭,飛機也會因為慣性再飛一會兒。”殿村說,“現在的佃制作所就處在慣性飛行狀態。沒有瞭融資這個燃料,接下來就是能飛一會兒算一會兒。而那個時間就是一年。”

“在此期間,若找不到新的燃料就糟糕瞭。”

“沒錯。”殿村無比嚴肅地點點頭,“為此,我們首先要應付這場訴訟。要是官司輸瞭,不,就算官司沒輸,若不能在一年內解決問題,那就……”

“墜機。”

賽壬——佃突然想起自己研發的發動機。佃制作所就像當時的賽壬一樣,正在一點一點偏離軌道。

它會跟賽壬一樣化作海中泡沫,還是會重新回到成長的軌道上呢?

現在正是緊要關頭。

6

“你回來啦,吃飯沒?”

佃回到傢,母親和枝來到門口迎接。佃目前跟母親和女兒三個人一起生活。

“還沒,我一直待在公司。”

“是嘛,那真是辛苦你瞭。”

在母親問話前,他甚至忘瞭自己還餓著肚子。

“今晚吃幹燒青花魚。”母親邊說邊把鍋架到爐子上,點起火來,“我給你把飯菜熱熱,你先去洗澡吧。慢慢來,不用著急。”

“那我就多泡一會兒……喂,我回來瞭。”

佃在走廊上朝起居室喊瞭一聲。女兒利菜正在沙發上看電視。

那邊傳來一聲不耐煩的回應。這孩子現在念初二,大概半年前就不怎麼跟他說話瞭。佃不知道究竟發生瞭什麼事,也不明白女兒到底對自己有什麼不滿意。雖說這也算是成長的一個階段,可她的態度轉變得太突然,讓佃吃瞭一驚。

“學校怎麼樣?有意思嗎?”

利菜上的是一所初高中連讀的私立學校,社團加入瞭羽毛球部。學校方針講究文體雙全,所以校內的社團活動也很活躍。她每周一、三、五都有早練。

“沒怎麼樣。”

利菜拿起遙控器,把上補習班時錄下的唱歌節目音量調大。起居室裡頓時響起流行歌曲的轟鳴。

“吵死瞭。”

佃忍不住生氣地說完,卻被女兒反咬一口。“最吵那個不是你嗎?”

“你再這麼說話我就把電視關瞭。”

“幹嗎啊,我不出聲還不行嗎。”

利菜不高興地說完,打開電視機櫃拿出瞭耳機。轟鳴的歌聲馬上變成細微的鼓點,傢中總算恢復瞭足以聽見佃嘆息的安靜。

“別總這麼愛發火嘛。”母親在廚房裡安撫道,“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愛事事跟老爹對抗,這種時候你說什麼都沒用。我也經歷過這個。”

“那都多少年前瞭。”

佃松開領帶,穿過廚房跟起居室一體的房間,正要走向浴室。此時母親從廚房探出頭來,小聲對他說:“啊,對瞭、對瞭,差點兒忘瞭說,剛才沙耶給你打電話瞭哦。”

佃愣瞭片刻,接著露出不高興的表情。沙耶是他的前妻。

“哦,她說什麼?”

“說還會再打過來。”

佃繼承傢業第二年,沙耶跟他分開瞭。

他跟沙耶原是同一所大學的研究員,兩人上大學時在網球社團結識,並開始交往。

沙耶堅強又知性,每次在社團討論問題,她都會率先發表意見,一旦發展成爭論,她也從未輸過。

佃考上碩士研究生後,沙耶進入瞭另一個領域的研究生院,兩人後來又讀完瞭博士,在此期間一直保持著戀愛關系。佃獲得留在大學擔任研究助手的職位時,就跟尚在讀書的沙耶結瞭婚,沒過多久就生下瞭利菜。

沙耶與佃同為研究者,又是他的妻子,她帶來的刺激和散發的魅力都無人能比。

兩人的婚姻和研究生活都很美滿,隻是,那場火箭發射失敗,同樣給他們美好的生活造成瞭裂痕。

“哦,你要因為這種事辭職嗎?”

佃找到沙耶商量離開研究所的事時,她用輕蔑的口吻說瞭這句話。無論當時還是現在,他的妻子都堅持要走研究道路,定期發表許多論文。在她看來,佃的決定恐怕是不可原諒的吧。

“你根本不懂。”

幾經煩惱、深思熟慮得出的結論竟被如此嘲笑,佃忍不住反駁道。

這就是兩人美滿婚姻出現裂痕的那一刻。

之後,佃因為自己所不習慣的社長工作而歷盡艱辛。畢竟他原本是個與實體經濟毫無關系、不諳世事的研究者——

佃辭去研究工作後,環境的突然改變影響到瞭生活的方方面面。首先,當上社長以後,他發現這項工作十分繁忙,以往能分擔的傢務,現在都做不到瞭。另外,有一些場合需要沙耶以社長夫人的身份出席,給她也帶來瞭不小的負擔。

兩人意見相左的情形越來越多,整天吵個不停。原本一致的價值觀開始分道揚鑣,最終到瞭再也無法修復的境地。

與此同時,沙耶接到邀請,讓她到築波的研究機構出任客座教授。她接受瞭。

她選擇瞭與佃分開,扔下還在讀小學二年級的利菜。換言之,沙耶放棄瞭傢庭,選擇瞭事業。

兩人開始瞭分居生活,沙耶一個月頂多回來一次。原本預定為期一年的客座教授任期延長為兩年,沙耶幹脆提出瞭離婚。

“現在的你既沒有夢想也沒有希望。”沙耶說,“你整天隻想著錢。我不想把餘生浪費在這種人身上,不想再欺騙自己維持婚姻瞭。我想對自己誠實,度過無悔的人生。”

佃覺得這番話太任性瞭,不過這一定是沙耶的心聲。因為她是個優秀的人,又追求完美主義,整個人充滿鬥志,絕不容忍妥協。

對沙耶來說,放棄研究者的道路,成為中小型企業經營者的伴侶,一定如同放棄浪漫理想,淪為現實主義者的落後人士吧。

“是你提的分手,所以我不能把利菜交給你。你接受嗎?”

談判最後,沙耶接受瞭佃的條件。

最後一晚,妻子陪伴著毫不知情的女兒睡。第二天一早,她仿佛正常上班一樣走出瞭傢門,包裡裝著佃簽瞭字蓋瞭章的離婚協議。

佃從掛在起居室的外套口袋裡拿出手機,走到二樓的臥室。

他翻開手機,發現屏幕上顯示有一通未接來電。

是沙耶。看來她是打到手機上沒人接,才又打到傢裡來瞭。佃給她回瞭個電話。

“不好意思,打擾你瞭。我打電話是因為聽說瞭一個消息。你是不是被中島工業告瞭?”

沙耶久違的聲音傳來,語調幹練,仿佛在跟工作對象說話。佃仿佛能看到她撩起頭發的樣子。

他站起來,下意識地拉開窗簾。窗玻璃上映出一個緊握手機、一臉疲憊的中年男人。

“我想問問你情況如何。我跟中島工業有過一些來往,知道他們的法庭策略很高明。而且我聽說,他們手下有一支專業的律師隊伍,就想問問你們公司的律師怎麼樣。”

“我的事輪不到你操心。”佃冷冷地說。

“是嗎,那算瞭。”沙耶很幹脆地回答。

“就這些嗎?”

