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大唐天子

張公謹趕到玄武門的時候,不禁被眼前的情景嚇瞭一大跳。守衛城門的禁軍都退到瞭城門洞裡,並以常何為中心圍成瞭一個圈子,各持刀槍對外。數十名齊王府護軍在車騎將軍謝叔方的統領下正在緩緩向門洞裡逼近。張公謹在宮城裡,看不見外面的確實情形,但謝叔方那兇惡猙獰的表情卻著實讓他心驚。雖然不曉得哪裡出瞭紕漏,但他本能地覺得情況不妙。他早年在東宮太子手下用事,與謝叔方多有來往,深知此人秉性沉鬱果絕,是個極難纏的角色,此刻見他神色不善,立時醒悟到玄武門前局面不容樂觀,若是不能當機立斷關閉城門,整個態勢恐有崩潰之虞。

齊王府在朝中的勢力雖遠遠及不上東宮和天策府,卻也在長安各衙署安插瞭許多細作內線。謝叔方的妻舅郎威,就在左金吾衛當差,此人昨夜恰好率城防衛隊巡街,與李世民所率天策親軍碰瞭個正著。他官職卑微,自是不敢上前盤問,但卻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本欲連夜到齊府報信,奈何他位份太低,深更半夜造訪親王府邸,他自知齊王根本不會見他。而謝叔方昨夜又不在城中,沒有劉弘基的令箭他又出不瞭城,故此一直耽擱到清晨。說來也巧,他巡夜收隊換值經過玄武門,恰好看見謝叔方率數十名護軍守在門外,這才上前說話。謝叔方何等精明幹練之人,聞言立時曉得大變在即,聯系方才常何回稟太子的言語,他斷定常何此人已經倒向秦王,因而一面迅速派人回齊府調兵,一邊遣人赴長林門知會長林兵左右統領馮氏兄弟,自己則帶著身邊的護軍直闖宮門。他心思極細密,雖隻片刻光景,已然洞徹全局。他手上的兵雖說不多,但隻要控制瞭宮門,在援軍到來之後便可迅速入宮馳援。

自太子齊王入宮到此時不足三刻功夫,玄武門外的局面已然大變,右長林將軍馮立率當值長林門的右長林一千一百人率先趕到,與謝叔方合兵一處,頓時控制瞭玄武門前的東西道路,守衛玄武門的常何立時陷入瞭極尷尬的境地。宮城內雖有駐軍,奈何今夜是敬君弘當值,兵符令箭不在手上,他又不能擅離玄武門,雖有兵卻不能調。敬君弘率領一支禁軍在西內苑的駐地用畢瞭飯回轉玄武門,卻被長林軍隔在南面,他手上不過三百餘人,兵力不足,立時命人飛馬回內苑增調援軍,這麼陰差陽錯,常何被堵在玄武門內,雖是禁軍統領卻沒有兵符令箭,敬君弘被隔在玄武門外,雖有兵符令箭卻進不瞭宮城,局面委實讓人哭笑不得。

張公謹皺瞭皺眉頭,伸手取下長弓,在不過二十餘步的距離上、朝著站在隊列之前已經踏入門洞的謝叔方射去一箭。謝叔方眼疾手快,但距離太近難以擋隔,身子後仰避過瞭這一箭。抓住這個空檔,張公謹大喝一聲“閃開”便打馬沖進瞭門洞,腰刀高高擎起,直沖著謝叔方沖瞭過去。常何與眾軍驚慌之餘紛紛閃向兩邊,堪堪避過瞭飛起的馬蹄子。借著馬匹的沖勁,張公謹一刀劈下去,謝叔方兩腿站在地上揮刀擋隔,卻比不上張公謹天生神力又人借馬勢,噔噔噔連退數步方才站穩,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張公謹回馬附身一刀橫削,頃刻間刀刃已至,離著謝叔方的脖子也就六存許的距離。此刻謝叔方也不顧狼狽,矮身在地上打瞭一個滾,又向後滾出瞭四五步,這才拉開瞭和張公謹的距離,周圍的士卒懾於其威勢,都向後退瞭約三四步的距離。

張公謹兩擊不得手,卻再不追擊,撥轉馬頭回到瞭門洞裡,高聲下令道:“速關城門!”

謝叔方一退出門洞,常何立時明瞭瞭他的用意,早已命身邊的禁軍衛士拔下瞭固定在地面上的門楔子,待張公謹一進門洞,立時推動紫漆銅扣的宮門,在“吱呀呀”的門軸轉動聲中,兩扇尺許厚的大門緩緩合攏。

謝叔方眼見得情勢不妙,心知一但玄武門關閉,太子和齊王的性命便交待瞭。情急之下大吼道:“沖進去,後退者斬!”

百餘名士卒潮水般湧將上來,人擠人人挨人地疊在一處,猶如一個巨大的人肉沖車,狠狠砸在瞭兩扇即將合攏的門頁上。受此大力沖擊,門內負責關門的士卒有幾個被撞得飛瞭出去,本來隻剩一人左右寬空隙的大門一下子被向裡推瞭數存,空隙又漸漸拉大,有幾個兵卒甚至從縫隙中湧瞭進來。

張公謹怒吼一聲,幾刀便砍翻瞭沖進來的齊府兵,從身邊的禁軍手中奪過一枝長矛,對著兩扇門頁的縫隙胡亂攮瞭幾下,將五六個疊做一處的士卒刺瞭個對穿,隨即跳下馬來,運足瞭力氣在其中一扇大門內側狠狠一撞,隻聽厚重的大門發出一聲轟然巨響,在門外疊做一處正往裡擠的齊府兵最後兩三排有幾個人竟然被這股大力撞得直直飛瞭出去,而最前排的幾個人此刻早已七孔流血,渾身五臟都移位瞭,便是這麼一撞,齊府兵和長林兵向前擁擠的勢子便緩瞭那麼一緩。張公謹大喝一聲,雙手推動門頁,縫隙再度變小。常何也拔出刀來叫道:“合不攏這扇大門,我們便都是個死,合攏瞭這扇大門,每人賞金百兩!”

在性命之憂的威脅和百兩黃金的重賞誘惑之下,十幾名禁軍合力齊心,玄武門終於在內外的齊聲吶喊聲中緩緩合攏……

待親眼看著粗大的門閂落定,張公謹這才長出瞭一口大氣,頓覺渾身脫力,站立不穩,隻得倚著城墻大口喘息,抬頭見常何以充滿疑惑的目光看著自己,知道他的心事,疲憊地笑道:“二獠已誅,大事底定,放心吧!”

至此常何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才算是徹底放瞭下來。他與秦府諸將不同,秦王的成敗生死無幹他的身傢祿位,做為玄武門守將,不管是太子還是齊王都不會輕視於他。因此此番雖說聽服瞭馬周的主意相助秦王故主,卻始終難以自安,他心知一旦秦王落敗事有不成自己立時死無葬身之地。此刻聽得張公謹說出“二獠已誅”這四個字,他登時渾身上下一陣輕松。

張公謹道:“你快去西邊調兵,雖說不是你當值,隻要有你出面就行,這邊我來防守,放心,沒有攻城器械,謝叔方短時間內萬難突破城防……”

……

武德皇帝這一驚吃得不淺,莫說是他,便是裴寂、蕭瑀、封倫、楊恭仁、顏師古等人也都詫異萬分,就連長孫無忌都萬沒想到,廢太子立秦王,這句話最終竟然是從號稱朝野第一慎重老成少語寡言的陳叔達的嘴裡第一個說瞭出來。陳叔達此人為相多年,給人的印象一直是節操高貴不諛不婪,持論公正不偏不倚,雖居廟堂之高,卻從不輕言得失,除非皇帝垂詢,他極少主動諫言。然而就是是這個人,此刻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東海池子上主動勸皇上廢太子立秦王,若說他是見風駛舵的小人,矯情虛偽的偽君子,倒也說得通。長孫無忌卻知道其人一直與秦王交好,雖是君子之交,卻相與相宜;此人平日裡也確對秦王的才幹頗多嘉許,也說不上是臨時依附。長孫無忌詫異歸詫異,但有人最終將這個話題挑破,他還是大大地松瞭一口氣。

一旁的宇文士及心中也頗為詫異,本來,按照原定計劃,今日帶頭上書勸諫的人實際上應該是他。隻不過勸諫的內容更加離譜,按照房玄齡的主意,他要勸皇上當日便禪位於秦王。隻是他也沒料到現場氣氛如此尷尬,別的輔臣均悶頭不言語弄得他也不知該怎樣開口,正自斟酌躊躇,沒想到自己身邊這個剛剛回門下省任事不到四天的老傢夥居然搶先進言,卻是勸皇上立秦王為太子。這一來他便不能再說請皇帝退位的話,他也是個機靈人,當即站起身來應道:“陛下,陳老相國所言,實乃謀國之言,臣與其所見略同,懇請陛下廢不肖之儲君,立秦王為太子!”

蕭瑀站起道:“陛下,臣早持此議,陛下一直不允。若是陛下早年便從臣之所請,當無這許多事端變故瞭……”

他一張嘴,幾位宰臣齊齊皺眉,就連長孫無忌也暗自憎厭,好好的話,偏偏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就如此刺耳。若是平日朝廷政務也還罷瞭,武德皇帝熟知他的脾氣稟性,也還能容得瞭他。今日之事何等重大,他此刻貿然說出這麼幾句不知輕重的話來,本來尊嚴自信就倍受打擊的武德皇帝面子上哪裡還掛的住?

果然,武德勃然大怒道:“蕭瑀,滿朝文武,隻有你一個是有先見之明的事不是?你早就勸朕如此措置,看來是朕昏庸瞭,沒有簡納你這個忠臣的本章。這才弄得如今臣失子逆舉朝皆反!也罷,朕是個無道昏君,用不得你這等赤膽忠心的臣子,你回傢養老去罷!”

蕭瑀一肚子的話頓時被武德這番極不客氣的言詞堵瞭回去,他尷尬地站在那裡,辯也不是,走也不是,堂堂帝國宰相,此刻卻像個初入仕途的毛頭小子般沒瞭主意。

封倫清咳一聲,開言道:“陛下息怒,陳公所言,乃是至理,如今大唐社稷不寧,非如此不足以撫平朝政安定人心。臣以為陛下應當機立斷,立秦王為儲,且明敕天下,將軍政庶務,委決太子。以此為安定天下之本!”

武德皇帝冷笑著道:“朕英雄一世,什麼時候被人傢用刀子逼著做過事情?如今這等局面,朕便是委曲求全,又豈能塞瞭天下臣民悠悠之口?”

陳叔達坦然道:“陛下為天下之主,些許榮辱,又算得瞭什麼?而今內政不清,北邊不寧,非陛下睿斷不能安定天下。陛下今日之斷絕非迫不得已的免禍之舉,乃是惠澤我大唐千秋萬代的無量公德。”

武德用譏諷的目光看著陳叔達道:“朕如今這樣做瞭,內政就清瞭?突厥就不會再進犯瞭?你陳子聰也是個持重守中之人,這等言語說將出來,難道不懼後世史筆如鐵,說你一聲‘小人’?”

陳叔達不慌不忙地對道:“陛下言重。陛下所求者,無非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政治清明人民富庶,宗室和睦父慈子孝,上下相安左右互濟,陛下多年渴求而不可得之事,今日都有望得之。臣下迂腐,竊以為陛下與大唐社稷計,不敢沽名釣譽奢追身後直名!”

武德皇帝還欲說些什麼,抬頭卻不禁吃瞭一驚,面色略顯青白地看著岸邊。

眾輔臣此刻也不計較君前失儀,紛紛轉頭望去,卻見遠遠的一隊甲兵全副武裝沿著湖岸的禦道開瞭過來,領先一員大將身披鐵甲手持長槊,身上兀自帶著斑斑血痕,生得鼻直口闊臉色黢黑,滿臉的絡腮胡子,除瞭號稱大唐第一勇將的尉遲敬德更有何人?”

尉遲敬德來到湖邊,喊著口令率隊伍駐足,遠遠地沖著長孫無忌打瞭個手勢。長孫無忌一顆提到嗓子眼處的心終於放瞭下來,吩咐一聲:“靠岸!”。龍舟上的軍卒親兵齊齊把漿劃動,兩艘龍舟緩緩靠岸。一時間,武德君臣的心都提瞭起來。

此時此刻,此人率兵出現在此地,便是愚鈍如蕭瑀者,也情知事情不妙。長孫無忌雖說負責軟禁皇帝,畢竟是文官,又是外戚,萬事不會太過無禮。然則這個尉遲恭乃是朝臣中有名的頭號二百五,生於亂世數背其主,在朝中除瞭秦王誰也不認。現在派這麼個混橫的將軍帶著全副武裝的軍隊來到君前,秦王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卻是誰也拿不準瞭。就連老練沉穩如陳叔達者,也不禁勃然變色。

待船靠岸,尉遲恭跨步便上瞭皇帝所在的龍舟,他身大力沉,又披著幾十斤重的鐵甲,手中的兵刃也頗有些份兩,一上船便壓得龍舟微微一晃,也讓眾人的心緒隨之微微一晃。

陳叔達厲聲喝道:“尉遲敬德,你來這裡做什麼?誰讓你來的?”

尉遲恭滿臉據傲不屑地掃視瞭皇帝和宰相們一眼,沖著武德皇帝一拱手,大大咧咧道:“陛下萬歲,末將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禮,還望陛下和諸位相爺恕罪則個!”

陳叔達毫不假以顏色,沉聲道:“沒有問你這個,這是禦前,沒有明敕不能隨意前來!我在問你,是誰讓你來的?你來要做什麼?”

尉遲恭依舊大大咧咧滿不在乎,臉上卻浮現出一絲譏諷的笑容:“這位相爺容稟,我是個粗人,平日裡隻曉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勾當,這朝廷上的禮數麼卻著實不大懂得。自是不曉得什麼‘禦前’不‘禦前’!”

裴寂此刻忍不住發話道:“你沒聽清楚麼,陳相問的是誰派你來的,你又來此做些什麼!”

尉遲恭又沖著又驚又怒臉色灰白的武德皇帝拱瞭拱手,笑瞇瞇道:“末將糊塗,是這麼回事。太子和齊王暗藏甲兵圖謀不軌,欲行刺謀害秦王殿下,其罪滔天,現均已伏誅於玄武門內。秦王至孝,聞二賊有謀刺聖駕的勾當,特命末將率兵前來護駕!”

不過區區數語,在武德皇帝聽來卻不啻驚雷霹靂一般。他心中頓時掀起一股剜心剖肺般的劇痛,一時間五官移位五內俱焚。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幾乎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娃兒竟然如此辣手,頃刻之間便將自己一奶同胞的骨肉兄弟誅殺在宮城之內。皇帝面目猙獰,兩腮的肌肉不斷抽動,兩隻眼睛惡狠狠盯著尉遲恭,淚水不受遏制地自眼眶中溢出,順著面頰流下,心中翻來覆去轉悠的隻有一句話:“二郎,你也忒狠瞭吧!那是你的兄弟呀!”。武德此時但覺得這一夜來的事情如臨夢境,他不禁有些懷疑自己這一日經歷的真實性瞭。

皇帝渾身肌肉緊繃,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蹦著問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皇帝龍顏大怒,尉遲恭卻絲毫不以為意,舔著嘴唇大聲地道:“末將是說,太子和齊王都已經死瞭,秦王讓末將來保護皇上!”

“建成……”武德發出瞭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聲音都有些變調,他也不再顧及帝王威嚴,就那麼坐在龍舟之上痛哭流涕,一面哭泣一面捶胸撕發,宛如癲狂一般。

尉遲恭卻絲毫不理會,冷笑著道:“陛下不必如此傷心,兩個無君無父無德無材的小人,去之可安天下。秦王除瞭他們,既是為瞭陛下也是為瞭江山社稷。此刻秦王還在臨湖殿等陛下的後命呢!”

“讓他去死,朕再也不見他這個逆子瞭……”武德皇帝聲嘶力竭地喊道,一時氣竭,竟就這麼生生氣暈厥瞭過去。

蕭瑀大怒,臉色蒼白地指著尉遲恭道:“尉遲敬德,你如此冒犯主上,還有點臣子的樣子嗎?”

見尉遲恭似乎還要開口反唇相譏,陳叔達深知這麼糾纏下去終歸不是個事,板起面孔對尉遲恭道:“你去臨湖殿傳陛下口敕,太子建成,齊王元吉,驕奢淫逸素行不法,今又謀刺秦王危及朕躬,著即廢為庶人交秦王治罪;著以天策上將、秦王、太尉、尚書令、中書令李世民為太子,入主東宮監國。自今而始,凡軍國事,三省委諸太子,欽此!”

他說畢,回過身問站在身旁的裴寂道:“裴相以為如何?”

裴寂默然不語,他雖心中怨恨難平,確也知道陳叔達所言確是保存武德皇帝性命的唯一可行之計,躊躇半晌對尉遲恭道:“就依陳相所言去傳敕罷……”

對於長安的老百姓而言,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日子,原本象征著天下太平長治久安的“長安”徹底失去瞭安寧。平日裡繁華似錦的街坊如今傢傢關門閉戶,兵丁馬隊滿城亂跑,街面上亂得連平日裡仗勢橫行無忌的地痞豪強都不敢露面。東宮、齊王府和天策府的兵馬調遣來去如在無人之境。設在西城分責京城治安的的左金吾衛府幾乎炸瞭營,一道道信報自各處報來,京師已然秩序大亂,偏偏最高長官雍州別駕左金吾衛大將軍劉弘基又稱病躲得不見蹤影,卻苦瞭那些在衛府值事的小吏,四方信報如暴風驟雨般湧來,他們卻調不得兵做不得主,隻顧滿世界尋找劉大將軍。時在趙王李孝恭府參預機密的岑文本在《武德貞觀雜記》中記述道:“初四日,隱太子謀發,宮府兵逆玄武門,不克,遂復擾西宮。街市翻覆,黎庶不寧,而京兆守不知蹤,舉城紛亂世界,至淮安王攜敕尋至,乃止。”

玄武門前亂作瞭一團,東宮率兵、長林兵、齊府護兵、宮廷北門禁兵、城防巡兵、天策親兵、秦府護兵若幹支軍隊盤踞於此,又各自不相統屬,說是打仗,卻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雙方的旗號上都是同樣一個篆體的“唐”。其中接戰最勁的是敬君弘、呂世衡所統率的宮廷禁軍和由馮氏兄弟統率的東宮長林軍以及謝淑方所統率的齊府護軍。這幾支兵裡,曾經參與平略山東之亂的長林兵戰力最強,也最兇悍,久居長安養尊處優的禁軍和各府護軍、東宮率兵不能比。城防巡兵雖然到場,然則主帥不在,統軍將不敢擅自參戰,交戰的又是宮廷禁軍、東宮兵和齊府兵,那一傢也不是城防惹得起的,因而他們隻是在戰圈外駐足待命。高士廉所率一千多人在芳林門外列陣,但他的任務是在禁軍不支之時施以援手,因此一開始也未曾參戰。

在玄武門大門關閉之後,謝叔方曾與馮氏兄弟簡短計議過。宮城城墻堅厚,城內又駐有重兵,沒有犀利的攻城器械恐不易下。謝叔方提出瞭兩個切實可行的方案,一是迅即派人出城召集右驍衛大將軍薛萬徹率東宮率兵大部回城,控制長安城防及城內要道據點,然後將太極宮團團包圍與李世民講條件,能救回太子或齊王當然最好,若是太子齊王不幸罹難,還可以在控制京畿兵權後調野戰攻城器械攻克太極宮擒殺李世民,而後擁立建成長子安陸王李承道即位;另外一個方案謝叔方自己也以為是個下策,便是保護太子和齊王的妻子傢眷逃出長安,隻是李建成不似李世民般離開長安可以去洛陽,他在京外沒有可供自己長期盤踞的戰略據點。不過雖然如此卻也還不是全無辦法,鎮守太行一線的燕王李藝心向太子,隻要逃到河北,不難在天紀軍的庇護下尋得一個落腳之地,一路之上又有熟知兵略的大將軍薛萬徹率軍保護,還不至於去落草為寇。

憑心而論,謝叔方這兩個辦法雖說都稱不上高明,但卻也不是完全沒有實現可能。奈何馮氏兄弟兩人腦袋一根筋,馮立大叫:“我等受殿下厚恩,值此效命之際,唯以性命相從,豈有他哉?”。馮詡也附和他兄長意見,謝叔方手上齊府護軍隻有一千餘人,戰力不強,實力較強的長林軍在馮傢兄弟手上,沒奈何,隻得跟著這兩兄弟與敬君弘的禁軍玩命。

兩軍甫一接戰,呂世衡便勸敬君弘道:“如今局勢詭異內情不明,且禁軍士卒多還在駐地,玄武門前兵力薄弱,不宜擅自與東宮齊府兵接戰,不如靜觀其變,待局勢明瞭兵力集結完畢再鼓列出戰,可穩操勝券。”然而敬君弘卻不從,他也自有一番道理:“我非秦王嫡將,蒙殿下器重托以大任,若畏縮不前,豈非為天策諸將所笑?再者我等職在宮門宿衛,坐視亂軍肆虐,豈不是有虧職守?更有何面目復見皇上及秦王?”

