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町火箭 第二章 星塵計劃迷航

1

東京大手町,這裡號稱帝國村,匯集瞭眾多能夠代表日本的大企業。在這些帝國集團總部聚集的中心處,坐落著帝國重工的總部。

秋日陽光灑進十樓的會議室中,一個面色蠟黃、戴銀邊眼鏡的男人正目光渙散地看著虛空。

此人名叫富山敬治,是該公司宇宙航空部宇宙開發組的主任。

帝國重工的宇宙航空部是政府委托民間進行大型火箭制造開發領域的一把手,在宇宙航空領域,目前是國內當之無愧的頭號制造商。

富山今年三十七歲,是公司投入巨額資金開發的新型氫發動機項目的負責人。他身邊還坐著一個眉頭緊蹙、體格壯碩的四十幾歲的男人。

小會議桌對面坐著一個胖男人,在殘暑的酷熱中依舊整齊地穿著全套深藍色西裝。

“三島律師,這是真的嗎?”

富山的聲音十分縹緲,帶著一絲絕望。

“很遺憾,這是真的。”身材肥碩的男人說,“此次貴公司開發的新技術已經存在相同內容的專利,因此我們的申請被駁回瞭。”

在名叫三島的人的註視下,富山的嘴唇開始發顫。

“什麼時候?”富山渙散的視線集中在三島身上,“那個專利是什麼時候審批的?”

“大約三個月前,隻差毫厘啊。”

“怎麼可能!”

三島憐憫地看著富山氣憤的臉。帝國重工雖是超大型企業,但遇到這種投入巨額資金,開發出來卻發現早已被人搶先一步的事情,也是一記重創。

“前期調查不是說沒問題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半年前確實還沒問題。”三島的語氣裡滲入瞭一些困惑,聽起來還有點像借口,“隻不過,後來有人提出瞭專利優先權申請。”

“那是什麼意思?”

“簡而言之,就是隻要專利被認可,可以在後期補全技術信息。這種做法雖然罕見,但並非不存在。若沒有這個,貴公司開發的新技術就沒有任何問題,所以說,真是太遺憾瞭。”

“這麼大的事隻用一句遺憾說不過去啊,律師!”富山譴責道,“要是存在那種可能性,你就該如實報告啊!”

“報告?”三島的語調冷瞭下來,“這是技術開發領域的常見情況,你要問我如何規避這種風險,答案隻有一個,就是比別人更早地把技術開發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說,難道不是貴公司落瞭下風嗎?”

三島說這番話時,富山仿佛中瞭看不到的箭,不由自主地往後一仰。他半張著嘴,嘟囔瞭幾個不成話語的音節,目光閃爍。

“這怎麼可能!”

即使發出低吼,擺在面前的事實也不會改變。

“總而言之……”三島快速整理起攤在桌上的資料,“這次技術開發比別人晚瞭一步,對此我表示十分遺憾。”

“能提出申訴嗎?”富山用顫抖的聲音說,“隻要提出申訴,我們的權利也能得到認可吧?”

三島又露出憐憫的表情,緩緩搖瞭搖頭。

“沒辦法啊。為瞭這次向你們匯報,我仔細分析過那個專利。從結論來說,那個專利顯然經過瞭深思熟慮,沒給他人留下任何可乘之機。這是擁有專利的公司的資料,請參考吧。”

三島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資料,順著會議桌滑瞭過去,隨後道聲“告辭瞭”,轉身離開瞭會議室。

屋裡隻剩下丟瞭魂兒似的富山,還有雙手抱臂、一臉不高興的男人——財前道生。

“部長,”富山站起來,深深低下頭,“真是太對不起瞭。”

財前一言不發地松開雙手,用拇指和中指揉起瞭兩邊太陽穴。他每次想事情都會做這個動作。

要是沒能獲得投入大量資金的大型氫發動機關鍵技術的專利,那不僅富山,連財前也要擔責任。

“沒想到事情竟會變成這樣……”

財前嘟囔瞭幾聲,死死盯著三島留下的文件上的公司名稱。

佃制作所有限公司,董事長佃航平,旁邊還寫著位於大田區的公司地址。那個三島也是有心,專門拿出瞭信用調查時得到的佃制作所的資料。

資本金三千萬日元,員工兩百人,是一傢以制造開發發動機零件為核心的中小企業。

這種規模的企業在帝國重工眼中,隻消一口氣就能吹翻。

反觀帝國重工,公司社長為促進宇宙航空領域的事業發展,一直在推行名為“星塵計劃”的項目。這次的新型發動機研發是項目的重中之重,可以說是在大型火箭發射領域引領國際風潮的絕對條件。然而——

“這傢公司到底是何方神聖?”

財前問出瞭富山心裡的疑問。

毋庸置疑,帝國重工的技術實力在日本乃至全世界都屬頂尖。若是大學研究室或其他大型企業的研究所也就罷瞭,沒想到他們竟被一個中小企業搶瞭先。

“先查查看吧,其他的過後再說。”

說完,財前就站起來,結束瞭會議。

2

“信用調查課提交瞭佃制作所的調查資料。”

一個星期後的某天下午,富山捧著資料來找財前匯報瞭。

時間已是十月下旬,整整一個星期,他們都忙於內部調整。

專利申請失敗一事無從辯解,這對一直走在順利升遷道路上的財前來說,成瞭意想不到的考驗。

如果遵照藤間社長核心技術自有化的方針,被人搶先一步的技術就應該立刻放棄,重新開發代替技術。可是這一行動需要耗費的時間和金錢都太多瞭。

“我絕對不會批準項目日程改動。”這是宇宙事業部部長安野健彥的態度,“要是被外人知道我們在發動機開發上落後於中小企業,藤間社長可就面上無光瞭!一個搞不好,客戶還可能會說下回發射直接用阿麗亞娜吧。”

阿麗亞娜是歐洲的運載火箭。現在,宇宙事業已經進入國際化競爭時期,就算是日本企業,也有可能向廉價又安全的外國火箭制造商發出訂單。

財前心裡惦記著他跟安野的對話,看完報告書後突然抬起頭問富山。

“宇宙科學開發機構的前研究人員成瞭公司社長?”

佃航平的簡歷上確實寫著這樣的內容。

“可是,這傢公司已經開瞭將近三十年啊。他是第二代社長嗎?”

“是的。”報告書上詳細介紹瞭佃航平這個經營者從宇宙科學開發機構退出,到繼承傢業的過程。

“賽壬啊……我記得是有這麼個發動機。”財前用力靠到椅背上說,“應該是將近十年前發射失敗那次的發動機。原來他就是那個發動機的開發者啊……”他喃喃道,“從設計上看,那是一款極具創新性的發動機。要是當年發射成功,日本的火箭技術早就在那時站到世界頂峰瞭。”

財前想,既然對手是那樣的角色,也就說得通瞭。與此同時他也感慨,此人竟獨自研發出瞭這麼不得瞭的東西。算下來,佃制作所用不及帝國重工幾分之一的低成本,成功研發出瞭氫發動機閥門系統這種最尖端的技術。

富山繼續匯報。

“這傢公司一直穩紮穩打,隻是最近卷入瞭一場官司……”

“官司?”

財前揚起眉毛,在報告書上找到相關內容,發現瞭中島工業這幾個字,頓時眉毛又擰成瞭一團。

“對手不好惹啊。”

財前毫不遮掩地說出感想,把報告書往桌上一扔。突然問瞭一句。

“如果你是佃,會開什麼價賣掉這個專利?”

“一下子問我開什麼價……”富山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專利如此重要,應該不會便宜賣吧。”

“真的嗎?”財前坐在椅子上提出疑問,“佃制作所不是成被告瞭嗎,而且對方起訴的技術涉及佃制作所的主力發動機產品。要是這場官司敗訴,會怎麼樣?他們那款產品恐怕連研發成本都沒收回來吧。”

“隻能停止銷售那款發動機瞭吧。”

“不僅如此。”財前冷冷反駁瞭富山不充分的回答,“對方可能還會提出巨額賠償要求。一旦演變成那種局面,佃制作所根本招架不住。先是京浜機械撤單,然後中島工業又把他們給告瞭,現在佃制作所恐怕是拼瞭命地想籌錢吧。”

富山用力咽瞭口唾沫。

財前的情況判斷能力在公司內部早有盛名。現在,財前正在發揮他那超群的洞察力,僅憑手頭這點資料,就把對方看瞭個透。

“從這個情況來判斷,我們可以狠狠砍價,是嗎?”

“有可能。”財前一臉嚴肅地看著富山,“這次的失敗使我們部門的信用嚴重下滑,畢竟投資瞭近百億日元開發的發動機,卻在核心技術上栽瞭跟頭。照這樣下去,整個星塵計劃都可能沒有前途。開發日程拖延,極有可能直接導致社會評價下降。”

公司社長藤間秀樹已經在各種場合上大肆宣傳,聲稱明年要將星塵計劃升格為下一個長期經營的重點項目。這個項目獲得社長青睞,若能成功,負責人將會平步青雲,然而一旦失敗,付出的代價也將無比巨大。

“可是部長,自有化方針該怎麼辦?”富山難以掩飾驚訝,忍不住問道。

“你能趕上自有化嗎?”

