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代達羅斯位於大崎町附近一棟幹凈整潔的十二層高寫字樓的最頂層。

走出電梯,正對面就看到掛有“代達羅斯股份有限公司”牌子的無人前臺,管理海外與國內工廠的部門都集中在這裡。

伊丹按照說明,拿起前臺的電話聽筒,按下“9”,之後被請瞭進去。

等瞭幾分鐘後,重田探頭進來,慢悠悠地說:“抱歉,讓您久等瞭。”

他攔住要站起身的伊丹,請他再次坐下,然後走到對面的扶手椅上,輕輕松松地坐瞭下來。

昨天重田打來電話,說想商量上次那件事。

伊丹完全可以拒絕的。不,他本來應該拒絕的,可不知為何就是做不到。重田的話對他有一定的吸引力,同時與他忘不掉的過去息息相關。那段讓伊丹至今仍無法接受、無法原諒的帝國重工時代的苦澀往事——

“關於上回談的那件事,能再給我一點時間嗎?”伊丹開口道。

“我找到你不是為瞭聽這種話的。”重田說,“你曾經被帝國重工趕瞭出來,尊嚴被踐踏,難道你不想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嗎?”

不知道重田是從哪兒聽說的,恐怕他在帝國重工內部或合作商那裡有信息來源吧。重田提起的過去,如今已成為伊丹心中無法愈合的創傷,讓他一直痛苦不已。

“你太囂張瞭。”重田似乎看透瞭伊丹的心思,繼續道,“就是因為你太惹眼瞭,才會被帝國重工這個組織找到利用的空隙。你想做的事情對組織來說雖然必要,但同時也是對他們自我認知的否定。到頭來,你就落入瞭舊財閥企業內復雜的雙重標準陷阱。”

重田的分析讓伊丹無言以對,曾經的記憶迅速在他腦中復蘇。

時間正好是重田工業破產之後。

“大傢都看到瞭,這個收益率還不夠好,我希望能繼續控制成本,進一步提高收益。”

數字報出來的瞬間,會議室裡明顯響起一陣嘆息。因為已經進行瞭非常徹底的成本削減戰略,所以才出現“怎麼還要搞”的反應。

這是機械事業部內部召開的收益總結會。

按生產機種劃分的五個事業部,以及伊丹所屬的事業企劃課,合計約七十名員工參加瞭會議。在中央席位作出指示的人是部長的場俊一。

“這不好搞啊……”

伊丹旁邊傳來苦惱的嘀咕聲,是他的課長照井和生。

若用一句話來形容照井這個人,便是“無事至上主義”。他思想保守,註重傳統,是典型的帝國重工人。伊丹認為,像他這種拒絕新事物,錯誤認為自己的使命就是繼承先賢經營方法的傢夥,是徹頭徹尾的蠢貨。

伊丹提出為提高收益,應該與重田工業結束合作的時候,首先站出來反對的便是照井。

不過,經過重田工業這件事,內部對伊丹的評價開始毀譽參半。

有的人認為他獲得瞭的場的認可,是實現瞭革命性改革的風雲人物。但另一些人認為他破壞瞭傳統機制,隻知道討好新部長並恣意妄為,是個應該警惕的人物。

當然,伊丹清楚自己的風評毀譽參半。盡管如此,他還是認為自己做得對,並樂觀地相信經過一段時間眾人就會理解。不過這種樂觀隻持續到不久之後,伊丹提交的另一份策劃引來瞭意料之外的爭議。

是關於機械事業部供應鏈的考察與建議。

可以說,這個策劃是伊丹為在帝國重工最後提出的大項目做的鋪墊。

策劃的關鍵在於解散堅持舊思維的合作商協會,徹底審視現有交易,通過打破合作會這種溫吞水的沒用組織和一潭死水的假和諧,將從中誕生的競爭力反映在成本上,從而促進機械事業部的結構轉換——換言之,就是全盤否定名門事業部及長年與合作商保持的裙帶關系。

是重田工業讓伊丹想到瞭這個新的策劃。導致重田工業破產的原因是什麼?如果說是因為他們不願意降低成本,因此被取消瞭訂單,那就錯瞭——伊丹是這樣想的。不,他希望這樣想。

重田工業具備技術實力和財力,應該能發展成一個更大更強的公司。之所以沒有這樣,難道不是因為他們過於依賴帝國重工嗎?他們手握穩定的訂單,因此松懈下來,忘記瞭本應保持的危機感。如果沒有帝國重工這個過度重視合作商的企業,以及合作會這個溫和的環境,重田工業必然會不斷更新技術,努力獲取新的合作對象,成為具備價格競爭力的優秀企業。