於是這場仗便糊裡糊塗地打瞭起來,東宮齊府人馬對戰宿衛宮廷的北門禁軍。而始做蛹者秦王府軍卻像沒事人一般駐紮在芳林門處做山觀虎鬥。謝叔方愈打愈覺得滑稽,本來是宮府之爭,此刻卻糊裡糊塗與宮廷禁衛軍交起手來。奈何薛萬徹不在,他人微言輕,隻得由著馮氏兄弟的性子胡鬧。

戰局一鋪開,宮府軍方面的兵力優勢和戰力優勢立時顯現出來,禁軍根本不是對手,不到半個時辰便被切瓜砍菜一般砍殺殆盡,可憐敬君弘、呂世衡兩位忠勇將軍,還未等到援軍到來便已然力竭,遂被宮府軍亂刃分屍。等到西內苑內集結的兩千左右禁軍舉著刀槍自苑中殺將出來,才愕然發現他們的兩位統領已然壯烈殉國。恰與此時,大約高士廉覺得差不多瞭,便率著一千四百(其中有九百多名臨時武裝起來的囚徒)多秦府護軍殺瞭出來,兩軍合力,頓時軍威大振。

謝叔方正欲與馮傢兄弟合兵列陣以並肩對敵,卻不料這二位高叫一聲:“我等今日浴血玄武門,亦可少報太子恩德瞭!”,便幹脆利落地帶著長林軍脫離瞭戰場,一路往東而行,途經大安宮和通化門,徑直出城去瞭,竟然連個招呼都不與並肩作戰的謝叔方打。

謝叔方的肺險些被這對活寶兄弟氣炸,他略定瞭定神,以手中的這點人馬,肯定不能與禁軍和高士廉的秦府兵相抗衡,他略略用眼睛點瞭一下高士廉的軍隊人數,心中立時有瞭底,手中腰刀一揮,怒吼著發令道:“不要戀戰,向芳林門方向沖擊!”

高士廉見宮府軍向東逃竄,正自佈置軍士追擊,卻不料這千餘人馬竟然反向西沖瞭過來,他手下士卒多是罪囚臨時編用,哪裡有陣列可言,自是一沖就垮,高士廉本人被謝叔方一刀削去瞭頭盔,六十多歲的人驚出瞭一身的冷汗。無奈之下隻得眼睜睜看著齊府軍突破芳林門向西逃去。高士廉長長出瞭一口氣,心想隻要玄武門這邊安全無虞,便是逃出個把人去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然而他所沒有料到的是,謝叔方率著隊伍出瞭芳林門就折向南,他也並不是要逃跑,而是要去攻擊這場京城大混戰當中另外一個重要的緊要之地——位於西宮的秦王府。

圍魏救趙,以秦王妃、世子以及闔府傢眷老小作為人質換回太子和齊王;這便是謝叔方在緊要關頭所想出的主意。他算得是極簡單的減法,秦王手中精銳的王府護軍和天策親軍大部調出瞭城外,宮城內要控制大局當不少於五百之數,高士廉手上又是一千五百人,那麼秦王府重此刻實質上就是一座空府瞭,因此這辦法雖說冒險,卻是十拿九穩。

然而他畢竟不是神仙,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就在他率軍鏖戰玄武門外並揮師奇襲秦王府的同時,在東宮和齊王府內,正在上演著一出血淋淋的屠殺慘劇……

……

自長林兵和東宮率兵一出長林門,東宮上下一幹人等的厄運便開始瞭。安元壽統率埋伏在東宮附近的五百秦王府護軍於卯時二刻自通訓門殺進瞭太子府。其時東宮內護衛兵丁到還有不少,總在七八百人上下,然而此刻能主事的大將卻均不在宮中。這些留守東宮的率兵合該倒黴,原本掌管東宮各門宿衛門監的更率寺令王晊倒戈,此刻正在西宮秦王府,而事起突然,李建成還未曾來得及任命新的更率寺掌令,而東宮有權過問宿衛事的中允王珪外放山東,洗馬魏徵臥病不起,右驍衛大將軍兼領左右率府將軍薛萬徹在城外主持郊送事宜,關鍵時候竟沒有一個人居中調度主持大局。因此雖然大變在即,通訓門卻還是依慣例在清晨寅時三刻開啟。安元壽所率秦府兵不費吹灰之力便放翻瞭守門衛兵殺入瞭東宮。

安元壽帶兵多年,雖在征伐之事上建樹不多,卻也絕非東宮內從未上過戰場的的率兵都尉們可比。秦府軍入宮的第一步便是起襲擊瞭位於東宮南側的左右率府,將數十名值事的幕僚軍官屠瞭個一幹二凈,一舉打碎瞭整個東宮守軍的指揮系統。隨後安元壽分派人手鎖閉東宮諸門,自己率領二百人直撲太子詹事府,將所有典籍文案賬目一一封存,將詹事府屬員統統關進一件廩房看押起來,隨後又率人抄撿瞭左右春坊和傢令署,太子傢令安蔚仗劍反抗,也被軍卒一刀殺卻。

在控制瞭整個東宮的防衛系統之後,安元壽迅速派兵包圍瞭太子寢宮,將太子妃竇氏、側妃劉氏、吳氏、趙氏以及李建成的五個兒子安陸王李承道、河東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訓、汝南王李成明、巨鹿王李承義一一擒拿拘押。巨鹿王李承義年紀幼小正在出痘,被士卒直接從床上提瞭下來。安陸王李承道年紀稍長,率兩名侍衛揮劍頑抗,被秦府兵傷瞭手臂。

安元壽冷眼掃視瞭一番眼前的這些龍子龍孫,緩緩開口說道:“我勸你們諸位放聰明些,不要做無謂抵抗,否則刀槍無眼,真個傷瞭你們,秦王畢竟是你們的親叔叔,你們受罪不說,我復命的時候臉上須不大好看!”

血染華服的安陸王李承道“呸”地一口啐在瞭他的臉上,傲然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和我們這般說話?我們兄弟雖然年幼,畢竟是當今皇帝的骨血,落地就是王,你是什麼東西,你不過是李世民的一條狗,兀自在此誇誇其談大言不慚,小醜跳梁,何其可笑?”

安元壽大怒,他伸手擦瞭一下面頰,上前兩步將臉湊近李承道道:“不錯,諸位都是王爺,是金枝玉葉,我不過就是秦王的一條狗,可你別忘瞭,你們這些王爺的命,如今就攥在我這條狗的手裡!我叫你們生便生,我叫你們死,你們便死得連條狗都不如!”

李承道冷冷一笑:“便是死瞭,我們也是李傢的人,決不會向你這等小人鼠輩卑躬屈膝乞求活命。狗終歸是狗,再怎麼聰明,畢竟聽不懂人話!”

說罷,這個不過十來歲的少年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安元壽想也不想,揮手“啪”便給瞭李承道一個嘴巴。安陸王雪白粉嫩的臉頰上,頓時出現瞭五個青裡泛紅的指頭印。

李承道沒想到安元壽真的敢打他,捂著臉怒目盯視著安元壽,強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惡狠狠道:“惡賊,我兄弟但有翻身之日,定要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便是化為厲鬼,也要將你粉身碎骨九族全滅……”

望著李承道那蘊含著刻骨仇恨的目光,安元壽心中不禁暗自打瞭個寒顫,心知這少年恨自己已然入骨瞭,又想起面前這個人的身份,心中不由得一陣慌亂,他仰天打瞭個哈哈,道:“到底還是個娃娃,靜說孩子話!”,說完也不再多問,轉身走瞭出來。

一名統軍隨後跟瞭上來,追問道:“這屋子裡的人如何處置,請將軍示下!”

安元壽面色陰晴不定,沉吟半晌方道:“他們都是叛臣反王傢眷,留下也是給大王找麻煩,你挑幾個弟兄,把事情辦瞭吧,手腳要麻利一些,我們人太少,控制這麼大的宮城,力有未逮。東宮死士頗多,這屋子裡的人,萬一走瞭一個,你我須擔不起幹系,你去辦吧!”

那統軍笑嘻嘻地道:“將軍,這些娃娃無所謂,那幾個娘兒生得委實標致,不如賞瞭弟兄們……”

“啪”,話未說完,那軍將臉上已然著瞭安元壽狠狠一記耳光,卻見這位將軍面目猙獰地道:“混帳東西,現在是什麼時候?這些人是什麼身份?你居然敢動這樣的心思?大王以軍法治府,有些規矩不用我一條條跟你講白吧?”

那統軍嚇得臉都白瞭:“將軍息怒,末將隨便說說,說著玩的,當不得真!”

安元壽冷哼瞭一聲,陰冷地道:“快去辦理,屋子裡的人,無論男女,一個不留!”

那統軍喏瞭一聲,擦著額頭上的汗去瞭……

……

李世民席地坐在臨湖殿大殿中央,聽躬身站在面前的尉遲恭復述陳叔達所述敕旨,面色淡然不喜不怒。聽畢多時方嘆瞭一口氣,喃喃道:“此番可是把父皇氣得不輕瞭!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既然陳公如此述旨,那我們奉敕就是瞭。”

站立在一旁的侯君集皺眉道:“陳相雖如此說,畢竟未經皇上親口允準,殿下若不能於此時趁熱打鐵登上大寶,恐怕還會生出諸多波折。皇上正值春秋鼎盛,身子骨也還硬朗,我們血濺宮門,冒天下之大不韙,才換來瞭這麼一個東宮太子的位子,未免有些太不值瞭。”

李世民微微一笑:“畢竟江山社稷為重,一個皇帝的虛名值得什麼?”

侯君集肅容道:“大王此言差矣,名不正則言不順,此刻不要說朝野,就是宗室之內,有多少人以為大王得位不正?雖說建成元吉均已伏誅,陛下已經沒有其他選擇餘地,然則經過這件事情,父子之間畢竟生瞭隔閡芥蒂。雖說大王名義上可代皇上處斷軍政庶務,這權力畢竟也還是皇上授的,能予之便能取之,今日一道敕書可以授權於大王,明日再發一道敕書便可將大王手中的權柄剝得幹幹凈凈。太子雖是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則畢竟不是君臨天下的國主,有些事情終歸不大方便。”

李世民看瞭侯君集一眼,嘴角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緩緩道:“君集,事分緩急,不可一概而論。有些事情當急,做起來便刻不容緩;有些事情當緩,則欲速不達。入主東宮總攬朝政,已經是我們往前邁出的一大步瞭,其他的事情,盡自不妨從長計議,父皇雖說今日惱瞭我,卻絕非不明事理之人,有些事情,還要慢慢地來,火候不到,終歸是不成的。”

他頓瞭頓,又道:“不過,你慮得也不為無理!你記一下,我現在就向朝廷三省六部九寺十六衛禦史臺及天下道郡州縣發出第一道太子令!”

侯君集急忙自一旁取出筆墨和空白帛書,端坐下來提筆靜聽。

李世民沉思良久,緩緩說道:“裴寂為開國重臣,功在國傢,而今年老力衰,數請辭尚書省職,朝廷體恤老臣,允其致仕,著免去裴寂尚書左仆射之職,以司空侍駕京師,其魏公爵位除長子承襲外,可在諸子當中再擇一人,朝廷封為郡公。所遺尚書左仆射之職,由原右仆射蕭瑀領,封德彝以中書令進尚書右仆射,與蕭瑀同領尚書省。原中書令楊恭仁免職,另行委任。原侍中宇文士及任中書令,原天策長史房玄齡任中書令,高士廉守侍中,與陳叔達共掌門下省。”

侯君集文采遠遜房玄齡,此刻聽著秦王述說,筆下不停,卻是字字以實錄。

書畢,他抬頭笑道:“大王睿斷,如此朝局並無大的更動,三省實權又牢牢控在大王手中,果是兩全齊美之法!”

李世民笑瞭笑,正欲說話,卻見張亮渾身是血跌跌撞撞跑瞭進來。

秦王臉上登時變色,他猛地站瞭起來,聲調顫抖地問道:“府中出事瞭?”

張亮撲通跪倒,喘息著道:“謝叔方率兵攻打王府,府中兵力不足,王妃召集闔府婦人上城助戰,此刻局面危殆,杜公命末將前來求援……”

秦王府中的兵力委實太少,防守偌大的一個西宮,處處防而不密。杜如晦思慮再三,在接到謝叔方兵臨永安門的嘆報之後,他終於下定決心棄守永安門,退守承乾門一線,如此一下子便將防守的地域縮小瞭一半,而眾將傢眷及王府婦孺大多集中在宮北,承乾門外多是天策府的治事機構,例如位於永安殿偏殿的弘文館以及位於西偏殿的天策親軍府。謝叔方沒有攻城器械,隻能驅士卒攀爬城墻,在永安門處耽擱瞭約兩刻功夫,進入西宮後搜檢永安殿等殿宇又花費瞭些時間,待得揮軍承乾門,已是近辰時瞭。

杜如晦手中提著寶劍在城墻垛道上來回巡曳,兩隻眼睛警惕地關註著城下齊府兵的動向,全然不顧城樓上四處橫飛的箭矢。在他身邊,元仲文率領著五十名秦府護軍緊緊相隨,這是杜如晦手中最後一支機動兵力,隨時待命準備對防線上的薄弱處予以支援。此刻在城墻上,除瞭身著盔甲的軍將之外,還有許多婦人往來穿梭,她們為戰士們搬運石頭箭矢,救治包紮傷員,還在城墻上架起瞭四口大鍋,燒得滾沸的面湯以銅盆木桶盛出,一個接一個傳到垛口,傾將下去,立時便有幾個齊府兵丁慘叫著翻滾倒一邊。因此城上作戰人員雖不足三百,但總人數卻有七八百人之多。

杜如晦輕輕吐瞭一口氣,緩步走到位於承乾門門樓處的秦王妃長孫氏面前。長孫氏今日換瞭裝束,穿瞭一件窄袖短衫,在短衫外面罩瞭一件掛著魚鱗細甲的戰袍,頭上裹瞭一條紅色短巾,她神色從容地拉著兒子恒山王李承乾的手,就那麼屈膝坐在箭樓門廳的臺級上,臉上稍稍帶瞭少許疲憊之色。

杜如晦來到這母子二人身前躬身道:“王妃還是帶著世子下去吧,這裡刀箭無眼,矢石橫飛,實在太不安全。恒山王乃是大王世子,王妃縱然不顧自己的安危,總要為世子打算打算吧!”

長孫氏沒有答話,面帶微笑地註視著在城樓下指揮向後殿抬送傷員的楊妃和繞在他身邊一捆一捆向站在臺級上的軍卒抱送箭簇的蜀王李恪母子,良久方才答非所問地道:“恪兒雖小,這份膽量卻也實實難得呢!”

一旁的李承乾滿臉都是興奮神色,眼中透射出熾熱的神光,扯著長孫氏道:“娘,讓孩兒也去助戰罷,弟弟們都在那邊幫忙,孩兒坐在這裡,覺得自己好沒用處!”

長孫氏笑瞭笑,淡淡地搖瞭搖頭道:“你與其他的弟弟不一樣,隻要你隨娘坐在這裡,讓士卒們、宮婦們和你的弟弟們抬起頭就能看到你,就是給你父王,給闔府上下最大的幫助瞭!”

她轉過頭對杜如晦道:“司馬大人,你去忙你的罷,不用管我們母子。戰事瞬息萬變,都要靠你一個人撐著呢,敵樓之上太亂瞭,你是殿下的心腹重臣,身上的擔子重,一定要擅自珍重,不可輕冒矢石。我們母子不用別人照應,我不是平陽公主,沒有她那樣的巾幗氣概,也幫不上別的忙,隻能坐在這裡看著你們卻敵,敵兵不退,我和承乾就不下城樓。”

杜如晦苦嘆一聲,卻也無暇再說別的,隻得一揖告退,轉身向著城墻西側快步走去,邊走邊叫:“東段賊人架來瞭兩架梯子,這邊弄點大石頭送過去,再在那邊城墻上就地架一口鍋,燒沸湯備用……”

……

李世民額頭上滲出瞭一層層的冷汗,神色陰晴不定,雙拳禁禁攥著道:“我這裡總共隻有兩百人馬,別說抽不出來,就是全數回師,在兵力上也與齊府軍差得遠瞭,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且兵力逐次投入使用,乃兵傢大忌。這個謝叔方倒是真有兩下子,膽色見識均非平常。”

候君集道:“玄齡那邊應該可以分出人手來吧?”

李世民緊鎖雙眉搖瞭搖頭:“他那裡要坐鎮三省,還要控制南衙十二衛和朱雀門,八百人本來就捉襟見肘,不能從那邊調撥人馬。”

他扭頭問張亮:“你從芳林門過來,沒有看到高士廉麼?”

張亮搖瞭搖頭:“末將在玄武門外隻看到遍地屍骸,除此之外,什麼都沒看到。”

李世民嘆瞭口氣,喃喃自語道:“若是能把城外的兵調回來就好瞭!”

這時站在一側的尉遲恭突然發話道:“大王,某傢回府一趟,去會會那謝叔方!”

李世民苦澀地一笑,說道:“你一個人回去濟得什麼用處?難不成你還能單槍匹馬退去千餘齊府兵丁?”

尉遲恭眨瞭眨眼睛,沉聲道:“隻要大王肯賜給末將兩件東西,末將說不準便能辦到這不可能辦到之事!”

李世民頓時駐足轉身,目光炯炯地盯著尉遲恭道:“你要什麼東西?”

尉遲恭舔瞭舔嘴唇,滿不在乎地道:“太子、齊王的人頭!”

李世民當即醒悟,立刻道:“這個主意或許當真可行也未可知!”他轉過身示意候君集,候君集當即轉身走向停放李建成和李元吉屍身的偏殿。

李世民又對尉遲恭道:“你帶一隊回去,退不瞭兵也不打緊,隻要渙散瞭齊軍的軍心,鼓舞瞭府中將士的士氣,杜公便能再堅守一陣子。這邊我立刻飛馬常何,要他迅速集結一千左右禁軍,隻需多半個時辰便可增援西宮……”

說罷,他伸手拍瞭拍尉遲恭肩頭,語氣沉重地道:“拜托瞭!”

便在此刻,臨湖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不多時,長孫無忌走進瞭殿中,略略一行禮便道:“大王召我前來,有何緊急事體?”

李世民深深吸瞭一口氣道:“京師如今已經亂成瞭一鍋粥,不能再這麼亂下去瞭,你此刻立即攜我的手令飛馬趕往淮安王府,要王叔無論用什麼辦法必須在一個時辰之內將劉弘基帶到臨湖殿見我,我們必須迅速控制長安局面,否則就算我們贏瞭這個回合,朝廷也將元氣大傷……”

……

尉遲恭率領二十餘騎一路狂奔,從臨湖殿到安福門隻花瞭不到半刻鐘。一進安福門,他勒住瞭馬頭,瞇縫起眼睛仔細打量瞭一番永安門前的情形。沉吟瞭片刻,他哈哈大笑著對士卒道:“我看這個姓謝的本事也是稀松平常,若是他此刻將永安門關閉,撥出一百兵卒堅守,我等縱然有天大本事也萬難施展。如今永安門大開,豈不是自蹈死地?”

旁邊一個親兵訕笑著道:“若是他們在門裡設瞭埋伏呢?”

尉遲恭笑罵瞭一聲:“奶奶的,你她娘的就不能說點中聽的話?”

他坐在馬上挺起胸膛道:“大夥聽著,西宮裡現在有千餘齊府護軍,永安門裡還可能設有埋伏,我們隻有這二十個人,現在本將軍要殺將進去給那幫渾小子一點顏色看看,你們敢不敢與某傢同去?”

親兵們揮舞著刀槍在馬上齊聲高喝:“同去!”

