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對於那些並未感受到神召的人來說,居於十七世紀的修道院無非會感到無聊與失望,要得以輕微的緩解,唯有偶然的快活時刻(1),比如與來客在會客廳中嚼嚼舌頭,或者在閑暇時分專心於某些雖然無害但也完全無意義的嗜好。

緒蘭神父在他的《書信集》中曾提及用草編織的裝飾品,許多他熟知的修女在這些瑣碎之物上花費瞭大量的閑暇時光。其中的一件傑作是用稻草編織的一架微型馬車,它由用草編織的六匹馬拉著,此物命中註定要去裝點某位貴族女信徒的梳妝臺。真福高隆汴司鐸(2)在論及聖母往見堂(3)的修女們時曾這樣說道,雖然修會的規矩立意高貴,原本是為瞭引領靈魂抵達至善之境;雖然他也曾在聖母往見堂中見過個別神聖而高尚的修女;“雖然到處都是遵守教規、準時起床、做彌撒、禱告、懺悔、領聖餐的人,但她們這麼做,不過是因為習慣,因為鐘響瞭,因為別人也在這麼做。至於她們的心,幾乎並未真正地投入到這些事情之中。她們有許多的小想法、小計劃,這使她們忙碌;於是,有關上帝的事雖然在她們的意識中,卻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事情罷瞭。無論在修道院之內,還是在修道院之外,親朋好友耗盡瞭她們所有的情感,於是,剩下來留給上帝的一點情感不過是某種懈怠的、被迫的情緒,而上帝對此是決不會接受的。……靈魂本該因對上帝的愛而永恒燃燒,修會正是這靈魂之火燃燒的熔爐。然而,如今修會卻淪落為瞭可怕的平庸之所,連上帝自己都要承認,情況不可能更壞瞭。”

對於拉辛來說,皇傢港修道院似乎是唯一值得人欽佩的修會,因為“其會客廳總是沉寂幽靜,修女們沒有聊天的熱情,她們對外界事物漠不關心,甚至對她們的鄰居也沒有好奇心”。根據拉辛所羅列出的皇傢港修道院的優點,我們就可以推論出其他不那麼卓越的修道院會有哪些相應的缺點。

1626年,盧丹市建起瞭烏爾蘇拉修會的女修道院,此修道院並不比一般的修道院好到哪裡去,卻也壞不到哪裡去。其中的十七名修女都是年輕的貴族女子,她們之所以擁抱修道的生活,並非強烈渴望謹遵福音忠告,進而成為一個完美的基督徒,而是因為傢庭經濟並不雄厚,無法為她們提供既匹配其出身又為同等級求婚者所接受的嫁妝。她們的行為倒是無可指責,但也於教化無益。她們遵循教規不過是出於順從,而不是因為熱情。

在盧丹生活很是艱難。這座新建的修道院裡,準備入住的修女,來時身無分文,其所處的城鎮裡又有一半是新教徒,而且所有的市民都很吝嗇。她們唯一支付得起租金的住處是一間陰暗老舊的房子。這棟房子惡名在外,別人都不願意住在那裡,因為傳說裡面鬧鬼。房間沒有任何傢具,她們就這樣住瞭進去,甚至還一度被迫睡在地板上。她們本來指望靠教授小學生謀生,但來報到的學生寥寥無幾。因此,這些擁有貴族血統的德·薩澤莉們、德·埃斯庫本們、德·巴伯齊厄耶們、德·拉莫泰們、德·貝爾茨耶們、德·當皮埃爾們一度被迫親自勞作。她們腹中沒有油水就在外工作瞭,可不僅僅是周五才如此,她們周一、周二、周三、周四都是如此(4)。幾個月後,那些勢利之徒終於來救瞭她們一把。盧丹市的佈爾喬亞們發現,隻需支付甚少的費用,就可以讓自己的女兒們接受良好的語言和禮儀教育——教授者不是紅衣主教黎塞留隔一代的遠房堂姊妹,就是紅衣主教德·蘇迪的一個近親,不是某個侯爵的年輕女兒,就是普瓦捷主教的一個侄女。於是,寄宿者和全日制的學生越來越多、越來越迅速地來求教瞭。

學生一多,修道院便繁榮起來,還招瞭仆人幹那些臟活,牛羊肉也重新出現在瞭長餐桌上,地板上的床墊也被移到木床架上瞭。

1627年,這個新修會的院長另赴他職。一位新的院長接替瞭職位,她的教名是讓娜·德·艾格麗斯(5),本名叫做讓娜·德·貝爾茨耶,乃是“德·科茲男爵”路易斯·德·貝爾茨耶和夏洛特·古馬爾特·德埃施萊的女兒。顯然,她的父母出身於歷史悠久而且血統高貴的傢族。讓娜生於1602年,此時正當二十多歲的妙齡,她面容美麗,可惜個子矮小,幾乎可以說是個侏儒,甚至還有殘疾——大概是因為骨頭長瞭瘤。與她同時代的絕大部分年輕淑女相比,讓娜隻受過初級教育,卻具有相當高的天賦,人也聰慧。不過,她性格氣質不佳,常折磨別人,同時也折磨自己——她便是自己最險惡的敵人。因為殘疾,她的肉體毫無魅力可言。當意識到自己將成為別人厭惡或同情的對象時,讓娜內心痛苦萬分,幽怨之情也油然而生。這使她不可能感受到愛情,也無法為人所愛。既然不喜歡人,也因此不被人喜歡,她便生活於龜縮之殼中,偶爾伸出身子,隻是為瞭攻擊她的敵人——顯然,所有人都是她的敵人——她會突然對他人施以嘲諷或爆發出嘲笑聲。緒蘭後來寫到她時,是這麼說的:“我註意到,女院長具有某種詼諧的天賦,這使得她常常對別人冷嘲熱諷或開玩笑(可謂動作滑稽、講話戲謔)。而邪惡的巴蘭(6),就曾經竭盡全力想要獲得並保持這種詼諧的本事。但我知道,這種詼諧的精神與信奉上帝的人所要保持的嚴肅態度完全背道而馳。由此,她的心底滋養出瞭一種快感。這種快感,抵消瞭一個完美的基督徒不可缺少的懺悔之心。我還知道,僅僅這一個小時的詼諧行徑,便足以摧毀過去許多天來我對她的所有告誡。於是,我敦促她下定決心去除自己性格中的大敵。”其實,有一種笑聲,是完全符合“上帝之道”的,這便是謙卑、自嘲、溫和容忍的笑聲,這笑聲在面對這墮落與荒唐的世界時,可以取代絕望與憤怒;這種笑聲的產生,乃是出於補償的渴望,但這補償是因為自己有優勢而要補償給別人。所以在這樣的笑聲中,戲謔的意味便沒有多少主觀針對性,照現行的標準,它極其嚴肅崇高,而又萬分洪亮。但是,讓娜的笑聲卻並非如此,她的笑聲或者是嘲弄別人,或者是憤世嫉俗。她隻是反對別人,從不批評自己,這像是一個無藥可救的佝僂,意欲報復命運,其方法是將別人也變成佝僂,最過分的是,還要別人的背彎得比她更低。

像讓娜這種性格的人,易於惹出一堆麻煩,既不利於自己,也有損他人。讓娜的父母眼看不能應付這個非常令人厭煩的小孩,便將她打發給一個年老的姨媽,這姨媽在臨近的一處修道院做院長。非常不光彩的是,兩三年之後,讓娜又被打發瞭回來,因為修女們也拿她毫無辦法。時光流逝,讓娜感到在父親的城堡裡生活是如此可憎,以至於修道院看起來倒比傢庭生活更令人愉悅。於是,她又進入瞭普瓦捷的烏爾蘇拉修會,度過瞭修女的見習期,且得到瞭聖職。或許眾人都能猜到,讓娜不會成為一個非常令人喜歡的修女,但誰叫她的傢庭大富大貴呢,院長也隻有暫時忍耐她瞭。