被財前反問,富山無言以對。

“專利研發被人搶先一步,這個事實已經無法改變。”財前又說,“照這樣下去,整個計劃都會嚴重落後。為瞭挽回頹勢,現在隻能請上頭放棄自有化方針瞭。我們要收購佃制作所的專利。”

“藤間社長會批準嗎?”

富山說出瞭心中疑慮。

要用新型氫發動機將大型商用火箭成功送上太空,成為宇宙航空領域引領世界的先鋒企業——這就是藤間四處吹噓的話。藤間其人野心極盛,甚至有傳聞說他盯上瞭日本經濟團體聯合會主席的寶座,因此他做起事來格外激進。

分析人士一開始隻是冷笑著聽他暢談,可是在看到公佈財報時正式發表的星塵計劃概要後,他們全都變瞭臉色。該計劃投資金額高達千億日元,考慮到後續發展,預計金額更是驚人。

這個星塵計劃的初期階段有個必須達成的目標,那就是研發出更為穩定的新型發動機。要是在這個階段就被別的公司搶瞭先,顏面丟盡還是小事,整個計劃的執行都會出現問題。

果不其然,已經有消息稱,藤間聽聞這次的專利事件後,對財前的頂頭上司、本部長水原重治大發雷霆。

不過水原並沒有原樣照搬藤間的怒火,而是語氣平和地對財前說:“社長很生氣啊,要是不想辦法解決,那就麻煩瞭。”

每次想到那時的光景,財前就感到心情異常沉重。水原“含笑斬人”的名聲在外,而財前又跟瞭他這麼多年,自然知道那詭異的安靜意味著什麼。

“別管他批不批準瞭。”財前語氣強硬,還瞪瞭富山一眼,“現在我們眼前隻剩下一條路,那就是想辦法把專利搞到手。要是能花點小錢從佃制作所那兒把專利買過來,我們就還能收復失地。對那種城鎮中小企業來說,氫發動機的閥門系統毫無價值。我是不知道佃制作所申請那種專利想幹什麼,不過從他們的角度來看,這個專利的唯一用處應該就是賣掉瞭。”

“您說得對。”

富山仿佛胃痛一般,臉上一直掛著陰鬱的表情。

“你約個時間,我親自到那邊去。”

“部長您要親自出馬?”

富山面露驚訝,但很快恢復瞭正常表情。財前是認真的。

帝國重工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部長級別的大人物,向來都是等下屬完成交涉之後才到“下界”去露露臉。財前現在直接忽略瞭這個順序,可見他的危機感已經到達臨界值,顧不上那許多做派瞭。

“我馬上去約。”

事態緊迫,富山短促地回答完,繃著臉走出瞭部長室。

3

“殿村先生,資金情況怎麼樣?”

這半年來,他不知在董事會上問過多少次這句話瞭。

以體力和智慧決勝的法庭鬥爭還在繼續,而佃制作所的處境是越來越艱難瞭。

公司業績如實反映瞭這個情況。

由於中島工業發起訴訟,佃制作所的主力發動機銷售業務事實上已經停擺,這個消息瞬間傳遍瞭所有客戶。

其中一大理由是因為上瞭報紙,另外佃還聽說,中島工業的銷售人員也在到處散播這個消息。

“我們把佃給告瞭,您現在買佃的發動機,售後服務和維修都很難保證哦。您真的要買嗎?”

他們企圖用這種卑鄙的策略,一點一點把佃的產品換成中島的產品。訴訟因此走出法庭,開始對銷售方面也產生影響。光是京浜機械的大訂單被撤單,他們就已經面臨赤字危機,現在不僅缺口沒填上,別的訂單也開始減少,頹勢一直無法扭轉過來。

“前段時間從全國投資那裡拿到瞭一億五千萬日元的可轉換債券,多多少少能喘口氣瞭,隻是情況依舊不容大意。”殿村回答道。

前幾天,全國投資的浜崎聯系他,說投資申請已經批準瞭。

這筆錢籌得並不容易。佃本人帶領公司管理人員去介紹情況時,對方就針對今後的發展提出瞭相當尖銳的問題。

“就算有全國投資出資,可不徹底解決訴訟問題,現狀就無法得到根本改善。現在預期究竟怎麼樣?”

問這句話的人是第二營業部部長唐木田篤。

唐木田是社招人員,進入公司以後,已經在經營銷售領域工作瞭十年。佃制作所根據發動機種類把營業部分成兩個,津野負責管理第一營業部,唐木田則任第二營業部部長。

來到佃制作所之前,唐木田在一傢外資電腦系統開發公司從事銷售工作,擁有很強的技術營銷能力。隻不過,他這人有點過分中規中矩。

“我們已經起訴瞭中島工業,正在進行爭論點整理。”殿村替佃做瞭回答,“如果一切順利,不到一年就能完成審理。說不定比我們被對方起訴的官司還早結束。”

“這種時候哪裡顧得上什麼時候結束審理。”唐木田有點煩躁,“我是問有沒有勝算。”

“我們作為被告的官司姑且不談,不過,我們作為原告提出的專利訴訟,我認為勝訴的可能性很高。”

“隻是你認為?”唐木田大聲反問,仿佛想說這都什麼時候瞭,你還在含糊其詞。

在訴訟這方面,神谷似乎確實有自信應付。

然而不可否認,佃本人並沒有完全相信他。

每次隻要有時間,他就會到法庭旁聽,還親自出面參加爭論焦點整理。神谷確實沒在對方律師面前表現出一絲焦慮的樣子,還一度在整理爭論焦點的場合把對手辯駁得無從招架。然而都這樣瞭,對方律師——好像叫中川——依舊面不改色,最後頂著一張撲克臉這樣說:“我方希望在下次審理時提交反證對方論點的證據。”

等到下一次爭論焦點審理,他們又會提交無法一次性核實的海量資料,把審理日程整整拖後兩個月。

這是在拖延時間。

對方的手段實在太卑劣瞭,佃恨不得把那個律師痛扁一頓。

“這根本不是法庭策略,而是企業仗勢欺人!”佃忍不住在旁聽席上大聲抗議,神谷則低聲對他說:“請冷靜一些。”並叫他坐瞭回去。當時對方律師帶著憐憫的神情看向佃,至今回想起來仍讓佃感到一口氣悶在胸口。

中島工業在作壁上觀。

他們在等待這個渺小的企業資金斷鏈的那一刻。

“佃好像快被官司拖垮瞭喲,真的沒問題嗎?”

中島工業的銷售人員也時刻不停地在客戶耳邊吹風。

現在,佃制作所每周就要接受至少一次信用調查,這些都是殿村在應對。不過很顯然,都是客戶感覺他們快倒閉瞭,才派人來調查的。

情況正在不斷惡化。

“現在隻能靜等庭審發展,你能稍微忍耐一下嗎?”

佃安撫著煩躁的唐木田,同時也閉著眼睛強忍心中同樣的情緒。

4

“社長,能打擾您一會兒嗎?”

董事會結束後,佃正癱坐在社長室的辦公椅上想事情,卻看見山崎探頭進來。

剛才那場會議問題實在太多瞭。佃滿臉疲憊地看向他,山崎卻說出瞭意想不到的話來。

“帝國重工那邊問,能不能約社長見個面。”

“帝國重工?你是說那個帝國重工?”佃問瞭一句。那可是超大企業中的超大企業。

“我們以前跟那邊合作過嗎?”山崎似乎也很詫異。

“上一代不知道,反正我當上社長後還沒合作過。他們說是什麼事瞭嗎?”

“據說他們想和我們談專利的事。”

佃頓時警覺起來,不會又要打官司吧。帝國重工開發瞭各種類型的發動機,肯定也存在跟佃制作所存在競爭的部分。

“那邊說希望能跟社長見一面,還要您定時間。據說是宇宙航空部負責研發的部長要來。”

“宇宙航空部?”佃驚訝地抬起頭,“那他肯定是要聊氫發動機瞭。”

就是火箭發動機。

“他們會不會想使用我們的專利啊?”山崎預測著談話的方向,露出笑容,“說不定是筆好生意呢。”

“能有這麼湊巧嗎……”

佃口頭雖然這麼說,心裡其實也有點期待。大名鼎鼎的帝國重工要專門到佃制作所來談專利的事,而且對方還是部長級人物。這叫他如何不期待呢!