尉遲恭點瞭點頭,又舔瞭舔嘴唇,獰笑道:“不錯,還算有點兵樣子,弟兄們,在宮裡沒殺痛快,如今過癮的機會來瞭,隨我來……”

說著,他兩腿一夾馬腹,烏錐馬像離弦的箭一般飛瞭出去。距離永安門遠遠地便彎弓搭箭,隻見他抽箭、搭弓,放弦幾個動作來回交替,便如行雲流水一般流暢自然,一支支狼牙箭像長瞭眼睛般飛瞭出去,轉眼之間,守衛永安門的齊兵便倒下瞭八九個,平日裡養尊處優的齊府護軍何曾見識過這般兇猛迅捷的駭人箭術,早嚇得呆瞭。二十餘騎一湧而入,刀劍劈刺長矛挑紮,不過片刻功夫就將守衛永安門的五十名齊府兵宰殺瞭個幹凈,秦軍竟無一人傷亡。

尉遲恭哈哈大笑,叫瞭一聲:“好兒郎!”便率先向宮內沖去。

就在此時,永安殿正殿三扇大門忽地齊齊打開,由一名身著魚鱗鎧的統軍率領,一群齊府軍呼喊著蜂擁而出,看樣子總在二百人上下。

尉遲恭冷笑瞭一聲,猛地大喝一聲,催馬前行,竟不回避,就那麼直挺挺沖著十倍於己的敵人殺瞭過去。雙方甫一接戰,他鐵槊橫掃,立時掃翻瞭七八個,隨後他一提馬韁,烏錐馬飛身越起,一下子越過瞭約四五丈的距離,落腳處卻在那統軍身邊。尉遲恭獰笑一聲,鐵槊在手中輕輕閃瞭一閃,槊鋒已將那統軍攮瞭一個透心涼。

尉遲恭狂笑一聲,雙臂一緊,竟硬生生將那統軍的屍身高高挑瞭起來。

戰場上一片寂靜,秦齊兩府的軍兵都不自覺地停下瞭手中的兵刃,呆呆地望著戰陣中央那挑著一具屍身狂笑不已的戰神將軍,似乎連廝殺都忘記瞭。無論是齊府護軍還是玄甲親軍,都不自覺地產生瞭一種恍惚地感覺,那根本不是一個人,那是一個殺戮的怪物,這樣的怪物,是人所能戰勝的嗎?

“鏜啷”不知誰將兵刃率先扔在瞭地上,隨即“咣當”“鏜啷”之聲四起,一幹齊府護軍紛紛扔下兵刃四散奔逃,轉眼之間,永安殿前除瞭尉遲恭和二十餘名秦府玄甲親兵,便隻剩下扔瞭一地的刀槍兵刃瞭。

這局面連尉遲恭也有點意外,他啐瞭一口,罵道:“奶奶的,這他娘的算哪門子軍隊?”

過瞭永安殿,前面再無阻礙,尉遲恭率部直趨承乾門。

一開始,謝叔方對於這樣一支騎兵小隊的出現並未予以重視,隻是有些奇怪這些人是怎樣從永安門那邊突破重圍殺過來的。他隨隨便便撥瞭瞭一百人馬去包抄這個騎兵隊的後路,他自己一心指揮攻打城樓。然而卻不料這一隊秦軍彪悍異常,對抄襲自傢後路的齊軍根本不予理睬,一鼓作氣便沖入瞭謝叔方攻城部隊的後隊。

氣急敗壞的謝叔方定睛觀瞧,這才看清楚帶隊的竟是號稱天下第一勇士的右武侯大將軍尉遲敬德,他不禁渾身打瞭個冷戰,立刻意識到在殲滅這支騎兵之前他再也不能全力攻城,於是高喊口令,正在攀爬城墻的戰士們紛紛從半截跳瞭下來,齊府軍除城墻根的三百人仍虎視眈眈監視著宮城之內,其餘部隊紛紛轉身,後隊變做前隊,近千人的目光齊刷刷射向瞭縱馬橫槊的尉遲恭。

尉遲恭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擰笑著伸手解下瞭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人頭,高聲道:“太子、齊王妄圖刺殺皇上和秦王,現已伏誅,這是他們的人頭,你們都瞧清楚瞭,皇上已然下敕,凡是跟從二人的將軍士卒,隻要棄械歸順朝廷,既往不咎,原職錄用。若是執迷不誤,立殺不赦!”

太子、齊王死瞭?

城門前一片死一般的寂靜,良久,爆發出一陣歡天喜地的歡呼聲,卻是從城樓上傳來。

謝叔方痛苦地閉上瞭眼睛,兩行老淚自眼角流淌而下,他知道,不管自己再做什麼,再怎麼做,都是徒勞無功的瞭……

……

李世民背沖著殿門口站立,焦慮、擔憂、欣喜、羞愧、自責諸般情緒走馬燈般在腦海中旋轉,心中也不知是一番什麼樣的滋味。

自己最終還是成功瞭,李建成在長安苦心經營九年,偌大勢力,隨著他從馬上中箭墜下的那一刻起均將煙消雲散。父親此刻雖說還不肯放下面子承認現實,然而他已經沒有別的即位人選瞭。朝廷裡頭緒紛繁的諸般爭鬥,折騰瞭兩年多也沒能徹底解決問題,最終解決問題的,竟是一支毫不起眼的狼牙箭。造化弄人,也不過如此而已!

然而自己真的成功瞭麼?朝廷中那些原本支持建成的大臣,此刻就會轉身支持自己瞭麼?就算他們在刀槍的威逼下轉身承認瞭自己的地位,他們內心又將如何看待自己呢?一個誅兄殺弟、忤逆老父罔顧人倫的畜生?日後當自己用忠、孝、節、義四個字去要求他們的時候,他們會不會暗中在背後恥笑自己唾棄自己呢?玄武門內這個令人難忘的夜晚,後世史書將會如何書寫呢?

他無奈地苦笑,也許自己確實獲得瞭太子的寶座,卻同時失去瞭對兄弟的親情和對天下的信義。

一陣馬蹄砸沓聲自殿外傳來,不多時,一個渾厚沉穩的男子聲音在殿門處響起:“臣尚書右丞雍州別駕左金吾衛大將軍領監察禦史劉弘基覲見太子殿下……”

“太子……是啊……如今我已然是大唐的儲君瞭……是未來的大唐皇帝、天下之主……”

他緩緩轉過身形,看瞭立在殿門外的劉弘基一眼,淡淡地道:“任國公進來吧……”

……

大唐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清晨,天策上將秦王李世民率軍在玄武門內發動宮變,軟禁瞭武德皇帝,誅殺瞭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史稱“玄武門之變”。當日,李建成的五個兒子安陸王李承道、河東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訓、汝南王李成明、巨鹿王李承義和李元吉的五個兒子梁王李承業、漁陽王李承鸞、普安王李承獎、江夏王李承裕、義陽王李承度十名皇室成員均被誅戮。太子屬臣魏徵被囚禁,右驍騎大將軍東宮左右衛率將軍薛萬徹、左長林將軍馮詡、右長林將軍馮立以及齊王府車騎將軍謝叔方逃匿。大唐都城長安落入李世民掌控之中。

兩天以後,六月六日,武德皇帝李淵下敕罪己,稱“朕識人不明,致使上天示警,太白貫日,釀成宮門慘變,使朕幾有投抒之感!”。同日武德皇帝頒敕,宣佈立秦王李世民為太子,晉位東宮,並明敕文武王公:“自今日始,凡軍國事,蓋決於太子,朕不復聞!”

武德九年六月十日,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受百官朝賀,正式成為大唐帝國的儲君。

武德九年六月十一日,李世民發佈太子令,任命原門下省侍中宇文士及為太子詹事,任命長孫無忌為太子左庶子,杜如晦為太子左庶子兼太子中允,任命高士廉為太子右庶子,房玄齡為太子右庶子兼太子舍人;任命張公謹為太子傢令,任命候君集為太子左右衛率府將軍。

武德九年六月十二日,尚書省向朝廷三省六部九寺十六衛府及天下諸道郡州縣發出上敕,宣佈免去裴寂尚書左仆射職務,以司空銜在京榮養,免去楊恭仁中書令及吏部尚書職務,出任陜東道大行臺右仆射,兼領洛州都督;原尚書右仆射蕭瑀升任尚書左仆射,原中書令封德彝升任尚書右仆射,太子詹事宇文士及任中書令,太子右庶子房玄齡任中書令,兼領吏部尚書,太子右庶子高士廉守侍中,太子左庶子杜如晦出任尚書省兵部尚書。撤銷五月廿六日上敕,廢河東道大行臺,免去趙王李孝恭河東道大行臺尚書令職務。

武德九年六月十八日,尚書省發佈上敕,廢天策上將府建制,原天策府從署除弘文館外,盡行裁撤。次日,再發上敕,改封原趙郡王李孝恭為河間郡王,改封原任城郡王李道宗為江夏郡王。

在此期間,尚書省連發數道省文,行文山東道行臺尚書令並州都督李世勣,要求他將原東宮太子中允王珪“執歸長安待罪”。

長安金吾衛派出的兵丁馬隊整日在京兆周圍的村縣山野間來去,搜索漏網的東宮和齊府舊人。玄武門陰森森的影子,仍然在大唐朝廷文武百官的頭頂上徘徊不去。

任城王靈州都督李道宗回到長安,已是六月底的事情瞭。從月初和李靖交接瞭防務印信到他回到京城,雖說不過短短二十幾天時間,朝局卻已然大變。太子、齊王被誅殺,十位皇孫同日喪命,秦王立為太子,自武德以來一直榮寵不衰的裴寂罷相,總攬軍權凌駕於百官之上的天策上將府被裁撤,大事一樁接著一樁,讓人眼花繚亂,壓抑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他在半路上便接到瞭尚書省六月十九日發出的上敕,得知自己已然由任城郡王被改封為江夏郡王。就封邑而言,任城與江夏雖同為國郡,但任城地處偏遠土地貧瘠人口稀少,遠不能與地處水路要沖交通便利土地肥沃民戶眾多的江夏相比,因此雖是改封,卻實同升遷一般,而趙王李孝恭由戰國時的趙都邯鄲被改封在旁邊面積僅有趙郡六分之一大小的河間,明顯是貶降。這一升一降,其中大有學問。他心中有數,這是現下實際上掌握朝政實權的太子李世民的主張。

李道宗和李孝恭相似,都是唐宗室名將,所不同在於,李孝恭的戰績名聲,大多得益於一直給他當副手的名將李靖。而李道宗卻是實實在在靠著自己在戰場上浴血拼殺得來的名將之稱。武德元年五月二十五,唐王李淵在長安登基稱帝,同日便大封宗室,李道宗之父李韶被追封為東平郡王,李道宗得封為略陽郡公,那年他才十八歲。

武德二年十一月,秦王李世民率軍自龍門關乘堅冰渡黃河,屯兵柏壁,與劉武周部將宋金剛軍對峙,並同固守絳州的唐軍形成犄角之勢,進逼宋金剛軍。李道宗時年十九歲,隨軍東征。李世民登柏壁城觀察軍情,回頭問李道宗:“賊恃其眾來邀我戰,汝謂如何?”李道宗答道:“群賊乘勝,其鋒不可當,易以計屈,難與力競。今深壁高壘,以挫其鋒;烏合之徒,莫能持久,糧運致竭,自當離散,可不戰而擒。”李世民說:“汝意暗與我合。”後唐軍諸將皆請求出擊,李世民則對眾將言道:“金剛懸軍深入,精兵猛將,咸聚於是,武周據太原,倚金剛為捍蔽。軍無蓄積,以虜掠為資,利在速戰。我閉營養銳以挫其鋒,分兵汾、隰,沖其心腹,彼糧盡計窮,自當遁走。當待此機,未宜速戰。”與李道宗所言如出一轍,兩人年齡相仿,又同善於軍略,是以從此之後李世民便對這位比自己還小三歲的宗室將領另眼看待。

武德三年七月至唐武德四年五月,秦王李世民又率軍於洛陽、虎牢先後擊破鄭帝王世充、夏王竇建德二軍。此戰李道宗再次隨軍出征,其作戰勇猛親冒矢石,曾令老將屈突通頗為驚訝。

武德五年三月,在與劉黑闥之戰中,李世民與李道宗再次並肩作戰,雙雙陷入重圍,後經尉遲恭率軍接應,突出重圍,於當月二十六大敗劉黑闥軍。

是年十一月初八,武德皇帝封宗室十八人為郡王,李道宗時任靈州總管。定楊可汗梁師都據夏州,遣其弟梁洛仁帶幾萬突厥兵包圍靈州李道宗據城固守,並尋隙出擊,大敗突厥軍。武德聞訊,稱道不已,並對左仆射裴寂、中書令蕭瑀言道:“道宗今能守邊,以寡制眾。昔魏任城王彰臨戎卻敵,道宗勇敢,有同於彼。”遂封李道宗為任城王。時突厥與梁師都相勾結,派鬱射設進駐五原故地,李道宗率軍將鬱射設趕出五原,振耀威武,並向北開拓疆土千餘裡。此戰乃李道宗成名之戰,也是他第一次獨領一軍作戰,他采取據城固守,待敵懈怠的策略,一舉擊敗強敵,開疆拓土,一時間為朝野所稱頌,當其時,李道宗年方二十一歲。

唐武德八年,突厥軍再次次南下攻擾邊境。八月十九日,突厥襲擾靈武,然而僅僅四天以後,李道宗便率軍將其擊敗。

李道宗常年駐守靈州,守衛大唐的北部邊防,面對兇狠狡詐來去如風的塞外鐵騎毫無懼色,以有限的兵力屢屢克敵,這不僅在宗室將領中不多見,便是在大唐數以千計的武將當中都稱得上是出類拔萃的。在軍事武略方面,除瞭李世民和李靖,武德皇帝最信任的就是這位年紀輕輕的任城王。

在唐廷儲位之爭的過程中,李道宗與生性圓滑的李孝恭不同,他和淮安王李神通均態度鮮明地站在李世民一邊。李建成曾經多次拉攏示好,但李道宗卻堅拒之,幕僚不解,他言道:“吾與秦王,乃生死之交也!”。當年他和淮安王神通、楚王杜伏威三人曾一同焚香灑酒立誓追隨秦王,號稱“三王拱秦”。也因為此事,本有意調他回長安出任兵部尚書的武德皇帝在斟酌再三之後又把他調回瞭靈州;淮安王李神通為人平素低調,武德皇帝對這位老朋友也不為己甚,削瞭他兩個月的俸祿瞭事,杜伏威卻吃瞭不是宗室的虧,被武德皇帝以含糊其詞的謀反罪名處死。

對於這個患難中相從自己的宗室郡王,新任太子李世民給予瞭極高禮遇。他回京之日,由淮安王李神通、司徒竇軌、尚書左仆射蕭瑀和太子詹事宇文世及領銜出城五裡舉行瞭郊迎大禮,並特許其使用親王儀仗,二十四面龍旗招展,凱歌還的旋律鳴奏,這一切都在向天下表明,大唐朝廷此刻是在迎接一位立下瞭赫赫戰功的將軍凱旋歸來。

李道宗一入城,立時便受到瞭太子的召見。

在城外耽擱瞭半天功夫,他趕到東宮顯德殿的時候,太陽已快落山瞭。他在殿門口高聲報名道:“臣江夏郡王李道宗覲見太子殿下!”

“道宗來瞭,快進來吧,別在門口站著瞭!”

隨著這機敏幹練的聲音,太子李世民連鞋子都未曾穿便從偏殿跑瞭出來,一臉的驚喜神情。他上前一把拉住瞭李道宗的袖子,上上下下打量瞭一番,感慨道:“黑瞭、瘦瞭,也憔悴多瞭!再不復當年的少年義氣瞭!”

李道宗笑道:“魏武帝倒屐迎客,總還記得穿鞋,如今太子不屐而迎,更見其誠啊!”

李世民不禁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扯著李道宗走進瞭偏殿,卻見房玄齡和另外一個官員正站在殿中,主案上堆著滿滿一案子文牘,其中一篇攤開著,顯然是剛剛批閱瞭一半。

李世民爽朗地道:“你們都認識一下吧,這位就是我大唐的長城,江夏郡王李道宗!”

房玄齡和那官員轉身給李道宗見禮,李道宗急忙還禮,笑著說道:“玄齡我是認識的,這位卻是……”

李世民微微一笑:“這位是我大唐的強項令,大理寺卿崔善,你離京之後他才從嶺南調到長安來任職,你不認得他情有可原!”

他踱瞭兩步,坐回自己的席位上,似笑非笑地說道:“他是為瞭一個案子中的一個犯人來找我打擂臺的。”

見李道宗不解,房玄齡解釋道:“就是魏徵!”

崔善點瞭點頭:“是,殿下,魏徵的案子大理寺審瞭三番瞭,若依律法,隻應判流刑。殿下若是還不滿意,盡管免瞭臣的廷尉之職,另換人來審就是瞭!”

李世民皺起眉頭道:“我便是不明白,魏徵要殺我,這是舉朝皆知的事情,怎麼,他殺得我這個太子,我就殺不得他這個洗馬?”

崔善點瞭點頭:“不錯,殺不得!”

李世民自失地一笑:“算瞭,我不和你崔堂卿在這裡鬥嘴,你去天牢把這個魏徵帶來,你既是審不明白,我就親自來審,此刻沒有實據,我說不過你。”

崔善肅容告退。

李世民悵然若失地看著崔善,感嘆道:“這是社稷之臣啊!”

他回過神來,對房玄齡道:“被這個強項令打斷瞭,你接著說罷!”

房玄齡恭恭敬敬躬瞭一下身,不急不緩地開口道:“殿下開出的任用名單雖好,現下卻不是實施任命的時機,臣以為應當緩行。”

李世民又皺起瞭眉頭,他不快地道:“為保持朝局穩定,三省九卿均不做大的更動,這是定計,我雖不盡滿意,卻也不急在這一時。難道連外郡州縣官員也動不得麼?”

房玄齡點瞭點頭:“是,外官此刻尤其動不得。”

李世民道:“突厥大軍南下在即,外面帶兵的武將,一動不如一靜,這些我都慮及瞭的,我所擬就的這份名單上一個外任武官都沒有,便是此故,連文官也不能動,這卻是為瞭什麼?”

房玄齡嘆瞭一口氣:“臣這些日一直在留意尚書省的抄報,今年南方北方的大旱已成定局。此刻更換地方州郡官員,新人經驗不足,又對轄地所知甚少,民生經濟正在凋零之時,實在沒有時間等他們慢慢摸索熟悉;故吏雖然守舊,畢竟是熟手,大災之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臣擔心的是,一地外官施政不當,遭殃的隻是一地百姓,若是朝廷用人失當,遭殃的便是天下黎民瞭。換上去的新人若是不中用,不僅救民賑災的事情辦不好,就是明年的春耕恐怕都要耽擱瞭,一年的災隻怕就要變成兩年,太子初秉大政,不宜有大的失政,臣以為,即使換馬,也要等到明年秋後秋糧下來以後再說,且應一道一道的換,兩個月換一道,走一步看看,謹慎些好!”

李世民初時神情淡漠,到後來愈聽愈是認真,一邊聽一邊用手指輕輕叩擊著案子,謂然嘆道:“看來把你放在中書省是錯用瞭。這些話,蕭瑀和封德彝日日都來東宮,卻是從來也未聽他們說過。大災的事情我倒聽他們說過,征詢他們對地方用人的意見,他們就見不及此。裴寂雖然老朽糊塗,在這方面到底比他們略強一些。看來尚書省確實還要有一個實心任事心明眼亮的人來坐鎮!”

房玄齡謙遜道:“殿下言重瞭,臣職在吏部,吏情關乎民情,想得多一些原是應該的。”

李世民點瞭點頭:“吏情關乎民情,說得好。這件事情就依你的主意辦,這張名單暫且壓下,先把眼前這場大災應付過去再說。”

房玄齡又躬瞭一躬,略帶笑容道:“殿下英明,臣告退!”

李世民點瞭點頭,道:“地方上的事情,玄齡還要多加留心才是。”

房玄齡應瞭一聲是,緩緩退瞭出去。

李世民這才轉向一旁的李道宗,笑著道:“事情太多,冷落你瞭,如何,這一路走的可還舒心?”

李道宗咧嘴一笑道:“殿下剛剛入主東宮便送瞭我一件大禮,自然舒心得緊。不過說起來這些虛名我平素不在乎的,你知道,我還是願意回去帶兵。”

李世民沉吟瞭一下道:“我知道,父皇削奪你的兵權,你代我受瞭委屈。放心吧,此刻京裡既然是我主事,定要還你個公道。此番我原本欲將你的封邑與孝恭對調,卻又怕在外統兵的李靖心裡不安,便折衷處理瞭。兵總歸有你帶的,不過現下我有別的事情差派你。”

李道宗苦笑道:“除瞭帶兵,我什麼也不會的,在朝裡做官,非鬧出笑話不可!”

