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武德九年

01

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當頭淋下,遍體鱗傷的張亮激靈靈一個冷戰,終於從昏厥狀態中蘇醒瞭過來。他費力地睜開瞭青腫不堪的雙眼,好一陣才適應瞭地牢中昏暗難以辨物的光線。此刻他渾身上下連條褻褲均未著掛,赤條條一絲不掛地被幾條大粗鐵鏈子掛在半空中。他畢竟是武事上歷練過來的人,稍一留神就已明瞭自身傷勢。肋骨折瞭六根,渾身上下有200餘道鞭痕,幾乎找不到完整的皮膚,嘴裡的牙齒已經被打掉瞭3顆,腳踝骨已經粉碎,能否醫好就要看運氣瞭。胸腹之處有五處炙傷,是火筷子和烙鐵烙出來的,大小各不相同。此刻渾身傷處火辣辣揪心般疼痛,不必問剛才那盆雪水中必是放瞭鹽的。

此刻坐在爐火旁烤火的年輕人一邊翻動著插在匕首上的牛肉一邊輕輕地笑道:“還成,算你小子有一把狠骨頭。怎麼樣?鹽水竹筍燒肉的滋味如何?”

張亮雖然身上痛楚,靈臺的一點清明總算還在,他吃力地轉過頭對那華服青年說道:“齊王殿下,張亮身為天策車騎,雖官職卑微,卻也是陛下親簡的朝廷命官,不是尋常販夫走卒。朝廷有禮制,刑不上大夫,殿下如此折磨微臣,恐於朝廷臉面上不大好看……”他傷勢實在太重,饒是轉頭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渾身骨骼咯咯作響,痛得他出瞭一身的冷汗。

李元吉回過臉冷森森看瞭他一眼,嗤嗤笑道:“張亮,你少在這裡跟本王泛酸文吊書袋,本王奉的是父皇口敕,特旨詢問你這亂臣賊子,別說大理寺和刑部,連正牌子禦史大夫也管不著。刑不上大夫?你看看自己這模樣,你也配?少廢話,你若是不想多吃苦頭,就把讓你到洛陽招募私兵圖謀大逆的幕後主使供將出來,本王保你無罪有功,也甭在天策上將府當這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勞什子車騎將軍瞭,隻要你肯招供,本王舉薦你到並州作行軍副總管。”

齊王最後一句話讓張亮立時又出瞭一身冷汗。太子與秦王之間的儲位之爭日益熾烈,這一點連傻子都看得出來。朝臣之中,或擁太子或舉秦王,派系分明;在外領兵的將軍們卻多態度曖昧。東南道行臺左仆射荊州大總管趙王李孝恭及他身邊的行軍副總管李靖都從未在儲位問題上表過態,張亮受命三次拜訪李靖,各種手段用盡,奈何這個老油條滑如泥鰍奸似鬼,嘴裡一句實誠話也套不出來,就是秦王親自拜訪,老東西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死豬不怕開水燙模樣,仿佛全然忘瞭當年秦王的救命之恩。至於趙王李孝恭,態度就更加曖昧瞭,侯君集甚至猜測他已經投靠瞭東宮,隻不過一直也沒查得實據。靈州總管任城王李道宗素來與秦王交好,不過所握兵馬遠遠不及李孝恭和李靖,幽州總管燕王李藝是東宮一脈,他的情況與李道宗仿佛,雖地位尊崇兵權卻並不重。最難捉摸的就是那個坐鎮並州手握十餘萬大軍兵權的並州行軍總管李世勣,此人雖是李密降將,卻素來以忠忱著稱,李密、當今武德皇帝李淵、大唐儲君皇太子李建成以及自己的主子秦王世民均對此人的忠忱不貳贊不絕口。忠忱歸忠忱,李世勣從未參與過朝野黨爭儲鬥。武德元年他的故主李密謀大逆受誅,李世勣自身祿位絲毫未損,為李密收屍送葬不僅未曾引起當今皇帝猜忌,還博得瞭個不忘故主的美名。此人權柄極大,又極受武德信任,他若是倒向瞭東宮,情勢對秦王就太不利瞭。秦王謀求受封洛陽已非一日,但這個李世勣若是導向東宮,洛陽被夾在他的十萬大軍和關中鐵壁之間,恐怕秦王經營洛陽的大計立時便要化作泡影……

但若非李世勣向東宮表瞭忠心,齊王又怎敢口出大言推薦自己去給李世勣當副手?雖說齊王向來信用低劣陋鄙,但事情委實幹系重大,若是李世勣徹底歸順太子,秦王落敗幾乎已成定局。自己此刻再死保秦王,日後史書一筆,當脫不得一個“愚”字。可是此刻若是脫口供出秦王,背主求榮的罵名著實受不得。若是元吉的諾言能夠兌現倒還罷瞭,但齊王偏偏又是個沒信用的……一時間張亮心中天人交戰,元吉的話竟不能回,隻呆呆垂頭不語。

元吉見他這番模樣,心知剛才真真假假一番話,已經初步瓦解瞭張亮的心理防線,心中暗笑:“就你這雞鳴狗盜的模樣,還想去李世勣手下混飯吃?兵兇戰危,嚇也嚇死你……”他微微笑瞭笑,說道:“你不妨仔細斟酌,若是仍然執迷不悟,本王便一刀切瞭你的卵子送你進宮去當太監。劉文靜身為太原元從之臣,貴為門下掌印,功勛地位比你如何?看看他落得瞭什麼下場,再想想自己,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間瞭……”

說罷,這位帝國親王將插著牛肉的刀子一拋,閑然自若地踱出瞭牢門。

……

武德九年正月的長安,籠罩在一片肅殺寒冷的空氣裡。凜冽的北風吹來瞭塞外草原上濃濃的腥膻之氣,也吹來瞭南方戰場上徐徐北飄的淡淡烽煙,夾雜在其中的,則是帝都京師皇權之爭的濃烈血腥味……

“據並州總管李世勣密報,洛陽方面並無異動。臣以為值此元歲,政局不當有大的動蕩,目下長安人心浮動,皆言山東將反。陛下留意,劉黑闥方平不久,山東尚未徹底安定,國傢尚未可稱承平一統。此刻對洛陽發大兵,恐非智者所為。臣懇請陛下三思……”

坐在兩儀殿龍椅上的大唐帝國開國之君武德皇帝李淵默默地傾聽著殿下站立的尚書右仆射宋國公蕭瑀的陳奏。他眼瞼低垂,靜靜地把玩著手中的玉如意,緩緩開口道:“玄真,時文的意思你都聽明白瞭?你是個什麼看法?”

司空尚書左仆射魏國公裴寂慢吞吞地躬身行瞭一禮,開口說道:“蕭相的話雖不中聽,道出的卻是目下的實情。洛陽本是秦王率兵取來,一應大小文武官弁均是秦王一手提攜任用的。說句公道話,這批人雖出身天策上將府,但用兵行政,俱是相得益彰。二殿下在用人方面,頗得陛下之教。秦王派出一兩個下人去那邊招募些許護衛私兵,也不足為奇。長安城內,有長林軍士兩千兩百名,秦王府雖在謀臣戰將上占得些許便宜,但與長林軍相較,未免略顯勢孤。如今京師局面一觸即發,也難怪秦王不安。此事可大亦可小,但不管怎麼處置,洛陽要穩定,山東已經安定下來的局面不能再亂,這是無庸置疑的。不過陛下使齊王審問張亮,卻殊非妥當,張亮若是矢口否認也還罷瞭,張亮若是招瞭,太子仁厚,或可為秦王遮掩一二,但齊王卻萬萬不會,到時候付諸朝堂公議,陛下的傢事就變成瞭國事……”

蕭瑀仰起頭打斷瞭裴寂的話:“陛下,臣不同意裴相之見,陛下乃天下共主,古人雲天子無私事,陛下的傢事原本就是國事。秦王藩衛大唐,受命於陛下,天策上將府位列三公之上,招募些許護衛,又有何大驚小怪處?陛下請恕微臣愚昧無狀,秦王有大功於天下,陛下先前也曾許以儲君之位,後未踐約本已有虧,如今卻以欲加之罪懲處有功之王,而數年前文幹謀逆,陛下卻聽之任之不加理會,以國事而論,陛下公道何存?以傢事而論,陛下厚此薄彼,又何以對秦王?”

蕭瑀越說越快,聲調也越來越高,全然不顧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砰”武德皇帝一巴掌拍在瞭禦案上,龍眉倒豎道:“蕭瑀,你的記性應該不錯吧?朕甫登基,便策封世民為秦王,武德元年,朕就授世民尚書令,領右翊衛大將軍,掌管尚書省,至今未曾易人。同年底,朕給他加右武侯大將軍、太尉,陜東道大行臺尚書令,整個關東悉由他做主。轉年又拜左武侯大將軍,兼領涼州總管。武德三年四月,又加益州道行臺尚書令,那一次,是你去宣的敕,你應當記得吧?武德四年二月,朕以世民功高,古官號不足以稱,加號天策上將,領司徒、陜東道大行臺尚書令,位在王公上,增邑戶至三萬,賜袞冕、金輅、雙璧、黃金六千斤,前後鼓吹九部之樂,班劍四十人。在我大唐,除瞭朕之外,還有哪個曾有這等尊榮?武德五年,加左右十二衛大將軍。我大唐的文武顯祿都給他加盡瞭,朕猶覺不足,年前又授他中書令。蕭瑀,你倒是說說看,朕還要怎樣才算不‘薄’瞭世民?”

皇帝努形於色,蕭瑀卻仍舊不慌不亂地磕頭道:“陛下,爵以功商,職以能任。陛下對秦王的恩賞,是用來酬勞秦王平定天下的開創之功的,秦王若無功,陛下也不會因為他是皇子便濫加賞賜。然而秦王之能惠在天下,陛下若為大唐的江山社稷計,當立秦王為儲君,如此百年之後大唐天下方可太平無事。”

武德雙眉緊蹙,冷冷道:“蕭瑀,你究竟是朝廷的宰相還是天策府的屬吏?你若是覺得在尚書省做得個右仆射委屈瞭你,朕就命你到秦王府去做個長史如何?”

裴寂輕輕咳嗽瞭一聲,上前說道:“陛下息怒,時文這個老脾氣,皇上最清楚瞭。別的臣不敢斷言,但蕭相對朝廷的忠心對陛下的赤誠,老臣還是敢保的。

武德看瞭看他們兩人,又看瞭看站立一旁半晌一句話都沒說的中書令趙國公封倫,揮袖道:“德彝留下,你們都先退出去吧……”

裴寂和蕭瑀對視瞭一眼,緩緩退出瞭兩儀殿。

武德瞥瞭封倫一眼,說道:“你說說吧,這次的事情,朕當如何措置?”

封倫抬頭看瞭皇帝一眼,問道:“陛下現在是否還有易儲之念?”

武德站起身來繞著禦案轉瞭兩圈,神情凝重地答道:“世民確乎是個才力超卓之人,用人用兵,滿朝文武無人能及。然而儲位關系大唐江山運祚,朕數次應允世民以儲君之位,又數次自毀前言,你可知是為瞭什麼?”

封倫沉吟瞭一下,答道:“陛下所慮者,是怕秦王成為大唐的煬帝。不過據臣下觀之,秦王似乎沒有煬帝身上那種養於深宮的嬌氣,煬帝也非庸碌無能之主,皆因好大喜功貪圖奢華,否則也不至有亡國之災。秦王戎馬倥傯多年,用人用兵,首尚實踐,這一點決非煬帝可比。所以臣下以為……”

“所以你就以為,世民若為皇帝,不會是隋煬帝那等昏君,是不是?”武德打斷瞭封倫的話,反問道。

“是,臣是這樣想的。”封倫老老實實答道。

武德微微笑道:“這就是裴寂的過人之處瞭,在這一點上,也隻有他才明白朕的心思。世民自幼聰穎過人,這些年來征戰沙場,更是為我大唐立下瞭赫赫戰功,而朕所慮也恰恰在於此。世民以軍事見長,以軍功受賞,用以治軍必為良將,用以治國,則有窮兵黷武敗壞江山之危。朕遍覽諸史,凡文官治政之朝必國祚綿長,凡武將秉國之代必社稷崩壞。秦始皇千古一帝,崩後僅僅四年,秦亡而天下亂。漢武帝一代聖君,逐匈奴而民生凋敝,耗盡瞭文景之治積攢下的國銖庫帑。秦歷六代仁愛恤民之主方得天下一統,漢經高惠文孝四朝天子勵精圖治方得富庶,大唐方立,四方諸侯未平,天下黎民待哺。所以上遭突厥南下,朕欲遷都以避,非朕軟弱,朕乃是不願我大唐南方未平又樹北方強敵。隋末煬帝無道,群雄並起,天下蒼生陷於水深火熱之中,至今戰創未平,災荒四起餓殍遍地,天下此刻需要一位仁愛文德的皇帝來與民休息。建成在軍事上雖略遜於世民,但多年來監攝朝政並無大的過失疏漏,且生性仁厚友愛,非世民、元吉可比。朕百年之後,建成即位,則天下可多得數十載安寧,待國庫充實小民富足,後世子孫自有堅剛雄略之主掃蕩突厥揚我大唐天威;若朕禦極之後,世民即位,那麼數年之內,北疆必然烽煙四起,如今連年征戰,國庫本來就入不敷出,山東諸州諸郡方平,百姓流離失所者眾多,不要談賦稅,就是能安定下來朕已經心滿意足瞭。朕不是不願意打仗,而是我大唐現今實實打不起仗!”

武德長篇大論,說得略感口幹,喝瞭口宦官奉上的熱茶,繼續說道:“總之,我大唐未來需要的是一個能夠讓百姓休養生息的文官朝廷,而非一個連年征戰不休的武將朝廷。這才是朕不願讓世民晉位儲君的根本之因……

封倫撩開袍子跪倒叩頭道:“陛下遠慮,非人臣所能猜度,微臣欽佩之至。既然陛下聖心已定,就宜早日明示秦王,以息其爭儲奪嫡之心;更宜明示太子,以安儲君之意。”

武德皺瞭皺眉頭,緩緩道:“現在讓朕拿不定主意的,倒不是告不告訴他們,而是如何處置世民。為保全他計,也為瞭讓建成日後能夠順利即位登基,朕必須及早削奪他手中的兵權。可是如今四海未定狼煙未平,朕還指望世民能在安定天下上助建成一臂之力呢。現在若是削瞭他的兵權,實在可惜瞭。”

封倫想瞭想,答道:“陛下若是左右為難,臣下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願為陛下解憂。”

武德眼睛一亮:“哦,說來聽聽……”

封倫道:“說來也簡單,請陛下下敕,封秦王於洛陽!”

武德一怔,似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喃喃地重復瞭一句:“封秦王於洛陽?”

封倫點瞭點頭,語氣肯定地重復道:“對,封秦王於洛陽……”

02

太極殿裡的氣氛凝重肅穆,武德皇帝在禦案旁負手站立瞭已經有差不多一袋煙功夫瞭,面色陰晴不定,似乎內心正在激烈交鋒。封倫仍然不卑不亢地跪在殿下,神情安然自若。偏殿裡的水漏“滴噠”做響,大殿外凜冽的北風嚎叫著自廣場上空席卷而過,天空中鉛雲密佈,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撒將下來。

洛陽古稱洛邑,周平王二年始為東周都城,前後五百一十五年。漢高祖立朝於洛陽,後遷長安。王莽篡漢,光武中興,定都洛陽,是為後漢之始。後漢末年宦臣弄權何進受誅,西涼刺史董卓進京,不久便廢棄洛陽挾天子及群臣前往長安。魏文帝延康元年,曹丕率魏庭遷都於洛陽。自此魏、西晉、北魏諸朝皆以洛陽為都,前後一百三十八年。隋大業元年,煬帝於仁壽宮登基即皇帝位,該歲歲末,煬帝登邙山,以邙山之南、伊闕之北、浬水之西、澗河之東為兵傢必爭之地,遂於次年三月命尚書令楊素、納言楊達、將作大匠宇文愷營建東都。大業十四年,宇文化及軾煬帝於揚州,越王楊侗在洛陽登基稱帝,太尉王世充獨攬朝政。義寧二年,王世充廢楊侗為璐國公,自立為帝,國號大鄭,定都洛陽。武德三年七月,大唐秦王世民率諸軍出谷州,戰於慈澗,王世充敗守洛陽。李世民遂遣行軍總管史萬寶出宜陽拒龍門、劉德威自太行東圍河內、王君廓自洛口斷鄭軍糧道。同時,世民遣黃君漢獨領一軍攻洛城,掃蕩黃河南岸。九月,李世民與王世充再戰於邙山,斬首三千餘,鄭將陳智略被俘,王世充僅以身免。嗣後筠州總管楊慶遣使請降,滎、汴、洧、豫九州亦相繼來降。武德四年二月,秦王率軍進青城宮,與王世充三戰於北邙。縛斬八千人,進營城。五月,世民率軍破竇建德於虎牢,縛建德至洛陽城下,王世充大懼,率官屬二千餘人詣軍門請降,自此千年故都歸於唐室。

經過數代帝王的營造經略,洛陽城池堅固,物厚民豐,又地處中原,毗鄰大河,已成為具備極高軍事價值的戰略要塞。唐鄭之戰基本是以洛陽為中心展開的。此戰亦是天下定鼎之戰。洛陽之戰前後歷時一年之久,其慘烈程度及兇險程度都是唐軍自太原起事以來所僅見。關鍵時刻若非秦王力排眾議徑自分兵往拒夏軍並一戰而勝,唐軍在洛陽城下幾乎功敗垂成。

正因為洛陽城乃是李世民一手得來,又全力經營數年之久,因而武德皇帝才對封倫的建議慎之又慎。一旦封李世民於洛陽,大唐必然會出現東西兩都一君一王互不相制之局。武德最擔心的事,莫過於剛剛歸於一統的天下因弟兄爭位再起波瀾。一旦大唐陷入內戰,突厥必然乘機南下,各路被大唐軍威強壓下去的反王及其餘孽再死灰復燃,局面就更加一發不可收拾瞭……”

他沉吟半晌,抬起頭問道:“一旦封秦王於洛陽,朕百年之後,如何可保世民向建成拱手稱臣?”

封倫抿瞭抿嘴唇,說道:“陛下隻想到瞭秦王會不服新君,卻為何偏偏沒有想到新君能否容忍秦王在洛陽據地封王呢?誠然,太子仁厚,行事向來穩重端慎,絕不會做出誅殺自傢兄弟的事情來。然則齊王卻難保不起殺念,到那時,滿朝文武,有又誰人對新君的左右之力大於齊王?所以臣以為,封秦王於洛陽,陛下有兩大隱憂。”

李淵點瞭點頭:“不錯,朕既擔心秦王會做唐之劉濞,也擔心建成和元吉會耐不住性子貿然興兵伐洛。世民久歷兵事,這一層自不待言。所以朕才隻提瞭一件。”

封倫叩瞭一個頭:“恕臣愚鈍,臣以為這兩件事皆應未雨綢繆。秦王封於洛陽,若舉兵反叛,恐天下無人能制。太子和齊王若是興兵伐洛,師出無名,必敗於秦王之手。如此天下亦是秦王囊中之物,陛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徒使百姓倍受刀兵烽火蹂躪之苦!”

武德皇帝失笑道:“明明是你出的主意,如今卻質問起朕來瞭,德彝,你好大的膽子……”

話雖如此說,皇帝卻笑吟吟地並未真個動怒,揮手命封倫繼續說下文。

封倫也跟著湊趣般笑瞭笑:“陛下天縱英才,微臣的心思,怎逃得過陛下法眼……臣以為,若封秦王於洛陽,應裁撤天策上將府,恢復親王常制,勒定親王護軍數目,此其一也;加李世勣山東道行臺尚書令,封魯國公,陛下百年之後新皇加封魯郡王,囑其世守河東,此其二也;封齊王於涼州,但不予兵權,加任城郡王李道宗為涼州道行臺尚書令,此其三也。有此三策,可保陛下百年之後天下不亂……”

武德聽畢,半晌未曾發話。封倫的建議的確高明,封秦王於洛陽,卻削去瞭天策上將府凌駕百官之上獨立議政獨立掌軍的絕大權柄,勒定親王護軍數目,李世民的軍權即被削去大半。授李世勣大河以東軍政全權,封公晉王,將秦王的封地夾在李軍與關中之間,以李世勣之能,足以鉗制得李世民動彈不得。封齊王於涼州,卻不給兵權,授素與秦王交好的任城郡王李道宗地方軍政全權,既能穩穩彈壓住素來不甚安分的李元吉,又能避免他對坐鎮長安的李建成施加影響蠱惑挑唆。三管齊下,確能保得自己身後天下不起刀兵,隻要內戰不興,大唐的天下穩穩傳承下去就有所保障。

然而他憂心的是,一旦削去瞭天策府議政調兵之權,一旦北方強夷突厥南侵,仁厚敦儒的建成於兵事素非所長。而能征慣戰的秦王又沒有瞭調兵之權,到時候相互牽制,雖說避免瞭兄弟交兵,卻耽擱瞭抗敵大計。封倫的辦法雖說應付內憂有餘,消弭外患卻稍嫌不足。

他想瞭半晌,揮揮手道:“你的意思,朕明白瞭,茲事體大,朕還要仔細斟酌再三,你先退下吧!”