不料,幾乎是一夜之間,神奇的事發生瞭,她開始向好的方向轉變,自從到達盧丹後,讓娜舉止虔誠勤勉,堪稱典范;那個在普瓦捷時極難管教、毫無熱忱、馬虎應對自己職責的年輕婦人,忽然變成瞭一個虔誠恭順而又勤勤懇懇的完美教徒。看見此等轉變,即將退休的修道院院長大為感動,她推薦讓娜代替她的位置。

十五年之後,這位皈依者自己描述瞭當時那段人生小插曲,她寫道:“我甚是謹慎,在那些權勢者面前,確保自己顯得不可或缺,既然院裡並無多少修女,修道院院長也就隻有任命我為修會裡所有部門的負責人。這倒不是說院長離瞭我就萬事不能,因為其實也有其他的修女比我更有能耐,也比我更好;但我不過是通過千萬次的順從使她感到,她離不開我。我很清楚,如何才能適時逗她一樂,如何才能說服她,直至最後,她發現隻有我做的事情才是出色的,她甚至因此相信,我是優秀而善良的人。這麼一來,我的心也就膨脹瞭,做那些看起來令人敬重的事情也就毫不費勁。我知道如何假裝,我利用瞭人的偽善,使我的院長有可能一直對我印象良好,對我的訴求也甚是支持,以至給我許多特權——這些特權我自然就大膽使用起來。院長本人是優秀而善良的人,並且相信我也打算以一個完美的基督徒的面目傾向上帝。於是,她便經常邀請我與一些出色的僧侶談話,我便同意瞭,目的是取悅她,同時可以打發時間。”

當出色的僧侶們離開之後,他們總會在格柵(7)的架子上留下一些新翻譯的精神生活的經典著作。某日,是佈盧修斯的一篇論文,另一日,是《亞維拉的德蘭——神聖修女的一生》,由德蘭本人執筆,還有聖奧古斯丁的《懺悔錄》,另外還扔進一本由德爾裡奧所著的論天使的書。當她閱讀這些書,並學會與院長和神父們討論書中的內容時,讓娜發現,她的人生態度不知不覺有瞭轉變。會客廳中那些虔誠的對話,有關神秘主義文字的研究,不再僅僅是消遣的活動,而成為瞭實現特定目的的手段。假如她繼續讀那些神秘主義的作品,假如她繼續與至善的加爾默羅修會的來訪者交談,那麼她絕不是“為瞭在精神生活上能有所躍升,而僅僅是為瞭使自己顯得聰明,從而使修會所有其他的修女都顯得相形見絀”。這位無可挽回的佝僂,渴望升遷為修道院院長。她後來又發現一個令人著迷而且易於操縱的新途徑。雖然偶爾還有諷刺、憤世嫉俗、插科打諢,但在她嚴肅的時刻,讓娜修女會做出靈性生活專傢的樣子來,她對神秘主義的哲學甚有知識,可以為人做參謀。因為這些新掌握的知識,她的地位提升瞭,如此,她便看低她的姊妹,她既輕蔑又同情她們,這種態度的混合是令她愉快的。不錯,她們倒是虔誠,這些可憐的人兒啊,她們正努力要成為崇高之人呢,不過她們那些美德又何其瑣碎?她們那獻身宗教的樣子又何其無知(甚至可以說是蠢如野獸)?對那無與倫比的榮耀之境,她們又能知道些什麼?還有心靈的觸感、狂喜、靈感,以及“幹旱”“黑夜”的真正寓意,她們知道嗎?答案是極其令人滿意的:她們一無所知。而她,這個小矮子,一邊的肩膀還比另一邊高,卻幾乎知道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

包法利夫人最終命運淒慘,那是因為她將自己想象為某一種人,而實際上她根本不是。福樓拜筆下的這位女主人公反映瞭一種甚為廣泛的人性傾向,朱爾斯·德·戈蒂耶(8)觀察到這一點之後,借其名字提出瞭“包法利主義”,即“浪漫人生觀”。就此主題,他寫作瞭一本書,很值得人們閱讀。毫無疑問,“包法利主義”的結局也並非總是悲戚的,相反,教育中最有效的教育手段就是,把自己想象成更好的樣子,並在這種想象的基礎上為人處世。在所有講述基督徒奉獻的圖書中,最盛行不朽的一本便是《效法基督》,該書以雄辯的證據,論述瞭這種教育手段。在任何既定的情境中,通過思考與行動——但不是照常規的思考與行動的方式,相反是通過假設自己是其他一些更出色的人物,然後進行思考與行動,這終將促使我們不再像過去的自己,而會讓我們更像自己理想中的偶像。

當然,有時理想的偶像並不高明,甚至或多或少還有些不討人喜歡。但是“包法利式”的自我想象依然存在,並且人們以這一自我想象的形象來思考問題,行為處事,就好像自己真的就是這副模樣。當然,在道德的領域,也有“包法利主義”的現象,比如,一個本性善良的男孩,受“包法利主義”的影響,就會頗負使命感地自覺沉溺於飲酒和嫖妓,其目的不過是為瞭讓自己更像那些通常受人崇拜的男子漢或膽大妄為之徒。在等級關系的領域,也有“包法利主義”現象,即佈爾喬亞的勢利鬼,假想自己是一個貴族,因此便努力照貴族的派頭行事。在政治領域,也有“包法利主義”現象,許多人大肆模仿列寧、韋勃或墨索裡尼。在文化和美學的領域,也有“包法利主義”現象,即“附庸風雅者”,或者叫當代的“藝術盲”,這些人一夜之間能從一貫欣賞《星期六晚郵報》的封面,忽而轉為熱愛畢加索。在宗教中,也少不瞭“包法利主義”,高尚至於聖徒們,他們全心模仿基督;低劣至於偽善者,他們模仿聖徒,目的是更有效地追逐本人邪惡的目標;處於兩者中間的人,即搖擺於答爾丟夫(9)和聖十字若望之間的人,他們在宗教上顯現出來的“包法利主義”具有前面兩者的混合特點。他們可以說是精神生活的醜角,言行雖荒唐,卻也時常令人同情,他們既不是自覺為惡,也不是毅然求聖。他們那太具有人性的渴望,在塵世與上帝的兩個世界中都能撈到足夠的好處。他們自然渴望得拯救,但卻不想有太多的麻煩;他們渴望有所獎賞,但僅僅是為瞭讓自己看起來像英雄,或說起話來像是默禱者,但他們並不會去做英雄或默禱者應做的事。支撐這些人信念的是幻覺,可是他們一面清楚這是幻覺,一面卻熱忱地相信隻要不停地念叨“主啊,主啊”,他們就能夠進入天國(總之肯定是有什麼辦法的嘛)。如果不念“主啊,主啊”,不依托其他更精妙的教義,也不付諸獻身於主的行動,那麼宗教上的“包法利主義”將很難實現,在某些情況下則近乎是不可能實現。筆之偉力,遠勝於刀劍。因為,隻有依靠語言化的思想,我們才能指揮和維持我們的行為。但是,我們卻有可能一味地沉迷於文字,反而放棄瞭行為,於是便生活在一個純然由詞語組成的宇宙之中,遠離瞭直接經驗的世界。改變一個詞實在太容易瞭,但要想改變外部環境或我們自己根深蒂固的習慣則難上加難,而且這一過程甚是枯燥無聊。於是對那些宗教上的“包法利主義”者,倘若他們並不準備全身心地模仿基督,便會自我滿足於對新的宗教詞匯表的掌握。不過,新的詞匯表可不等同於新的環境或新的性格。文字會殺人,或至少會使人懶散;隻有隱藏在語言符號之下的精神和現實才能開啟人的新生。任何成語剛剛形成之時,表達的都是重要的經驗,可到最後卻不過變成一個術語、一段虔誠的語句(這是人的本性,也是宗教組織的本性)。用此成語,偽善者掩蓋起自己的邪惡,而那些幾乎並無惡意的醜角們,則能以此自我欺騙,並忽悠信徒。我們可以相信,答爾丟夫說起話來,教訓起人來時用的語言,恰恰是上帝仆人們所用的語言。

他使我的心靈從種種的情愛裡擺脫出來;我現在可以看著我的兄弟、子女、母親、妻子一個個死去,我也不會情動於中瞭。(10)

在此段文字中,我們看到瞭對福音書的扭曲回響,看到瞭對聖羅耀拉和慈幼會神聖學說毫無宗教情懷的拙劣模仿。當假面被人撕下之時,偽善者會懺悔他全然的墮落,這又令人感到何等的動容!