李世民哈哈大笑:“莫怕,此番回京,我的意思是由你出任鴻臚寺卿,兼領左金吾衛大將軍,接掌劉弘基手上的京兆兵權。”

李道宗一愣:“鴻臚寺卿?”

李世民點瞭點頭。

李道宗苦著臉道:“我於禮儀上的事情一竅不通,殿下這豈不是逼著驢子下水麼?淮安王老成持重又熟知禮數,一張嘴能把死人說活,殿下何不用他?”

李世民忍著笑道:“不必擔心,禮儀上的事情,自有少卿安排妥貼。你守邊多年,突厥都奈何你不得,把那些外番打得怕瞭,這些化外之人素來不習王化悖逆倨傲,由你出任鴻臚寺卿,隻怕還能震懾他們一下。淮安王叔雖說能言善辯,但人太和氣,又沒在戰場上與這些異族照過面,壓不住這些人。說起來坐這個位子的最合適人選是溫彥博,奈何此刻人在定襄做蘇武,沒法子,隻能由你來支應一陣瞭,放心,待京師的局面穩定下來,我還讓你回北邊去帶兵。”

李道宗問道:“我頂瞭劉弘基的位子,他怎麼安排?”

李世民笑瞭笑:“他要求到前方去,我準備安排他替你的位子,出任靈州都督安西都護。”

李道宗吃瞭一驚,詫異地問道:“李藥師怎麼辦?”

李世民神色凝重起來:“李靖加封國公,我另有重用!”

見李道宗不解,他緩緩道:“京城的事情你都聽說瞭,我不贅述。目下各地尚且安定,唯有幽州都督廬江王李瑗和天紀軍總管燕王李藝動向曖昧,這兩個人你一向也知道,他們的防區廣闊,正對突厥正面,為東都、太原門戶,位置極重要,一旦有變,朝廷的東部防線便全線洞開,總得有個三軍賓服的人去坐鎮接掌才好,朝中這些武將,數來數去,恐怕隻有李靖堪當其任。”

李道宗衷心地道:“殿下英明,舉目朝中,除李藥師外,恐無人當得起‘名將’二字!”

李世民哈哈大笑:“你這靈州小霸王居然也會服人,這倒真是一件奇聞瞭。”

李道宗正色道:“臣在靈州吃瞭多少次虧,方才摸出瞭突厥人的虛實,站穩瞭腳跟,李靖率偏師千裡北進,水土不服敵情不明,峽口一戰大敗金狼鐵騎,那憑的確是真功夫,沒有半分花拳繡腿。說老實話,雖說皇上敕命召我回京,若接我將印的人不是他,我縱然抗敕也絕不會將邊防輕易托付他人。”

他頓瞭頓,又補充瞭一句:“恕臣直言,殿下若是欲對突厥用兵,帥印恐非此人莫屬!”

李世民笑道:“怎麼,連元吉那樣的草包都想掛帥北征,你不想掛這個掃北大元帥?”

李道宗笑道:“臣在軍事上一向遜於殿下,臣下掛帥,還不如殿下親征!”

李世民詫異地看瞭他一眼:“看來在你心中,李靖打仗的本事應該在我之上瞭?”

李道宗誠懇地道:“用兵打仗,因人而異。李靖愛用奇,殿下愛用險。用險者兵傢謂之‘不敗’,用奇者兵傢謂之為‘不可勝’!說起來各有千秋,但是李靖用兵,確實比殿下來得穩當。”

李世民用手點瞭點他:“看不出來,三年不見,你也學會瞭官場中兩面討好那一套瞭。”

李道宗訕訕而笑,又說瞭片刻閑話,李世民道:“還有件事要與你商量,伏威的案子,我準備把他翻過來!”

李道宗立時贊成道:“應該的,伏威大好男兒,卻死於小人之手,臣每當思及其人音容笑貌,常常夜不能寐,礙於宗室骨肉,不能為其報仇,已是情非得以。他的冤屈理應昭雪,殿下行此事,乃為天下佈大公道。”

兩個人心中雪亮,“小人”乃指原先的趙王現下的河間王李孝恭。李世民道:“伏威的楚王爵位要賞還,他沒有子嗣,由他弟弟伏德減等襲爵楚國公。當年的案卷要調出重審,這件事情我打算讓崔善那個強項令去辦,當年為伏威鳴冤,他在太極殿裡額頭都磕出血瞭,此事是他一大心病,讓他去辦,萬無一失。”

李道宗道:“要把案子翻轉,卻需拿到李靖的證詞,隻是不知李藥師這番肯否直言實書。”

李世民淡淡地道:“李靖在長安城內最緊要的關頭拒不助我,我能諒解他的苦衷,當年他坐視伏威被害而緘口不言,我也知道他的難處,這些都算不得什麼。若是此番他還不能仗義執言還伏威以清白,我就不要他這‘名將’瞭!”

李道宗又猶豫地道:“皇上那邊……”

李世民怔瞭怔,苦笑道:“雖說當瞭太子,做起事情來終歸還是不能放開手腳啊!”,說著,他意味深長地看瞭李道宗一眼。

便在此時,黃門來報:“啟稟太子,大理寺丞將犯官魏徵押到!”

李世民揮手道:“叫進罷!”。又對李道宗道:“時候不早,你過太極宮那邊去見父皇吧,他也幾年沒見你瞭,想來也怪想你的,其他的事情,我們明日晚間共宴時再談。”

李道宗笑瞭笑,便起身告退,心情松快地步出顯德殿,在大殿門口險些與身被枷鐐的魏徵撞瞭個滿懷……

顯德殿內,大唐太子李世民目光迥然地冷冷註視著傲然挺身站立在他面前的原東宮太子舍人魏徵。魏徵此刻發髻凌亂衣衫襤褸,臉上還帶著幾道傷痕,一面數十斤重的大枷戴在脖項之上,雙手雙腳上都帶著重重鐐銬,身上負擔如此之重,也虧得他兀自站得如此筆直。落魄至此,魏徵身上那股倔強傲慢的的氣勢卻分毫未減,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就那麼毫不相讓地與李世民對視著。兩個人對視瞭足足有半刻功夫,李世民也不禁暗自佩服此人的風骨耐力,他冷冷發問道:“魏徵,你可知罪?”

魏徵神情凜然地應道:“下官何罪之有?”

李世民站瞭起來,負著手在殿中轉悠瞭兩圈,轉身道:“你屢次挑撥我們兄弟手足情誼,又黨附庶人建成,企圖謀害當朝太子,這難道不是罪?”

魏徵哈哈大笑:“真是天大的笑話。若非先太子太過仁德,不聽魏某諫言,殿下如何能宮門浴血殘殺手足入主東宮?又如何能成為太子?殿下若不是太子,魏某又何來謀害儲君之罪?魏徵自己便是東宮洗馬,太子臣屬,怎會做謀害主君之事?”

李世民被他刀子般犀利的言詞噎得一愣,不禁冷笑道:“你好一張利口,難怪崔善對付不瞭你,天大的罪過,被你輕輕一句話抹得一幹二凈,如此說來你什麼罪都沒有,有罪的反倒是我這個太子瞭?”

魏徵微微一笑:“其實事情本來便沒有那麼麻煩,殿下與先太子逐鹿大寶,殿下心狠手毒,捷足先登。俗話說成者王侯敗者草寇,不過是這麼回事罷瞭!如今朝廷大權握在殿下手中,規矩便要由殿下來定立,給個把人定罪不過是舉手之勞罷瞭,又有什麼好說的?魏徵起於亂世興於草莽,先後追隨數位主公,還有什麼看不明白的?殿下何必再把魏徵叫到這裡來假惺惺以示公正呢?殿下的手段再高明,能夠遮住天下人的眼睛麼?”

李世民被他說得滿面怒容,卻緊咬著牙關說不出話來。魏徵的話明徹犀利一針見血,讓本來就心中不安的他根本辯無可辯。其實他大可大大方方認可魏徵的話,然而他畢竟不是出身草莽的山野無賴,傢族高貴的出身以及幼年受教的耳濡目染讓他無時無刻不在對自己的行為進行道德審視。在緊要關頭,他確能夠不顧一切拼死一搏,但一旦事情過去,他終歸還是擺脫不瞭自己的心障。

沉默良久,他嘶啞著聲音問道:“你如此冥頑不靈,可知已將全傢老小置於必死之地?”

魏徵聞言淡然一笑,道:“魏徵平生所學,非儒非道,乃是實實在在的帝王之術,習此術者,位列三公顯耀臺閣又或是名敗身死禍滅九族,均是極尋常事。先太子已去,魏某一生功業已付諸流水,又何在乎一族的榮辱前程?”

李世民冷笑道:“對傢人如此無情,你魏玄成也真可謂天下第一忍人!”

魏徵冷冷瞥瞭他一眼,略帶譏諷地道:“不敢當,魏徵自問還沒有為瞭天下自殘手足的心境修行,殿下比魏徵強得多瞭!”

李世民終於壓抑不住心中的怒氣,咬著牙道:“你魏徵也不是善男信女吧?這些年來,你所輔佐的太子殿下是如何對待我的?我在前方浴血奮戰東征西討,他在長安養尊處優坐享其成,還時時不忘在父皇耳邊吹風搗鬼,極盡挑撥離間之能事,我常年在外,連自辯澄清的餘地都沒有。他不說體諒我這個弟弟的辛苦也倒還罷瞭,卻時時刻刻想著致我於死地,這難道也是仁德之人做的事情?我為大唐江山流血流汗,他為瞭皇帝寶座昧著良心在背後放我的冷箭,這便是建成的手足之情兄弟之義?”

魏徵冷冷註視著李世民,一語不發。

李世民氣籲籲道:“你怎麼不說話?怎麼不否認反駁?”

魏徵笑瞭笑:“殿下所言,都是實情,魏徵為何要反駁?”

李世民一愕,卻聽魏徵緩緩說道:“千不該,萬不該,先太子與殿下不該生在這帝王之傢。兄弟情誼畢竟抵不過社稷福祉,天下紛亂久矣,百姓心向太平,庶民祈求生息。大唐亟待一位有道明君來匡扶社稷整理乾坤,殿下功高勢大,於李傢一姓而言是福,於天下蒼生而言是禍。太子若不能獨秉大政,則處處要守殿下掣肘脅迫,如此天下雖一統,卻萬難大治。魏徵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既然有志輔佐太子做一代明君,自然便與殿下勢不兩立!”

李世民曬笑道:“我實是不明白,你從何而知建成便是一代明君?”

魏徵哈哈大笑:“殿下何不直接問問皇上,為何始終不肯立殿下為太子?”

李世民愣瞭一下,笑道:“父皇堅持長幼之序,又鑒於前隋明鑒,再加上我那相親相愛的兄長和弟弟天天為我說好話,自然以我為隋煬帝,這又有什麼好說的?”

魏徵搖瞭搖頭:“殿下所言雖不錯,卻偏而不全。一部史記,煌煌前漢兩百年,究竟要告訴世人何樣道理?古來皇帝謚號,開國皇帝謚‘武’,繼其位者謚‘文’,這又是為瞭什麼?蓋凡於亂世開創新朝者,莫不以武事立國,所謂馬上得天下,正是謂也。然則馬上得天下,卻不可以馬上治之。刀箭能打下江山,卻不能使庶民飽暖國庫充盈,更不能令政治清明國勢日上開創一代太平盛世。是以武將取天下而文官治天下,自古便是歷代政治之本。殿下的赫赫武功雖然炫目,卻也是生靈塗炭國庫空虛的根本之源,海內不定,這一層自然不用多慮。然則皇上需要的,是一個能夠與民休息致天下太平的即位人選,是故殿下的赫赫武功,恰好卻是殿下喪失角逐大寶資格的根本原因。”

李世民聞言不禁啼笑皆非:“就因為這區區腐儒之論,你魏徵就能斷定我若登基必是一個無道昏君?”

魏徵嘆道:“殿下難為一代明主,緣由有三。殿下長於征伐,疏於政事,說起來雖能頭頭是道,卻多是紙上談兵,不識稼穡,不知疾苦,亦不曉治政之繁難瑣細,雖欲勵精圖治,卻萬難入實,如此以想當然治天下,天下雖欲不亂,其可得乎?此其一也。

殿下久在軍中,領兵打仗是天下最講求效率之事,成敗往往系於一發,靠的是令行禁止殺伐決斷,靠的是統帥一言九鼎的權威,靠的是將士用命三軍聽令然而治國行政卻恰恰相反,靠的是集思廣益各盡其職,自古君王無聖人,始皇帝天縱之才,卻歷二世而亡國,孝武帝威播四海,晚年卻朝政崩壞人民困苦不得不下罪己之詔,以一人治天下,雖仲尼復生不能為也;上古三代之治,前漢文景之興,皆非一人之治也。故而蓋凡君主獨裁專斷之政,必難持久,以眾人治天下,盛世可期。殿下乃治軍之人,獨斷專行,已成習氣,改之難矣,軍中若有人的怠慢將令,立斬之;朝中若有直臣,殿下又豈能容得?故此不以文韜而以武略治天下,天下雖欲不亂,其可得乎?此其二也!

殿下以宮變奪權於京師,誅手足秉政於大寶,所謂得位不正,其心必邪,縱然殿下能夠容得臣下諫言用事,然事涉六月四日事,殿下能虛心雅納否?以魏徵看來,殿下秉性剛烈強悍,胸襟殊非寬廣,恐萬難容也。非但不能容,更有甚者,心邪則意亂,意亂則惑生;則猜忌臣下私揣他意,久而久之,治事之人唯唯諾諾,進言之士戰戰兢兢,凡事懼犯聖諱,則君子不行,小人生焉,天下雖欲不亂,其可得乎?此其三也!”

魏徵長篇大論滔滔不絕,李世民初時還面帶輕蔑之色,聽瞭一陣神色便轉凝重,攢眉抿嘴一語不發,將魏徵所言每一個字都放在心中細細咀嚼。魏徵收言,他卻渾然不覺,兀自呆呆立定,臉上神色變來變去,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手心裡全是汗水。

半晌,他方才緩緩抬起頭來,上下重新打量瞭魏徵一番,忽地雙手相合舉過頭頂,躬著身子對著這位欽犯深施一禮,口中說道:“玄成公確是無雙國士,便是這一番話,李世民終生受用不盡,請受世民一禮……”

魏徵足不動身不搖,坦然受禮,口中卻道:“我知殿下素有禮賢下士之名,然則魏徵卻不是朝三暮四的小人。當年舍李密而投先太子,是以先太子有大治天下之能,可實現魏某胸中抱負。太子已去,魏徵畢生心血已付諸東流,而今別無他求,但求速死。死前能得於殿下面前一吐暢快,此生無撼,魏徵在此多謝殿下瞭……”

說到最後,這鐵鑄的漢子眼中晶瑩閃動,帶著大枷緩緩躬下身去。

李世民笑瞭笑,傲然道:“玄成罵痛快瞭便求一死,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

見魏徵大惑不解地望著自己,李世民嘆道:“我一直不明白,父皇為何偏袒建成,又為何對我始終存著煬帝之憂。今日你魏徵這一番痛罵,雖不中聽,卻解瞭我心中疑團。我平生自詡英雄,最忍不得的就是被人看不起,父皇也曾指我為昏君之材,我卻能當面痛加駁斥。可是今日你魏玄成這一番痛責,卻讓我悚然心驚辯無可辯,也罷,我既說不過你魏徵,我便做給你看!”

“做給我看?”魏徵愕然。

“正是!”李世民語氣篤定地道:“我非但不能讓你死,還要把你放在身邊看著,讓你好好看一看我這個以軍功起傢以武略平天下以陰謀封太子的昏君材料究竟能否做一個千古垂名的有道明君。我要讓你魏玄成看一看什麼叫做天道有虧事在人為。我要你像一面鏡子般在我面前立著,用你來警醒自己、告誡自己,要自己時時戰戰兢兢,刻刻如履薄冰。我不僅要讓你看著,也要讓父皇、讓百官、讓天下臣民都看著,看看我李世民究竟能否當好一個皇帝。”

魏徵驚得呆瞭,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敬服的感觸,臉上卻絲毫不肯帶出,他面無表情地道:“臣下生性倔強桀驁,恐怕無益於殿下,徒惹殿下厭憎罷瞭!”

李世民微微一笑:“你魏徵自詡學的是帝王之術,連多活幾年看個清楚明白的心胸識量都沒有?”

魏徵誠懇地道:“魏徵乃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平生志向但恥君不及堯舜,以諫爭為己任。殿下若是真的留魏徵在身邊朝夕相處,恐終有一日將不勝其擾,到頭來還是免不瞭要殺臣的,早死晚死,不過些許差別罷瞭。不過既然殿下有勇氣向魏徵證明事在人為,魏徵也不在乎多活這麼幾年!”

李世民正色道:“玄成,我若因為你的諫爭而殺瞭你,便說明你魏玄成看得不錯,我李世民確是一個無道昏君,所以隻要我殺瞭你,我便輸瞭,輸給瞭父皇,輸給瞭建成,也輸給瞭你魏徵……”

他頓瞭頓,說道:“東宮這邊現如今已然是一個羅卜一個坑,太子洗馬你是不能再當瞭。這樣吧,你就暫時先充任太子詹事主簿,這是個七品官,不算大,不過卻和我天天朝面,比較適合你這面‘鏡子’!”

魏徵凝視瞭李世民半晌,終於躬下身去,抵啞著嗓子道:“臣——領命!”

……

長生殿裡,武德皇帝冷冷註視著跪在面前的陳叔達,語帶譏刺地道:“你陳子聰如今是擁立的第一功臣,太子身邊的第一紅人,今天怎麼跑到朕這個開瞭缺的皇帝面前跪著來瞭?要跪還是到顯德殿那邊去跪罷,朕現在手上無權,連玉璽都不在手中,就算想升你的官,也力不從心瞭!”

陳叔達肅容道:“臣的為人,陛下一向知道,臣與秦王雖素有來往,也不過是君子泛泛之交,宮變前夜,臣亦不曾得到半點消息。初四日情勢危急,陛下安危隻在呼吸之間,萬不得已,臣這才鬥膽矯敕,其罪萬死難贖,今日臣來見駕,就是預備著禦前請罪,聽候主上發落!”

武德皇帝凝視瞭他半晌,終於嘆瞭一口氣:“你起來吧,朕還不瞭解你麼?你當朕是真的怪你?兩個兒子連同十個孫兒同日喪命,朕心中傷痛,又有誰能解得?這些日子朕足不出戶,就是因為胸中鬱悶難以排遣。堂堂一國之主,卻連自己的兒子和孫子都保護不瞭,被自己的親生骨肉逼得如此狼狽淒慘,子聰,你說說看,古來為帝王者,還有比朕更窩囊的麼?”

陳叔達緩瞭口氣,道:“陛下心情,微臣能體會得。隻是陛下,如今局面已然如此,還要慢慢寬懷為好……”

他想瞭想,又道:“有句話,臣下一直想說,以前恐觸怒皇上,始終未曾提過,今日局面如此,微臣亦有慎言之罪!”

武德皇帝苦笑道:“道現在這個時候瞭,朕還有什麼聽不進去的?你說就是!”

陳叔達道:“陛下當初就不該以秦王為將,更不宜於朝堂之外單設天策上將府,秦王功蓋天下,權傾朝野,畢竟是血肉之軀,怎能不生出非分之圖?既事已如此,陛下改立秦王為太子便是唯一選擇瞭,陛下萬萬不該在太子、秦王之間左右搖擺舉棋不定,若是陛下早立秦王,太子、齊王或許都能保得性命。

武德哀嘆道:“朕悔當初不用裴監之言,至有今日之禍!”

陳叔達正色道:“陛下如今左右伺候之人盡換,萬事當慎言慎行,否則小人輩希圖封賞,善揣告變,於陛下則有傾身之危,於太子則有軾父之罵名。”

武德冷笑道:“那個逆子還在乎名聲?如此狠毒的事情都已經做出來瞭,情誼倫常都拋卻瞭,他還有什麼可顧忌的?有本事他便撞到這長生殿來,一劍將朕殺卻瞭事,也省得朕孤零零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好不淒涼!”

陳叔達搖瞭搖頭:“陛下這話,臣下萬難認同。這不是陛下傢的私事,此事之大關乎天下。如今太子即位已成定局,陛下應早做決斷,為天下計,為朝廷計,為宗室計,亦為陛下自傢計!”

武德哈哈大笑:“朕現在就剩下一個皇帝的虛名瞭,怎麼,這麼個虛名他都不肯給朕留下?”