為瞭防止出現第二個重田工業,必須盡快解散合作會,建立起真正基於競爭的交易關系。隻有這樣才能保護合作商,從而穩固帝國重工的收益基盤。伊丹的策劃書描繪出通往這一理想的恢宏路線圖。

一介普通員工竟然提出如此大膽的改革方案,這還是帝國重工有史以來頭一次遇到。

“這種策劃不可能被批準的。”

果然,照井看完後馬上表現出瞭拒絕。

那什麼樣的策劃才會被批準?沒有替代方案,卻執意否定。口口聲聲說為瞭解決赤字問題亟須徹底改革,實際上照井和其他大部分員工的腦子裡還堅持著“保持舊框架”的共識。

“課長您要以個人之見否決這份策劃嗎?”倔強的伊丹對平時就有點看不起的照井直言道。他認為要不是這種人當瞭課長,機械事業部恐怕早就變好瞭,說起話來難免尖銳,“請您傳到上面去吧,要是上面不答應,我就放棄。”

“你小子以為的場先生會喜歡這玩意兒嗎?”照井沒把伊丹當回事,邊笑邊說,“行啊,可以啊,既然你都這麼說瞭,我就幫你傳上去。隻不過我要事先聲明,你的思想與帝國重工的傳統和習慣完全不一致,是極為任性且危險的想法。大傢都給我聽好瞭,隻顧自己,是做不成生意的。”照井得意地向所有傾聽他們談話的社員說道。

“您這是對我的意圖的曲解。我寫這份策劃的初衷不是這個,這是新的經營計劃。”伊丹當場反駁道。

“但我隻能讀出這個味道來,因為你的筆力實在太爛瞭。”照井輕蔑地回瞭一句,抓過伊丹的策劃書,揮揮手把他打發走瞭。

這傢夥沒救瞭。

伊丹氣憤地回到座位上,心裡燃燒著熊熊怒火。

機械事業部本來應該潛藏著無限的可能性。可是這裡的人思維僵化,隻憑習慣做事,又忌憚於號稱“聖域”的合作會,失去瞭原本擁有的思考能力。照井的氣概和度量都不足以打破這個現狀。

伊丹對自己的策劃很有自信。

不管照井課長怎麼說,為瞭拯救機械事業部,就必須大刀闊斧地進行事業結構轉換。伊丹在這份策劃中融入的思考,已經漸漸化為確信。然而,在審議策劃的課長會議上,伊丹的確信瞬間就被顛覆瞭。

“要是幹這種事,機械事業部的供應鏈就會整個崩潰。”

“轉移重田工業訂單的工作進行得還算順利,可不是把人傢搞破產瞭嗎?難道這對你來說就是成功?”

“這完全是妄自尊大的產物。”

“你是不是應該把新銳經營者的姿態放一放,先從基本的東西開始學習啊?”

“太可笑瞭,我聽都不想聽。”

伊丹為說明策劃出席瞭會議,卻一上來就遭到各種惡意評價。

那些話語似乎不是針對策劃案,而是針對伊丹本人,這讓他感到胸中刺痛。

他獨自承受著如同利箭般攻來的污蔑、敵意,以及摻雜著蔑視的意見,突然領悟瞭——

這些話背後是照井的觀點體現。

到最後,沒有一個人贊同伊丹的策劃,甚至有人同情照井竟然有個如此不好管教的下屬。

盡管如此,伊丹還是沒有放棄希望。

還有可能性。

的場。的場一定會贊同他的策劃。無論他在課長會上遭受到多麼苛刻的對待,的場應該都能憑一句話推翻那些人的想法。

在課長會議上遭到全盤否定的策劃書被送去給的場審批,伊丹預料到的場可能要找他問話,便刻意沒有外出,一直留在辦公桌前。

可是等瞭一整天,的場都沒來叫他。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傍晚,就在他的焦慮將要達到頂峰時——

“喂,伊丹。”

照井叫瞭他一聲,還把策劃書扔瞭回來。

“否決。知道瞭嗎?”照井說道。

說完,他就完全無視伊丹,開始查看手頭的文件。

伊丹呆滯地回到座位上。他翻開策劃書,看見的場的閱覽印,以及紅色圓珠筆寫下的碩大的“不批”兩個字。

沒有評語,也沒有說明。

幾個同事偷偷朝這邊張望,但沒有人跟他說話。

不知何時,伊丹成瞭部門裡的異類。

“叫你囂張。”

不知誰說的話傳到瞭耳中。

此時,伊丹意識到自己已經是機械事業部的累贅。他就是一隻反抗公司傳統,然後遭到打擊的自視甚高的喪傢犬。現在這就是他的標簽。在保守的帝國重工,一旦被貼上標簽,就再也無法撕下。

不久之後,伊丹接到瞭調往總務部的命令。

“為瞭以後的新提案,先從零開始學習學習組織是怎麼回事吧。”

他被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打發到總務部,負責處理無聊的事務工作。

被調離業務前線,不能做想做的工作,被趕到偏遠的組織角落。

但他在那份策劃案中設計的經營策略應該是正確的。

無論如何,伊丹心中所確信的都沒有改變。

那幫人全都錯瞭。他們全是大蠢貨。

可是在這裡繼續待下去,等待伊丹的也隻有萬年不變的坐班生活。

是就此認栽,還是以行動,報復這個組織?