所有的聖人都相信自己是天大的罪人,答爾丟夫也不例外。

老兄,是的,我是一個壞人,一個罪人,一個不講信義、對不起上帝的可憐的罪人,一個世上從未見過的窮兇極惡的人。(11)

這可是聖加大肋納(12)用的語言啊。話說回來,如果記得起來,讓娜·德·艾格麗斯在她的自傳中也會說這樣的語言。甚至在答爾丟夫引誘歐米爾(13)時,也用上瞭虔信者的措辭:“您那美麗的眼光包含著無法形容的溫柔”——這種話在每一個基督教神秘主義者的文字中都能看到,乃是對上帝或基督的籲求。而當奧爾恭發現真相時,不禁憤怒地叫喊起來:

完瞭,算瞭,凡是善人我都再也不信服瞭;以後我惟有痛恨他們,對待他們必須比對魔鬼還要兇狠三分。(14)

而他的兄長就理智得多,還為此就語義學的知識給他上瞭一堂課。雖然有些“好人”並非他們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好,但卻不能因此得出結論說,所有的人都是惡棍和醜角。每件事的是非曲直都要單獨評判。

在十七世紀,好幾位卓越的靈魂導師(博納主教(15)是其中之一,耶穌會神父吉約雷是另一位)就如何區分虛假的靈修和真實的靈修、空頭言語和真實體驗、欺騙與“神恩”想象這些問題寫就瞭許多詳實的論文。如果經過這些作傢提出的各種測試的考驗,那麼讓娜要想蒙混過關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瞭。遺憾的是,她的導師們無心鑒別,他們實在急於看到她的成就,沒有工夫對她產生一丁點兒的懷疑。不管是理智還是癲狂,任何一種心理狀態下,在面對任何情況時,讓娜這位完美的演員都不幸被人高看瞭。有一次例外,後面我們將會看到,彼時她徹底坦白瞭自己的真實情況。

如果她的導師們看重她,那是因為他們自己就有些不太光明正大的理由,竟相信她蒙瞭“神恩”,或者因為他們也中瞭“包法利主義”的毒,其性格和世界觀也認同她那假想出來的人格。我們或許會問,她本人呢?她是怎麼看待自己的?她的修女姊妹們又是如何看待她的?對這些問題,我們隻能靠猜測瞭。

那些假裝過著精神生活的醜角,不管其角色扮演得如何感人,也不管其臺詞記得如何紮實,終究會有這樣的時刻:他們會良心不安,他們會感到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他們難免要猜測,也許上帝總歸是不可愚弄的,甚至人類也不至於如此麻木(這想法太可怕瞭!)——其實,在長期模仿亞維拉的德蘭的過程中,讓娜在相當早的時候就對這一真理有所感覺。她曾這樣寫道:“上帝時常借他人之手,讓某些事情發生在我身上,使我倍感痛苦。”這段話很古怪,撥開它隱晦的面紗後,我們大致可以推測,也許在讓娜就“神婚”發表其格外雄辯的議論時,某位姊妹就曾諷刺性地聳瞭聳肩;也許當讓娜在教堂中模仿巴洛克繪畫上的某些聖人,揚起雙眸,將手按著那因被“聖恩”照耀而激動得發抖的胸脯時,某位姊妹曾發表過無情的評論。我們都幻想自己既聰明又不會被人看穿,然而除非因迷戀而盲目,否則,其他人可以輕而易舉地看穿我們,就像我們可以看穿他們一樣。承認這一事實,無疑將使人極端不快。

幸運的是(也許是非常不幸),對於讓娜來說,盧丹市烏爾蘇拉修道院的院長嬤嬤沒什麼洞察力,遠遠比不上那些曾經以諷刺和懷疑給瞭讓娜巨大痛苦的人。被這位年輕學生那敬神的言談、典范的舉止所深深感動,善良的院長嬤嬤毫不猶豫地推薦讓娜替代自己的位置。如今,任命終於下來瞭。從此,年僅25歲的她便是這個傢庭的一傢之主,在這個小小的王國裡,她好似王後,這王國裡的十七名臣民既然已發過神聖的誓言,便自當遵從她的管理,傾聽她的發言。

既然一戰而勝,既然艱巨的漫長計劃所結的果實已牢牢在她手中,讓娜便認為有權去度假瞭。她仍然繼續閱讀神秘主義的著作,偶爾她還繼續就如何做完美的基督徒發表博學的議論,但一得空閑,她就允許自己輕松一會兒——好歹她是院長嘛,她的確是可以命令自己偶然消遣消遣的。現在,她算是自由瞭,可以任意在會客廳打發時間,於是這位新院長便熱衷於與俗世的朋友和熟人們漫無止境地暢談。數年後,她倒是虔誠地表示,期望自己可以列出“我所犯的和因我而起的所有罪過,這些罪過都是在那些並非極其必要的談話中產生的,哪怕談話或許完全是關於靈修的”。不過,這位女院長並不明白的是,甚至最關乎靈修的談話也能以古怪的方式轉向議論大不相同的其他事。比如一個人剛開始發聲時,討論的是對聖約瑟(16)的熱愛和冥想,一連串的話都是富有教益的;突然,聲音就讓位於討論默禱、“神聖的冷淡”和《對上帝存在的實踐》一書;剛談論一會兒,還沒意識到談到哪裡瞭,或者還沒明白何以開始談這些話題時,就忽而又討論起既迷人又令人生厭的格蘭第先生的豐功偉績瞭。

“就是那個住在金獅街的不要臉的騷貨。……那個小騷貨?在埃爾韋先生結婚之前,她可是埃爾韋的女管傢。……那個補鞋匠的閨女,現在竟服侍王後陛下以及王後的母親瞭,她把宮裡的事全都告訴給自己的老爹呢。……向他懺悔的那些人哪……一想起來就要打寒戰……是的,在聖器收藏室,院長嬤嬤,就是在聖器收藏室,離著聖餐桌不到十五步的距離……啊,那可憐的小特蘭坎,你都可以這麼說,她就在自己老爹鼻子底下,就是在自傢的書房裡,被人給誘奸啦。現在又輪到小米·德·佈魯瞭,是的,就是那個假正經的蠢貨。她一味保持貞節,隻怕永遠不能結婚瞭。她倒是虔誠呢,她老媽死的時候,她就說要加入加爾默羅修會。可是她反而做瞭……”

她反而做瞭什麼……女院長想起瞭自己的身世,在她而言,可沒有“反而”一說。十九歲時,她是一名初學的修女;緊接著,她就成瞭正式的修女。然後她的姐妹和兩個兄弟都死瞭,她的父母求她回傢結婚,生育後代。她為什麼會拒絕瞭呢?既然她痛恨這高墻中陰鬱的生活,為什麼她卻堅持立下瞭誓言?是因為對上帝的愛,還是因為對母親的憎恨?是為瞭唾棄德·科茲男爵,還是為瞭取悅耶穌?