陳叔達正顏道:“陛下,這不是賭氣的事情。太子雖然果絕,卻非無情之人,他斷然不會迫陛下太甚,然則太子周圍追隨之人頗多,這些人多是反王豪強降將,做事向來不按倫理,他們都指望著太子登基封賞功臣,太子若是遲遲不能即位,這批人對陛下生瞭怨憤之心,局面就復雜瞭!”

武德皇帝沉思半晌,道:“其實一個名分,朕也不在乎瞭。不過說來說去,朕總歸還要見見那個逆子,總要和他說清楚瞭才好,否則這麼糊裡糊塗的,朕不欲為天下人笑!”

陳叔達詫異道:“陛下要見太子,何不傳敕召見?”

武德揚起臉道:“他若是還記得我這個父親,自會前來見我,何用我召?”

陳叔達嘆瞭口氣,緘口不言。

武德遲疑瞭一下,又問道:“大位授受,史上可有前例可依?”

陳叔達想瞭想,道:“陛下可先下敕宣佈退位,仿漢高祖太公例,稱太上皇帝,而後太子登基即位為君,如此則諸事定矣!”

武德皇帝看瞭看陳叔達,苦澀地道:“容朕再想想、再想想……”

武德九年六月十七日,廬江王幽州大都督李瑗反跡敗露,被自己的妹夫、原天策府悍將王君廓率兵誅殺。此事六月廿一日傳到京師,尚書省登於抄報,立時朝野震動,這是自月初玄武門宮變以來最大一樁公案,究其根由,與長安的宮變也有著扯不斷的聯系。次日,尚書省發佈上敕,宣示廬江王李瑗六條違逆大罪,削去其王爵,並判其子嗣坐誅,其傢籍沒。

事情起於安元壽,其人六月初四率兵抄撿東宮,查得廬江王李瑗與建成密通的書牘若幹封,其中多數涉及與李世民的儲位之爭。李世民入主東宮總攬朝政後,立時令中書省通事舍人崔敦禮,馳驛赴幽州召李瑗入京對薄,敦禮至幽州,見李瑗時,隻說是促令入朝,並未明言對簿事。李瑗已自覺心虛,亟召將軍王君廓入商。李瑗乃是武德皇帝從弟,例封王爵,曾與趙郡王李孝恭合討蕭銑,無功可述,移調洛州總管,又因劉黑闥入犯,棄城西走。武德顧念本支,不忍加罪,改任其為幽州都督,且恐他才不勝任,特令右領軍將軍王君廓輔佐之。王君廓也是反王降將,悍勇絕倫,歸唐後積有戰功,李瑗得之倚為心腹,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他,聯成親屬,每有所謀,輒為商議,所以奉召入朝,亦邀他入決行止。哪知君廓在軍中從李世民征戰多年,在天策府中也是最受信用之將,此時便以言語試探道:“事變未可逆料,大王為國傢懿親,受命守邊,擁兵十萬,難道一介使來,便從他入京麼?況太子齊王,為皇上親子,尚受巨禍,大王入京,恐未必能自保呢。”說著,即佯作涕泣狀。

這李瑗論軍略,遠遜於李道宗,論心計和趙王淮安王都相去甚遠,聽瞭王君廓的話奮然道:“公誠愛我,我計決瞭。”。於是遂於當日拘禁崔敦禮,征兵發難,並召北燕州刺史王詵,參謀軍事。兵曹參軍王利涉進言道:“大王今未奉詔敕,擅發大兵,明明是造反瞭。若諸刺史不遵王令,大王將如何起事?”李瑗聞言,又不禁憂懼起來,利涉又道:“山東豪傑,嘗為竇建德所用,今皆失職為民,不無怨望,大王若發使馳語,許他悉復舊職,他必願效馳驅,然後遣王詵外連突厥,由太原南趨蒲絳,大王自整兵入關,兩下合勢,不過旬月,中原便可圖瞭。”

李瑗大喜,隨即轉告王君廓。王君廓道:“利涉所言,未免迂遠。試思大王已拘住朝使,朝廷必發兵東來,大王尚能需緩時日,慢慢的招徠豪俊,聯結強胡麼?現乘朝廷尚未征發,即日西出,攻他不備,當可成功。君廓不才,蒙王厚待,願作前驅。”這一席話,又把李瑗哄動過去,便道:“我今以性命托公,內外各兵,都付公調度便瞭。”君廓索瞭印信,立即趨出。

王利涉得知此信,慌忙入白道:“君廓性情反復,萬不可靠,大王宜即刻以兵權托付王詵。切不可委任君廓。”李瑗又生起疑來,正在猶豫未決,那邊王君廓拿到兵符卻片刻不肯遲疑,竟自調動大軍,誘去王詵,將王詵殺卻當場。並放出瞭崔敦禮,崔敦禮一出牢獄,當即在城中盡出告示,曉示大眾,說明李瑗造反情事。李瑗聞報,登時驚惶失措,遂披甲上馬,帶領左右數百人,疾馳而出。卻被王君廓率兵堵瞭個正著,王君廓大叫道:“李瑗與王詵謀反,拘敕使擅征兵,現下王詵已死,爾等奈何尚從此賊,自取殺身之禍?快快回頭,助我誅逆,可保富貴。”說罷數語,瑗手下俱奔散,單剩瑗一人一騎,哪裡還能脫逃?當由君廓指揮眾士,將瑗拖落馬下,反綁瞭去。瑗罵君廓道:“小人賣我,後將自及。”君廓也不與多辯,竟將他一刀殺卻,隨即與崔敦禮聯銜行文京師,奏表此事。

此事雖平,但卻引起瞭李世民的警覺,當日晚間,李世民急召尚書省蕭瑀、封倫兩位仆射,中書令宇文士及、房玄齡,侍中陳叔達、高士廉,兵部尚書杜如晦,兵部侍郎左栩衛大將軍左右率府將軍侯君集,太子左庶子長孫無忌以及左武侯大將軍兼北門禁軍屯署將軍尉遲恭入顯德殿廷議,新任太子詹事主簿魏徵奉命參預機密。

自隋以來,朝廷議事格局不過數種,均有嚴格規制。議決朝政或軍國重事,一般由皇帝在太極殿召集百官公議,這種場合一般都會言明“言者無罪”,以鼓勵官職卑微之人踴躍進言,這種模式稱“朝議”。對於一些重大問題,皇帝拿不定主意,便會在兩儀殿召集一些親信大臣會議決之,兩儀殿會議便不是什麼官員都可參與的瞭,依朝制慣例,隻有宗室親王以及擔任朝廷三公、內廷三省長官(即宰相)、左右衛大將軍、禦史大夫等官職的官員可以參與,這種模式稱“廷議”。一般朝廷政務,在上奏皇帝之前,都會由三省長官在門下省政事堂合議而後“請敕奏行”,政事堂會議隻有尚書令、左右仆射、中書令、侍中七個人有資格參與,這種模式稱“堂議”。

隋大業年間,隋煬帝常年駐足揚州,將王公貴族三省六部都甩在長安,朝廷大政都要飛馬馳報揚州行宮,十餘年不開朝議廷議,皇帝不在京城,堂議也無意義,朝廷政務多由侍駕揚州的內侍省、秘書省和殿中省協助皇帝處置,因此出現瞭史無前例的“監議”局面。武德皇帝登基之前以大將軍、大丞相總攬軍政全權,開府治事,大事多在府中決斷,因此這一時期的議事制度較為混亂,因是特殊時期,後不為例。

大唐立朝以後,武德皇帝當即恢復瞭朝廷三議,同時敕令監國太子“每逢五逢十日子,至政事堂聽習政務,風雨不輟”。盡管議事規制經過瞭各種各樣的變化,但有一點卻從來未曾變過,便是凡參與議事者均是朝廷顯貴臣子,官職當不下於三品。像此次會議這般四品官、五品官乃至七品官都咸得與聞的情況,實是一大創舉。

李世民也不多說廢話,待眾人坐定,便開門見山道:“此次李瑗一案,頗讓人驚心不已,建成多年佈置,黨羽遍佈朝野。此事若不能妥善處置,恐樹欲靜而風不止。究竟如何措置,我還未曾想好,想聽聽大傢的見識。”

長孫無忌率先開言道:“此事沒什麼可猶豫的,總要殺掉幾個敢於跳梁的小醜,方可收震懾天下之效。現下朝野對於殿下入主東宮,頗多非議,若不能迅速立威穩定住朝廷大局,我們靠什麼來對付南下在即的突厥鐵騎?到時候內外交困,再要整頓恐怕便來不及瞭。”

侯君集沉吟瞭片刻,撫膝道:“長孫大人所言有理,今日晌午,張亮派在北方的斥侯回來瞭兩隊,人人帶傷,言道突厥頡利、突利兩大可汗已於本月初離開瞭定襄南下,目前突厥五大部落幾十萬人都在緩緩向我邊境移動,下午的時候我和弘慎、敬德議瞭一下,應該盡快向各州道發出勤王敕,否則待得突厥突破邊防進入腹地,再發這樣的敕書就被動瞭。而今人心不穩處處思叛,若不果斷措置,臣深恐到時候調度節制不靈!”

李世民一直默默聽著兩個人說話,聽畢開口道:“李瑗之案中,賊人妄圖勾聯山東建德舊部共同起事,自建德被殺,山東之地便不曾有過一朝一夕之安寧。父皇當年責我未曾盡殺其豪俊而空其地,留下禍患,但從建成前次平略山東的效果來看,似乎父皇之策也失於偏頗。隻是目下該地豪俊,或因建德而仇我或因建成而仇我,這件事情卻棘手得緊,山東不定,天下不寧。”

兵部尚書杜如晦道:“且涇州的燕王天節將軍李藝,聽說在廬江王死後也終日不安,召集部屬日夜商議,所議不詳。太子前日責成尚書省發出瞭加他為開府儀同三司的敕書,至於能否穩住他,就難說得緊瞭!”

太子右庶子、中書令、吏部尚書房玄齡道:“臣還是以為該撫的應當撫,確實冥頑不靈者應明刑以待,但不應一概而論。山東之地自古便是人氣薈萃之地,秦始皇焚書坑儒,坑灰未冷而山東亂起,漢高祖劉邦便是山東人。自前朝以來,李密興於瓦崗,建德起於聊城,朝中文武,許多都是山東豪傑,朝廷若是棄瞭山東,這些人恐怕人心惶惶難以自安。”

李世民偏轉頭問蕭瑀道:“蕭相以為呢?”

蕭瑀抬頭答道:“臣以為當此懸疑憂患之時,不宜考慮過多,一切當以穩定朝局抗擊外敵為先,長孫無忌所言,當此時是朝廷的唯一選擇!”

李世民笑瞭笑,問道:“封相呢?”

封倫皺著眉頭斟酌著道:“茲事體大,臣尚未想好!”

李世民轉過瞭頭,問道:“陳公,你的意見呢?”

陳叔達正容道:“事涉山東數郡千裡之地,似不應由我們在此紙上談兵坐而論道,似乎應該聽聽對山東情況較為熟悉的大臣的意見。”

李世民哈哈大笑,對魏徵道:“玄成,陳相在點你的將呢!你這個山東人說說吧,你怎麼看?”

魏徵掃視瞭一眼在座諸人,道:“魏徵敢問諸位大人,天下號稱九州,失卻瞭山東,天子還能自稱天下之主麼?諸位方才所言,不過是說山東難於治理罷瞭。撫平四海,大治天下,正是朝廷職責所在,哪裡有以難治而不治的道理?殿下方才所言,李瑗反叛李藝不穩,此皆實情,然則若要根治,需得明白他們為什麼會不穩,隻有先弄明白瞭這個,朝廷才能拿出相應對策,否則正如臣公所言,無異於紙上談兵坐而論道。”

長孫無忌笑道:“魏大人這話說得蹊蹺,此二人素與庶人建成交好,如今建成伏誅,殿下入主東宮,他們自然心懷不滿圖謀反叛!這是何其明白的事情,還用仔細拿出來說麼?”

魏徵一笑:“那魏徵倒是要問問長孫大人,山東道行臺尚書令李世勣,原左仆射王珪,也平素與太子交好,怎不見其扯旗造反?朝廷明敕索拿王珪,尚書省行文到日,王珪便交瞭印信帶枷回京,片刻不曾耽擱遲誤,這又是為瞭什麼?說起來王珪是先太子中允,李世勣追隨先太子平略山東,他們與先太子的交情不比二王來得緊密?可是他們卻沒有反,這又是為瞭什麼?”

長孫無忌當場啞然,卻聽魏徵言道:“其實如今朝野不寧,問題根子並非出在前太子勢力龐大黨羽眾多上,而是出在尚書省十天前發往全國的行文上。執拿一個王珪事小,但卻驚擾瞭一大批與先太子過從甚密的臣子。朝廷雖加李藝開府儀同三司,然則畢竟大張旗鼓在全國索拿先太子黨羽,眼見大獄將興,天下豈能安心?不要說外地,便是京裡,有多少曾與先太子來往結交過的臣子?這些人此刻不動,是因為動無可動,然則他們此刻個人前途生死未卜,能安心否?”

說著,他意味深長地看瞭坐在對面席上凝神靜聽的封倫一眼。

封倫頓時渾身一個激凌,立時感到芒刺在背,他沉吟瞭一下,開言道:“臣以為魏徵所言極是,如此大張旗鼓剿除異黨,確實容易動搖人心惑亂朝綱。該文乃臣所發,臣願當其責!”

李世民卻沒註意到他和魏徵微妙的神情變化,笑著揮手道:“現在是研究對策,不是追究罪責的時候。封相不必惶恐,玄成是就事論事,這道省令是我授意發出的,說起來,責任在我!”

魏徵坦坦然道:“殿下新秉朝綱,當以大胸懷海納百川,用人論才不當有門戶之見,刑罰入罪也不當以門戶化界,如此方能廣收四海豪俊之心,穩定朝局撫慰文武,眾志成城同仇敵愾,何愁不能上下一心共退強敵?”

長孫無忌哼瞭一聲,淡淡道:“腐儒之論!”

魏徵正色道:“平天下登大寶,多用法術詐力,這方面長孫大人是個中翹楚,然治理天下卻是不得不用這老生常談的腐儒之見的!”

李世民看看兩人,失笑道:“今日我們是議事,自然有事說事各陳己見,何必弄得如此劍拔弩張?陳公,你覺得魏徵所言如何?”

陳叔達坦然直視著李世民道:“殿下若是隻為瞭鞏固太子之位,魏徵書生之見不足聽信;然則殿下若是為瞭治理天下匡扶社稷,魏徵所言便皆是金玉良言。此刻外敵入侵在即,皇上和殿下之間的芥蒂還未曾化解,興大獄實非上策,願殿下慎思之。”

房玄齡點頭道:“陳相所言極是,大局未穩,這個時候應一切以安定人心為要。”

尉遲恭道:“殿下,房公和魏徵所言,都是大道理,臣下以為,所謂亂源,不過元吉、建成二人罷瞭,如今他們既已伏誅,若再罪及餘黨,殺人過多,不僅名聲不好聽,也確實不利於天下安定!”

李世民站起身來在殿中走瞭兩圈,停下來轉過身道:“玄齡回去擬敕,就以父皇的名義草擬,就這麼說,以前的那些事情,兇逆大罪,止建成、元吉二人而已,其餘黨羽,一概不予追究。另外,敕書中要點名,包括初四日曾經參與逆動的薛萬徹、謝叔方、馮立這些人,朝廷鈞赦其罪,希望這些人不要妄自猜疑,體諒朝廷難處,主動回來擔起應盡的職責。另外這些日子上書上表彈劾奏議太子餘黨的表章太多瞭,也不利於安定人心。故此敕書裡要寫明,六月四日以前事連東宮及齊王,十七日前連李瑗者,盡皆赦免,並不得相告邀賞,違者反坐。”

眾人聽畢,不僅暗自嘆服這位太子殿下的心胸,別的人也還罷瞭,馮傢兄弟初四日在玄武門前殺死禁軍將領敬君弘、呂世衡;謝叔方更是揮軍攻打秦王府,險些傷瞭李世民妻兒的性命,就這麼一句話,如此深仇大恨便揭過去瞭。別的不說,便是這份大度和自信,李傢諸王中確實無人可比。

李世民仿佛知道眾人的想法,他緩緩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一面落座一面道:“不是我李世民不計舊恨,一來目下朝局不穩,這些人鈞是萬眾矚目之人,處置不當人心便不能安定;二來大戰在即,這些人都是有真才實學的,薛萬徹的本領甚至可與李世勣相比肩,這些人才流於野外,太可惜瞭,或許日後成為亂源也未可知;三來如今掌握朝廷大局的是我,這些人雖說不算知根知底,也不知其心裡是什麼想法,但我自信,在我面前,他們萬難玩出什麼花樣來!”

他想瞭想,問道:“王珪到京瞭麼?”

封倫答道:“已過瞭潼關,計這兩日間便到瞭。”

李世民對房玄齡道:“再擬一道敕命,任王珪為門下省諫議大夫,從四品上,召其每日值事顯德殿,參議得失。”

他緩瞭一口氣,笑道:“說來說去,山東的事情還是沒個結果,我看也不用再議下去瞭,解玲還需系玲人。玄成,山東的李世勣本來便是你勸撫歸降唐室的,去年山東民變,也是你去撫平的,你原本便是山東人,又隨庶人建成經略山東近一年之久,在那裡頗有人望。此番少不得要辛苦你一趟,給你朝廷特使名義,宣慰山東,無論如何要讓李世勣安心,讓山東的臣民安心!”

魏徵站起身躬身領命道:“臣當不辱使命……”

李世民頓瞭頓,又提高瞭聲調道:“不過李藝那邊,卻也不可不防,敬德率八千精騎出京兆往西北佯動,若是涇州有變,即刻前往平亂,若是涇州無事,則可在武功一帶駐足,等待後命。”

尉遲恭站起身來,抱拳道:“末將領命!”