“就這些。”

佃正準備掛電話,卻聽到沙耶繼續說:“要是你找不到合適的律師,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位。是專攻知識產權的,很厲害,出身於田村大川法律事務所。”

“什麼田村大川?”

“你不知道嗎?那就是中島工業的簽約律所。那個律所的頭號律師幾年前獨立出來瞭,專門跟幫中島工業牟利的原事務所對著幹。你有興趣嗎?”

“不好意思,我已經有律師瞭。”

佃邊說邊想起瞭田邊律師的臉。

“是嗎,那我掛瞭。看你這麼有精神我就安心瞭,代我向利菜問好。下周六我答應帶她去購物,拜托瞭。”

你近況如何——佃還沒來得及問,前妻就把電話掛掉瞭。

“還是這麼以自我為中心。”

佃把手機往床上一扔,自言自語地罵瞭一聲。

7

“不過話說回來,那個佃制作所的社長還真是什麼都不懂啊。竟然主動給原告打電話,真是貽笑大方。”

來到飯倉片町經常光顧的酒吧喝第二攤時,下屬西森說瞭這句話。兩人剛從合作公司的招待宴中解放出來,鄭重婉拒瞭對方送行的提議,隻請他們幫忙叫瞭一輛出租車。

那天下午接到佃社長電話的人就是西森,他是把佃告上法庭的中島工業事業企劃部的一名組長。

下屬輕蔑的語氣惹得三田嗤笑一聲。這個西森被勸瞭不少酒,比往常更口無遮攔瞭。

“誰管他原來是不是研究者,現在不過管著一個中小企業裡的中小企業。連危機應對機制都沒有,真讓人無語。”

三田心想,那是當然,哪有把訴訟風險都考慮得面面俱到的中小企業,當然沒有瞭。所以才對他們有好處啊。

“這輪我們贏定瞭吧。”

西森醉醺醺地給尚未開始的官司下瞭定論。

西森今年三十二歲,三個月前剛調到三田手下。他的工作能力不好不壞,是個愛打扮的單身男子,很受女員工歡迎。隻是作為下屬,他就略顯不足瞭。

“老實說,贏不贏不是問題。”三田對口出狂言的下屬嚴肅地說,“勝訴乃是理所當然。”

他把目光轉向昏暗的虛空,露出狡猾的微笑。

“我們起訴,然後通過媒體公開宣佈本公司要起訴佃制作所侵犯專利權。你覺得世人會怎麼想?以前一直購買佃制發動機的公司會作何反應?跟他們合作的銀行會怎麼想?然後我們真正來到法庭上瞭。這時候要花的錢不計其數,要花的精力也難以估量。要是官司一直拖下去會怎樣……佃究竟能支撐多久,這難道不是一場好戲嗎?”

“原來如此,這是看誰最耗得起啊。”西森邪魅地笑瞭,“等到把他拖垮,那無論結果如何,都是我們獲勝啊。”

“你這才明白過來?”

三田高舉雙手,抻瞭抻剛才在酒局上繃得僵硬的背部肌肉,繼續他慣常的說教。

“你給我聽好瞭,這世界上有兩種規則,一種是道德,一種是法律。我們人類之所以不會輕易殺人,並非因為法律禁止,而是被道德所支配,知道不能做那種事。可是公司就不一樣瞭。公司不需要道德。公司隻要遵守法律,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受到懲罰。就算弄死競爭對手也可以。怎麼樣,是不是學到一招?”

為此而把訴訟當作道具,這就是中島工業的撒手鐧。

若對方是中小企業,就更適合動用這招得意技能瞭。

“既然如此,咱們就趕緊把佃給弄死吧。”西森用醉漢特有的開朗語氣說道,“隻要那個公司倒掉,小型發動機領域就是我們的天下瞭。”

“呵呵。”三田煞有介事地舉起酒杯,“不過西森啊,這裡面還是有點講究的。”

“什麼講究?”西森一臉茫然地問道。

“最佳策略不是把佃徹底消滅,而是要讓他半死不活。”

“半死不活?”西森似乎沒太明白,眼睛滴溜溜地轉瞭幾圈,“為什麼啊?那種狗屁公司,直接碾死不是更痛快嗎?”

明明跟佃制作所沒打過什麼交道,西森卻將其視為眼中釘。

“那我這樣說你該明白瞭吧。”三田似乎有點不高興,豎起瞭中指,“假設你指揮著一支英國艦隊,剛剛發現瞭一支拿破侖軍的艦隊,我們假設那些船上裝滿瞭金銀財寶。這種時候,把船擊沉真的是最佳策略嗎?”

“我當然想在擊沉對方之前先把金銀財寶搞到手!”

這個輕浮的下屬不正經地敬瞭個禮。

“對吧?道理都是一樣的。”三田將犀利的目光投向虛空,“之所以說佃是我們的強勁對手,完全在於他的技術能力。如果讓那個寶貝沉到海底就太可惜瞭。所以我們要先狠狠出擊,趁他半死不活的時候再伸出援手。”

“庭外和解對吧?”

也不知西森到底明沒明白,不過應聲倒是很快。

“沒錯。我們可以不要賠償金,轉而要求佃交出超過一半的公司股份。這樣一來,就能把佃制作所收入中島工業的麾下瞭。你覺得這個計策怎麼樣?”

“不過那位社長會接受我們的條件嗎?”西森突然發出疑問,“從電話裡的感覺來看,他好像很頑固啊。”

“錢能使人改變。”三田道出自己的信條,“等到明天就要揭不開鍋,員工的工資發不出來,采購的貨款快要到期,金融機構過來催債,再這麼下去,不僅是傢人,連公司員工都要露宿街頭的時候,我們提出的和解方案就會變成地獄裡遇到的菩薩瞭。要是哪個經營者不馬上接受,那他就是真正的傻瓜。”

“真不愧是三田先生,想得太周到瞭。”

西森豎起拇指開始拍馬屁。

“這就是中島工業的策略,你給我記牢瞭。”

三田自豪地說完,朝酒保舉起空酒杯,讓他給自己添滿。

8

“雖然我已經做好瞭心理準備,不過感覺比預料的還糟糕啊。”

殿村一臉筋疲力盡。為瞭找人接手已遭白水銀行拒絕的三億日元融資,他這幾天跑瞭不少銀行。

現在是下午五點的經營會議。

“我向東京中央銀行和城南銀行各申請瞭一億五千萬日元,可是公司卷入瞭訴訟,以及合作銀行拒絕融資的事都讓事情非常難辦。東京中央銀行昨天已經正式告知事情成不瞭,城南銀行那邊還在商議。不過聽負責人的話,希望應該不大。”

“因為主力銀行拒絕瞭,所以別人也跟著拒絕,那被主力銀行拋棄的公司就再也借不到錢瞭嗎?”佃不甘心地說。

“我認為銀行也有苦衷。畢竟融資變成壞賬就得擔責任,隻要不融資就不用擔責任。這個世道,很少有支行長會冒可能會破壞自己仕途的風險。”

殿村的語氣帶著對這種憋屈事態的苦惱。

“金融公庫怎麼樣?那裡應該不太一樣吧?”