如果最後能談成新的合作項目,那或許能一口氣吹散籠罩在佃制作所頭上的陰雲。畢竟對方可是帝國重工,說不定真能做成那種規模的生意。

“知道瞭,那就見一見吧。”說著,佃翻開瞭日程表。

“這下可有意思瞭。”山崎的聲音已經一反會議中的沉重,變得明朗起來。

帝國重工那邊希望盡快見面,佃就約瞭第二天下午兩點。

十月最後一個星期三的下午一點五十五分,佃坐在社長室,俯視窗外的道路,發現一輛黑色汽車停在公司門前。車上走下來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消失在公司門裡。

“他們來瞭,我先把人請到接待室去。”

殿村很快來通報瞭,佃起身走向接待室。剛才那兩個人已並排坐在會議桌旁,先行進來的山崎和殿村則一臉緊張地坐在他們對面。

“非常感謝您百忙之中抽空出來跟我們見面。我是帝國重工的財前。”

其中較年長的來客起身遞來名片。單是宇宙航空部宇宙開發組部長的頭銜,就足夠讓佃心裡的期待越來越高瞭。另一個人是宇宙開發組主任,名叫富山。財前整個人散發出強大的氣場,富山則僵著臉,給人有點神經質的印象。

“宇宙航空部是以制造大型火箭為主的部門。”

等佃在山崎和殿村中間落座,財前就開始介紹他們的工作內容。跟佃預料的一樣,他們果然是進行火箭開發的部門。

財前又簡單介紹瞭此前制造的火箭式樣和業績,以及火箭行業的現狀和前景。

這番介紹十分恢宏,站在中小企業的立場上去聽,甚至顯得荒誕無稽。

然而,佃心中卻久違地湧出瞭強烈的懷念之情,而非驚詫。

那是自己曾經置身並追逐夢想的世界——而現在,財前等人就在其中。

財前介紹完主要業務和公司沿革,很快就進入瞭正題。

“藤間社長對宇宙事業充滿熱情,為瞭使公司發展成宇宙開發領域的世界頂尖企業,目前我們正在開展星塵計劃這一宏大項目。項目的第一階段,交給我們的任務就是成功發射搭載新型發動機的火箭,而這邊的富山就是發射現場的管理人員。”

富山緊張的面孔松動瞭一下,微微點瞭點頭。

財前繼續道:“目前我們正在研發新型發動機的各類技術,沒想到此次提交的新型氫發動機的關鍵技術專利申請卻被駁回瞭。經過調查,我們發現是貴公司搶先一步申請瞭專利,老實說,我當時大吃一驚——那麼,我就不拐彎抹角瞭。”財前話鋒一轉,直直看向佃問,“能否請貴公司將專利轉讓給我們?”

這個提議實在太令人意外瞭。

佃一時無言,死死盯著一臉嚴肅的財前。

“當然,我們會支付相應的費用。佃先生,能請您考慮一下嗎?”

“你突然這麼說,我……”佃十分困惑。

財前繼續說道:“那項專利技術應該隻有應用在我們研發的火箭發動機上才能發揮真正的作用。請您認真考慮一下。”

“說是這麼說,可我開發那個技術並不是為瞭賣給別人啊。”

“恕我直言,貴公司的哪種產品能應用到那個閥門系統的技術呢?”

財前提問的態度讓佃忍不住想到去找白水銀行借錢時,柳井對他的態度。柳井當時說,你們這種城鎮中小企業,開發火箭發動機技術根本沒有意義。

“專利技術隻有在合適的環境下才能發揮作用,請您把那項技術投放到我們的火箭上吧,拜托瞭。”

財前深深低下頭,前額幾乎要磕到桌面瞭。

“請等一等啊,財前先生。”佃非常為難,“賣不賣專利跟火箭飛不飛得起來完全是兩回事吧。你們隻要使用我們的專利不就好瞭?當然,要支付一定的使用費。不過就沒必要專門交易專利本身瞭,不是嗎?”

這才是佃在腦中描繪的生意。然而——

“我們公司有個特殊情況,務必要完全擁有核心設備的所有權利。”

財前的語氣突然硬瞭起來。

“明明支付專利使用費要比收購專利便宜得多,還是一定要買嗎?”殿村一頭霧水地在旁邊問瞭一句。

“再次恕我直言,假設貴公司把技術提供給瞭其他企業,那我們的火箭就不存在優勢瞭。”

“如果不希望這種情況發生,我們可以在合同中約定啊。”佃有些不耐煩瞭,“以獨占使用權的形式簽訂合同,不就沒問題瞭?”

“不,那還是……跟我們公司的方針不太相符。”

什麼方針啊,光借用還不夠,非要收購過來據為己有才安生,這也太霸道瞭吧。

帝國重工確實自視甚高,自然不願意看到自己的核心設備,而且是最為復雜的技術竟要依賴其他公司。佃畢竟也在類似的地方待過,倒也不是不明白那種心情。而且,掌握那項核心技術的企業竟是大田區的一個小公司。他們已經在該項目上投入瞭巨額研發費用,肯定無論如何都想把技術據為己有——對方腦中的小算盤已被佃看在眼裡,這讓他有點氣不過瞭。

“二十億,怎麼樣?”財前突然說。

這個金額讓佃差點兒喘不上來氣。左邊的殿村也張大瞭嘴,連眼睛都忘瞭怎麼眨似的,直愣愣地看著對方煞有介事的樣子。

包含帝國重工想要的氫發動機閥門系統專利在內,佃制作所研發部門的此番研發是借瞭將近二十億日元完成的。如今對方提出的金額足以償還所有債務,還略有盈餘。

有瞭那二十億日元,他們至少能擺脫眼前的困境。然而作為代價,他們要把自己耗盡心力開發的技術拱手讓人,眼看著它被帶到再也見不到的地方去。

山崎坐在佃的另一邊,凝視著桌上的一點,一臉憋屈。隻見他慢慢咬住嘴唇,面部緊繃,目光中漸漸沒有瞭溫度。

他也是一樣的心情。這個技術對佃和山崎來說,就像親手撫養長大的孩子。在研發技術的過程中他們收獲瞭許多,並認為這項技術應該能找到商用途徑。

這不是僅僅出錢就能談妥的問題。為瞭研發這項技術,佃和山崎身邊的眾多夥伴花瞭大量心血,拼上瞭命。正是那種對新技術的堅持和熱情,最後才孕育出瞭這項專利。

“財前先生,事情可沒那麼簡單。”佃說。

“請原諒我提出如此唐突的方案。”財前嘴上雖然道瞭歉,但很明顯不打算改變態度,“那麼請允許我問一下,您打算開什麼價呢?”

“不是,這跟錢多錢少沒有關系。怎麼說呢……我們也對那項專利有感情啊。你叫我賣,我也不可能當場點頭答應嘛。”

“感情嗎……”財前的表情陰鬱下來,“很抱歉,我此前派人調查過貴公司。聽說你們正在跟中島工業打官司啊。貴公司的主要領域不是小型發動機嗎?而且旗下產品中並沒有運用瞭這項技術的氫發動機。為瞭讓貴公司的重點領域今後能持續發展,目前最需要的,難道不是足以撐過訴訟期的豐厚資金嗎?”

“你覺得我們缺錢,所以要我把專利賣給你?”

佃有點火瞭。

“當然不是那樣。”財前慌忙否定,“總而言之,今天我們先告辭,請貴公司內部好好考慮考慮。就這樣,萬事拜托瞭。”

再度低頭行禮後,帝國重工的兩個人就跟來時一樣,坐上黑色汽車離開瞭。

佃一直目送帝國重工的車拐過街角,嘴裡嘀咕著:“二十億啊……錢我當然想要,隻是這樁買賣讓人一點都提不起勁兒來啊。”

“真的是。”

山崎點點頭,殿村卻一言不發。佃知道殿村想說什麼,隻要接受瞭帝國重工的提案,佃制作所就能擺脫困境。

“既然是用不上的專利,不如賣掉吧。”唐木田這樣說。

得知瞭帝國重工的提案後,當天傍晚佃就召集眾人召開瞭緊急會議。

課長以上的人員全部出席,共有三十幾人。佃一上來就公佈瞭有人要來收購專利的消息,當他報出二十億這個數字時,會議室頓時一片嘩然。

不用唐木田開口勸說,在場所有人都對這個金額動瞭心。

唐木田十分不解地看著佃。

“我們公司最迫在眉睫的問題不就是資金嗎?如果賣瞭專利就能解決問題,那絕對應該賣掉啊。大傢可能還沒那種感覺,可我們現在面臨的可是生死考驗啊。”

“那也不能對別人言聽計從,拱手奉上啊。”津野惡狠狠地說。

由於經常意見相左,津野和唐木田這兩位營業部部長基本就是一對死對頭,平時對彼此的競爭意識就特別強。

“先考慮考慮賣專利是不是最佳選擇吧。比如像社長說的,跟對方簽訂專利使用合約,我們不是還能拓寬經營范圍嘛。如果整個兒賣掉,那賣完可就什麼都沒有瞭。”