他每天都在糾結與苦悶中度過,但也沒有舍棄回到機械事業部的一線希望。他有自信,知道自己熟悉那裡的工作,肯定能比別人獲得更多的成果。

伊丹調任沒多久,就趕上新部門在八重洲的某酒店舉辦半期決算動員會。

聚會要求部門全體員工必須參加,大傢聚在小宴會廳裡,十分熱鬧。唯獨伊丹沒有心情,坐在會場一角,不跟任何人說話,獨自喝著悶酒。

“哎喲,伊丹君,喝著哪?”

課長鹽田拿著瓶啤酒在員工間穿梭,走到伊丹身旁時拍瞭拍他的肩膀。此時宴會已臨近尾聲。

“啊,是的。”

伊丹倒也跟同事們保持著場面上的交流,這時,在鹽田的催促下,他拿起身邊隻剩半杯、早已沒瞭氣的啤酒,一口喝光,把杯子送到鹽田面前。鹽田已經喝瞭不少,顫顫巍巍地給伊丹倒滿。伊丹道瞭聲謝,又喝瞭一口,將酒杯放回桌上。

“你被判終身監禁瞭。”鹽田說。

伊丹忍不住抬起頭,撞上瞭如同磐石般冷酷的目光,那是組織中人所特有的目光。

“你不可能回事業部瞭,放棄希望吧。要恨就恨那個照井。”

他說得如此直白可能是因為喝醉瞭,也可能以為會場嘈雜,誰也聽不見。總之這句話毫無疑問發自真心,是組織對伊丹做出的“判決”。

鹽田說完,又搖搖晃晃地走開瞭,留下伊丹呆呆地看著他。

“這裡是帝國重工的墓地。”

這時,又傳來一個聲音。

伊丹轉過頭,發現一位同事站在斜後方,正同情地看著他。看來這人聽到瞭鹽田對他說的話。

“帝國重工的墓地?”

伊丹重復瞭一遍。

“對。”說話人嘆瞭口氣,繼續道,“各個部門處理不瞭、不想要的人,都會被調到這裡來。”

伊丹不知道這人的姓名,調來總務部的日子尚短,他還沒能記住所有人的名字和長相。

隻覺得這張臉有點眼熟而已。

“那個,請問你是——”

“我叫島津,島津裕。”

對方報上姓名,點瞭點頭。是一個平易近人,給人感覺幹脆利落的女性。

“哦,是你啊。”

伊丹以前就聽說變速器研發小組有個叫島津的天才女工程師,現在傳聞和現實人物總算對上號瞭。

但伊丹心裡馬上浮現出疑問:為何天才工程師也跑到這座“墓地”裡來瞭?

島津本人解答瞭伊丹的疑問。她平淡卻毫不隱瞞地將自己的經歷敘述瞭一遍。

“看來組織不需要天才。”

伊丹嘟囔著,沒過多久,心裡就冒出瞭堪稱天啟的主意。既然如此,隻要創造一個需要天才的組織不就好瞭!

他想到瞭比被機械事業部完全否定的策劃更為詳盡、完善的經營計劃。

無期徒刑——鹽田的話讓伊丹下定瞭決心。

他要離開帝國重工,自己創業。然後他要實施這個經營計劃,讓那些小看自己能力,隻知道一味否定的人看看。

可是,為瞭實現這個目的,他必須完成一件事。

那就是讓天才島津裕加入他的計劃。

伊丹將經營計劃完善到基本可以確認成功的地步後,擇日找到島津。

“跟我一起創建一個公司吧?”

島津露出瞭聽見朋友講笑話的和善笑容。

“什麼公司呢?”

那天下班後,伊丹跟島津在居酒屋熱情地聊瞭一整夜。

伊丹的經營計劃,加上島津的技術實力——兩者是構成事業根基的要素。島津提瞭不少問題,最後說:“公司要叫什麼名字?”

“幽靈傳動。”伊丹回答,“因為我們都是墓地裡的人,我們是為瞭做變速器而從墓地裡爬出去的奇怪幽靈。”

島津笑瞭起來,過瞭一會兒,她向伊丹伸出右手。

“知道瞭,一起幹吧。”

《下町火箭(全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