封倫也不再多說,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叩瞭三個頭,站起身來倒退著徐徐退出殿外……

……

封倫緩步出瞭承天門,在隨從的扶持下上瞭自己的馬車,說道:“回府!”

戴著寬沿大帽子的車夫抖動手中的韁繩,兩匹通體雪白半根雜毛皆無的俊驥緩緩挪動腳步,沿著承天門街由慢而快跑瞭起來。

長安街頭的建築物不斷自馬車兩側晃過,封倫卻全然無心賞看,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適才的廷議奏對上。從頭回憶到尾,自覺無甚紕漏之處,一顆懸著的心到此刻方才放瞭下來。太子秦王爭奪儲位,都城長安局面詭異莫名,他身在帝側總領中書省,行事說話半步都差池不得。說起來他也是堂堂大唐宰相帝國重臣,但是無論是皇帝、太子還是秦王,哪個都不是他這個中書令惹得起的角色。尚書左仆射裴寂支持太子,右仆射蕭瑀屬意秦王,這是全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情。也正因為如此,他這個貌似中立的中書令的意見才會在武德皇帝那裡頗受重視,也正因為如此,太子和秦王也才會花費瞭大力氣來拉自己。自己既然哪邊都得罪不得,也隻能兩邊虛與委蛇,隻是這種遊戲過於危險,猶如赤腳行走在鋼絲之上,一個不慎,立時便要身陷不測之地。

他正自閉目沉思,卻聽得一個刻意壓低瞭的聲音詭異地在耳邊響起:“封相好一副仙風道骨,皇上恩典金殿獨對,想必聖上和封相都受益匪淺吧?”

幾乎是轉瞬之間,封倫渾身上下已被冷汗浸濕,他愕然抬頭望向眼前這個駕車的車夫,這才發現這車夫的背影看起來比往常雄壯瞭許多,斜眼瞥瞭車下的貼身隨從封裕一眼,卻見封裕兩隻盯著車夫的眼睛中顯露出無盡的懼意。封倫雖說也頗為驚懼,但多年練就的宰相城府畢竟不同於凡夫俗子,啞然失笑道:“堂堂天策府驃騎將軍,竟然屈尊來給老夫駕轅,德彝何德何能?竟得候兄如此謙尊……”

侯君集隱藏在大帽子底下的面容上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封相客氣瞭,您如今乃是聖駕之側一等一的大紅人,堂堂中書宰輔,皇上今日將裴相國和蕭相國都遣瞭出來,卻獨留封相在殿內,這等恩眷,恐怕除瞭太子和秦王,連別個皇子都未得享過。君集一個小小護衛驃騎,給封相國牽個馬趕個車,又有什麼不體面處?”

封倫微微笑道:“君集不必多說無用之言,盡管道明來意,封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封相痛快!”侯君集贊瞭一聲,“君集此來,別無他意,隻是想打聽一下封相適才在兩儀殿中和皇上都說瞭些什麼?也想知道知道裴蕭二位相國適才都說瞭些什麼。”

封倫笑瞭笑:“秦王此次好不魯莽,張亮之事,險些兒讓皇上回護秦王的一片苦心付諸流水。適才金殿上,兩位老相國雖意見相左,卻也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希望皇上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瞭。封某總算不負秦王所托,答應秦王的那件大事,今日封某已經辦完瞭多半。就待陛下聖裁瞭……”

侯君集大帽子底下的眉頭皺瞭起來:“封相今日真的向皇上進諫瞭?”

封倫點瞭點頭:“是,封某適才建議皇上封秦王於洛陽,並痛陳利害,此言若虛,讓封某兵解而死,永世不入輪回!”

侯君集大喜:“封相果然是真丈夫,今日之惠,秦王異日必然有所厚報……”

封倫面色凝重地搖瞭搖頭:“請君集轉告秦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封某雖以言語打動瞭皇上,但皇上卻並未最後下定決心。如今之計,是要想辦法封住貴府車騎張亮的嘴,隻要他不開口,皇上一旦決斷,秦王的東行之計即可成功大半。若是張亮熬不得刑,說出什麼不相宜的話來,那時就算皇上有心回護秦王,朝堂之口悠悠,恐怕他老人傢也有心無力。張亮雖小,卻負街亭之幹系,君集務必將封某的話轉達秦王。”

侯君集點瞭點頭:“封相放心,良言句句在耳,君集不敢耽擱,此刻就回稟秦王。大恩不言謝,以圖後報。封相保重!此番君集得罪瞭貴駕侍,還望恕罪……”

此時車子已然轉上瞭朱雀大街,在一處店面外停瞭下來,侯君集跳下車,沖著封裕微微一笑道:“勞煩你送封相回去,貴府車夫不出申時必然回府,不必擔心……”說罷甩下車子和傻呆呆立在一旁的封裕,揚長而去。

封倫望著侯君集遠去的背影,抬袖擦瞭擦額頭上的冷汗,嘆瞭口氣道:“回府吧……”

……

侯君集下車之際,太極宮玄武門禁軍屯署統領常何帶著隨從剛好轉過街角。他一眼就看到瞭停在趙傢饣追鋪旁的封府馬車,不覺大吃一驚,心中暗想莫非封相國捷足先登瞭?定睛瞧時卻見馬車緩緩駛動,轆轆而去。他心中疑雲大起,暗自思忖方才那下車之人的身形好不眼熟,依約便是天策府的侯君集。他是武將出身,胸中頗少心機,想瞭半晌,未得要領,搖搖頭苦笑一聲:“這些大人物的事情,與我何幹?”邁步向這趙傢饣追鋪行來。

管傢常安走在前頭,伸手撩開瞭門簾子,伺候著常何進瞭店門,放下簾子高喊道:“趙傢的,我傢主人到瞭,還不快快看茶?”

“來嘞——”隨著一聲清脆嬌啼,一個打扮樸素的明艷婦人急匆匆從二樓奔瞭下來,邊走邊念叨道:“大總管常來常往,也不事先打個招呼,不是要我得好看麼?”

這婦人手腳極為麻利,一錯眼間左手上變出一個黃楊木的托盤,上面擺著一個三彩的茶壺四個泥杯;右手上拿著一塊抹佈飛快地擦著桌凳,轉眼之間已是收拾停當,蹲身一個萬福行禮道:“大統領安康,小婦人伺候不周,還望大統領大人大量,不要跟小婦人一般見識。”

這婦人生得面如滿月,唇若紅蓮,雖已是雙十年紀,猶自豐艷勝人。這趙傢饣追鋪的掌櫃趙一郎下世三年有餘,店鋪裡全靠這寡婦王氏打理,生意倒也不壞。王氏年輕守寡,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長安街頭惡少時常前來騷擾挑撥。也虧得這王氏一個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傢應付自如,能在這魚龍混雜的長安街肆之中安分營生且守身如玉。一年多以前一個姓袁的江湖方士給王氏看相,順嘴胡謅王氏有一品夫人之相。早就仰慕王氏美貌的常何聽說之後便托人來求親,奈何王氏貞心似鐵就是不肯應允,常何雖是當朝命官,卻也畏於物議清流不敢造次相逼。

此次常何再見到王氏,未免面上有些尷尬,清咳一聲道:“老板娘,多次叨擾,常某這番先行謝罪……”

王氏急忙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常大人說的哪裡話,您是官身,身價尊貴無比。我一個死瞭男人的寡婦,敗柳之身怎麼敢褻瀆您老人傢?您一片誠心,是我不識抬舉沒這個福分罷瞭……,您若是再要客氣,可是折殺我這小婦人瞭……”

常何訕訕一笑:“老板娘,你和常安多次提起的馬相公現在何處?”

王氏臉上一紅,低聲道:“實在對不住您老人傢,事先不知道您要來,馬相公午時多喝瞭幾杯酒,此刻在樓上歇息呢……”

常何愕然,常安臉上卻變瞭顏色:“老板娘,你好不識抬舉,我傢主人專程來訪那姓馬的窮酸,你卻讓他喝醉瞭酒躲起來不見。卻是什麼道理?”

王氏苦笑瞭一聲:“大總管息怒,若說這個馬相公,為人最是放浪不羈的。不怕您笑話,原先在我舅舅店中,喝醉瞭用上好的黃酒來洗腳。這個人什麼都好,學問也好,就是貪那兩杯馬尿,此刻酒意正酣,睡得正實著,若叫醒瞭下來,恐他酒還沒醒,唐突瞭常大統領,那可就是死罪瞭……”

常何哈哈大笑道:“酒是好東西,常某亦時常以醉為樂,這個馬相公,倒是與常某脾氣相投,卻也難得。老板娘,不妨事的,你隻管喚他下來,有何不周之處,常某絕不怪罪。你告訴他,我是個帶兵的老粗,鬥大字識不得半籮筐,平素裡最敬重的就是讀書之人,萬萬不會輕忽怠慢。”

王氏垂頭躊躇道:“大統領容稟,您不知道,這個馬相公喝醉瞭酒喜歡亂罵人,原先在博州刺史達奚大人幕裡助教,就是因為喝多瞭幾口黃湯,口無遮攔亂罵起來,惹惱瞭達刺史,官也沒得做瞭,這才落魄到長安來……”

常何怔瞭一下,哈哈大笑道:“喝醉瞭大罵刺史?有趣有趣,今日常某倒要見識見識這位不凡的馬相公。老板娘,無論如何請你通稟一聲,就道太極宮禁軍統領常何專程來拜,請馬先生無論如何賜教一面!你放心,不妨事的,常某被人罵得多瞭,讓有學問的人罵上一罵,也是常某的榮幸……”

王氏推搪不過,無奈隻得站起身來福瞭福,說聲:“請常老爺稍候片刻……”轉身施施然上樓去瞭。

常安不解地道:“老爺,讀書人哪裡沒有?這等不拘小節不識尊卑的醉漢狂生,見他做甚。此次是奴才疏忽,隻聽王媼一面之辭,便攛掇瞭老爺來。咱們回去吧……”

常何“啪”地敲瞭常安的頭一下:“你懂個屁,讀書人多瞭去瞭,沒有真本領,哪個敢當面罵一方司牧?這等奇人豈可錯過?你沒看方才封相爺的車子就停在門口麼?秦王府的候君集也剛剛離去,能讓封相和天策府同時來拜的人物,又豈是你這不識字的狗奴才能解的?劉玄德還能三顧茅廬?我就等這麼一會子,又有什麼大不瞭的?”

話音未落,就聽見樓上傳來“咣當”一聲銅盆墜地的聲音,一個高亢清越的男聲叫道:“什麼長河短河?出瞭謂水就是大河,誰聽說過什麼勞什子長河?擾瞭我的清夢,不見……”

常何和常安對視一眼,主仆二人神情怪異,面面相覷……

03

封倫回到府邸,剛剛下車府內傢人便上來回話,有客來訪。封倫眉頭微微皺起,來者是誰已然心中有數。他緩步走入中門,也不換衣裳,伸手接過仆人遞過的茶水漱瞭漱口,邁步進瞭正房客廳。屋內客座上,東宮洗馬魏徵正自搖著扇子安然穩坐。

封倫哈哈一笑:“多日不見玄成瞭,聽人說你領瞭太子諭去瞭山東,何時回的京?今日又是哪陣香風把你吹到老夫這裡來瞭?”

魏徵起身施瞭一個禮:“德公取笑瞭,魏徵飧食儲君側之微末小吏,若無天大樣事,怎敢不揣冒昧擅闖大唐宰相府邸?

封倫揮揮手:“玄成客氣瞭,什麼宰相?三品的中書令就是宰相,置裴相和蕭相於何地?我不過是個替皇上草擬詔敕的書記官罷瞭……”

魏徵含笑搖瞭搖頭:“什麼是宰相?隻有在天子那裡說話管用才算是宰相。開皇之時,隻有做瞭尚書令才算拜相。然而我朝甫立便加瞭秦王為尚書令,這個位子便一直虛瞭下來。自武德二年以後,授尚書左右仆射便是宰相。然而正因為尚書令之位虛懸,朝中並無總領朝政之人,所以每逢大事,皇上都要召集三省長官共議。左右仆射品軼雖高,議政之時,卻與中書令和門下侍中同列,並無特別之權。皇上其實已經變法,宰相由一位變成瞭四位,大唐不同於大隋君權獨斷,便在此處,庶政皆決之公議。這也正是我朝能夠撫有天下的根本之因。”

封倫哈哈大笑,用手點著魏徵道:“玄成宏論非常,入樞拜相也是遲早之事。你來我這蝸居,恐怕也不是專程來恭維老夫一番的吧?閑話少敘,說說來意吧!老夫洗耳恭聽。”

魏徵把扇子合攏,面色沉靜地道:“封相何等睿智之人,豈能不知下官的來意?適才兩儀殿議政,裴相蕭相都被摒退,皇上留封相獨對一個時辰之久。這消息現在恐怕已經傳遍瞭內廷,秦王府必定已經知道瞭,東宮又怎會得不到消息?下官別無他議,隻是想問問封相,張亮一案,聖上準備如何措置?”

封倫頭也不抬,端過下人奉上來的茶,掀開蓋子吹瞭吹浮葉,卻並不喝,旋即放下杯子,反問道:“玄成,太子的心意我是最清楚不過的,隻是你們這些太子近臣的心思老夫卻摸不透。你不妨說說看,這件可大可小的案子,你魏徵以為應當如何決斷?”

魏徵的面容一下子嚴肅瞭起來:“太子是君,魏徵是臣,魏徵就算再執拗,斷然不敢做越俎代庖之事,還請封相說個明白,皇上是否已然決定撫平波瀾不予深究?”

封倫抬起頭註視瞭魏徵片刻:“淡淡點頭道,不隻皇上,連裴老相國也是這個意思。”

魏徵聞言眉頭大皺,嘆道:“事情果然如此,真真荒謬絕倫……”

封倫含笑道:“玄成何出此言?皇上愛惜秦王,卻也絕無鄙薄太子之意,何謂荒謬絕倫?”

魏徵正顏道:“老相國侍奉兩朝見多識廣,當知天子傢事瑣細皆幹社稷。皇上身負九鼎之重,若要大唐江山穩固,或太子或秦王,總要有個瞭斷。聖心既定,終歸要裁抑一個以安天下。若是皇上決意擇秦王為儲君,就應當明詔授其東宮之位。若是皇上並無易儲之意,就當廢秦王幹預軍政之權,限其封邑,去其羽翼。似此等既不易儲又不裁抑秦王,固然是皇上一番拳拳愛子之心,卻恐怕太子秦王無一能得全首領,如此措置,豈非荒謬絕倫?”

封倫哈哈大笑:“玄成不愧是山東豪俊,胸中果有宰相機樞,一番鞭辟針針見血。所謂英雄所見略同,老夫雖不是什麼英雄,久在帝側參預朝政,卻也不是不識大體之人。玄成放心吧,張亮一案,皇上雖不會深究,卻也不會全然姑息秦王置之不理。方才朝上,封某正式向皇上建言,封秦王於洛陽,裁撤天策上將府,恢復親王常制。皇上雖未當場應允采納,卻也意動,至多不出一個月,皇上必有明敕。”

魏徵聽瞭封倫的話,低垂眼瞼沉吟片刻,嘴角浮現出瞭一個微笑:“封相果然是宰相風范,晚生佩服之至。不過魏徵不才,還要多問一句,封相除瞭建議皇上封秦王於洛陽並裁撤天策上將府之外,還向皇上諫瞭什麼?”

一句話把個封德彝驚得出瞭一身的冷汗,他穩瞭穩心神,斂容說道:“玄成此言,是疑封某另有所圖麼?”

魏徵面色轉為肅穆,凝重地搖瞭搖頭:“封相請恕晚生無理,茲事體大,封相所言若不能讓晚生以為合理,縱然是三位相爺親口證言,魏徵亦不能信。”

封倫面溢怒色:“玄成,我以禮相待,你也勿要欺人太甚,何謂所言合理?”

魏徵起身長施一揖:“魏徵無禮在先,這裡先行謝罪!”

禮畢他也不歸座,便站在廳中侃侃言道:“封相容稟,魏徵度事,常常以己揣人。封秦王於洛陽,削天策府權,對別個管用,對多年領兵在外征伐攻殺的秦王卻是無用的。洛陽乃兩代東都,物厚民豐,王世充據之多年,諸侯不能下。晚生就是想問問,除此之外,封相還向皇上建議瞭什麼制約之策。”

封倫啞然失笑:“玄成果然英雄瞭得,好罷,明說瞭吧!老夫建議皇上授李世勣山東道行臺尚書令,加封魯國公,待太子登基後晉封魯郡王,總領山東軍政全權。”

魏徵點瞭點頭,隨口又問道:“封相沒打算把齊王趕出長安去?”

一時間封倫感覺自己脊背上的肌肉一陣不受控制的痙攣,他甚至懷疑東宮已然在太極宮裡安插瞭密探。換瞭旁人,此刻早已嚇得癱瞭,封倫畢竟宰輔多年,城府非尋常人等可比,此時隻是微笑著瞥瞭魏徵一眼,說道:“玄成,須知不管怎麼裁抑秦王,在軍事上十個太子二十個齊王加起來都不會是秦王的對手。李世勣雖現下中立,卻絕對是個事故圓滑之人,陛下萬年之後,新君施仁政以待天下,則逆反者天下共誅之,新君若聽信讒言暴虐濫殺,則天下雖大,晝夜翻覆亦非難事……”

魏徵哈哈大笑:“德公不必驚懼,齊王若不出京,武德後天下不寧。這道理凡社稷之臣無不明瞭。如此封相所言魏徵才敢聽信,請恕晚生無禮瞭……”

至此魏徵躬身告退,臨出大門回頭說瞭一句:“德公留步,裴相為左,德公為右,我大唐鼎盛之日可期瞭……”說罷上車絕塵而去,隻剩下封倫一個人站在府門內捻須沉思。

……

長孫無忌默默地聽完瞭侯君集的敘述,半晌未發一言,手中拿著一部未讀完的《尚書》閉目沉思。侯君集也不著急,不動聲色地小口喝著盞中的酒,外面天寒地凍大雪紛飛,饒是他多年從軍打熬地好筋骨,幾個時辰下來也有些吃不消。兩盞老酒下肚,半邊身子才暖和過來。長孫無忌揮手命下人撤下壺盞,吩咐道:“沒有我吩咐不要進來,若有客來訪,除房杜二位相公外一概擋駕,就說我受瞭風寒,正在靜養。”

“君集,天策親軍目下編制如何?隨時可聽調用的又有多少?”

“天策親軍衛目下轄驃騎、車騎二府,皆上府編制,兩府共計兵卒兩千四百二十一人,除去病廢司給者其中隨時可聽調用者約合兩千人。”侯君集不假思索地答道。

長孫無忌點瞭點頭,嘆道:“我手上秦王府三府護軍約合三千人馬,殿下親自掌管的玄甲親軍雖驍勇能戰,也不過千人之數。東宮六率近一萬八千,僅在長安內城就有六千之眾,齊王府護軍三千,左右長林共計軍士二千有餘,所差近倍,懸殊過大。即使不將南北衙禁軍計算入內,大王亦無勝算。若不能出洛陽號召天下,一切休提。”

侯君集皺瞭皺眉頭:“無忌擔心封德彝所言不盡不實?”

長孫無忌搖瞭搖頭:“為瞭能遠避洛陽,兩年來我們費瞭多少心思?封德彝不會在這個事情上做假,除非皇上下定決心誅殺秦王,否則給個天做膽他也不敢欺你。我所擔憂者,東宮耳目眾多,太子齊王乃盟方同體,在朝中內廷勢力龐大,皇上耳根子又軟,一旦有變,我們會措手不及……”

侯君集皺著眉頭道:“我和你所慮不同,我擔心的是東邊的李世勣,他手上握著十萬大軍,大河以東幾乎是他一個人說瞭算。雖說他向來尊敬大王,但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他打的什麼鬼主意?一旦他投向東宮,我們即使到瞭洛陽,也是腹背受敵進退兩難……”

長孫無忌微笑道:“李世勣固然是一代名將,還不是在竇建德手下丟盔卸甲落荒而逃?殿下年紀比他輕不假,可是武牢一戰天下驚懼,十八路反王望風披靡,又豈是區區一個李世勣能比得瞭的?就算他真的投向太子,隻要秦王駕臨東都。山東諸道,當可傳檄而定!”