“不是沒有瞭,這不還有二十億嗎?而且新技術隻要再研發不就好瞭。”唐木田分毫不讓。

“有那麼簡單嗎?你是不是想法太天真瞭。”津野也不放松。

“殿村先生怎麼想?”佃聽著那兩人的爭論,轉頭問殿村。

“財務這邊當然是有錢最好。”殿村一臉苦惱地回答,“要是能得到二十億,那相當於雪中送炭。不過,財務高不高興,和要不要以二十億賣掉專利,應該是兩碼事吧。”

這個見解讓佃感到很意外,因為佃本以為他會支持賣掉專利。

殿村繼續道:“老實說,我認為二十億日元這個金額低得離譜瞭。那個專利,就算賣個一百億都毫不過分。畢竟我們光是研發就花掉瞭將近二十億,賣給別人的時候,自然要在成本上附加利潤,高價賣出去才對。”

他剛說出一百億這個數字,會議室就又騷動起來。沒想到這個方方正正、一板一眼的殿村竟能開出這麼大的價碼。然而,佃並不覺得他這麼說隻是單純地虛張聲勢。仔細想想,他說得很有道理。為什麼這個專利隻值二十億?那是因為對方早已摸透瞭佃制作所的底細啊。

“而且,還有更重要的問題。”殿村繼續道,“這是關系到我們公司之根本的問題。我們的賣點是以自主研發的高新技術為基礎的商品開發,這樣的公司好不容易研發出世界級水平的技術,卻賣給別人瞭——這種感覺……我說不好,但就好像切斷瞭經營之本。正如津野部長所說,如果整個兒賣掉,事情就到此為止瞭,再也沒有發展空間瞭。你覺得呢,山崎先生?”

一直坐在會議室角落沉默不語的山崎此時站瞭起來。

“我……我一點都不想出讓那個技術。”

他隔著瓶底一樣厚的眼鏡片,堅定地凝視著會議室中間的虛空。

“你太感情用事瞭。”唐木田說瞭一句。

“不是的。”山崎斬釘截鐵地反駁道,“那個專利確實是控制大型氫發動機的技術,可它的用途並不一定僅限於氫發動機,而是普適性更高的新系統。一旦賣掉,相當於把所有可能性都舍棄掉瞭。扔掉這麼重要的東西,隻為瞭換二十億小錢,這怎麼行呢?那個專利的價值遠不止這些。”

平時不怎麼說話的山崎,此時的語氣卻很決絕。

“什麼普適性高,那你倒是說說,到底能幹什麼用?”唐木田追問道。

“我們目前正在探討……”

山崎的語氣突然含糊起來,唐木田立刻白瞭他一眼。

“眼下哪有工夫探討那種東西啊。”說完,唐木田又轉向殿村,“而且殿村先生,現在不是你在負責籌集資金嗎?要是不抓住這次機會,你還有別的途徑嗎?更何況,正是因為你說資金不好籌,才有瞭這場爭論。要是公司不需要擔心錢的問題,我也不想賣專利啊。”

殿村咬緊下唇。

“我會盡量想別的辦法籌集資金。如果你是為瞭錢的問題才提議賣掉專利的,大可不必如此擔心。”

“可是殿村先生,你這個不必擔心的根據在哪兒啊?”

唐木田無奈地問瞭一句,而殿村隻是重復瞭一遍:“沒問題的。”

殿村又說:“總而言之,現在請各位單純討論把專利賣給帝國重工是否真的是最佳選擇。能得到那筆錢,我在短期內固然輕松許多,可是從長遠來看,我不認為這樣做是最好的。就這樣。”

殿村說完深深低下頭,這下連唐木田也無話可說瞭。

殿村低著頭,難受地閉上瞭眼睛。佃把這些都看在眼裡,感到胸口一緊。

他肯定也想要那二十億日元。然而,他卻沒有盲目贊成賣掉專利,而是做出瞭冷靜的判斷。自從被銀行外派到佃制作所工作,殿村就一直在操心資金問題,因此佃很明白,這番表態對殿村來說無比苦澀。

“大傢的意見我都聽到瞭。”佃在旁邊拍拍殿村的背,又開口道,“我會跟帝國重工再談一次,看能否將專利買賣變為簽訂使用合約。”

“要是被拒絕瞭怎麼辦?”唐木田問。

“隻要我不賣,他們的火箭就飛不起來,星塵計劃就會受挫。”這句話讓所有人屏息靜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佃沖著圍坐在會議長桌旁的員工說,“我們掌握瞭核心技術,怎麼能不利用這個優勢呢?如果現在接受帝國重工的提案,就等於我們輸瞭。”

5

“關於貴公司上次提出的方案,本公司經過內部討論,決定不出售。”

聽瞭佃的話,帝國重工的財前深吸一口氣。佃昨天開完內部會議後就聯系瞭帝國重工說可以給答復瞭,財前馬上坐公司的車過來,富山也跟他一起來瞭。

他一定做夢都沒想到會得到這種答復。財前明顯慌瞭手腳。

“不,可是考慮到貴公司的現狀,難道不應該出售——”

“為什麼?”佃問道,“因為我們資金緊缺嗎?這事還輪不到貴公司來擔心吧。”

“話是這麼說,可是隻要賣掉專利就能轉危為安,那不是皆大歡喜嗎?”

你別太小看人瞭——佃很想這麼對他說。

“您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您之前說,貴公司正在研發跟我們性質相同的技術。那麼請問,貴公司在裡面投入瞭多少資金?五十億?一百億?可是現在,您卻提出要用二十億日元收購本公司的專利。這讓我就有些無法理解瞭。”佃如此說道。

財前的臉上閃過一絲情緒波動。

“說白瞭,就是價格的問題,對嗎?”

這句話充滿瞭銅臭味。

“很遺憾,不是。”

佃的回答又讓財前瞪大眼睛,滿臉疑惑。

“不管您出多少錢,我都不打算賣掉這項專利。如果貴公司想使用這項專利,隻能跟本公司簽訂專利使用授權合同。”

“那不行。”財前把探出去的身子收回來,語氣一下子冷瞭不少,“原因此前已經向您解釋過瞭,本公司向來的方針就是自主掌握關鍵技術。”

“這可不是對超前一步掌握關鍵技術的公司該說的話啊。”

財前臉上一僵,然後泛起瞭紅潮。與此同時,坐在他旁邊的富山也表現出瞭怒氣。

“如果你們需要這項技術,何不自己研發呢?畢竟研發資金十分充足啊。隻要再往裡投放巨額資金,重新開發新技術就好瞭。這樣一來不就沒有任何問題瞭?”

帝國重工的兩人默不作聲。

“我想要特權,所以你就得賣給我,這真是大企業的自以為是啊,財前先生。”佃又補上一句,財前還是一言不發。

接著佃又說:“你們一直在擔心我們的資金問題,其實真正該擔心的,應該是貴公司的項目,我記得是叫星塵計劃吧?你們的項目是推遲還是失敗,跟我都毫無關系,因為那為難不到我。財前先生,最為難的應該是您吧?在趁火打劫別人之前,能麻煩您先看看自己傢後院起沒起火嗎?”

“這就是貴公司的最終結論嗎?”

過瞭一會兒,接待室裡響起財前冰冷的聲音。

“當然。”

“您一定會後悔的。”

財前此時已經沒有瞭一開始的裝腔作勢,而是憤憤地盯著佃。

“我不會後悔的。”佃淡然回應,“我不會把專利賣掉,不過,簽訂使用授權書的大門依舊向貴公司敞開。我想,您是否應該更冷靜地做出判斷,貴公司高大恢宏的方針是否該稍稍適應現狀呢?”

“明白瞭。”財前說完,雙手撐著桌子站瞭起來,“那就請您忘瞭這件事吧。告辭。”

他叫上旁邊的富山,蹬開椅子走瞭。

“這樣真的好嗎,社長?”殿村目送兩人開著黑色汽車離開,略顯遺憾地說。

“我確實挺想讓他們接受專利授權這個提議的,隻是,看這個態度,肯定是沒戲瞭。”

山崎坐在殿村旁邊,臉上沒有血色,表情也分不清是憤怒還是失望。

“怎麼一下子就談崩瞭……”

山崎的聲音有點發顫,看來他滿以為可以不把專利賣給帝國重工,但勸對方同意考慮使用授權一事的。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瞭啊,殿村先生。真可惜那二十億日元瞭。”

“不。”殿村毅然答道,“不能為瞭資金這種小事就賣掉寶貴的專利。我正準備去跟全國投資的浜崎先生見面,商量下一筆資金的事宜。”

“那邊就拜托你瞭,把官司交給我吧。”

下周,佃制作所目前正在打的兩場官司都安排瞭口頭辯論。所有事情湊到一起,全到瞭關鍵時刻。

沒有退路瞭。就算前途再怎麼艱險,佃也隻能向前進,因為他隻能背水一戰瞭。

6

“簡直太扯淡瞭。”財前坐在車後座上,怒氣沖沖地說。

他可是堂堂帝國重工的部長,從來沒有外包商敢那樣對他說話。當然,佃制作所不是外包商,可作為希望跟帝國重工合作的企業,他那種態度也太讓人氣憤瞭。

“說到底,他們還是為瞭錢吧。”富山說,“說不定他們覺得我們提出的二十億日元太少,想要坐地起價啊。”

“那他們也太亂來瞭。”財前嘲諷道。

“肯定沒想到部長會拒絕得如此幹脆吧。這會兒肯定在後悔自己放過瞭一條大魚。真是活該。”

富山嘴上這麼說,可財前的臉色還是很陰沉。因為沒有專利,火箭就飛不起來。

“可是部長,我們該怎麼辦?”