尚書省發出的加封燕郡王左翊衛大將軍天節將軍涇州道行軍總管李藝開府儀同三司的上敕於武德九年六月廿三日發到瞭涇州,一時間闔州文武臣屬紛紛前來道賀。李藝倒也並未將眾人卻之門外,就在自己的中軍擺下酬謝酒宴,款待道賀的本地官員。宴席上眾人道賀諛美之詞可以車計,就連涇州太守劉誠道都贊嘆:“食邑一千二百戶,就連征戰東南立功厥偉的趙王也不過如此爾耳!看來此番天策太子秉政,燕王將大用瞭!”;一州守牧如此恭維,其他人等更是變本加利把個李藝吹捧得不亦樂乎。

李藝一邊帶著胞弟利州都督李壽端著酒盞答謝同僚,一邊謙遜自己“無功受祿,惶愧之至!”。

李藝本名羅藝,字子延,原為襄州襄陽人,早年寄居京兆雲陽,唐朝大將。其人出身將門,其父曾任隋朝監門將軍。羅藝自幼勇於攻戰,善射,特別是用得一手好槊,號稱可與尉遲敬德平分秋色。從軍後,因戰屢立功官,大業中升任虎賁中郎將。

煬帝大業八年,朝廷征伐高麗,敕命羅藝督軍北平郡,受右武衛大將軍李景節度。羅藝自幼掌軍,號令嚴整,所部戰力頗強,在戰場上初露頭角。

隋末各地反王紛紛據地而起。羅藝駐守的涿郡物產豐富,在煬帝征高麗時,隋軍的器械資儲大都留存在涿郡,倉廩殷實,且臨朔宮也藏有頗多珍寶,引得附近的義軍競相搶掠。涿郡留守官虎賁郎將趙什住、賀蘭誼、晉文衍等人都不能抵抗,隻有羅藝獨自出戰,連戰連捷,勇冠三軍,威名遠揚。後趙什住等人嫉妒羅藝,暗中企圖加害,羅藝得到信報後,索性趁機自立。大業十二年,他公開宣佈誓師起兵,對士卒道:“吾輩討賊,甚有功效,城中倉庫山積,制在留守之官,而無心濟貧,此豈存恤之意也!”將士紛紛響應。羅藝隨即率軍殺回涿郡,郡丞正出城相迎,羅藝遂扣押郡丞,率軍入城。趙什住等人大懼,遂請降。羅藝進城後散庫存的財物於將士,並開倉賑濟饑民,廣攬民心。殺拒不降順的渤海太守唐禕等數人,隨後柳城、懷遠也相繼歸附羅藝。羅藝罷柳城太守楊林甫,改郡為營州,任襄平太守鄧皓為營州總管。然後羅藝自稱幽州總管,統轄幽、營二州,擁兵十萬,成為北方一大割據勢力。

義寧二年(618年)三月,宇文化及等殺煬帝於江都,立秦王浩為帝,擁兵北上。行至山東,遣使拉攏羅藝,羅藝知宇文化及難成大事,於是說:“我隋室舊臣,感恩累葉,大行顛覆,實所痛心。”並將使者斬首。然後為隋煬帝發喪,大辦三天喪事,遙致追懷之意。

幽州所處地理位置極為重要,歷來為兵傢必爭之地,可北連突厥,南攻晉、冀、魯,是以各地反王紛紛拉攏。竇建德高開道都曾遣使往說羅藝。高開道部倒也罷瞭,竇建德部剛於十一月攻克冀州,聲威正盛,幽州上下文武臣屬均覺得應歸附。羅藝斟酌再三,言道:“建德、開道,皆劇賊耳,化及弒逆,並不可從。今唐公起兵,皆符人望,入據關右,事無不成。吾率眾歸之,意已決矣,有沮眾異議者必戮之。”

當其時唐使張道源正在山東一帶遊說,得知羅藝有心歸唐,立即派人前往幽州,羅藝遂舉全軍降唐。武德元年十二月十三,尚書省發出敕書,任命羅藝為幽州總管。

竇建德見羅藝歸唐,大怒不已,遂於十二月率軍十萬進犯幽州。羅藝用部將薛萬均之謀,以殘兵臨水背城為陣,竇建德果然引兵渡水,待竇軍半渡之際,埋伏在城側的薛萬均率百名精騎邀擊,大破竇建德軍。竇建德軍不能近幽州城,便分兵攻打霍氏城堡和雍奴等縣,又敗於羅藝。雙方對峙百餘日,建德終未得手,隻得回兵樂壽。

唐武德二年十月初四,唐廷賜羅藝姓李,封為燕郡王,自此,羅藝改名為李藝。

初六,李藝率軍在衡水擊敗建德軍。武德三年五月,竇建德遣其部將高士興攻打幽州,被李藝擊退,退軍籠火城。李藝率軍奔襲而至,大破其軍,斬首五千級。十月,竇建德率領二十萬大軍再次攻打幽州。夏軍攻勢甚猛,有的士卒已登上城堞,城危之際,李藝部將薛萬均、薛萬徹率死士百人從地道潛出,迂回到竇軍背後,突然發動襲擊,竇建德軍敗逃,被斬首千餘級。李藝率軍乘勝逼近竇建德軍大營,竇建德在營中列陣,填平壕溝反擊,李藝軍大敗,竇建德追至幽州城下,攻城不克,隻得撤還。十二月初四,李藝再次襲擊籠火城,再敗竇建德軍。李藝歸唐不過三年,數次擊退竇建德軍對幽州的襲擾。其時夏軍縱橫往來於河北、山東之地,所向皆克,唯獨幽州屢攻不克,南顧之憂,如芒刺在背。從某種意義上,李世民能在武牢一戰擊敗夏軍,與李藝的遙制也不無關系。

武德四年七月,竇建德兵敗被殺於長安,其藏匿民間的舊將懼怕唐朝官吏追殺,推舉原竇建德部將劉黑闥為主帥,於十九日起兵反唐。二十二日,唐命淮安王李神通為山東道行臺右仆射,率兵征討。八月,劉黑闥擁眾兩千,於漳南築壇祭奠夏王,自稱大將軍,一時之間河北之地盡皆變色。武德遂詔發關中步騎三千人,命將軍秦武通、定州總管李玄通率軍征討,同時又命李藝引兵南下,會剿劉黑闥。

九月,李神通率關內兵到冀州,與李藝軍會師,又征調邢、洺、相、魏、恒、趙等州兵共5萬餘人,與劉黑闥軍戰於饒陽(今河北饒陽東北)城南。唐軍列陣十餘裡,劉黑闥兵勢弱,沿河堤成單行陣以拒唐軍。時值風雪交加,李神通乘風進擊,不久風向逆轉,劉黑闥趁勢反擊,唐軍大敗,兵馬軍資損失三分之二。李藝居陣西,進破劉黑闥部將高雅賢,大敗其軍,追擊數裡方得知大軍失利,遂退保藁城。劉黑闥率軍猛攻李藝軍,李藝軍不敵,部將薛萬均、薛萬徹皆敗,李藝見大軍不利,隻得率軍撤回幽州。此戰成就瞭劉黑闥的威名,亦為淮安郡王贏得瞭個“草包王爺”的美譽。

十一月,唐北平郡王蔚州總管高開道北連突厥,南結劉黑闥,起兵反唐,復稱燕王,攻易州不克,大掠而去。又遣其將謝稜向李藝詐降,請其出兵救援,李藝不知有詐,出兵接應,於桑幹河南岸被謝稜襲敗。此後,高開道多次與突厥聯兵入擾,恒、定、幽、易等州皆受其害。直到唐武德七年方滅。

不久,武德皇帝命秦王李世民和齊王李元吉率兵討伐劉黑闥,同時再次命李藝從幽州南下,兩面夾擊。武德五年正月十四日,李世民率唐軍收復相州,進軍肥鄉,列營水案進逼劉軍。李藝則率軍數萬至鼓城威脅劉軍側後。劉黑闥為避免兩面作戰,命左仆射范願率萬人守洺州,親率主力大兵北上迎擊李藝。夜宿沙河時,唐永年令程名振帶六十面大鼓,在洺州城西二裡河堤上猛擂,聲震城中。范願驚懼,馳告劉黑闥,劉黑闥急回洺州,遣其弟劉十善和行臺張君立將兵萬人迎擊李藝。三十日,李藝率軍與劉十善、張君立在徐河鏖戰半日,大敗其軍,斬俘八千人。二月二十四日,李藝克定、欒、廉、趙四州,俘偽尚書劉希道,後率軍與李世民會師。三月,李藝和李世民在洺水以南紮營,分兵駐洺北。於是次日李世民率軍在洺水擊敗劉黑闥軍,劉黑闥率殘部逃入突厥。

同年六月,劉黑闥再次起兵,引突厥軍進擾山東,唐高祖李淵詔令李藝征討。十月,淮陽王李道玄在下博戰敗身亡。劉黑闥在十天之間盡復舊地,聲勢大振。十一月,高祖李淵詔令太子李建成將兵討劉黑闥。十二月十六日,李藝收復廉、定二州,與李建成會師於洺州。二十五日,唐軍大破劉黑闥軍。武德六年正月初五,劉黑闥被俘,河北地區復為唐有。此戰令李藝結識瞭大唐儲君,李建成對李藝的軍略之能頗多溢美之詞,兩人自此交好。

劉黑闥滅,李藝請求入朝,武德皇帝在長安待其頗厚。二月二十四日,拜李藝為左翊衛大將軍,居傢長安。李藝便是在此時卷入瞭大唐皇室的儲位之爭。天策府將領張士貴到他營中公幹,他竟令其足足等瞭兩個時辰,見面後張士貴以奉王命為由多說瞭兩句,李藝當場命軍卒將其放翻。重打瞭四十大板。

武德皇帝聞知此事,大怒不已,敕命將李藝下在瞭大理寺天牢之中,過瞭些日子才將他釋放,官復原職。其時突厥屢犯邊境,武德以李藝素有威名,為突厥所憚,便於武德八年六月十四日令其以本官領天節軍將,鎮守涇州,屯兵在華亭和彈箏峽,以備突厥。

待宴罷散席,李藝將弟弟單獨留瞭下來,又召來瞭王府長史陳奉和司馬杜仲達,隨手將尚書省發來的帛書上敕扔在瞭案子上,道:“這個東西發來瞭,你們說說吧,下一步我們怎麼走?”

陳奉道:“這是明擺著的事,這個開府儀同三司是秦王穩住大王的緩兵之計。廬江王之亂剛剛平復,秦王還沒有做好向大王動手的準備。”

李壽道:“大哥,此非常時也,太子在朝中素有仁愛之名,人心歸輔,如今被秦王殘害,京城文武懾於秦王淫威,敢怒而不敢言,何況聽京城那邊傳來的消息,就連皇上此刻也被秦王軟禁。這樣的好時機不能錯過,隻要大哥振臂一呼,打出誅秦王、清君側、為太子、齊王復仇的旗號,天下州郡,必然紛紛響應,我們發兵長安,殺掉李世民,挾持皇上,挾天子以令諸侯,大事不愁不定!”

“放屁!”李藝不屑一顧地罵瞭自己這位異想天開的兄弟一句:“你以為秦王是可任意欺凌的三歲孩童啊?他能縱橫天下而不敗,靠的可不是花拳繡腿。就我們目前手上的這點兵力,還兵進長安?李世民派兵打過來,我們能夠守住涇州就不錯瞭。”

說罷,他轉頭看著司馬杜仲達。

杜仲達想瞭想,慢悠悠道:“有細作報,突厥大軍此刻已然離瞭定襄,此刻似乎有大舉南下的模樣。廬江王案發,王君廓初上任,諸事不定,幽州人心不穩;這兩件事情聯系起來,似乎倒是我們回傢的好機會。”

李藝聞言,頓時兩眼一亮,笑道:“果然是妙計!”

他想瞭想,道:“涇州城太小,倉廩不足資財匱乏,人口也不多,又被李靖、屈突通、任瑰和柴紹數軍夾在當間,四面受敵。我們手上兵力不足四萬,城防和地方上又不是我們的人,與其在這邊苦熬,倒是實在不如回幽州去!”

李壽興奮地道:“就是,我們在幽州經營多年,那裡的老百姓也願意大哥回去,城防和地方又都是大哥一手栽培出來的,城池高大堅厚,倉廩殷足,資財富庶。隻是王君廓是李世民心腹之人,恐怕他不會讓大哥進城的。”

李藝曬笑道:“王君廓算什麼東西?他充其量不過是李世民一條聽話的狗罷瞭,秦王若是領兵親來,我當退避三舍。王君廓這種貨色,也就是對付對付廬江王那等草包王爺罷瞭,隻要我能順利離開此地抵達幽州城下,進城連一天都用不瞭。說實在的,多虧瞭此番突厥南下,李世民、李靖等人的眼睛都盯著北邊,我們這個時候走,李世民就算想分兵來追我們都力不從心。若是等到他騰出手來,隻怕我們想走都走不瞭。”

他抬頭問李壽道:“萬徹有消息麼?”

李壽搖瞭搖頭:“還沒找到他,隻聽說他現在藏在渭水之西,具體在什麼地方就不知道瞭!”

李藝嘆瞭一口氣:“可惜呀,若是有他在我身邊,便是李世民親自來瞭,我們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

他對杜仲達道,我們要回幽州,必要打開一條通路,你立即去調遣軍馬,我們三日後就出發,爭取五日之內占據豳州。”

杜仲達詫異道:“豳州?”

“不錯,是豳州!隻要拿下瞭豳州,我們就能從任瑰、屈突通兩軍的縫隙之間東渡大河,隻要過瞭河,天王老子也阻不瞭本王回駕幽州!”

“大王英明!”三個人一齊頌道。

……

靈州中軍行轅內,李靖神色凝重地盯著掛在墻上的大幅山川河流圖沉吟不已。

中軍護軍蘇烈意態懇切地道:“大將軍,梁師都此次南來,人馬總數近八萬,其中騎兵將近五萬,都集結在夏州以北。可想而知,統萬城內現下所餘兵力當不足萬人,隻要我們動作足夠快,七日之內便可飛馬龍城,再建衛、霍之功勛。”

李靖看瞭他一眼,問道:“我隻問你一件事,頡利和突利的主力此刻在哪裡?”

蘇烈舔瞭舔嘴唇,答道:“據末將推測,他們應當在榆林東北方向。”

李靖問道:“何以見得?”

蘇烈道:“梁師都進軍夏州,突厥兵若是要協同配合的話,理所當然應兵逼榆林打擊我軍防線右翼,夏州城池高深,易守難攻,何況我們已經吃瞭一次虧,突厥軍大多數是騎兵,擅野戰而不擅攻堅;榆林地處平川,無河流山川之險,無長城之阻礙,且城池不大,若是要末將選擇,末將必要先拿下此處,以此作為進圖中原的前哨。”

李靖點瞭點頭:“你說的有理!”

他沉瞭沉,加重語氣道:“不過這一次,你說錯瞭!”

絲毫不理會眾將詫異的目光,李靖自顧自地道:“此刻我軍的北部防線有橫有縱,基本上是完整的。隻要靈州這個中樞軸線不被打斷,哪怕有一兩個節點被突破,整體防線便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你們看,依定方的方略,榆林一旦失守,進犯的突厥大軍將歷時處於夏州劉旻部、太行道任瑰部、駐守涇原的天節軍李藝部十一萬大軍的三面夾擊之中,固然可對我夏州實施側翼包抄合圍,自身卻處於不可戰之地。榆林地區歷來是突厥南下的必擾之地,人口牲畜年年南遷,如今一片凋零,糧草牛羊均極匱乏,根本無法為三萬以上的軍馬提供給養,而此次突厥南下,所裹挾人馬當不下於二十萬人,如此大軍,在榆林地區得不到任何補給,其所慣用的以戰養戰之法便無法施展。”

他緩瞭一口氣道:“你們看,此次突厥南下,加上梁師都的人馬,總兵力將近三十萬大軍,雖說來勢洶洶,但其實質卻是在行險用兵。突厥以遊牧為生,不事耕作,大草原根本無法為如此龐大的一支大軍南下作戰提供糧資,即使梁師都傾其所有,也萬萬做不到。所以此戰突厥利在速戰速決,而我軍呢?隻要靈州、夏州、秦州、長安、涇州這五個戰略據點不失,突厥即便越過我北方州郡直襲長安,也必然坐困於堅城之下,扼不過半個月便得退兵,不能攻克大城,僅靠騷擾村鎮根本不足以資三十萬大軍的日常用度。”

“所以——”他頓瞭頓,接著說道:“頡利此番巴不得能夠如上一遭般輕輕松松拿下夏州或者一舉奪取我靈州,如此不但大軍用度有瞭保障,連退兵的通路都不用擔心瞭。定方方才所言,最大的漏洞便是倒置瞭主次,須知此番不是突厥配合梁師都的行動,而是梁師都配合突厥大軍的南下動作,夏州方向既可以是佯攻方向也可以是實攻方向。我們此刻若是出兵攻打統萬城,躲在一旁的頡利必然立時出動主力大軍進犯靈州,以剩餘的兵力根本防守不住突厥二十萬大軍的攻打,我們奪取瞭統萬城又有何用?頂多是讓梁師都急上一急,頡利根本就不會理睬我們!他的大軍將以靈州為戰略基地直下原州,侵掠中原。若是長途奔襲攻擊定襄,倒是還能起到點作用,可惜,我們地理不熟,根本無法實施這一方略!”

他回過頭道:“立即飛馬傳令劉旻,緊閉城門穩守城關,即使敵人繞過城防直撲內地亦不得理睬!隻要守住夏州不失,就是他大功一件!”

一名中軍統軍將領擔心地道:“幾個月前,任城王爺縱敵入寇,不過是三萬敵軍,便被皇上好一頓申斥,還差點受瞭處分。如今大將軍還如此應對,而且敵人是十數萬大軍,萬一皇上怪罪下來可怎麼好?”

李靖笑瞭笑:“任城王爺年輕有為,深通兵略,若不是他穩守靈州同時分兵收復夏州,我們又怎能在峽口一戰破敵?朝廷裡的人想事情不似我們般簡單,我既身為統帥,這個責任自然由我來擔,兵者死生大事,朝廷怪罪也沒辦法。不過如今朝裡秦王當瞭太子,他在兵事上是內行中的內行,所以這一層,我倒是不甚擔心!”

他嚴肅起面孔道:“我再說一遍,緊守城關,註意敵人動向,日夜不得松懈,沒有我的將令,擅自出戰或擅自言戰煽亂軍心者——斬!”

戴胄在回京途中接到太子令急召,隨即在蒲津渡口棄車換馬,日夜兼程趕往長安,進城時天色已然全黑,待趕到東宮顯德殿,才知道太子正召集諸臣會議,此時已過瞭亥時。此次議事明顯不同尋常,顯德殿周圍加瞭崗哨,禁軍武士各持刀搶戒備森嚴。見瞭這陣勢,戴胄便已經猜出會議內容與北線軍事有關。一個黃門引著他自偏殿而入,一進正殿他便嚇瞭一跳,殿中燈火通明,粗略數一數竟有二三十名臣子在座。

梁師都軍兵臨夏州的消息快馬驛報傳到長安是六月廿八日,當天晚上,監國太子李世民再次在東宮顯德殿召集朝臣議事,隻不過此次參與會議的人不再限於東宮和三省兩班人馬。當晚在顯德殿參與議事的臣子有淮安郡王太常寺卿李神通、河間郡王李孝恭、江夏郡王鴻臚寺卿左金吾衛大將軍李道宗、司徒竇軌、司空裴寂、尚書左仆射蕭瑀、尚書右仆射封倫、中書令太子詹事宇文士及、中書令太子右庶子吏部尚書房玄齡、侍中陳叔達、守侍中太子右庶子高士廉、太子左庶子長孫無忌、太子左庶子兵部尚書杜如晦、太子傢令張公謹、左栩衛大將軍太子左右率府將軍侯君集、尚書左丞民部尚書裴矩、尚書右丞劉政會、上柱國永安郡公薛萬均、門下省諫議大夫王珪、治書侍禦史孫伏伽以及剛剛自外地趕回長安的蔣國公陜東道大行臺左仆射屈突通、霍國公平陽君秦州都督柴紹,另外還有個從八品小吏劉仁軌,官拜息州參軍,卻是太行道兵馬總管任瑰的幕僚,此番代任瑰回長安陳職,因其將敵情軍情戰況糧資等項數說得極為詳盡明晰,兵部尚書杜如晦特地請令讓他列席今日的會議。

戴胄進殿時,那小吏劉仁軌正在一一述說太行道的情形:“……馬邑、雁門、樓煩、博陵四郡共計三十四縣,人口一萬七千九百四十一戶,土地四萬八千二百六十二畝,倉廩存糧兩萬四千四百三十四斛,飼養牲畜牛馬六千八百九十六頭,此番遷徙,大部遷到瞭太行以南的信都、襄國、武安三郡,北四郡目下所餘人口不足三千戶,地方倉廩存糧不過九百斛,牲畜牛馬全數遷走,來前任公托臣下向太子殿下及朝中諸位大人言道,北賊若果真借道我太行南下中原,管叫他餓死在太原以北。”

李世民聽畢微微一笑:“也虧你記得如此仔細,隻是如此大的遷徙,百姓們卻吃瞭大苦頭瞭。我擔心的是突厥人沒有餓死,倒是把那些安分耕織的小農戶餓死些許,就是朝廷造孽瞭!”

劉仁軌不慌不忙地道:“殿下放心,四郡太守縣令守土有責不曾離轄地,各署書吏班役人等均由郡丞縣丞統領隨民南下,倉糧以十天為份當口糧下發,留出明年開春的種糧,所餘糧足以支撐到明年三月份。各郡皆撥庫金百錠,若一路上牛馬牲畜有死傷走失者,照價在當地賃買補償農戶。”

民部尚書裴矩皺眉道:“倉糧都吃掉瞭,百姓又一年不能農事,這一來一去,朝廷損失著實不少!”

劉仁軌笑瞭笑:“裴公善計算,這兩萬多斛糧食,讓百姓吃掉總比資敵來得劃算!”

眾人聽瞭均不禁莞爾,李世民揮瞭揮手:“難得你年紀輕輕,見識卻不淺,這一遭著實辛苦你瞭,下去歇息吧!”

待劉仁軌下殿,李世民沖著戴胄點瞭點頭,笑著道:“議得差不多瞭,此番應對突厥大軍,不比尋常戰事,總要準備充分方可收全勝之功。剛才大傢說瞭這許多,任瑰那邊甚至都已經開始做瞭,總體方略諸公和我心中都有數瞭,如晦,你這大司馬就說說罷!”

