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秦王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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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大舉南下的消息在長安城內傳開,已經是三月底的事情瞭。此前朝廷雖有多路兵馬調動符令移遷,消息總歸隻在省部臺司間往還,還不至流傳到民間。但一入三月,靈州西南幾個州郡南下躲避戰火荼毒的百姓就開始在長安城中絡繹出現。一時間留言四起,民間紛紛傳言突厥此次南下不同於去年,京城東北方向的延州、北面的慶州、西北的原州均已失陷,任城王爺已然兵敗被俘。

這些日子為瞭配合前線軍事,裴寂和蕭瑀索性就吃住在省裡,左右暖閣臨時收拾瞭一下,暫充兩位相爺的臥室。長安以北,屯紮著李道宗、李靖、柴紹三路九萬多兵馬,幽州燕王李藝的三萬援軍也正在日夜兼程趕來。趙王李孝恭所率領江淮軍主力六萬人自荊州沿漢水一路北上,也在星夜馳援。目下唯一沒有抽調的機動兵力隻有洛陽屈突通所率一萬玄甲驍騎和四萬步卒以及並州總管李世勣手下的十萬河東軍。大唐自立朝以來從來沒有同時調動過入許多的兵力投入到一個戰略方向上去,將近二十萬人的糧秣供給,著實把尚書省忙瞭個手腳朝天。

四月初一,自年初以來一直閉門靜養的秦王李世民病愈上朝,當朝請命欲率三千親衛出涇州策應協調諸路軍馬,稱誓將頡利逐歸漠北。皇太子李建成卻當廷攔阻,稱此番突厥南下不似大規模軍事行動,無須親王掛帥出征,且秦王身體尚未完全康復,也經不得如此的奔波勞碌。武德皇帝斟酌在三權衡左右而不能定議,最後直到散朝,也未能議出個子醜寅卯。

雖說李世民在朝上諸多慷慨激昂之舉多是偽飾,但天策府內開起軍務會議來卻是半點也不含糊。畢竟北寇大兵壓境,一個不慎,頡利真有可能兵臨長安。天策府的軍務會議悖逆常規,一般都是由房喬主持會議,眾將各抒己見,最後由司馬杜如晦拿定主意。而做為天策上將的秦王李世民卻往往靜靜旁聽,從不搭言。

“據斥侯的回報,北方三郡出現的突厥鐵騎均是頡利的部屬,為數均在數萬之間,至於其他部落此次是否隨從南下,就不得而知瞭。”張亮調息瞭兩個月,身子剛剛大好,此番做為天策親軍首席探馬參與會議。

杜如晦搖瞭搖頭:“數萬不行,到底是多少萬?這個不弄清楚,前方這個仗,恐怕沒法子打。”

張亮搖瞭搖頭:“除瞭知道出現在慶州的那股突厥驍騎約摸有三萬多之外,另外兩路就不清楚瞭,我還在等最近派出去的斥侯回報。不過估算一下也就大概清楚瞭,此番三郡被擾,卻均是在城郭之下示威即退,未曾攻城。這就說明敵軍兵力不足以破郡,故此三路敵軍,每一路兵力應當都不超過三萬之數。如此計算,此次突厥總共出動軍馬當在十萬以內。”

侯君集端著酒盞沉吟道:“前幾日夏州刺史李昌逃瞭回來,他是太子的傢人,此次是棄城而回,據說在顯德門外被擋瞭駕。太子不讓他進東宮。照他的說法,有數萬突厥騎兵自夏州南渡無定河,目前我們消息太少,無從判定這股騎兵是否就是騷擾延州的兵馬。更加可疑的是,位於靈州腹地的原州和慶州被襲,可是靈州和懷遠卻始終沒有消息傳來,這就怪瞭,頡利從什麼地方渡的大河?”

段志玄皺著眉頭道:“會不會是沿賀蘭山西麓南下在蘭州附近渡過大河,然後向東直撲原州?”

杜如晦搖瞭搖頭:“叔寶剛從平陽駙馬那邊回來,突厥若是自蘭州渡河,霍國公不會沒有絲毫察覺。”

尉遲恭撫著髯道:“就算三路賊寇總共十萬兵力,長安以北的兵力也足以應付。最頭痛的就是敵軍來路不明,莫名其妙就插入我三路軍馬間隙之中。若是不能探得突厥的進出路途,我們就不能斷定其確切數目,隻要隱匿行蹤,突厥援軍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長安附近。這幫子北夷來去如風以戰養戰,根本不考慮後勤補給糧秣器械,委實難以揣度其行蹤。”

杜如晦扭頭看瞭看以拳支下頜坐在王座上閉目凝神靜靜傾聽諸將意見的李世民,道:“我們今日議論軍務,並不是要就眼前局面議論出個結果。目前朝中局面險惡,我們議的是,假如皇上降敕召秦王掛帥出征,這一仗應該怎樣來打。”

段志玄笑道:“殿下打瞭多少年的仗瞭,這點小局面還用我們這些個大老粗來多嘴麼?不管突厥南下走的是哪條路,夏州都是至關緊要之地,可先令任城王爺分兵數千奪回城郭固守待援,駙馬爺出秦州向北,李靖沿洛水北上援延、慶!趙王爺的兵一到立時接管駙馬爺現下的防區,太行兵馬自汾州出延北戒備。不管頡利從何處來襲,這般局面,他手上沒有二十萬騎兵恐怕支撐不瞭半個月。不過這麼打仗未免太過中規中矩,極沒意思……”

“你們想過沒有?”李世民忽地睜開瞭原本合攏的二目,用帶著金石顫音的聲調冷冷問道,“此番頡利南下,為何不再效法去歲南侵圍困城池重鎮?反而襲擾京北?既然頡利能夠荼毒三郡,那麼自涇州直插隴東渡過渭水威脅畿輔也並非絕對做不到。他為何不取此策?左右已經來瞭,又何必在意這一小步?他此次南犯,既不攻城略地亦不趁我軍尚未集結嚴整分而擊之,這又是何故?”

眾將面面相覷,李世民這幾問幾乎句句問在節骨眼上,均是頡利此番南下不合常理之處,隻是知道不合理是一回事,要解得此惑,卻絕非易事。

李世民嘆瞭口氣,目光中神采閃動,緩緩說道:“已經學會預做演練瞭,看來,頡利可汗此次所圖,恐不在小……”

……

永清禪院在蒲州之西,離城約六裡許,蒲州遏大河之頸,自古為兵傢必爭之地。永清禪院建於隋開皇初年,曾一度毀於戰火。武德五年秦王平鄭滅夏,率軍回師之時途徑蒲州,王駕行轅就設在永清禪院處,李世民見禪院殿墻破敗墟燼比比,當即下令命地方官吏撥款重修。武德八年突厥南犯,大唐數路大軍雲集大河之北,秦王以天策上將身份出蒲州提調諸軍,又在這裡駐駕。當其時由李世民召集的各路軍馬高級將領軍務會議就是在永清禪院的偏殿裡開的。李靖和屈突通此番是二次重遊瞭。

屈突通是前隋重臣,開皇年間就官拜右武侯車騎將軍,大業年間參與平滅楊玄感之亂,厥功甚偉,右遷左驍騎衛大將軍,被煬帝委以關中重任。曾令武德皇帝東征大軍在河東城下無功而返。後千折百回始得歸唐,武德謂之隋室忠臣,以兵部尚書和蔣國公高官厚爵籠絡之。武德元年為平薛軌父子,秦王李世民建大元帥府,年逾花甲的屈突通再披戰袍,出任大元帥府行軍長史。薛氏父子敗亡之後,珍寶堆積如山,諸將皆相爭奪,屈突通卻勒止部卒分厘不取秋毫無犯。皇帝聞之對他更是器重,對面稱曰:“公清正奉國,著自始終,名下定不虛也”。後秦王平滅劉武周、宋金剛,屈突通再任行軍長史,指揮謀劃,運籌帷幄,績業斐然。秦王伐鄭,屈突通以本官兼任陜東道行臺仆射,於陣前大破王世充軍,生擒鄭將陳智略。武德四年虎牢之戰前夕,李世民委屈突通率部圍困洛陽之重任,直至竇建德兵敗,王世充也未能分出一兵一卒往援。洛陽破後,老將軍論功第一,被授以陜東道大行臺右仆射之職。武德皇帝幾次欲將其召回長安出任刑部尚書,他卻以素不習律法為由每每辭謝。數年來屈突通一直鎮守洛陽統帥大唐軍中最精銳的玄甲精騎。此時老將已然年近七旬,此番卻又披掛上陣率親衛奔波百裡前來蒲州與新任璐州道行臺尚書令李靖會商軍務。

比起屈突通,李靖的年紀略小一些,八月十四的生日,差四個月不到五十五歲。李靖的傢室雖不算顯赫,也是官宦世傢,其祖李崇義曾任殷州刺史,封永康縣公,其父李詮事隋為趙郡太守。李靖的舅父乃是赫赫有名威震天下的大隋開國名將韓擒虎,然而他的聲名鵲起,卻是在歸唐之後,在趙王李孝恭麾下任長史期間。武德三年,開州蠻夷冉肇則叛唐起兵,李孝恭初戰失利,李靖獨率八百精騎沖其營壘大破之,後又於險隘處佈設伏兵,斬殺肇則,俘敵五千餘。活瞭五十歲罕有建樹的李靖於此戰一戰成名,獲得瞭武德皇帝的信任。武德四年二月,唐軍伐梁,皇帝授李孝恭夔州總管,授李靖夔州行軍總管,兼任孝恭行軍長史,並下明敕:“三軍之事,一以委靖!”。

在李靖輔佐下,李孝恭將巴蜀子弟近數召入幕府為官,輕松安定川中。四年九月,李靖親率周師,趁江水暴漲之際沿三峽順水東進,以實擊虛,連破荊門、宜都,月餘即進抵夷陵城下。李孝恭與文士弘一戰失利,李靖趁文軍忙於劫掠之際率軍從側進擊,殲敵近萬,獲舟艦四百餘艘,夷陵遂克。李靖卻並不喘息休整,率五千人馬直襲江陵,先克外城,復收水城,繳獲千餘舟艦,李靖卻命將士棄之江流,舟艦順流漂下,來援梁軍見之,以為江陵以破,遂不復往。蕭銑坐守孤城,內無糧草外無援兵,隻得自縛請降。李靖佐趙王伐梁,兩月而功成國滅,皇帝頗為贊許,詔封李靖為上柱國、永康縣公,賜物兩千五百段,並擢其為檢校荊州刺史,授命安撫嶺南諸州,並特敕許承制拜授。是年十一月,李靖率大軍翻越南嶺抵桂州,嶺南之地,九十六州,遂傳檄而定。

武德六年,輔公祏據丹陽反叛,武德皇帝拜趙王為元帥,李靖為副元帥,征討叛逆。李靖率黃君漢等水陸並進,殺敵萬餘,馮慧亮敗逃。李靖揮軍丹陽城下,輔公祏大懼,棄城而走,被執。於是江南悉平。因李靖功高,武德皇帝專設東南道行尚書臺,授李靖為行臺兵部尚書,並極口贊嘆:“靖乃銑、公祏之膏肓也,古韓白衛霍何以加?”

從李靖的驕人戰績上可見,其年紀資歷祿位均與屈突通不可比,但其在大唐軍中的地位卻遠高於屈突通。據聞武德皇帝在平滅輔公祏之後宴賞群臣時感嘆:“大河上下,二郎征討,江南半壁,藥師滌蕩;得將如此,朕復何憾?”。事實也確如武德皇帝所言,如果說長江以北的戰事主要得益於天策上將秦王李世民,江南則全仗這個當年險些被武德一念之差砍瞭腦袋的李靖,他在幾年內東征南伐,硬生生為大唐帝國開辟出半壁疆土。

也正因這層關系,屈突通雖然封著國公,又是兩朝重臣,對李靖卻也極為恭敬謹奉,絲毫不因祿位懸殊而輕忽怠慢。

兩人此刻正對著一副手繪的地圖神情凝重地商議軍務,幾十名下級將弁叉著手跨步站在兩人身後,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任城王爺分兵守夏州此舉極為高明,靈州和夏州兩地皆為緊要關隘,其餘地方都有長城阻隔,突厥全部人馬都是騎兵,斷難逾越。隻要守穩瞭這兩處豁口,就能阻敵援軍南下。任城王爺那邊的軍情未必比我們清楚,但如此措置卻是萬不會錯的。”屈突通撫著花白的胡須說道。

李靖消瘦碩立的身形一動都沒動,負著雙手垂目沉思,頷下剛剛剃過的胡子茬在夕陽下泛著青光。李靖早年原本是個身材挺拔容貌俊秀之人,最是風流自喜,人近中年之後雖不復少年輕狂,卻也能夠善加保養,膚色白皙面容清濯,三綹長髯更是飄飄似神仙中人。這些年在外征戰,膚色曬得黝黑不說,為瞭帶兵,一副漂亮的胡須也毫不吝惜地剃瞭個精光。此刻從外表看起來,這個渾身裹著甲葉子老醜黑粗的漢子哪裡還有半分當年美男子的翩翩風范!

他忽地抬起頭問道:“定方,延州方向和慶州方向的斥侯還沒有回報發現敵騎行蹤麼?”

站在偏殿門口的一個青年將領上前一步朗聲答道:“回稟大將軍,目下十伍人已經回來瞭六伍,均未曾發現突厥人蹤跡。根據發現的馬匹糞便風幹程度來看,突厥人經過這些地方至少也是十幾天以前的事情瞭。”

李靖伸手摸瞭摸額頭,點頭道:“這就對瞭!看來此番頡利可汗中原之行,確乎兵行險招瞭!”

屈突通眉頭皺瞭起來:“藥公,你有所悟瞭?”

李靖伸手指著地圖道:“老將軍請看,夏州在東,靈州、懷遠在西,長城一線我們守得穩穩的。若是突厥大舉南下,我們即使抵擋不住被破開個口子,總也能知道敵人是從哪裡進來的。從來沒有這般敵騎突入腹地我們卻沒有絲毫覺察的道理。老將軍再想,延州被突厥襲擾是三月十四,慶州遭襲則是三月十八,遲瞭四天,原州告急是三月廿四,又遲瞭六天。最奇的是,敵人並不攻城,隻是在我城池四周遊走示威然後撤走。根據斥侯打探的結果,這幾撥兵馬每股人馬都在三四萬之間,決非沒有破城之力。可是為什麼他們就是不攻城呢?”

屈突通沉吟片刻,道:“會不會是因為去年在太原堅城之下吃足瞭苦頭,此番學瞭乖,隻肯劫掠卻不敢攻城瞭?”

李靖搖瞭搖頭:“我們派去長安的人還沒有回來,夏州棄守究竟是什麼日子的事目前還不得而知。不過就眼下的情形,我倒也猜出瞭個八九分!他媽的,李昌這狗崽子若是此刻在這裡就好瞭,我就不用這麼躊躇猶豫瞭!”

屈突通又看瞭看地圖,喃喃道:“三路敵軍,隻有騷擾原州的敵軍打出瞭頡利可汗的王旗,頡利既然在那邊,看來此次敵軍的主力應該在賀蘭山南路一帶渡河過來的。”

李靖笑瞭笑:“老將軍,我派出的斥候仔細勘察瞭慶州和延州城外的馬蹄印記。蹄鐵形狀特別,一望而知是頡利可汗的貼身衛隊金狼鐵騎的裝備。所以說,此次在三城外出現的突厥,全部都是金狼鐵騎。”

屈突通立時變色,金狼鐵騎是突厥騎兵中的精銳之師,最是驍勇善戰。不過似乎數量不多,以往與突厥接觸,出動一兩萬金狼鐵騎就已經很吃不消瞭,此番竟然一下子出動瞭最少八到九萬。這仗幾乎不用打也知道結果瞭。

李靖笑瞭笑:“若是頡利可汗手中真的有十萬金狼鐵騎,去年太原之戰他就不會鎩羽而歸瞭!嘿嘿,老將軍,所以我猜……”

他說到這裡,忽然頓住瞭話語,轉過臉掃視瞭一遍站立在身側的將弁們,聲音略略有些發顫地繼續道:“……此番頡利可汗確實來瞭,來路我們已經知道瞭,就是夏州,隻不過,頡利可汗此番沒有裹挾大軍前來,他身邊,隻有至多三萬名精銳的金狼鐵騎。騷擾三州的,全是這一支人馬而已……”

02

趙王李孝恭回京已五天瞭,隻在四月初八被武德皇帝召見瞭一次,大致詢問瞭一下南方諸道的情形和此番北禦突厥的方略,便溫言嘉許賞尚食奉禦,從李孝恭進承天門到出承天門,前後總共還不到一個時辰。皇帝雖說加瞭恩商,卻不過是個虛榮,倒是在不經意間隨口一句“此番回京,就多住一段日子吧!”將他帶來的數萬江淮軍盡數由東宮左車騎馮世立接掌,並明敕十日內出秦州受霍國公平陽駙馬柴紹節制。此外更讓李孝恭大惑不解的是,武德皇帝連他實任數年的東南道行臺左仆射一並免去,卻僅僅不輕不重地撫慰瞭一句“宮室不寧,朕欲大用卿,且定心安居,不日將有後命!”

李孝恭此番進京,用心頗為微妙。年初的張亮一案,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已將太子和秦王之間勢如水火的齟齬之態暴諸於世。此番突厥寇邊,李孝恭料定太子不會坐視秦王借此機會再掌兵權,是以雖明知北方兵勢不弱,仍舊匆匆領兵北上勤王。他肚子裡自有一番計較,武德皇帝對手握兵權的外姓將領素來猜忌心極重,以李靖鼎定南方之功,始終屈居己幕,官不逾四品,爵不過縣公;李世勣賜瞭國姓才實領一道。宗室之中,秦王李世民以下,領兵經驗最豐富者莫過於他這個皇帝的堂侄,任城王李道宗雖說驍勇,終歸年少輕狂,難堪大任。故此他此番進京雄心勃勃,欲以郡王之尊出慶州提調諸軍。怎料的見瞭皇帝,沒說幾句話手中兵權東南政柄便被剝得幹幹凈凈。朝局如此詭異莫名,他不禁有些後悔此番勤王未免失之草率瞭。

他在外帶兵多年,又在東南建牙開府,手下謀臣武將不在少數。自去年李靖率師北調之後,他便起用鄧州人岑文本檢校荊州刺史,實授考功郎中。岑文本也是名宦之後,曾在南梁任中書侍郎,為人最是聰慧敏捷,尤善文墨,其手書工楷,連武德皇帝都贊不絕口,稱:“王右軍以下,楷無出岑氏!”此番來京,別的僚屬他一個沒帶,卻獨獨攜此人同行。

李孝恭雖身居王爵,對岑文本其人卻極為器重,因此一聽說他回府,立刻正冠肅袍出正廳相見。

“景仁,魏玄成怎麼說?”

岑文本面帶微笑放下手中的茶盞起身避席見禮,道:“王爺何必如此心切,朝局雖惶惶不寧,卻也不致王爺如此牽掛!”

李孝恭自失地一笑:“關心則亂,此次勤王,本王是作繭自縛瞭!”

岑文本搖瞭搖頭:“還不至於,京師局面固然緊張,也還沒到圖窮匕首見的份兒上,隻要謹慎小心,王爺本是皇上至親,無大礙的!”

李孝恭嘆瞭口氣,繼續追問道:“你去訪魏玄成,他可有說法?”

岑文本沉吟瞭一下,說道:“魏徵說得很明白,長安以北,須一功勛卓著幹練老成的大將坐鎮提調諸軍。以如今情勢,自是非王爺莫屬。太子也持此議。不過皇上心中,似乎另有定算。”

李孝恭倒吸瞭一口涼氣,沉聲問道:“什麼定算?”

岑文本道:“魏徵沒有明說,不過他倒是透漏瞭一則內廷消息出來,確乎令人心驚。”

李孝恭面色微微一變,問道:“是何樣消息?”

岑文本遲疑著道:“據玄成講,此次討北,秦王殿下也好,王爺也罷,都不是皇上心中的最佳帥選。秦王自不必說,他想再如去年般領兵符出京,太子和齊王那邊萬萬不會應允坐視。王爺向來負責南方的戰事征討,此番率南軍北上,千裡勤王,士卒疲憊,兵法雲必厥上將軍,是以我江淮勁旅此番隻能以為後備,不能做前方主力。前方四將,任城王爺向來驍勇善戰,但畢竟年紀太輕;柴嗣昌能征慣戰,全仗勇武過人臨陣身先,大略上卻非其所長,故而這帥印恐怕不是屈突通來掌就是藥帥為之,眼下情形,似乎藥帥的機會多些!”

李孝恭怔瞭怔,苦笑道:“既如此也好,我也就不和藥師爭功瞭!”

他嘆瞭口氣,說道:“若我率兵開赴前敵,藥師礙於過往情面,提調不便,皇上慮及於此,調兵不調將,這也情有可原。隻是好端端的何必免去我的東南道左仆射之職,這可倒好,不讓我到北方去打仗,連荊州也回不去瞭,唉,聖心高遠,非人臣所能測呀!”