罵完之後,富山似乎也意識到這些話毫無意義。

“這個嘛……”財前想瞭一會兒,然後說,“說不定我們能用更低的價格買到那項技術。”

聽瞭財前的話,富山猛地轉過頭去。

“部長,什麼意思啊?”

“我有預感,佃制作所早晚要走投無路。”財前說,“那樣一來,他們恐怕就要申請破產保護瞭。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這個……”富山不明所以。

富山擁有多年的研發經驗,在這方面是首屈一指的資深專傢,但對公司破產這檔子事卻不太瞭解。

“所謂破產保護,就是以放棄債權為前提,尋找公司重建的方法。佃那邊研發經費是大頭,欠瞭幾十億日元。一旦申請破產保護,那些債就會被免除,讓他再也沒有負擔。在此基礎上,信托人會幫他們尋找贊助方,屆時就輪到我們登場瞭。”

“原來如此,隻要把他吸收為我們的子公司,那佃的技術和專利就全都為我所用瞭,而且相當於免費到手。”

“正是如此。而且那時佃已經破產,並且被趕出公司瞭。”

“太棒瞭!”

富山好像總算明白過來,語氣無比激動。財前似乎也因為想到這個主意,心裡好受瞭些,臉上的表情也有所緩和,又像往常一樣遊刃有餘瞭。

“我管他以前是不是火箭工程師,現在不過是一介中小企業的社長罷瞭。”財前輕蔑地說,“虧我還專門找上門去幫他。”

雖然那人是個不識相的傢夥,可是——

“財前君,上回說的氫發動機新技術,專利那邊怎麼樣瞭?”

第二天傍晚,財前被本部長水原叫過去,一上來就戳中瞭要害。此前財前已經提交瞭報告書,說跟佃制作所的交涉由於“對方坐地起價”而擱淺。仔細一看,那份報告書就攤開放在水原的桌上。

“交涉遇到瞭問題,所以目前正在考慮繼續交涉的同時,重新研發新技術並申請專利。”財前回答。

這句話聽起來很像那麼回事,實際隻是借口罷瞭。

“你確定沒問題嗎?”

水原雙手撐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抬頭看著財前。

“當然。”

給出回答的瞬間,財前感到出瞭一陣冷汗。

在帝國重工這個巨型組織中,導致項目拖延的人罪該萬死。

“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我就相信瞭。不過你要知道,藤間社長已經明言,要把公司前途賭在星塵計劃上。他話都擺在那兒瞭,要是回頭再宣佈計劃延遲,那可不是你我承擔責任能解決的問題啊。整個公司在市場上的口碑會瞬間下滑。”

水原的話帶有不可否認的現實性。“如果你能加快研發進度,保證項目順利進行那還好說。可是,千萬別到最後跟我說來不及瞭,一旦出現那種情況,我就唯你是問。”

離開水原的辦公室後,財前徑直找到瞭項目管理負責人安野。走進辦公室,一個留胡子的方臉抬起來看向他。財前以前跟安野在某個項目上共事過。

“怎麼,被水原先生訓瞭?”

“你眼睛可真尖。”

“聽說你沒買到專利啊。”

財前默不作聲地拉過安野辦公桌前的椅子,對方一句話就說到瞭核心。

“對方拒絕出售。”

“這跟你寫的報告內容有點不一樣啊。”安野又表現出瞭思維敏銳的一面,“他們不是坐地起價嗎?”

“差不多吧。”財前說,“但就算上頭叫我用一百億日元去買,恐怕也買不到。”

安野抬起黝黑的臉,圓溜溜的小眼睛看著財前。

“財前啊,現在問題不是能不能買到。”這個現實主義者說起話來毫不客氣,“而是趕不趕得上——僅此一點。要是你想說趕不上,不好意思,我現在不想聽。如果你來是為瞭這個,那就趕緊給我回去。”

7

“財前部長,您怎麼瞭?”

晚上九點多,財前坐在辦公桌旁,抱著胳膊默默思索,卻見富山走瞭進來。隔著玻璃墻,財前看到外面的大辦公室已經沒幾個人瞭。

“我在想佃那件事。你說實話,要是開發新的閥門系統,得花多長時間?”

富山的表情陰沉下來。

跟水原和安野談過以後,財前有點迷茫。雖說可以等待佃制作所破產,可是他不確定那得等到什麼時候。要是趕不上項目進程,那就毫無意義瞭。

富山隻“嗯”瞭一聲,好長時間後才回答:“至少也要兩年吧,同時還需要相應的研發費用。”

“那根本來不及啊。”

財前的一句話讓富山縮起瞭脖子。

“如果要花那麼多時間,幹脆直接沿用以前的舊系統算瞭。”

財前嘴上雖然這麼說,其實心裡清楚那不可能。

因為藤間社長絕對不會同意。星塵計劃的目標就是用新技術提供壓倒性的安全和穩定性。另外,社長也等不瞭兩年。

如今問題的焦點閥門系統,是向發動機燃燒室供給燃料的部件,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直接關系到火箭發射的成功率。

帝國重工作為國傢重點項目合作企業,參與瞭很多次火箭發射,也經歷過幾次不堪回首的失敗。深究失敗原因,最後總會得出發動機不完善的結論,還有就是燃料供給系統運作不良。

若能讓燃料供給系統穩定,火箭發射的成功率就會大幅提升。這是帝國重工所有研究人員的一致見解,因此公司對閥門系統投入瞭巨額研發費用。

現如今,為瞭在國際大型商用火箭領域贏得競爭優勢,必須格外重視“穩定性”和“成本”。

每次火箭發射,都要耗費上百億日元資金,而且火箭上還搭載著更為昂貴的商用衛星。一旦失敗落入海中,經濟損失將達到數百億日元。這些損失雖然最後都有保險兜底,隻是每失敗一次,保費就會大幅上升,最終導致發射成本上升,形成惡性循環。

而且,在商用火箭領域,美國、俄羅斯、歐洲等國競爭激烈,爭相比拼實際成績。客戶可以自由選擇使用哪個國傢的哪種火箭,因此發射失敗的消息也意味著流失商機。

“使用現有技術很難解決問題啊。”財前喃喃道。

富山也長嘆一聲。

“老實說,我認為做出微調再申請專利的通過可能性很低。”

此人作為研究人員,可謂成績不菲,然而此刻看起來卻莫名渺小無力。富山現在的樣子,無疑就是失敗者的范本。

財前靠在椅背上,雙手交疊搭在腹部,低聲說道:“知道瞭,你出去吧。”

等富山離開後,財前悶哼一聲。

剩下的選項極為有限:是等待佃制作所破產,還是購買專利?

想確保時間來得及,就應該選擇後者。收購現成的專利。然而,現成的專利隻有佃獨一傢。

“又繞回去瞭啊。”

他不由得回想起佃拒絕出售專利時說的話——在趁火打劫別人之前,能麻煩您先看看自己傢後院起沒起火嗎?

財前雖不想承認,不過佃的話確實說中瞭目前他的處境。他本以為能乘人之危,現在卻變得進退兩難。

不過,佃還是存在資金困難這個弱點。由此可見,現在應該是商討收購事宜的大好時機。那麼,佃制作所的資金到底能撐到什麼時候呢?

想來想去,財前決定給學生時代的好友打電話。

那人在中島工業的企劃部門工作,名叫大町。

“哦,好久不見啦。有啥事嗎?”

大町似乎在居酒屋裡,背景傳來喧鬧的人聲。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你這是加入傳銷組織瞭?可別把我拉下水哦。”

這人說話雖然很不客氣,脾性卻很好。

“不是發展下線,你就放心吧。我是想請你幫忙介紹一個貴公司的法務或經營企劃那邊的人。”

“法務或經營企劃?”

大町的腦子非常好使,似乎已經看出點什麼來瞭。不過他好像嫌麻煩,並沒有追問下去。

“三田應該可以吧。就是參加過橋學會的三田。”

“三田?”

聽到這個名字,財前腦中立刻浮現出一個瘦削的男人。不過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記憶瞭,他並不知道此人現在什麼樣。三田公康,是他母校經濟系的學生。

“那傢夥也在中島工業工作嗎?”