其實她倒嫉妒起瞭瑪德琳·德·佈魯,沒有暴躁的父親,沒有愛打聽的母親,傢庭富裕,自己做主,可以任憑自己的心意,現在倒好,她勾搭上格蘭第瞭。

嫉妒轉為瞭恨意和輕蔑。

這個偽善者,她那蒼白的臉龐看起來倒像是圖畫書中的一位貞節烈女!這個柔聲細語的偽善者,戴著念珠,念著冗長的禱告,手上是一版口袋本日內瓦主教(17)的著作,封面還是紅色的摩洛哥皮革哩!而且,在那黑色的喪服之下,在那垂下的雙眸後面,始終燃燒著強烈的情欲,與住在金獅街的那個蕩婦可是不分伯仲呢。

與補鞋匠的閨女及小特蘭坎相比,她也好不到哪兒去。那些女人至少還能以自己年輕或守寡做借口;而那個三十五歲的老處女,體型就像五朔節的花柱,毫無容貌可言,她還能找什麼樣的理由?而她,現任女院長,可是二十多歲的妙齡,克萊爾·德·薩齊利姊妹還曾說過,她的面龐被頭巾一擋,好比天使自白雲中窺看世界呢。還有她那雙明眸!所有人都羨慕她那雙明眸呢,甚至包括她的母親和她那討嫌的老姑,也包括前任院長嬤嬤。想想看,要是能將格蘭第拉到這客廳裡來的話!她就可以透過格柵,目不轉睛地仔細打量他,她那雙眼睛將赤裸裸地向他敞開自己的靈魂。是的,赤裸裸。要知道,格柵的存在不會讓人變得謙遜,相反,會讓人的謙遜消失無蹤。於是,心靈中的拘謹瓦解,變化為格柵。在鐵柵欄之後,一個人盡可以無羞無恥。

可是,哎,她可從來沒有機會讓自己放蕩一回。教區長沒有任何職業或私人的理由來拜訪她,因他不是修女們的導師。在她們所教的學生中,也沒有一個是他的親戚。而他因訴訟案和教務纏身,實在忙碌,沒有空來此進行無謂的閑談,他的情婦自然也不允許他另有新歡。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女院長始終沒有機會展現她那雙眸無可抗拒的魅力,對她來說,格蘭第僅僅是一個名字,但卻是一個有影響力的名字,這名字激起瞭她不可告人的幻想、乖張不羈的態度、骯臟齷齪的欲念,乃至好奇的惡魔和情欲的夢魘。

動物在發情期,除瞭伴隨其單純的生理行為(吼叫、散發出氣味,甚至在特定的時間裡發出紅外輻射)外,還有一個精神上的衍生物,那就是壞名聲:一個有亂交之名的婦人,對謠言散佈范圍內所有的男性,會發出長期有效的邀請函。而甚至對於最高尚的女士們來說,那些冷酷地折磨人心的獵艷高手,又何其迷人啊!在女信徒們的想象中,格蘭第的獵艷可是英雄般的盛舉,他宛如神話中的人物,部分是朱庇特(18),部分是薩梯(19),他的情欲雖然帶著殘忍,卻也因此而迷人。

在他訴訟期間,盧丹市最尊貴的傢族中一位已婚的婦人曾作證說,在舉行完聖餐儀式後,教區長曾凝視她,而她因此“對他產生瞭一種強烈的愛意,這在她所有的夥伴中制造瞭一點小小的激動”。另一位婦人在大街上遇見格蘭第,居然不能自制地被一種“非凡的激情”所征服。第三位婦人,不過是當格蘭第進教堂的時候看瞭他一眼,卻感到“心潮澎湃,產生如此的沖動,以至於她非常願意就在當時當地,與格蘭第同床共枕”。眾所周知,所有這些婦人,都品行端正,名譽清白。此外,她們每一個人都有傢庭,有丈夫,還有在成長中的子女。而可憐的女院長呢,她無事可做,既沒有丈夫、沒有孩子,也沒有工作,如果她對格蘭第這頭“美味的禽獸”產生愛情,就更不稀奇瞭!

“院長嬤嬤很煩惱,她不能更多地談論格蘭第,亦不能說出他是她所有感情的出口。”這裡特別強調瞭“所有”兩個字,似乎她對格蘭第的愛戀已經超越瞭常人所能體驗的范疇。而其他人對此也確實無法感同身受——隻有她才能感受到這份愛戀中,由可怕而偏執的墮落所帶來的罪惡感。教區長一直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她的冥想本應是體悟上帝之存在的,現在卻都是格蘭第,或許這個既下流又迷人的形象(這形象是她圍繞著格蘭第這個名字想象出來的)代替瞭上帝的位置。她的欲望全是主觀的,既無窮無盡,又愚蠢瘋狂,好比飛蛾向往星星,小女生向往民謠歌手,煩躁沮喪的傢庭主婦向往魯道夫·瓦倫蒂諾(20)

饕餮之欲和性欲不過是肉體的欲望,是人的本性與身體的結構強加於人的,這些肉欲終究有局限,因肉體實在是軟弱而不能長久的。反之,精神的主動性是無窮的,因此對於意志上和想象中的罪孽,人的本性無法為其設置框范。貪財貪權之欲,與塵世中其他任何無限的事物一樣,也是無窮無盡的。D.H.勞倫斯所說的“頭腦中的性欲”也是如此無窮無盡,它和英雄主義的激情一樣,是高貴者最後的幾個弱點;它和意淫一樣,是瘋狂者最初的幾個弱點。如不去考慮身體本身的局限性,也不考慮疲勞、厭倦,以及我們的理念和幻想中那些必要的瑣碎物事給人造成的局限,那麼“頭腦中的性欲”這東西不管在哪種情況之下,都具有無限的特征。

在格柵之後,女院長發現自己深受一頭貪得無厭的猛獸的折磨,這猛獸,就是她的想象。在她的身體中,她將一個戰栗、受傷的獵物形象與“天堂獵犬”的形象(她借用瞭地獄中那條獵犬的形象)混合在一處(21)。讀者想來猜得到,如此一來,女院長的身體難免就垮下來瞭,到瞭1629年,讓娜的精神與身體都患瞭病,根據羅吉耶醫生和外科手術士曼努利的說法,她的“胃部好似精神錯亂一般,使其消瘦之極,以至走路都相當困難”。

請讀者回想一下,在這段時間內,烏爾蘇拉會的寄宿學校一直在向不斷增多的年輕女孩們提供閱讀、寫作、教義問答、禮儀方面的教育。有人可能會問,深陷於性困惱之中的院長嬤嬤,她的履職情況如何?當她的歇斯底裡已經開始傳染到其他教師時,孩子們的反應又如何?很不巧,從傳世文獻中看不到對此問題的回答。我們隻是知道,直到寄宿學校的事態發展到後期較壞的階段,義憤填膺的父母們才開始將自傢孩子接走,拒絕修女們的照料;在此之前,似乎女修道院的精神氛圍並非那般明顯的反常,尚不足以令這些父母們產生警惕。

於是,到瞭讓娜任院長的第五年。這一年的任期剛開始,就發生瞭一系列的事件,事件本身無關緊要,但卻註定會帶來巨大的惡果。

第一起事件,是修女們的導師莫索特教士的亡故。此人是最值得信任的神父瞭,他本著良心,為新成立的修會貢獻瞭自己的全部,可既然他的第二個孩子都要出生瞭,那麼他的全部貢獻恐怕也就好不到哪去瞭。那些向他懺悔的修女的事,他其實一無所知;而他的懺悔者們對他所說的話,他也一概不聽。

聽說莫索特教士死去,女院長勉為其難地表現出悲傷,可是內心深處她卻是喜氣洋洋的。這老東西,終於升天瞭,終於升天瞭!