岑文本皺瞭皺眉頭:“王爺,還有一則消息,文本卻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孝恭擺瞭擺手:“你我還有什麼顧忌的,但講不妨!”

岑文本斟酌著詞句道:“據玄成公聽得的消息,天策府對此次討北的帥印勢在必得。幾日前秦王曾進宮造膝密陳,言道趙王在外開府日久,東南半壁一手撫定經略,雖無不臣之心,卻也不可掉以輕心。東南道軍政大權其一手操控,時日一久,縱使趙王自己不生異心,恐其左右亦有宵小之輩慫恿蠱惑。此番未奉朝廷敕詔即率數萬大軍北上勤王,雖是一片忠心拳拳,也不得不防其異變。因此建議陛下奪瞭王爺的兵權政柄在京賦閑榮養,對內鞏固朝廷根基,對外保全功臣晚節!”

李孝恭倒吸瞭一口涼氣,咬牙切齒道:“我素來沒有得罪過他,他為何要在背後如此害我?”

岑文本躬身施瞭一禮:“王爺明鑒,文本正是因魏徵所言過於荒誕離奇,且內中頗多疑團不可解,這才猶豫再三,魏玄成的說法,文本以為不可信!”

李孝恭深陷眼眶之內的雙眸瞇瞭起來,語氣平淡地應道:“哦?不可信。卻是為何?”

岑文本從從容容開言道:“秦王與王爺爭帥印,此事應當不假。然而此時京師政局動蕩,太子齊王對他虎視眈眈。滿朝文武雖亦不乏對天策府心懷同情惻隱之人,大多卻不肯得罪東宮和武德殿。秦王在外征戰多年,其勢力多在關外地方,京裡黨羽粵援卻寥寥可數。相公當中蕭相和宇文侍中心向秦王,裴相、楊相和齊王心向東宮,封德彝態度持中不偏不倚,還算勢均力敵。然則下面的三省六部九卿十二衛就不同瞭,太子監國多年,這下層的尚書監卿侍郎舍人將軍都督,絕大部分都是東宮拔擢之人。所以現下秦王遠比太子更盼粵援。多幫襯一個人就多一個盟友,多得罪一個人就少一份生機,秦王乃是有大智慧之人,怎會堪不破個中三味?此其一不可信也!”

他頓瞭頓,繼續說道:“王爺雖在外統兵,又掌一方政柄,畢竟還未到尾大不掉的地步。多年以來皇上都明敕王爺將兵事委於藥公,固然是用藥帥精於戰陣弓刀之長,又何嘗不是令王爺與藥公相互制衡以防患於未然?皇上對王爺雖難免存此猜忌,卻畢竟不是昏聵之主,王爺一片赤膽忠心,陛下豈能不知不察,單憑秦王殿下沒有絲毫真憑實據的一面之詞枉做處斷?即使秦王真的如此構陷王爺,恐怕陛下萬難輕信。疑惑之中奪去王爺的兵權也就罷瞭,何必連東南道行臺的差事也一並除去?這不是打草驚蛇麼?當今何等精明,怎會做如此愚蠢之措置?此其二不可信也!”

“如今三王爭儲奪嫡長安不寧。對皇上而言,恐怕真正在外領兵日久大權獨攬尾大不掉的恰恰是秦王殿下自己。秦王位居天策上將三公之首,身兼尚書中書兩省掌令,節制左右十二衛大將軍,兼領陜東道、益州道兩大行臺,舉手便可提調天下兵馬,這才真個是讓皇上和太子夙夜憂心寢食不寧之‘尾’。秦王聰明絕頂之人,豈能慮不及此?此刻天策府最怕的就是被人以為權柄過大難於制約。秦王以此來構陷王爺,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麼?此其三不可信也!”

李孝恭默默聽瞭半晌,臉上神色卻是越發凝重瞭,待岑文本說罷,他嘆瞭口氣,道:“景仁,你所見雖有些道理,然而單憑這幾點就說魏玄成打誑語恐怕亦不足取。玄成乃楷悌君子,從來不以偽詞自飾,何況假言欺人?年初張亮之洛一案,鬧得沸沸揚揚,舉朝震驚,皇上差點因此廢秦王為庶人。若非恰於其時東宮鴆酒案發,秦王此刻早已身在囹圄。幾年以來,二殿下及其臣屬日盼夜望的,便是能夠離開長安這片是非之土,遠赴東都另做他圖。年初張亮案結,皇上本來已經允諾秦王率天策府東遷洛陽,據聞陛下甚至允秦王在他身後自建天子旌旗,妨梁孝王故事;隻是不知為何,皇上至今未下明敕,秦王也就至今未能成行。所以此次突厥南侵,天策諸臣當彈冠相慶。隻要秦王能夠如去年般出蒲州提調諸軍,便是入海的蛟鯢出籠的鴻鵠。故此本王率勤王之師抵京陛見,他便以為本王此番對掃北帥印存瞭覬覦之心,於是便在皇上面前以含糊莫測之詞極盡挑唆蠱惑之能事,慫恿皇上削去本王的兵權和東南仆射實權。景仁試想,今上猜忌外臣,非宗室不得委以重兵,這些年來,北方諸郡都是二殿下打下的,南方半壁卻是本王率軍征討得來。宗室之內,除卻本王外再無第三人能與二殿下爭這帥印,秦王焉得不忌本王?”

岑文本愕然,嘴唇動瞭兩下,卻沒說出話來。對李孝恭的猜測揣度,他頗有些不以為然。雖說江南半壁確實是趙王率軍征伐而來不假,但大多都是總領軍事的外姓將領李靖之功,這一點無論是李孝恭幕中還是朝廷中樞乃至當今皇帝均心中有數。故此李孝恭的戰功實則全然不能與李世民相提並論,就連數年來居靈州守衛朝廷北部防線的任城郡王李道宗實際上在武事上都要勝過趙王一籌。隻不過這一番話雖是實情,卻不能對李孝恭明言,畢竟這位王爺的面子還是要顧及的。

李孝恭負著手在廳裡轉瞭兩圈,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他冷冷笑道:“這真是閉門傢中坐,禍從天上來。我自謹慎小心不欲害人,卻被人以為軟弱可欺,真真可惱。有些人此刻自己身上還未曾清爽,卻偏偏還要往別人身上潑污水。也罷,我又有何懼?大不瞭見招拆招就是瞭,都是刀叢劍攏中滾過來的,誰又能比誰高明?他與太子的爭鬥,本來沒有我什麼鳥事,如今既然欺到我的頭上來瞭,大不瞭便鬥上一鬥,倒要看看最後是誰追悔莫及……”

岑文本大驚失色:“王爺,萬萬不可,皇子爭寵奪儲,乃天下第一大傢務事,也是天下第一大忌諱事。為人臣者應謹守臣節退避三舍,萬萬不可牽涉其中,否則災滅將生禍不旋踵啊!”

李孝恭雙目一疵冷冷笑道:“這是別人找上門來,須怪不得本王!”

岑文本苦口勸道:“王爺,秦王於藥公有救命之恩,然則藥公卻幾次三番拒謝其招攬。與臣子而言,對天傢骨肉事避而不聞乃是大節,也是大智。且不說卷入其中若萬一不幸押錯瞭寶輔錯瞭主後果堪虞,就算輔佐有功,新皇登基免不得論功行賞,之後呢?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為君者最忌霍光這樣的臣子!這些都是後話,可暫且不提。就說眼前,當今皇上最恨外臣參與天子傢事左右社稷承嗣。劉文靜貴為門下納言掌敕詔之封駁,皆因牽涉帝王傢事竟顯戮於市;杜伏威堂堂一方諸侯,入朝為郡王之爵,僅僅說瞭一句‘李傢諸子,唯服世民一人’,便被皇上賜死。前車可鑒,王爺務必三思而後行啊!”

李孝恭微微一笑:“景仁何必如此張皇?劉文靜和杜伏威之死皆是自取其咎。皇上明明戒於前隋之事不肯廢長立幼。他們卻不識好歹屢屢欲使二殿下身登大寶,這不是自取死路麼?聖上心意如此明白清楚,他們看不到,死不足惜!太子是嫡長子,居皇儲之位九年有餘,監國攝政並無差失,自是大唐正朔,掐準瞭這一條,就能立於不敗之地。”

岑文本搖瞭搖頭道:“王爺萬萬不可做此想。國傢社稷興替之事不是兒戲,乃是動輒將有千萬顆人頭落地的大勾當。劉文靜和杜伏威確乎都是因為秦王被皇上誅殺的,然則燕王爺李藝卻是因心向太子,對秦王不敬而得罪,受陛下申斥,不得不離京赴燕。秦王雖有諸多不是,終歸是當今皇上的親生兒子,這一層萬萬不可忘卻。他自兄弟之間,就是鬧得再不堪,終歸血脈相連,天大的事情可能也會高高舉起輕輕撂下。然則若有外臣牽涉其中,可就不這麼簡單瞭,說起來,丟官棄置貶斥邊陲,已經是大幸瞭!”

李孝恭擺瞭擺手:“羅藝驕橫跋扈,朝中早就不滿。再者說,他自己也不願久居長安。這邊畢竟不是他自己的地盤,住著不自在!何況劉文靜是太原元從功臣,和皇上親如手足,隻因屬意秦王繼承大位便身首異處,羅藝一個歸朝反王,得罪瞭親王,卻不過是打發回原籍鎮守邊關,祿位不減,爵位也沒削去,在皇上心中,究竟哪個兒子的分量更加重一些,隻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明白!”

岑文本嘆瞭口氣:“王爺,這些事情說來說去,外人是斷難料理清的。此刻長安城內,不知有多少人正在圖謀這天下第一事,爭當從龍之臣。王爺此刻參與進去,已經太遲瞭,不管王爺支持哪一邊,終歸會得罪另外一邊。而哪一邊也均非王爺所能夠得罪得起的。王爺此刻來助太子,太子登基,論功行賞王爺比得瞭王珪魏徵?恕文本說句不好聽的話,對太子而言,就是薛萬徹馮立本,恐怕也比王爺要貼心的多!王爺白白得罪瞭秦王,卻什麼也換不回來,何其不值?您仔細想想,您如今已是郡王,太子登基,能封您個親王不成?”

李孝恭哈哈大笑:“景仁未免輕看瞭本王!你說得不錯,我本來就已是王爵,祿位上早已無所求瞭。隻不過思來想去,萬萬咽不下胸中這口惡氣!太子待我也沒多麼好,但是秦王此番的小人行徑鬼蜮伎倆,委實令我憤恨難平。我為國傢事請纓前敵,他卻為私利在我背後施放冷箭,此等人品,著實令人齒冷。他若是當瞭皇帝,滿朝文武,天下臣民,就都沒有好日子過瞭!就是為天下計,我也不能袖手。”

岑文本苦笑瞭一聲:“王爺既然打定瞭主意,文本也不再多嘴相勸,隻是希望王爺務必謹慎,千萬莫要介入皇上傢事,萬事持正以恒,終歸不會錯的!”

李孝恭冷冷笑道:“景仁放心,本王還有這麼點自知之明!究竟是傳位給太子還是傳位給秦王,皇上就算病得腦子糊塗瞭也不回來問我。沒人問我我自然也不用多話。不管誰登基,都是陛下的兒子,幹我這個侄子何事?如今,我隻有一件事情要做,也算以牙還牙瞭!”

岑文本皺起眉頭道:“何事?”

李孝恭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地笑道:“讓李世民這輩子都別再想去洛陽……”

03

夕陽西下,秦州城外的曠野之上,屍骸殘肢比比皆是;四處流淌的血水漫過瞭大地上應時生發的新芽,將方圓數裡之內的田埂、山崗、叢林覆蓋在一片慘烈絢麗的紅色之中。大戰方息,受傷卻尚未斃命的士卒發出一陣陣令野狗都為之心悸的呻吟呼嚎,讓那些幾個時辰前在戰場上也未曾有過絲毫恐懼遲疑的將士們不禁兩股戰戰,負責清理戰場救治傷員的步卒強忍著翻湧不止的腸胃將一個個早上還生龍活虎的戰友們搭上繩床運往城內救護之所。

柴紹重重透瞭一口氣,理瞭理身上略有些散亂的甲葉子,催馬繼續緩緩前行,默默傾聽著跟在身邊的統軍呂通述說軍情戰報。

“目下清理斬獲賊首一千零八十九級,獲口外戰馬一百三十二匹,銀鞍三副,金鞍一副,大桗四面,其中一面繡有金色狼頭。其餘弓弩箭矢彎刀矛刺數目還未曾報來。”

“我軍戰歿一千八百五十七人,傷者不詳,岷州統軍府別將張振升殉國,統軍校尉李肅、周簡、宇文肱殉國,校尉楊郅斷一股,少將軍肩胛中箭……”

柴紹擺瞭擺手:“哲威那點皮肉之傷就不用具稟瞭!楊郅是恭仁相假子,左腿被賊斷去大半,終生為廢人。宇文肱是侍中大人的親侄子,此番也戰歿沙場,跟他們比,小子那點苦痛根本不算事。”

他長嘆瞭一口氣:“一個生俘的也沒有嗎?”

“是!”呂通黯然應道。

柴紹嘿然笑道:“突厥兵甲之利,數年之內,我們恐怕難追驥尾呀!”

呂通湊趣般笑瞭笑:“也不盡然,此番惡戰,全殲入寇之敵,斬首千餘,殺瞭一個特勒三個俟利發。我軍損傷雖重,卻也算不得傷筋動骨,畢竟對面的是天下最悍勇的金狼鐵騎,這等戰果,已是大勝瞭!”

柴紹搖瞭搖頭,伸手止住兩名正在運送傷員的士卒,探身掀開繩床上的麻佈,赫然見一個渾身甲胄都已被鮮血浸透的騎兵隊正仰臥於上,身上插瞭十幾處箭簇,箭身已被斬去。頭上有一道刀傷,草草用戰袍裡襯上撕下來的佈帛包紮瞭一下,顯是裹紮的過於匆忙,未能止住血流,傷口處的紅色斑痕透過佈帛已然蔭瞭出來。他皺瞭皺眉頭,翻身跳下戰馬,伸手入甲,從自己的戰袍內襯上撕瞭一條佈下來,重新給那隊正裹紮瞭一番,這才揮手命兩名士卒將傷員抬走。

他復翻身上馬,邊行邊道:“這一戰我軍兵力十倍於敵,僅騎兵就出動瞭四千,才勉強打成這個樣子,委實不值得誇耀。這股子賊軍膽子太大,孤軍深入竟敢擅闖我重兵腹地,可見突厥牙庭上下,直視我大唐軍如無物。我們雖說打勝瞭,也隻不過全殲來犯之敵而已,連一個活的都不曾拿到,頡利主力的位置我們就終歸不能知曉。戰死近兩千,還是未能弄清楚敵軍虛實,這樣的勝仗,我實在是提不起興致向朝廷表功。”

呂通嘆瞭一口氣:“突厥人悍勇非常,天下皆知。想要在戰場上拿一個活口,確實不容易。話又說回來,頡利主力位置這等軍機要秘,非統軍大將恐不能知,那個特勒不知道叫什麼名字,恐怕隻有生俘他詳加詢問才能探知,其他人階級太低,抓住瞭也無大用處!”

柴紹點瞭點頭:“這卻也說的是!不過秦州乃京西重鎮,僅城內駐軍就多達四萬,如此重要的戰略方向,頡利卻僅派來千餘人。就算是騷擾一下以為佯動,這兵力也未免太少瞭一些。看來藥帥所料大致應當不差,頡利此次前來,所挾軍力確實捉襟見肘。此番雖未能明白明確敵軍主力方位,但突厥的總兵力卻也不難推測出來,這一仗,也不算白打瞭!”

呂通點瞭點頭:“若是頡利麾下兵馬足夠,此番進犯秦州,兵力至少要有萬人,一個特勒僅率千騎就敢進犯重鎮深入腹地,膽子委實太大瞭點!”

柴紹沉吟瞭片刻,說道:“軍機重大,不可遲延。向朝廷發的告捷表暫且不忙,但派去蒲州向屈帥通報戰況戰果的信使最遲今日戌時就要出發。這段路途不近,兩日內要讓屈帥那邊知道我們這邊的情況。藥帥此刻應該已經率軍北進,我們聯系不上他,就不費這個神瞭!”

呂通皺眉道:“若是知道藥帥此刻的具體方位,聯系上他卻也不是難事!他即使率軍北進,終歸要向西走,比起屈帥那邊,距離似乎還要近些!”

柴紹搖瞭搖頭:“按照前次他派人快馬傳來的用兵方略,我隻知道他此番率一萬精騎出蒲州西北,越過中條山,連渡大河和洛水,自慶州、涇州、原州之間穿插向北,向靈州方向運動。除此之外,確切的行軍路線和宿營地點進軍目的我都一無所知。此刻派信使去追他的大軍近乎妄想,好在敵軍情形與他的猜想相去不多,他是老軍務,就算我們不通報他,這邊的消息他最遲兩天以後就能得知。”

他頓瞭頓,說道:“最急的不是這個,目下軍情緊急,戰機稍縱即逝,大的方略既定,就容不得拖延遲誤。”

他頓瞭頓,問道:“今日參戰的騎兵折損幾何?”

呂通答道:“總共戰死一千一百二十四人,戰馬死瞭七百五十三匹。隻是今日戰況實在慘烈,剩餘的人馬不經休整恐怕難以再戰瞭!”

柴紹垂頭沉吟瞭片刻,又問道:“城裡總共還有多少匹馬?”

呂通心中默算瞭一下,答道:“總管府各監廄共有後備戰馬一千一百四十四匹,役給府拉車的役馬八百匹,走騾五百五十匹,再加上城內達官富戶傢的車馬,估計能夠湊齊三千匹之數。”

柴紹點瞭點頭,下令道:“你這就回城傳我的將令,戰事緊急,行軍總管府要征集全城馬匹聽用,此是務必在今晚亥時之前辦理妥當,所有征集來的馬匹一律以粟米拌黃豆喂飽,也是亥時之前辦妥,不得遲延。”

呂通大聲唱喏,正欲打馬回城,卻被柴紹揮手止住。他有些惑然地望著主帥,卻見這位大唐帝國頭號駙馬爺咬著牙一字一頓地道:“傳令行軍長史許文通,自六府騎兵中挑選五千精壯耐勞之士,帶足七天的幹糧和水,今夜亥時隨我出城,另外另選步卒萬人,由你和右武衛將軍史大奈統領,明日出秦州北略。你傳完瞭令,到我府內來一趟,行軍路線用兵方略,須得面授機宜!”

呂通又唱瞭一喏,見柴紹再無別的吩咐,這才撥轉馬頭打馬絕塵而去……

柴紹緊鎖的眉關下那一對深邃漆黑的瞳仁遠遠地向著西北方望去,心下暗自計算著裡程,良久,心中嘆道:“突厥人以馬背為傢,在馬上就能憩息補充體力,這一節卻絕非我中土騎兵所能企及的瞭……五千騎兵,防守兩百裡長的河岸,這個險冒得可不小,就算呂通和史大奈晝夜兼程,也要七八天才能趕到。可是不冒這個險,李屈兩帥蒲州軍務會議所議定的破敵方略就不能實現,然則……李靖此刻又在哪裡呢?”

……

頡利可汗盛怒之下將整整一羊皮袋子的塞外烈酒摜在石板之上,皮袋登時迸裂,四處飛濺的酒水淋瞭報信的俟斤阿史那烏沒啜滿頭滿臉。頡利站起身來,嘴角胡茬上兀自掛著些許油汁酒漬,他揮動著雙手罵道:“該死的麻賀咄,他破壞瞭我的全盤計劃,由於他的愚蠢和魯莽,一千名金狼勇士被唐軍殺死瞭!好在他戰死瞭,否則我一定要親手一刀一刀把他的肉割下來烤著吃掉!”

“可汗,麻賀咄特勒是中瞭唐人的埋伏,柴紹足足調動瞭四千騎兵和一萬步兵來圍攻他的兒郎,我們的勇士是戰鬥到最後一刻才死去的,他們沒有一個人向唐軍屈服,他們沒有辱沒金狼勇士的榮光。”阿史那烏沒啜答道。

頡利可汗咬著牙道:“柴紹,一千名勇士的血,我定要你用十倍的代價來償還!”

阿史那烏沒啜抹瞭抹臉上的酒漬,說道:“可汗,柴紹的事情不妨慢慢計較。兩個月來,我們對大唐的北部防線進行瞭多次試探性進攻,除瞭夏州之外,別的戰略據點似乎都有重兵防守,可汗,看來此次南進,還要仔細籌劃才好!”