財前並不知道三田在何處就職。

“你要是想問事情,可以直接問他。我會先跟三田說一聲的。”

財前道瞭謝,拿到瞭三田的手機號碼,沒過多久就打瞭過去。

“這次聯系你主要是想問件事情,那起有關發動機的訴訟。”草草寒暄兩句,財前馬上進入瞭正題,“我聽說最近——應該是大半年前,中島工業告瞭大田區的佃制作所,原因是侵犯專利權。我想打聽打聽這件事。”

等瞭一會兒才聽到對方的回答。

“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們跟佃制作所有點來往。”

“你該不會是叫我收手吧?”三田的聲音裡突然多瞭戒備。

“不是。啊,這話你要保密。”

財前把他跟佃制作所的交涉過程告訴瞭三田。

“所以,能請你講講訴訟的情況嗎?”

“這種事在電話裡不好說,我們找地方喝一杯吧。”

“什麼時候?”

財前正要查看日程,卻聽到三田說“現在就行”,於是他合上瞭記事本。

中島工業的總部也設在大手町,從帝國重工總部走過去十分鐘都不用。兩人約在八重洲的居酒屋碰面。財前關掉電腦,離開瞭辦公室。

“好巧啊,我們倆竟同時攤上瞭一傢中小企業。”

二十年不見,三田看起來老瞭不少,肚皮也挺起來瞭,不過多少還能看到學生時代的痕跡。兩人舉起生啤幹瞭一杯,立刻聊得起勁,仿佛二十年的空白不曾存在。

“我可不是主動要跟他們打交道。”

財前一臉不高興。

“好吧。不過要我說,他們傢的資金應該快見底瞭。”三田說,“反正情況肯定特別糟糕,畢竟我們的法庭戰略可是‘備受好評’啊。”

應該叫“臭名昭著”吧。財前沒把心裡話說出來,而是點瞭點頭。

“官司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算是符合預期吧。”

“符合預期?”財前問。

“對方不過是個中小企業,聽說因為這場官司,業績受到瞭極大影響,估計再有半年到一年就要走投無路瞭。”

“半年到一年啊……”財前想瞭想,又問,“你那邊打算把佃制作所怎麼樣?已經有想法瞭嗎?”

三田舉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是啊,該怎麼辦呢……”

他選擇含糊其詞,財前卻一點就通。

中島工業真正的目的應該是吞並佃制作所這個公司。如此一來,就算佃制作所陷入財政危機,帝國重工也要跟中島工業爭奪這傢公司的收購權,事情似乎變得更加復雜瞭。

“帝國重工隻要有專利就夠瞭吧?”三田看穿瞭財前的想法,“既然如此,就別做無用功瞭,接下來的交給我吧。等訴訟達到目的,很快就能找到解決方法,一切隻是時間問題。目的達成後,我會把專利賣給你的。”

財前沉默瞭。

他可不是對誰都言聽計從的軟柿子。假如中島工業通過法庭戰略最終獲得瞭專利,他們肯定不會把它便宜賣給帝國重工。一個搞不好,還可能賣給跟帝國重工有競爭關系的國外廠商,那樣一來,星塵計劃就徹底崩盤瞭。

“可我也有自己的立場啊。”

財前說完,三田小聲笑瞭起來,遊刃有餘地說:“那就隨便你吧,沒什麼不可以的。”

“可你別忘瞭,”財前沒有作聲,三田又說,“是我們先看上佃制作所的。莫非,帝國重工也想把他們告上法庭?”

“怎麼可能……”

財前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裡卻沒什麼主意。不過他已經意識到,被動等待佃制作所破產,並不能擺脫現在的困境。

跟三田吃完飯,財前走向地鐵站趕最後一班車,途中他得出瞭結論:在佃制作所落入中島工業掌心之前,他必須想盡一切辦法讓他們把專利賣掉。與此同時,他也要時刻關註佃制作所和中島工業的官司。

現在,對佃制作所的所有情況都不能麻痹大意。

盡管做生意總是有起有伏,可財前現在面對的問題比以往都要困難,他甚至很難看清前路。雖說如此,這又是一個他絕對無法逃避的問題。

拿到閥門系統的專利——是時候為這個目標全力發揮他的頭腦和執行力瞭。

8

臨近傍晚,佃拜訪完靜岡的客戶回到公司,發現殿村一個人在靜悄悄的辦公室裡等著他。十一月初的夜晚,已是深秋的溫度。

佃剛才就收到一條殿村的信息,說等他回公司後,想商量商量資金的問題。

白天時,殿村接到全國投資公司的電話,要他過去商討後續投資的問題。

“我們提出的金額,恐怕不能全申請下來啊。”殿村鐵青著臉向佃匯報。

“是嗎……”

佃嘆瞭口氣,殿村又遞來下半年的資金預算表。

“我預測瞭未來三個月的業績。這張表顯示瞭在全國投資不提供資金援助的情況下,我們的現有資金能堅持到什麼時候。結果表明,情況比我們當初預測的還要嚴重。”

佃看到八個月後收支就出現瞭負數,不禁感到胃部一陣絞痛。

“這半年是關鍵啊。”

八個月後資金就會短缺,因此這半年若不加把勁跑業務,情況就會很糟糕。因為在這個行業,全額回收貨款往往要花費好幾個月時間。可現狀是,佃制作所手頭的訂單並不能填補資金短缺。不僅如此,光是保住現在的客戶,就已經極為困難。

佃想不到該如何解決問題。

這個危機要如何度過,員工要如何守護,佃都不知道。

“五千萬日元大概能想辦法搞到,我會盡力去爭取……”殿村說。

可就算能搞到些錢,也頂多能讓佃制作所多活一兩個月。這麼短的時間,要重振公司,實在太難瞭。

“社長,剛才神谷律師打電話過來,想請您去旁聽下周三的庭審。他說,接下來可能要進入重要階段瞭。”

“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佃忍不住問。如果是壞消息,他可不想再聽瞭。

“不知道,神谷律師沒說。”殿村回答,“他可能也不想讓您帶著先入為主的想法吧。”

“周三,那就是我們當原告那場嗎?”

下周四則反過來,是中島工業起訴佃制作所的口頭辯論。由於中島工業在兩邊的訴訟中都提供瞭數量龐大的資料,導致審判日程一拖再拖。

佃回想起之前在法庭上看見的,中島工業代理律師臉上那副冷峻的表情。

他們利用這種手段拖延時間,一心等著佃制作所體力耗盡。而佃明知對方有此一招,還是無能為力。

“社長,我們隻能相信神谷律師瞭。”殿村對他說。

在這種情況下,有的人早早就跟他撇清瞭關系,但也有像神谷這樣盡全力相助的。要是連僅有的支持者都不再信任,那等著他的隻有一個結果——破產。

“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當然。”

那張寬厚的蝗蟲臉一本正經地點瞭點。

前一夜的雨將空氣洗刷一新,讓這個十一月的早晨感覺格外清爽通透。

佃和殿村在東京地方法院門前與神谷律師會合,然後來到旁聽席上。從上午十點開始,花費將近一個小時,旁聽瞭中島工業的反證。

這是佃制作所起訴中島工業的主力發動機“艾爾瑪II”侵犯專利的訴訟。

跟另一場訴訟一樣,中島工業的代理律師還是中川和青山兩人。現在,中川正在庭上侃侃而談。

“可惡,他們太會趁火打劫瞭。”

這次中島工業提出的反證資料從份量來看足足有好幾大箱,要把這些仔細審核完,恐怕得花上一個多月。他們打算以量取勝。

當然,他們拿出這種法庭戰略,正是因為非常瞭解這一個月的負擔對佃制作所來說有多沉重。

“殿村先生,今天這氣氛還是跟平時一樣啊。”

佃扭過頭小聲說瞭一句,卻發現旁聽席一角出現瞭熟悉的面孔。那人也在看著他,對上目光後,對方還僵硬地點瞭點頭。

那是帝國重工的財前。

這傢夥也來打探情況瞭嗎?佃感到一陣怒火上湧。

“被告能把資料再簡化一些嗎?”

恰好在此時,審判席上一臉冷酷的法官開口道。

他的聲音充滿威嚴,讓人忍不住把註意力轉向瞭那邊。佃也不再看財前,而是把目光轉向瞭審判席。

男法官與佃年齡相仿,穿著一身黑色法袍,散發出莊嚴肅穆的學者風范。

“我方認為,要反證原告所提觀點,這些資料甚至遠遠不夠。”中川回答。

他那受到指責依舊氣勢十足的態度,讓人深刻體會到大企業代理律師的遊刃有餘。然而,法官看向中川的目光卻透著冰冷。

“被告到目前為止提出的反論證據完全可以在整理爭論點階段就提出來,沒有任何新證據。你方若隻是想通過提交大量資料拖延審理周期,我將不得不判斷此行為缺乏合理依據。”

這句話讓人十分意外,而且法官的語氣明顯更為尖銳瞭。佃慌忙看向己方代理律師席位,發現神谷抱著雙臂,正在閉目沉思。

“審判長,那請您允許我方在下次口頭辯論之前提交新的摘要。”

“請問你方打算提交什麼樣的摘要?”