聽瞭佃的話,殿村搖搖頭。

“我已經問過瞭,那邊說不可能……”

佃長嘆一聲,絕望地說:“還是隻能把存款拆出來花掉瞭啊。”

“解除定期的事,我已經跟白水銀行說好瞭。”殿村說。

白水銀行是殿村的前東傢。不,正確來說,現在他還是外派的身份,一部分薪水仍由白水銀行支付。殿村雖然不說,但說服銀行讓公司把長年累月存下來的七億日元用掉,肯定是一場艱難的交涉吧。

靠這筆錢他們還能支撐一年。

在此期間,必須解決訴訟,並填上京浜機械停止交易造成的營業額缺口。

一年的時間,實在太短暫瞭。

中島工業提起起訴一事已經過去兩周瞭,現在是五月下旬,訴訟的餘波開始影響公司的業務。再這樣下去,資金困難的局面恐怕會提早出現。

就在佃一臉陰沉,心中充滿不安的時候,第一營業部部長津野舉起手說:“我有句話,可以說嗎?”他的表情異常僵硬,“那個,京葉和平工程公司提出,取消斯特拉的訂單。”

會議室內一陣騷動。

“為什麼?他們的訂單都上線生產瞭。”佃慌忙追問。

津野咬瞭咬嘴唇說:“雖說如此……對方說是擔心維護問題。要是我們的官司輸瞭,不得不中止銷售,那就會在更換零部件時遇到麻煩。我極力勸說他們不會這樣,可對方就是不松口。”

佃無言以對。津野繼續沉重地說:“要是不打贏官司,我們可就走投無路瞭。官司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已經送出瞭答辯書。”佃回答,“下周會有第一次口頭辯論。”

“預期如何?”津野略顯遲疑地問道,“我是覺得我們不可能輸,隻是一旦變成在法律條文上進行爭論,我就不知道結果會怎樣瞭。”

佃不知該如何回答。雖然把事情交給瞭田邊,但老實說,他並不放心。

“我不是懷疑田邊律師的能力,可專利訴訟應該屬於特殊類別吧。”

插嘴進來的是技術研發部部長山崎。

山崎照田邊的吩咐提交瞭資料,後來還被田邊叫去瞭兩三次對資料進行解釋。

他那張窺向這邊的臉上仿佛寫著,要不換個律師吧?

“中島工業的律師好像都是專傢吧。”津野表現得越發不安瞭,“跟那些人對抗,我們真的沒問題嗎?”

“我認為,對技術的理解也不能決定一切。田邊律師也是身經百戰的老資格,應該能應付得來。”

佃的話裡有幾分祈禱的意思,一半也是對自己說的。在場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沉默著,有的咬緊嘴唇,有的抱起胳膊看向天花板。大傢或許都有自己的想法,隻是沒有一個人說出來。既然社長都這麼說瞭,他們隻能姑且聽從——佃能清楚感覺到他們的這種態度,隻是……

第一次口頭辯論當天,看到原告席上的中島工業代理律師,田邊的表情十分僵硬。

“被告把我們的主張全盤否認瞭,這實在難以理喻,更讓人懷疑他們的說法是否經過正規途徑檢驗。”原告律師一上來就如此主張道。

佃坐在旁聽席上,真想罵一句“哪裡難以理喻瞭”,然後憤然離場。

然而中島工業的律師並不管佃在想什麼,接二連三地吐出專業用詞,進行一連串技術性控訴。

“雖然是第一次口頭辯論,但我想請問被告代理律師,對於剛才原告律師的問題,你有什麼說法嗎?”

審判長的問題讓田邊的表情越發僵硬瞭。

“情況不妙啊,社長。”

在安靜的小法庭中,在佃身旁一同旁觀的殿村耳語道。

“關於這點,我方將在下次提出反駁證據。”

田邊選擇瞭逃避,可是——

“我反對。”中島工業的代理人毫不留情,“被告在答辯書裡就沒有提出足夠的證據,已經給我方的口頭答辯及準備工作造成阻礙。”中島工業的代理人充滿自信,“剛才我方提出的,都是與本案所述的侵權事實相關的基本事項,被告代理人在方才的表態中完全否定瞭我方的主張,但關鍵就在於,必須拿出相關證據,方可得出否定結論。可到目前為止,被告一直無法拿出明確證據,我方很難理解,被告究竟是以什麼為依據制作瞭答辯書。”

說到這裡,中島工業的律師帶著不能稱為敵意,而是遊刃有餘的表情落座瞭。

叫什麼來著……佃開始回憶與前妻的那通電話。中島工業簽約的律師事務所叫什麼來著?

剛結束發言落座的律師看起來四十出頭,戴著銀邊眼鏡,樣子看著就機靈。他旁邊還坐著一位二十幾歲的年輕律師。兩人都正值壯年,精力旺盛,給人的印象也是充滿活力。

與之相比,六十歲的田邊律師看起來無比弱小、蒼老。放在被告席上的破公文包更突出瞭這種印象。

很早以前,佃制作所卷入瞭一起索賠訴訟,田邊律師表現出瞭充滿自信的英姿。如今的身影與那時實在相差太遠,這讓佃不禁感嘆,同樣是律師的工作,一旦業務領域不同,就會表現得天差地別。

據田邊事先的說明,第一次口頭辯論法官頂多隻會確認資料,表明對爭議點的態度。可眼下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

反過來說,如果這就是中島工業的法庭戰略,那佃制作所或許已徹底陷入對方的圈套中。

“被告代理人,你意下如何?接下來我想占用你一些時間,計劃一下審理手續。你方的反證方案準備完備瞭嗎,能定下具體提交日期嗎?”

審判長略顯尖厲的聲音裡仿佛透著責難。

“目前我方尚在鞏固反證相關的證據。”田邊滿頭大汗,發言響徹法庭,“隻是還不能明確提交反證方案的具體時間。請容我方在下次辯論準備手續中一同確認日程。”

“是嗎……”審判長盯著田邊看瞭好一會兒,才嘀咕瞭這麼一句,“那很遺憾,這次辯論到此為止。至於下次辯論的準備手續……”

雙方代理人各自陳述瞭預定時間,最後定為四十天後。佃走進法庭時特別緊張,沒想到辯論不到三十分鐘就結束瞭。可是,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中島工業的律師似乎已經穩穩地抓住瞭審判長的心,給自己賺足瞭分數。

“照這個節奏,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成庭審啊。”佃沮喪地說。

“就是。”

殿村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此時田邊也抿著嘴唇從法庭走瞭出來。

“辛苦您瞭。”

佃打瞭聲招呼,卻聽到田邊說瞭句:“能換個地方說話嗎?”說完,律師便徑直走進瞭旁邊大樓裡的咖啡廳。

“今天的口頭辯論有點出乎意料,不過情況和我想的差不多。”田邊強裝鎮定,喝瞭一口服務員端來的咖啡,“下次進行辯論準備手續時要提交我們的反證證據,所以在此之前必須準備好充足的證據,否則將會很難辦。正如兩位在庭上聽到的,對方的代理律師對技術非常熟悉。”

佃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老實說,今天的庭審讓他很不滿意。

庭審開始前,他們已經充分分析過訴狀,也對田邊仔細說明瞭公司對爭議點的反證依據。要是他真的理解瞭那些內容,方才中島工業的攻擊根本不算什麼,說不定還能反過來將對方辯倒。可是田邊卻沒有這麼做。不,是沒能這麼做。

“下次辯論前,貴公司能把論點總結成更詳細一些的資料給我嗎?”

聽瞭田邊的話,佃忍不住開口道:“律師,恕我直言,這個訴訟對您來說是不是負擔過重瞭?”