在老傢夥被妥當下葬之後,她立刻給格蘭第寫瞭一封信。信的開頭,她描述瞭修道院因莫索特逝世所承受的那不可挽回的損失,接著強調她本人以及她的姊妹們需要精神上的指導。她們需要一位與那令人尊敬的死者一樣聰明與聖潔的新導師。最後,她發出邀請,請格蘭第接替莫索特教士,來做她們的導師。

除瞭拼寫之外(這一直是讓娜的最大弱項),這封信寫得倒是令人稱道。信重新謄寫之後,女院長又看瞭一遍,她看不出來他怎麼可能拒絕如此真摯虔誠的溢美之辭。

孰料格蘭第的答復,卻是一次禮貌的拒絕。不僅是因為他自覺配不上如此高的榮譽,而且也因為作為教區神父,他實在太過忙碌瞭。

女院長先前還處於興奮的高峰,這下可就一頭紮進瞭失望之中,她既感到憂傷,同時感到自尊受到瞭傷害,而當她反復咀嚼自己的失敗時,在她心中又升起瞭一股冷酷、持久的仇恨與惡意。

毫無疑問,要想表達這種憎恨是很不容易的;因為教區長身在世俗世界,而這世俗世界是一個隱居的修女不可涉足的。她不能走到他的地方,而他則不願走到她的地方。

但當瑪德琳·德·佈魯來修會看她的小外甥女(她住在寄宿學校中)時,讓娜與她有瞭近距離的一次私人接觸。一走進會客廳,瑪德琳就發現,坐在格柵對面的人,正是女院長本人。瑪德琳表達瞭禮貌的問候,孰料女院長卻報以一陣狗血噴頭的怒罵,而且一句比一句更加尖刻刺耳。“婊子!娼妓!勾引神父!你犯下瞭最大的瀆神罪!”透過鐵欄桿,女院長向她的對手大吐唾沫,害得瑪德琳轉身跑掉瞭。

一次私下面對面復仇的希望,就此破滅瞭。但讓娜至少還可以做一件事情:她和她領導下的修會要與格蘭第的那些公開的敵人們聯系起來。她馬不停蹄地邀請本地對格蘭第最有理由表示憎恨的教士們過來。

米尼翁教士長相醜陋,天生跛腿,既無魅力,又乏天賦。他自然總是嫉妒教區長不俗的外貌、機智和輕易的成功。除瞭這些通常的、早就有的厭惡之外,在這麼多年中,還有其他一些更具體的理由讓米尼翁厭惡格蘭第,比如格蘭第好諷刺人,且引誘瞭米尼翁的表妹菲麗璞·特蘭坎,最近,他們更是因聖克魯瓦教堂與聖皮埃爾教區的一塊爭議地產而發生瞭爭吵。不顧同伴們的反對,米尼翁將爭議提交到法庭,而結果正如他的同伴們預言的一樣,他敗訴瞭。當女院長召喚他到女修會的會客廳時,他正因這羞辱而苦惱不已。兩人詳談瞭靈修的話題,特別談論瞭教區長的可恥舉止,然後,女院長邀請他做修女們的懺悔神父。米尼翁立刻同意。於是,在反對格蘭第的隊伍中,加入瞭一個新的盟友,至於這支隊伍究竟是如何構成的,米尼翁其實還不清楚。但是,像一位出色的將軍一樣,他時刻準備好抓住每一個機會,能讓自己有所表現。

與此同時,在女院長的心中,對格蘭第的憎恨並未終止,但這並沒有抵消她對格蘭第的迷戀。在她的白日夢與睡夢中,那位想象的英雄依然揮之不去;不過現在,他不再是那個令人甘願於夜色中為他敞開窗戶的白馬王子,而是一個糾纏不休的夢魘,興沖沖地對受害者施以凌辱(這凌辱雖然不討喜,但卻帶給她無法壓抑的快感)。

在莫索特教士死後,讓娜數次夢到這老傢夥從煉獄中跑回來,懇求他的懺悔者們為他祈禱。可是,當他哀傷地說話時,一切都變瞭,“現在,她面前的人不再是她過去的告解神父,他的面龐、外貌變成瞭格蘭第的模樣。同時,他的言行舉止也一起變瞭,他向她說起奸情,不停愛撫她,淫蕩而無禮。他壓在她身上,索取她無權處置的貞節,這貞節在她當初起誓時,早已許諾給那神聖的新郎(22)瞭”。

每每在早晨,女院長就將她夢中的經歷復述給她的姊妹們聽。女院長敘述的時候,一個細節都不曾遺漏,有一次,另外有兩個年輕的女士略微提瞭幾句,說她們也曾幻見某位糾纏不休的神父,並幻聽到一個聲音,在她們耳邊低聲說些最下流的話。這兩位女士,一個是克萊爾·德·薩澤莉,她是黎塞留主教的堂姊妹;另一個也叫克萊爾,是一名庶務修女(23)

接下來的一件事,在圍繞格蘭第的冗長爭鬥中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因它最終導致瞭教區長的覆滅,但這事原本不過是一個愚蠢的惡作劇。這簡單的惡作劇是由一幫年輕的修女和較為年長的學生們共同設計的,他們在萬聖節前夜,假裝成鬼怪幽靈,目的是為瞭嚇唬小屁孩和那些既虔誠又單純的學生。

前面我們提到過,修女和寄宿生們生活的那座大房子素有鬧鬼的名聲。因此,老教士剛一死去,就有人看見形如白床單的形象,在宿舍區內遊蕩,使得住在房子裡的人都大為驚恐——這原是意料之中的。在這床單鬼初次顯身之後,所有的門都被人鎖得很緊;但這鬼怪要麼是從管道或窗戶溜進瞭宿舍,要麼是他們的“第五縱隊”(24)偷偷給開瞭門。鬼怪在床上把衣服撕扯下來,還以冰冷的手指觸摸人們的面龐。而在頭頂的閣樓上,人們還聽到呻吟聲和椅子的響聲。孩子們尖叫起來;修女們在身上畫十字,籲請聖約瑟顯聖。可是並無效果,隻過瞭幾個平靜的夜晚,那些鬼怪又回來瞭。學校和修道院因此陷入瞭恐慌。

告解室是米尼翁教士的情報站,他聽說瞭這一切:腦子裡的夢魘、宿舍裡的鬼怪、閣樓上的惡作劇。瞭解到這一切,突然間他眼前一亮,很明顯,這是上帝在點撥他呀。他現在領悟到,將所有這些事綜合起來,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他需要好好利用。為達此目的,他譴責那些惡作劇者,但命令她們不得將這些惡作劇告訴別人;他又告訴那些被惡作劇所折磨的人,她們所以為的鬼怪,更有可能是魔鬼,這在受害者心中造成瞭新的恐懼;他又明確告訴女院長和她的兩位姊妹,她們夜間在幻覺中所見之人其實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很明顯,他是撒但的使者。隨後,他與教區長的敵人中最有權勢的四五個人一起,前往特蘭坎先生位於皮達爾當的鄉間別墅——離市鎮有一裡格的距離。在那裡,在組織起來的“軍事委員會”面前,米尼翁教士描述瞭修道院發生的事情,並說明瞭如何利用這些事來擺平格蘭第。眾人進行瞭討論,制定瞭行動計劃,計劃中將充分利用種種秘密武器,比如心理戰和靈異情報。於是,陰謀者們情緒激昂地開始分頭準備瞭。這一次,他們感到,格蘭第將成為他們刀俎下的魚肉瞭。

米尼翁的下一步動作,是拜訪加爾默羅修會。他需要一位高明的驅魔人。不知可敬的神父們是否有可推薦的人選。豈料院長甚是熱情,一下子推薦瞭三位驅魔人,即厄塞佈·德·聖米歇爾神父、皮埃爾·托馬斯·德·聖查爾斯神父和安托南·德·拉查裡特神父。他們與米尼翁立即著手工作,而且很快取得成效,幾天之內,除瞭兩三位年長的修女之外,再無其他人受到過“教區長的夜間拜訪”瞭。