法官的措辭雖然很客氣,看向中川的目光卻十分嚴肅。

“我方將在這次審理結束後再行探討。”

“如果是關於這項技術的信息,你方此前提交的資料已經足夠瞭。我嚴正勸告你,不要蓄意拖延審理時間。”

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無聲息地發生改變。

“殿村先生,這是怎麼回事?法官不是都偏心大企業嗎?”

在佃旁邊觀看這一幕的殿村神情呆滯地轉過臉來。至於旁聽席角落的財前,則為這出乎意料的轉變驚得探出瞭身子。

“是不是神谷律師想瞭什麼辦法啊?”殿村難掩興奮地說。

“兩位代理律師過後有時間嗎?我想占用一小會兒。”

此時,法官又說出瞭令人意想不到的話。

神谷睜開眼,翻開桌上的黑皮記事本,回道:“可以,沒問題。”

“被告方怎麼樣?”

中川點點頭。

“那請兩位到法官室來一下。”法官留下這句話,先行退庭瞭。

“律師,這是怎麼回事?”

佃在庭外走廊等到神谷,問瞭一句。

“我想,審判長已經有瞭一些看法,所以要跟我們談談吧。”

“也就是說,要做出庭外和解的勸告瞭?”殿村問。

“庭外和解?”佃忍不住問,“會是什麼和解方式啊?”

“這我不知道,說不定會提出和解金等方案,根據法官的看法不同,金額也會大不相同。”

佃制作所在這場官司裡提出的賠償要求總額為七十億日元。是根據中島工業侵犯專利權生產的“艾爾瑪II”總數清算每臺專利使用費,之後得出的實際利潤額。

“要是我們對和解金額不滿意,還能不能繼續打官司?”佃問。

“當然可以。不過,接下來法官提出的和解金額也會與他的看法相對應,要是我們拒絕瞭,今後辯論又沒提出新的材料,最終判決的賠償金恐怕也很難超過現在的數額。所以,這次我才勞煩佃社長專門跑瞭一趟。上次口頭辯論我就察覺到可能會變成這樣,而且那位法官以前做過同樣的舉動。”

三人邊說邊走向法官指定的地方。

“也就是說,法官即將提出的和解方案,事實上等同於判決啦?”佃問。

“我認為可以這樣理解。”

“律師,你有信心嗎?”

神谷聞言,在法官室門口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佃。

“當然,否則我怎麼會打這場官司呢。”

既然如此,也就沒什麼好問的瞭。

房間裡擺著一張長桌,先行到達的兩名中島工業的代理律師已經坐在其中一側等候。

“這兩位是佃制作所的佃社長,以及財務主管殿村先生。今天兩位也會同席。”

聽完神谷的介紹,對方隻是微微頷首,一句話都沒說。兩道冷漠的視線全程盯著佃等人背後的墻壁。

“都到齊瞭嗎?”

這時,法官開門走瞭進來。他坐在長桌上首,把抱進來的資料放到一邊,首先看向佃和殿村。

“兩位是原告嗎?”

神谷又做瞭一次介紹,法官聽完回瞭一句:“我是負責本案審理的法官田端。”隨後,他便擺出專業法律人士的態度,不作他言,直接進入正題。

“這次請雙方過來的原因,各位想必都猜到瞭。本來這種事應該另外安排日子單獨商議,隻是為提高審理效率,我想盡量避免無用的拖延。所以雖然事屬例外,我還是在辯論結束後馬上把各位請瞭過來。還請大傢諒解。”

田端說完開場白,便開始總結這次訴訟的爭議點和雙方主張。

“原被告雙方都在摘要中提出瞭自己的主張,但我認為,本案與其在法庭上爭論,不如以庭外和解的形式來解決更加穩妥,因此今天就向雙方正式提出和解建議。”

佃緊張地咽瞭口唾沫,看著田端。

“我對雙方提出的主張進行瞭審查,認為原告佃制作所主張的侵犯專利權情況基本成立。被告代理律師雖然提出瞭數量龐大的證據,但都不能有效推翻原告的主張。”

坐在桌子另一側的兩名律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們仿佛沒有思想的人偶一般,一動不動地聽著法官說話。

“如果按照原告的主張,所有侵犯專利權的發動機都要支付專利使用費,總額就是七十億日元。不過考慮到這起訴訟是基於另一起訴訟的產物,加之被告方的發動機也存在一定革新之處,我在此提出五十六億日元的和解金額。”

這個金額過瞭好一會兒才真正滲透進佃的腦子裡。

他跟殿村對視一眼。

令人難以置信,可是——

這不是夢。這是——真的。

神谷一臉滿足,對佃微微頷首。

“我將庭外和解的日期定為兩周後。”田端法官說,“在此期間,請雙方認真考慮這個和解方案,並做出正式答復。”

田端宣佈解散,幾個人來到法官室門外的走廊上。中島工業的代理律師仿佛兩具空殼,從佃身邊呆滯地走瞭過去。佃目送那兩位面色鐵青的律師走進電梯,然後才回過頭來,發現神谷已對自己伸出瞭右手。

“恭喜您,正義站在瞭我們這邊。”

9

“什麼?你說庭外和解?”

接到田村大川法律事務所的電話通知後,三田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瞭問題。

負責訴訟的中川律師早就一臉凝重地告訴他,原告方請的代理律師神谷會讓這場官司變得極為難打。

可盡管對方已經說到瞭這個份上,三田還是懷有輕敵的態度。

他想,反正對手隻是個中小企業,就算理論組織得再怎麼好,也不可能打贏官司。同時還想,田村大川可是企業法務方面首屈一指的律所,中川作為其中的頂級律師,就算嘴上說得再怎麼嚴重,到最後肯定也會正中對手要害,把局勢逆轉過來。

可是,這些天真的想法都徹底破滅瞭。

就算拒絕法官的庭外和解勸告,敗訴的可能性也非常大。另外中川還說,要想再拖延下去,恐怕有點困難。難道真的沒有逆轉的可能性瞭?

“在電話上實在不好說,我馬上過去。”

三田掛掉電話,立刻趕往律師事務所。可是他做夢都沒想到,中川竟會說出如此令人震驚的話。

“我認為接受和解比較穩妥。”

對一直把持中島工業法庭戰略的三田來說,中川的這句話就等同於“認輸”。這個長期以來一直保持著合作關系的夥伴,竟對他提出瞭認輸的建議。

“這是為什麼啊,律師?”但三田仍不想放棄,“對手隻是個吹口氣就能散架的中小企業啊。就算法官提出瞭和解方案,不是也可以拒絕,再拖延一些時間嗎?就算我們敗訴瞭,還可以上訴、申訴,這樣不就有更多勝算瞭嗎?在此之前,對手就該倒掉瞭。”

三田所謂的勝算,並不是指法庭上的勝敗。就算在法庭上輸瞭,但隻要把佃制作所拖垮,就是他們的勝利。三田可是帶著任務在做這件事的,他絕對不能就這麼輸瞭。

“不是這個問題。”這個和解方案也讓中川的自尊大受打擊,“按照日本法律規定的流程,我們確實可以上訴、申訴。可是三田先生,那樣做的前提是,隻要重新審理就有可能推翻之前的判決啊。很抱歉,在這次訴訟中,這個可能性無限接近於零。”

“但也不是零啊。”

三田依舊不松口,中川卻搖瞭搖頭。

“這官司再打下去也沒有勝算,隻會讓貴公司身敗名裂。”

“讓我們身敗名裂?”三田怒火中燒,“你想說的是會讓貴事務所身敗名裂吧?”

三田說中瞭律師事務所這邊的想法。田村大川法律事務所是日本國內的一流律所,因此,他們絕對不想在法庭上輸得太難看。

“律師,我不同意和解,我們要上訴。”三田斬釘截鐵地說。

中川一臉為難地抱著手臂,青山在旁邊看著他們,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最終決定權在貴公司。”中川硬擠出瞭一句話,“不過這個官司再打下去,註定會敗訴。我認為,就算上訴瞭也毫無勝算。不,法院很有可能駁回上訴。至於接下來到底要怎麼做,還請貴公司內部討論清楚。三田先生說佃制作所一定會資金斷鏈,但您真的確定嗎?從這場對方占據絕對優勢的訴訟來看,那邊很可能會得到新的資金來源,不是嗎?”