杜如晦也不起身,就在席上沖著李世民略欠瞭欠身,侃侃而言道:“說起來此番所定方略極簡單,不過緊守邊隘、縱敵深入、堅壁清野、以待敵怠八個字而已。方才老帥和駙馬所估算突厥大軍數目,與兵部估算大體暗合,當在二十萬以上。如此兵力,實非目下朝廷所能力敵。依照敵軍目的不同,我們的應對方略亦有所變化,若是突厥大軍叩關而入,朝廷應嚴令李靖和任瑰、王君廓,緊守關隘,不得擅自出戰。另以霍國公所部、蔣國公所部、燕王所部為援軍分別策應三方,即以秦州兵策應靈夏,以玄甲軍策應太行天紀軍,以天節軍策應王君廓,為保萬一,應敕命並州李世勣所部移師向北,至信都、趙郡一線策應幽州軍,另遣劉弘基獨領一軍出秦、隴,策應蘭州和涼州。若是突厥大軍繞關而入直下長安,朝廷便令京北各郡將村鎮民戶糧畜遷入城中以避,務必保證野無餘資,此外,朝廷應派一軍出渭西側應武功,以確保京城安危,目前長安兵力五萬七千,城內糧資充裕,據堅城防守兩到三個月應不難,而東西勤王之師,最遠的二十天內也應能趕到關中,待敵糧盡,我軍擊之,當可一鼓而下。”

李世民苦笑道:“人傢大搖大擺的來,我們要把老百姓遷到城墻裡邊去躲避,甚至背井離鄉到外地去躲避,這奇恥大辱叫人委實難以受得。隻是如今形勢如此,不由我們不忍辱負重。”

杜如晦道:“現在的關鍵是是否要發出征兵令符,將關中之地及荊襄一帶的軍府盡數征發,以目前朝廷兵力,實不足以與突厥聯軍決戰。即使兵力對等,我軍在騎兵方面天然勢劣,在突厥軍糧盡時或可將其逐走,卻無力聚殲追剿。”

李世民想瞭想,道:“未雨綢繆,有些事情不能到瞭跟前再做,我看這征發軍府的事情,應該盡早,否則等到突厥越過瞭原州一線,恐怕就來不及瞭。”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諫議大夫王珪突然開言道:“杜公,目下朝廷兵力,是否不足以打贏這一仗?如若不征發軍府,長安便有失守之虞?”

“長安不會失守,我將親自擔起守衛長安之責!”杜如晦還未來得及說話,李世民已然搶先將話頭接瞭過來。

王珪沖著李世民欠瞭欠身,道:“若是長安無虞,臣以為不宜征發關中及荊襄一帶的軍府。”

李世民皺起瞭眉頭,問道:“哦,為什麼?”

王珪坦然道:“連年征戰,各地人丁銳減,以關中為例,貴為京兆之地,武德元年一府之丁不足萬戶。朝廷征薛仁杲,去其一成,征劉武周,又去一成,征王竇,去兩成。今年眼見山東河南兩道大災,便是揚州東吳之地,也已現出欠收的端倪,天下還指望著關中荊襄兩地能略略多收成些,也能勻給其他的州郡一些賑民的口糧,如今一旦征發瞭兩地軍府,則今年的秋種便沒有指望瞭,如此兩地明年開春能夠糧種自給就已經很不錯瞭。”

“王公此言差矣!”太子左庶子長孫無忌道,“事分大小,經有權變。而今北寇突厥兵臨靈下,長安即將面臨數十萬敵軍的襲擊,這是戰爭。打仗的事情可不是幾個儒生在那裡鬥嘴皮子,是要真刀真槍上陣是要流血死人的。此刻因為一場秋種而放棄征發府軍,以現下的兵力應敵,放走瞭賊軍主力,日後再要征伐起來,恐怕更是勞師糜餉得不償失啊!這卻又何必呢?”

王珪毫不客氣地反駁道:“長孫大人可知征伐高麗失利並未導致前隋社稷崩壞,倒是大業十一年的一場蝗災惹下瞭塌天大禍。一時間大江南北大河兩岸千裡餓殍,知事郎起於長白,翟讓興於瓦崗,轉眼間十八路反王蜂起,大隋天下頓時支離破碎。殷鑒不遠,我大唐當以為戒。大人所言勞師糜餉之說,王珪不敢茍同,打個比方吧,現下的大唐就好比一個乞丐,能花一文錢辦瞭這個事情,可是乞丐今天身上隻有這一文錢,花掉瞭就餓死瞭,所以不能花;待得明日,乞丐討得瞭十文錢,於是花五文錢辦瞭這個事情,如此看來他辦得虧瞭,花瞭五倍的冤枉錢。可是實際上呢,頭一天乞丐是要用全副的身傢來辦這個事情,第二天乞丐卻隻需要用一半的身傢來辦這個事情。這個比方雖然不雅,卻極貼切的,請長孫大人想一想,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長孫無忌還沒有說話,李世民卻已經開瞭腔:“王公以為此番不宜畢其功於一役?”

王珪懇切地道:“國朝方立,四海方平,大災之年在即,臣以為朝廷應審時度勢,量力而行!”

李世民點瞭點頭:“此事容我再想想!”

會議開到此時,已經基本上接近收尾,當下又議瞭後方糧秣調度等相幹事宜,李世民直接點將由尚書左仆射蕭瑀總攬其事。

又說瞭一些細務,眾臣方散去。李世民招手叫上瞭戴胄,大步走進偏殿,一邊解著朝服一邊問道:“你幾時到的?這一向身子骨還好?”

戴胄跟進來道:“臣晚間進的城,身體一向還不錯。”

李世民笑道:“方才的會議倒也熱鬧,王珪最後那個諫陳當真是出乎意料、聞所未聞啊!”

戴胄神情肅穆地道:“臣卻不這麼覺得,便拿臣擔任太守的江陵為例,偌大一個都城,隻有五千戶住民,百業凋零民生凋敝,一派破敗局面。臣竊以為,殿下現在是太子,不是原先專事征伐的秦王瞭,萬事當從大局處著眼,目下國傢最緊要的便是體恤民力,止征伐、興文事!”

李世民脫掉瞭外袍,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揮手命戴胄也坐。

戴胄謝恩後坐下,道:“王珪此人,臣原先一直以為不過是一個腐儒書生,今日聽得他這一番宏論,方曉其人確有王佐之材,建成才會將其延至左右。臣以為他當個民部尚書綽綽有餘。”

李世民笑瞭笑:“我有比民部尚書更重要的差事委他去做!”

他頓瞭頓,道:“不說他瞭,先說說你吧,你知道我急著要你回京師為瞭什麼?”

戴胄一愣,欠身垂頭道:“臣——不知!”

李世民嘆瞭口氣:“崔善本月下旬忽染急癥,我派瞭三撥宮醫去給他診脈,都不見效,眼見這幾日就不行瞭……”

他轉過臉來極認真地道:“玄胤,大理寺這個地方主司朝廷法度管理獄訟,是人命所系,若是所托非人可著實瞭不得,是以我召你回京,是希望你這個老朋友能夠出任大理寺少卿,隨時準備接過崔善的差事!若說呢,大理寺雖是九卿之一,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也算不上什麼大官瞭,以你的資歷能力,進三省宣麻拜相也是等閑事。如今百政方舉,處處都缺人。說不得,既是老朋友,你總要替我這個太子分分憂的嘛!”

戴胄站瞭起來,神情認真地道:“臣願為朝廷分憂!”

李世民擺瞭擺手:“你坐下,聽我說。崔善這個人不是我的舊臣,我當太子前也未曾和他打過交道。可是我從心裡極器重他,不為別的,此人能夠緊守律例抗拒我的太子令,這份風骨實實令人欽佩,更何況年初他還頂撞過元吉,救下瞭張亮一條性命。身為廷尉,最要緊的是用法行權,這需要個忠直方正的人來坐鎮方可讓皇上和我放心。崔善別的能為如何,我不清楚,可他做這個大理寺卿是稱職的,我希望你在這方面能學崔善,恪盡職守不畏權貴,大唐開國不久,可以做錯事,卻萬萬不可殺錯人啊!”

戴胄道:“請殿下放心,臣當竭力報國,不敢惜身!”

李世民點瞭點頭,道:“蕭瑀和封倫都上瞭年紀,雖說忠勤練達治事審慎,精神總歸不及壯年人。尚書省這兩個位子,你以為如今朝中諸臣,誰來接掌最為妥當。”

“房玄齡、杜如晦!”戴胄毫不遲疑地答道

李世民“哦”瞭一聲,沉吟片刻問道:“無忌如何?”

戴胄答道:“無忌兄雄才偉略,城府森嚴,可托付大事。然則於輔佐君主治理庶政上,終歸不及房杜二公。”

李世民點瞭點頭,又問道:“你方才所言體恤民力,止征伐、興文事,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與別人商討得來?”

戴胄誠摯地答道:“是臣這些年在外任職上得來的體會。如今百姓苦與戰亂久矣,若是不能與民休息持重治庶,則秦、隋之危,亦將現於我大唐。”

李世民站起身來,繞著案子走瞭兩圈,說道:“你說下去,我聽著呢!”

戴胄道:“開皇末年,海內殷阜,府庫存糧可供五十年之用,然隋煬帝二十載而亡其國,何也?殿下當年在天策府時曾經言道,煬帝廣置宮室,以肆行幸,所造離宮別館,自長安至洛陽,乃至並州、涿郡、揚州,相望道次,遍佈各地,此其敗亡之一也;美女珍玩,征求無度,朝中皆以為晉身之階,為君者貪心不足,欲壑難填,為臣者曲意逢迎不敢諫勸,此其敗亡之二也;東征西討,窮兵黷武,恃其富強,徭役無時,幹戈不息,百姓不堪盤剝壓迫,這才揭竿而起,終至身戮國滅,為天下所笑,此其敗亡之三也,這時眼前之事。史上秦亦二世而亡其國,因其雖平六國而據有四海,卻不知息民養生,妄恣驕縱,北築長城萬裡,關中修阿房宮八百裡,恣其奢淫,好行刑罰,終歸數十年而亡其國。這兩朝一遠一近,臣以為殿下都應善自借鑒,引以為戒。”

李世民緩緩點頭:“你說的有道理,這一陣子我常常在想,一朝氣數,雖決於天命,然福善禍淫,亦由人事,為善者福祚綿長,為惡者降年不永。若是朝廷不能使萬民安居,則雖有兵甲百萬,亦不能不敗其事。從這一層上說,體恤民力善用征伐確實是立朝之本。”

戴胄道:“開創新朝,需要君主以大氣魄、大膽識為常人之所不能為,於是戰亂殺戮所不能免;然則治理天下卻須朝廷與民休息慎用刑罰,老子雲治大國如烹小鮮,經過數十年戰亂,天下本來就已經元氣大傷,此時擅動刀兵,無異於懲民於水火,故此臣對適才王珪所言深以為然。恕臣直言,當年在天策府,殿下主掌征伐,身邊人除房杜二公外餘皆亂世之材,而建成為太子監國治政,身邊多盛世治庶之材,殿下能重新起用王珪和魏徵,此真社稷之福也!”

李世民傲然一笑:“不隻他們二人,我已經命尚書省行文雋州,召韋挺回朝。李綱年前病故瞭,否則我也要把他召回來。朝廷公器,不能以私恩授。天策府的眾臣僚,輔佐我多年,不可輕棄,然則治理天下,終歸要兼容並蓄,武德老臣、天策文武,東宮舊人,門閥世族,寒庶仕子,都應在朝中有其相應位置,這才是個朝廷的樣子。”

戴胄喜道:“殿下能夠這樣想,真乃大唐社稷之福……”

李世民擺瞭擺手:“現在說這話尚早,尚書、中書、門下三省,為天下政務之所系,必須要一些年富力強又忠勤審慎的人來擔任,不過目下說這個還不是時候,你我是老朋友瞭,你又在地方日久,與朝中諸臣沒有來往,我才征詢一下你的意見。如今朝局尚且不穩,你還要謹慎言行才是……”

太子詹事主簿山東宣慰使魏徵與宣慰副使李桐客一行人持節前往山東,在數州郡宣示瞭皇帝和太子對於玄武門一案案犯的赦令,兼且巡視瞭一番地方災情。魏徵在歷城接瞭當地富紳百姓的狀子,當機立斷請節斬瞭山東道行臺右仆射諸葛德威,這才安定瞭地方。宣慰使團一行人又返回頭馳至並州,山東道行臺尚書令並州都督李世勣向來尊重魏徵,以師禮待之,兩人見面自然又有一番話講。這麼一來一回,便過去瞭二十多日,待得魏徵等人啟程回京時,已經是七月下旬瞭。

這一日行到磁州境內,卻見遠遠的來瞭一隊軍兵,押解著一長串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囚犯正在逶迤而行。這般囚犯男女老幼均有,一個個渾身帶傷步履維艱,顯然是吃瞭不少的苦頭。魏徵在馬上見瞭,不禁回想起自己在大理寺天牢當中的光景來,暗自皺起瞭眉頭,稍一轉念,飛馬趕到瞭押解隊伍的頭裡,高聲問道:“這裡誰主事?”

“何人大膽攔路”一名統軍騎著馬排眾而出,來在隊前,斜著眼睛打量瞭打量魏徵,撇著嘴問道:“你這老兒好大的膽子,這裡押解的都是朝廷的欽犯,你膽敢攔路,不要命瞭麼?”

這時那走在前排的囚犯似是認出瞭魏徵,急忙拖著鐐銬踉蹌著跑上前幾步跪伏下來高叫道:“洗馬大人,救救志安罷!”,一邊說著一邊號啕大哭起來。

那些押解的兵丁卻不認得魏徵,見這囚犯如此大膽,便跑上來掄起刀槍柄便是一頓歐擊,打得那人滿地亂滾。

魏征大怒,叫道:“住手!”

那統軍冷冷一笑:“你是何方神聖,敢管這等閑事?”

此時李桐客手中持節自後面趕瞭上來,喝道:“大膽,這是朝廷山東持節宣慰使魏徵魏大人,你們竟敢無禮?不要命瞭麼?”

那統軍一個錯愕,左右看瞭看兩人,似乎還不大相信。

李桐客伸手將節舉過馬頭,冷笑道:“面節如面君,皇上親授符節在此,你們兀自端坐馬上,難道不怕犯下大不敬之罪麼?”

那統軍這才反應過來,趕緊翻身落馬,跪倒塵埃道:“小人不識得大人,還請大人恕罪!”

魏徵也不理他,自顧自問道:“我問你,這些都是些什麼犯人?”

那統軍答道:“回稟大人,這些都是欽命要犯原東宮太子千牛衛李志安及齊王府右護軍李思行及其傢人,一幹人等於八日前在磁州被執,卑職奉命押解他們回長安。”

魏徵點瞭點頭,語氣溫和瞭些,道:“此番我奉聖敕東來,就是為瞭此事,你把這些人都放瞭罷!”

那軍將大驚,抬頭道:“卑職不敢!”

魏徵笑道:“不幹你事,朝廷六月廿二日上敕已明白宣示天下,六月四日以前事連東宮及齊王,十七日前連李瑗者,盡皆赦免,並不得相告邀賞,違者反坐。你們太守明知此敕還要擒拿這些人,本身已經有罪,你回去告訴他,叫他自劾,否則我回長安,第一件事便是上表彈劾他違敕。這不是兒戲,你要原話向他轉達,明白麼?”

那統軍呆瞭半晌,頹然應命。

魏徵命軍卒給李志安等人打開瞭枷鎖,溫言撫慰道:“不要怕,朝廷已經頒發瞭明敕,免瞭你們的罪。地方官擅自揣摩上意自行其是,你們不要惶恐。如今連我這等東宮頭號罪臣都被赦免留用,何況爾等?隨我回長安去,皇上和太子自會給你們一個公道!”

二李自是千恩萬謝,一同上路。

行瞭一陣,李桐客微笑著言道:“玄成公,說實在話,我真為你捏著一把汗呢!”

魏徵笑道:“怎麼,覺得我的膽子太大瞭?”

李桐客道:“殺諸葛德威,赦免李志安、李思行,這些事情雖說不錯,我總覺得還是請敕辦理的比較好,皇上和太子雖說都發瞭明話,可大人畢竟是東宮舊人,做這些事情總應該避避嫌疑才是。太子現在嘴上或許叫好,心裡難免不會想點別的什麼,日後發作起來,我擔心大人吃不消。”

魏徵哈哈笑道:“我等受命離京之時,前東宮、齊府左右,均已被赦免。而今地方官員卻又捕捉志安、思行等人,如此朝廷政令敕命威嚴何存?我等既為特使,得以便宜行事,便不能徒有虛名見錯不糾,倘若因我等的猶豫使朝廷失卻信義,豈不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裡?對朝廷有利之事,理當知無不為;個人冒點風險事小,誤瞭國傢事大。太子殿下既以國士相許,我又怎能不以國士相報?”

他頓瞭頓,感嘆著道:“再者說,我們這位太子殿下的心胸,實是千年不遇,他根本就不是你所想的那種小心眼的人……”

……

李藝率四萬大軍突然開拔,委實把涇州上上下下的文武官員晃瞭一大跳,劉誠道得到消息趕到北門處,隻見一片旌旗遮天蔽日,長矛刺密匝匝閃著寒光。他一路跑來,急得出瞭滿頭滿臉的汗,此刻也顧不得擦,跑到李藝馬前拉住瞭韁繩氣籲籲道:“王爺出兵,怎麼也不知會下官一聲?”李藝抬頭看瞭看天色,嘴角帶著微笑答道:“本王接到太子急令,迅速北出夏州以為策應,匆匆整軍不及相告,還往劉大人見諒。”

劉誠道呆瞭呆,道:“如此軍情,尚書省和兵部怎麼沒有行文報來?”

李藝一笑:“太子的令是又天策親軍信使送來,這些信使一路換馬,晝夜不歇,自比驛報要快許多。不要緊,估摸著再過三到四天,兵部的行文也就該到瞭,軍情緊急,大軍出征在即,劉大人,本王不便多耽擱瞭!”

劉誠道喃喃自語道:“可是,沒有兵部行……”

“沒什麼可是的!”李藝沉下臉打斷瞭他的話,傲然道:“本王統領天節軍,節制經原兩州兵馬,手上有皇上授予的軍政全權,必要時候可便宜行事。劉大人若再要耽擱本王出兵,本王便不客氣瞭!”

見李藝一道陰冷狠毒的目光掃將過來,劉誠道渾身一哆嗦,急忙松手退後瞭兩步道:“不敢不敢,誠道怎敢幹預王爺軍務,隻有代涇州上下恭祝王爺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瞭……”

李藝“哼”瞭一聲,伸手自腰間拔出佩刀高喊道:“出兵——”

人頭甫動,戰馬嘶鳴,大軍緩緩開拔。

走出瞭四十餘裡,李壽騎著馬趕瞭上來,道:“大哥,劉誠道那老滑頭會不會向朝廷奏報?”

李藝冷冷一笑:“讓他奏報去罷,待他的奏表到瞭長安,我們已經渡過大河瞭!”

李壽恨恨地道:“應該打開涇州府庫,把倉糧全都隨軍帶走!”

李藝搖瞭搖頭,道:“涇州府庫沒有多少存糧的,都疏散到南方幾個郡去瞭,豳州目下也正在疏散,所以我們動作得快,否則等到瞭豳州,糧食都疏散走瞭便麻煩瞭。豳州武庫中還存有一萬隻短臂弩,這物什可著實是個好東西,在戰場上抵得兩萬精騎。”

李壽道:“不過豳州城池高深,恐怕輕易不容易攻克!”

李藝沖著他翻瞭一個白眼:“誰說我要攻城來著?”

李壽愕然。

李藝笑道:“我此刻還是大唐的燕王、天節將軍,又頂著國姓,進大唐的州郡還要攻城?真是笑話!陳奉——”

陳奉催馬趕瞭上來。

李藝道:“你這就趕到前面去,通知守城的豳州別駕趙慈皓,便說我天節軍過界,要在他豳州駐節一日,讓他趕緊出城五裡,迎接我的王駕,另外準備好羊羔美酒,犒賞我的士卒!”

陳奉拱手領命而去,李藝悠然自得地哼著小調,繼續催馬前行……

……

長孫氏服侍著李世民寬瞭衣服,笑吟吟道:“又和大臣們商議瞭瞭一整天,乏透瞭罷,你先在榻上略躺躺,我去下廚給殿下弄幾樣小菜來開開胃口。”

李世民一伸手拉住瞭長孫氏,道:“別去瞭,讓廚下去安排吧,我平素不怎麼挑吃,你知道的。好容易過來一趟,你陪我多說會話。長孫氏一笑,也不執拗,吩咐宮人去安排,自己沏瞭一盞茶端給李世民,李世民一邊吹著浮葉一邊問道:“這裡還住得慣吧,缺什麼東西隻管吩咐內侍省置辦,如今已經是太子妃瞭,所用不可再如以前在王府那般簡單,太寒酸瞭不像樣子。”

長孫氏拿出一把小扇子輕輕給李世民扇著,口氣淡淡地道:“臣妾在用度上向來以足用為準,沒什麼缺不缺的,這邊地方比西宮寬敞些,承乾倒是很滿意。原先能用的東西,我都帶過來瞭,也免得新置辦的東西不順手。殿下,如今大變方息,能不麻煩內侍省還是不麻煩的好,以免惹來朝野非議。另外,臣妾倒是覺得,長生殿那邊殿下還該關心一下,皇上那邊如今不比以往,缺瞭什麼東西,若是等皇上自己張瞭嘴便不好瞭!”