頡利可汗冷冷一笑:“重兵防守又如何?唐軍雖然人數眾多,但個個怯戰懼死,不肯效死命。兩月以來,我們襲擊瞭起碼十個大唐州縣,這些州縣的駐紮唐軍總兵力恐怕不下十萬大軍。結果如何呢?這些唐軍沒有一個敢於從堅固的城墻後面走出來和我們決戰,在我們的大軍面前,他們隻敢龜縮在城墻後面向我們射箭。烏沒啜,這不是兵力的問題,這是勇氣和戰略的問題。”

阿史那烏沒啜疑惑地道:“這是勇氣的問題,這我理解,可是這怎麼會是戰略的問題呢?如果我是唐軍的將軍,固守堡壘恐怕仍然是最明智的選擇。在曠野上,唐軍那些羸弱的步兵將成為我們金狼勇士屠殺的對象。而我們目前沒有南朝人那樣的大型的攻城器械……”

“你沒有說錯,烏沒啜”,頡利可汗點瞭點頭,繼續說道:“在我們的大軍面前,固守城池是唐軍最好的選擇,所以這一次我們沒有白來。盡管在整條防線上我們並沒有發現明顯的弱點,但是這兩個月來,我們已經找到瞭唐軍整個方略中的破綻。這個破綻對唐軍而言是致命的,隻要我們利用這個破綻傾盡全力來打擊李淵,那麼這位長安的主人此生將再也沒有勇氣背叛我們。”

見阿史那烏沒啜仍然大惑不解,頡利可汗笑道:“你想想看,當敵人全部都龜縮在城墻後面的時候,那麼城墻之外的山脈、大地、河流、草原又靠誰來守衛呢?如果我們不去理會那些羈絆住我們步伐的石頭堡壘,不理會蘭州、原州、慶州、涇州、延州這些重兵屯集的要塞,以十萬鐵騎向原州和慶州的中部穿插,越過隴州和武功,渡過渭水攻擊長安的話,你認為坐在城裡的李淵來得及調動京師周圍的軍隊回援嗎?”

阿史那烏沒啜眼睛一亮,隨即又迅速黯淡瞭下去,苦笑道:“可汗,那些守衛城池的膽小鬼會回過頭來從背後偷襲我們的,我敢肯定,他們會這樣做的。”

頡利可汗冷冷道:“不錯,如果我們受困於長安堅城之下,這些膽小鬼無疑是會這樣做的,但是,如果我們的行動足夠迅捷,我們的包圍網足夠嚴密,李淵就不可能向這些城池派出求救信使,長安城內總兵力應當不超過四萬,以我們的力量,隻要兩天,城內守軍的鬥志就會喪失殆盡,也許我們終歸不能踏平長安,但是迫使李淵再次向我們稱臣,還是做得到的。”

阿史那烏沒啜沉思瞭片刻,說道:“可汗,要達到這一目的,恐怕僅靠我們自己的力量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突利可汗的幫助。”

頡利可汗揮舞瞭一下馬鞭,冷笑道:“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此次中原之行,長安以北的地形和佈防情形我們均已瞭如指掌,就憑這個,我們不難說服突利可汗和那些鼠目寸光的部落首領們,隻要我們的鐵騎出現在長安城外,我敢保證,李淵那個膽小鬼會立刻遣使向我們表示臣伏。哪怕這種臣伏隻是一種姿態,是南朝人慣用的詭計,在我們強大的實力的震懾下,李源也必須拿出足夠優厚的條件來支撐,我要的並不是一個化為廢墟的長安城,我要的是每年都能夠給我們提供豐厚的金銀、美酒、牛羊、佈帛、粟米的長安……”

阿史那烏沒啜點瞭點頭,問道:“可汗,李道宗是個並不是一個頭腦冷靜的年輕人,我們的兵力比他少,沒有必要和他硬拼。”

頡利可汗搖瞭搖頭:“李淵的這個侄子是個很有勇氣和謀略的人。但是他手中的兵力也是有限的,在分兵收復夏州的同時,駐守靈州的部隊數目不會超過兩萬五千人,而且大多數都是步兵,這樣的實力是不足以與我們相抗衡的。我們既然來瞭,這靈州城無論如何也要擾上一擾,否則其他諸州郡的守軍將領會抱怨我們厚此薄彼的。”

說著,頡利可汗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酷的笑容:“李道宗畢竟不是李世民,他沒有資格獲得我們的額外關照,去傳我的命令,再休息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所有的勇士全部上馬,我們的目的地是——靈州城!”

阿史那烏沒啜單膝跪倒左手過肩,應瞭聲是,正欲轉身去傳令,忽地似是覺察到瞭什麼,神色一變,耳扇甫張,眼神裡全是凝重和緊張。

頡利可汗神色微變,扭轉頭疑惑地望著東南方,若有所思!

此刻,大地的振顫越來越明顯,連四周正在隨意啃吃野草的戰馬也都一匹匹豎起瞭頭,警惕地向四周掃視。

一名斥侯騎兵飛也似地跑瞭過來,單膝跪倒,氣急敗壞地叫道:“稟告可汗,東南方五裡之外突然出現大股唐軍騎兵,數目約在萬人上下。”

頡利可汗臉色頓時變得鐵青,喃喃自語道:“一萬騎兵?卻是從哪裡突然鉆出瞭這樣一支騎兵來?”

那名斥侯答道:“統軍將領還沒打探到,隻是這支騎兵全部佩輕甲,不似尋常唐軍的重甲騎兵。旗子上寫的漢字是‘唐’和‘李’。”

頡利可汗的眼睛瞇縫瞭起來,冷然自語道:“難道是李世民?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雖說搞不清楚敵人的內情,但這一場硬仗看來是在所難免瞭。他翻身上馬,伸手從馬鞍上拔出瞭自己的佩刀,高叫道:“勇士們,上馬,南方的膽小鬼來送死瞭,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們金狼勇士的利害吧!”

眾軍將轟然應諾,一場不期而遇的血戰拉開瞭序幕……

……

“玄真,建成與世民,畢竟都是朕的親生骨肉。難不成為瞭江山社稷朕就真的不顧念父子親情瞭?你也是做父親的人,若是你和朕易地而處,你當如何?”武德皇帝有些懊惱地抱怨道。

裴寂叩瞭一個頭,說道:“陛下不殺秦王,朝廷內外均諒解得,但封秦王建旌旗於洛陽,卻絕不可行。自秦以來,天下一統四海歸一,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豈有不受唐主詔令宣敕之王?陛下若如此措置,恐陛下百年之後,大唐天下勢必東西分裂刀兵不息。還請陛下三思!”

武德皇帝曬道:“然則朕百年之後,如何能令建成關愛世民不以刑傷?朕允世民之洛,就是不願看到朕身後兄弟之間骨肉相殘的事情發生。若是不令雙方皆有所顧忌,難道朕還能讓這兩個目下鬥得你死我活的畜生自己回心轉意不成?朕之所以這樣措置,說開瞭就是朕現在這兩個兒子哪個都不敢信。”

裴寂堅持道:“即使如此,也斷不能使秦王將整座天策上將府原樣搬往洛陽,天策府軍政分立,各司其職,儼然是一個小朝廷。文官如房玄齡、杜如晦者,若逢盛世皆是賢良臣子,若逢亂世其能當不亞於蕭、曹。再加上秦叔寶、程知節、尉遲恭等不世良將,秦王若為不軌,誰能治得?”

武德皇帝沉吟瞭片刻,緩緩說道:“也罷,朕這一番就依瞭你,你即刻去承乾殿宣達朕敕,將房、杜二人調離天策府另行委任,這兩個人是文官,就在世民身邊亦無大益。留著那些不識字的武夫,當足保世民一傢性命瞭!”

裴寂應喏,復問道:“若是二人效法程知節不肯奉詔又當如何?”

武德冷笑道:“如若二人膽敢抗敕,就立地擒拿至大理寺問其欺君之罪!去吧,放心,朕料世民就算不肯,此刻也斷然不敢抗敕的……”

04

大唐監國皇太子李建成正襟危坐在東宮顯德殿內的正座之上,大殿內除瞭幾個貼身侍候的內侍臣外,隻剩下大刺刺坐在偏席上的齊王李元吉和一個掌管東宮門鑰禁衛刑罰的太子率更令王晊。太子位居儲君之位八年有餘,身周鴻儒參佐經士贊畫,涵養極好,此時雖聽得大為不悅,面上卻不肯帶將出來。倒是齊王在一旁不住冷笑,笑得王晊戰戰兢兢汗流浹背。

“我倒未曾料到,尉遲敬德竟是個不愛錢的將軍。他還說瞭些什麼?你不必忌諱,大可原話復述!”李建成輕輕晃著盞中的茶,溫言道。

王晊略有些尷尬地咳瞭一聲,躬下身軀回稟道“當時尉遲敬德連個客席都不肯給卑臣讓,他就那麼大馬金刀坐在太師椅上說,他是個粗人,自小沒讀過書,傢裡祖上八代也從未出過讀書做官的,是恰逢天下大亂,自己又有把子力氣,這才抗槊投軍,幾次都差點死在沙場之上,若不是遇到秦王殿下,此刻怕是早已和劉武周埋在一個墳塋裡瞭,秦王救瞭他的命,古人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個道理他雖出身行伍到也明白,是以這輩子打定主意要用這條性命報答秦王。自從入朝以來,他並無片甲之功於太子殿下,怎敢當得殿下如此豐厚的賞賜?他若是受瞭太子的賞賜不助太子,便是受人錢財卻不與人辦差,賈人尚且不屑為之,若是收瞭賞賜私下裡為太子效命,就是對秦王本主懷瞭貳心,徇利棄忠的小人,太子殿下重金收買來瞭,又有何用?”

李建成聽畢微微笑瞭笑:“話雖粗瞭些,卻也不無道理。看來武人到也並不全是爭權逐利之輩,到是我們小看瞭他瞭。”

李元吉冷笑道:“大哥也忒仁厚瞭些,人傢這是拿著棍子公然打你儲君的臉,你居然還能甘之如飴!尉遲恭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天策府一個屠狗殺彘的莽夫罷瞭,竟然就敢這等倨傲無禮。王晊再怎麼說也是太子傢臣東宮詹事,他就敢連個座位也不讓?他這不是輕慢王晊,是壓根沒把你這個未來的大唐之主放在眼裡。這種人屬狗的,你愈是看得起他他就愈是蹬鼻子上臉。大哥你好言好語送金銀珠寶他不要,二郎的鞭子卻挨得蠻愜意的。嘿嘿,要我說,對這種貨色廢什麼話,直接打殺瞭就是,諒父皇也不會重責。”

李建成瞪瞭他一眼,緩緩開口道:“管管自己那張嘴巴吧,否則早晚挨參。別看尹阿鼠打瞭杜如晦就覺得天策府中個個都是好欺負的。尉遲敬德在軍中號稱萬人敵,一匹馬一桿槊縱橫軍陣殺人如麻,上一遭若是尹國丈遇上的是他,恐怕就有再多傢丁護衛都是自找難看。就算他把國丈的腦袋擰下來,有二郎護著,父皇也不會真的處置於他。上一遭程咬金抗旨,老二跑到長生殿跪著說瞭幾句話,父皇便輕輕放下瞭。這人是個武夫,若是沒有十足把握,還是暫不理會為好,否則沒的惹來一身晦氣,反為不美!”

李元吉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我就不信,他那些個戰績,多半倒是自己吹出來的罷瞭!洛陽之戰我也在前敵,來來回回隻見他在老二身邊轉悠,老二身邊親衛數千,哪裡用得著他來保護?裡裡外外,也不曾見他殺得多少賊人。我看他也多半是徒有虛名。”

他這話說得連王晊聽著都不禁想笑,且不說尉遲恭之勇舉世聞名,就是這位齊王殿下自己,也是領教過的。兩年之前武德皇帝校場觀兵,這位親王殿下不顧身份親自下場與尉遲恭比試技藝,結果被尉遲恭空手走馬奪槊,且連奪三條,顏面盡失,此番猶坐在這裡大言不慚貶低尉遲恭的武技。說起來,這位殿下臉皮之厚,在宗室子弟裡也算得獨一無二瞭。

李建成聽得也連連皺眉,雖說王晊是自己的貼心近臣,卻也不便當著他的面直斥這位品軼高貴的親弟弟。他嘆瞭口氣,岔開話題道:“看來二弟在用人上確實高明,尉遲恭本是腦後生具反骨之將,竟被他調教得如此服貼,不棄不渝,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就自愧不如!”

李元吉笑道:“大哥,不是弟弟說你的不是,老二之所以能夠管住手下這些桀驁不馴之徒,全憑心狠手辣這一條。洛陽城破之時我就在軍中,他殺單雄信等人的時候,眉頭都不眨一下。當時那麼多將軍跪在那裡求情,黑壓壓滿堂甲胄,他竟視若無物。你看他平日在朝中滿口仁義道德一副謙謙君子面孔,出瞭京滿不是這麼回事。在軍中他竟是個霸王。大哥,你若是在這個狠字上輸與瞭他,遲早要吃大虧。”

李建成轉過頭看瞭看元吉,長嘆一聲道:“馬上得天下可,馬上治天下則天下必亂!這是為政者的常識。為君者若不能德才兼修,如何能為天下表率?執政者若不能恩威並用,如何震懾文武群臣?隻是如今不在其政,難為其事。父皇春秋鼎盛,我此刻若是太過囂張揚狂,父皇必定以為我與二郎同樣人瞭。老二在軍事上沒得說,隻是太不懂得收斂韜晦。父皇尚且在位,他便自顧自在天策府中做起小皇帝來瞭,又怎怪得父皇疑忌?”

李元吉哼瞭一聲:“那年多好的時機,我在府中伏下甲兵,隻需一聲號令,現在哪裡還有什麼秦王殿下?早變瞭一堆肉泥瞭!”

李建成變色道:“你還敢提那件事?當時父皇在側,且不說若是傷瞭父皇,你我便是悖天理滅人倫的畜牲。就算父皇毫發無損,當著老人傢的面殺掉二郎,即使父皇不治我們大逆之罪,而因此事生出點什麼病癥來,旁的不說,‘孝祶’這兩個字,我們此生就再也莫提瞭!”

李元吉苦笑道:“大哥,你是要做皇帝的人吶!怎能這般畏首畏尾?隻要老二一死,父皇難道還能把皇位傳給別個麼?隻要大位在身,什麼忠義廉恥孝祶,不都是你一句話的事麼?大哥平時何等聰明睿智,怎麼一到這個節骨眼上就犯糊塗呢?你也是帶過兵歷過戰陣的,臨陣猶豫反復,喪失瞭戰機,最後丟掉的就是身傢性命呀!”

李建成擺瞭擺手:“這個話題我們暫且不議也罷,這個尉遲敬德看來不是一個用祿位前程羈絆的人。也罷,既然他不肯背主,我們也就不勉強瞭!父皇驅逐瞭房杜,就是斷去瞭天策府的兩個文膽,剩下那些個武將終歸隻懂得廝殺,朝情政略,就非他們所能解瞭!”

李元吉大搖其頭道:“太子這話,臣弟不敢茍同。朝廷儲位之爭,雖不像邊關戰事般兇險,卻也斷不可忽視武將的作用。歷來得天下者,堯舜以下,臣弟還未曾聽聞有不動刀兵以德化四海的。成湯嗣夏,無士卒之力桀焉肯善禪?武王伐朝歌,牧野一戰血流的能漂起棒槌。春秋五霸戰國七雄,除卻宋襄公外哪個不是用刀把子說話?若無百萬甲兵,始皇帝安得一統?韓信若不失兵權,一世英雄又怎會死於深宮婦人之手?曹孟德若僅空口白牙,其子又怎能篡漢?”

以齊王肚子裡那點墨水,竟然能夠說出這麼一番道理來,王晊倒也吃瞭一驚,他沉吟瞭一下,說道:“齊王殿下此番所言,倒是句句皆是金石良言,殿下還要深思才是!”

李建成點瞭點頭:“僅僅調開兩個文臣,還不足以制約二郎,天策府內多軍將,且多能征慣戰之士。這批人跟著二郎,終歸沒個下場,也實在可惜。為國傢社稷計,還是把他們一一調開才好,一來削去瞭秦王羽翼,二來也為國傢保全瞭一批人才!隻是還應找個合適的機會才是!”

齊王元吉呵呵一笑:“大哥,我沒有你肚子裡那麼些個彎彎繞。這個尉遲敬德既然不肯歸順我們,留著遲早是個禍害,嘿,臣弟做事講求幹凈利索。武德殿內豫讓荊軻劇孟郭解之輩甚多,此事也不用再多商量。最遲明日晚間,總要除瞭這個大患才好。”

說罷,李元吉站起身向太子行瞭個禮,徑自離席而去。

王晊看瞭看憂形於色的李建成,勸慰道:“殿下不必太過憂慮,齊王的話雖說粗鄙瞭些,也還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李建成的臉色沉瞭下來,冷冷說道:“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說的倒是頭頭是道,他做得瞭麼?此番贈金於尉遲恭,本意隻是投石問路,我本來以為西府那邊經歷張亮一事,眾臣將總歸有些離心背德。尉遲敬德攻伐之術雖佳,節操卻不堪一提。而今看來,連此人都不肯在這個時候背叛,二郎這個小朝廷,依舊還是鐵板一塊呀!”

他深吸瞭一口氣,說道:“我不是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太子,自幼隨父皇習學兵事,自太原起事十餘年來也曾多次獨領一軍,又豈不知兵權之重要?我所憂慮者,不在於手上無兵,東宮六率,加上左右長林和齊王府親護軍,我們的兵力數倍於西府,是足夠用的瞭。可是我們手上目下卻沒有能夠將兵的將,這一層頂頂要緊。戰場上廝殺不同於當庭比武,兵力多寡並不是實力的全部,天策府久經沙場的戰將數十員,由這批人統領的數百親兵隊伍,其實力絕不亞於戰場上的一支萬人大軍。老四雖說也號稱上過前敵,畢竟沒有真正統率過兵馬,他所謂的帶兵出征,不過是遊山玩水罷瞭,所以這一層他並不明白。”

王晊聽得目瞪口呆,不禁問道:“既如此,殿下何不對齊王明言?”

李建成無奈地笑瞭笑:“雖說老四現在和我捆在一輛車上,可他畢竟也是父皇的嫡系血脈,若是我和世民拼一個兩敗俱傷,同時失去儲君之位的話。那麼無論是立嫡還是立長,四郎將是唯一的選擇。有些話,目下還不能跟他說的太透。他想的那些個法子都是旁門左道,而且過於陰狠,最起碼現下局面,我還是不過多參與的好!”

王晊不禁倒吸瞭一口涼氣,這才明白太子對這位才具拙劣的“自傢兄弟”竟然也抱著極大的戒心。

卻聽李建成繼續說道:“其實想要調開天策府的這些個武將也並不困難。隻是因年初的鴆酒一案,父皇現在對我也頗有些顧忌。因此現在這個機會雖好,卻不能立即加以利用,著實有些可惜。隻要父皇能夠恢復對我的信任,又何須用遣江湖刺客暗殺夜襲這種笨辦法呢?老四願意試試,我倒是不反對,不過表面上總要撇清一下,否則這個大嘴巴吵嚷出來是奉太子令諭行事,那我豈不是作繭自縛?這樣的蠢事不能做,說到底,誰當儲君都是父皇說瞭算。世民雖說望高權重,沒有父皇的首肯,他既進不瞭東宮也去不瞭洛陽。我自受封監國以來,素以仁孝為本,不事張揚恭守本份,也正因為此,雖然二弟功高,卻始終不能取我而代之。無論是嗣位還是治國,仁孝二字都是根本,失瞭這兩個字,君者不君,臣者不臣,父者不父、子者不子,兄者不兄,弟者不弟,最終結果就是國者不國天下大亂。前朝煬帝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這一層不僅我們想得到,就是皇上,也從無一時一刻能忘懷……”

王晊深吸瞭一口氣,抿瞭抿嘴唇,躬身應道:“殿下英明……”

……

“這是一個再明白無誤的信號,房杜二公一去,天策府立時少瞭兩根脊梁骨,大王等於斷瞭兩隻臂膀。詔敕裡竟然連‘不得再事秦王’這樣的話都說瞭出來。老爺子究竟存的是什麼心思?這不是生生逼著我們造反麼?在這個時候下這種詔敕,明明是壓根就不打算放我們去東都,看來此番出蒲州提調諸路軍馬的事情也徹底泡湯瞭。”長孫無忌苦著臉嘆息道。

天策府軍諮祭酒張公瑾不動聲色地道:“舅爺說這些都是沒用的,目下不是揣摩皇上心意的時候。皇上心意如何,我等大可不去管他,難道說皇上要我們全部自盡,我們也恭敬奉敕麼?走洛陽也好,出蒲州也罷,其實目的都是一樣的,兩個字‘離京’罷瞭!房公杜公雖去,隻要殿下無恙,天策上將府就仍然是掌國之征伐位列六省之上的頭等衙署。眼下還沒到事不可為的地步,當務之急是要議一議我們原先的離京方略究竟還有幾分實現可能,這個方略若是真的已經不能再用,我們也得訂出新的方略。離京有離京的方略,留京有留京的方略,大事上大王拿主意,我們隻需擬定細務就是!”

侯君集冷然道:“弘慎所言不錯,是走是留,大王一言可決!”