過瞭一段時間,謠言傳開瞭,說女修道院裡鬧鬼;很快眾人都知道瞭,善良的修女們被魔鬼纏身,而魔鬼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瞭鬼怪一般的格蘭第先生身上。可以想象,新教徒們聽說此事,都大喜過望。一位天主教的神父與撒但結盟,使一整個烏爾蘇拉修會都放蕩墮落瞭,此事幾乎足以撫慰他們因拉羅歇爾陷落而沮喪的心靈。

教區長本人呢,面對這些流言蜚語,他隻不過是聳瞭聳肩。畢竟,他甚至還從未正眼瞧過女院長和她那些發狂的姊妹。這些錯亂的婦人說他的壞話,其實不過是她們的痼疾在作祟——她們隻是太過陰鬱苦悶瞭,又有一點“慕男狂”。這些可憐的女人不能與男人親近,故此難免會做些春夢。米尼翁教士聽到教區長的這些言論,便意味深長地笑瞭。他說笑到最後的人,才是勝利者。

與此同時,驅魔的動靜鬧得如此之大,以至於經過長達數月與惡魔的英勇搏鬥之後,米尼翁教士不得不尋求增援。第一個響應召喚的是皮埃爾·朗吉,他是韋尼耶市(25)的本堂神父,他因甘做主教的密探和特務,而在教區內既享有極大的影響力,也極其不受歡迎。朗吉加入驅魔行動,使米尼翁教士吃下瞭定心丸,可見高層對他的行為沒有產生任何懷疑。修女附魔一事,已得到官方的正式認定。

朗吉之後,附近的吉洛恩市聖雅克教堂的本堂神父巴雷先生,也很快加盟瞭驅魔團隊。他是另一種風格的神父,屬於消極派的基督徒,相信魔鬼比上帝更加真實有趣。其實,巴雷先生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偶蹄(26)的痕跡;在人類生活中所有奇異的、災難性的,以及過於歡樂的事件中,他都能認出撒但所做的手腳。與彼列(27)或別西卜大戰一場,對他來說是最大的享受。就是這個人,一直在編造著魔鬼的存在,同時又忙著驅魔。在他的努力之下,吉洛恩市遍佈著胡言亂語的女孩和附魔的奶牛;就因為某個巫師的邪惡符咒,該市的丈夫們都不能與他們的老婆親熱瞭。在他的教區,沒有一個人會抱怨說生活枯燥無味,因為本堂神父與魔鬼糾纏不休,生活焉能有一刻是沉悶的?

接到米尼翁教士的邀請後,巴雷大喜,沒過幾天,他從吉洛恩市領著一大群他所在教區的狂熱教民到達瞭盧丹。令他非常憎惡的是,這麼長時間以來,盧丹的驅魔行動居然是關起門來在修道院內搞的。把光罩在一蒲式耳的容器裡,虧他們想得出來!幹嗎不把容器拿掉,讓公眾有機會受到教誨?於是,烏爾蘇拉修會的大門被打開瞭,暴民們一擁而入。在教堂內,經過三次嘗試,巴雷成功地使院長嬤嬤抽搐起來。讓娜“毫無感覺與理智地”在地上打起瞭滾。觀眾們大喜,尤其是當她露出兩條大腿的時候。終於,經過許多的“扭曲、惱怒、嚎叫、咬牙切齒後(其中口腔裡面兩顆牙都被咬斷瞭)”,魔鬼遵命離去,附魔者安靜瞭下來。女院長精疲力竭瞭,而巴雷則從自己的額頭上抹去汗水。現在該輪到米尼翁教士在克萊爾·德·薩澤莉身上、厄塞佈神父在那個庶務修女身上、朗吉先生在自稱“道成肉身”的加佈裡埃爾修女身上驅魔瞭。

這場驅魔表演,直到夜色降臨時才告一段落。觀眾們成群結隊地走進瞭秋日的黃昏中。大傢都認為,自從那些巡回演出的雜技演員(尤其是那兩個侏儒和那隻會表演的狗熊)離開之後,可憐的盧丹老城從未見過如此生動的表演,而且表演完全免費。

兩天之後,即1632年10月8日,巴雷取得瞭他第一個重要的勝利,找到瞭阿斯摩太(28)躲藏的位置,它是寄居在女院長體內的七個魔鬼中的一員。通過附魔者的口,阿斯摩太透露,他盤踞在女院長的下腹。於是,巴雷與這魔鬼爭鬥瞭足足超過兩個小時。一次又一次地,巴雷念出響亮的拉丁文驅魔詞:“最不潔的鬼魂、妖怪、群魔,我要驅逐你,將你每一次的進攻化為烏有,因我依憑的,乃是我主耶穌基督的名號!我要把你連根拔掉!快給我從上帝的這個造物中滾出來!”

然後,他灑下幾滴聖水,撫摸附魔者的頭頂,撫摸聖衣和每日祈禱書,並撫摸瞭教堂內的聖物,行瞭祝福禮。“你這古蛇,憑著生死之判官、造物者、造世界者即上帝的名義——上帝有神力,將逐你到地獄中去——我命你出來,遠離這上帝的仆人。她要回到教堂的懷抱,而你,帶著你的恐懼和你的暴怒,趕緊溜走吧!”

然而,阿斯摩太沒有走,它不過是笑瞭笑,說瞭幾句瀆神的玩笑話。換瞭別人,或者就承認失敗瞭,但這不是巴雷先生的風格。他命令將女院長關進地牢,命人立刻去找藥劑師。於是,亞當先生來瞭,隨身帶著他這個職業最傳統的象征物:一個巨大的黃銅註射器——像是莫裡哀式的鬧劇中的道具,卻是十七世紀醫學的實際用具。在他面前,擺放瞭一誇脫的聖水,亞當先生將聖水註進註射器,爾後向女院長的床鋪走去。意識到剩下的時間不多瞭,阿斯摩太大發脾氣——可惜反對無效,因女院長的四肢都被捆縛瞭。強壯的手臂則壓住瞭她蠕動的身體,憑著行醫多年的技巧,亞當先生向女院長實施瞭神奇的灌腸術。兩分鐘之後,阿斯摩太終於溜之大吉。

多年之後,讓娜在自己的自傳中寫道,在附魔的最初一段時間,她頭腦十分混亂,以至於完全記不住當時到底發生瞭什麼。這一陳述或許是真實的,也可能不是。有許多事情,我們寧願選擇遺忘,也要盡力去抑制對它們的回憶。然而實際上,它們始終活靈活現地留在我們的記憶中,比如亞當先生的註射器……

在孤絕的自我中,倒是有許多方法可以讓人逃遁至一種弱智、幼蟲的狀態裡,這種狀態以“虛無”為特征。關於“虛無”這個主題,馬拉美的許多詩歌多有涉及。“可你的長發是一條溫馨的小河,那裡,沉溺著我的靈魂,沒有戰栗來滋擾它,蔓延著你不認識的虛無!”(29)可是對於許多人來說,徹底的“虛無”還不夠,他們需要的“虛無”還帶著否定的特征,被命名為“不存在”,這“不存在”是發臭的、醜陋的,就像波德萊爾的詩中所言:“某夜,我躺在一個猶太醜女身旁,就像一具屍體靠緊另一具屍體。”(30)