侯君集撇著嘴道:“無忌兄,這兵事上的事,可不是這麼說的。李世勣先敗於竇建德,再敗於劉黑闥,皆有緣由。竇建德一傾國之力對付李世勣一路兵馬,能取勝是自然之事。李世勣雖然兵敗,卻並未折損多少兵馬,武牢這兵傢必爭之地也未曾丟失。若是武牢在秦王援兵到來之前便陷於賊手,便是韓信復生諸葛再世,恐怕也隻能收兵關中瞭。正因為武牢在手,大王才敢在洛陽未克之下迎擊夏軍。再說劉黑闥,他據山東乃是占瞭天時地利,李世勣本來就是客軍,又攤上受淮安王爺這麼個草包王爺節制,這仗沒個不敗的。雖說都是敗瞭,咱們神通王爺是單騎逃回來,老李可是全軍而回,如此大敗,折損人馬不過五千,在咱們大唐,目下除瞭他老李還沒有第二個人做得到呢……”

長孫無忌越聽越是心驚:“如此說來,即使我們占瞭洛陽,若是不能策動李世勣,關外誰屬就仍然是未定之數瞭。”

侯君集嘆瞭口氣:“老李這人也是邪瞭門瞭,秦王為帥,他規規矩矩聽調;齊王為帥,他也規規矩矩聽調;太子掛帥,他仍舊是規規矩矩聽調。就連咱們的草包神通王爺掛帥他都規規矩矩聽調,規矩得像個小媳婦,跟著咱們王爺打勝仗,跟著太子打勝仗,跟著齊王和神通王爺規規矩矩打敗仗,甭管勝仗敗仗,都打得那麼規矩本分,從來就不說自己拿一回主意做一回主……”

長孫無忌倒吸瞭一口涼氣:“你不說我幾乎漏算瞭此人,此人城府之深,心性之辣,不要說武將,就是在文臣中也沒幾個及得上的。有此人一日在河東,我們就別想安穩睡覺!”

侯君集垂頭沉思片刻,說道:“無忌兄,若是先發制人在長安動手,我們有幾分勝算?”

長孫無忌苦笑瞭一聲:“敵眾我寡,談何勝算?一旦禁軍插手又或是皇上頒佈明敕,我們連長安城都沖不出去。”

“不是這樣算法!”侯君集一臉不以為然,“就算張亮所約東援不能成行,我們在長安還有六千兵馬。太子齊王加在一起就算有兩萬三千兵馬,內城總共能容得下多少人爭戰?我們就算隻有千名勇士,若是能得地利天時,一樣可把局面反轉過來。”

長孫無忌聞言渾身打瞭個冷戰:“你的意思是說潛入太極宮內設伏?”

侯君集冷然道:“隻要北軍的常何和敬君弘肯合作,天下就到手一半瞭……”

長孫無忌大搖其頭道:“你當真糊塗,且不說這兩個如何肯從,僅隻太子齊王一宮一府兩萬多兵馬以外圍內,我們就算挾持瞭皇上又能如何?詔敕不出宮城,等於廢紙一張。太子雖說懦弱敦儒,卻也是亂世儲君,你當東宮就那麼死板,靜等著皇上那道傳位遺詔?我們能想到的,王珪魏徵一樣能想得到……”

侯君集冷冷一笑:“論軍力我們在下風,可是若論統軍之力,我們就穩居上風。我們雖然隻有六千人,但忠誠勇武能征慣戰的戰將一一數來,丘行恭、丘師利、公孫武達、尉遲敬德、程知節、秦叔寶、張士貴、張亮、張公瑾、齊善行、薛萬均、劉師立、侯君集、段志玄、龐卿惲、羅君副、李孟嘗、獨孤彥雲、鄭仁泰十數人之多,太子齊王麾下武將雖人數眾多,除薛萬徹、馮立本和謝叔方三人外餘者皆不足慮。一旦內城戰端甫發,人心惶惶滿城大亂,兩萬多兵馬中唯有這三個人要費些周折,餘者隻需一道矯敕,立地可降。我們六千人有十餘員久戰驍將統領,或戰或走,機動自如。所謂鳥無頭不飛,蛇無頭不行,若是憑借人多就能取勝,蒲山公就不會敗給王世充瞭。”

長孫無忌用手拍瞭拍額頭:“君集說的是,是我糊塗瞭。若論謀臣武將之力,就連當今朝廷都比不得我們天策府,何況東宮齊王府?如此一來,我們在長安就不是沒有一搏之力瞭……”

他頓瞭頓,說道:“不過怎麼說這也是一步險棋,非萬不得已不能用之。能夠力爭遠避洛陽以待關中當然是最好,殿下也是這個心思。然而萬事未雨綢繆總歸不會錯,擇個好時機,將天策諸將一一調到府中獨統一軍。王府護軍三千分為六隊,調六員驍將統領,如此一旦事機有變,我們可隨時待機而動!”

侯君集不耐煩道:“你們文人就是麻煩,辦大逆不道的事情,還要擇個黃道吉日麼?拖拖拉拉何時是個盡頭?咱們說幹就幹,你今日請示大王,明天就調人過去,此事宜早不宜遲……”

長孫無忌擺瞭擺手:“君集少安毋躁,這事固然緊急,卻萬不能草率。如今張亮事發,案子尚未審結。此時內廷東宮,長安多少雙眼睛緊緊盯著天策府。此時若有動作,無異於授人以柄。正因為這件事幹系太大,我們更要多加個小心,萬萬草率馬虎不得!《周易》雲: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辦大事首重機密,否則你我的性命事小,若是連累瞭秦王,我們就萬死莫贖瞭……”

侯君集怔怔看瞭長孫無忌一陣,嘆道:“唉,你們文官說起話來,總要繞這許多個彎子,真個費勁。罷罷,就依你,此事宜早,否則若是萬一圖窮匕現,恐怕就來不及瞭。將軍們接掌印信兵權熟悉隊伍,總要花費十幾日工夫……”

長孫無忌笑瞭笑:“君集放心,此事我今晚就給秦王回稟,至於時機麼,總歸不會誤瞭大事就是!”

侯君集嘆道:“這麼緊要的關口,大王還有心思參禪燒香,真真令人匪夷所思……”

長孫無忌高深莫測地搖瞭搖頭:“殿下雖然自幼好佛事,卻絕非梁武帝等人可比,你沒發覺麼?若沒有大事,殿下平日裡是從不去靈感寺的……”

04

滿朝文武皆知,裴寂這個宰相當的不易。大唐弓刀立朝以武事平天下,裴寂這個宰相的文治之功自然不值一提;不過治理偌大的一個國傢,四處都是軍事八方要用錢糧,天下大亂饑民四起野有餓殍,從太原起事至今九年以來他這個“蕭何”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竟也勉強對付瞭個出入相抵四面光鮮,委實不得不讓人佩服其周轉營生之能。裴寂能理財,這一層即使素不相能的秦王李世民也從不諱言。百官言其不易,卻並非因為他擅長財務民政,乃因其乖巧通達,他很會處理和武德皇帝李淵之間那種既是君臣又似兄弟的關系。

裴寂雖出身豪門,卻並不富庶。他是蒲州桑泉縣人,祖父裴融做過司本大夫,父親裴瑜當過絳州刺史。雖說是官宦世傢,然而裴寂父母早忘、自由孤怙無依,不得已在族中幾個堂兄傢中趁食,也說不盡那白眼森森世情種種。十四歲時出仕補瞭個蒲州主簿,在司牧長官衙署處理些雜務,勉強糊口度日。多虧瞭幼年發奮習得的一手好文墨,上官的文牘履歷案卷書表都少不得由他代筆。開皇七年入朝為左親衛,官雖做得略大瞭些,傢中仍舊是一貧如洗。開皇九年,尚書省吏部具狀,裴寂出任齊州戶曹參軍,不久便升任州丞,兩年後正式出任齊州太守,至此裴寂終於出掌地方獨當一面。大業年間,裴寂政聲甫起便回調中樞轉任侍禦史,後回到民部任駕部承務郎。大業七年,裴寂出任太原郡長史兼晉陽宮副監。這一番仕途變遷宦海傾騰,裴寂委實受益匪淺。

隋煬帝大業十一年,衛尉少卿唐國公李淵受煬帝命出任太原留守,兼知關右諸軍事。此事無論是對當其時的大隋來講還是後來定鼎立國的大唐來講都可稱影響深遠。即使對於裴寂這個在宦海當中苦苦掙紮瞭數十年的小人物而言,李淵出鎮太原一事也毫無疑問乃是其一生運道命數之關鍵所在。

能得與後來的武德天子嬉戲為友,當其時也並非什麼難事,其中緣故或許是因為李淵本人生性豁達爽朗結交廣泛,否則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四海豪傑來投瞭。李淵早年的朋友極多,且不拘貴賤不論出身。不過,能夠在李淵太極加冕登基稱帝之後還被這位九五至尊視為良師益友的人,環顧天下卻隻有這個每日裡寡言少語的裴玄真。武德皇帝雖結交不以貴賤,但任人行政卻絕不茍且,朋友歸朋友,祿位歸祿位,他自己就經常以此訓誡幾個兒子:“官職品軼爵祿,乃朝廷公器、百姓疾苦之所系,不可輕予奪;前朝之吏久歷政任庶務嫻熟,非草莽殺伐之士可比,庶不知政,故不可以親用之,貴而久柄,故不可以疏棄之。”

然而對於裴寂而言,自從結識武德天子之後,其仕途卻一改往日的晦澀艱難。大業十三年唐公建大將軍府於太原,任命裴寂為大將軍府長史,賜公爵三等,封於聞喜。義寧元年,裴寂升任大丞相府長史,賜爵魏國公,食邑三千戶。恭帝遜位,唐王揖讓,裴寂率眾進言:“桀、紂之亡,亦各有子,未聞湯、武臣輔之,可為龜鏡,無所疑也。寂之茅土、大位,皆受之於唐,陛下不為唐帝,臣當去官耳。”武德登基,他這擁立的第一功臣當即被任命為尚書右仆射,且特敕尚食奉禦。

裴寂治政謹細,武事上卻是其一短。武德二年,劉武周率黃子英、宋金剛屢犯太原,行軍總管薑寶誼、李仲文相繼全軍覆沒。裴寂請纓掛帥,武德授其晉州道行軍總管,得以便宜從事。裴寂到軍,接陣數次,而金剛據城以抗。裴寂回軍於度索原,營中乏水,金剛斷其澗路,唐軍立時軍心浮動。裴寂欲移營就水,宋金剛乘勢取之,唐軍大敗,死散略盡。裴寂一日一夜單騎逃脫。晉州以東城鎮俱沒,宋金剛率大軍進逼絳州,裴寂於是上表請罪,武德卻並未追究他喪師失土之責,反到下敕對其大加撫慰,同時仍命其全權鎮撫河東之地。可惜這位裴相爺在軍事上實在是個扶不起的阿鬥性怯,隻知道坐在後方頻頻發令,催督虞、秦二州的前敵將領,同時堅壁清野焚毀谷物,美其名曰“制敵”。宋金剛自然沒被他餓死,倒是晉東百姓人心浮動。夏縣一個叫呂崇茂的後生小子於大白天闖入縣衙提一把殺豬刀砍瞭縣令的腦袋,舉兵反唐,引宋金剛軍西進為援,裴寂於是親率六萬大軍進地夏縣,結果呂崇茂率四百人夜半劫營,驚慌失措的裴相國拋下隊伍帶著親兵向西一路狂奔,宋金剛大軍恰於此時趕到,失去瞭指揮又被打亂瞭建制的唐軍自然是一敗塗地。仗打成這個樣子,換瞭別個將軍腦袋早搬傢瞭,武德皇帝也真關照老朋友,輕輕數落瞭幾句也就官復原職瞭。隻是從此之後,多瞭一分自知之明的裴寂再未提過帶兵的請求,武德皇帝也刻意回避瞭他這一短處。經此一事,足可見其人在武德心中地位之重要。

也隻有裴寂,可以在太極宮宮城下鑰四門落鎖之際陪著身著便服的武德皇帝在長生殿內秉燭對茗促膝長談……

……

“那年勸進的時候,你往那裡一跪,幾句話說得聲淚俱下詞真意切。朕當時就想,你們這些從太原就追隨著朕的老弟兄,朕永不相負!誰知道到頭來朕還是不得不忍痛誅瞭文靜……”武德皇帝感慨萬千地嘆道。

裴寂沒接皇帝的話茬,端起茶杯喝瞭口水,淡淡說道:“即為君臣,兄弟情分就須置於朝廷公義之後。天子的傢事,就算是再親的親兄弟也須回避,這一層不肖說!”

武德轉過身看瞭這位老朋友一眼,搖著頭道:“若不是文靜不顧大局一意胡鬧,建成世民兄弟二人之間怎會弄到如此地步?朕殺他是不得已,望他九泉之下莫怨朕不顧昔日情份!”

裴寂笑瞭笑:“陛下做瞭九五之尊,自傢門裡的事情卻還是堪不破。太子和秦王之間是生死之爭,不管有沒有文靜在後面攛掇,這場爭鬥都是免不瞭的。秦王多年領兵在外,功勛卓著;上馬治軍下馬治政,手中權柄過大,又籠絡豪傑廣結人心。坐在他那個位子上,若想在陛下百年之後不被新君猜忌無異癡人說夢。太子雖仁德,有這麼一個軍功卓著的弟弟坐在身邊怎能安心?”

武德皺起瞭眉頭:“那你的意思呢?”

裴寂抬頭直視著皇帝,毫不畏懼武德那炯炯的目光,淡淡答道:“臣的意思,今日在兩儀殿裡都說明白瞭,除此之外,臣再沒別的意思瞭……”

武德籲瞭一口氣,裴寂雖口上不說,態度卻是顯而易見的。

“你還是心中埋怨朕優柔寡斷,這一層朕心知肚明!”他冷冷地道。

裴寂嘆瞭口氣:“太子秦王,同是陛下骨肉,陛下也難……”

武德哼瞭一聲:“其實,那年文幹倡亂,朕若是就此廢瞭建成,立世民為太子,恐怕現在就沒有這許多麻煩瞭。”

裴寂低垂的眼瞼微動瞭動,卻再沒說話。

武德長嘆瞭一聲:“世民這些年征戰在外,性情變得孤僻冷漠瞭許多。朕就是武功起傢,又有什麼不知道的?做將軍的,飲血無數殺人如麻,視人命如草芥。世民若是登基,斷沒有建成元吉兄弟的活路。所以朕一直不肯易儲。這才蹉跎到今天,朕不斷給他加恩,就是希望能夠補償他。誰想到朕剛剛授世民中書之權,他就弄出這麼一段故事,他的心也未免太急瞭吧?朕還沒死呢……”

裴寂站起身避席跪下,磕瞭一個頭道:“陛下息怒,秦王自感功高震主,情有可原。但是陛下身為一國之君,現在卻萬不能繼續猶豫下去瞭。”

武德瞥瞭他一眼:“你還是勸朕殺瞭世民?”

裴寂又叩瞭一個頭,說道:“陛下即使不殺秦王,也須削去其親王爵位和天策上將封號,罷免其本兼各職,使其再無擁兵擾政倡亂之能,如此方能徹底杜絕陛下百年之後我大唐陷於內亂之後患……”

武德沉吟半晌,問道:“你能斷定朕百年之後建成登基會放過世民嗎?”

裴寂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垂拱九重撫有天下,自可預做安排!”

說罷,他又反問瞭一句:“況且,陛下既有此惑,何不直接問問太子?”

武德瞳孔猛地一震收縮,悵悵然道:“朕知道瞭,朕知道瞭……”

……

馬周揉瞭揉兀自隱隱作痛地額頭,滿臉通紅地對著兩眼血絲的常何作瞭個揖,訕訕道:“書生酒後無狀,讓常公見笑瞭……”

常何熬瞭一宿,此刻疲倦已極,一邊強忍著睡意一邊應道:“馬相公不必客氣,咱老常雖是武將,平日裡卻最是敬重讀書人。這趙傢的平日裡總在我這管傢耳邊念叨相公大名。何況昨日中書輔臣封老相國和天策上將府侯大驃騎先後造訪相公,可見馬相公學問廣大非凡。常某不才,雖在朝奉職,肚子裡的墨汁卻著實有限得緊。不怕相公笑話,我平日裡上個奏表陳個本章,屢屢出醜,真把老常傢的人都丟盡瞭。今日前來拜訪,別無他意,就是想請先生屈尊到寒舍就館,常某必以師禮待先生……”

馬周苦笑瞭一聲:“落魄書生,空有手腳卻不能稼穡,空有詩書卻仕途蹉跎,怎當得常公如此繆贊?”

常何哈哈大笑:“馬相公太客氣瞭,常某有件事情想請教一二,還望相公不吝賜教。”

馬周笑瞭笑:“常公但講不妨,馬周定當傾盡所知。”

常何皺著眉頭道:“前些日子,皇上題瞭幾個字賞給我,這幾個字我是認識的,可就是不知道這幾個字究竟說的是什麼意思。不怕您笑話,我這人平日裡就好在同僚面前得個面子,也就不好意思去問別人。先生學問淵博,定能解開老常胸中疑惑。”

馬周奇道:“當今天子禦筆題字,這可是曠世殊榮,不知陛下題給常公的,竟是哪幾個字?”

常何訕訕地自袖子裡抽出一個紙卷,雙手展瞭開來,遞給馬周道:“我請傢中的管帳先生抄瞭來,請先生過目。”

馬周接過這張便箋,在燭影下註目觀瞧,卻見上面用工楷嚴嚴整整寫瞭四個大字:“不識忠勇”

馬周幾乎掩口失聲,他強忍著笑意問道:“恕學生不恭,常公敢是請貴府的先生們解讀過這四個字瞭吧?”

常何略帶點惶惑地點瞭點頭:“不瞞先生,老常雖說近些年一直守衛宮禁,早年卻也是個廝殺漢子,在疆場上從來沒做過孬種模樣的。好端端的,皇上怎會對常某下如此四字考語?這幅字乃是禦賜,回去我就供起來瞭,可是每每看到,便有剜心之痛,還望先生有以教我……”

馬周擺瞭擺手:“常公不必諸多煩惱,這幅禦賜手書盡管懸掛供奉,這四個字的意思極好。李大將軍在前敵多年征討,恐怕也難得皇上用此四字嘉獎!”

常何聞言,眼中頓時綻放出一絲喜色,遲疑著道:“先生的意思是說,皇上這四個字並非指斥常某不夠忠勇?”

馬周哈哈大笑:“常公說笑,這四個字是有來歷的。‘不識忠勇’四字典出《孝武皇帝禦札》,說的乃是漢武帝身邊的車騎將軍程不識。這位程將軍曾率軍鎮守雁門多年,與飛將軍齊名,治軍嚴謹,忠勇可嘉。元光五年,有人告發程不識謀反,武帝指斥他說:‘朕素曉不識忠勇,豈豎子可間?’。‘不識忠勇’這四個字,就是這麼來的。後來王莽篡漢,光武中興,漢末董卓倡亂三國爭霸,長安屢遭戰火荼毒,如今天下所存孝武皇帝禦札手記僅餘兩部,一部存於太極宮顯德殿,另外一部存於洛陽,乃是前朝楊老相國奉敕督造東都時遷去的,教我讀書的先生當中,有一位姚老夫子原先在楊相幕中供職,有幸得飽一覽。”

謎題破解,常何面上頓時一掃晦暗顏色,哈哈大笑道:“不凡不凡,馬先生果然是有大學問的人,看來常某這一遭真是來對瞭。”

馬周卻似另有所思,一邊沉吟一邊搖手道:“常公,皇上這四個字,韻義古樸自不待言,似乎還有另外一層深意呢。”

常何一怔:“另外的深意?”

馬周點瞭點頭:“不錯!這位程不識將軍,在孝景末年孝武初年常年擔任未央宮衛尉和長安的中尉,手握京畿衛戍兵權。其職任與常公何其相似!皇上飽覽諸子遍讀五經,隨隨便便寫這麼幾個字給常公,似乎不大可能……”

常何呆瞭半晌,說道:“我一個鎮守玄武門的五品武弁,似乎也不算多麼重要的角色吧……”

馬周目光一霍:“玄武門?那應該是太極宮的北門吧?”