坐在承乾殿主位上的秦王李世民見三名心腹臣屬的目光都轉向瞭自己,不禁微微一笑,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張白箋,遞給侯君集道:“這是突通老帥自蒲州發來的急件,是講述李藥師主持的蒲州軍務會議詳情及所定大致方略的,你們先看看吧。”

三個人接過來一一傳閱,信箋極短,轉眼之間已經看畢,長孫無忌臉上顏色變得慘白,張公瑾凝眉沉思,侯君集輕輕嘆道:“看來,李靖此役已是成竹在胸,出蒲州的事情,再也休提瞭!”

李世民輕輕吐瞭一口氣,說道:“你們的眼睛都盯著京城裡面,我卻更加關心北方的戰事。李靖不愧名將之稱,從判斷敵軍情形到下定戰略決心,時辰極短。我料頡利這一遭恐怕是要吃點小虧瞭,不過李靖手上就那麼點兵,想把頡利可汗留下卻是萬萬不能。你們大概在想,李靖這一仗打勝瞭,我們借此番征伐的機會離京的大計就徹底泡湯瞭,是不是?”

三個人相互對瞭一下眼神,均未答話。

李世民似乎也沒打算聽他們回話,自顧自說道:“目前你們的心思都放在朝局上瞭,北方如此嚴重的軍情,你們誰也沒往心裡去。這也難怪,不離開長安,始終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都有這種感覺,何況你們?可是你們誰也沒意識到,就在此番的北線軍情裡,既蘊藏著我大唐自立國以來第一遭大的外患,也同時也暗含著我們擺脫京城險惡局面的一線生機。老子雲禍兮福之所倚,正是謂也!”

侯君集苦笑道:“三萬敵軍,就算是金狼鐵騎,也未免太少瞭點,李靖和任城王爺的兵力雖說不強,但有屈帥在背後給他撐腰,大大小小打個勝仗絕不是什麼難事。到時候恐怕殿下在皇上心目中的的位置又要打個折扣瞭!”

李世民回過頭看瞭他們一眼:“我們且假設李藥師所料不差,頡利此番身邊隻有三萬金狼軍。你們且告訴我,這位可汗大人不遠萬裡帶瞭這麼點兵馬到長城以前究竟幹什麼來瞭?僅僅是騷擾邊郡破壞我朝春耕來瞭麼?這個答案傻子都不信,頡利似乎還沒有那樣的閑情逸致。是以本王以為,頡利此番,是打探虛實窺測路徑熟悉地理。以我和劉武周和宋金剛交手的經驗而言,突厥人做事情向來講求效率,這等沒有利益可言的事情他們會做?如此看來,突厥的大規模入侵,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瞭,此番頡利可汗回到漠北,恐怕最遲不出三個月,突厥大軍必然大舉南來!北方諸部落聯手,其總兵力當在十五萬到二十萬之間。這原本還算不得什麼,令我憂懼的是,頡利可汗現下對我大唐北部防線已全然明瞭,我們的兵力配備城防守備再無秘密可言……”

說到此處,他頓瞭頓,抬起頭掃視瞭三個心腹臣子一眼,一字一頓地說道:“所以此次,突厥大軍將置我懷靈慶原涇夏諸州於不顧,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時間內直撲長安城下……”

05

承乾殿內鴉雀無聲,三名臣子面面相覷。長孫無忌是文官,不懂軍務,饒是如此,也被秦王李世民的大膽推測震駭得面如土色。侯君集和張公瑾兩個武將卻立時命人取瞭長安以北的軍事佈防圖來,兩個人默默研看著,額頭的汗水涔涔而下。李世民不提倒還罷瞭,他這一提倒是真惹出瞭一個朝廷北邊防禦上的大破綻。自隋以來,對北部諸夷一直采取和親和塞防的策略,大唐定鼎立朝之後延續瞭隋時的禦邊之策。因此長安以北雖時刻保持著十萬以上的兵力,卻絕大多數都集中在懷遠、靈州、夏州、秦州、涇州、慶州、原州等城墻堅厚穩固的郡城裡,但可機動調配迅速馳援各地的騎兵卻不多,且配置分散。

靈州都督任城郡王李道宗麾下四萬軍士,卻絕大多數是步卒,騎兵隻有四府。太行道總管任瑰麾下兩萬人馬,隻有三千輕騎。秦州總管駙馬柴紹手上兵力三萬八千,騎兵近萬,這是北方最大建制的一支騎兵部隊。此番趙王李孝恭進京勤王,所率四萬江淮軍中有五千精騎,再加上去年太原之戰北上增援的李靖部一萬江淮騎兵以及屈突通統率的一萬玄甲精騎,長安周圍可供調用的騎兵倒也有將近四萬五千人馬,總數雖與突厥動輒出動的十幾萬鐵騎相去甚遠,卻也仍然稱得上是一支大軍。無奈這四萬多騎兵如今分屬六名品軼不低的將軍統帥,每名將軍麾下最多不過萬騎,最少的隻有三千餘騎,且兵員素質、馬匹裝備、甲胄弓矢、刀矛護具均非制式,戰力也差別頗大。屈突通所率玄甲精騎是李世民苦心經營多年又經歷東征之役刀劍鋒鏑磨礪出來的精兵,士氣旺盛裝備精良戰技嫻熟久經沙場,可謂當之無愧的唐軍精銳;而李靖麾下江淮騎兵雖然在馬匹裝具上略遜於玄甲軍,但其平日操練強度臨陣戰技戰力卻毫不含糊,這支平略南方戰爭中磨礪出來的騎兵是天下僅次於玄甲精騎的精兵;李道宗守長城數年之久,其麾下騎兵數目雖然不多,但多是久歷戰陣的老兵,作戰經驗卻極為豐富,面對突厥鐵騎進退自如陣法森嚴。除去這三支兵以外,柴紹麾下和任瑰、李孝恭麾下的騎兵就顯得稍弱,兵員大多是欠缺實際作戰經驗的新兵不說,平日的操練以及馬匹裝具武器配備都要遜色頗多。因此大唐朝廷此番集中在長安以北的部隊雖然不少,機動兵力卻仍顯捉襟見肘。若是此番東西突厥兩可汗當真集中十五萬到二十萬塞外騎兵聯軍南下越過北部諸郡直取長安,以目下的兵力對比而言,朝廷實是連一成的勝算都難保得。

張公瑾用拳頭支著地面沉聲說道:“必須在三個月內統一京畿周圍兵馬的提調之權,尤其是騎兵,戰端一啟必須集中使用,否則力分則弱,中土士卒在長途奔襲馳援上遠遜塞外鐵騎,再加上互不統屬各自為戰,到時候恐難應緩急。”

候君集立直瞭身軀道:“這就是瞭,北方戰局如此,縱使此番我等不能如願離京,一旦突厥大軍南下,皇上終歸還是要啟用殿下。舉目朝中,德行謀略威望功績堪堪能夠統一提調數路大軍齊心戮力拱衛京師者,舍殿下更有誰人?我猜殿下的意思,還是要再忍一忍再等一等,到時候就不是殿下求著朝廷放行瞭,而是朝廷求著殿下出掌軍符。那時候殿下隻要提一句將房公杜公調歸天策府建制,皇上斷無不允之理!”

長孫無忌於兵事戎機雖不擅長,這一層卻是早已想到瞭的。他掰著手指頭算道:“不隻如此,一旦事態危急,朝廷上下但求破敵,其心之切,恐不下於今日我們離京之意。斯時不僅房杜二公要歸府治事,就是兵馬、財餉、器械、糧秣、胄甲之需,但凡我們提出,尚書省斷無推諉搪塞之禮。大王自建天子旌旗於洛陽,必得人財齊備兵甲充足方能與朝中的太子鼎足而立。這一遭若是我們不能一次把東西要全瞭,以後再想要可就難瞭。”

坐在王座上的李世民卻似並沒有聽到他們的話,目光幽深若有所思,半晌方才出言道:“你們適才所說,都不為錯。若能如此,當是上天眷顧。然目下我思慮所及,卻不在此。我所憂慮者,突厥大軍一向動作機敏來去如風,此番又熟悉瞭長安北方諸道郡縣的地理路徑,一旦南犯,必然是雷霆萬鈞之勢。恐怕朝中尚未議決,突厥聯軍已抵長安城下。那時縱然本王登壇敗帥,亦不過京都城守而已。還有,即使我來得及出蒲州建行轅,以目下的京畿兵力,無論是勤王還是與突厥決戰都遠遠不夠,必得從河東方向和河北方向抽調勤王之師。到時候李世勣和李藝是否聽調,就在兩可之間瞭!”

候君集冷然道:“殿下放心,是時京師危急,不能共赴國難之臣,留之何益?殿下就是斬瞭他們,皇上和朝廷也斷不會怪罪羈言。我想京城被圍太子危難,那羅藝當不會全然坐視,羅藝尚且如此,何況李世勣那滑頭的老匹夫?”

李世民點瞭點頭,低沉地“唔”瞭一聲,算是認同瞭候君集的見解。

候君集低頭想瞭想,說道:“殿下所慮我們還不曾離京突厥就已經圍城,那確是大不幸事,當其時莫說殿下不能拋下闔城臣民獨自突圍逃走,就是殿下狠得下這個心背得起這個罵名。皇上和太子也萬萬不會應允殿下離京以號召天下的。就是三省的相公們,恐怕也都擔心大王此去一去不返。到時候大王手握重兵在關東坐視突厥荼毒關中,陛下與太子死國難而殿下坐收漁翁之利。雖說殿下萬不會這麼做,但陛下、太子、齊王以及朝中的王爺公卿大臣們卻不能不做此想!所以說一但拖到突厥兵臨城下,我們的東行大計恐怕就沒什麼意義瞭。”

“君集所言,亦不盡然!”在一旁端坐凝聽的長孫無忌語氣晦澀地道:“君集這是隻見其一未見其二,隻識其弊未識其利。拱衛京畿之戰一旦開始,不管大王是在長安還是在蒲州,必然會被皇上暫時授以提調全國兵馬之權,大王如在外,自不待言;就是在內,如能借此機會將京畿城防兵權及禁軍兵權抓在手中,待突厥大軍退去,何事不可為?”

候君集和張公瑾對視瞭一眼,不由得為這位天策長史王妃親弟思路之敏捷深感欽佩。候君集心中卻是別有一分滋味,他和長孫無忌已經暗中商議過多次在長安城內驟起發難以武力脅迫武德皇帝下詔改立太子的計劃。每次這位長孫大人均面露不忍言不忍聞之色,其時候君集還暗笑文人軟弱無用。沒想到此番最先一個想到利用到手的兵權在京城內搞風搞雨的恰恰就是這個軟弱無用的文人!

長孫無忌卻似並沒有留意候君集和張公瑾的神色,自顧自掰著手指頭算道:“大王兼領左右十二衛大將軍,除天節、天紀二軍之外,天下當無大王不可提調之兵,唯可慮者,東宮六率、齊王府兩赴護軍總計萬人有餘,左右長林兩千兩百卒,常何手下北門禁軍約一萬八千,劉弘基手上京兆府城防軍約三萬五千人。這幾支兵沒有皇上的聖敕,殿下平日是不能提調的。然而一旦京師被圍危殆,殿下被委以軍事上的全權,便可借守城為名對這些軍兵進行提調整編重新建制,以殿下的手段以及天策府中眾將的將兵之力,待得突厥兵退之時,長安城裡就再非現下這般局面瞭……”

“如何退兵?”李世民淡淡問道。

“……”長孫無忌愕然語塞。

李世民笑瞭笑:“自太原起兵以來,我所歷者大大小小不下百餘戰,卻從未遇到過此番這般兇險的局面。朝廷裡的爭鬥掣肘固然可慮,卻絕非眼前最難纏之事。面對二十萬突厥聯軍,即使傾我大唐舉國之力亦不易應對。就算此番朝廷上下一心同仇敵愾,要抵禦二十萬塞外鐵蹄也頗為吃力,何況目前長安局面微妙朝氛詭異,舉國兵力分散統屬不一,宮內又有太子齊王牽制掣肘,這個仗不用打,結果不問可知。”

他站瞭起來,在書案前踱瞭兩步,悵然道:“內未安而外何以攘?這個局面下開戰,對朝廷實在是太不利瞭!”

長孫無忌想瞭想,答道:“殿下不必過於憂心,臣雖不懂兵戈之事,然於大略,卻也有一愚之得。突厥大軍南來,若是步步為營層層叩關,則朝廷當有從容佈置的餘地,如此殿下率天策出慶州、蒲州或秦州提調天下兵馬的大略當能順利實施。若是突厥置我北方州郡藩鎮於不顧,千裡奔襲直下京都,那麼隻需我們固守長安五到十天,各地勤王之師將雲集京畿。是以突厥此戰,貴在速戰速決,否則其敗局定矣……”

“無忌沒帶過兵,說錯瞭也不怪你!”李世民笑道,“這是兵書上說的道道,不是不管用,要分對誰用,怎麼用!打仗這回事,要因時因地因人而易,因時應勢,因地制宜,因人順變。頡利可汗此次南犯不領大兵,就是為瞭減輕後勤方面的壓力,以保證隊伍來去自如。此番他熟悉瞭長安以北的山川河流地理路徑州郡府縣,也探知瞭朝廷北塞防禦體系的虛實。去年的太原之戰,突厥人到現在還在後悔不該放棄其一向擅長的快速機動野戰而坐困堅城之下。長安城防比之太原堅固數倍不止。頡利可汗就是再愚蠢此番也不會重蹈覆轍,所以說他率聯軍直下長安的目的就是將我北方各路兵馬引出防禦工事和他的無敵騎兵在無險可守的渭水平原之上進行戰略決戰。那時候父皇、太子和我都被圍困在城內,敕令不出京兆。勤王兵馬雖多,卻令出多門統屬不一,沒有統一的指揮和提調節度,即使天下郡縣均派出勤王兵馬,也不過幾十萬烏合之眾罷瞭,正好讓頡利可汗以相對優勢之機動騎兵各個擊破。”

他苦笑瞭一聲:“目下距長安最近的是柴紹,他的馬步軍七日之內可抵達渭水,屈突通自東入關勤王,最少要十天,任城郡王南來要半個月,李世勣和李藝最快也得二十天上下。各路軍馬沒有統一節制,日夜兼程馳援長安,趕到瞭也是疲兵,突厥鐵騎隻要分出八萬餘人日夜圍城,我城內守軍就根本無暇他顧。哈哈,十萬突厥大軍在長安城下吃的飽飽的,精神頭養的足足的,反客為主以逸待勞。柴紹統帶的幾萬人馬用不瞭一天功夫就會被突厥人割麥子一樣一片片割倒。屈突通、李道宗、李藝、李世勣,二十幾萬勤王大軍全都反過來變成瞭遠道而來的客軍,兵馬總數雖多,卻逐次投入戰場,猶如為火添油。等到頡利打垮瞭屈突通,大唐的天下,就全都押在李世勣的身上瞭!”

長孫無忌臉色已經變成慘白顏色,斟酌著詞句道:“突通老帥久經戰陣,麾下又有天下聞名的玄甲精騎,雖說沒有殿下坐鎮,也不至於一戰即潰,隻要他能撐上幾天,任城王、燕王和李大將軍的軍馬就到瞭,那時候……”

李世民搖瞭搖頭:“沒用的,屈突通久經戰陣,卻絕非頡利可汗的對手,突厥騎兵的機動性、驃悍、驍勇和王竇之流絕對不可同日而語。老將軍雖說是老軍務,徑直面對突厥鐵騎,這卻還是第一遭……”

他深深吸瞭一口氣,猛然間挺直瞭腰板道:“所以,實則我們隻有兩種選擇。要麼最遲於五月上旬出慶州提調諸軍預做戰爭準備,這樣我們就能夠爭取到兩個月的措置餘地。要麼我們就隻有坐以待斃瞭!等進瞭六月再節度諸軍,時間就不夠瞭。我們唯一能夠預先采取的對策就是派出一支偏師出涇州略武功,與長安城互為犄角之勢,確保頡利可汗不能放手合圍京城,爭取能夠拖延十天到半個月時間……”

正說著,大殿門外忽然傳來瞭尉遲恭略帶沙啞的聲音:“末將尉遲恭,請見大王!”

李世民望瞭望承乾殿的大門,嘴角浮現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整整袍服重新坐下,揮手道:“敬德進來吧!”

尉遲恭今日穿著頗為正式,頭戴一頂軟翅青巾,身上穿一件月白色的汗褂,外罩一件紫色青須五爪花蟒袍,腰間束著一條武德皇帝禦賜的寬板魚帶,足下登一雙皂青色快靴,腰間的寶劍乃隨宮至寶“泰阿”,原本是皇帝賜給秦王做三軍司令之用,後天策府立,李世民典軍名正,便將這上古神兵賜予瞭數次在亂軍之中救得自己性命的尉遲恭作為隨身佩劍。

尉遲恭躬身行瞭禮,站直瞭身形道:“大王,如今東宮那邊一步緊似一步,步步進逼毫不容讓,不是末將多嘴,時局不寧,您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王妃世子和我們這般鞍前馬後追隨殿下多年的臣屬們打算打算瞭!”

一句話說得殿內幾個人面面相覷,李世民笑著擺瞭擺手:“這裡沒有外人在,不必拘泥禮數,坐下說話!”

尉遲恭也不客氣,略略謙謝一下便在張公瑾的下首坐瞭,向他和長孫無忌、候君集欠瞭欠身,權做見禮。

李世民輕輕撫瞭撫唇上的“一”字形胡須,微笑道:“敬德今日似乎是滿腹忠言如哽在喉不吐不快呀,也罷,你就說說看,本王當如何打算?”

尉遲恭神色肅然地追問道:“今日在場的都是大王的親近信任之人,某傢說話也不避諱。敬德別無他意,就是想問問殿下,太極殿外那口大銅鼎的分量,您究竟有沒有心思知道?想不想問上一問?”

李世民眉棱骨不動聲色地聳動瞭一下,輕描淡寫地道:“一口破鼎,有什麼稀罕處?問與不問,都沒什麼打緊!”

尉遲恭嘿嘿一笑,黑中帶紅的面龐泛著一絲寒意:“恕臣下無禮,殿下若是有這份心思,敬德跟著殿下拼死拼活效命沙場這麼些年也不枉瞭。日後大王撫有天下,某傢就算不能高官厚祿,至不濟百年之後靈位圖形也能效光武名臣般躋身雲臺垂享後世香煙!殿下若是無此大志,敬德跟著殿下也沒什麼出息,倒不如規規矩矩回去種地,守著婆娘和娃娃瞭此殘生,也免得一腔熱血做瞭刀下之鬼,後世史書再留下個‘叛臣逆將’的名聲,那就真的不值瞭!”

李世民啞然失笑道:“誰說敬德不讀書?不讀書竟然曉得這許多的典故,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瞭!敬德,這一番話,是誰教你說的?”

尉遲恭嘿嘿笑瞭兩聲,道:“不瞞殿下,話是某傢自己的話,漢光武帝雲臺二十八將的典故,是司馬大人給某傢講的。至於叛臣逆將什麼的,嘿嘿,那是上次與大傢共宴時從玄齡相公那裡聽來的。”

李世民訝然道:“好端端的,怎麼突然想起來說這些瞭?那個‘問鼎’的典故又是誰教你的?”

尉遲恭咧嘴笑道:“殿下也忒看不起某傢瞭,尉遲恭畢竟也是定楊可汗駕前重將,劉公雖無帝王之命,畢竟也是一方諸侯,幕中有學問的人還是不少的。問鼎的典故,是那年跟著宋王打齊王和裴寂的時候金剛大哥說給某傢聽的。”

他頓瞭頓,說道:“某傢今天之所以有這一問,並非對大王不忠。而是某傢以為先下局面已經到瞭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候,大王若再顧念父子兄弟之間的那點子骨肉親情,恐怕用不瞭多久,眾兄弟就要追隨大王同做刀下之鬼瞭!”