“那種事不用您明言,我自然明白。”

三田不高興地說完,轉身離開瞭顧問律師事務所。

官司隻能繼續打下去。

無論顧問律師怎麼說,三田都已經下定瞭這個決心。然而就在第二天,發生瞭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東京經濟報》上登載瞭一篇專題文章。

三田漫不經心地掃瞭一眼專題版面,“中島工業”幾個字迅速吸引瞭他的目光。“企業戰略毫無仁義可言”這幾個大字躍入眼簾。

三田瞪大瞭眼睛。文章中大力批判瞭中島工業的法庭戰略,記者還認真采訪瞭此前被這一法庭戰略拖垮的幾傢中小企業的經營者,收集到不少怨嗟之聲。

“這到底是……”

拿著報紙的手氣得發抖。三田突然想起,大約一個月前,確實有個《東京經濟報》的記者向他提出過采訪申請。

他還記得那名記者姓高瀨。他聲稱自己正在就各種企業戰略進行取材,問三田能否介紹一下他負責的中島工業的法庭戰略,是通過宣傳部找過來的正式采訪。

現在說起來有點蠢,不過當時三田根本沒想到對方竟會寫出一篇批判中島工業的文章。

大企業邏輯,不顧一切的利益至上主義。文章揭露瞭中島工業的種種手段,字裡行間透露著仿佛揭發大國憑借絕對軍事力量蹂躪小國之行徑的正義感。這對企業形象的損害程度難以想象。

三田在采訪中得意地透露瞭自身的想法和中島工業的戰略,在文章中被引用,但成瞭踐踏中小企業之誠意和真心的大企業之傲慢的佐證。

采訪時,記者聽著三田的敘述,曾幾次震驚、感動地連連點頭,一邊記筆記一邊操作錄音筆。三田因此相信,最後寫出來的文章一定充滿對中島工業企業戰略的溢美之詞。

今天三田比平時早到瞭許多,於是他趕緊從辦公桌上的名片夾裡找到上回扔在裡面的高瀨的名片,打瞭對方的手機。

“您好,上次承蒙您關照瞭。”

高瀨明明寫出瞭中傷中島工業的文章,卻若無其事地接起電話。

“我看瞭今早的報紙。那篇文章有點奇怪啊。”

對方如此淡定,三田更是氣憤,便直接切入主題。“我不記得自己答應為這種文章配合你的采訪啊。”

“有什麼地方出錯瞭嗎?”高瀨反倒問瞭他一句,“我認為那篇文章完整還原瞭三田先生說的話呀。”

高瀨措辭充滿挑釁,跟采訪時點頭哈腰的態度判若兩人。

“我說的不是這個問題。你這篇文章,從頭到尾都在指責我們。你這是使詐啊。”

“是對是錯,該由讀者來判斷。”高瀨說,“這篇文章是完全以采訪資料為依據寫成的,我對內容很有信心。文章要怎麼寫,我們通常都是根據采訪結果來決定的。若內容與事實不符您可以投訴我,但您要追究文章的導向性,我可很難配合,畢竟我們不是貴公司的專用宣傳媒體。”

“你上回不是說要就企業的戰略進行取材嗎?可這篇文章完全就是針對中島工業的批判。身為一個記者,你這種做法未免太卑鄙瞭吧。”

“是嗎?”高瀨反問,“我可沒說介紹中島工業企業戰略就一定是吹捧。我隻是在事實的基礎上如實進行瞭報道。被中島工業的法庭戰略擊敗的一方也有自己的說法啊,三田先生。你不準我報道他們的聲音,難道不顯得很霸道嗎?”

“那你至少應該事先給我看看文章的內容啊。”

“不好意思,這種專題文章是不會跟當事人確定內容的,因為我們並非按照貴公司的意願來寫報道。”

他忍無可忍瞭。

“開什麼玩笑!”三田對著電話大吼一聲,“我馬上就跟公司宣傳部商量這件事。你傢啊,永遠別想踏入本公司大門一步瞭!”

“本報社將會針對此事進行五次連載。鄙人認為,您此時不應該沖動行事,而應該代表中島工業,秉著身為社會組織的誠意,真誠應對才好啊。”

高瀨說的每個字都讓他氣不打一處來。

“混蛋!”

三田怒氣沖沖地使勁兒扣上聽筒,剛罵瞭一句,電話又響瞭起來。

“我是大泉。你過來一下,我要跟你聊聊你手頭的那些官司。”

來瞭。企劃部部長粗重的聲音讓三田倍感壓力,仿佛整個胃都被提瞭起來。

大泉壯得像一輛坦克,脖子上安著個四四方方的腦袋,一看就不好惹。順帶一提,他還是那種心情馬上會反映在行動上的人。果不其然,聽筒裡的聲音透著憤怒,讓三田一聽就提高瞭警惕。那篇文章,部長肯定也看過瞭。

“剛才的董事會上提到瞭你正在負責的官司。”

三田快步趕到部長辦公室,大泉一見到他就直奔主題。隻見大泉深陷在辦公椅裡,像看弒親仇人一樣盯著站在辦公桌前的三田。

三田手足無措,慌忙說瞭起來。

“關於那件事,正如我昨天提交的報告,我們正準備向法院提起上訴。佃制作所資金不足,不足以應付長期訴訟,恐怕再過幾個月就——”

“夠瞭!”

大泉惡狠狠地打斷瞭他。

三田嚇得閉瞭嘴,不知該作何反應。大泉坐在辦公桌的另一頭,兩眼冒著金光,仿佛隨時都要爆發。

“馬上停止訴訟。董事會已經有人對你的做法提出瞭質疑,今早還出瞭這麼一篇文章,你知道我們每年要花多少錢在企業宣傳上吧。兩百億日元!你在文章裡那一番高談闊論,花兩百億日元買來的企業形象就全毀瞭!”

“部長,那次采訪,記者找我談的是企業戰略,宣傳部那邊也叫我配合,可——”

三田的辯解被一聲“閉嘴”給嗆瞭回去。

“田村律師也說這次應該選擇和解。”

三田咬緊嘴唇。中川律師那個混蛋,意見被駁回,就找律所頭頭出馬,越過他直接跟上級匯報瞭。

“總之,”大泉繼續道,“跟佃制作所的訴訟改為和解路線。宣傳部跟《東京經濟報》確認過瞭,這場訴訟的經過也會登在之後的文章裡。到時候文章一出來,我們的損失就不可估量瞭。現在不是心疼和解金的時候。”

“就算匆匆瞭結瞭官司,預定刊登的文章應該也不會——”

“你覺得文章不會變,所以要把官司打下去嗎!”

大泉的怒吼在部長室裡回蕩瞭許久。三田被他吼得倒退幾步,但還是勉強辯駁瞭幾句。

“這個法庭戰略,不是部長親自批準的嗎?”

“是誰寫瞭訴訟前景匯報?如果是小員工也就算瞭,你這個經理職務的人,少給我找借口。”

一臉兇相的大泉戳中瞭三田的要害。

“這次失敗的原因是你對情況進行瞭誤判。誰會打根本打不贏的官司啊?今天之內,你給我整理好和解協議,聽見沒有?!”

唾沫橫飛的大泉起身離去,把茫然呆立的三田一個人扔在瞭辦公室裡。

10

報紙上刊登瞭一則新聞,稱中島工業與佃制作所的官司最終以巨額和解金的形式瞭結。而就在報道出來的前一天,財前遞交瞭申請與佃制作所締結專利使用合同的資料。在此之前,他就通過中島工業的大町,秘密得知瞭官司有可能走向庭外和解的消息。中島工業接受的和解方案是超過五十億日元的賠償金,同時撤回另一場官司。

報道瞭中島工業——不,應該說是報道瞭三田徹底失敗的那篇文章,讓財前決定瞭自己的戰略。

如此一來,收購佃制作所的專利也變得不可能瞭。

目前財前隻剩下一個選擇,就是接受佃提出的簽訂專利使用合同的方案。

然而,那是與藤間社長標榜的核心技術自有化方針背道而馳的。

在說服佃制作所以前,他首先要統合公司內部意見。

“太丟人瞭。”

水原看完報告,將它往桌上一扔。

“實在抱歉。”財前說,“佃制作所明確拒絕瞭出售專利,那麼現在隻剩下這個方法瞭。這次的專利一事,簡直就像一場事故。”

事故。

用這個詞來辯解確實不錯。水原陷入瞭沉思。

“真沒辦法……”不一會兒,他又嘟囔道,“隻是……這還要看社長怎麼判斷。如果是使用專利,你跟佃制作所那邊能談攏嗎?”

“這是那邊提出的。”

財前說完,靜候水原的反應。

就算是水原,想必也需要一點勇氣,才能把這件事上報給藤間。

“使用期限暫定為兩年,在此期間,我們會盡快研發出代替這一專利的技術。”

“你能先跟佃談好嗎?等你那邊定下來瞭,我再跟社長談。”

水原的話很有道理。說服藤間必定不容易,而最怕好不容易說服瞭,回頭佃卻拒絕瞭,那水原的立場就會十分尷尬。

“那專利使用費能交給我來談嗎?”財前問道。

“條件都交給你來談,在你談好之前,這份報告暫時放在我這兒。”

水原捻起那份報告書,扔到待解決文件筐裡,閉上瞭眼睛。他眉間深邃的皺紋將心中的苦惱表露無遺。

《下町火箭(全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