這確乎是對“虛無”的體驗,但卻帶著憎恨。某些人發現,正是這種帶著憎恨的“虛無”感,對於他們來說才是體驗成為他者的最令人愉悅的方式。對讓娜·德·艾格麗斯而言,天生的自負、遭遇令人沮喪的環境所產生的壓力,恰與她自我超越的渴望有相等的強度。在後來的歲月中,她假稱努力(甚至真的努力瞭)達到更高的自我超越,以過真正的精神生活。但在她修女生涯中目前這個階段裡,唯一的逃遁之路,卻是墮入性欲之中。她有意地開始沉迷於想象,與她的暗夜情郎卿卿我我,這個情郎令人心熱,是臭名昭著的格蘭第先生——雖然他本人還渾然不曉。時間一久,原本有意和偶然的沉迷變化為一種不可抵抗的上癮狀態,上癮變成習慣,習慣使她的性幻想變成極其迫切的需求,於是,這位暗夜情郎變成一種自動的存在,她的意志完全不能控制。原本她是這想象的主人,現在,她卻成瞭這想象的奴隸。奴役是令人蒙羞的;然而,清醒地意識到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動,雖無疑令人沮喪,卻能有效地使人達到自我超越——而超越正是所有人渴望的。讓娜修女曾努力想要掙脫被色情想象所奴役的境遇,但她獲得的唯一的自由,卻是成為那個她所憎惡的自我。沒有辦法處理這種困境,她唯有再一次深陷情欲之癮,那無法掙脫的地牢之中。

而現在,歷經數月的內心掙紮,她落在瞭惡名昭彰的巴雷先生手中。向下的自我超越的幻想,如今變為一個殘忍的事實:巴雷真的不把她當人看,而是視為某種奇怪的動物,展示給烏合之眾們觀賞,好像她是一個耍把戲的猿猴,或視她為較低等的人類,隻適合被人吼叫、擺佈,在反復的言語引誘下精神發作,最後屈服於被人強行灌腸的凌辱之中——這本是違背她殘存的意志和羞恥心的。巴雷羞辱她,或多或少等同於在公共場合強奸她。

那個曾經名為讓娜·德·艾格麗斯的修女,亦即盧丹市烏爾蘇拉修會的女院長,自此消失瞭,這消失不是馬拉美式的“虛無”,而是波德萊爾式的“虛無”——帶著憎恨與復仇之心。她大可模仿使徒保羅的語言自我點評:“我活著,然而活著的那個人並不是我,她骯臟,屈辱,隻是在生理上寄居於我的身體。”(31)在驅魔儀式中,她不再是一個主體,而變為一個非常敏感的客體。這很可怕,但同時也很奇妙。好比一個人一邊受凌辱,一邊卻在啟示世人;單純從字面意義上理解,也可以說是一邊受辱,一邊狂喜。這是一種獨特的角度:一個人站在一邊,看著那個令人憎惡的、再熟悉不過的自我。

值得註意的是,在此階段讓娜修女並無強烈的附魔感覺。米尼翁和巴雷卻說,她一身都是魔鬼,而被他們的驅魔儀式搞得瘋癲的讓娜本人,在胡言亂語中也這般說。其實,她仍然沒有感到自己被七個魔鬼纏身(阿斯摩太被驅逐之後隻剩下六個瞭),而他們說魔鬼們就寄居在她那侏儒一般的身體內。後來她是這麼分析當時的情況的:

“那時,我並不相信在不經人同意,或者不與人立約的情況下,魔鬼會附在人身上;但我錯瞭,因為最純潔的人,甚至是最聖潔的人,都有可能附魔。我本人自然不能算是純潔者,因我成千上萬次把自己交給魔鬼,犯瞭罪,並持續抵抗主的恩榮……這些魔鬼,潛入我的思想和性格,通過發現我身上邪惡的性情,它們將我變成如它們一樣的存在……通常,魔鬼們的所作所為,符合我心底的感覺。它們的手段如此巧妙,以至於我本人一點都不相信我身上居然住著魔鬼。當別人懷疑我附魔之時,我深感受辱,當別人當面說我附魔之時,我感到極大的憤怒,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憎恨之情。”

也就是說,這個對格蘭第先生情難自禁的人,這個被巴雷先生視如實驗動物的人,她自己在驅魔儀式之外,在清醒的時間中,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麼不正常。她依然視自己為一個有著普通感覺的婦人,隻是不幸加入瞭修會,而原本她是應該嫁人生子的。那身受羞辱、滿是淫蕩幻覺的狂喜便是降落在這樣一個人身上。

至於巴雷先生和其他幾名驅魔人的心理狀態,我們沒有第一手資料。他們沒有留下自傳,也沒有留下信件。大約兩年之後,緒蘭神父拜訪當地時,這場冗長的精神狂歡中那些男人的所作所為,已經完全無人關註瞭。幸運的是,緒蘭雖然內向,但自我剖白一向開誠佈公,他是一個天生的分享者,其懺悔的熱情充分彌補瞭他那些同工們的沉默寡言。在描述自己早期在盧丹、後來在波爾多的生活時,緒蘭抱怨說,他幾乎不停地受到肉欲的誘惑。而一名驅魔人,身處到處是附魔修女的修道院中,其遇到的誘惑可想而知。這群婦人歇斯底裡,長期處於性亢奮狀態,而他正是那受到特許的男性,盡可傲慢和殘暴地統治她們。他羞愧地說,在女修會中履職時,自己深陷在狂喜的墮落之中,這不過強調瞭驅魔人身為男性所取得的征服感。她們的屈服加強瞭他身為主子的感覺。當暴怒無法控制時,他是清醒而強壯的;在獸性橫行之時,他是唯一的人類;在魔鬼當道之時,他是上帝的代表。作為上帝的代表,對這些低一等級的造物,他有權為所欲為,讓她們表演遊戲,命她們當眾抽搐,粗暴地驅使她們好像驅使一群固執的母豬或小母牛,或者開出灌腸劑的藥方,或者施以鞭笞。在她們較為清醒的時刻,這些附魔人便會向主子匯報,帶著何等下流的快樂啊,竟將她們人性中最為基本的那些(教義)完全踩在腳下!她們坦白自己心中最不可告人的事實,描述自她們那潛意識的泥潭中冒出來的最駭人聽聞的幻想。

驅魔人和被認定為附魔的修女們之間可能存在的關系,在如下的一段敘述中得到瞭很好的描寫,此段文字節錄自當時有關奧克松市(32)烏爾蘇拉女修會附魔事件的材料,此次附魔事件發生在1658年,持續至1661年。

“修女們、神父們都承認,通過驅魔,神父們治好瞭她們的脫腸病,他們也在一會兒工夫內治愈瞭魔鬼在她們子宮內造成的裂傷;他們還攆走瞭那些巫鬼——它們將其覆蓋著包皮的陽具放在她們的子宮中,好似尖銳的小蠟燭;然後它們還要將一大堆尿佈覆蓋著她們,並以其他手術器具羞辱她們;不管是跟腸道有關的,還是其他任何地方,這些巫鬼是從來不在意是否清潔的。她們還宣稱,神父們治好瞭她們的疝氣、胃痛、頭疼,隻要她們懺悔,他們還能治好乳房硬化;通過驅魔,他們能幫助她們止血;而通過灌入她們口中的聖水,他們消除瞭她們腹部的隆腫,這隆腫是因為她們與惡魔、污鬼交媾造成的。

“其中三名修女直截瞭當地宣稱,她們與魔鬼交媾瞭,貞節遂如花凋落。另外五人落在污鬼、術士和魔鬼的手上,雖然她們羞於啟齒,但實際上她們也承受瞭相同的遭際,與前面三位並無分別。驅魔人證明瞭如上陳述的真實性。”(33)

何等坦然的道德敗壞啊!何等親密的外科手術啊!下流話像客觀物體一樣無所謂道德與否;生理的災難等同於精神與智識的歷練。就像一場濃稠惡臭的大霧,沉重的性欲覆蓋瞭一切,其濃厚的程度都需要用剪刀來剪開瞭,而且,它是無所不在、無可逃避的。根據勃艮第高等法院的指令,醫生們拜訪瞭那些修女,卻沒有發現附魔的證據,倒是有許多的證據表明她們患瞭一種瘋病,此瘋病被神父們命名為“慕男狂”。這種疾病的癥狀是“發燒,同時伴隨一種不能抑制的性欲望”,對於患瞭此病的年輕修女來說,她們“除瞭性之外,再不能思想或談論其他事情”。