李世民端起茶盞喝瞭一口水,漫不經心地道:“局面雖然不妙,也不至於危言聳聽吧?房公杜公能奉敕出府,自然就能應詔而回。這件事情是裴相國的首尾,他畢竟是文人宰相,有些事情處理起來畢竟書生氣濃瞭一些。若是大哥諫言,首先要調離的便是君集、志玄、敬德、叔寶、之節、行恭六將,二公的文章學問雖好,關鍵時候畢竟當不得矢馬弓刀……”

尉遲公臉上肌肉顫動著獰笑道:“殿下說的一點不錯,嘿嘿,太子殿下的更率令王晊,昨晚夜造臣府,送來黃金五十斤,彩緞一百匹,渤海進貢的珍珠兩百粒,外加一副精工打造的黃金鎖子鎧甲。嘿嘿,當真是大手筆呀……”

李世民聞言,連頭都沒有抬,嘴角浮現出一絲似喜似慰的微笑。候君集卻兩眼目不轉睛地註視著長孫無忌,這位皇親國戚的目光裡,此刻充滿瞭驚惶和恐懼……

06

峽口集距扼守長城關隘的靈州要塞八十餘裡,距大河一百二十裡,是大河南原之上一處不起眼的小鎮子,總共不過七十餘戶人傢,然其地理位置卻極為特殊。峽口集是距長城最近的集市,中原和口外的商旅多在這裡歇腳打尖,集子裡的馬市是靈州軍事禁區內唯一可以合法交易馬匹的地方。因此人煙雖然稀少,峽口集平日熙熙攘攘卻也小有繁華。峽口集得名於鎮西十二裡的野狼坡,這野狼坡實則是一片高地,上下二十餘裡寸草不生砂石遍地,峽口集恰好位於野狼坡與中條山北麓之間,故而得名。也就是這個荒無人煙的野狼坡,大唐武德九年四月廿四,由突厥可汗頡利親自統率的將近三萬金狼鐵騎與大唐永康縣公、上柱國、璐州道行臺尚書令李靖所率一萬江淮騎兵在此展開瞭一場空前慘烈的騎兵會戰。

江淮騎兵的編制較普通唐軍為小,全軍共計十府,每府千人千馬,皆為中府編制,隻有做為李靖貼身護衛親兵的荊州親衛府是上府編制。江淮軍的戰馬遠不及突厥騎兵乘騎的塞外戰馬雄壯驃悍,沖擊速度也相去甚遠,其所長在於善跋涉耐遠途,從蒲州跨越數百裡奔襲靈州,還能保有相當餘力。凡物有其利亦必有其弊,耐久力稍勝一籌的另一方面便是負重能力大打折扣,江淮軍的馬具裝備甲胄兵刃無論從質地上還是從性能上與突厥騎兵都難相抗衡。普通騎卒身著皮甲,挎一柄略帶弧度的斬馬刀,佩戴一副堅韌度較高的拓木弓,箭壺中的箭是唯一不打折扣的物什,每個騎兵的箭壺中都滿滿當當插瞭三十六支狼牙箭。李靖和各府的統軍將軍披掛的是通用的明光鎧,卻全是為瞭指揮節度便利。

做為此次北線防禦戰的前敵最高節度大帥,對於敵我雙方的戰略態勢對比,李靖心中明鏡一般。唐軍與突厥軍不僅僅在數量和質量上差距甚大,即使在雙方的臨戰狀態上,唐軍也處於絕對的劣勢。突厥鐵騎雖是客軍,畢竟已經在附近盤恒瞭數月有餘,地理環境早已熟悉,且接戰之前已經足足休息瞭半日有餘;唐軍雖是主軍,卻是從長江一線臨時抽調北上,幾乎所有士卒都是長這麼大頭一遭來到大河以北,更何況連續行軍三日三夜,人未離馬馬未卸鞍,是地地道道的疲憊之師。唐軍唯一可恃者就是隱秘行軍突然出現在陣前,頡利可汗及其左右不明虛實心存顧忌,更無法判斷是否隨後還有援軍。頡利可汗雖然歷來飛揚勇決,但此番畢竟是率輕師孤軍深入,四周強敵環伺,稍有不慎就有全軍覆沒之虞。

唐軍突然出現,確乎出乎突厥軍的意料之外,待全軍上馬做好瞭臨戰準備,野狼坡上最高的地勢已為唐軍占據,幾名原先佈置在上面充做警哨的斥候兵飛也似馳回本陣,有一個跑得稍稍慢瞭些,遠遠的一隻狼牙箭自背後透胸而過,帶出瞭一蓬血霧。死屍的腳掛在馬鐙裡拖回本陣,揚起瞭一路煙塵。

頡利可汗惡狠狠註視著軍容嚴整井然有序的唐軍陣列,牙齒咬的格格做響。他朝著身邊的俟斤阿史那烏沒啜使瞭一個眼色,阿史那烏沒啜會意,縱馬出陣,勒住韁繩用漢語高叫道:“對面是大唐哪位將軍?請出來說話!”

李靖刀削斧刻般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深吸瞭一口氣叫道:“擊鼓!”

咚咚的戰鼓聲陡然間在空曠的原野之上響起,讓所有陣前的將士心中驟然一緊。擊鼓進軍!阿史那烏沒啜有些詫異地瞇起瞭眼睛,自己問話對方非但不答,竟然擂起戰鼓,連個照面也不願意打就要開戰。對面的唐軍人數不多,戰意何以如此強烈?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唐軍前軍兩千餘騎已然開始緩緩前進,騎兵們動作統一地拔出瞭馬刀向天揮舞,齊齊扯著嗓子高叫“殺——”,人數雖然不多,聲音卻極響亮高亢,一時間,鼓聲、兩千匹馬蹬踏大地的聲音都被這震人心魄的喊殺聲淹沒瞭。

阿史那烏沒啜雖然略感驚疑,卻並不畏懼,眼前這點騎兵,還不夠金狼鐵騎半天吃的。

就在此刻,就在唐軍中軍的左右兩翼,突然之間馳出瞭兩支輕騎,這兩隻騎兵繞過高坡,分兩個方向斜刺刺向突厥軍陣的兩翼殺去。

兩翼的騎兵殺出陣位並不奇怪,讓阿史那烏沒啜略感有些別扭的是這兩隻騎兵殺出陣位時的速度。速度就是騎兵的生命,騎兵在戰場上的機動優勢以及強悍絕倫的沖擊力全賴遠高於步兵的速度。沒有瞭速度,騎兵就發揮不出任何地優勢。然而騎兵的速度卻絕非說有就有,不經過一段距離的加速,騎兵的速度所能造成的沖擊效果將大打折扣,甚至可能根本就發揮不出來。這兩支騎兵自野狼坡最高點兩翼一露頭,阿史那烏沒啜立即斷定,不管這兩支輕騎總共有多少人,必然是在坡後突厥大軍的視覺死角裡經過瞭起碼數百丈距離的加速才殺出來的。速度雖不算快,但金狼騎兵要想將馬速提高到同等程度卻同樣需要百餘丈的加速,雙方陣線之間距離空間也不過四百餘丈的距離,恐怕速度還沒提升多少,兩軍便以遭遇。阿史那烏沒啜這才明白過來,擊鼓也好,前軍出陣也好,高聲喊殺也好,都不過是為瞭掩蓋坡後兩支偏師加速的馬蹄聲而已。他心中暗自冷笑,看來對面統軍的唐將倒是略通騎兵的奧妙,隻是雙方實力相差懸殊,這種小伎倆根本不能扭轉強弱之勢,這種局面下如此輕率用兵,未免也太莽撞瞭點!

這兩支輕騎陣列不若前軍般齊整,每騎之間拉開距離較大,士卒們都塌著腰低伏在馬背上,幾百丈的距離,幾乎眨眼之間就還剩下不足一百五十丈,金狼軍的騎士們早已搭弓在弦,隻待唐軍全軍進入射程。便在此時,唐軍陣中又是一陣急促的戰鼓聲,隨即“嗚——嗚——”的號角聲響起,隨著這令人心動神馳的號角聲,一面明黃色鑲著龍紋邊頁的大纛在野狼坡最高的地方豎瞭起來,那裡恰恰是唐軍中軍所在處。

一時間,頡利可汗和阿史那烏沒啜全都倒吸瞭一口涼氣,突厥陣中所有通曉漢傢文字的特勒和俟斤們都不自覺地握緊瞭手中的兵刃弓矢,全然沒註意到兩翼來襲的輕騎恰於此時馬頭略偏,向突厥軍陣的兩側略去。

那大纛上光溜溜什麼飾物都沒有,隻簡簡單單用楷書工工整整寫瞭五個玄色大字:“天策上將軍”。

曠野上仍然是敵寡我眾,眼前的唐軍騎兵也仍然就這麼多,背後五十裡遠的靈州城也仍然沒有什麼異動,四月下旬的天氣,風沙雖大,陽光卻也仍然溫暖和煦;一切似乎都與方才沒有什麼不同。然而,一顧徹骨的寒氣卻在突厥大軍之中悄悄的蔓延開瞭,上至君主下至士卒,都被這自野狼坡高坡背後傳過來的莫名的寒氣感染得高度緊張起來。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那桿剛剛立起來不久的大纛上那微不足道的幾個楷字而已。

隻有頡利可汗和少數幾個靈臺尚且清明的將領才註意到瞭,在大纛一側,唐軍又打出瞭另外一面將旗,旗號上的字樣遠較大纛為多,寫的是“行軍總管天策長史璐州道行臺尚書令李”。

阿史那烏沒啜催馬馳瞭回來,對頡利可汗道:“應該是李靖的騎兵,我們在長安的線報傳回的消息,三個月前,唐廷正式發佈瞭李靖任璐州道行臺尚書令的任命!”

頡利可汗陰沉著臉“嗯!”瞭一聲,開口道:“他什麼時候又做瞭李世民的行軍長史瞭?”

阿史那烏沒啜搖瞭搖頭:“那就不清楚瞭!”,我們最後一次接到長安線報是在夏州,最近兩個月的消息,回到牙廷之前恐怕我們無從得知。”

望著兩翼正在來回遊走射殺己方士卒的唐軍騎兵,頡利可汗握緊瞭雙拳道:“現在我關心的不是這個,我關心的是這個李世民究竟在什麼地方?他手上有多少軍馬!”

阿史那烏沒啜疑惑地道:“這個李靖不會是在虛張聲勢吧?”

頡利可汗冷然道:“你瞭解這個李靖嗎?他是唐軍中的元老宿將,在唐軍平滅南方的戰爭中是指揮十餘萬軍馬的統帥,他的軍隊為李淵打出瞭中原以南的半壁江山。在大唐軍中,他的地位甚至比李世勣和屈突通還要高。這樣一個戰功卓著的將軍,除瞭李世民,還有誰有資格用他做幕僚?”

阿史那烏沒啜遲疑瞭一下道:“這個李靖,原先似乎一直在趙王李孝恭行軍總管府做長史!”

頡利可汗笑瞭笑:“你認為以李孝恭的身份和高傲,他會做出打著別人旗號來壯膽子這樣丟面子的事情嗎?”

他“鏘”的一聲將彎刀擎在瞭手中,獰笑道:“李世民的大軍究竟是否就在附近,我們和這個李靖打上一仗就完全清楚瞭,就算是面對號稱在中原沒有對手的李世民,草原上狼的子孫也不會有絲毫的畏懼的……”

……

“在南方呆瞭這許多年,戎馬倥傯,終日與刀劍鋒鏑為伴,朕看你的身子骨倒似比原先好的多瞭!有什麼調養之道,不妨說來聽聽!”武德皇帝笑瞇瞇地對趙王李孝恭道。

李孝恭臉上堆著笑欠瞭欠身,恭敬答道:“臣早年文弱,都是吃瞭嬌氣的虧。這些年在外帶兵,太陽曬雨雪淋,吃夥房大鍋裡的粗飯,騎在馬背上打瞌睡,說來也怪,幼年時落下的胃氣弱的老病根竟不知不覺地去瞭。這卻也算不上什麼調養之道!”

武德哈哈大笑:“雖如此,卻也說得實在!進京快一個月瞭吧,住得可還慣?”

李孝恭答道:“蒙陛下愛惜,臣這些日子休養得極好,隻是平日裡公務繁忙,乍一閑下來,渾身上下倒還有些不自在呢!”

武德意味深長地點瞭點頭:“你的心思朕知道。此番北邊用兵,實出於不得已。朕沒允你再掛帥印,是另有一番計較的。”

他頓瞭頓,說道:“今年是朕登基的第九個年頭瞭,雖說天下鼎定,卻也還難稱得天下太平。北方的外患固然是朕一塊心病,畢竟是邊事,然則河東的盜匪不靖,卻實實叫朕難以安寢。竇建德死瞭幾年瞭,人們還念著他的好,這說明瞭什麼?一是竇建德雖是一方豪強,確有其過人之處,其他反王不可比;二是朝廷的施政有誤,吏治不清政令難行,地方百姓腹有怨言。山東這個地方,確實需要一個鎮得住的人去好好整飭一番瞭!”

他端起酒盞,淺淺地抿瞭一口,道:“北邊嘛,任城王雖然年輕,但治軍多年驍勇善戰三軍賓服。屈突通侍奉兩朝謹慎老成,李靖精通兵略善謀攻伐,三人聯手,軍事上的事情,朕不太擔心。可東邊目下要緊的卻不是軍事,而是政治。李世勣是老軍務,有他坐鎮,即使再有豎旗造反者,朕也不擔心。可是河東地方千裡,僅糧鹽兩項,經營好瞭就不得瞭,能抵小半個國庫的歲入。朕雖派瞭王珪去治理庶務,終歸還不大放心,那個地方,總得有個德望資歷均可服眾的傢裡人去坐鎮才好。”

李孝恭端著酒盞的手略有些顫抖:“陛下下的意思,是想讓臣出守河東?”

武德凝視著他道:“朕現在設瞭從三品的山東道行臺,以李世勣為令,王珪為左仆射。可是朕還想設一個更大的行臺,統領冀、魯、豫諸州郡軍政事務,就叫河東道行臺,洛陽以東,淮河以北,悉署理之。這個行臺和原來的陜東道大行臺一樣,與朝廷尚書省同級。你出任河東道行臺尚書令,正二品,由裴、蕭兩位政事宰輔遙攝左、右仆射,李世勣任尚書左丞兼行臺兵部尚書,正三品,王珪為尚書右丞兼行臺民部尚書,從三品。其他的人事,你可自行權衡酌定,可先任命,再向朝廷尚書省吏部報備。”

李孝恭這一喜確實非同小可,雖說他在荊州任東南道行臺尚書左仆射,但東南道行臺不過正三品,且省內隻設瞭一個兵部尚書,乃專為李靖而設。此番出任河東道行臺尚書令,在品軼上一下子與擔任朝廷尚書令的秦王李世民一下子拉平瞭,且聽皇帝語氣,可仿中樞六部制分設各部,除瞭吏部禮部幹礙朝政禮制不能另設,其餘四部均可自行任命尚書。更加讓他怦然心動的是,裴蕭兩位政事堂宰相分任自己的兩個副手,雖說不能實際到任,卻也是極大的榮耀之事。他又想到眼前皇帝對秦王頗為不喜,看這意思,恐怕年內秦王權勢便將不保。到時候空出一個尚書令的位子來,太子監國自是不能兼領,齊王頑劣,充其量以侍中進中書令,總領百官總理朝政的尚書令說什麼也不太可能落在他頭上。宗室之中,隻有自己軍政全能,又實任與朝廷尚書省平級的河東道行臺尚書令,到時候進政事堂榮任首輔,不過咫尺之遙而已……

武德皇帝哪裡想到轉眼之間這位趙王已經轉瞭這許多念頭,他嘆瞭口氣,道:“朕以秦王功高,欲封秦王於洛陽,允其自建天子旌旗,又恐他軍功太甚遭朝野猜忌,他心裡也不安。所以朕將免去其所任陜東道大行臺尚書令一職,把河東幾十個州郡劃出來由你統領。秦王及其所屬天策上將府統領函谷關以西洛陽以東晉陽以南許昌以北的幾個州郡做為封邑,這個地方另設一道,就叫關外道,直屬於天策府。朕把你放在東都的東邊,是希望你能夠妥善安撫百姓節度諸軍,若是關中有什麼大事,也能與朝廷相呼應!朕的這一番苦心,你能明白麼?”

李孝恭眼珠子轉瞭轉,答道:“陛下聖心遠慮,臣下等皆不能及。不過秦王殿下天生聰穎敏慧過人,函關與東,有殿下與臣坐鎮,陛下大可高枕無憂。”

武德皇帝淡淡應道:“哦!你這麼看?”

李孝恭道:“是,臣昔日伐南之前,曾往秦王處辭行,其時殿下將討王竇。當時秦王殿下對臣言道:洛陽為關外重鎮,東連齊魯,西下函關,北眺太行,南俯荊襄,實為兵傢必爭之地。自古以來,得洛陽者得天下,漢光武帝、魏文帝莫不如此。王世充一狂妄匹夫,坐據洛陽尚能問鼎天下,隻要洛陽在手,不愁天下不定。”

武德皇帝默默地聽著,半晌沒有搭言,良久方道:“你此番回京,去拜訪秦王瞭麼?”

李孝恭垂下頭去,以掩飾略有些得意的眼神,答道:“十天前就去瞭。秦王對陛下封國建旌之事極感榮寵。稱必將善自經營河洛,以不負陛下厚恩。”

武德皇帝問道:“他很高興?興致……很高?”

李孝恭恭恭敬敬地說道:“是,不僅是秦王殿下,整個天策府上下人人都面帶喜色,都盛贊皇上隆恩厚德呢!”

武德皇帝直視著他問道:“他們為什麼這麼高興呢?”

李孝恭一怔,隨即坦然道:“秦王殿下經略河洛有年,身邊左右文武,以山東豪俊居多。這些人留在長安,本來就是因為秦王是主,他們並不喜歡關內的水土。此番聽說能夠出關回到傢鄉去,且可以繼續追隨獨建天子旌旗的秦王殿下,當然多感暢然。臣看他們的意思,在京師呆的似乎頗不如意,去瞭洛陽,這些人恐怕就不願意再回長安來瞭!”

武德皇帝沉吟良久,淡淡說道:“今日就到這裡吧,建河東行臺之事,兩月之內朕就有明敕,你回去準備準備,不要張揚。長安局面復雜,你自小心謹慎就是!”

07

“常公既用在下為幕賓,馬周自當竭誠用事以報常公知遇之恩。如今京師局勢一日緊似一日,常公身負皇城宿衛重責,斷然撇不開這天下第一難纏的傢務事。於此性命交關的當口,常公切不可再對周有所疑忌提防,內剛則外嚴,裡疑而患生,如不能推心置腹,窮書生就算留在府中,恐也無益於常公。”

馬周短短幾句話,立時讓常何鬧瞭個大紅臉,他訕訕笑道:“我請先生來本就是為瞭商議大事的,又怎會猜疑先生?馬相公是飽學之士,常某是個粗人,這些日子裡若是有什麼事情得罪怠慢瞭先生,還望先生海涵則個。”

馬周擺瞭擺手:“常公不必和我兜圈子瞭,馬周自入幕數月以來,承常公以士禮相待,又有什麼委屈處?如今時局不寧,朝政維艱,我隻問常公一句話,還望常公據實相告。”

他轉過身來,二目炯炯凝視著常何,一字一頓地問道:“東宮和西府,將軍究竟站在哪一邊?”

一句話把個堂堂帝國皇城禁軍統領驚出瞭一身冷汗,他張瞭張嘴,卻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面色極為尷尬地看著馬周。

馬周冷然笑道:“此事關系你我的身傢性命,常公切勿再以虛言相對。常公若是信得過馬周,便請實言相告,若是信不過馬周,也請言明,馬周即刻離府,如此兩不相誤,其善大焉!”

常何愕然半晌,爽然大笑道:“先生言重瞭,我既待先生以士禮,又怎會信不過先生?隻不過事體重大,牽涉諸多,常某位份非常,先生不問起,倒還真不敢輕易言及。”

他用手捋瞭捋胡子,坦然道:“不瞞先生,自從常某就任北軍以來,太子曾數次對常某流露出招攬之意,我並未回絕!不過,我追隨秦王殿下多年,一直效命鞍前,秦王和尉遲將軍曾在武牢亂軍之中救過常某性命,就是玄武門禁軍屯署統領之位,也還是秦王殿下提攜才得任之。所謂知恩圖報,即使秦王殿下失勢,常某也斷斷不會落井下石妄做小人。”

馬周緩緩坐回瞭椅子上,皺著眉頭說道:“常公是如何回復太子的呢?”

常何笑道:“我對東宮來人道:‘請太子放心,常某既是大唐的臣子,自當效命皇上與儲君,需關照處,不消說的,自當盡心盡力!’”

馬周追問道:“如今太子與秦王勢同水火,一場蕭墻之禍就在眼前,常公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呢?”