常何點瞭點頭:“北門禁軍屯署是我和敬君弘共管,雖說我的品軼略高,卻也還當不得皇上如此器重呀!何況皇上以前從不直接封賞我們這些微末將陴的。這一次我隻當是皇上厭我,惶惶多日不得要領。今日先生一番解讀,我這顆心才放瞭下來,隻是卻更加糊塗瞭……”

馬周心中悚然而驚,大唐宮室不寧,太子秦王爭儲,這消息他在關外便早有耳聞。他入長安已然多日,方知這座天朝帝都白日裡雖然熙熙攘攘頗為錦繡,但一入夜便分外肅殺嚴整,兵丁巡騎往來察視絡繹不絕,實是戒備森嚴。看來帝室內亂已是迫在眉睫。武德皇帝身為天子坐擁天下居於重兵保衛的內城皇宮裡竟然也不放心自身的安危,簡直荒謬絕倫。如果說長安城如此緊張真的是因為太子和秦王爭奪大位的話,那朝局就真的到瞭一觸即發的地步瞭!父子兄弟之間猜忌到這種分上,委實讓人膽戰心驚。

他長出瞭一口大氣,微笑著道:“常公不必多慮,聖眷臨身,自然是福非禍。不過如今的長安,時局乖繆,風雨欲來,常公為人行事,確乎要多加幾分小心瞭……”

05

魏徵一大早趕到東宮顯德殿,卻見原東宮太子中允王珪早已候在殿上,不禁大喜過望,上前深深施瞭一禮道:“叔玠何時到京的?我怎麼一點消息也沒得到,早知道你回來瞭,我定然第一個登門造訪,一壺老酒秉燭夜談,豈不暢快?”

王珪急忙起身避席笑道:“玄成又來耍我,哪個當得起你魏徵這等大禮。我昨天夜裡才回到長安,城門已經落鎖,幸虧劉弘基是我的舊識,這才開城門放我進來。否則這一宿在城外露宿,我這把老骨頭恐怕是吃不消嘍……”

魏徵嘆道:“一年半啦!”

王珪點瞭點頭:“是啊,一年半瞭!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算人者天亦算之,這報應來得倒也痛快。接到太子教諭,不明就裡,這一路上我都心緒不寧。直到昨天進瞭城,才算明白瞭個中原委。哈哈,秦王殿下天縱聰明,恐怕當初構陷太子逼死文幹之時,也沒有料到今日之事吧?”

魏徵容色肅然,冷然道:“豈止如此,叔玠兄在外顛沛,這一年來京城的情形知道得不多。多虧前年咱們這位自作聰明的二殿下耍瞭這麼一手無恥下流的鬼蜮伎倆,否則皇上還看不清他的為人呢。這一年多,西府那邊可謂度日如年啊。此番齊王能夠拿住張亮,說來還是托秦王的福,若不是他率先不仁,我們這些個正人君子,哪個也想不到這上面去。太子在外招募私兵固然不法,二殿下如今朝不保夕坐如針氈,他又怎能不預做打算?不但沒有扳倒太子,反倒打草驚蛇讓我們給他來瞭個反其道而行之,秦王此番也算作繭自縛瞭。”

王珪微微笑瞭笑,問道:“拿到張亮的口供瞭嗎?”

魏徵嘆瞭口氣:“齊王辦事,還是不能讓人十分放心。張亮身居天策車騎,自非等閑之輩,不讓他絕瞭念想,他怎肯輕易招供?”

王珪嘆瞭口氣:“若論起人才,西府可謂得天獨厚。房喬和杜如晦,哪個不是胸懷錦繡的經天緯地之才?可惜明珠投暗,終歸沒個下場。段志玄程知節尉遲恭秦叔寶,這都是戰場上一等一的猛將,如今寧在秦王府打雜也不願改換門庭,又何其可悲?”

魏徵冷笑道:“這些人不是酸儒就是武夫,成不得大事的。西府諸人真正可慮者,隻有長孫無忌和侯君集二人而已。這兩個人滿肚子都是顛覆登龍之術,乃是二殿下真正言聽計從之人,此二人一日不去,朝廷一日不安。”

王珪瞥瞭他一眼:“不然,陰謀鬼蜮伎倆,終歸不能垂堂治政。長孫無忌與侯君集,不過有些許小聰明罷瞭!房杜諸人精通儒術能於政事,這才是堂皇正大之才。”

魏徵擺擺手正欲反駁,卻聽得門廳外一陣笑聲傳來:“兩位老師剛見面不足片刻便唇舌相較,這究竟是相見恨晚還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呀?”隨著話音,大唐帝國皇太子李建成施施然緩步走瞭進來。

王魏二人急忙起身避席,李建成左手負在背後,擺著右手含道:“兩位老師不必多禮,各請安坐,我巳時要過兩儀殿晉見父皇,趁著時侯還早,過來聽聽兩位老師敘話。你們說你們的,我就坐在這裡聽,許久沒聽過兩位爭辯,自從王老師離京,魏老師寂寞瞭兩年瞭!”

兩人這才註意到太子今日打扮得不同尋常,頭戴袞冕,白珠九旒,紅絲組為纓,打橫插著一根犀簪,兩縷青纊順雙耳勒下,在下巴處打瞭一個朝鳳結,裡面穿著白紗內單,外面罩著一件玄色纁裳,上印青黑色火、山二章,腰間系著一條金鉤革褵大帶,左右佩戴瑜玉雙佩,腰後飄著兩根赤色大綬,足下蹬一雙加金塗銀扣飾的硃履,腰間懸著鹿盧玉具劍。

魏徵皺起瞭眉頭:“陛下召見,殿下可知是為瞭何事?”

建成緩緩落座,斟酌著詞句道:“昨日老相國那邊傳過消息來,大約是為瞭二弟之事。”

王珪捻著胡須問道:“老相國傳過來的究竟是何等消息,殿下可否詳細解說一二?”

建成點瞭點頭:“也不算多麼意外之事,父皇昨日在兩儀殿與相臣們議事,商議張亮一案的措置。蕭相一意維護二弟,觸怒瞭父皇,所幸未曾降罪。後來父皇留封相獨對,封相建議父皇封二弟於洛陽,收其兵權裁撤天策上將府。這是魏老師探得來的消息,不過昨夜父皇卻又召老相國入宮徹夜奏對,似乎是決意要將二弟的親王爵位削去,貶為庶人。”

魏徵聞言以手加額道:“如此我大唐社稷安矣!陛下聖明燭照,這真是千古聖君之舉……”

王珪看瞭魏徵一眼,卻垂頭默然不語。

建成笑道:“王老師有什麼話,但講不妨,這裡伺候的人都是心腹,不虞泄露機密。”

王珪抬起頭來,雙眉緊鎖著道:“皇上天縱英才,寬厚仁愛,就是心太軟。在儲位之事上,正因為陛下聖心總是不夠堅定,這才引來秦王覬覦大位希圖天下的逆志。臣是在想,陛下這一番確實下定瞭決心麼?這一層若是摸不透,玄成此番恐怕又要空歡喜一場瞭……”

魏徵聽瞭啞然失笑:“叔玠所慮不無道理,不過有一層似乎沒有慮透。殿下不妨想一想,樞臣當中,唯有蕭相心向秦王,可是此次張亮一案,皇上先是召封倫獨對,緊接著又與裴相徹夜長談,明顯是此番不欲聽取蕭相的書生之見。可見此次皇上不願再讓朝中的西府勢力再動搖自己的決心,隻要我們應對得當,秦王此次被貶,恐怕就再也沒有翻身之日瞭……”

王珪微笑搖頭:“玄成說的固然有理,我卻恰恰憂慮於此,皇上若真個決心已定,又何必在意區區一個蕭瑀?這恰恰說明陛下心中仍有不忍,這才不願意有個渾身鋼骨一臉執拗的蕭相在耳邊鴰噪。而且封德彝其人向來左右逢源模棱兩可,雖說前年多虧他在皇上耳邊進言方才挽回局面,可我總覺得這個人太圓滑瞭,他的話終歸還是不能全信。秦王就是因為錯信瞭他,前年才功虧一簣作繭自縛,前車之鑒猶在,我們切切不可重蹈覆轍!”

魏徵聞言沉吟片刻,長嘆道:“叔玠所言確有道理,可我總是覺得,如此良機,若是錯過,就委實太可惜瞭。秦王隻要兵權在手,就始終是殿下的心腹大患,一旦陛下龍馭,局面就危險萬分瞭。此刻我們占盡上風,若是還不能當機立斷,一個蹉跎誤瞭大事,後世史筆如鐵,難免要笑話我們這些人臨機遲疑誤國誤君瞭!”

建成緩緩掃視瞭這兩個位居東宮首席的文臣一眼,淡淡說道:“老相國說,皇上現在不擔心別的,唯一擔心的,就是異日他老人傢龍馭之後,我們能否善待二弟及其臣屬。老相國帶給我兩句話,建成覺得至關緊要。”

王珪和魏徵對視瞭一眼,同時追問道:“願聞其詳……”

李建成緩緩說道:“以仁厚得天下,以仁厚治天下……”

王珪一拍大腿:“臣也這麼想,秦王待太子不仁,太子不能待秦王不義!否則東宮西府,在皇上面前還有什麼差別?隻要皇上看到太子能夠以長兄的氣度襟懷為秦王開脫罪責,老人傢也就不必擔心龍馭之後秦王會有性命之虞瞭。裴相主掌中樞多年,果然不愧樞臣風范……”

魏徵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殿下體現兄長襟懷,何不擺下筵席,約請秦王過府飲宴?傳到老爺子耳朵裡,豈不更加欣慰?”

李建成笑道:“有二位子房助我,天下何事不可成?”他看瞭看天色,說道:“不早瞭,我要趕去兩儀殿見駕瞭。請秦王赴宴之事,就由魏老師安排吧,時間就定在今晚,兩位老師慢慢用茶歇息,細務待我下朝慢慢商議……”說罷起身離席,王珪魏徵急忙避席相送。

東宮與太極宮雖同在一座皇城之內,相互之間相連通的長樂門卻是封死的,皇太子乘輿出瞭顯德門和重明門便折向西,沿著皇城橫道行約數百步轉向北,由承天門進入太極宮,繞過四層雙飛簷的太極殿主殿,便來到瞭武德皇帝與內廷樞臣議政的兩儀殿。

李建成下瞭乘輿,按照規矩解下腰間的鹿盧玉具劍遞給迎上來的黃門內侍,邁步上瞭幾階臺階,向站在門口的內侍省少監趙雍道:“監國皇太子兒臣李建成奉敕見駕,恭候父皇敕見!”

趙雍躬身向建成行瞭一禮,轉身小步跑進殿內,不多時跑瞭回來,高聲尖嗓喝道:“傳陛下口敕:召皇太子上殿見駕!”

李建成口稱謝恩,快步上瞭臺階,整理瞭一下袍服冠冕,步伐放緩,躬著身走進瞭兩儀殿。

大殿中光線略有些昏暗,武德皇帝端坐在丹陛之上的龍椅上正在看奏章,旁邊除瞭負責宣敕的內侍監黃文廷再無他人。李建成撩袍跪倒叩頭:“兒臣奉敕見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武德皇帝放下手中的奏表,左手揉著隱隱發痛的太陽穴,揮右手道:“平身吧!”

李建成謝恩後站起,抬頭打量瞭一下父親,原本俊朗清燿的臉上此刻泛著幾縷蒼白,眼圈黯淡內陷,似乎睡眠不足。他開口道:“父皇一身系天下安危,國政勞頓也還要保重龍體,切不可過於操勞,以傷天下臣民拳拳之心!”

武德點瞭點頭:“朕知道瞭!”

他拿起奏表道:“山東這次蝗災,魏徵處置得還算妥當,歷亭周圍的幾個郡都安定住瞭。崔元遜上表,請敕免去三郡百姓一年錢糧,你怎麼看?”

李建成垂頭思忖瞭片刻,抬頭答道:“歷亭彰南是劉賊造逆之地,人心向來不穩,崔元遜是降將,口碑不好,郡縣鄉裡多有不服者。何況王小胡嘯聚勇眾,隱匿鄉間,也在圖謀不軌,欲為劉賊復仇。現在朝廷南疆未定,北方突厥猖肆,中原斷斷不能再有反復。兒臣以為,應允準元遜所請,加恩免去歷亭、深州、兗州、瀛州、銘州、饒陽六郡三年稅賦,以撫慰百姓,恢復生產,使土地有所馳養,庶民得以生息!齊魯臨海,可改戶課為鹽課,如此則數年之後,此道或為朝廷財源之重亦未可知。”

武德微笑點頭:“說得不錯,另外門下省諫劾諸葛德威廣攬錢財荼毒地方應予誅戮以戒百官,魏徵對此未置一詞。你怎麼想?”

李建成毫不猶豫地答道:“書生之見不足為考,諸葛德威人品敗壞盡人皆知!但山東初定,若此時誅戮劉賊舊人,勞神兩載方得撫定的諸道郡縣歷時又要岌岌可危。兒臣以為,德威在地方確實不利撫民,不如詔其歸朝追加祿位善加撫慰頤養天年,可參照李密先例,授祿不任職,養起來就是瞭。那年若不是三弟魯莽誅瞭建德,當不復有劉賊之亂。殷鑒不遠,萬不可重蹈覆轍。”

武德輕輕拍瞭拍禦案:“說得好啊,這才是謀國之論!治大國如烹小鮮,為君者更要恤民力、慎征伐,亂世方息,天下亟待安定。這個時候朝廷若是仍持黷武之策,則大唐也將仿秦隋,朕所不忍見啊!”

他又笑瞭笑:“你與世民久有不和,可是你們兄弟倆對撫平山東道郡的主意卻是如出一轍。這豈不奇怪?”

說罷他隨手又撿起一本奏表,說道:“你看看吧,這是天策府呈來的表!”

黃文廷急忙接過皇帝手中的奏表,快步走下丹陛,來在李建成面前,雙手展開奉上。

李建成接過奏表,赫然入目的是房玄齡那一筆規規正正的漢隸,題頭書著“臣王世民上撫平山東策要”幾個大字,展開來讀時,通篇八百餘字,其中要義,與自己方才所言一般無二,隻是並不針對六郡,也非單說諸降將個人措置,言辭懇切,筆意油然。

看畢,他緩緩合上表卷,雙手奉還黃文廷,對武德道:“隻要是實心為國之人,所見大多略同。二弟天資聰穎,多年在外掌軍,務實多於務虛,兒臣能想到的,他自然能夠想到。父皇所謂兄弟齟齬,事出有因,兒臣也不多作辯解,不過若論國傢大政,兒臣與二弟並無分歧。”

武德皇帝哈哈大笑:“也不盡然,在如何防范突厥南下一事上,你和世民的意見就相左,這也是實情啊!”

李建成含笑答道:“兒臣主張遷都,是因為南方局勢已定,關中險要,卻是以西防東,防不得北。目下國庫緊張餉帑不足,要和突厥進行持久之戰恐不可得。若論速戰,中原軍力目下不可與塞外驍騎相比,遷都也是無奈之舉。漢高祖天縱之才英明神武,卻也有白登之恥。漢初四帝,皆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以國恥而養民力,這才有得兵強馬壯的漢武盛世。倘若逞匹夫之勇濫用民力妄興征伐,恐怕大唐外患未愈內憂又起,北疆亂而天下不寧……”

武德擺瞭擺手,含笑道:“好瞭好瞭,朕今天叫你來,不是為瞭突厥的事情,你也不必長篇大論。在這件事情上朕會權衡左右,這是國策,朕不會輕下論斷。”

他長噓瞭一口氣,沉下面孔道:“張亮一案,你也聽說瞭吧?你是怎麼想的?”

李建成撩袍跪倒,叩頭道:“父皇,這個案子不能再繼續審下去瞭,再繼續審下去,會審得百官驚懼,朝廷不寧,會審得父皇傷心兄弟傷情,皇傢體面無存……”

武德皇帝面無表情地站立起身,負手走到丹陛的臺階上,淡淡應道:“哦,你這麼看?這個案子牽扯到瞭秦王和天策府,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朕心裡自然明鏡一般。那年處理楊文幹的事情,情形大約差不多吧?”

李建成叩頭道:“前年兒臣用人不淑,險些造成塌天大禍,父皇仁慈,未曾降罪兒臣。所以兒臣希望此次張亮一案,陛下能夠比照前事處置。”

武德皇帝回過頭,利刃般的目光在李建成身上掃來掃去,寒聲問道:“你要朕赦瞭世民?不再追究此事?”

李建成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父親道:“正是,張亮謀逆一旦坐實,必然牽連世民。二弟在外征戰多年,功勛卓著。縱有小過,不應掩其大德!君臣父子、兄弟手足之間,有什麼話不能攤開來說的?若為一點點小事就傷瞭父皇的君臣之義父子之情,何其不值得?兒臣以為,此事二弟縱有過失,父皇將他傳至內廷,訓斥一番也就是瞭。切不可將此案置之朝會公議,那樣的話,於大唐損一功王良將,於父皇則痛失愛子,親者痛仇者快,無人受益卻害遺天下,此事萬不能為……”

武德皇帝呆呆地註視著自己的長子,似乎忽然間不認識這個大唐帝國的儲君一般,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石化瞭的雕像。

06

封倫氣籲籲從門下省政事堂趕到兩儀殿,通報瞭職名手捧圭板低頭碎步走進殿中。一進大殿他便感覺到氣氛不大對頭,偌大的兩儀殿裡靜得可怕,連根針掉落到地上都能夠聽得見,除瞭他自己的腳步聲和喘息聲,他再也聽不到別的多餘的聲音。武德皇帝一隻手托著下頜正在沉吟,他抬袖擦瞭擦額頭的汗水,跪下叩頭道:“臣封倫奉敕見駕,吾皇萬歲萬萬歲!”

武德沒有像往常一樣命他平身說話,緩緩站起身,腳步飄忽地繞過禦案來到封倫面前,立定瞭問道:“今日政事堂會議,是誰主持?”

封倫磕瞭個頭,答道:“是裴相主持,秦王殿下昨夜偶受風寒,告假瞭!”

武德點瞭點頭:“今日議政,都議瞭些什麼?”

封倫伏地答道:“一件是山東諸道受蝗災荼毒甚重,臣等公議,擬請陛下選一能員赴魯督政,總攬諸郡縣民政及大河河務漕運;另外一件是涼州總管任城王爺的奏表,突厥入冬以來驅牛馬部落南下就食,月餘以來數次擾我邊防,任城王兵力捉襟見肘,防不勝防。據天策府的北驃斥侯回報,自去年五月以來,東西突厥頡利突利兩可汗三番密晤,所議不詳。據臣等拙見,恐怕突厥各族又在密謀南犯,須早做防范才是。”

武德一愣,剛想似往常般詢問:“此事秦王怎麼看?”,卻又及時省悟,抿住嘴唇思忖半晌,問道:“去山東的人選,你們議定瞭麼?”

封倫叩頭答道:“臣等以為若要撫定大局,非派一大員前往不可,若論治政,非裴相不足以膺其重。然則中樞政務繁巨,陛下須臾離不得裴相。所以臣等公議,以蕭相為最佳人選。”

武德淡淡一笑:“在這個時候把那個倔強書生發遣到山東去,你們想得好主意呀……”

封倫渾身一顫,卻聽不出武德究竟是贊賞還是諷刺,隻好低著頭一句話不說。

武德沉吟瞭一下,說道:“你們議的那個不做數,朕意已決,在大河以東設山東道行尚書臺,統管六郡。由左武侯大將軍李世勣兼領行臺尚書令,由原東宮太子中允王珪任行臺尚書左仆射,由諸葛德威任行臺右仆射,進京述職;崔元遜擢行臺尚書左丞,其餘人事,王珪可自行薦用。”

他遲疑瞭一下,問道:“李靖走到哪裡瞭?”

封倫強自壓下胸中的不安,叩頭答道:“應該快到瞭,總不出這兩日吧!”