可能在庭審中渴得不行,一直輪流喝著咖啡和涼水的田邊停下瞭動作。

佃繼續道:“剛才對方律師指出的事項都屬於基本中的基本,如果律師您完全理解瞭此前我們做的解說,應該能輕易反駁回去。”

“佃先生是搞技術的,那當然容易瞭。”田邊略顯心虛地反駁,“但對門外漢來說,要充分理解專業知識,還要應付對方突然提出的指責,那可就有點難瞭。”

“話確實是這麼說沒錯。”佃盡量語氣平和地說,“也正因為這樣,我才感覺這次的訴訟可能很困難。而且對方律師看起來掌握瞭很多技術方面的知識,不是嗎?要是今後庭審時,每次受到攻擊,都要推脫到下次回答,那時間就拖太久瞭……”

“那不是推脫。”可能是傷到瞭自尊,田邊的語氣變得尖銳起來,“打官司就是這樣的。要是沒做準備就進行反駁,一旦被人揪住說錯的地方,就正中他們下懷瞭。”

田邊說得或許很有道理,可照他那種做法,根本無法預料審判會何時結束,佃制作所什麼時候才能證明自身清白。

佃制作所的資金隻夠運轉一年。

可是,按照現在的節奏,恐怕區區一年根本不夠用。

屆時,佃制作所就會被逼到懸崖邊上。然而現在佃也不知道該如何渡過這個難關。

他感到口中一片苦澀,仿佛膽汁上湧。

“律師,我們隻有一年時間。”就在此時,殿村在旁邊開瞭口。他將雙手放在膝頭,挺直瞭身子,表情決絕地看著田邊,說:“其實,考慮到實際的資金周轉情況,審判最好能在十個月內得出結果。必須想辦法在這段時間內打贏這場官司。”

“你跟我說這些也沒用啊。”田邊說出瞭算是否定的話,“光是侵權裁定就要花上那麼長時間。”

田邊繼續解釋道,簡單來講,侵權裁定就是對中島工業提出的佃制作所存在的侵權部分進行審理,然後裁定是否存在侵權現象。如果侵權被認定為事實,接下來就是審定損害賠償。專利訴訟一般都會分成這兩個階段。

“律師,我不是說瞭我們根本沒侵權嘛。”佃有點窩火,“那隻需完成侵權裁定,訴訟就結束瞭啊。”

“如果能提出完美無瑕的證據,那確實就算結束瞭。可是,對方肯定也會提出各種證據來駁回我們的說法,對不對?這樣就很難百分之百得出我方正確的結論瞭。”

“要是得不出我方正確的結論,我們不就要賠錢給中島工業瞭嗎?開什麼玩笑,哪怕隻判決賠一分錢,都是我們輸瞭。”

聽完佃憤慨的發言,田邊沮喪地說:“還要考慮審判長的個人印象啊。”明明是田邊在庭上一句話都反駁不上來,給審判長留下瞭不好的印象,他卻若無其事地說出瞭這種話。“無論你再怎麼主張自己是對的,隻要審判長不認可,那就沒用。”

“話可能是這麼說,可是……”

不知是因為不甘心還是生氣,佃用力咬住瞭嘴唇。就在這時——

“律師,實在不好意思,能讓我們重新選一個律師應對這場官司嗎?”

是殿村說出瞭這句出人意料的話。

“你說什麼?”

資深律師的目光中充滿憤怒,死死盯著比平時顯得更方的殿村的臉。

“不是你們跑過來委托我辯護的嗎,現在又讓我退出?第一次口頭辯論才剛結束啊。”

“我們沒有時間瞭。”殿村帶著毅然決然的表情看著田邊,“然而,像今天這種做法,肯定會超出我們預期的時間。剛才那場口頭辯論,如果處理得當,應該能直接推進到計劃審理才對。那樣一來,或許還能預測出大致的進程。”

“我不是說瞭嗎……”田邊略顯惱怒地說,“隨意反駁會中瞭對方的圈套。”

“那就別隨便反駁啊。”殿村反駁道。他這說法有點孩子氣,但通過表情,可見殿村是在十分認真地跟資深律師叫板。

“要是能那樣,我還費什麼力啊。你到底懂不懂什麼叫打官司?”田邊很不高興地看向佃,“要是貴公司想更換代理律師,那就請便吧。隨便你們怎麼換,隻要換完瞭通知我一聲就好。在此之前,你們的官司我就不管瞭。”

田邊說完,留下佃和殿村,大步離開瞭。

9

“真不好意思,社長。我剛才不該如此僭越。”

回到公司,走進社長室商討下一步對策時,殿村先這麼說道。

“別在意。雖然嚇瞭我一跳,不過仔細想想,那句話其實應該由我來說。”

殿村略顯驚訝地抬起頭,很快又說:“真不好意思。”

收到訴狀時,殿村擔心的就是今天庭審時的光景。

殿村早已提議把官司委托給熟悉知識產權訴訟的律師,而正是佃堅持要找田邊,隻因為他是公司的顧問律師。

看來,他的決定出錯瞭。

“這場官司更講究技巧,而不是法理。”殿村說,“因此,僅僅是法學專業出身的文科律師無法取勝,還是要找懂技術的律師才行。”

“就像中島工業請的那些律師嗎?”

“沒錯。社長,我們趕緊去找那樣的律師吧,時間緊迫啊。”

“能找到那種律師嗎……”

佃咕噥瞭一句,突然想起沙耶的話,立刻抬起頭來。

“您有想法瞭?”

——要是你找不到合適的律師,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位。是專攻知識產權的,很厲害。

“對方是什麼樣的律師?”殿村追問道。

“據說是從跟中島工業簽約的律所出來的律師。”

“中島工業?”殿村吃瞭一驚,“來自那個律所的律師,怎麼會……”

“是獨立出來的,而且據說很厲害。”

“社長。”殿村向前探出身子,“我們跟這位律師見見面吧。如果對方願意接手我們的官司,絕對比現在這樣要好。能請您聯系他嗎?”

盡管請前妻幫忙辦事讓他很不爽,可是看殿村低下瞭頭,佃隻得掏出手機。

“是你啊,有事嗎?”

前妻的聲音有點含糊,聽起來有氣無力。

“不好意思,打擾你瞭。沒事吧?”

佃以為她身體不舒服正在休息,便問瞭一句。

“不是啦。”沙耶說,“我在倫敦參加學術研討會呢,這裡現在是早上六點。”

學術研討會和倫敦,這兩個詞對現在的佃來說是無比遙遠的概念。

“我想請你幫忙介紹一下上回你提過的律師。”

隔瞭一會兒,佃才聽到回答。

“情況怎麼樣?”