在一個附魔修女們集聚的修會,氛圍就是如此;與她們接觸的神父們,兩者之間的親密關系就像是婦科醫生與病人之間的關系、馴獸師與動物之間的關系、備受崇拜的精神醫師與饒舌的神經癥患者之間的關系的混合。在這種親密關系中,官方指定的神父們與修女們日日夜夜在一處,度過瞭許多時光。對於奧克松市的驅魔人來說,所受的誘惑太大瞭,很有理由相信,他們利用瞭自己的優勢地位,勾引瞭那些修女,而原本他們應該向她們負責的。

不過,在對付讓娜和盧丹市其他歇斯底裡者的過程中,神父們、僧侶們倒沒有受到類似的指責。緒蘭可以作證,誘惑確實持續存在,但是他們抵擋瞭誘惑。長期的放蕩隻存在於想象中,從沒有轉化為肉體的行動。

驅逐阿斯摩太是值得銘記的一次勝利,而修女們當時也已經能很熟練地扮演她們附魔的角色,以至於米尼翁教士和格蘭第的其他敵人認為,他們的力量已經足夠強大,可以采取正式行動瞭。於是,在當年的11月11日,皮埃爾·朗吉,這位韋尼耶市的本堂神父被派到盧丹市最高行政官德·塞裡賽的辦公室,在那裡陳述瞭女修會發生的一切,並邀請“巴日”和他的司法專員路易斯·肖韋親身前往看看究竟。他們同意瞭,於是當天下午,兩位行政官員帶著辦事員,拜訪瞭女修道院。他們受到瞭巴雷與米尼翁教士的接待,並來到“一個天花板很高的房間,裡面擺瞭七張小床,其中一張床上,睡的是那位庶務修女,另一張床上則躺著女院長,後者此時被幾名加爾默羅修會的修士、幾名修女,以及聖克魯瓦教堂的教士馬蒂蘭·盧梭和外科醫生曼諾利環繞著”。

一看見“巴日”和他的司法專員,女院長便(根據辦事員當時所做的記錄)“開始劇烈的騷動,發出特別的噪音,好似小豬的呼嚕聲,然後將自己埋在被褥中,一邊磨牙,一邊像那些喪失理智的人可能會做的一樣,做出種種扭曲的動作。在她右手邊,是一位加爾默羅修士,而在她左手邊的便是米尼翁。此時,他伸出兩隻手指,也就是拇指和食指,放在那位女院長的嘴唇上,開始當著我們的面驅魔,並念起瞭咒語”。

在驅魔和念咒語的過程中,讓娜修女泄露出曾以兩種物質為中介,與魔鬼簽訂瞭兩份殘忍的契約,因此才會附魔。這兩種物質分別是三顆山楂刺和一束玫瑰花,後者是她在樓梯上撿到然後別在自己腰上的,“於是,她的右胳膊突然感到一陣猛烈的顫抖,此後所有祈禱的時間裡,她都被對格蘭第的愛糾纏,不能自拔,除瞭內心感覺格蘭第的形象在壓迫她之外,她再也不能關註其他任何事物。”

神父以拉丁文問道:“是誰送瞭這些花?”女院長“一陣遲疑之後,似乎甚是勉強地回答說,於爾班。於是,那位米尼翁又問,說出他的職位。她便回答,神父。他又問,是哪個教堂的?那位修女便回答,聖彼得教堂,這最後幾個詞她拼得非常糟糕。

當這場驅魔儀式結束之後,米尼翁將“巴日”拉到一邊,當著盧梭教士和肖韋先生的面,指出當前的情況似乎與路易斯·格弗裡迪事件驚人相似。早在二十年前,那位出生於普羅旺斯的神父,就因通過施魔法淫亂烏爾蘇拉修女而被活活燒死。

既然提到瞭格弗裡迪,那麼陰謀就泄露瞭出來。針對教區長的新的陰謀計劃,清楚地呈現在眾人面前,他們要讓教區長因行巫術受審判,這樣一來,即便他最終被無罪釋放,也將聲名掃地;而如果被判有罪,他將被送到火刑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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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Schwärmerei,德語。

(2) 真福高隆汴司鐸(Claudio La Colombière,S.J.,1641年—1682年),法國耶穌會神父、傳教士、苦行作傢。

(3) 聖母往見堂,以色列隱基林的一座教堂,為紀念聖母瑪利亞對施洗約翰的母親伊利莎白的探望而建。

(4) 天主教的教律規定,每星期五不食葷,這叫守小齋。

(5) 讓娜·德·艾格麗斯(Jeanne des Anges,本名Jeanne de Belcier,1602年—1665年),年輕時曾任盧丹烏爾蘇拉修會女修道院院長。1632年,因“盧丹的惡魔”一案而出名。

(6) 巴蘭(Balaam),《聖經》中的人物,是外邦人的法師。因叫以色列人行奸淫的事,被上帝懲罰。

(7) 中世紀的修道院,在客廳放置一個格柵,多是金屬制成,類似置物的架子,分成很多個小格子,既便於客人留置物品,也起到阻擋外人窺視的作用。修女們在隔柵之內,客人們在隔柵之外,以作交流。

(8) 朱爾斯·德·戈蒂耶(Jules de Gaultier,1858年—1942年),法國哲學傢和散文傢。

(9) 《偽君子》戲劇中的主人公。

(10) 出自《偽君子》第一幕第五場,原文為法文,譯文為趙少侯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版,第15頁。

(11) 《偽君子》第四場第六幕,第54頁。

(12) 聖加大肋納(St. Catherine,約287——約305年),天主教女聖人。

(13) 歐米爾,《偽君子》中的人物。

(14) 《偽君子》第五場第一幕,第78頁。

(15) 喬瓦尼·博納(Giovanni Bona,1609年—1674年),意大利西多會修士,紅衣主教。

(16) 聖約瑟,聖母馬利亞的丈夫。

(17) 此處指聖方濟各·沙雷氏。

(18) 朱庇特,古羅馬神話中的眾神之王。

(19) 薩梯,即潘神,希臘神話中一個被描繪成具有人形卻有山羊尖耳、腿和短角的森林之神,性喜無節制地尋歡作樂。

(20) 魯道夫·瓦倫蒂諾(Rudolph Valentino,1895年—1926年),意大利著名男演員,是1920年代最受歡迎的明星之一。

(21) 地獄犬,希臘神話中的形象,乃是百手巨人堤豐和女神厄喀德那所生,它有五十個頭和龍的尾巴,負責守衛地獄大門和阻止亡靈離開。此處是說讓娜自比為被天堂獵犬(格蘭第和他帶來的性欲之歡)所捕獲且受其折磨的獵物。

(22) 指耶穌基督。

(23) 庶務修女,指在修道院幫忙的女性。

(24) “第五縱隊”,泛指隱藏在敵方內部、尚未曝光的間諜。

(25) 韋尼耶市,法國西部城市。

(26) 動物前後肢雙數著地的蹄叫偶蹄。相傳魔鬼的腳具有偶蹄的特征。

(27) 彼列,與耶穌基督對立,經註釋為撒但的別名。彼列在彌爾頓的《失樂園》中也有提及,是墮落天使之一。

(28) 阿斯摩太,猶太神話中的惡魔。

(29) 此段源自馬拉美的詩歌《夏愁》,譯者葛雷、梁棟,見《馬拉美詩全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3頁。

(30) 《惡之花·憂鬱與理想》第34篇《某夜,我躺在一個猶太醜女身旁》,譯者錢春綺,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79頁。

(31) 典故出自《聖經·加拉太書》第二章,保羅所說的一段話:“我已經與基督同釘十字架,現在活著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裡面活著。”

(32) 奧克松市,法國東部城市。

(33) 原註:見塞繆爾·甘比爾所著《巴佈·比弗及聲稱附魔的奧克松市烏爾蘇拉女修會》(巴黎,1895,第14——15頁)。

《盧丹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