武德點瞭點頭,道:“那恐怕等不及瞭,你回去擬敕,李靖兼領璐州道行臺尚書令,節制蒲州、太行兵馬!命霍國公柴紹為隴西道行軍總管,率軍屯秦州,授任城王李道宗加安北都護府都護,全權節制西北諸路軍馬,三路軍馬限一個月內完成準備部署到位。所有後勤糧秣補給供應,由尚書省裴寂全權負責。”

封倫心中的疑問,終於得到瞭證實。

以往各路大軍的調動運作,包括前線後方之間的往還呼應,皇帝極少直接插手。一般來說像這種軍事調動,都是武德皇帝直接下敕給天策上將府,然後由秦王召集由天策府諸將和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幾省掌印的宰相組成的聯席會議商議決策。而且平日裡調撥兵馬,也從來沒有給將軍們加官進爵的先例。此次調動,武德皇帝不僅聖躬獨裁,而且一句都沒有提到位在六省三公之上的天策上將府,還給李靖加官進權,並指明要他去接收原本歸屬秦王直接節制的蒲州兵馬。後勤重任每次都是尚書省主管,但每次都是兼任尚書令的秦王直接和分任左右仆射的裴蕭兩位宰相直接商議部署,此次皇帝卻絕口不提秦王,並且把素來支持秦王的右仆射蕭瑀撇在一邊,直接指定由左仆射裴寂全權負責大軍後勤事宜。種種反常佈置,均明白無誤地表明皇帝對執掌兵事多年的秦王李世民已經徹底失去瞭信任。

還未等他回過味來,武德皇帝冷森森的聲音便又傳入耳中:“第三道敕,授齊王元吉門下侍中,加司空銜,與宇文士及共掌門下省。”

至此武德的帝王心事已然一覽無餘,封倫除瞭叩頭應是,再不敢多言。大唐為政較隋代為寬,宰相有較為獨立的行政之權。左右仆射在朝中地位尊崇,其意見態度也極受尊重;中書令主掌詔敕起草擬就,門下侍中主掌封駁,在大多軍政要務中,皇帝總要充分聽取三省長官意見建議才會最後拿定主意,輕易不會獨斷專行。不過此番事情涉及皇權根本社稷承嗣,皇帝既然不願臣子們參與其中,向來乖巧通達的封倫自然不會自找沒趣。

武德皇帝輕輕舒瞭一口氣,說道:“這三道詔敕,務必今日發出。還有三道詔敕,你回去準備,明日在早朝上公佈。”

封倫愕然抬頭,正碰上武德皇帝那冷漠得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目光,他急忙垂下頭來應道:“恭聆陛下敕諭!”

武德來回踱瞭兩步,緩緩開口說道:“第一道敕,裁撤天策上將府,原府中所屬吏員,一體歸並東宮三省六部禦史臺九寺五府十二衛重新任職,明詔天下,令相關人等不必惶然,賞功罰過,朝廷自有法度律令,勿須多慮。若有借機生事蠱惑人心謀大逆者,朕決不寬恕。”

他回到禦案後,伸手接過內侍奉上來的茶盞喝瞭一口,繼續說道:“第二道敕,秦王世民,自太原元從以來,屢立戰功,遂生驕縱逆父背主之情狀。前次克洛陽,所得財務寶器,其中飽私囊邀買人心,用心險僻。自開天策府視事總兵以來,該王不思皇恩父德,平日裡暗藏甲士私結豪俊,更遣宵小之徒竄於河東桊養烏何預圖不軌。朕數次寬恩教化而其不能收斂行跡,實負朕恩多矣。朕聞當天下者不得以私情辜社稷,全宗室者不能以小功而掩大害!著敕廢秦王為庶人,免去其所兼太尉、尚書令、中書令、左右十二衛大將軍、陜東道行臺尚書令、益州道行臺尚書令等職,去其天策上將尊號,茍全性命終身不得離京。”

仿佛一個雷霆打將下來,封倫隻覺得頭暈目眩四肢乏力體似篩糠,暈暈乎乎答瞭聲:“是”,卻禁不住冷汗一層一層冒將出來,連中衣都打透瞭……

武德皇帝慢慢透瞭一口氣,道:“第三道敕,太子建成,素性仁德惠愛,監國多年績業卓然,著領尚書令,總領政事堂會議。諸臣事太子當如事朕,如有怠慢輕忽,朕當嚴懲。”

武德說畢,嘆道:“德彝,你也不必過於惶恐,朕知道你想說什麼。你身在中樞,有些事情兩下裡都避不開,朕也能諒解得。太子仁愛賢德,你放心就是瞭。這三道敕旨,你回去準備,明早太極殿大朝,朕就要詔示天下瞭……”

封倫叩頭應是,顫聲答道:“陛下若無其他旨意,臣此刻便去中書擬敕瞭……”

武德皇帝點瞭點頭:“你去吧!”

冷冷註視著封倫腳步踉蹌地步出大殿,皇帝眼中的寒意愈濃,森然對隨侍一旁的黃門開口道:“傳朕口敕,召北門禁軍屯署常何、敬君弘即刻進宮見駕!”

……

常何受瞭敕命,出瞭大殿便打發敬君弘去北衙準備,自己卻出瞭承天門便翻身上馬,沿著天街一路打馬飛奔,直出皇城回府而去。

正自捧卷對茗的馬周被慌慌張張闖進來的常何嚇瞭一跳,愕然道:“常公何故如此慌張?”

常何揮手摒退瞭侍女,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咕咚咕咚灌瞭個痛快,放下茶碗,用袖子抹著嘴喘息著道:“先生,出大事瞭,適才皇上召我和老敬兩儀殿見駕,傳瞭三道口敕,一道命我傳敕劉弘基自即刻起封閉長安城門,全城戒嚴;一道命老敬盡起北衙兵馬警衛宮禁封鎖宮城;最後一道最是嚇人,命我率禁軍包圍西府,嚴密監視警戒秦王動向!”

馬周聞言顏色大變,追問道:“都是口敕?有廢黜秦王的明詔麼?”

常何搖瞭搖頭:“沒有,不過聽皇上的意思,中書省此刻應該就在擬就詔書,大約不出明日,便見分曉瞭。”

馬周繼續問道:“明日有大朝?”

常何點瞭點頭:“明日早朝,皇上召所有在京六品以上文武官員太極殿聽詔,估計就是這件事情!”

馬周雙眉緊鎖,放下書本負手站起,卻並未走動,在原地站瞭約一盞茶功夫,一句話沒說。

常何有些著急:“馬先生,我此刻急著去給劉弘基傳敕,耽擱不得,你是怎麼想的,說出來聽聽。”

馬周緩緩坐入椅中,淡然說道:“常公且暫勿驚懼,你奉皇命辦差,陛下既有口敕,你照辦就是瞭。隻一條千萬切記,你率兵圍西府,諸人盡可阻其出入,不妨事的;不過秦王若要離府,你務必網開一面不要阻攔,這一點至關重要,常公若想日後免去殺身之禍,千萬謹記!”

常何臉都嚇白瞭:“馬相公,這不是玩忽職守麼,說重一點這是欺君呀,皇上若是較起真來,這是要掉腦袋的呀!”

馬周搖瞭搖頭:“常公,天子傢事,不能以常規度之。秦王失勢,就在眼前,但說下天來,他也仍然是當今皇帝的親生骨肉。他若要離府,你強行攔阻,雙方難免刀劍相向。且不提秦王府內精兵如雨猛將如雲,真正動起手來常公恐有性命之虞。即使常公能夠僥幸占得上風,萬一軍中失手傷瞭秦王,皇上暫時可能會嘉獎常公忠勇,但父親心痛兒子乃是天理,轉過身來難免對常公滋生怨念,早晚掀將出來,常公恐怕就危險瞭。漢孝武帝一代雄主,生平極少顧念親情,戾太子一案仍教他痛徹心肺,一相一將就此種禍,漢武帝這出瞭名的無情之主尚且如此,何況當今向來顧念親情回護兒孫,日後反過頭來,恐怕常公裡外不是人呢!”

常何苦著臉道:“可是若是秦王就此遁去,我項上人頭豈不是即刻就會搬傢?”

馬周笑瞭笑:“秦王若是真的連夜逃離長安,皇上或許會有些許不悅,或許會貶一貶常公的官職也未可知。不過隻要常公言辭懇切將不欲傷殘天傢骨肉的居心據實稟上,馬周擔保常公性命無憂。常公身居要職,掌管禁軍兵權,這本來就是個要命的差事,如今事機緊急,隻能兩害相衡取其輕瞭……”

常何躊躇左右,雙眉緊鎖,一語不發。

馬周輕嘆一聲:“常公待我以士,我必不誤常公!”

常何臉上一紅,訕訕笑道:“先生勿怪,不是我不相信先生,事體太大,不容常某不掂量仔細。我聽先生的就是。”

說罷,他回轉身大步而去……

……

秦王府內亂成瞭一鍋粥,在戰場上浴血廝殺瞭多年的將軍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怒不可遏,都身披戰甲佩戴著兵刃聚集到銀安大殿前。

一臉虯髯的程知節高聲怒罵道:“奶奶的,朝中出瞭奸臣瞭,秦王在外征戰這許多年,打下一大片花花江山,如今不僅沒份坐江山,連性命都保不住麼?這是什麼狗日混賬道理?老程我第一個不服!”

尉遲恭冷冷瞥瞭程知節一眼:“老程你他娘的嚷個屁,在這裡叫喚算什麼本事?府外就是北衙的幾千禁軍,有本事你沖著他們去嚷幾嗓子,看看能不能讓他們聞風而散……”

段志玄見程知節額頭上青筋暴起怒目橫眉,知道這老兄素來魯莽,深怕他受不瞭尉遲恭的激真的一個人沖出府去,急忙勸道:“都什麼時候瞭,你們還有閑心在這裡鬥嘴,就算要出去,也得秦王發令,咱們天策府法令森嚴,沒有號令,哪個擅自動作小心秦王砍瞭你們的腦袋!”

說罷他對尉遲恭道:“敬德,你也淘氣,明知咬金最受不得激,你還逗他,仔細挨鞭子!”

大殿內,幾個文臣武將圍坐在大唐帝國的天策上將秦王李世民身側正在聲氣急促地勸說。

“殿下,反瞭吧,再猶豫就什麼都來不及瞭,此刻府外的禁軍人數還不多,一旦劉弘基的城防軍也開過來,我們就一點勝算也沒有瞭。”長孫無忌臉色慘白地勸道。

侯君集聲音嘶啞地道:“大傢都在外面,隻要大王一聲令下,今天晚上就能讓長安城變作一座血城。我們手中的兵力雖說不多,但都是忠勇善戰之士,隻要我們先發制人,未嘗不能翻轉局面。”

李世民原本白凈的臉龐今天有點微微發青,兩撇英氣勃勃的胡須也略顯憔悴。他靜靜地聽著長孫無忌和侯君集的勸諫,手上端著茶盞緩緩捻動著,卻自始至終一語不發。”

天策府司馬杜如晦緩緩開言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殿下今日若不能當機立斷,就隻有眼睜睜看著天策府被朝廷解散,那時候,恐怕殿下想做富傢翁亦不可得。”

天策府長史房喬也道:“皇上的敕旨現在還沒到,不等於永遠不會到。以當今風格,現下中書省可能正在草擬詔敕。殿下今天告假,中書省的封德彝如今恐怕即使有心也傳不出消息來。杜公所言乃是至理,我們這些人隻要歸隱田園,諒太子齊王人等也不會迫之太甚,甚或還有招攬之心。但是大王一旦失去兵權政柄,下場就堪虞瞭;當今皇上在一日,殿下安危或許還有保障,一旦太子登基,殿下的路就算走到頭瞭……”

外面的人聲逐漸嘈雜起來,李世民微微皺瞭皺眉頭,問長孫無忌道:“魏徵下來的請帖收在你那裡吧?”

長孫無忌愕然,不明白李世民此刻怎麼突然想起此事,遲疑瞭一下答道:“是,就在我身上”

李世民點瞭點頭:“帶上,吩咐門下備車,準備隨我去東宮赴宴!”

說罷,他也不顧周圍諸人驚訝詫異的目光,長身站起,緩步走到門口,親手打開殿門,站到瞭大殿外的臺階之上。

此時大殿前的廣場上被燈籠和火把照耀的如同白晝一般,臺階下黑壓壓站立的將士兵丁的目光齊刷刷全都集中到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王爺的臉上。李世民負手傲然挺立,嚴厲肅殺的目光冷冷掃視著殿外諸將。本來就是寒冬臘月,被秦王那冷森森的目光一掃,即使是最豪勇無畏的程知節尉遲恭秦叔寶等將軍也不禁激靈靈打瞭個冷戰,在目光著體的那一瞬間,渾身的血液仿佛凝固瞭一般,手腳僵然不聽使喚。

李世民嘴角浮現出一個自信而冷酷的微笑,淡淡說道:“都回去吧,把尉遲恭和程知節拉到馬房,各抽二十鞭子!”

他頓瞭頓,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大傢的念頭,現在我沒時間給你們解釋,但我要你們明白!我是朝廷冊封的天策上將,沒有我的將令,任何人多說一句話多做一件事,莫怪我軍法無情!你們都是跟隨我征戰多年的人瞭,這個規矩,不用我再仔細解說瞭吧?”

大殿外的氣氛驟然一緊,所有的人都感到說不出的壓抑憤懣,一時間,雖是群情洶湧,廣場上卻陷入瞭地獄般的沉默和寂靜之中……

07

一輛皂頂黃蓋的馬車在諸軍眾目睽睽之下自角門駛出,沿著角墻緩緩駛至正門臺階下停穩。那車夫傲然坐在車上,伸左手從懷中取出一個酒葫蘆,用右手拔下瞭塞兒,舉頭狂飲,竟視四周各擎刀槍緩緩逼近的禁軍武士如無物。

渾身甲胄披掛整齊的常何抬手阻止瞭軍士們繼續向前逼近,他分開人群,催馬來在馬車之前,拱手對那車夫道:“君集兄別來無恙,常某失禮瞭!”

侯君集咧瞭咧嘴,用袖子擦瞭擦嘴角的酒漬,塞上塞兒,將葫蘆塞回懷中,漫不經心地道:“老常如今發達瞭嘛,帶得這許多兵馬!當真是大將軍八面威風,嘿嘿,厲害厲害。聽說北面現在又不大安定,你是準備去任城王爺那邊報道討伐頡利還是準備去打梁師都呀?”

常何老臉一紅:“君集兄取笑瞭,秦王功高蓋世,天下敬服,若非受瞭皇上口敕,常某有幾顆腦袋敢帶兵騷擾王府?我本是一介武夫,唯知遵上令行事而已!君集兄也是在刀叢箭林中滾過來的人,當能諒解兄弟的苦衷。”

侯君集點瞭點頭:“這幾句話說的地道,算你老常還是個有良心的漢子。適才侯某言語中多有得罪,老兄海涵……”

常何訕訕一笑:“君集兄堂堂天策府驃騎,怎麼紆尊降貴做起車夫來瞭?”

侯君集目不斜視地答道:“慚愧,替秦王駕轅,乃是車騎將軍府張亮獨享的殊榮,如今他壞瞭事,被齊王殿下拘押在天牢,才輪到侯某獲此榮幸。等他回來,這個活計還是他的,我若是和他爭,他敢拿刀子捅瞭我呢!”

正說著,卻見秦王府的兩扇大門在一陣刺耳的軸動聲中緩緩打開瞭,兩名天策親兵一人提著一盞燈籠大步走瞭出來,靴子上的馬刺狠狠敲擊著門外的青石板地面,分左右侍立在大門兩側。緊接著,頭戴玄色冕旒的李世民帶著長孫無忌自大門裡闊步走瞭出來。

常何不敢怠慢,急忙甩鐙離鞍下瞭戰馬,單膝跪倒行禮道:“末將太極宮北門禁軍屯署統領常何,拜見秦王殿下!”

李世民垂頭看瞭他一眼,淡淡地道:“常將軍不必多禮,請起!”

常何站起身來,一臉謙恭地問道:“殿下這是要去何處?”

站在一旁的長孫無忌不冷不熱地接道:“常將軍,殿下王駕所趨,難不成還要提前向將軍報備不成?”

常何面容嚴肅起來,理也不理長孫無忌的調侃和譏諷,拱手躬身道:“殿下容稟,常某領皇上敕命保護殿下及王府眾人安危,職責在身不能玩忽,還請殿下體諒末將。”

李世民微微一笑,擺手道:“無忌不要多言,常將軍是個廝殺漢子,他奉瞭上命,不容違逆的!”他轉回頭對常何道:“太子殿下今晚在東宮設宴,專程請我過去敘話,現在時候已然不早,再遲恐怕就不恭瞭!”

常何臉上露出遲疑神色:“不瞞殿下,常何受命,保護殿下安危,殿下若是離府,末將的差事就很難向皇上復命瞭!”

李世民沉吟瞭一下:“本王也不願意讓將軍為難,可是太子是君,我畢竟是臣,儲君設宴相邀,我總不能連太子殿下的面子都置之不理吧?常將軍是個聰明人,當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常何臉上露出遲疑神色,旋即說道:“若殿下不計較末將身份卑微,常何失禮,願陪同殿下一同前往東宮赴宴。”

長孫無忌臉現怒色,正欲出言呵斥,卻被李世民揮手阻止。他微笑著道:“如此甚好,常將軍可帶上若幹軍士,與本王同往東宮。”

常何哈哈大笑:“笑話,殿下什麼大場面沒有見過?殿下若想出城,常某手下這些嬌生慣養的禦林軍能攔得住麼?若是和殿下對陣,末將的兵就是再多上十倍也不夠瞧的。天下誰人不知秦王殿下英雄蓋世信譽卓著?末將連一兵一卒也不用帶,隻身跟隨殿下赴宴,也算全瞭常某的職守。”

李世民點瞭點頭:“好漢子!就依你!”

常何回過身叫道:“趙柱國!”

一名渾身上下披著魚鱗鎧的將弁催馬上前,也不下馬,就坐在馬上拱手行禮道:“末將在!”

常何一臉肅容地道:“我隨殿下前去赴宴,你在這裡約束軍士不得擅動,隻要府內沒有異動,絕不可妄加打擾!”

趙柱國也不多說話。拱手道:“末將領命!”

常何點瞭點頭,回身向李世民躬身道:“請殿下登車駕,末將騎馬在後面跟隨。”

李世民笑瞭笑,俊秀挺拔的雙眉豁然展開,說道“無忌騎馬,常將軍隨本王登車!”

常何一怔:“殿下,這恐怕不大合適,末將身份卑微,怎能與殿……”

“這是王命!”李世民絲毫沒有聽常何把話說完的意思,淡淡地打斷瞭他。

常何尷尬地咽瞭口吐沫,躬身垂頭拱手道:“末將遵命!”

……

封倫回到中書省,一進大堂先要瞭一塊巾子擦汗,邊擦邊對著一班侍郎等省內郎官說話:“諸位老兄見諒,皇上有幾道急敕要草就,時候不早,需盡快辦妥復命。”

眾郎官面面相覷,卻無一人敢搭他的話茬,靜等著他出言吩咐。

封倫要瞭一盞熱茶,喝瞭兩口,說到:“上命在山東六郡設行臺,李世勣領尚書令,王珪領行臺尚書左仆射,實任到差,總領行臺政務;諸葛德威領右仆射,來京述職。另外崔元遜升任行臺尚書左丞,這個也是敕內明指。李靖兼璐州道行臺尚書令,節制蒲州、太行兵馬,平陽君領隴西道行軍總管,率軍出秦州;任城王加西北都護,以備北邊,尚書省裴相總理糧秣。齊王殿下加司空,兼領侍中。這三道敕命務必今天擬就發出,諸位老兄務必辛苦,盡早擬就交門下閱核用印。”

一旁的首席中書侍郎楊恭仁詫異道:“德公,這幾道敕詔,除瞭齊王殿下的可以直接草就,其餘兩道都須通報尚書省吏部備案,即便從簡,也須待秦王殿下到省正署,今日就辦齊,恐怕事機過於倉促瞭吧?雖說上命德公與我都可代王正署,總歸是於禮不合!”

封倫擺瞭擺手:“陛下嚴令,這三道敕令必須今日發出,耽擱不得,楊公筆下向來敏捷,此事就托付楊公瞭!”

說罷,他竟不再理會諸人,緩步踱入內室。

眾人見這位中書令如此反常,都詫異得目瞪口呆,位居中書舍人的顏師古和李百藥對視一眼,悄然跟入內室。

“朝局將有大變!”面對著兩個知心下僚,封倫不再隱瞞,坐在主席上嘆著氣道,“皇上還有幾道敕旨,不能讓外人與聞。一個是裁撤天策府,一個是廢黜秦王尊號及本兼各職,再有一個是太子總領政事堂會議。這個不能給外人透露,你們既是進來瞭,就一起參詳參詳吧!”

顏師古面上波瀾不驚:“我和重公都已經猜到瞭!自張亮被執,此事已初見端倪。德公打算如何料理此事?”

封倫皺眉道:“我還能怎樣料理?陛下此時已經召見常何和敬君弘,想必敕旨發出之前,京城防務和宮城宿衛上也會預先佈置,甚至可能今夜就命禁軍囚禁秦王也未可知。此次皇上決心篤定,看來再無遲疑更改!這一遭秦王怕是躲不過瞭!”

李百藥微微一笑:“如此震動朝局的大舉動,皇上調動禁軍預先佈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隻是若就此認定陛下此次心意篤定,恐怕為時還早。”

封倫一怔:“重規,你有何見識不妨明言,都到這個時候瞭,也沒什麼可掩掩藏藏的瞭!”