常何苦笑道:“我職位卑微,又能如何打算?我雖應瞭太子,卻從未做過背叛秦王的事情。秦王雖有大恩惠於我,卻並不真正信任我,前番我陪同他前往東宮赴言,話裡話外還在敲打我呢。馬相公,說老實話,我手中的兵權雖緊要,終歸是個五品末吏。似這等帝王傢事王子之爭,斷然沒有我置喙的餘地。別說我管不瞭,就是當真讓我管,我也不敢管。無論是太子還是秦王,捏死我都不過舉手之勞。我誰也得罪不起,實指望能夠外方邊塞領兵,躲開京城這個是非圈子,不過看來無論是皇上還是太子秦王恐怕都不會同意。留在京裡,一旦事起,除瞭做縮頭烏龜,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法子瞭。”

馬周瞥瞭常何一眼,心知這個外表粗豪不文的將軍實際上心細如發,直到此刻仍然不肯對自己交底。他心裡明白,卻也不故意說破,神情懇切地道:“恕我直言,別個躲得開,常公卻是躲不開的。常公身負宮廷宿衛之責,掌管禁軍兵權,無論是太子還是秦王,要謀大事都不會放過常公。”

常何嘆道:“但願皇上能夠允準秦王赴洛陽,如此便能消弭一場塌天大禍瞭。”

馬周搖著頭道:“將軍此乃一相情願。皇上在太子和秦王之間舉棋不定左右搖擺,早已是朝野皆知的事情。封秦王於洛陽,固然是兩全其美之策,然於大唐社稷而言卻是飲鴆止渴之策。今上在位或許還能隱忍彈壓,一旦今上龍馭歸海,還有誰能阻止大唐天下四分五裂?這是明擺在那裡的事情,誰還看不明白?就算皇上不聽太子齊王的一面之詞,裴寂、封倫、宇文仕及等政事堂諸相公的意見,皇上恐怕不能當耳邊風置之不理吧?更何況還有趙王、淮安王、竇公等勛臣外戚,這些人就算不向著太子,為江山社稷計,也絕不會坐視皇上重蹈前漢分封覆轍而緘口不言的。”

他頓瞭頓,接著說道:“更何況河東鎮守李世勣剛剛當上山東道行臺尚書令,椅子還沒坐熱,就又來瞭一個親王凌駕於上,他心裡能舒服麼?這些邊將的意見也許不受重視,然則滴水匯成江河,皇上就算心意再堅定,能抵得住這些王爺公爵宰相將軍的齊聲反對?皇上畢竟不是漢孝武皇帝那樣的剛愎獨裁之主。說到底,出洛陽號召天下,不過是秦王殿下的一個美夢罷瞭!”

常何越聽越是心涼,他聲音略帶些嘶啞地問道:“那秦王豈不是已如坫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瞭麼?”

馬周的神情凝重瞭起來:“秦王若是真的就此放棄抵抗任人魚肉,他就不是縱橫天下十餘年不敗的天策上將瞭!”

他嘆瞭口氣,語調沉重地道:“這些日子裡,我在常公書房之內遍覽瞭自義寧元年以來大丞相府及尚書省發下來的所有抄報。秦王率軍征伐,數次皆悖常理,出其不意,從而變不可能為可能。武牢戰竇建德,直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位殿下平日裡雖說謙恭下士,每臨戰陣卻其志如剛,雖千軍萬馬亦不可奪。沒有這份堅毅果決,秦王也不會成為太子儲位的最大威脅!”

常何聽到此處臉色已然變得慘白:“你的意思是說,即使秦王不能出洛陽,也不會束手聽命於太子,反而要拼死一搏弄個魚死網破?”

馬周冷笑道:“秦王若是沒有這種打算,當年又何必費盡心機將常公安排在玄武門禁軍屯署這樣的要害位置上?要知道,一旦京城內亂,不要說太子令秦王教諭,就是陛下聖敕沒有將軍你的點頭都出不瞭皇城。也就是說,一旦京城亂起,太極殿、顯德殿、承乾殿、武德殿無論哪一方離開瞭將軍你誰也控制不瞭局面。秦王殿下畢竟是軍功受賞武事嫻熟,無論行事佈局,均在要害處預先做眼。這一層太子殿下雖說也看到瞭,終歸遲瞭一步。雖說目前在朝局上太子取攻勢秦王取守勢,但太子的攻勢,卻未免過於文縐縐瞭些……”

馬周說得驚心動魄,常何卻反而一掃方才的驚懼神色,雙目之中精光閃爍,語氣沉澀地道:“馬先生似乎已經算定瞭秦王在皇城之內有所圖謀瞭?”

馬周冷笑道:“這些日子敬君弘將軍於府中走動頗多,想必就是秦王殿下委將軍招攬的吧?”

常何渾身的汗毛都直立瞭起來,他此番才算真正領略瞭這個醉酒傲太守的窮酸書生胸中的見識城府。他來府中幾個月,每日隻見他吟詩作畫撫琴弄蕭,卻不想自己自以為機密的諸事沒有一件瞞過他眼去。馬周的文采風流自不必說,這份洞徹萬物的明達幹練著實讓人心折。

他強自按捺著心中的驚慌起身拜道:“常何身處危境,做事不得不萬分仔細,如有得罪先生處,還望先生海涵。”話語中雖略帶尷尬驚懼,倒是透瞭幾分至誠出來。”

馬周嘆瞭口氣:“將軍何必如此,聖人雲:‘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君,幾事不密則害成’馬周一介書生,常公身負重任,怎能貿然輕信?”

他頓瞭頓說道:“如此說來常公實際上堅決站在秦王一邊瞭?”

常何點瞭點頭:“正是,不欺君,不悖主,常某別無選擇!”

馬周沉思半晌,拍案叫道:“好,承將軍看重,窮書生此番便與常公共擔這天下第一兇險的大事。如今諸事已現端倪,大禍為期不遠,我們需早做謀劃,未雨綢繆!”

常何愕然道:“雖說局面險惡,可如今朝廷內外都在為北面的軍務焦心操勞,文武大臣還眼睜睜盯著禦北的帥位。皇上允瞭秦王出洛陽獨建天子旌旗,也畢竟還沒有真個反悔。如今便說局勢不可為,是否為時過早呢?”

馬周嘆瞭口氣:“恐怕一點都不早瞭。數日之前中書省明發聖敕,調天策上將府長史房玄齡、司馬杜如晦離府另行委任。這是東宮重新向西府宣戰的一個明白信號,一刀下去,便斬斷瞭秦王的左膀右臂。房杜二人乃是天策府的文膽,此番不得不奉敕出府,詔敕裡甚至明白寫明‘不得再事秦王’。太子棋步雖緩,卻是步步緊逼。秦王殿下周旋騰挪回轉的餘地恐怕不大瞭!”

常何倒吸瞭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說,太子是想將秦王身邊的文臣武將一個一個調開,使得秦王即使東歸洛陽,也不過是孤傢寡人而已,從此對朝局再無掌控能力?”

馬周冷笑著搖瞭搖頭:“秦王縱橫天下十餘年,這等手段豈能困得住他?隻要他在洛陽登高一呼,四海豪傑必然紛紛往投。隻要出瞭長安城,秦王的聲望威名在長江以北如日中天。隻有在京兆府,他才落在下風。太子雖說久居京師,畢竟不是不出宮門的紈絝之輩,這一層道理不會看不明白。他這麼逼迫秦王,有另外一層道理在裡面。”

常何道:“難道待得秦王勢孤,再用手段除之?”

馬周曬道:“那是齊王的如意算盤,太子若是肯行此下策,他就不是太子瞭!”

見常何大惑不解,馬周微笑著解說道:“太子畢竟是儲君,正位東宮,是名正言順的帝位承嗣者。他不會也不能采用非常之策在今上面前解決掉秦王,那樣將會敗壞他寬仁德化孝敬嚴慈友愛兄弟的好名聲,也會影響皇上對他的看法。如果太子真的這麼做瞭,會讓皇上對其徹底失望乃至切齒痛恨,那樣隻會便宜瞭在一旁陰附太子覬覦帝位的齊王。這樣的蠢事,太子萬萬不會做!對於他來講,既然自身的位子是正的,那隻需逼著秦王走到邪路上去,他以正壓邪,以眾凌寡,不損名聲不墮威望,也絲毫不影響自己的地位。後世史筆如鐵,也僅會斥秦王為漢之吳、楚;至於孝景帝殺吳世子晁錯苛諸王事,直如太史公者,也不過一筆帶過而已!哈哈,太子殿下的主意雖說拖沓瞭些,卻也不可謂不高明啊!”

常何此時方才想通其中的關節,秦王征伐多年功高蓋世,莫說太子還沒登基,就算是已然正位太極宮,也不能無罪擅誅有功親王為朝野非議後世指斥。因此太子要除去秦王最直接的手段便是逼迫秦王自己謀反,那時候他便可以名正言順率兵平亂,不管面對滿朝文武還是當今皇上,他都是大唐的忠臣孝子,而秦王則是叛國傢背父兄逆人倫的千古罪人。秦王勢力雖大,卻多在關東隴西之地,京兆一帶基本上全都是太子的力量,在長安開戰,太子是主,秦王是客軍,就算李世民有通天徹底之能,在這種局面下除瞭束手就縛或是兵敗身死,恐怕不會有第三種結局瞭。

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相互之間竟然算計到這等地步,常何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濃重的厭惡之感。他長長出瞭一口氣,說道:“秦王殿下忍瞭這麼久,難道就不會繼續忍下去麼?”

馬周搖瞭搖頭:“凡做大事者,行事皆有所求。秦王之所以忍耐,蓋因如今京城局面形勢對他不利,他不得不克制自己對太子步步退讓。這在兵法上有二解,一曰示弱,示敵以弱,使敵對己不加重視,誤導敵軍錯判局勢;二曰蓄勢,蓄己之勢,勢成則發,一鼓而不可擋。然則秦王若是真的等到隻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的時候,即使想再做反擊也不可得瞭。如是秦王能求一世富貴尊榮已是萬幸。可是我朝這位二殿下十餘年來戎馬倥傯英雄瞭得,別人做得富傢翁,他卻萬萬做不得!”

“這又是為何?”常何饒有興味地問道。

馬周嘆瞭口氣:“我沒見到過這位殿下本人,不好評述。僅從朝廷抄報中所見,這位秦王殿下外表雖是謙和愛下善納雅言,骨子裡卻是一個秉性剛烈嫉惡如仇之人。他待人寬和,待己卻頗為嚴苛,內裡極為自負。如此寧折不彎之人,怎麼會走韜晦保首領這條無趣之路呢?有句俗話說得好,最瞭解你的人便是你的敵人。太子既是秦王的兄長,又是秦王的敵人,天下最瞭解秦王脾氣稟性的,除瞭他更有誰人呢?”

常何沉默半晌,問道:“如此說來,秦王被逼在京城內起兵,隻是遲早之事瞭?”

馬周語氣斷然道:“不是遲早,兩月之內,京城局面便將地覆天翻!”

常何大張著嘴,一副不能致信的表情,遲疑瞭半晌方才口齒艱難地問道:“如今局勢未明,秦王或走或留未定,先生何以說得如此肯定?”

馬周長嘆瞭一聲:“太子佈局,步步審慎,註重全局計較細節,可謂滴水不漏。然則秦王治事用兵卻截然相反,諸事隻抓關鍵,這也難怪,太子駕前能用事者,不過王珪、魏徵、韋挺、薛萬徹等寥寥數人而已,秦王麾下,文有長孫房杜,武有侯張尉遲,無一不是當今世上一等一的頂尖人才。這些人追隨秦王日久,根本不用吩咐,一句差遣一個眼神,便能將諸事料理得妥妥帖帖。秦王根本無須諸事親躬。太子長於治政卻拙於馭兵,治政靠的是為政審慎絲絲入細,馭兵講求的卻是當機立斷沉穩果決。太子註重全局,就難免忽略重點,臨機隻是就難免多所猶豫,宮變如同陣戰,一個猶豫就可能葬送三軍性命,在這一點上,秦王絕非太子可比。”

他頓瞭頓,繼續說道:“秦王目下之所以按兵不動靜觀時局,就是因為陛下聖心未定,還有一層可能是因為北方軍事未安。一旦北方軍事局面現出端倪,陛下不讓秦王離京的心意稍加明略,繼續等下去就無異於坐以待斃瞭!目前皇上在等北方的軍報,一旦李靖和屈突通的捷報傳來,秦王離京節度諸軍就變得再無必要,如此秦王離開京師的最後一分指望也就告破滅。那時秦王除瞭當機立斷發動兵變誅殺太子齊王逼迫皇上退位,就再也沒有別的出路瞭。”

常何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他掏出塊帕子擦瞭擦額頭,問道:“誅兄殺弟,迫皇上退位?這……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秦王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做將出來?”

馬周冷冷一笑:“社稷之事,何事不可說,何事不可為?古來成就大功業者,又有哪個受禮制倫常羈絆?魏武帝若奉聖人之言,曹丕安能篡漢?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仁義可以之治天下,卻不可以之得天下!殷鑒不遠,常公又何必拘泥於婦人孺子之見?”

常何咽瞭口吐沫,強自穩瞭穩紊亂的心神,問道:“如果李靖和屈突通兵敗,那麼陛下就會再次啟用秦王以天策上將身份出京提調天下兵馬瞭,那京城之變,也就消弭於無形瞭?”

馬周長長嘆瞭一口氣,答道:“是啊!李靖若是徒有虛名,則京兆可免去一場血光之災,李靖若果真不愧名將之稱,不出兩月,長安……將成一片修羅殺場……”

08

一抹殘陽掛在遠方的天際,將天和地同染成瞭動人心魄的紅,幾朵雲被落日的餘暉渲染得如天火般絢爛多姿。在逐漸暗淡下來的蒼穹之下,血腥慘烈的殺戮戰場正在吞噬著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人、一匹馬,在戰爭的風暴中顯得如此脆弱,如此微渺,轉瞬之間,無數的靈魂便從大地上飄起,化為怨氣,化為殺戾。頡利可汗自繼汗位以來所歷戰陣不盡其數,與中原諸雄互爭短長亦非一日,武德八年南征,兵鋒直抵李唐發跡之地晉陽城下,是役亦曾與號稱中國精銳的天策玄甲精騎正面交鋒。然而就算是那場讓他鎩羽而歸之戰,也未曾令他有這等心動神馳的感受。

唐軍的騎兵陣佈得令人不解,背山而陣,出現在野狼坡正面的騎兵總數不超過五千人,中軍不過三千人之數,兩翼的騎兵也不過兩千餘人。左中右三軍之間始終留有五百步到八百步之間的間隙。做為機動性較強的騎兵而言,這種陣線平滑的戰陣不易發揮騎兵的速度和沖擊力,然而李靖所在護纛中軍承受瞭金狼軍數次勢道迅猛的沖擊,兀自巋然不動。

頡利可汗瞇起瞭雙眼,他已然看出瞭門道。

每當金狼騎兵沖上高坡,唐軍的前沿陣列就會自動向兩翼側向機動,而佈於陣後的一千二百中軍護軍均一手持矛一手擎重盾,突厥軍馳上高坡,速度自然減緩,在唐軍的矛陣前不易發揮騎兵的沖擊力。而撤向兩翼的唐軍騎兵卻充分發揮短弩的強大殺傷力毫不停歇地在遠距離上予敵側後部隊以大規模殺傷。因此往往突厥騎兵的沖擊僅僅能夠維持一個波次,後力難繼。每當突厥騎兵沖擊失利退下高坡,撤向兩翼的唐軍騎兵就會迅速馳回原有陣地,將陣線補齊。而此刻高坡之後就會出現數百矛騎,以補充在方才的戰鬥中損耗瞭的中軍護軍。

而左右兩翼遊動的兩支唐軍卻始終不與突厥軍正面交鋒,隻是遠遠的牽制襲擾,令金狼軍始終難以從側翼包抄野狼坡後路威脅李靖的中軍。

頡利可汗冷冷一笑,李靖的戰法雖然可稱高明,但那是在突厥騎兵始終不敢動用主力與其交鋒的前提下方可奏效,否則兩軍實力相去懸殊,再高明的戰術也無法拉平這一差距。若不是他始終顧忌著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李世民,才不會讓李靖撐到現在。

當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遠方連綿不盡的小山脈中,頡利可汗終於下定瞭最後的決心。

“吹起號角,今夜我們生擒李靖,讓他去與溫彥博做伴!”頡利可汗獰笑著下令道。

嗚嗚的號角聲在戰場上空響起。兩萬名突厥騎兵揮起戰刀,催動胯下的彪悍戰駒,以排山蹈海之勢向著野狼坡方向殺去。

金狼騎兵分為三軍,兩翼各五千騎兵,中軍突擊兵團則有萬人之多。兩翼的騎兵分左右向野狼坡兩側迂回,中軍則全力突破李靖的中軍護軍奪取大纛。戰術雖不出奇,但從兵力上來講,卻絕非李靖目前部署在野狼坡正面的部隊所能夠阻擋。一旦實力展開,兩翼的襲擾遊擊也好,中軍的列陣防禦也好,均不能繼續奏效。反倒有被突厥鐵騎分割包圍逐個擊破的危險。

李靖端坐在馬上,長長出瞭一口大氣,沉聲下令道:“命左右兩翼向中軍靠攏,給蘇烈打旗語,準備決戰,!”

說罷,他“鏘”地一聲拔出瞭腰間配劍,高叫道:“將士們,大丈夫建功立業,正在此時,是男子漢大丈夫,便隨我李藥師殺敵立功,膽小怯懦者,我不殺之敵亦殺之!今日一戰,有進無退,不聞金擅退者斬!全軍聽我將令:前進——”說著,他兩腿一夾馬腹,催動戰馬,率領中軍護軍緩緩開動,在高坡之上展開隊形,以高凌低撲瞭下來……

……

李世民捧著手中的聯銜奏表,額頭上青筋暴起,強自壓抑著心頭的憤怒和恐慌道:“父皇明鑒,若是敬德真個要謀逆造反,當年在武牢,他兵符在手軍權在握,隻需一念之差,兒臣便再無緣重返慈躬膝下,就是大唐江山,恐怕也難逾函關一步。無論是歸鄭還是歸夏,以敬德之武勇,封爵將不下國公,又何必待得天下鼎定,再來作此大逆不道肇禍毀身之事?更何況表中所言諸事,均系捕風捉影空穴來風,並無半點實據。如此一份參劾奏表,四弟不僅不予以駁斥封回,卻承上來褻瀆父皇聖聽,兒臣實實不解齊王的用意究竟何在!”

武德皇帝冷冷一笑:“你說的頭頭是道,辯駁的也言之成理。不過禦史臺總朝廷上下風憲,糾劾百官勘視文武,其權雖不重,便是政事堂宰輔亦不能過問。你雖是親王,卻也不能越權追究。元吉現掌門下侍中,他既然將此彈劾奏表呈將上來,或覺得茲事體大,涉及朝廷重臣天策親將須得朕親自甄別判定,也不為多事。尉遲恭為劉武周降將,其心素來不穩,朕向知之,不過因其戎馬功刀不無勞績,故權且容之。這個奏表朕看過瞭,正是因為沒有實際證據,朕才留置不發,反而給你看看,也給你提個醒,要你多留一分心思,提防自傢臣屬生事。如今朝廷內外,多少雙眼睛盯著你看。若是下面的人行事不當,牽累瞭你,朕一味袒護回庇,又何以對天下臣民?”

李世民跪下磕瞭一個頭,強忍著胸中憤懣道:“兒臣體諒父皇一片苦心。如今邊疆軍情緊急,朝野不寧,於此內外不安之際。朝廷正當善自撫慰功臣良將,以收四海之心。唯有上下一心,突厥敵寇方不能窺我之隙加以利用。萬不可自相猜疑輕起黨爭,孩兒不肖,卻還知社稷之重重於族閥之私,敬德雖是降將,然其武略過人忠勇可嘉,於征伐之際厥功甚偉。若是朝廷以此不實之詞輕加刑獄於有功之臣,勢必使天下豪傑寒心,我朝方立,如此毀人心妨社稷之事,萬不可行!”

武德擺瞭擺手:“罷瞭,你的心思朕明白,朕給你看這個奏表,本就是不愈追究其人。你也不要疑持書禦史和你的弟弟。若說尉遲恭對朝廷對朕沒有貳心,你的弟弟就更不會有貳心。隻是平日裡你還要好生約束手下人少生事端,否則真個折騰起來,朕免不瞭要秉公處斷,於你面上也不大好看!”

他嘆瞭口氣,問道:“去洛陽的事情,你準備得怎麼樣瞭?”

李世民渾身一震,答道:“兒臣沒有準備?”

武德皇帝瞥瞭他一眼,“哦”瞭一聲,略帶譏刺地問道:“沒有準備?朕聽說如今天策府上上下下都在打點行裝,恨不能早一天離開京師這片是非之地,怎麼,他們準備,你反倒沒有準備?你不願意走?還是你到現在還在惦記著顯德殿那個位子?”

李世民渾身一震,抬起頭來直視著自己的父親,眼中數點淚光閃動,強自保持著平靜道:“父皇,自入長安以來,父皇數次許兒臣以東宮之位,兒臣百般推辭,不敢應就。兒臣雖不賢,卻也粗知長幼有序之大義,太子是君,兒臣是臣,君臣位分早已在武德初年定制成禮。除非兒臣不想再做大唐的臣子,不想再做父皇的兒子,否則兒臣萬萬不敢存悖逆之念。天下乃大唐之天下,兒臣之洛為朝廷打理關東也好,留在長安終生不再過問政務也罷,皆出自父皇恩典。”

武德聽畢,笑瞭笑道:“還算你自有一番見識!”