“今天是第一次口頭辯論,老實說,情況算不上好。我並非不信任公司的代理律師,隻是就算他不會把官司打輸,也會拖很長時間,我們的錢包會先撐不住。”

“畢竟中小企業,血量有限啊。”

“一點沒錯。”佃承認道,“所以,希望你把上次說的那位律師介紹給我。”

“可以啊,他叫神谷——”

“稍等一下。”

佃開始在辦公桌上到處找便箋,而沙耶仿佛能看到他那副樣子般,在電話那頭說瞭一句:“別找瞭,我發郵件給你。他在西新橋開瞭間事務所,就是聚集瞭很多律所的地方,這樣吧,我先跟神谷律師聯系一下。”

結束通話幾分鐘後,沙耶發來瞭神谷的聯系方式。

他現在好像就在事務所那邊,你馬上聯系他吧。這種事早做早好,寶貴的時間要用在有意義的地方才行哦。

神谷修一律師,神谷坂井法律事務所代表,律所地址在虎之門。

佃用座機撥通瞭那個號碼,然後盯著郵件最後一行字看瞭好多遍——他可是知識產權方面全國頂尖的律師。

10

六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初夏的陽光已十分炫目,佃與殿村、山崎一同來到虎之門的律所拜訪神谷。

乘電梯上到七樓,穿過毫無裝飾,整潔得略顯煞風景的走廊,三人來到瞭隻有一部電話的前臺。

內線電話一覽表上羅列著律所律師的姓名,他們撥通瞭最上方神谷律師的內線。不一會兒,一名貌似秘書的女子走瞭出來,他們被領到一間放著大辦公桌和皮椅子的會議室。

等待瞭幾分鐘後,走進來的竟是一個跟佃年齡相仿,氣質和藹可親的男人。

聽聞對方是該領域全國頂尖的律師,佃還以為會見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律師,因此他的年輕首先讓佃吃瞭一驚。

“讓各位久等瞭,這地方還算好找吧?”

來人邊問邊把懷裡抱著的一沓資料放到桌上。

那是佃制作所兩天前送過來的資料,裡面有訴狀、佃制作所和中島工業的發動機圖冊與設計說明書,另外還有佃制作所總結的比對資料和爭議焦點的專利資料。送來時資料塞滿瞭一個小號紙箱,數量龐大,現在再看,裡面夾瞭很多標簽。看來神谷在這兩天裡把資料都看瞭一遍。這項工作應該十分辛苦,可他絲毫沒有表現出疲態。

神谷先叫人給他們端來咖啡,然後說:“不過貴公司還真是不走運啊。跟中島作對,一般律師基本上都勝不過他們。”

佃還沒告訴他第一次口頭辯論的情況,不過既然人已經來瞭,神谷恐怕也能猜到是什麼情況。

“不好意思,請問和泉老師跟佃先生是什麼關系?”

“她是我前妻……”

雖然有點尷尬,佃還是如實回答瞭。沙耶那傢夥,既然說介紹,幹嗎不把情況說清楚。她還是那麼不解人意。

“哦,那真是失禮瞭。”神谷苦笑著撓撓頭,“和泉老師什麼也沒說,我還以為您是不是跟研究所有關系。不過,佃先生以前也是做研究的吧?我看過貴公司的主頁瞭。”

“是的。”佃說完,介紹瞭兩名同行人員,“這位是我們的技術研發部部長山崎,他是我大學時的後輩。另外這位是財務殿村。”

殿村十分拘謹,一本正經地鞠躬道:“請多關照。”

一行人迅速進入正題。

“感謝你們給我的這些資料,真是派上大用場瞭。不過我還有幾點不明之處,在討論訴訟之前,請先讓我問幾個問題。這次約瞭這麼長時間,也是因為這個。”

來之前,神谷就明說請他們空出大約兩小時的商談時間。

山崎聞言,迫不及待地把發動機模型抱到瞭桌面上。

“首先,我想就貴公司的發動機結構提個問題。”

神谷從攤在桌上的資料堆中拿起筆記,向山崎提出瞭專業性的問題。

接下來的將近一個小時,他們都沒在談訴訟,而是一一解答神谷感興趣和關心的問題,以及關鍵疑問。

令人驚訝的是,神谷的專業知識水平非常高。

佃好幾次都產生瞭自己在跟研究人員說話的錯覺。神谷雖然在做律師工作,但恐怕能力也足以成為一流的技術人員。

此行出發之前,佃看律所成員介紹時也預見到瞭這一點。

神谷大學學的是技術專業,畢業後他一邊在機械制造廠工作,一邊兼任專利代理人。其後他開始學習法律,並通過瞭司法考試。擁有這種經歷的神谷,正是佃制作所現在所需要的人才。神谷的求知心讓佃有種熟悉的感覺,因為那不是法律工作者的求知心,倒更像研究者的求知心。

神谷問的問題也印證瞭他的能力水平之高。他沒有提任何浪費時間的問題,也不存在重復之處。

“這樣就清楚多瞭。”漫長的對話告一段落後,神谷笑著這麼說。

佃聞言,發自內心地回答:“這不算什麼。”

在銀行和田邊律師那邊,他們已深刻體會過解釋技術問題的難度。而神谷與田邊不一樣,他不會逃避技術問題,而是努力去傾聽,這種態度就能幫助他理解雙方爭論的焦點瞭。

“我反倒想感謝您,提出瞭很多有質量的問題。”

這話聽起來可能誇張,卻是佃的真實想法。

神谷又瀏覽瞭一遍中島工業的訴狀,以及中島工業的專利內容,隨後抱起雙臂。

“這個嘛……”神谷的臉上沒有瞭笑容,“我已經理解瞭佃先生的主張,不過,此次訴訟中,要在庭上讓審判長完全認可,恐怕很困難。”

“是嗎……”佃大失所望。

若是田邊那種不懂技術的律師說出這樣的話,他會嗤之以鼻,但被神谷這麼一說,就是沉重的打擊瞭。一度高漲的期待瞬間萎靡下來。

“可是說句實話,我無法接受。中島工業說我們的技術侵犯瞭他們的專利權,這簡直是胡說八道。”佃不高興地說,“不僅如此,中島工業的這個專利跟我們更早以前申請到的專利極為相似,我還想告他侵犯專利權呢。”

“正是如此。”神谷把圓珠筆放到桌上,重新看向佃,“您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嗎?”

“您問我為什麼……”佃不知該如何回答。

“恕我直言,那是因為佃先生在更早以前申請到的專利不夠好。”

佃不明白神谷究竟想說什麼,隻能盯著他看。專利不夠好是什麼意思?

“律師,您是說我們的技術不夠好嗎?”

佃忍不住換上瞭冷冰冰的語氣,而神谷則搖搖頭。

“不是。貴公司創造出專利技術的研發能力,以及技術本身都非常好。可是,這跟專利夠不夠好是兩回事。”

他的話讓佃感到很意外,或者說他想都沒往這方面想過。

“我來簡單說明一下吧。假設我發明瞭杯子這種東西。”神谷拿起剩下半杯咖啡的塑料杯,擺到佃面前,“那麼,我該如何表述這個東西呢?所謂專利,就是以前從未有過的發明,因此問題的關鍵就在於如何對它進行說明和定義。這是一個中空的圓柱狀物體,有底,材質是塑料——假設我在專利申請上寫瞭這樣的內容,請問,這樣夠不夠好?”

“我感覺沒錯,這樣不行嗎?”佃問。

“從結論來講,這算不上好專利。這個專利被認可後,如果有人做瞭一隻玻璃杯該怎麼辦?或者外形並非圓柱形,而是方形的,又該怎麼辦?這兩種杯子算侵犯瞭專利權嗎?”神谷輪番看著佃這邊三個人的臉,繼續道,“從結論來說,第一個人申請專利時,將自己的發明定義為圓柱狀的塑料材質物體,所以以此為根據,就很難控訴別人侵犯專利權。”

“原來如此。”佃恍然大悟,“換言之,我們的專利也有同樣的問題嗎?”