李百藥沉吟瞭一下,說道:“這個話題,我和顏公議過多次瞭。表象雲雲,皆不足信,前年的文幹倡亂,所示恐怕才是皇上的真性情真心意……”

上次在朝堂之上,蕭瑀當面提出楊文幹案,封倫還不覺得如何,如今李百藥再次提起,封倫這才悚然而驚……”

武德七年六月,武德皇帝到宜君仁智宮避暑,太子留守長安,秦王齊王扈駕。東宮將弁爾朱煥、橋公山中途告變,指太子令慶州總管楊文幹招募私兵意圖謀反。武德皇帝驚怒交集,一邊召李建成孤身進謁,一邊派兵加強仁智宮的宿衛。當時太子手下人中不乏昏材慫恿太子起兵據長安,多虧瞭李建成清明在躬,寧願隻身赴禦前請罪也不願叛國背父,也多虧瞭當時就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封倫冒死直諫,這才為太子洗清瞭幹系。李百藥此刻提起此事,語義極為明顯,皇帝是個耳根子極軟的人,何況事情牽扯到自己的親生骨肉,自是更加謹慎仔細。

封倫兀自沉吟,顏師古道:“德公,還有一事,似乎做得不大妥當!”

封倫一諤:“師古請講!”

顏師古道:“如此大事,理應知會楊公才是,這種事情,多一個人便多一分思緒,多一支筆便少一分擔待……”

顏師古話語不多,卻一句話驚醒瞭夢中之人,封倫拍瞭拍額頭,自嘲道:“是我老糊塗瞭!”他抬頭叫上侍從,吩咐道:“速請楊公內堂敘話!”

顏師古和李百藥對視瞭一眼,均知兩位中書堂官參議機密,自己不便在場旁聽,於是向封倫告瞭個罪,隱入題壁之後。

楊恭仁一臉大惑不解的神色自外堂匆匆進來,施禮道:“德公,敕旨已經擬就,剛剛送去門下省副署回文!還有什麼要追囑的,現在追回來還來得及!”

封倫哈哈一笑:“老兄,我請你單獨內堂敘話,不是為得那幾道敕旨。現下有一件天大樣事,愚兄心中頭緒紛繁,不得要領,特地請老兄來商議的。”

說罷,他將武德皇帝處置秦王加恩太子的三道旨意一一復述瞭出來。復述畢他拍著手道:“如此震動朝局的大事,敕詔如何用言,真是難煞我這粗通點墨的偽書生瞭……”

“這有何難?”楊恭仁一曬,不禁對這位實質上掌管中書制命之權的宰相大人起瞭幾分輕視之心,他清咳一聲道:“皇上的敕命語義何其明確?雖說事體緊要不好措辭,我們也不妨執筆直書,不用那些平常藻飾太平功德的行文規矩,簡單明瞭語義透徹即可。”

封倫連連點頭:“楊公說得不錯,一事不煩二主,索性此事楊公就代勞瞭吧!封某這點才情筆力,委實接不的如此宏文要敕。”

楊恭仁點瞭點頭:“這有何難,來人,筆墨伺候……”

封倫因焦急惶恐而皺成一團的五官終於稍稍舒展開瞭一點,肌肉松弛的腮下,浮現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

車駕在天街上轆轆前行,此刻宮城已經戒嚴,巡邏甲士警衛兵丁一隊隊一伍伍往來絡繹,遇到車駕也不閃避,當頭喝問口令,多虧瞭常何就在車內,車駕才得以順利東行。

“兩年瞭吧?”李世民忽地嘆瞭口氣,問道。

“是,快兩年瞭!”常何恭恭敬敬答道。

李世民嘴角帶著一絲笑意說道:“當時調你出掌北門禁君屯署時的情形,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啊!那時候我還在想,常何這個王八蛋,會不會有一天把我也攔在玄武門外呢?”

常何哆嗦瞭一下,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殿下,老常這條命,是你帶著眾兄弟從萬馬軍中搶回來的。若是沒有殿下和敬德大哥,我這二百來斤的分量早就扔在武牢瞭,哪有今日的風光體面……”

李世民擺瞭擺手:“還好東邊並不知道這麼一段故事,否則他就是拼瞭命也不能對你出任北署統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時候若非楊文幹的事情剛過,太子殿下兀自戰戰兢兢不敢多幹朝政,這個位置,咱們還未必爭得下來呢……”

常何忍不住問道:“此番大難臨頭,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他頓瞭頓,說道:“隻要殿下一句話,我可以立刻打開玄武門放天策親軍入宮,就是長林門,憑著平日吃酒混來的人情我也能叫開。”

李世民默默註視著前方星星點點的燈火,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反問道:“敬君弘那裡,功夫下到什麼程度瞭?”

常何抿瞭抿嘴,答道:“老敬也是兩軍陣前九死一生滾過來的人,他嘴上不說,心裡面其實一直佩服秦王的戰功。其實當兵的破開肚子腸子全都一個模樣,一樣的刀頭添血,一樣的廝殺,誰不願意跟著能打勝仗的統帥出戰?”

李世民沉吟瞭一下,問道:“有些話,能和他說透瞭麼?”

常何想瞭想:“恐怕還得等等,現在恐怕還不是時候。不過殿下放心,我有把握能夠調動全部禁軍,老敬要是不吃敬酒,我幾句話就能剝瞭他的軍權。”

李世民搖瞭搖頭:“常何你記著,不管到什麼時候,我都不會背叛自己的親生父親,我是大唐的秦王,我沒有造反的心,你們也不要陷我於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地。朝局險惡,政情洶湧,被自己的親哥哥猜忌到這個份兒上,我不多做一手準備,就是坐而待斃。我不怕死,但是即使死,我也要死到戰場上,刀叢劍攏屍山血河之中才是勇士長眠之地。我絕不願意死在自己的親兄弟從背後射來的冷箭之下。”

常何愕然,唯唯點頭道:“殿下是被太子和齊王一步一步逼入絕境的,這一層滿朝文武內外軍民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世民點瞭點頭:“所以說我不能造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董仲舒這千古之論說得精到,就算父皇聽信讒言,就算大哥三弟不仁不義,就算全天下人都支持我李世民,我也不能和自己的父親和自己的親兄弟刀兵相見,你明白麼?”

這個高深莫測的秦王滿嘴的綱常仁義,常何不禁墜入雲山霧海之中。

“敬君弘那邊,你還得加把勁,不管事情結果如何,隻要局面還沒到最壞的時候,多做點準備總沒什麼壞處,用錢的話,你直接找無忌便是。”李世民這後面追加的一句話讓常何更加糊塗瞭。

李世民冷不丁又問瞭一句話,讓常何渾身立時打瞭個冷戰。

“那個新請回來的馬先生還頂用?學問行麼?”

馬周到自己府中,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四天光景,李世民便問瞭起來,看來這位秦王殿下的偵騎暗線果然是無孔不入無所不能。常何不敢遲疑,老老實實答道:“這位馬先生新來,學問見識是極好的,隻是還不敢讓他參與機密!”

李世民點瞭點頭:“那是個狂生,在長安沒什麼背景勢力,身傢也還算清白。既然請來瞭,幫你理理文案寫寫奏表也是好的。此次你遣人來王府送信,很好,不過此事太過危險,我晚些時候得到消息不打緊,你的關系卻萬萬不能讓人發現,下次再有類似的事情,我不召你,你千萬莫來!”

此時車駕轆轆駛過承天門,他撩開簾子往外看瞭一眼,問道:“今日長生殿宿衛是誰?”

常何心中突地一跳,嘆瞭口氣道:“這個我就不清楚瞭,就是皇上,今晚也不一定住在長生殿的!除瞭今日當值的侍寢少監,恐怕沒人知道皇上今晚的行蹤。”

李世民放下簾子,閉上雙眼默默養神。他不再說話,正在外面駕車的侯君集卻悚然而驚,適才在王府,若不是看秦王態度堅決,他就真的調動軍隊大動幹戈瞭。可是如今想一想,雖說宮城內有常何這個內應,但此刻武德皇帝正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預防宮變,連他今夜的寢宮在哪裡都不清楚,這一仗的把握委實太小瞭些,且不說負責城防的劉弘基麾下近四萬府兵以及三萬元從禁軍,就是東宮內的兩千長林恐怕就不易對付。一旦關鍵時刻武德皇帝現身,一句話就能讓參與謀逆的諸多天策府兵將灰飛煙滅……

想到這裡,他不禁又疑惑起來,這個秦王滿口父子兄弟,還把尉遲恭和程知節兩個人每人打瞭二百馬鞭,可是此刻卻又公然要常何收買敬君弘,甚至打聽武德的寢宮宿衛情況,似乎心中在轉著什麼可怕的主意……

08

已是掌燈時分,兩儀殿裡兀自燈火通明,大殿內外被禁軍衛士警戒得滴水不漏氣象森嚴。從中書省到這裡不過數百步的路程,封倫和楊恭仁卻走瞭足足一個時辰才到,宮城裡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即使隨身帶著中書省的通行鑰信,也仍然要接受禁軍崗卒的盤查詢問;最麻煩的是,所有掌管崗戒的武官均要向今夜總管太極宮警衛的北衙副統領敬君弘回報並等候復命。封倫身為中書掌印,禁軍將領校尉大多識得,也不敢無禮怠慢,但關防印證卻絲毫不肯通融假緩,一邊陪著笑臉給兩位中書堂官賠禮,一邊訴說下官卑弁奉上命行事的無奈。這麼一路走下來,區區咫尺之遙,兩個人竟然走出瞭通身的大汗。

武德皇帝坐在禦案後靜靜地看畢瞭三道即將震動朝野驚駭天下的敕旨,點瞭點頭道:“不錯,擬得很好,門下省向來審慎,能在半天裡將手續辦全,可見你們是用瞭心的。德彝,這一遭中書省空出一個正職,你說說看,誰補上來較為妥當?”

封倫伏地道:“陛下謬贊,臣愧不敢當,今日這幾道要敕都是中書侍郎楊恭仁一手擬就操辦,臣實不敢貪冒同僚之功。恭仁自入中書以來,勤慎兢業,克盡職守,有古大臣之風范。故此臣以為,所缺中書令一職,非楊恭仁不能當其任。”

武德滿意地點瞭點頭:“好啊,朕雖說垂拱九重,下面的情形,倒也還略略知道些。不論哪個衙署的長官,將下屬勞績記在自己頭上均已成慣例。下僚們也都習慣瞭,身為下屬,自然不好說上官的不是。我大唐立朝未久,這等混賬規矩縱容不得。朕現在無暇分心,待騰出手來,總要整頓一番才是。你封倫贊楊恭仁有古大臣之風,朕看你不肯諱冒他人之功,又當殿舉賢,也有先賢風范,朕若不加賞賜,倒顯得朕不識賢愚瞭!”

他拍瞭拍禦案,說道:“這樣吧,封德彝尚食奉禦,楊恭仁實補中書令,就這麼定瞭。”

兩人急忙跪伏謝恩,楊恭仁感激地看瞭封倫一眼,卻見封倫謝完瞭恩面帶惶恐地說道:“陛下,我大唐之所以能在前隋崩壞之際續嗣天下,最根本的一條就是賞罰分明秩序盎然。臣之所以薦舉恭仁,是因為其人向來以朝廷為念且勞而有績,陛下擢升其品軼,是欲使其進而奮發效力社稷,而臣下忝居帝側屍位中書,數年來未有寸功於朝廷,豈能領此人臣極至之賜?望陛下能以大唐社稷為公器,不以私恩加賜微臣,此乃朝廷之幸,社稷之福!”

武德皇帝的面色變得凝重起來,他的目光在封倫身上註視良久,輕輕地嘆瞭口氣道:“這話說的近乎於聖人瞭!恭仁,德彝執掌中書多年,其樞臣胸襟宰相度量,你還得多學學呀。就剛才這一番話,政事堂諸人中,也惟有德彝說得出來。好吧,德彝,朕就收回成命成全於你,楊恭仁升任中書令,與你同列。你這番勤慎奉公的心腸朕記下瞭,你就放膽為政治庶,隻要你能一直照著你今天這番話做下去,位列三公是早晚的事。”

兩人再次伏地叩謝,封倫那顆高高懸起的心此刻終於放瞭下來。

……

天牢內的氣氛陰森恐怖,齊王李元吉冷笑著對張亮道:“你大概不知道吧?你所誓死追隨的秦王殿下,我那可憐的二哥,現在已經被北門禁軍軟禁在府中瞭。今天下晌的時候,宮內傳來瞭皇上的敕旨,李靖即將去接收你們傢秦王苦心經營訓練多年的蒲州精騎;本王奉命出任門下侍中,領司空銜。你不是傻子,當知道這些事情究竟意味著什麼。你為秦王遮掩至今,他也不曾來探視於你,這就是你們所謂愛下如子體恤將士英明神武的二殿下。你自己好好想想,這麼苦撐下去,於你究竟有何好處?”

張亮偏過頭瞥瞭齊王一眼,有氣無力地說道:“殿下,這麼些日子瞭,你刑也用遍瞭,話也說盡瞭!你還不明白麼?張亮官職雖然卑微,卻也是朝廷制命,我雖是天策府的車騎將軍,做的卻是朝廷的官。張某就算萬死,也絕對沒有謀大逆的念頭膽略。秦王何等雄才偉略?他就算要做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怎麼會差遣我這等不入流的小官去做?說句不好聽的話,天策府裡什麼樣的人才沒有?我這份才情膽識算得老幾?殿下,不是我狡辯,你就算真的要問大逆案子,也找錯人瞭……”

這個張亮如此狡猾憊懶,氣得李元吉真想一刀砍瞭他的腦袋。他強自壓住胸中的怒火,咯咯笑道:“你敷衍得本王好啊!我倒還真不知秦王府中居然還有你這號食古不化頑劣透頂的人物。也罷,今天我跟你明說瞭罷。今日是你最後的機會瞭。明日早朝,皇上就要頒佈敕旨,我那威風凜凜的二哥,從此就再也不是什麼勞什子天策上將秦王殿下瞭。你也是讀過書肚子裡有墨水的人,當知道‘庶人’二字是什麼意思。一個被削奪瞭兵權和爵位的李世民,真的值得你用自己的性命去保他麼?你自己仔細思量好瞭,明日秦王一旦被廢,你的案子就算是定案瞭。你去河東招募私兵之事,現在長安已是人盡皆知。如果不是秦王謀逆,那麼就是你在謀逆。你說得不錯,你這麼個芝麻綠豆官兒,就憑那幾鬥米的俸祿,謀逆,你也配?嘿嘿,你沒得到秦王半點好處,卻白白為他擔待瞭天大的罪名,你自己想想究竟虧不虧?”

張亮嘆瞭口氣:“殿下,我知道您想讓我說什麼,可這是大理寺天牢,在這裡說謊,那是欺君之罪呀。殿下,就去洛陽那點子事,我早就說清楚瞭,本來沒什麼大不瞭的事情,讓您這麼一吵吵,仿佛真成瞭十惡不赦的大罪。我要是真的順著您的意思滿嘴胡謅攀東咬西,皇上他老人傢知道瞭還不得凌遲瞭我?我勸您還是省省心吧!沒有的事情,我斷然不會胡說,我雖名為將軍,在天策府實是一個趕車駕轅的馬夫頭兒而已,您說秦王殿下派我去幹謀逆的勾當,這說出來誰信吶?明知是自取其辱的事情,我勸您還是收收手的好,否則在皇上面前,恐怕您老人傢面上也不好看不是!”

李元吉勃然大怒,用鞭子指著張亮道:“好,好,果然是個鐵嘴鋼牙的猢猻!來人啊,把這畜牲的心給我剖出來,本王今晚要用它下酒……”

“慢!”一個不卑不亢的聲音自李元吉背後響起。

李元吉愕然回身,看瞭身後的人一眼,臉上立時浮現出不屑的神情:“崔善,你少來多管閑事!”

大理寺卿崔善容色平靜地道:“殿下容稟,張亮乃是欽命要犯。殿下乃此案主審,如何詢問盡可自專。不過該犯的生死隻有皇上才有最後裁決之權,殿下若要逆職越權,請恕大理寺不能從命。”

李元吉滿面怒容地看瞭崔善半晌,又看瞭看幾個在上官面前唯唯諾諾不敢抬頭看自己的獄吏,心知此刻殺瞭張亮終究不妥。恨恨地道:“那好,本王就聽你的,其實今天本王殺瞭他是死,待明日父王的明敕下來他照樣是個死,早死晚死又有什麼不同,也罷,既然你崔堂卿固持成法,本王也不壞規矩,就留他這條命到明日吧!”

說罷,這位齊王殿下轉身出瞭牢門,沿著甬道石階悻悻而去。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崔善緩緩嘆瞭口氣,似是自言自語般道:“朝廷有法度,早死一日,晚死一日,實在是大有不同啊!”

說罷,這位廷尉大人亦跟在齊王後面一步三搖地去瞭,竟看也不看被鎖鏈吊在牢中的張亮一眼。

……

此次東宮夜宴,太子佈置得極為隆重,筵宴地點竟破例設在瞭平日宮中節慶款待群臣的承恩殿。為瞭著重凸顯對自己這位軍功卓著的弟弟的尊崇與重視,李建成特意調來瞭尚儀局的幾名司樂和整套宮樂為筵宴奏曲。十八名貌若魚燕的宮女身著華采四溢的服飾隨著樂聲緩緩起舞,當真是一番天朝盛世的瑰偉氣象。更不提由內侍省尚食局司膳親自掌廚制作的精美膳食,當真是陸地牛羊海底參饅天上鯤鵬應有盡有,窖藏百年以上的美酒足足開瞭五壇。就連滿腹心事無心飲食的李世民都不得不承認,東宮這一番雖說是鴻門宴,表面功夫卻實在是做足瞭的。

秦王竟然如約赴宴,這也著實出乎東宮諸臣的預料。皇帝即將下敕廢黜秦王,此事對太子及其屬臣早已不是秘密。王珪魏徵等人知道,就在此刻,太極宮禁軍已將秦王府包圍瞭個水泄不通。雖說早就料定秦王今晚很難再有什麼心情前來赴宴,表面功夫卻還是要做足的,因此魏徵照樣將宴會安排得完善妥貼。也虧得如此,否則若是待李世民王駕到瞭再現行準備可就出大醜瞭。

對於常何跟隨秦王赴宴,李建成似乎早已料到,根本連問都沒問,就給這位禦林軍總管在下首席安排瞭一個座位。

雙方似是有默契一般,對長安城內目前厲兵秣馬緊張肅殺的情形隻字不提,盡挑一些正經卻又不涉敏感朝局的政務來說。

“王老師此次主政山東,可謂臨危受命。文官統管六郡,大唐立國以來還未曾有過這樣大的司牧呢。山東民情復雜,盜匪未靖,糧賦固然無從談起,就連地土也尚未均實。二郎經略河東很有些時候瞭,有什麼奇謀妙計不妨說出來聽聽,或對王老師有所陴益!”李建成端著酒盞,一雙清澈寧靜的眸子凝視著坐在主賓席位上的李世民道。

李世民微微抿瞭一口盞中的美酒,笑道:“王公乃是政務嫻熟的幹吏,哪裡還要小王多嘴獻計?山東是殿下打下來的,也是殿下撫平的。此次天災民變,又是玄成一力彈壓措置的,先賢比比,小王就算有什麼小算計,又怎敢拿出來獻醜?”

李建成搖瞭搖頭:“二弟,你不必在這裡裝神弄鬼,我是讀過你給父皇上的撫平山東策要的,煌煌巨論,字字珠璣。如今我代王老師誠心實意問計於你,怎麼,你腰裡揣著寶貝還不肯獻出來麼?”一句話說得殿內諸人都不禁莞爾,連自進殿以來就一臉不愉之色的長孫無忌的嘴角都帶出瞭笑意。

李世民看瞭看太子,又掃視瞭王珪魏徴等人一眼,將盞中的酒一口氣喝幹,面帶笑容道:“其實在現在這個時候,大河以東基本沒有什麼政務可言。”

話一出口,眾人都是一怔。王珪捻著胡須皺眉問道:“沒有政務,皇上何必在河東六郡另設行臺?秦王此言何解?還望殿下明言以釋之。”

李世民哈哈一笑:“王公不必尷尬,且聽小王慢慢道來。自古所謂政務者,無非錢糧、刑獄二事耳。一個事關朝廷倉廩,一個幹系社稷安危。但是此刻河東大戰方息,人口凋零土地荒蕪,朝廷不僅不能去征糧賦,甚至還要想辦法賑濟,這錢糧一項,三年內是無從談起瞭。再說刑獄,山東盜匪猖獗不假,但根本之因是因為生計無著饑民四起。人若是餓著肚子,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王小胡雖然還隱匿在野,然則羽翼已失,就算復起,不過流寇而已,我料他無能為也,王公雖是文官,制他亦綽綽有餘。實際上現在河東那些命案和盜案,大多是因糧食而起。河東百姓苦於戰亂久矣,此時若是行嚴刑峻法,恐怕適得其反反倒便宜瞭王小胡之流。漢高祖入關中,與百姓約法三章,因百姓苦秦久矣。故此雖緣不同實理同,河東兩到三年之內不能以法治之,一個寬字乃是治政要義。故此刑獄二字,自然也就談不上瞭。所以我說,現在河東,實在無政務可言。”

一番話不禁說得王珪悚然動容,就連李建成目光之中也透出瞭熱切的神色,他饒有興致地催問道:“二郎,你繼續說,我早料到你肚子裡憋著什麼寶,卻想不到這個寶居然還不小!”