他頓瞭頓,說道:“朕知道,你向來是個好孩子、好弟弟。隻是這些年領兵在外,身邊圍著你的人太多,魚龍混雜,良莠不齊也是難免之事。其中一些人自然是好的,還有一些人用心恐怕就未必那麼光明正大。這些人巴望著跟著你能夠攀龍附鳳封公拜相,這卻也難怪。天策府就像朕登基前的大丞相府,自領一方不受朝廷節制。日子久瞭也難免有人生出別樣心思。朕既允瞭你去洛陽,就不會反悔,不過,天策府的編制品軼要加以裁抑,你到洛陽後,天策上將府就是你的王府制府,位在尚書省之下,總領天下軍務的權力朕要收回。你不必擔心,朕會劃出洛陽周圍的幾個州郡做為你的封邑,專設一道,就叫關外道。該道不設行臺也不設都督,由你的天策府直接統轄。”

武德皇帝短短幾句話間,李世民渾身上下冒出瞭一身的冷汗。他恭恭敬敬跪在丹陛之下,畢恭畢敬地垂著頭,唯恐一抬起頭,就被父親看到那隱藏在目光最深處的驚懼和不滿……

……

塗節再次握緊瞭懷中的淬毒短刀,兩隻眼睛眨也不眨地死死盯住瞭那個在榻子上睡得如同死豬一般的男人。這是他此行的目標,大唐朝廷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號稱帝國第一勇士的尉遲恭。

原本以為這尉遲恭大小也是個將軍,又是唐軍最高統帥秦王的心腹愛將,府中的戒備防衛就是再次也不會次到哪裡去。因而在來之前,塗節早就設想好瞭數種不同的行刺模式以及脫身之計,還做瞭萬不得已同歸於盡的打算。他算計瞭半天,卻萬沒料想來到尉遲恭府中竟會遇到如此令人驚疑令人尷尬的場面。

尉遲恭的府第不大,卻也有五個庭院二十多間屋子。作為武將,這樣的府第確乎算不得奢華,不過,再怎麼簡樸,也不至於寒酸到連一個仆從都沒有的地步吧!可偏偏塗節現在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景象,整個尉遲府裡所有的門窗都敞開著,所有的燈籠燭盞都點著,把個將軍府照得跟白晝幾無區別。然而在這樣一個府第裡,除瞭那位躺在床上做春秋大夢的尉遲將軍和尷尬地伏在屋簷上進退兩難的刺客塗節之外,竟然再也找不出第三個人來瞭。沒有仆從、沒有管傢、沒有隨侍、沒有馬夫、沒有親兵;也沒有丫環使女老媽子,甚至連原本應該有的尉遲夫人及其三個兒子一個兄弟都看不到。仿佛這麼大的府第裡,亙古至今便隻有這位尉遲將軍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裡面一般。

將軍府的大門大開著,中門大開著,後門大開著,角門也大開著,就連庫廩的門也大開著。就在這麼一個連長安最不入流的偷兒都能來去自如的環境裡,尉遲恭睡得兀自踏實沉穩,那鼾聲也打得頗有韻律節拍。塗節原先想好的種種潛入方案竟然一個都沒用上,按說此刻他過去隨手一刀就能結果瞭尉遲恭的性命,偏偏他卻產生瞭一種大事不好的感覺,似乎有一種沉重之極的威壓懸在他頭頂,隻要他挪動半步便能招來滅頂之災。

也難怪他心裡驚疑,尉遲恭的睡相也著實詭異瞭些。就那麼斜斜躺在榻上,連襯甲的頁子都沒解下來,懷裡抱著一桿黑沉沉足有一丈長短的鐵槊,腳下還穿著騎馬時才穿的氈靴。“泰阿”寶劍就懸在榻邊的幔帳之上,隨手就能夠摘取下來。這哪裡是睡覺,分明是隨時提防著有人刺殺的模樣。

塗節就算再笨也能看得出情形不對。這位尉遲將軍顯然是早有防備,此刻十之八九是在裝睡。

他眼珠子一轉有瞭計較,隨手從身邊取下一塊瓦片,揮手向院中擲去。

“啪嗒”一聲,瓦片在當院摔得粉碎。

再看那尉遲恭時,卻見他仿佛被什麼驚瞭一下,震天響的呼嚕停歇瞭下來,在床上懶懶翻瞭個身子,嘴裡喃喃夢囈道:“太子送……金銀……齊王卻來偷瓦片……奶奶的,龍生九種,果然種種……不同!弄壞瞭……屋子,就是有齊王庇護,某……傢也……要你照價賠償……”

塗節提心吊膽地在房簷上等瞭半晌,卻不見尉遲恭起身出來,倒是那驟然停歇的鼾聲又漸漸響瞭起來。

塗節嘆瞭一口氣,心中暗自苦笑,看來今天自己勢必要無功而返瞭……

……

“不是我這個做大哥的數落你,你看看自己做的那些個事情,哪一件能夠真正拿得上臺面?又有哪一件真的做成功瞭?你是皇子,是親王,是門下省掌印的宰相,不是雞鳴狗盜之徒!尉遲恭勇冠三軍馳名天下,就你派去的那些個不登大雅之堂的刺客就能奈何得瞭他?你不是攛掇著持書禦史給父皇上瞭一道誣他謀反的奏表麼?又如何瞭?還不是被父皇照原樣發給瞭老二?你呀你呀,何時能出點有用的主意做點有用的事情?”李建成惱火地對著齊王李元吉抱怨道。

李元吉不服氣地道:“殿下,弟弟費盡心機,為得誰來?你登基做瞭皇帝,弟弟我也還是親王,你不登基做皇帝,弟弟我照樣是親王。刺殺尉遲敬德,與我有何好處?不全都是為瞭殿下嗎?對付承乾殿那邊,根本就不能用什麼正大光明的法子。你和人傢講君子道德,人傢卻和你耍市井無賴,我的好大哥,你怎麼可能鬥得過人傢?不把這些個規矩條框打破,我看你我遲早要死在二郎手裡!”

李建成冷冷笑道:“你還有臉說二郎市井無賴?人傢可沒有想出派刺客刺殺和無憑無據地誣告別人這樣的鬼蜮伎倆來!”

李元吉冷哼瞭一聲:“那年他誣蔑楊文幹謀逆,難道也是光明正大的手段麼?”

李建成登時語塞。

坐在一旁的魏徵插言道:“齊王的話雖然不中聽,卻也有其道理。殿下莫看秦王在人前一副仁厚君子模樣,無論是文幹謀逆案還是東宮鴆酒案,其手段都不可謂不陰毒狠辣。自國朝定鼎以來,太子所面對的都是朝廷政務長安百官,然而秦王所面對的卻是關外群雄天下反王。治國當以道德仁義為本,征伐卻憑法術詐力為心。秦王殿下的仁愛謙和不過是表面上的功夫,其狠辣果決才是內中根本。殿下不可不防!”

李建成微微一笑:“你們說的都不錯,不過隻要我們步步為營。二郎就休想離開長安。長安城內,無論是政援還是軍力,我們都占據著上風。隻要把二郎留在長安,他就不過是一個空有一身武勇的匹夫,取之易矣!”

魏徵擰眉道:“二殿下就算留在京師,恐亦不宜輕視。他畢竟是戰場上廝殺出來的王爺,用慣瞭刀子的人,未必不敢在應該用舌頭用筆的地方繼續用刀。一旦二殿下犯瞭癲狂,天策府一班人馬在京城內做起亂來,恐怕亦不好應對。”

李建成笑道:“魏老師不必憂慮,若二郎真個起兵作亂,那才當真是天助我也!”

他的臉色陰鬱瞭下來:“西府內二郎所能調之軍馬,不足三千,我們手上東宮六率,左右長林,人馬過萬,就算不能滅瞭二郎,卻也足以自保。何況太極宮禁軍一萬八千,長安城防軍數萬之重。再者,二郎起兵必然是倡亂,隻要父皇一道聖敕,西府軍卒降者免罪,怕不立時土崩瓦解?那時候我們奉敕討逆,就名正言順瞭!說實在的,我此刻最盼望的,就是二郎能在長安城裡和我耍耍無賴,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拿這個好弟弟怎麼辦呢!”

說著,這位大唐帝國監國皇太子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極溫柔的笑容……

09

站在承乾殿裡,侯君集才愕然發覺今日所謂的“議事”竟然隻有李世民和自己兩個人而已。他一邊行禮心中一邊納罕,秦王從兩儀殿一回來就命人知會自己承乾殿議事,卻不知是什麼事情這般緊急。不過從李世民除瞭自己誰也不知會來看,似乎事關重大機密,不欲使人知曉。

他正自胡思亂想,卻見李世民疲憊地擺瞭擺手,示意他在偏席坐下。

“今天叫你過來,是想聽聽你的見識。”李世民嘴角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說道。

侯君集穩瞭穩心神,應道:“請殿下明言。”

李世民嘆瞭口氣,道:“長安局面復雜,我自不懼他,隻是敵我難明,這一層著實讓本王躊躇難解。臨陣對決,總要分清敵友才好用兵,否則縱有良策,也無異於自蹈死地。我隻想聽你說一說,如今長安城內,誰人可為盟友,誰人是敵手對頭。”

侯君集心中頓時一凜。他沉吟瞭片刻,開口道:“大王問的是朝廷省中還是……”

“我問的是長安城內,不是內廷三省!”李世民毫不猶豫地打斷瞭他的話。

侯君集怔瞭怔,抬頭看瞭李世民一眼,卻見這位秦王殿下目光炯炯,正盯著自己,急忙一揖,脫口答道:“大王位在天策上將,居諸王公上,故而環顧天下,有資格做殿下盟友的,不過四五人耳。趙王、任城王、燕王、李靖、李世勣這些實權人物大多不在京中,隻有趙王目下逗留京師動向不明。雖說沒有明確消息表明趙王是太子的人,但是臣私下和張亮議過,這位王爺狡猾圓通,順風即倒,如今大王在京師處在下風,萬不能指望他來雪中送炭;再者,他的兵權和威望全在東南一隅,即便是盟友,在長安也起不瞭多大作用。”

他頓瞭頓,說道:“朝廷中樞,蕭相、宇文侍中、陳公都是可以信賴的盟友。隻是他們手中都沒有兵權,縱使有心,也斷難幫得上什麼忙。尚書省六部、九卿、禦史臺情況就復雜瞭,這些官員品軼不高,平日自然謹慎小心,輕易不敢卷入宮闈之爭。除瞭大理寺卿崔善曾在張亮一案時對我們施以援手外,別的人此刻大多都在觀望風向,若是朝局對我們有利,他們就會倒向我們,若是朝局對太子有利,他們就會倒向太子。”

李世民點瞭點頭:“崔善是正人,他不是站在我們一邊,他是站在朝廷一邊,所以他那個不算。你似乎沒提到封德彝?”

侯君集點瞭點頭:“是,這個人臣拿不大準,說他是友,總覺得隔著一層,說他是敵,他一直以來卻又心向大王。此人沒有蕭相的梗直,也沒有宇文公和陳公的誠摯,臣下覺得,這個人心性太深,城府頗嚴,欲謀大事,還是避開他為妙。否則萬一事情敗在他身上,反為不美。”

李世民端起茶盞,喝瞭一口水,道:“繼續說!”

侯君集應瞭聲是,道:“長安城的兵權,主要握在六個人手裡,統領城防的京兆都督劉弘基,統領玄武門禁軍的常何、敬君弘、呂世衡,統領東宮六率的薛萬徹,統領左右長林的謝叔方。其中尤以劉弘基和常何兵權最重。常何嘛,乃是大王一手提攜上來的,問題不大。劉弘基此人素來沉默寡言,雖在京兆為官,平素不愛結交王公大臣,此人是友是敵,臣下不敢斷言。不過……”

李世民瞥瞭他一眼,不悅道:“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今日是密議,沒有什麼說不得的。”

侯君集道:“劉弘基畢竟是行武出身。殿下在大唐軍中威望極高,就算劉弘基不會助我們,但臣下想,關鍵時刻要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當不會拒絕。”

李世民一笑:“我畢竟沒節制過他,沒一起臨過陣,你這個推斷恐做不得數!”

侯君集笑瞭笑:“臣下終日與武人為伍,對於這些大老粗的心思自認還算明瞭。沙場上升上來的武官,隻服沙場上打出來的統帥。莫說劉弘基,就是太子視為心腹愛將的薛萬徹,提起大王的軍功都欽服不已。這是不能以事主劃線的,軍人各為其主,但也都佩服英雄好漢。趙王雖說受上命敕封,在軍中說話卻遠比不瞭李藥師,就是這個道理!”

他沉吟瞭一下,說道:“長安城內我們處在劣勢,所以臣下以為與其指望盟友相助,倒是不如指望自己來得踏實。”

李世民點瞭點頭:“說說敵手吧,我們有哪些敵手?強弱如何?”

侯君集幹脆明瞭地答道:“正面之敵有三,太子、齊王、裴相。太子和裴相是強敵,齊王是弱敵。太子之強,強在其位在東宮名正言順,也強在其手下軍權兵力數倍於我;裴相之強,強在其德高望重地位尊崇,在朝中一呼百應。齊王之弱,弱在其兵力不強、威望不著、名位不正。”

李世民表情淡然地看瞭看侯君集,“哦”瞭一聲,似乎還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就在一瞬間,侯君集腦海中靈光一閃,頓時胸中一片豁然開朗,他已經明白李世民今日為何特地在承乾殿單獨召見自己瞭。

他故作遲疑狀,抬頭看瞭看李世民,咬著牙道:“臣下以為,還有一個最大的敵人,力量強到瞭無以復加,才是大王生死眾兄弟沉浮之所系!”

李世民二眸子中閃過一道寒光,語氣生澀地道:“沒什麼,今日就你我二人,想說什麼就說吧,本王不會怪罪於你!”

侯君集深吸瞭一口氣:“大王,陛下心向太子,不管殿下立下何等樣的功勞,無論太子犯下何等樣的錯失,陛下都會貶抑殿下回護太子。陛下被祖宗制度和深宮婦人迷住瞭雙眼,遮住瞭雙耳,也捆住瞭雙手。所視皆非社稷之所視,所聽皆非萬民之所聽,所行皆非聖君之所行。大王,隻要今上仍為宵小之輩所蒙蔽,殿下縱然再有天樣大的功勞,恐怕終歸無濟於事!大王,當今皇上,才是您在長安城內最大的敵人啊!”

“住口!”李世民齜眉皆裂地怒吼道,他伸手指著侯君集寒聲說道:“你……好大的膽子!”,他說話之時,胳膊不斷抖動,帶動袍袖晃動,顯然是已經惱怒到瞭極處。

侯君集毫不慌亂地答道:“殿下不必發怒,前些日子,敬德已經講得足夠明白,我等兄弟追隨大王,無非是指望跟著大王做一番出將入相的大功業。如今大王天命所歸,卻限於君臣父子兄弟名分不肯向前。殿下,君集聞得天下者但守天地祖宗可也,綱常儒教,不過是治天下之術耳。漢高祖得天下,其父尚在,難不成高祖禪其位於太公?”

李世民厲聲反駁道:“劉太公養育高皇,於天下卻無尺寸之功,自然不能受大位。父皇於晉陽起義兵,招討天下,定鼎關中,豈是高祖太公可比得的?”

侯君集面不改色地應道:“若依大王所言,今上該得關中,大王則該治天下。殿下如今做的事情,乃是惠及子孫萬民的大事,李姓一傢的敦睦,與天下萬民福祉相較,孰輕孰重?如今京城局面已到一觸即發的緊要關頭,臣下等的身傢性命,九州百姓的康寧熙樂,系於殿下一念之間,殿下當知取舍!”

李世民雙拳緊握,一張英俊神朗的面孔憋得通紅,渾身不住地顫抖,似乎已然對侯君集大逆不道的言詞怒到瞭極處。

侯君集卻全然無視李世民那有如實質殺人於無形的目光,兀自侃侃而談道:“臣等從殿下,是為瞭拯萬民於水火理乾坤於亂世,不是為瞭李傢一姓之私。殿下若不能拋卻個人傢族情意,又如何能取信於天下臣民?如今殿下被逼無奈,不得已而行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的悖逆之事,正是為瞭使天下君臣相濟、父子相親、兄弟相愛;此正謂四海不安社稷不寧,大王不下地獄,更待誰耶?”

侯君集字字散發著金石之音的話語在偌大的承乾殿裡繞梁回響,大唐朝天策上將秦王李世民卻面如死灰般呆立在書案之後,半晌說不出話來……

……

空中佈著幾朵薄雲,看不見月亮,朦朧的夜色為兩軍的交鋒更添瞭幾分詭異氣息。仗打到這個份上,勝負似乎已經可以見分曉瞭,江淮軍日夜兼程奔波瞭數百裡,又與號稱天下第一彪悍的突厥金狼鐵騎苦戰瞭半日,早已是人困馬乏折損過半。此刻李靖所率中軍護軍加上左右兩翼的遊騎加在一起所餘不到兩千二百餘騎,野狼坡後哨蘇烈所率後軍也僅剩下兩千餘人,還在奮力抵禦從兩翼迂回過來的一萬金狼軍的猛烈沖擊。

換瞭別的唐軍,在金狼軍如此恐怖的戰鬥力和沖擊力面前早已潰不成軍。李靖治軍最重令陣,令行陣變,無令擅離陣位者斬,故江淮軍陣型之穩甲於天下。也虧得如此,武力強大的突厥騎兵雖數次沖擊殺傷瞭大批唐軍騎兵,卻始終未能沖亂唐軍陣腳,建制不亂,唐軍的抵抗就始終保持著均勢,即使四面受敵,也讓突厥軍找不到可以突破將唐軍分割包圍各個擊破的縫隙。

幾萬大軍混戰在一處,舉目四望,黑壓壓一片人海,交戰的雙方根本來不及做別的多餘的事,隻顧埋頭廝殺。隻有位於陣線後方的突厥騎兵才能引燃火把照明。頡利可汗此刻緊鎖著雙眉,雖說戰事順利,他卻隱隱覺得不妥,又不知自己這種感覺究竟來自何處。

李靖手下騎兵的戰力確實令頡利可汗暗暗心驚。金狼軍已然是突厥草原上最善戰的騎兵,以三萬人對戰一萬不管在馬匹還是身材甲胄弓刀器具上都遠遠不可比的唐軍騎兵,六個時辰還不能全殲敵軍。這在突厥戰史上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這些小個子江淮軍雖然沒什麼氣勢,戰意卻極為旺盛。縱使一人面對整整一隊金狼鐵騎野毫不氣餒毫不怯戰,這和北方的絕大多數漢人騎兵大相徑庭。即使自負如頡利可汗,也不得不承認李靖所統帶的這支騎兵確實是自己平生遭遇的第一勁敵。

戰場上的人喊馬嘶弓角箏鳴響徹雲霄,頡利可汗等觀戰的突厥將領耳朵裡幾乎聽不見別的聲音。然而多年的馬背生涯練就瞭突厥人的敏銳靈決,因此屈突通的騎兵一進入戰場,幾乎立時就被幾雙疑惑敏銳的眼睛盯住瞭。

眼睛望著南方那黑沉沉的茫茫原野,頡利可汗隻覺得一陣陣心悸。他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沒來由地突然之間望向那裡,這一點從步將們那一雙雙與自己看向同一方向的眼睛就能證實。隨著大地的震顫頻率發生瞭一點不易察覺的微妙變化,漠北草原之王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他猛地拔出瞭腰間的彎刀,怒吼道:“列陣——”

幾乎就在他發出命令的同時,那一片幽暗當中突然亮起瞭數以萬計的火把,在火光的映照下,那一匹匹毛色鮮亮體態膘壯的戰駒,那一副副漆黑烏亮的戰甲,那一柄柄長度一致輕重仿佛的馬刀無不散發著動人心魄的光芒。

就在頡利可汗分辨出瞭這支突然出現在戰場上的騎兵的建制時,幾名突厥將領的尖叫聲傳到瞭他的耳朵裡。

“玄甲軍,秦王真的來瞭……”

頡利可汗怒目掃視瞭眾將一眼,待眾人都不再說話,這才緩緩開口道:“阿史那烏沒啜,你率我的中軍兩千勇士星夜向夏州方向進擊,無論如何,務必為我軍回師草原打開通道。”

阿史那烏沒啜低頭領命,用疑惑的眼神望瞭可汗一眼,卻沒有說話,撥轉馬頭去瞭。

頡利可汗暗自嘆瞭口氣,他知道阿史那烏沒啜在疑惑什麼。夏州現在在任城郡王李道宗的手裡,阿史那烏沒啜在奇怪他為什麼不往東南方向渡大河走蘭州方向回草原反而要走鐵定有唐軍駐守的夏州。然而頡利可汗心中清楚,李道宗手上兵力有限,他還要守靈州和懷遠,夏州即使分兵過去也不會有多麼難以通過,然而西進的話,那個吃掉瞭麻賀咄特勒的一千人馬連塊骨頭都沒吐的平陽君柴紹委實令他放心不下……

……

自被武德皇帝逐出天策府後,杜如晦還是頭一遭造訪房玄齡的府第。兩個人是老相識老搭檔,見瞭面也不用寒暄客套,略略奉茶便直接進入瞭正題。

“房公,敕旨裡隻說不得再事秦王,另行委用,卻不知朝廷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杜如晦憂心忡忡地道。

房玄齡捻著胡須道:“前些日子,中書省的封德彝召見瞭我一次,似乎皇上看中瞭我這一手文墨,想調我出任中書舍人。我仔細想瞭想,楊恭仁遷中書令,中書侍郎之位虛懸瞭幾個月瞭,封相的意思,無非是顏師古或者李百藥二者居其一罷瞭,空出一個中書舍人的位置正好便宜我。哈哈,這可是多少寒門庶子多少年盼不來的清要之差呀!”