“正是如此。佃制作所申請到的專利是運用瞭新概念的優秀技術,隻不過,這個專利存在漏洞。中島工業後來申請的專利,說白瞭就是利用瞭你們的漏洞,再將周邊加固,變成一個滴水不漏的專利。”

神谷用指尖“咚咚”地敲著桌上的訴狀,開始瞭激情演說。

“無論發明杯子這種概念多麼驚為天人,佃先生的專利都沒能充分涵蓋到自己的發明。因為你把它定義為圓柱狀的塑料材質,使它的范圍變狹窄瞭。中島工業利用這個漏洞,申請瞭涵蓋性更廣的專利,包含各種形狀和各種材質。這樣一來,如果下次佃先生做瞭一個方杯,就反倒侵犯瞭他們的專利權。這就是目前這起專利訴訟案的基本構架。”

神谷的意思是,一切起因都在於佃制作所的專利不夠好。

“那我們該怎麼辦啊,律師?”

佃問瞭一聲,神谷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能給我一點時間嗎?大約一周就好。”

“那您的意思是,願意接受我們的委托啦?”殿村問道。

“隻要佃先生沒意見。”神谷回答,“更何況貴公司的對手是中島工業,我出於自己的理由,也不能扔下你們不管。”

神谷曾經在中島工業的顧問律師事務所工作過。後來,他跟事務所產生經營方針上的分歧,最後分道揚鑣。對他來說,這恐怕不僅僅是一次普通的專利訴訟。

“那就麻煩您瞭。”

佃說完,神谷伸出右手。

“我也是,希望能與您合作愉快。”

佃用力握住他的手,雙方站到瞭同一陣營。

“我們更換代理律師一事,是否該知會對方?”殿村問道。

“是的,不過這件事我這邊會負責。田邊律師那邊就請您去處理瞭。另外,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一旦庭審長期沒有定論,貴公司可能會撐不住。也就是說,資金問題是最讓我操心的。”

神谷主動提出瞭關鍵點。

“這點由我來說明吧。”

殿村向他道明瞭籌集資金的經過,神谷的表情更加陰鬱瞭。

“我們正在尋找新的合作銀行,隻是很難找到。”

以白水銀行為代表的現有合作銀行已回絕瞭融資申請,佃制作所也沒找到新的合作銀行。佃已不抱任何希望瞭,覺得在官司結束之前註定是借不到錢瞭。

“您的情況我很理解。”神谷說,想必他一直做這種工作,總會遇到情況相似的案例,“不過貴公司掌握著如此尖端的技術,這樣實在太可惜瞭。也可能正因為這樣,中島工業才會打這場官司。”

神谷說瞭句讓佃很在意的話。

“這是什麼意思呢?”佃說。

“中島工業提起訴訟的目的。”

“目的?不是因為我們的斯特拉跟他們的產品搶生意,想要除之而後快嗎?”

“如果硬要說的話,這也算目的之一。可我覺得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那他們還能有什麼目的?”

“收購。”神谷給出瞭意料之外的回答。不僅是佃,連山崎和熟悉金融的殿村都一時愣住瞭。

“收購?我們?”

“中島工業確實有可能這麼做。這樣一想,他們打這場官司的目的就可能不僅僅是為瞭勝訴,而是想把佃制作所逼上絕路。隻要這起訴訟久拖不決,貴公司就會陷入資金困境。中島工業極有可能趁此機會提出和解議案,比如用超過半數的股份來沖抵賠償金。”

要是被中島工業掌握瞭超過半數的股份,公司的所有權也就會落到他們手上。

“這也太亂來瞭!”佃激動得唾沫橫飛,“中島工業是金融黑幫嗎!”

“發展到這個地步,我想也差不多可以這麼說。他們跟律師一向合作緊密,把這種行為當成企業經營的一環。”

神谷曾在中島工業的顧問律師事務所工作過,他的話自然值得信任。佃聽完這番話,有點理解他為何要離開那個事務所瞭。

這種不道德的做法真的沒有任何問題嗎?

佃氣憤不已,咬緊牙關,抱起胳膊,死死盯著神谷頭頂的虛空。神谷的話再次傳到他的耳朵裡。

“他們的方針就是,隻要合法就能為所欲為。中島工業一直在靠這種手段將中小企業研發的技術據為己有。利用法律從弱者手中奪走重要的財產,這就是他們的策略。請您務必意識到,現在佃制作所成瞭他們的目標。”

殿村在佃旁邊咽瞭口唾沫。

神谷的話極具威脅性,幾乎等同於宣判死刑。

被如此強大的敵人盯上,他們真的能全身而退嗎?

而且,佃雖然懂技術,卻對專利和法庭策略一無所知。現在能依靠的人隻有神谷。可是,神谷這樣做算是跟前東傢作對,而且恐怕也萬分困難,畢竟那個事務所裡一定有不少跟神谷水平相當的人。

“因此,這不是單純談論技術就能解決的問題,恐怕需要一個更宏大的戰略。”

“更宏大的戰略?”佃反問道。

“為瞭在訴訟中獲得有利地位,光靠收集技術佐證還不夠。但至於還能做些什麼,我要再想想辦法。”

接著神谷又向山崎等人要瞭些追加資料,然後對佃說:“法庭上的戰略就請交給我吧,隻是資金問題我無法解決。我會盡量在貴公司提出的十個月期限內完成訴訟,可即便如此,貴公司可能也無法馬上籌集到資金。這樣一來,就要提前想好對策瞭。佃先生,請您盡力尋覓能夠提供資金的對象。”神谷十分篤定地說,“貴公司擁有如此高端的技術,一定能找到願意支持佃制作所的金融機構。”

可以說,資金問題是佃制作所目前面臨的最大難題。

殿村一臉悲涼,沉默不語。

真正的戰鬥才剛剛開始。

11

“你要我到哪兒去找金融機構……”

殿村右手拿著啤酒杯,長嘆一聲。

為瞭犒勞大傢,佃帶他們來到瞭自由之丘的一傢居酒屋。

在場的人有佃、殿村、山崎和津野。

“原來打過交道的銀行都找過瞭,連為開發新業務留下名片的銀行我也都走瞭一遍。”

不知道還能去哪裡找能融到資的金融機構瞭。

“對不住啊,殿村先生。”津野不好意思地給殿村滿上瞭酒,“要是業績再好一點,結果可能就不同瞭。”

佃制作所有兩個營業部,第一營業部負責公司主打的小型發動機的銷售,第二營業部負責其他產品。京浜機械的訂單由津野擔任部長的第一營業部負責,他感到自己責任重大,最近鉚足瞭勁兒開發新業務。

“我會想辦法,在半年之內填上京浜機械的缺口。”

“那就拜托你瞭。”殿村用中指推瞭推銀邊眼鏡,低頭說道,“在此之前,我會用存款想辦法渡過難關。”

這頓酒喝得真夠悲涼。

“不過,說起來,那個神谷先生有點天真瞭啊。”山崎說,“說什麼一定有金融機構願意支持我們的,這話雖然好聽,可實際上根本沒有吧。”

“他隻是為瞭鼓勵我們。”津野說完,轉向佃尋求贊同,“對吧,社長?”

“嗯,可能是吧。”

神谷律師的專業是與專利相關的法務工作,並非資金流。從這個意義上說,殿村更瞭解銀行貸款業務,而且是個專傢。

“他理解錯瞭。”殿村指出,“神谷律師認為,公司的技術擺在那裡,所以一定能找到提供支持的金融機構。可事實上,幾乎沒有一傢銀行能對技術能力做出評判。”

“比如白水銀行就不行。”佃拿起剩下一半的啤酒,仰脖喝瞭一大口,“無論我們怎麼說我們的技術有多先進,他們就是不願意相信。”

“我想問一下殿村先生,外面不是有很多創業公司嗎,他們是怎麼拿到銀行投資的?”山崎提出瞭疑問,“要是銀行無法評判技術能力,一定也無法評估新創意和新機制這種東西有多少價值吧?”