李世民似乎也講出瞭興致,他拿起手帕擦瞭擦額頭的汗,繼續說道:“其實說河東沒有政務,不過是個比方而已。皇上之所以要在河東單設行臺,就是為瞭恢復生產做養百姓,以備日後萬一與北面開戰,大河以東不再是朝廷的累贅,甚至希望那時候山東能夠成為關中的糧倉。如何恢復將息呢?這個題目絕大,小王以為乃是河東行臺的一等要務。”

他沉瞭沉,繼續說道:“當年我初破建德,曾經有人建議我經略蓬萊以取海鹽。現在朝中也有一種說法,想改山東戶課為鹽課。這意思再明白不過,因為收糧食收不上來,所以想改別的道道從那個地方弄錢。以小王之見,這個辦法是可取的,但是卻不是急務,海鹽之利,利在民部,而眼前的田土糧棉之弊,卻是直接危及大唐社稷,一近一遠,諸公當曉得取舍!”

王珪連連點頭:“秦王殿下說得不錯,目下讓百姓安分務農做養田土之業,乃是根本之計。”

李世民也點瞭點頭:“正是如此。河東戰亂多年,土地荒蕪者極多,人丁也稀少。自大業年間以來,煬帝大修運河,導致大批自耕者傾傢蕩產,河東土地絕大部分輾轉流落到一些地方豪強手中。庶民百姓手中的田土越來越少,由於戰亂,豪強手中的田土越來越多,租息也越來越高,眾人不堪盤剝,這才揭竿而起釀就亂源。建德之亂、黑闥之亂,皆起於此。所以若要鏟除山東的亂源,非從田土入手不可。”

王珪長嘆道:“殿下此真乃謀國之言,若要河東穩定不釀禍亂,終歸要小民富足私廩殷實。可惜朝中諸公皆急功近利,行竭澤而漁之策,長此以往,山東難平。齊魯不定,則天下不寧!”

太子聞言,臉上一紅,笑道:“真是慚愧,看來坐在長安,終歸難知下面實情。若不是今天二弟剖析就裡,我這個太子恐怕每天還坐在顯德殿裡空言論道呢!”

李世民笑道:“殿下謙虛瞭,我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在擒獲建德時未及見此。未能在山東因地制宜妥善撫治,這才導致黑闥復起,貽社稷之憂。父皇雖未因此罪我,臣弟心內實在難安。”

李建成擺瞭擺手:“二郎這話我卻不敢茍同,此一時彼一時。你初戰建德之時,洛陽未破,王世充尚且據東都堅城以拒天兵,當時你的心思都在軍事上呢,鄭夏兩軍相總倍於王師,稍有不慎則有全軍覆沒之虞。你那時候若是分心考慮民政,恐怕如今河東之地,還是反王割據呢!甚或朝廷危殆,鄭夏聯軍兵臨太原亦未可知。”

李世民嘆道:“這是大哥體恤弟弟的一片私心,我自己卻不能這樣想!那時候我總領關東軍政全權,未能一舉安定齊魯,畢竟有負皇上和太子的一片殷切之心。”

魏徵沉吟許久,此刻終於出言發問道:“我在山東呆瞭三個月,親眼見到瞭那裡的情形,與秦王所說並無二致。隻是我想請教殿下,若要解決田土難題,殿下胸中可有定策?”

李世民微微一笑,說道:“玄成問得好,田土幹系微妙,輕不得也重不得,若是立時變革土地屬劃,惹惱瞭那些當地豪強,恐怕塌天大禍立地而起,若是視而不理,恐怕……”

說到此處他猛然頓住,身體前傾,一手扶住案幾,一手緊緊捂住瞭腹部。眾人頓時愕然,李建成關切地問道:“二弟,身子不舒服麼?”

轉眼之間,李世民的臉色已變得慘白,鬥大的汗珠不住自額頭上滾落,兩眼圓睜,眼角佈滿瞭血絲,頸部青筋暴現。他嘴唇發紫,緊咬著牙關,似是強忍著極大的痛苦一般。

早已看出不對的長孫無忌迅即離席來到秦王身邊扶住瞭他,焦急地問道:“殿下,殿下,您這是怎麼瞭?”

此刻眾人早已驚得呆瞭,一絲不祥的味道悄然掠過魏徵心頭。太子也放下酒盞離席走瞭過來,伸手要攙世民。便在此時,目光逐漸開始渙散的李世民再也忍耐不住,“噗”的一聲,一道色澤鮮紅亮麗的血線從他已然轉青的嘴唇間噴湧瞭出來……

09

長生殿裡燈光昏暗,從內侍到宮女一個個渾身顫抖面帶驚懼,今天奉敕侍寢的德妃尹氏羅衫半掩地坐在龍榻一側的偏席上,玉白無暇的面容上充滿瞭尷尬怨憤之色,狠狠地盯視著匍匐在地的長孫無忌,隻是迫於盛怒之下的武德皇帝那凜冽的天威不敢插嘴搭話。卻也難怪德妃憤恨,長孫無忌這個官職卑微爵祿不顯的末等勛戚竟敢在宮門下鑰之後連夜越過重重宮禁直接謁見皇帝,把正在榻上與德妃共享人倫歡暢的武德皇帝硬生生拉瞭起來,也令她不得不衣衫不整地在皇帝的寢宮內面對外臣,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她立時便會成為整個六宮的笑柄。

武德皇帝也極為惱怒,他原本白凈的臉上如今面色赤紅,兩道頾髯幾乎根根樹起,連問話的聲調也變得忽高忽低,顯是方寸已亂。

“長孫無忌,你說的可是實情?秦王真的是在東宮與太子飲宴的時候中毒吐血嗎?”武德皇帝的聲音嘶啞而沉悶,那一絲絲強自掩飾的顫音裡似乎蘊含著令人驚心動魄的威壓與風暴。

長孫無忌似乎絲毫也感受不到武德身上那令人瀕於崩潰的憤怒情緒,叩頭哭訴道“陛下,臣有幾個膽子敢妄言欺君,禁宮統領常何今日奉敕保護秦王殿下安全,一同到承恩殿飲宴,殿下宴中口噴鮮血不支倒地,他是親眼得見,況且其時東宮前太子中允王珪,太子舍人魏徵均曾在座,也是親眼得見,宮內尚儀局的幾位司樂也是親眼得見,這麼多雙眼睛看著,臣下有幾顆腦袋,敢欺君罔上信口胡言?”

武德沉默良久,方才開口繼續問道:“世民現在情形如何?傳侍禦醫瞭麼?”

長孫無忌又叩瞭一個頭答道:“未請聖敕,不敢擅傳宮醫,目下秦王府兩名主事司醫正在給殿下診脈,王妃恐司醫力所未逮,這才命臣下冒萬死連夜進宮請示陛下傳敕尚藥局遣宮醫前往王府為殿下診治,臣下入宮之時,殿下還在昏迷之中,神志尚未復蘇。”

武德聞言拍案叫道:“糊塗,人命關天,庶民百姓尚知此理,何況是朕的兒子?世民性命懸於一發,都這個時候瞭還講那些個繁文縟節做什麼?朕就不信,你就是以王命傳教尚藥局,還有哪個奉禦直長敢不聽命?人都這個樣子瞭你們還要循規蹈矩地走程序,世民的性命就斷送在你們這些腐儒的手裡瞭!”他叫得聲嘶力竭,額頭上青筋暴現,自楊文幹造逆以來,他身邊的內侍宮女極少見到皇帝發這麼大脾氣,就是德妃,也被武德須發沖冠怒目圓睜的猙獰模樣嚇得花容失色渾身篩糠般顫抖。

長孫無忌哭道:“陛下容稟,不是臣下迂腐,今日禁軍兵圍西府,舉朝震驚。若不是常統領親眼得見秦王殿下東宮遭鴆不敢怠慢,臣此刻縱然想進宮謁見陛下也隻有望宮門而興嘆的份瞭。更不必說用王命傳教宮醫瞭。本來臣下是要冒死試一試的,王妃嚴令相阻。王妃言道,殿下此時身陷嫌疑之地,凡事尤其不能逾矩,未得陛下首肯傳敕,就算府內司醫本領不濟,也隻能將就……陛下……”

說到此,這位戚臣伏地痛哭失聲,喉頭哽咽,竟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武德皇帝痛苦地閉上瞭眼睛,他心中對李世民及王妃長孫氏的顧慮已是洞若觀火,此刻秦王府人心惶惶朝不保夕,府外數千禁軍枕戈待旦,就算此時長孫無忌以王命將尚藥局的門砸開,人心勢利,那些個宮醫恐怕也不願意大半夜爬起來去為這麼一位即將失勢倒臺的親王看病。他強壓下那股突然間湧上來的憤怒悔恨情緒,走到禦案旁,伸手取下一桿筆,隨手拿過一張白箋,急匆匆在上面寫瞭幾個字,從內侍手中接過自己的隨身小璽在上面印瞭一下,用兩根手指頭捏起便箋遞給長孫無忌道:“這是朕的手敕,你拿著它這就去尚藥局,告訴他們,若是不能保住朕的兒子的性命,從奉禦到醫佐,朕一個也不饒,他們一齊為世民抵命!去吧!”

長孫無忌雙手過頭接過武德皇帝的手敕,哽咽著道:“臣代殿下和王妃謝陛下天恩!”

武德眉頭又皺瞭皺,這個時候,連謝恩的話他聽起來都覺得刺耳,看著長孫無忌從廊柱旁緩緩退瞭出去,他苦笑一聲,自言自語道:“謝恩?朕還像個父親嗎?”

轉瞬之間,他又穩定住瞭自己的情緒,對著今夜負責長生殿宿衛輪值的內侍省少監周甫道:“傳敕常何敬君弘警蹕宮城,命內仆局立刻準備鑾駕,朕要立刻動身,前往西府探視秦王。”

……

此刻東宮已經亂成瞭一團,皇太子李建成面色鐵青地坐在顯德殿裡怒目凝視著長身站立在大殿中央的魏徵,兩道濃重英挺的眉毛劍一般豎起,兩隻充斥著血絲的眸子中殺氣凜凜。坐在側席的王珪、薛萬徹、馮立本、謝叔方等文武臣屬人人均為魏徵捏瞭一把汗。但此刻儲君盛怒之下威勢赫赫,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插嘴發話。

“魏老師為建成一片苦心孤詣,建成豈能不知?然則國傢有法度,朝廷有律令,魏老師此舉,是陷我於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地。如今秦王在東宮被鴆的消息恐怕已經傳遍瞭長安,父皇應該也已經得到瞭消息,你倒是說說看,如今局面,教我這個長兄如何自處?此番眾目睽睽之下,秦王吐血跌倒,恐怕我們就是跳進大河,也難洗清罪孽嫌疑瞭。魏老師是我東宮砥柱,外人不知詳情,定然以為魏老師是受我之命鏟除秦王,不管我如何在父皇面前辯駁解釋,恐怕都是自取其辱而以!”

魏徵冷冷一笑:“殿下少安毋躁,請聽魏徵一言!”

李建成突然揮拳捶著書案雙眼垂淚道:“現在再聽你的解釋又有什麼用?我們忍辱負重苦心經營出來的大好局面,就被你今晚這急於求成的魯莽舉動毀之一旦瞭,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魏徵臉現怒容道:“殿下若不想將此事撕擄一個清楚明白,此刻就可命侍衛將魏徵拿下送到皇上面前問罪,魏徵若皺一皺眉頭便不是真男兒。此刻殿下若不能凝神靜氣清明在躬,我們苦心經營瞭兩年多的局面就當真要被二殿下這拙劣簡單毫無花巧的鬼蜮伎倆毀去瞭……”

李建成渾身一震:“此話怎講?”

魏徵長嘆瞭一口氣:“魏徵就算再愚鈍,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出此下下之策。不錯,我是曾經勸說過殿下,趁著秦王羽翼不豐聖眷涼薄,早做定計除此心腹大患。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秦王敗亡在即,隻要拖到明日,秦王在朝中的勢力就將被連根拔起,我又怎會連這一日都等不得?今日筵宴,雖是我一手安排佈置,可用的卻全都是東宮的樂廚舞侍,我是否在秦王的酒菜當中下過鴆,什麼時候下過鴆,殿下隻要找下面的人來問問就再清楚不過瞭。”

王珪長嘆一聲:“適才我們都嚇得懵懂瞭,應該趁著當時秦王還在府中之時就地診治,總要撬開他的牙關看看他的舌頭才好,或許真如玄成所言,那口血是他自己咬破舌尖噴出來的也未可知。”

魏徵一臉的懊悔沮喪:“說到心術城府,我們這些人癡長瞭這許多年紀,竟讓一個年方而立的小娃娃當面耍弄,真叫人慚愧汗顏無地呀……”

薛萬徹一臉嚴霜地說道:“秦王既已年近而立,就算不上是小娃娃瞭,二位老師也不必如此自責。秦王的狡猾善謀,天下皆知,這麼多路反王都敗在他手下,可見其人不可小視。現在事已至此,懊悔沮喪都沒用瞭,咱們還是商議一下下一步如何應變吧。”

李建成此時方才清醒過來,站起身來向著魏徵長身一揖:“適才建成亂瞭方寸,對魏老師惡言相向,還望老師海涵。”

魏徵苦笑一聲:“這也怨不得殿下,我早先便說過決絕的話,此時又身處嫌疑之地,殿下初逢大變,一時心急,魏徵當能體諒!”

馮立本按著刀柄站起身道:“現在東宮所有禁軍侍衛都已經進入戒備,左右長林也整裝待命,是否出動應變,就等殿下一句話瞭。”

王珪搖瞭搖頭:“越是這個時候,我們越要謹慎小心,切切不可亂瞭方寸慌瞭手腳。若是事情果真是秦王巧施詭計,那麼他就絕對死不瞭。隻要秦王不死,我們就還有向皇上解釋陳述的機會,事情不怕查,一查就能查清楚。此刻最怕查辦鴆案的絕不是我們,恰恰是秦王。況且秦王明日就將被廢,今日太子卻在東宮當著眾目睽睽之下藥鴆秦王,此事過於不合情理。皇上此時盛怒之下或許慮不及此,但是隻要老人傢一旦冷靜下來,立時便會發現這其中的蹊蹺之處。所以此刻我們萬萬不可輕舉妄動,此時長安全城戒嚴,弓已上弦刀已出鞘,猶如一個浸透瞭油的柴堆,隻要崩上去一個火星子,立刻便是沖天大火。那時候我們是謀逆,秦王卻可以以靖逆為名調動全城兵馬來剿滅我們。兵事上我們素來羸弱,以己之短,攻敵之長,智者所不取……”

“那我們現在該如何措置?”李建成失聲問道。

“等!”魏徵語氣篤定地道,“等到皇上召見太子,等到皇上下敕調查此事,現在局面混亂,秦王就好從中混水摸;局面穩定,秦王的陰謀就會自行敗露。所以穩定對我們有利,亂局卻對秦王有利,這個‘亂’字,可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啊……”

王珪捋瞭捋胡須道:“幹等也不是個辦法,須得給老相國送個信兒,讓他心中有數,以備皇上垂詢。隻是此事還要機密些才好。”

魏徵點點頭:“我這就去裴相處報個消息!”

王珪搖瞭搖頭:“你去恐怕不妥,你是幹系中人,你這兩天不能出宮,隨時準備接受皇上詢問。你一出宮。好多事情恐怕就說不清楚瞭!還是我去吧,我剛領瞭山東行臺左仆射的差事,向老相國去問計請行,合情合理……”

……

“媳婦長孫氏,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秦王嫡妃,長孫無忌的妹妹長孫氏在武德皇帝走進寢殿的那一刻還守坐在自己的丈夫榻邊,見皇帝進來,急忙起身上前跪倒施禮。

武德皇帝看瞭看這個未著鉛黛的清秀媳婦,嘆瞭口氣:“多時不見,你憔悴多瞭!”

長孫氏眼中含淚,面上也有淚痕,容色卻從容鎮定:“秦王患瞭急癥,媳婦要在身邊侍奉,未及迎駕,還望陛下恕罪!”

武德擺瞭擺手:“不妨事的,你起來吧,世民怎麼樣瞭?”

長孫氏緩緩站起走回榻邊道:“自吃酒回來,一直腹痛難忍,嘔瞭許多血,發瞭一陣瘋癲熱,如今睡瞭多時,還不見蘇醒。”

武德走近床邊,定眼仔細觀瞧,卻見秦王李世民仰臥在榻上,面容憔悴,嘴唇上滿是青紫痕跡,中衣上血跡斑斕,顯是還未及換下。雖是昏迷,鼻息卻時緩時促。

他指著嘴唇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長孫氏垂淚道:“自從回來,腹內疼痛難忍,他又不肯出聲,便死命強忍,拉著我的手不叫傳宮醫看脈,連舌頭都咬破瞭。我見他暈厥,曉得不好,這才命傢兄連夜闖宮,驚動陛下,實在罪該萬死!”

武德這才註意到她皓白如玉的右手及腕上如今佈滿著一塊塊青紫瘀傷,顯是李世民劇痛之中緊緊攥住她的手掙紮之故。想及此處,武德皇帝喉頭一熱,幾乎淌下淚來。他招瞭招手,叫過尚藥局奉禦韋天成文道:“診過脈瞭?秦王現下情形如何?”

韋天成渾身一抖,跪瞭下來:“陛下容稟,秦王殿下脈象奇特,寸關沉滑,表裡不疏,脾胃不和傷及五臟,不似尋常癥狀。倒像是……”

武德嚴厲地瞥瞭他一眼:“倒像是什麼?直說,不要和朕在這裡吊醫書。”

韋天成哆哆嗦嗦斟酌著詞句道:“倒像是吃瞭什麼傷胃氣損肝脾的沖撞東西,這東西在西域叫結環草,中土卻是沒有的。這草本身也能入藥,婦人吃瞭可以固本培元以健胎氣,男子吃瞭也不妨事的,不過這結環草裡若是和瞭朱砂和天竺大麻,就變成瞭劇毒之物,吃下去暫時不會發作,總要等到七八日上,五臟方會慢慢壞爛不治……”

武德不耐煩地打斷瞭他的話:“秦王就是吃瞭這東西瞭?有法子醫治沒有?”

韋天成趕緊磕瞭個頭,回話道:“陛下洪福齊天,殿下的體質特殊,腸胃裡天生容不得臟東西,吃下去後不多時便起瞭反應,嘔血逾升,雖大損元氣,於殿下卻是件幸事,這幾味藥未及大作便隨著血水排瞭出來,故此隻要多將養些時日,便不礙的瞭。隻是這段時日殿下不能吃硬東西,總要流食為佳,水要多喝,臣下等還開瞭幾副健胃疏脾協調陰陽疏通表裡的方子,十幾副藥吃下去,就有望大好的瞭!”

便在此時,長孫氏忽地嬌呼一聲:“殿下醒瞭!”

橫臥在榻上的李世民,緩緩睜開瞭雙眼……

武德皇帝幾步走到榻前,卻見李世民的目光由渙散漸轉清明,眼中浮現出慌亂尷尬之色,嘴唇艱難地動瞭幾下,聲音嘶啞地說道:“勞動父皇禦駕,兒臣……”

武德擺瞭擺手:“你乏瞭,不要多說話,靜養些日子,禦醫給你把過脈瞭,不礙的。外面的事情不要多想,自有朕給你作主。”

李世民掙紮瞭一下,似乎想爬起來,卻沒掙動,苦笑道:“兒子平生要強,如今卻動不得瞭。這裡病氣重得很,陛下不能多留,還是請駕及早回宮的好!”他嘴上有傷,這幾句話說得含混不清,武德隻聽明白瞭個大意。

他躊躇瞭一下,終於還是開口問道:“你是在東宮飲宴的時候突然發病的?”