說罷,他饒有興味地看瞭一眼杜如晦:“克明啊,你那邊呢?有什麼消息沒有?”

杜如晦微微一笑:“慚愧,我這副賤骨頭的身價似乎比之玄齡還要貴上一等瞭。東宮太子率更令王晊昨日晚間造訪我府,稱隻要愚弟改換門庭效命儲君,六月初明發上敕,我就是尚書省兵部侍郎瞭!”

房玄齡長嘆一聲,感慨道:“陛下雖說將我們逐出天策府,待你我卻也著實不算薄瞭!想必府內其他人等,必無此等待遇瞭!”

說罷,他斜斜看瞭杜如晦一眼,卻見杜如晦正兩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四目相對,兩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二人相交相知多年,就此也不再打趣。杜如晦嘆道:“局面對秦王越來越不利,我真為他捏瞭一把汗。”

房玄齡垂下眼瞼,釋然道:“放心,殿下雖說現在諸多困擾,隻要他能跳出三味,把京城局面攪個翻天覆地還是不難的!”

杜如晦搖瞭搖頭:“這些日子不在府中,什麼情形都不知道,實是放心不下,一旦北面軍情見瞭分曉,殿下的處境就更加危殆瞭!”

房玄齡手中把玩著紙扇道:“此刻大王心意未定,就算你我呆在府裡,也無甚用處。殿下若是不能徹底斬斷父子兄弟的親情羈絆,我們回去也不過多添兩個枉死之人罷瞭!說到底,目前所有的事畢竟還是李傢一姓的私事,我們兩個外人幹著急沒有用。隻有殿下心意篤定,此事才是社稷天下之事,才有我們置喙參謀的餘地……”

杜如晦點瞭點頭:“局勢如此,玄齡還能處之泰然,愚弟自愧不如。不過即便大王心意定瞭,長安城內力量相差懸殊,如何才能翻轉局面,如晦愚鈍,苦思良久,也沒有萬全之策。”

房玄齡放下扇子,冷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下豈有什麼真正的萬全之策?若要萬無一失,不如回去種地,謀國是察天意理陰陽的差事,天意陰陽何來萬全之說?”

他頓瞭頓,說道:“秦王若能劈破旁門,便是天下共主,房某當年之所以追隨殿下,就是認定他有膽識有胸襟有決斷,如何翻轉局面,是他的事情,我輩隻需盡心輔佐全力參贊就是瞭。”

說罷,他伸手從袖中取出瞭幾張白箋,遞給杜如晦道:“看看吧,這是我剛剛寫好的幾道文書。”

杜如晦接過白箋,隻掃瞭一眼題目,不僅唬得面如土色渾身顫抖。

房玄齡卻不理會他,站起身負著手走到瞭屋簷下,淡淡說道:“大王若是能夠定下心意,這幾篇東西就是給房某招來滅族之禍亦無所惜,大王若是優柔寡斷當斷不斷,我便將這幾篇東西付之一炬,而後歸隱田園,終生不再出仕……”

10

靈州大捷的訊息傳到長安,已經是五月初八的事情瞭。倒不是李靖和屈突通有意拖延,峽口大戰之後,二人率部日夜兼程追擊頡利,在夏州附近與突厥後軍又小戰一場,斬首五百。但頡利可汗主力畢竟破隘北還。直到野狼坡之役六天以後,柴紹派來的信使才帶來瞭西線未發現突厥主力渡河跡象的軍報,至此李靖和屈突通才確認頡利已經北還,這方著手擬就報捷的奏表。捷報傳到南省,裴蕭兩位宰相彈冠相慶,聯袂至兩儀殿奏告武德皇帝。至此武德懸在北線的這顆心才算放瞭下來,當即決定次日在太極殿設中朝以賀,敕令太子諸王公柱國及所有在京五品以上文武官員全部參與不得缺席。

太極殿內裝飾一新,武德皇帝高居禦座之上,笑吟吟俯視群臣道:“你們都說說吧,此番靈州大捷,有功將士當如何嘉獎?”

裴寂是領班的宰相,見皇帝問話,當即出班奏道:“陛下,依李靖、屈突通聯銜奏表所議,此役靈州都督任城王兵陳靈夏,截斷北寇歸路,論功為第一;霍國公平陽君秦州都督柴紹,全殲入寇秦州之敵,斬一特勒三俟利發,功次之;蔣國公兵部尚書陜東道大行臺尚書右仆射屈突通及時率師馳援,致使頡利敗退,功再次之;永康縣公東南道行臺兵部尚書璐州道行臺尚書令李靖率部遲滯頡利軍於靈州以南,功末之。”

武德皇帝微微一笑:“若是真的按他們奏表上排出的這個次序封賞,朕豈不是真的老糊塗瞭?太子,你說說看!”

站在左首第一位的監國皇太子李建成出班奏道:“兒臣以為,李靖率軍與頡利苦戰一日夜,始獲大勝,應為頭功;屈突通率部及時趕赴戰場,最終導致頡利北逃,功次之,霍國公率部全殲頡利偏師,又陳兵於大河之東使北寇不能西竄,功再次之,任城王守禦北邊,縱敵入寇,其後又不能阻敵北竄,無功有罪,應予懲處。”

武德聽得連連點頭:“太子所陳,方是實在公允之言,中書省擬敕,李靖以功領南陽郡公,授尚書省兵部尚書,賞金百兩,明光鎧一副,回京就任;屈突通升任陜東道大行臺左仆射,賞金百兩;柴紹尚食奉禦,賞金五十;道宗嘛……算瞭,朕的小叔叔,守衛邊疆的郡王,數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此番過就不罰瞭罷!”

說罷,他偏過頭問站在右首第一位的秦王李世民道:“秦王以為呢?”

李世民緩步出班奏道:“論功賞爵,父皇措置至為妥當。不過兒臣以為,李靖遙領兵部尚書則可,回京就任似應暫緩!”

武德皇帝本以為他要為任城王李道宗鳴述不平,卻不料李世民隻字未提此事,卻提出這麼一個不盡情理的建議來,他皺起瞭眉頭問道:“為何?”

李世民躬身答道:“頡利此來雖未竟功,然則國都以北道路郡縣,其悉熟之。不出數月,其必傾巢南下,再犯邊界,直取長安。李靖精於戰陣熟知兵略,有他在靈懷原慶一帶主持大局,或能為我朝集結兵馬籌措緩急爭得時機,待得北部邊患銷彌之際,再調其回京到省實任不遲。”

武德皇帝目光忽轉凌厲,語氣冰冷地問道:“你說頡利數月之內必然再次南下,有何依據?”

李世民不慌不忙地答道:“父皇是知兵的,此番頡利南下,隻帶數萬人馬,不克州郡不掠牛羊,殊為可疑。而其縱橫於南北東西,所跨地域之廣,亦是史無前例。兒臣年初曾遣十餘名出身草原的斥侯遠赴塞北打探消息,突厥各部落均在積蓄牛羊肉幹及草料行具。突利與頡利二酋數月之間曾會晤多次,雙方於今年二月互質一特勒,如此鄭重其事,若說隻為此番出動數萬騎兵擾我邊防,兒臣實難置信。故而兒臣以為,此番頡利南下,隻是為瞭勘察道路探我虛實,為大軍突入我北部邊防直撲長安預做演練。”

武德皇帝靜靜地聽著,頃刻間面上神色變瞭數變,待李世民說畢,他緩緩掃視瞭一眼眾臣:“你們呢?你們是什麼意見?”

眾文武面面相覷,這個時候,誰都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說一句話或者說錯一句話不是得罪皇帝就是得罪太子秦王。因此武德追問瞭兩遍,竟無一個人出來說話。

李建成自方才李世民說話開始便在心中暗自計較。他和李世民雖是政敵,但對於李世民在軍事戰略方面的才具,他心中還是有數的。因此下他一邊註意聆聽李世民的奏對一邊暗自盤算分辨,分辨李世民這番話究竟是切實可信還是危言聳聽為瞭給自己離京帶兵尋找借口。此時見無人說話,忽地一個念頭浮上心頭,正欲出班奏明,卻見臺級下一個五品服色的官員站瞭出來,卻是掌觀天文稽定歷數的司天臺太史令傅奕。

傅奕跪下奏道:“陛下,今年元月初九,龜蛇雙變,主北帝生異,夷君二度南來。秦王所言,與天象暗合,臣以為是!”

武德皇帝瞥瞭他一眼,笑道:“連太史公都如是說,你們呢?就沒有什麼想法?”

裴寂輕輕咳嗽瞭一聲,上前出班奏道:“陛下,軍國大事,以天象決之,臣竊以為不取。況秦王所言,多為揣測之言,未得實據,終歸不能確信。頡利方在靈州之戰中大傷元氣,即便起兵南來,總要休整半年左右,數月之間,恐無力南行。”

他這話立時引發瞭軍方重臣的反駁,率先站出來的是武德皇帝的堂弟淮安郡王李神通,他出班奏道:“老相國這話是不知兵者之言,凡軍國大事,多是事先揣測預料,而後逐條定下應對之策,須知戰機難得稍縱即逝,若等事已發生再行措置,恐怕我們這班文武早就做瞭階下之囚瞭。”

趙王李孝恭雖說不願意得罪裴寂,卻也深以淮安王之言為然,在一旁略略頷首。

李世民恰於此時又說道:“父皇,靈州會戰之前,屈突老帥曾給兒臣來瞭一封信函,詳細述說瞭他與李靖蒲州軍務會議詳情,對於頡利此番率偏師擾我州軍的目的,李靖所料與兒臣略同。”

武德皇帝淡淡笑瞭笑:“是啊,讓你這麼一說,朕也覺得這後背上涼颼颼的。若是頡利在三個月內當真再度南下,且率師十萬以上,那麼朝廷部署在京師以北的軍隊恐怕就真的不夠用瞭。何況各路軍馬不相統屬,指揮節度不便,局面似乎危殆得很呢!”

尚書右仆射蕭瑀出班奏道:“陛下,臣以為當務之急是敕命秦王以天策上將北上提調節度諸路軍馬,速將天紀、天節二軍西調聽秦王節制,以增強北方防務。另外並州都督李世勣麾下軍馬近十萬,如今河東諸事已定,應命一偏將率五萬兵至蒲州待命,以應緩急。尚書省臣與裴相不過多辛苦幾日,繼續為大軍糧秣給養奔走勞碌一番罷瞭!”

武德皇帝的臉色陰沉瞭下來,冷笑數聲道:“蕭瑀,你出主意倒是真會挑時候啊……”

他冷冷掃視瞭諸臣一眼,輕輕哼瞭一聲:“此事再議!眾卿還有何表,一一奏來!”

見皇帝發瞭脾氣,眾大臣的心都懸瞭起來,再不肯輕易發言。李世民也暗自嘆息,蕭瑀雖說維護自己一片苦心,但做官做得未免笨瞭些,這道諫言上得也確實不是時候。

蕭瑀站在當中,不上不下,委實尷尬,此時退下也未免過於著痕跡,硬著頭皮奏道:“陛下,臣又一事奏請陛下俯允……”

武德皺瞭皺眉頭:“你還有何本?”

蕭瑀道:“有僧人號玄奘,東都人士,欲請敕西行,往西域尊求遺法,望陛下俯允。”

武德皇帝一愕,似是萬沒想到蕭瑀竟然奏出這麼一本來,脫口問道:“這個玄奘,去西域尊求什麼遺法?”

蕭瑀答道:“沙門中傳佛祖釋迦牟尼原為西域一國之王子,修禪得道,爾後得證大神通。故而中原佛法經文,多傳自西域,然則自漢以降,垂垂數百年矣,經歷代轉述戰火荼毒,經藏多殘缺不全者。故而玄奘請往西域一行,以證釋門正朔。”

蕭瑀本來就是南梁皇室後裔,歷來尊崇佛教,其祖父梁武帝以帝王之尊三次剃度出傢,可見其對釋門之尊崇。立唐以來,為逐本正朔,唐廷公開明敕詔告天下,唐室乃道傢鼻祖老子後裔,當得天下,是以奉道傢為國教。然則內裡無論是武德皇帝還是太子秦王政事堂諸相,均當此為一穩定人心的權宜之計,治國理政遵循的都是儒術,唯有這個蕭瑀,在奉儒之餘篤信釋教,因其出身顯貴,朝野倒也無人非議。

然而此番他公然在朝堂之上為一僧人請敕,卻立時招來瞭異議。裴寂封倫等人雖覺匪夷所思,卻不好公然對蕭瑀大加駁斥,然而適才奏畢就退回班中的太史令傅奕卻按捺不住胸中不滿,跨步出班道:“陛下,微臣有本奏!”

武德皇帝看瞭他一眼,淡淡道:“哦,傅卿但管奏來!”

傅奕侃侃言道:“自漢孝武皇帝以下,歷朝均以孔學為經,儒傢為本,本固則邦寧,邦寧則民安,民安則社稷興焉。而今儒、道、釋三教並立,亦非大事,然則承治理教化之責者,唯儒學耳。道傢釋門,使之流於民間不致生害,則可容之;若其蠱惑人心危害社稷,則應以太平邪教視之。臣以為,道傢沙門各修廟宇自領香煙,朝廷暫可置之不理,然則切不可明敕為其張目。蕭相貴為尚書宰輔,在朝堂之上為僧人請命,殊為不當!”

蕭瑀聞言大窘,急急辨道:“陛下明鑒,佛傢倡導人心向善因果報應,於世道人心大有裨益,怎可與張角等梟獍之輩同論?孔子乃聖人,佛祖亦聖人也,傅奕此議,非聖人者無法,臣以為應置嚴刑以明綱紀!”

武德含笑看瞭他一眼,嘴上卻對傅奕說道:“傅卿,蕭相問你話呢!”

傅奕恭恭敬敬地道:“聖人復周禮,禮本於事親,終於奉上,此則忠孝之理著,臣子之行成。而佛逾城出傢,逃背其父,以匹夫而抗天子,以繼體而悖所親。蕭相亦非出於空桑,乃遵無父之教,臣聞非存者非親,其蕭相之謂矣。”

一番話說得蕭瑀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呆瞭半晌方才切齒道:“小人好辯,徒逞口舌,地獄所設,正為是人!”

武德哈哈大笑:“今日中朝議事,但有所言,朕不加罪。太子,蕭瑀和傅奕所言,你都聽到瞭,你覺得呢?”

李建成含笑道:“兒臣素不近佛道,平日裡也不覺得兩教流於民間有什麼大不瞭。聖人重治理、倡教化,與佛傢道傢根本精神並不相悖;三教並存數百年矣,也不見其為禍亂國。是以兒臣以為對於釋道兩門,可不用但不可不容,我朝方立,似不宜在此政上做大的更張。”

他的回答頗為滑頭,雖說他對蕭瑀篤敬沙門素來不以為然,然則此刻,卻不好在這等枝節問題上公開讓這位性情梗直頗為武德皇帝敬重的宰相下不來臺,故而避重就輕,給蕭瑀留瞭三分顏面。

武德皇帝細細想瞭想他的話,微微一笑,扭頭道:“秦王以為呢?”

李世民沉吟瞭一下,出班道:“太子言釋道兩教不能禍國亂政,兒臣不能茍同。蕭相傢祖便因崇奉佛學而荒殆朝政偏廢社稷,最終遭破國之禍。這是很近的事情。世民以為,而今新朝方立,須得確立儒傢治事之本的尊崇地位,使天下臣民得有所循。至於釋道兩教,太子雲不可用卻不可不容,兒臣深以為是,但容之亦應抑之,以免別有用心之人借機生事。”

武德皇帝眼睛亮瞭一下,笑道:“你能當眾說實話,殊為難得!”

蕭瑀素來被視為朝中頭號秦王黨羽,此番李世民卻幹脆地否決瞭他的意見,毫不因門戶之分而妄顧是非,讓武德皇帝頗為欣慰。雖說他心中也明白李世民並非事事如此公私分明,卻也不禁出言褒獎。

他沉瞭沉,問道:“依你之見,此事如何處置為好?”

李世民道:“事情似乎應該分兩層,玄奘西行,不須請敕,朝廷也不宜開此先例,以免後世子孫效仿,這是一層;另外皇上應頒佈明敕,對沙門道觀之中的不法之徒予以抑制懲處,以公示朝廷容教卻不縱教之宗旨。”

武德皇帝目不轉睛地看瞭這個生得英武雄壯的兒子半晌,心中自有一番滋味,暗道若是兄弟能夠同心用事,大唐鼎盛之日似已可見。他長長出瞭一口氣,叫道:“楊恭仁!”

中書令楊恭仁出班跪倒:“臣在!”

武德皇帝斟酌著詞句道:“你即刻回省擬敕,就這麼寫:諸僧、尼、道士、女冠等,有精勤練行,守戒律者,並令大寺、觀居住,給衣食,勿令乏短。其不能精進戒行者,有闕不堪供養者,並令罷遣,各還桑梓,所司明為條式,勿依法教。違制之事,悉宜停斷。京城留寺三所,觀二所,其餘天下諸州,各留一所,餘悉罷之。”

他說完俯身問道:“詔敕這麼擬,門下省有異議否?”

侍中宇文士及出班道:“臣無異議!”

武德皇帝點瞭點頭,對楊恭仁道:“去擬敕罷!”

……

中朝散瞭,李世民離瞭太極殿,乘輿穿過掖庭徑自回到瞭承乾殿,一進大殿就見尉遲恭神色古怪地站在殿中等候,他這才記起自己上朝前命其前往房府杜府召房杜二人來西府議事。他一邊解著朝服一邊問道:“玄齡和克明來瞭?在哪裡侯著呢?”

尉遲恭遲疑瞭一下,道:“末將無能,未能請來兩位相公,請大王責罰!”

李世民一怔:“未能請來?”

他的臉色在這一瞬間變得慘白,隨即又恢復瞭血色,咬著牙冷笑道:“你倒是真客氣呀,還恭恭敬敬去‘請’?”

他頓瞭一下,一字一頓地道:“你聽清楚瞭,是我,大唐朝廷的天策上將秦王殿下召他們二人前來,這是違者立誅的煌煌王命,不是請他們來吃飯喝酒的請柬!”

尉遲恭苦著臉道:“殿下,兩位相公跟末將說,陛下煌煌聖敕言猶在耳,不得復事大王,而今如私自前來拜謁,必然禍及全傢,故而不敢奉教!”

李世民氣得渾身顫抖:“他們想在這個時候背叛我?臨事方抱佛腳,恐怕已經來不及瞭罷!”

尉遲恭勸道:“殿下息怒,兩位相公說,私自召他們入府相見,不僅二公違敕當死,就是殿下,也是違背父皇敕旨,既是不忠也是不孝,大王素來愛惜名聲,怎能一時糊塗,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

幾句話頓時讓近乎暴跳的李世民冷靜瞭下來,他呆立半晌,苦笑道:“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兩位相公果然用心良苦呀!”

房玄齡和杜如晦的心思,至此已是一覽無餘。不管是李世民召他們前來還是他們私自回府,都是違敕,然而二人的意思說得極為明白,若是李世民不在乎自己這位父皇的聖敕,他們也就可以不再在乎這道聖敕,或者說,若是李世民不再將自己的父親武德皇帝說的話當作聖旨,他們自然也不再視當今皇帝為天下之主。這等用心微妙的言詞,也虧這兩位飽學之士能夠想得出來。看來,對於自己的猶豫彷徨,這些屬臣們已經快要失去耐性瞭。

李世民扭頭問尉遲恭道:“敬德,你是不是也覺得玄齡和克明這麼做是有道理的?是否也覺得他們做得對?”

尉遲恭眨瞭眨眼睛,說道:“殿下,恕末將直言,您若是還未曾拿定主意,就是強行將兩位相公綁回府來,也不見得能有甚益處!”

李世民點瞭點頭,忽的伸手從腰間取下瞭配刀,微笑著遞給尉遲恭道:“敬德,辛苦你再跑一趟兩位相公的府邸,就說是我說的,我不管他娘的什麼聖敕明旨,也不管是誰不許他們兩位再追隨我,我從現在起就在承乾殿內立等,今日不等到他們我就不歇息,要他們務必奉教回府。他們不是說違抗瞭聖敕就是個死麼?你拿著這柄腰刀前去,告訴他們,如若還不奉教,你即刻就要砍瞭他們的腦袋回府復命!”

尉遲恭眼睛一亮,接過腰刀追問道:“是就這麼和兩位相公說說呢還是真的如此處置?”

李世民站直瞭身軀,斬釘截鐵地道:“這是兩軍陣前,帥者無戲言,若是他們聞言還不肯奉教回府,你就帶他們的首級回來見我,否則,我就要你的腦袋……”

《唐·玄武門(天下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