“基本上沒有銀行會給創業公司投資。”

他的回答讓人十分意外。

“殿村先生,這是真的嗎?”佃忍不住追問,“那他們的錢從哪兒來?”

“比如天使投資人。”

“天使?”

“就是給企業投資的資本傢。”殿村回答,“很多天使投資人覺得,隻要項目足夠有趣,出個一千萬日元也不是不可以。”

“這我可從沒聽說過。”佃吃瞭一驚,隨後嘀咕道,“有沒有願意出三億日元的天使投資人啊?”

“這肯定沒有吧。”

山崎話音剛落,卻見殿村陷入瞭沉思。

“殿村先生,你怎麼瞭?”津野問。

“可能有。”

這個回答讓佃等人吃瞭一驚。

“是怎麼回事?”佃問。

“我此前滿腦子想的都是找銀行借錢,”殿村說,“可是仔細想想,金融機構不隻有銀行,也並非隻有從銀行借錢才叫籌集資金——社長,幾個月前有個叫全國投資的公司來找過我們,社長您當時還跟負責人交換過名片,您還記得嗎?”

“全國投資……”

佃努力回憶,但還是想不起來。

“是一傢風投公司。”

“那是啥啊?”

“專門給還未上市,但是富有前景的公司投資的地方。”殿村解釋道,“他們或許能看上我們公司。”

“那還是投資嗎?”山崎提出異議,“要是公司被霸占瞭,可不得瞭。”

“但我認為還是值得談談的。隻要有可能,我想挑戰一下。”

“知道瞭。”看到殿村那麼熱情,佃同意瞭,“不過殿村先生,那個全國投資會看好我們的技術能力嗎?”

“我認為應該比銀行好。”

殿村給出一個讓人大失所望的回答。

“隻是比銀行好,結果還不是一樣嗎?”山崎似乎不抱什麼希望。

“隻能希望咱們公司符合他們的投資標準瞭。”殿村說。

“什麼投資標準,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殿村把方方正正、一本正經的臉轉向提出問題的佃。

“就是經營者的實際業績。”

佃不說話瞭。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不具備這種東西。

“我沒什麼自信啊。”

“就試試看吧,社長。讓我聯系他們看看。”

最後,佃還是被他說服瞭。

幾天後,全國投資公司的浜崎達彥來到佃制作所。

他自我介紹說是全國投資公司的風險評估人,才三十多歲,非常年輕。

此人外表就是個頑皮小鬼頭,仿佛刺兒頭大學生未經打磨就進入瞭社會,整個人感覺很不講究。囂張狂妄,口無遮攔。不過佃覺得,比起那些說話拐彎抹角,盡用好話糊弄人的老狐貍,這種人反倒更好溝通。

“訴訟嗎……”

聽完情況介紹,浜崎露出瞭深思的表情。

“銀行那邊怎麼說?”

聽到浜崎的提問,在桌子另一頭坐得筆直的殿村微微扭動瞭一下身子。“主力銀行白水銀行以訴訟為理由拒絕瞭我們的融資請求。”

殿村回答完,浜崎歪瞭歪頭。

“他們為何會得出這一結論呢?”

“銀行認為,就算不會以敗訴告終,法院也會判決我們進行一定數額的賠償。”殿村說,“另外,銀行認為,如果沒有勝算,中島工業就不會提起訴訟。”

“原來如此。”浜崎應瞭一句,單刀直入地問道,“那麼,貴公司需要多少錢?”

“需要運營資金三億日元,以及訴訟費用幾千萬。”

回答問題的是佃。浜崎把數字記在本子上,又拿起擺在面前的表格,默默審視上面的數字。

過瞭一會兒,浜崎小聲說道:“暫時以可轉換債券的形式向貴公司提供一億五千萬日元,怎麼樣?”

不僅佃愣住瞭,連殿村也愣住瞭。

“你們願意考慮嗎?”佃探出身子問。

“當然啊。”浜崎語氣平淡地回答,“請你們先用這筆錢支撐半年,至於後面的事,到時候再考慮吧。”

“貴公司內部審查時間要多久?”殿村難以抑制興奮。

“三周。”浜崎回答,“在此期間,要請佃社長跟我們的管理層見一面。屆時隻要介紹一下貴公司的經營方針、技術內容和今後的對策就足夠瞭。上次來拜訪時,我們已經調查過貴公司的技術能力。這樣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隻是我有點擔心,不知道訴訟一事會不會造成不好的影響。”佃說出瞭心中不安。

“我認為訴訟確實是一個要點,不過根據兩位剛才的介紹,我想我們不會做出像銀行那樣的過激反應。”浜崎回答,“實際審批後,也可能會從可轉換債券改為直接投資。反正讓我說的話,如果不給貴公司這樣的企業投資,那要把錢投到哪兒去呢?不過,話雖如此,聽完兩位的介紹,我發現有一個重要事項亟須完成。”

浜崎突然認真起來,看向佃,接著說道:“佃社長,您是否忘瞭一件至關重要的事?”

“至關重要的事?”

浜崎嚴肅地點點頭。可佃完全想不到那是什麼。

“就是重新審查專利。”

殿村聞言抬起瞭頭。

浜崎繼續說道:“貴公司持有的專利肯定不止被中島工業起訴的新型發動機吧,應該還有更多投入使用的專利技術,比如最近剛申請到的氫發動機的相關專利。假設你們被中島盯上,是因為專利註冊信息存在技術性漏洞,那麼今後也可能發生同樣的事情,不是嗎?”

佃滿腦子都是訴訟的事,確實疏忽瞭這一點。

“請貴公司在應對訴訟的同時,對自己的專利展開全面審查。而且這個審查要徹底,不能留下任何漏洞。我想,此舉將來一定能夠成為保護貴公司權益的關鍵。”

說完這些,浜崎就把桌上的資料收到公文包裡,道別後匆匆離開瞭。

“這人看起來有點狂妄,不過確實有狂妄的本錢啊。”

佃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這樣說道。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殿村喃喃道。

“殿村先生,能幫我聯系神谷律師嗎?”佃說,“這可能是我們重新制定專利策略的好機會。”

12

“代理律師換人瞭?”

大手町某座大樓八層的田村大川法律事務所會議室內,中島工業的三田發出尖厲的質問。

隨後,他震驚的表情慢慢變為一抹壞笑。

“剛結束第一次口頭辯論就更換代理律師,這就等同於認輸瞭。對吧,中川律師?”

堆滿文件的辦公桌的另一頭,坐著該律師事務所的兩名律師。

其中一位就是三田剛才叫到的中川京一。他跟三田年齡相仿,是律所的資深律師,在技術和企業法務領域都小有名氣。他旁邊坐著一個面無表情、目光銳利的青年,名叫青山賢吾。他當上律師才第三年,還是個新手。

“再說瞭,請不瞭解技術的律師當代理人根本沒用,這下勝負已定瞭吧。要是連計劃審理的日程都交不出來,不客氣地說,他們已經完蛋瞭。”

三田高聲笑著,卻被中川低沉的聲音打斷。

“還真有點問題啊。”

“問題?難道對方這就提出要和解瞭?”