李世民渾身一抖,拼命用胳膊撐起身體,氣喘籲籲地道:“兒臣自從打洛陽便落下這麼個病根兒,隻是父皇和大哥不曉得而已,這些年來發作幾次,都不大礙的,沒想到此次在承恩殿當眾出醜瞭。”

武德皇帝默默看瞭他片刻,溫言道:“朕知道你很惶恐,不必如此,也不必為瞭回護他人騙朕,禦醫已經給你把過脈瞭,朕心裡明鏡一般。你放心吧,此事朕當給你個公道。”

李世民喘息著搖著手道:“千萬不可,父皇,如今朝局不寧,四海方安,不宜再生波瀾……兒子身處嫌疑之地,有的時候也實在是難,隻是無論如何,還請父皇不要深究此事,人言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若是北方強敵曉得我朝諸多尷尬事,恐怕……咳……咳……”話未說完,他已劇烈地咳嗽起來。

武德皇帝伸手拉住瞭李世民消瘦見骨的手,撫著他的背長嘆道:“看來位在西府,你也活得不易!小民百姓尚且能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偏偏做瞭天子,傢中事務就如此難斷。看來你留在長安,終歸難保全性命,罷瞭罷瞭,待你身子大好,還是帶著天策上將府去洛陽吧,朕若不在瞭,你可獨建天子旌旗,仿梁孝王故事。國傢有召,你還可為國效力。即使兄弟不睦,也可保得一傢老小的性命……”

李世民此刻已咳得說不出話來,連謝恩都謝不得,隻顧在床上以頭觸床沿,眼中的淚水如同開瞭閘的洪水般湧將出來……

武德皇帝走出秦王寢殿,揮手招過常何道:“即刻撤去包圍王府的禁軍,你去東宮傳朕口敕,秦王素來不善宴飲,以後太子不要再拉他去喝酒。”說罷,面無表情地登上禦輦,起駕還宮。

……

片刻之後,寢殿內隻剩下瞭秦王夫婦二人,李世民忽地睜開雙眼,長長出瞭一口大氣。喃喃自語道:“這一遭,咱們算是暫時躲過去瞭;隻是不知這樣的天劫,我們還能躲得幾回……”

長孫氏嫣然一笑:“躲得過去就躲,躲不過去的,終須面對!天將降大任於殿下,這點子磨難,又算得瞭什麼?”

李世民長嘆一聲,閉上瞭雙眼,兩道淚水自眼角經鬢角悄然流下:“有的時候,我真恨自己生在這帝王之傢,累得你也整日裡擔驚受怕,過不得一天安生日子。父皇說得不錯,小傢小戶尚且能夠和睦相處,偏偏我們這些個天璜貴胄整日裡爭來鬥去,為的不過是太極殿裡的那把椅子,想起來當真無趣得緊。”

長孫氏起身換瞭一塊熱巾子給他擦瞭擦眼角的淚水,溫言道:“皇上不是允準我們去洛陽瞭嗎,到瞭那邊,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李世民搖瞭搖頭:“我太瞭解父皇瞭,他今日早些時候還下定瞭決心要罷黜我的王爵和天策上將府。如今不是也改瞭主意麼?天知道他這個主意能撐到什麼時候?我今天這番舉動,實是沒法子之下行險一搏,或許能夠暫時瞞過父皇,卻絕瞞不過裴相國和王珪魏徵他們。京城局面險惡,我真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

他偏瞭偏頭,道:“要不,讓無忌先行護送你和承乾離京吧,你們先去東都,我嗣後便來和你們會和。你們走瞭,我才安心一些……”

長孫氏微微一笑:“你真是個傻孩子,沒有瞭你,天下雖大,哪裡是我們母子的安身之所呢?難道說你不在瞭,我們還能茍活在世間麼?我自幼讀書不少,也聽哥哥說瞭許多古人的事情,歷來黨爭,從來沒有哪一方能夠心慈手軟的。既然身在無情無義的帝王之傢,我和乾兒就都得認命瞭……”

李世民突然之間奮力坐起,捶著床榻道:“你知道麼?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生瞭和大哥爭奪皇位的心,我最後悔的就是那年楊文幹的事情輕啟戰端,弄得自己如今騎虎難下進退失據。我身上背負著那麼多人的殷切期望,他們指望跟著我封公拜相飛黃騰達,指望著我要一日能夠坐上太極殿那把無聊透頂的椅子,指望著我使他們的後輩代代受惠……可父皇就是不喜歡我,不管我立下多少戰功,也不管我多麼得軍心民望,父皇就是不肯選擇我做繼位人。大唐的天下大半是我流著血淌著汗風裡來雨裡去一刀一槍用命換來的,可是坐天下的卻不是我,永遠不可能是我,僅僅因為我比大哥晚生瞭那麼幾年……”說到這裡,平日裡英武神朗的秦王早已滿面是淚泣不成聲。

長孫氏充滿愛憐地望著這個及近三十的大男孩,輕輕撫著他的發髻道:“這也是戰爭啊……殿下是天下人公認的無敵統帥,怎麼會懼怕一場戰爭呢?這場戰爭雖說是在長安城裡,可它終歸是戰爭啊!殿下以前的敵人是戰場上的反王,如今是的敵人卻是自己的兄弟,是太子,是齊王,甚至,還有養育瞭殿下的父皇……殿下啊!你要早點堅強起來才是,妾身和你的孩兒,還要靠你庇護呢……”

李世民一臉驚愕地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妻子,她凝視自己的目光中充滿瞭溫柔、愛戀與信任,一時間,滿面橫流的淚水仿佛凝固住瞭,時間仿佛也凝固住瞭……

10

大唐武德九年正月廿四一大早,太極殿外的廣場上便站滿瞭前來參與中朝的文武官員。二王爭儲,京城局面復雜,更有傳言稱今日武德皇帝要下敕罷黜執掌天策上將府兼領朝廷軍政全權的秦王李世民,故此很多人心中均惴惴不安。此刻早朝時間已過,卻仍不見太極殿大門開啟,眾人更加驚疑,不禁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時近卯晨交際,內侍省少監趙雍徐徐叢偏殿中走瞭出來,站定道:“諸位大人請少安勿躁,皇上此刻正在南省政事堂與相爺們議事,有口敕著各位大人太極殿外侯旨……”

文武百官聞言不禁面面相覷,政事堂宰相會議從來沒有皇帝參與的先例,皇太子或掌政親王若是沒有皇帝特敕不兼省務亦不能參與。大凡根本政務,均由政事堂先行會議決策然後上報皇帝裁決實行。偶有大政,皇帝也會召集相臣們共同商議,但那是君臣議政,地點當在兩儀殿,且會議參與之人由皇帝臨時指定,未必三省長官全部參與。從來沒有皇帝親自駕臨政事堂與宰相們同堂議政的規矩。

隋朝見駕的民部侍郎趙文英湊上前問道:“趙公公,相公們怎能如此托大?怎能讓皇上親自到政事堂議政?君臣議政,當在兩儀殿啊!”

趙雍眼角微微動瞭動,笑著說:“相爺們在政事堂議政,皇上是去聽政。至於合不合規矩,那可就不是我們這班奴才能知道的瞭……”

趙文英看瞭看左右,見沒有人註意,壓低聲音問道:“太子和秦王也在麼?”

趙雍瞥瞭他一眼,沒好氣地道:“都不在!齊王殿下倒是在呢!”

趙文英聞言頓時愕然呆住……

……

此次參與政事堂會議的,除武德皇帝之外,尚書令秦王李世民因病告假,由尚書省左仆射裴寂和右仆射蕭瑀代表尚書省參與,中書省由封倫和剛剛升任中書令不到十二個時辰的楊恭仁與會,門下省則是由齊王元吉和宇文士及兩位侍中參與。

政事堂屋子本來就不大,武德皇帝的龍椅擺進來後就越發顯得狹小局促。今日皇帝破例親臨門下省,所謂的“議政”自然也就改成瞭實質上的“聽政”,宰相們平日裡議決國傢大政的權力也就自然變成瞭述政之權。

“……皇太子身居東宮正位,承嗣社稷乃禮法當然。於此朝局將現明朗之際,太子卻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在宮宴上下鴆藥殺親弟,此事未免太不合情理,臣以為此事必須詳加查證。若斷定太子鴆秦王之事屬實,當有實據;否則葫蘆提處置瞭此事,不僅太子不服,百官不服,就是天下臣民,心亦難安!此事事關朝廷大政,若處置不善,則有動搖社稷安危之虞。”

裴寂話語不多,卻字字千鈞,封倫等人細細一咂磨味道,頓時覺得這番話裡學問深廣,雖是在為太子鳴冤叫屈,卻隻字未提秦王如何,就算日後查出太子下鴆是實,旁人從他今日這番話裡也挑不出半分毛病來。眾輔臣心中暗自欽羨:“難怪這老匹夫位居首輔始終聖眷不衰,當真老謀深算,利害得失,都被他計較到骨頭裡去瞭!”

尚書右仆射蕭瑀的說法卻一如既往地明確直白:“陛下往日向來以太子文德彰著仁厚無欺為人君之據,然則今日看來也不盡然。太子果無欺乎?據臣所知,自從張亮被執以來,東宮諸臣日夜彈冠相慶,皆雲昔日文幹之仇今日始得相報。昔日罪臣王珪,未奉聖敕便私自回京,與在朝諸公多相合縱,也不見太子申斥責備。反倒巧言令色,為其謀得山東道行臺左仆射的要差。恕臣直言,太子殿下才略如何暫可不提,其人性陰柔,偽仁善,頗似前隋煬帝未登大寶前模樣。無才之人或可以人力補之,無德之人,卻斷不能為九州之主。”

齊王聞言冷冷哼瞭一聲,陰陽怪氣地道:“蕭相兀自大言不慚,卻死死揪著太子的小辮子不放,恐非君子所為吧!你說地那些個事情,都是捕風捉影道聽途說來的,有幾件握有實據?王珪出任山東道行臺,也是父皇親簡,這你也有話說?我倒納悶瞭,這大唐天下,究竟是皇上說瞭算還是你蕭相說瞭算?”

武德皇帝輕輕拍瞭拍桌子,不悅地道:“今日你們議政,就事論事則可,若是你們一味相互攀扯攻訐,朕就不聽瞭。今天議政議的是張亮之洛案和東宮鴆酒案如何審結的事,別的多餘的話就都不要多說瞭!”

他板起面孔對齊王道:“你新入中樞,懂得什麼?蕭瑀在朝多年,素以禮法人倫著稱於世。他說話雖不中聽,卻句句皆是良實之言,他一片赤誠忠忱朝野皆知。你也是親王,怎麼連尊重朝廷重臣的禮數都不懂?此番朕不與你計較,如若再犯,朕就不輕恕瞭!”

李元吉平日雖然桀驁不馴,在老爹面前卻不敢太過放肆,喉頭哽動瞭幾下,終究沒敢再放厥詞。

宇文士及看瞭看武德,悠然開口道:“陛下,臣以為這兩案確乎應當審結瞭。如今京師人心浮動,百官不寧,朝野難安。這兩個案子分別牽扯到秦王和太子,震動委實太大。不管是東宮還是天策上將府,都不是臣子們能夠罔議的,張亮之洛,事跡確鑿,但沒有其他佐證硬說是謀逆,恐怕秦王不服。東宮鴆酒,太子叫屈,秦王卻表示不欲深究,似乎也別有內情。若依裴相所言,將兩個案子一一抖落出來審個清楚明白,恐怕沒有數月半載下不來。這裡面涉案的人太多,地位太高,大理寺和刑部審不瞭。說句實在話,這兩案非三省長官同審不足以震懾涉案人等,而定罪,則隻能由陛下運匠心聖躬獨斷。這麼一來,舉朝政務就全都耽擱瞭。”

武德沉吟瞭一下,道:“你的意思是不審瞭?”

宇文士及幹脆地道:“兩案關鍵並不在於審而在於斷。皇傢內務,外臣還是愈少與聞愈好。”

武德哈哈大笑:“你倒幹脆,一古腦全都推到朕懷裡來瞭。所有的事情都要朕一個人拿主意,朝廷設宰相何用?”

這一下將在場的所有人等都掃瞭進去,眾人不禁面面相覷,皇帝的這個話裡頭隱隱約約帶出幾分責備口氣,這個時候進言,可是要格外的小心瞭。

楊恭仁畢竟初入政事堂,許多規矩還不甚明白,當時上前兩步說道:“臣以為這兩案應該區別處理,張亮之洛一案已經幾近審結,皇上也已經指定瞭此案主審,接著審下去就是瞭。東宮鴆酒案,可暫不牽扯太子,拿下負責筵宴安排的東宮洗馬魏徵及一幹人等詳細勘問。若是果然案涉太子與秦王,再奏陳陛下,由陛下親審兩案,如此則三省不必張皇,政務也不會耽擱瞭……”

說起來,楊恭仁所說的法子確是秉公之論,齊王雖拿下張亮拷問至今,並未牽扯秦王;如此拘捕魏徵,也算對秦王有瞭個交待,卻又不必涉及到皇太子。隻不過在場諸人個個心懷鬼胎猶豫躊躇,事涉東宮與天策府的儲位之爭,一個不小心就會結怨種禍,蕭瑀和裴寂又分別偏袒一方各執己見,他這個剛上任的中書令驟發宏論,難免會讓封倫宇文士及等人心中暗暗不快。

武德皇帝點瞭點頭:“恭仁的見識倒是不差,不過朕所關心的,並非此二案如何審理辨明是非。而是審明瞭如何處置?若是張亮謀逆是實,如何處置秦王;若是東宮鴆酒是實,如何懲戒太子;若是兩案均屬實,那麼又當如何?朕今天到門下來,實是想在這個事情上聽聽你們宰輔們的意見。”

楊恭仁怔瞭一下,這才意識到方才眾人閃爍其詞,實是在回避此刻皇帝提出來的這個棘手問題,自己一個不留神,竟然將這麼一個尷尬萬分的燙手山芋接到瞭手中,此時皇帝問話,不能不答,但這件事無論怎麼答都不合適,太子秦王二足鼎立,哪個都不是他這個剛剛升上來的正三品中書令得罪得起的人物,若是隻有皇帝輔臣在場,說說也就罷瞭,但此刻齊王卻以侍中列席,他那張大嘴巴舉朝聞名,經他添油加醋傳將出去,日後連一點轉圜餘地都沒有瞭。因此他嚅喏瞭幾聲,竟是連一個完整的字都沒擠出來。

封倫嘆瞭口氣:“陛下這一問,恐非人臣所能回。皇太子是儲君,乃我大唐未來的九五之尊;秦王是親王,又是功勛赫赫位列三公之上的天策上將。此二人雖然涉案,畢竟是君;臣等雖位居三省中樞,畢竟是臣。君父之過,臣子不可輕議,更遑論懲戒處置瞭!”

齊王此刻聽得老大不耐煩,叫道:“父皇在此,君前論政,有什麼事情議不得?要我說,事情簡單之極,若是秦王謀逆是真,便罷黜秦王;若是太子下鴆是實,便廢太子;若是二者皆是實,就兩個人一並懲處,這樣父皇秉公,朝廷嚴法,天下無人不服。”

武德皇帝一聽見齊王說話便覷起瞭眉頭,冷笑道:“你說的倒是輕松暢快,罷黜秦王,誰來替朕領兵征伐?廢瞭太子,朕萬年之後大統誰來承續?兩個一起懲處瞭,誰來當儲君,你麼?”

這番話語氣極為嚴厲,李元吉渾身打瞭個冷戰,立時住口。

在一旁靜聽的封倫聽瞭武德皇帝這番話,靈竅中仿佛現出一隙之明,他撩袍跪倒奏道:“陛下,臣以為這兩個案子都不能再審瞭,涉案之人均是朝野矚目的陛下傢人,不管審出個什麼結果,到時候終歸掃的是皇傢體面朝廷威嚴。皇子之間的嫌隙糾葛,說到底乃是陛下的傢事,本不足為外人道。臣等更加不敢妄議僭越。”

武德皇帝哈哈大笑:“又來瞭一個推脫責任的,德彝,這些話宇文士及方才也說過瞭,你卻又來囉嗦一遍,說說看,你是怎麼想的?你就不怕朕現在就降罪於你,事君不誠推諉搪塞屍位素餐,要知道,這也是罪呀!”

封倫不慌不忙叩瞭一個頭,不卑不亢地答道:“臣不是推諉搪塞,臣以為此二案不能繼續審下去,原因有三。案情重大,涉案人品軼高貴,若不顧一切全然抖將出來,有傷國傢體面,此其一也;東宮和秦王府屬僚眾多,朝臣中也多有阿附相從者,案子審得清也好,審不清也好,均會令眾臣惶遽朝野不寧,審得急瞭,萬一張亮和魏徵胡亂攀咬起來,更是要興起大獄震動天下,此其二也;此事不論誰是誰非,陛下將之付諸朝野公議,將開外臣幹預帝室內務之先例,陛下天縱英明神武蓋世,然則後世子孫若有性情靦腆羸弱者,則必有權臣當道亂政,陛下乃開國之君,當為後世立矩,皇傢內務,外臣不容幹涉,此其三也!”

他說的頭兩條倒也沒有什麼,武德皇帝歪在椅子上含笑傾聽,待得他說到第三條,皇帝不禁悚然動容,坐直瞭身軀靜靜地聽他說畢,沉思良久,方嘆瞭口氣道:“這話說得透徹,朕卻沒有慮及!有的話你這個外臣還是不太好說,朕直說瞭吧,兩案關系大位誰屬,若是如今開瞭這個朝臣公議影響立儲的先例,那麼若幹年後,恐怕就有強梁相臣幹預皇傢承嗣社稷興替。我大唐不是漢傢天下,用不著霍光,更不需要董卓曹操之流。”

宇文士及至此心中暗自長出一口大氣:“陛下英明,封相所諫,實是謀國之言,願陛下能善加雅納,止刑獄息百官之惑,立規矩安後世之憂,如此我大唐天下,方能鼎盛興旺綿延萬年……”

裴寂沉默良久,說道:“德公所論,確是萬世之論,老臣收回前議。”

蕭瑀抬起頭,嘴唇微微動瞭一下,卻終歸沒有說出話來。

武德皇帝看瞭裴寂一眼,嘆道:“很多事情,雖為人主,亦不可自專。張亮一案就此瞭結,朕也不願再深究東宮鴆酒之事。至於秦王之洛建天子旌旗一事,既然你們另有他見,今日就暫時緩議。時候不早瞭,百官在太極殿外已經候瞭兩個多時辰瞭,你們隨駕上朝吧……”

……

張亮終於走出瞭陰森恐怖的天牢,在那裡被拘押瞭二十餘日,幾乎受盡瞭折磨。當他被兩名從人一左一右攙扶出來的時候,幾乎不能自行站立。街道上的雪還沒有融盡,房頭瓦簷上仍掛著一片片白,凜冽的朔風打著旋兒往他單薄的衣服裡面灌去,他打瞭個冷戰,兩腿一軟幾乎摔倒。

一隻厚重有力的大手穿過肋下,穩穩地攙住瞭他,他抬頭一看,詫異地道:“君集兄?你……”

侯君集瀟灑一笑,道:“閑話少敘,先上車吧!”

一進車廂,張亮頓時覺得渾身一暖,車外雖仍是天寒地凍,車裡卻暖融融仿佛另一番世界。他仔細打量瞭一下這間外表寒酸樸素內裡卻極盡奢華的車廂,四壁上鋪著厚厚一層黃氈,玄色的棉佈簾子遮擋著車窗,座子上墊著一張白色虎皮,上鋪一層兔絨,絨毛極軟,摸上去光滑柔軟舒服之極。座子邊上生著兩個暖爐,炭火正旺。

侯君集也坐瞭進來,將門關上,在前壁上敲瞭兩下,車夫會意,甩動馬鞭抽瞭一下,車身一動,軲轆輕轉,馬車在甬道上緩緩前行。

“殿下的親王乘輿不能用,那是違禮逾制的事情,這個時候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不好犯規矩。不過依照殿下的吩咐,這輛車裡的一切佈置都是依乘輿裡面佈置的,除瞭比乘輿略略窄瞭些,幾無差別。”

張亮兩眼一酸,兩行濁淚淌瞭下來:“難得殿下如此關懷我這個無用之人,此次差事沒辦好不說,反倒險些將殿下牽連進來,我真是百死不能恕疚瞭!”

侯君集感慨地拍瞭拍他的背:“說起來也多虧瞭你這一身硬骨頭,武德殿那個黃口小兒才沒能抓住咱們殿下的把柄,此次不是你的過失,你在獄中受盡酷刑也不肯牽扯殿下,此事如今已經在天策府中傳開瞭,弟兄們無人不欽佩呢。事情過去瞭,不要多想瞭,皇上下敕放你出來,連車騎將軍的祿位都賞還瞭,這一遭苦,你也算沒白白經受。走吧,等回到西府,殿下和無忌房杜諸公,還等著給你擺宴接風呢!”

車外風又緊瞭幾分,街道上的積雪已被鏟除幹凈,馬車過處,隻留下兩道濕漉漉的車轍。武德九年的正月,便在這般抽人筋骨的嚴寒中過去瞭……

《唐·玄武門(天下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