“不是那樣的。”中川面不改色地忽略瞭三田的輕狂發言,“佃制作所新找來的律師有點那個啊。”他含糊其詞道。

“新律師?中川律師,你在說什麼呢?你們不是日本國內專利訴訟無人出其右的田村大川事務所嘛,什麼律師能跟你們作對?”

“神谷修一。”

三田突然閉上瞭嘴,死死盯著中川嚴肅的臉。

“神谷?就是以前在這裡的那位神谷律師?”

“就是他。”

中川皺起眉,一臉為難。

“不過就算是神谷,在這種情況下恐怕也做不瞭什麼吧。”

“就是啊。”三田對中川的過分擔心一笑而過,“再說瞭,佃制作所根本沒有足夠的體力撐過這場訴訟。就算神谷律師加入瞭他們,也很難在佃制作所把錢花完之前結束這場官司吧,畢竟我們有的是辦法把官司拖延下去。其實我們暗中調查過瞭,佃制作所現在連資金都籌集不到,早就陷入困境瞭。任他再怎麼掙紮,佃制作所都沒有生路瞭。還有啊……”說到興頭上的三田一口氣又說到瞭神谷頭上,“我聽說那位神谷律師是在這邊混不下去才離開的。要我看啊,那種人無論到哪兒都混不下去。要是真的優秀,田村律師肯定會不顧一切挽留他吧。”

“嗯,您說的可能也對。”中川含糊地應瞭一聲,仿佛要拋開什麼似的吐瞭口氣,繼續道,“現在這個階段,就不要沒完沒瞭地討論別人的代理律師瞭,還是進入今天的正題吧。關於正在進行的訴訟,將由青山向您匯報情況。”

***

佃和殿村,還有技術研發部部長山崎三個人再次拜訪瞭神谷的事務所。

“我這邊也打算日後向您提出重新審查專利一事呢,既然如此,那我們就盡快著手吧。對瞭,關於貴公司委托的訴訟……”神谷說著,換到主要話題上,“後來我又對本次訴訟的核心問題,以及中島工業的專利進行瞭仔細的分析,從結論上說,通過否認侵犯專利權來擊退對手的主張,實現起來應該不太困難。”

真是個意想不到的好消息。連坐在旁邊的殿村都盯著神谷,眼睛都忘瞭眨。

“隻不過,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時間。要問我能否在貴公司提出的時間范圍內完成庭審——”

“關於此事,我們這兒有新消息。”

殿村打斷神谷的話,向他匯報瞭全國投資公司提出的投資方案。然而,神谷臉上肅穆的表情並沒有變化。

“即便假設這個可轉換債券或直接投資真的能實現,也隻是多出瞭半年時間,對吧?相對的,中島工業那邊肯定會用盡一切手段拖延時間,比如提交數量龐大的資料以拖延審查時間。這種行為一旦被法庭認可,轉眼就會被他們拖過去一兩年。”

“這也太胡鬧瞭!”山崎惱怒地說。

“中島工業的一貫做法就是這樣。”神谷說,“不,不僅是中島,事實上還有很多公司采取這種策略。當然,這種事不好大聲說出來。”

“簡而言之,就是對方會想方設法拖延時間,直到我們體力不支而倒下。”

“這麼說雖然很讓人生氣,但一點沒錯。”

神谷說完就等待著佃等人的反應。

“律師,那我們該怎麼辦?”過瞭一會兒,佃問道。

“這一個星期裡,我也想瞭很多。”神谷說,“到底怎樣才能打好這場官司,怎樣才能在短時間內勝訴。不,不僅是這場官司,我還想找到今後對付中島工業的撒手鐧——經過多方考慮,我想向貴公司鄭重提出一個方案。”

靠坐在椅背上的神谷直起瞭身子,一臉嚴肅地看向佃。

“方案?”

佃預感到將聽到一個出人意料的主意。

“您是說和解方案嗎?”殿村問。

“不是。”神谷斬釘截鐵地否定瞭,“我認為,本案將是把中島工業打得體無完膚的大好機會。接下來我要提出的,便是作戰方案。”

佃忍不住探出瞭身子。

13

“田村大川事務所收到通知,佃制作所日前已更換瞭顧問律師。由此可見,佃的法庭戰略已告失敗。”

三田面對會議室裡的各位高管,十分驕傲地挺起胸膛說。

向董事會提議狀告佃制作所,以清除這個小型發動機領域的競爭對手的不是別人,正是三田。他對佃制作所進行瞭信用調查,又仔細考察瞭公司的財務狀況,最後判斷該提案可以勝訴。

社長大友聽聞此事,對競爭對手的侵權行為大為憤慨,並下令務必要對這種公司除之而後快。可謂一位熱血高層。

大友聽完三田的報告,滿意地點點頭。

“不久之後,對方就可能表現出尋求和解的意向。目前佃制作所在與合作銀行融資的過程中遇到阻礙,再這樣下去,一年之內必定出現資金短缺。他們此次更換律師,可能是想在遇到那種情況前找到求生之路。”

“沒必要跟他們和解。”大友斷言道,“那種公司必須斬草除根。這麼說來,對我們今後的法庭策略也會更為有利吧。”

“您說得對。”

三田說著,因事情的發展符合預期露出瞭得意的微笑。

他跟律師事務所聯合起來徹底調查佃制作所專利內容的行動有瞭回報。作為同一領域的競爭者,佃制作所對中島工業來說無疑是眼中釘、肉中刺。此次徹底擊敗商業勁敵的功勞,恐怕不可估量。

中島工業的法庭策略全仰賴三田公康——這次若能成功,足以打響這個威名。

“不過話說回來,三田君能發現佃制作所的侵犯專利權行為,真是太瞭不起瞭。今後還要再接再厲哦。”

“明白瞭。”

三田對大友深深鞠瞭一躬,全身都在因為狂喜而顫抖。

照這個勢頭下去,哪怕他坐著不動,高管的位子也會主動找上門來啊。這下老子的將來就高枕無憂瞭。

“三田先生。”

他剛從董事會回來,就被叫住瞭。

回頭一看,隻見西森罕見地一臉嚴肅,從座位上站瞭起來。

“剛才我收到瞭這個東西。”

西森把一個信封遞瞭過來。

寄件人是東京地方法院,信封裡的文件已經拿出來用夾子夾好瞭。

三田臉色驟變。這是訴狀。

“他們起訴瞭我們的艾爾瑪Ⅱ侵犯專利權。”

艾爾瑪Ⅱ是中島工業生產的小型發動機。這款產品五年前就推出瞭,因為銷量良好,目前已經成長為動力制造部門的吸金主力。

“這份訴狀你傳真給田村大川那邊瞭嗎?”

“已經傳過去瞭,中川律師正在過目。”

“哪傢公司幹的?”

三田在訴狀上尋找原告名稱,看到佃制作所幾個字時,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瞭問題。

“他們反過來把我們給告瞭?而且告的也是侵犯專利權?”

難以置信。他們到底在想什麼?

三田的手機開始震動,是中川律師打來的。

“啊,律師,這麼忙真是打擾您瞭。我正想打電話過去呢。剛才西森發給您的訴狀——”

“我剛看過瞭。”中川語速飛快地打斷瞭他,“三田先生,我就先說結論吧。這個情況很不妙……”

[1]“主公”在日語裡讀作“tonosama”,有“殿”字。蝗蟲在日語裡被稱為“tonosamabatta”,故有文中飛蝗一說。

《下町火箭(全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