李世民愕然:“父皇那邊自有內侍省負責,他們還敢怠慢瞭父皇不成?”

長孫氏嘆道:“人心勢利,自古皆然!如今局面特殊,宮省那些人未必還肯如此盡心的伺候皇上。外人不知道,還以為這是殿下的意思,說起來於殿下名聲大有不便。”

李世民頓時醒悟,武德皇帝如今大權旁落,眼見朝政大權落入他這個新太子的手中卻無能為力,退位已是早晚間事,朝廷內外對這一層看得真真的。眾人此時緊趕慢趕來巴結奉承他這位新君還來不及,哪裡還有人有心思去理會孤零零坐在長生殿裡的老皇帝?

想通瞭這一節,他心思一下子澄亮瞭許多,緩緩點著頭道:“我知道瞭,我事情太多,平素又是一個粗心之人。這些事情,你還要多多提醒我才好。”

長孫氏輕輕一笑:“我不過多一句嘴罷瞭,這些事情哪裡輪得到我來管呢?平日裡自會有大臣向你進言,隻不過現在大傢的心思都在外面的軍政事務上,才會有人忽略瞭這一節。”

李世民點瞭點頭:“你說得不錯,魏徵那個犟骨頭若是在長安,早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地進言瞭!”

長孫氏眼睛轉瞭轉,道:“臣妾聽說此人是個豪傑之士,原先的東宮洗馬,如今殿下將他一下子降為七品官,這合適麼?”

李世民笑道:“不能這麼看,如今我總攬朝廷軍政全權,實際上做的是皇帝的事情。太子詹事主簿雖說隻有七品,卻天天跟著我處理日常朝政,參議得失,做的實際上是宰相的事,魏徵在東宮坐瞭這許多年的冷板凳,一直未能入省,我剛剛當上太子,政事堂的人換得太勤會召人非議,所以隻能委屈他以七品職銜行宰相之實,這個他心裡清楚,萬萬不會有什麼不滿意的。”

說著,他拉起瞭妻子的手,道:“我想讓無忌入值尚書省,你以為如何?”

長孫氏渾身一顫,臉色頓時變得雪白,聲音顫抖地問道:“殿下已經和外臣們議瞭此事瞭麼?”

李世民搖瞭搖頭,道:“還沒有,隻和戴胄說過一次,不過看意思他似乎不怎麼贊同。且目前軍事上的事情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還沒有來得及考慮人事。我隻是有這個一個想法,所以想先問問你的意見,自傢兄長,他又和我一起共事這許多年瞭,他當得起!”

長孫氏問道:“殿下想怎樣安排?”

李世民道:“未來尚書省由玄齡、如晦分任左右仆射,這是已定的格局。我想的是,尚書令這個職銜我不能再坐下去瞭,這個位置太關鍵,權力也太大,一般的朝臣恐怕受不起,讓舅舅做吧,他又上瞭年紀,想來想去,隻有無忌最合適瞭。”

長孫氏搖瞭搖頭:“殿下,臣妾不懂朝政,卻也知道這件事情你做的不妥!尚書令是總領百官的宰相,自武德元年以來便一直由殿下親領,就連朝裡的幾位老相國都未曾做過。哥哥這些年來雖然頗有苦勞,但論功績論能為都比不瞭房杜二公,如今越過他們和朝中的諸位大臣一下子當瞭尚書令,外臣們會如何看待他,又會如何看待殿下?自古外戚掌權,朝野大忌,這件事情無論對殿下、對朝廷還是對臣妾、對哥哥都沒有半分好處。臣妾以為,宰相之位關乎國傢氣運,為百官曙目,殿下不能用自傢的人來當,這是在向天下表明殿下的私心,實實不可為。我知道殿下這是關愛臣妾的娘傢,可是不行,殿下現在還不能這麼做!”

李世民嘆瞭口氣,道:“可是這個尚書令究竟誰來出任呢?我總不能自己兼一輩子吧?”

長孫氏笑瞭笑:“滿朝文武這許多人,難道連一個人都挑不出來瞭?我看原先東宮出身的那幾個臣子都不錯,以前你天天掛在嘴邊上的都是房公杜公,如今天天掛在嘴邊上的都是魏徵王珪。從中選出一個能服眾的來擔任尚書令不就得瞭,還用這麼費勁?”

李世民擺瞭擺手:“你不懂的,我越是器重他們便越不能讓他們擔任這個職銜,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那是害瞭他們!”

長孫氏撇瞭撇嘴,笑道:“殿下怕害瞭他們,便不怕害瞭哥哥?你不心痛他這個娘舅,臣妾可還心痛這個哥哥呢!”

李世民笑著將妻子攬進懷裡,貪婪地嗅著她的發香道:“無忌有外戚的身份,就算遭忌,俗話說疏不間親,外人總歸會顧忌他是皇後的兄長,不會輕易害他的。”

長孫氏臉色變瞭變,低聲道:“殿下還要謹慎言語才是,如今皇上還在生你的氣,有些忌諱的話還是少說為好。在我殿裡說說便罷瞭,咱們夫妻的私房話無所謂的,被外人聽去瞭。殿下的名聲可就難聽瞭!”

李世民在妻子耳邊道:“沒什麼大不瞭的,事到如今,我也是被逼出來的,大哥逼我、四弟逼我,父皇也逼我。既然把我逼到瞭今天這個地步,這個皇帝我就坐定瞭!”

說到這裡,他忽地挪開瞭身子,雙手抓著妻子的肩膀,兩隻神采奕奕的眼睛裡帶著幾縷柔情道:“忘瞭嗎?我說過的,要為你掙一頂皇後的鳳冠回來!”

說著,他的表情慢慢凝重起來,緩緩說道:“朕已決意,策封太子妃長孫氏為皇後,立恒山王承乾為太子……”

……

淮安郡王太常寺卿李神通不愧“神通”之名,果然神通廣大,他進來還不到半個時辰,便把一個滿腹心事愁腸百結的武德皇帝屢屢逗得哈哈大笑。連一旁伺候皇帝的內侍臣趙雍都不禁暗自稱奇。

武德皇帝笑得上氣不揭下氣,用食指點著坐在他面前的李神通道:“你這個人吶,自小淘氣的毛病便是改不瞭,都是堂堂郡王瞭,整日裡不幹正事,走東傢串西傢聽壁角,上至宰相下至八九品的小吏你都不肯放過,真有你的!你就不怕別人彈劾你不務正業?”

李神通笑道:“臣弟本來便不務正業,這還用任彈劾麼?大不瞭這個九卿之首不做瞭,還樂得清閑呢!那些個文臣的花花腸子臣弟弄不懂,什麼退居山野養望林下,臣弟沒那份閑情逸致。王爺我照當不誤,俸祿我照領不輟,事情麼我是能躲則多,多清閑,多自在?像他們那般整日埋在事情裡面,忙得四腳朝天,又有什麼意思?臣弟沒那份心思,找那好玩的地方又有樂子的去處,喝酒下棋看歌舞,身邊再有這麼幾個女人做伴,說句恕罪的話,陛下就是拿江山社稷跟我換我都不換!”

武德皇帝又是哈哈一陣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瞭:“行瞭行瞭!朕知道你想說什麼瞭,不用繞那麼大的圈子,這事兒朕早就想好瞭,就等著人傢來自己找朕呢。”

他抬頭看瞭看自己這個荒唐頂透的草包堂弟,緩緩道:“你說得對,事情讓別人去做,咱們及時行樂才是正經……”

薛萬徹感慨萬千地凝視著站在顯德殿大殿中央等候他的太子李世民,他未進這顯德殿不到兩個月光景,一切已然物是人非。在他六月初二領瞭太子令去城郊預備郊送大禮的時候,他無論如何未曾想到短短十幾個時辰之後這位當朝太子便在玄武門內飲恨黃泉。古來兄弟爭位刀兵相見的例子不少,陰狠如魏文帝,也不過讓弟弟做個七步詩罷手,似唐室這般明刀明槍在皇城內上演一出全武行的卻是史無前例。他原本是降將,不覺然間竟然置身於宮闈血變之中,這些日子在山野藏匿,許多原先想不通的事情此刻都想通瞭,他極後悔自己未學李靖和李世勣恪守臣道遠避儲位之爭,一個多月以來吃不好睡不好,人整整瘦瞭一圈,此刻回到東宮,卻是別有一番滋味瞭。他遲疑瞭半晌,終於緩緩開口道:“罪臣薛萬徹,覲見太子殿下!”

李世民看著他半晌無語,良久方道:“見過你傢兄長瞭?我請他轉述的意思,你都明白瞭吧?”

薛萬徹點瞭點頭:“太子不念舊惡,罪臣欽佩得很!”

李世民一笑:“兩方敵對,各為其主,談不上什麼罪不罪的!你雖是建成心腹,卻也是朝廷良將,於國傢有功,建成信用你,並不為錯。我赦免你和叔方,並不是故作姿態,也是為國惜才。俗話說國難思良將,如今朝廷內憂外患,委實不是內訌的時候,也正是你們大顯身手報效國傢的時候。建成舊人當中,王珪現在門下省任諫議大夫,朝廷上議事之時從不計較自己東宮舊人的身份,當言之時當仁不讓;魏徵在我身邊做詹事主簿,此次宣慰山東,誠心為國臨機處斷不避嫌疑,國士無雙,在大事上我萬不會猜忌你們,望你們也不要自疑!”

薛萬徹躬身道:“臣不敢!殿下但有差遣,臣自當效命!”

李世民問道:“涇州李藝是你的故主,這陣子因為建成的事情,他頗有些芥蒂。我和他打交道不多,依你看,此人如何?”

薛萬徹沉吟瞭一下,道:“燕王秉性剛烈強悍,猜忌心重,凡事不言利便不會沾身。前與東宮往來,是希望先太子登基能夠放他回幽州封邑。臣以為殿下即使對他再加以恩遇,其亦萬不能安心!不過此人打仗是把好手,戰場上縱橫往來,不含糊!”

李世民問道:“他會重新舉兵反唐,為建成、元吉報仇麼?”

薛萬徹搖瞭搖頭:“他不是不切實際的人,這樣的事他萬不會做,臣以為倒是應該防著他率軍回幽州抗拒朝廷。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瞭的,隻不過如今突厥大軍壓境,他的天節軍又責守要沖,一旦出瞭變故,外憂內患,朝廷恐怕顧不過來。”

李世民點瞭點頭:“不錯!以你之見,該如何防著他這一手?”

薛萬徹道:“殿下可遣一軍往守豳州,隻要豳州不失,他便不能東渡大河,即便作亂,也不至於累及朝廷分兵照應,顧此失彼!”

李世民嘴角露出瞭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道:“你說的不錯,我明日便行文十六衛府,就由你薛萬徹領一支萬人軍馬往守豳州!”

薛萬徹大吃一驚:“讓臣下去攔截燕王?”

李世民點瞭點頭:“不錯,正是如此,你可願意?”

薛萬徹斟酌再三,單膝跪下朗聲道:“末將領命!”

……

魏徵進瞭東宮,恰好與薛萬徹走瞭個對臉,兩人相顧愕然,良久方才相視一笑,淡淡打瞭一個招呼,便岔身走開。

進瞭顯德殿,卻見李世民全身朝服,穿得極正式,似乎要出去的樣子。魏徵愣瞭一下,躬身行禮。

李世民擺瞭擺手:“你剛從山東回來,一路上辛苦瞭?”

未等魏徵答話,他又道:“你這一趟,解瞭朝廷的後顧之憂啊!你在半路上發回來的奏表我看過瞭,不就是放瞭兩個人嘛,你是特使,可便宜行事的,又有什麼大不瞭的,何必再嘖嘖煩言煞有介事地上這麼一道章?我已經知會瞭尚書省,罰去磁州太守周孚半年的俸米,也讓他長長記性。你來得正好,我要到長生殿去覲見父皇,你陪我走一遭罷!”

魏徵愣瞭一下,隨即領命。

李世民也不騎馬也不乘輿,便這麼安步當車一路出瞭顯德門。他身材挺拔,兩腿頗長,步子邁得大,魏徵跟在後面頗為吃力。不多時李世民發覺瞭,這才將步子放緩,笑道:“人的習性當真要命,縱然想改,也都是刻意為之,不知不覺之間便本相必露,在軍中待得久瞭,無論幹什麼都是風風火火的,似乎時間總不夠用似的!這毛病一時半會恐怕不好扳。”

魏徵淡淡一笑:“行動坐臥是小節,不礙的,隻要軍國大事審慎穩重,吃飯走路略快些也算不瞭什麼!”

李世民瞥瞭他一眼,笑著問道:“李世勣那邊是個什麼意思?”

魏徵道:“殿下放心,世勣歷來以‘忠義’二字治傢治國,萬不會有逆志。他托我回復殿下:東宮雲雲西府雲雲,蓋非臣所知,但有敕命,臣謹奉不悖;國傢有事,世勣不敢惜身懼死。”

李世民一愣,步子不覺停住瞭,隨即哈哈大笑道:“好一個李世勣,原以為他是個什麼時候都四平八穩的好好先生,不想竟然也能說出這等硬梆梆的言語,我與他打瞭這麼長時間交道,倒是還頭一次由衷對他道一聲‘佩服’!”

魏徵笑瞭笑:“古人言萬言萬當,不如一默,世勣便頗得此中三味。當年在蒲山公帳下,事未決諸將皆向前,唯世勣立而不語;待事決,諸將皆默然不敢當其任,唯世勣領之。我與他相交多年,深知其人衲於言而敏於行,曉進退,明起倒,多年勤慎練達恪守臣道,殊為難能。”

說著他嘴角帶著笑意道:“那年蒲山公歿,世勣為其備棺裹,後來和我說,做一天臣子便要盡一份心,這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是一個道理!”

李世民聞言又是“撲哧”一個莞爾,嘆道:“看來有機會,我還要好好領教一番才是。”

他頓瞭頓,斟酌著道:“北面的軍情愈來愈緊瞭,我已經給李世勣發去瞭敕命和調兵符節,東北方向有他在後面給王君廓撐腰,我心裡踏實瞭許多。如今大敵當前,容不得我們慢吞吞四平八穩地處置內務瞭,這一仗不僅關系著長安的安危存亡,也關系著天下能否太平百姓能否安樂。這些日子我腦子裡滿都是軍事,其他的事情都顧不上瞭,有時候想得頭發痛,你有什麼想法不妨也說來聽聽,決策之前集思廣益,便不容易出差錯!”

魏徵沉吟瞭一下,道:“臣於軍事上是外行,此刻讓臣說,臣也說不出個門道來,殿下常年領兵,多經戰陣,對於用兵一事自是嫻熟,殿下所思之策,可否先說給臣聽聽,臣或許可為殿下拾遺補闕。”

李世民嘆瞭口氣:“戰場上的事情,所謂計策謀略其實都不過是花巧罷瞭,真正打起仗來,還是要看雙方的實力。如今兵力上我們是劣勢,騎兵數量上相差得更加懸殊,目前朝廷所能動員的兵力,滿打滿算不過二十二萬上下,其中騎兵不超過六萬人,而東西突厥聯合,五大部落同時出兵,最多可以出動將近二十八萬精騎,若是不征發關內和荊襄一帶的衛府,在總軍力方面我們便是十足的劣勢,這一條,我們不可比。再說戰力,我們手中的二十二萬人馬,大多都是從軍多年的老兵,作戰經驗豐富,膽子也大,在戰場上應變能力較強,幾支人馬當中,唯有任瑰所部沒有經歷過大的戰陣,打起仗來可能要吃一些虧;然則我們數支軍馬分別來自山東、東南、關內、關外、冀北諸道,平素不相統屬,甲胄兵刃馬具裝備,除天策軍外皆非制式,且說起來都是一方諸侯,平素誰也不肯服誰,如今要他們統一聽命服從指揮,恐怕也難,何況李藝的天節軍反與不反恐怕還在兩可之間,這樣一支軍隊,能夠發揮出平日七成的戰力便不錯瞭,反觀突厥,其人其兵自落生便在馬背上過活,騎兵作戰對於他們來講便如吃飯睡覺般自然簡單,其戰略大開大闔,極少花巧但求簡單有效;行動來去如風,以劫掠支撐糧秣供給,以戰養戰,他們精於騎射,單個為戰之立極強,雖隸屬不同部落,但階級簡單節制嚴禁號令如一,這一條我們又不可比。我所慮者,如今朝廷剛剛經歷瞭一場大變故,人心尚未完全安穩,值此多事之秋,恐怕這一仗打起來兇險異常。”

魏徵跟在後面,默默地聽完瞭李世民的分析,不慌不忙地開口道:“殿下所言隱憂恐不盡然。殿下入主東宮,到目下為止不足兩月,值此朝野曙目的當口便逢此大敵,心中自然難安。這一仗打贏瞭還則罷瞭,若是輸瞭,且不說朝廷面臨遷都之危,殿下的名聲威信,頓時將一落千丈。因此這一仗不僅關乎朝廷安危社稷氣運,同時還幹連著殿下自己的身傢性命。臣以為,這一場戰事表面上看雖是軍事,然則實際上卻是一件絕大政治!”

“哦?”李世民一愣,不由得停住瞭步子。他回頭看瞭看魏徵,笑道:“玄成未免太小看我這個太子瞭吧?若說我頭痛這件事隻是因為這個區區太子之位,恕我萬難認同。我若不能以社稷安危天下興亡,焉能招攬天下文武豪傑之士前來襄助?”

魏徵笑瞭笑:“臣不是這個意思,不過自古君王非聖人,若說殿下憂心純屬為此,魏徵也不信。然則若道殿下心中沒有這份感受,便違悖常理瞭,魏徵自然亦不信。”

他頓瞭頓,道:“然則臣言此事乃絕大政治,卻不是無的放矢。要看殿下如何看待此事。目下中原連年戰禍災荒,小民百姓苦不堪言,此刻再大舉興軍不但失卻民心,也不合皇上和殿下的治國初衷。因此衛府不能再征發瞭,非但不能征發,且應明敕天下,減租免賦,停征府軍兩至三年,無為治庶與民休息,善自經濟將養民生,以積蓄國力,此其一也!

突厥大軍之所以今年大舉南下,皆因去年以來,北方半冬未雪,且氣候苦寒,馬匹牛羊凍死無數不說,便是草原上的草,今年都一片凋零,是以其各部落急需到中原來擄掠一番以資用度,故此雖一二人有大志,卻萬難以此而制全體。頡利想的或許是破長安而入主中原,突利被他壓制多年,所思所行便大異於彼,更何況其他部落首領?故此此戰與我是政治,於敵又何嘗不是政治?此其二也!

當今局面,戰與不戰其權不在我,臣以為此戰怎麼打都不算勝,唯以最小代價退敵為上佳,至於如何退敵,那是殿下所長,臣便不再多嘴瞭!”

李世民聽瞭笑道:“你說的這些雖無宜於破敵,卻也是謀國之言,我當會相機處斷,隻是若要兩全其美,卻是強人所難瞭……”

正說著,他卻猛地收住瞭話頭,似是忽然之間想到瞭什麼,臉上神色不斷變幻,默默前行不語,魏徵看瞭看他,卻不多問,徑自跟在身後。

走瞭片刻,二人已然轉過瞭紫宸殿的拐角,李世民的頭抬瞭起來,他環顧四周,嘴角上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絲略顯得意的微笑……

……

武德皇帝默默註視著躬身戰立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兒子,心中百感交集。此時的李世民一身儲君服飾,面容安詳神色泰然地站立在殿中,渾不似初四日夜間那副滿臉殺戾須眉皆裂的嘴臉。武德心中明白,李世民此刻的神色並非出於謙恭孝順的本心,而是來自於已經掌控一切的自信。他暗自嘆瞭口氣,苦笑著聽李世民款款陳詞。

“兒臣自知父皇心中憂慮,天下可馬上取之,卻不可馬上治之。前隋煬帝大業之前南征北討,立下瞭赫赫戰功,即位之後窮奢極欲黷武擅兵,最終社稷崩壞身死國滅,殷鑒不遠,父皇所慮,也正是兒臣心中所想。同樣的話,魏徵也曾經和兒臣說過,兒臣以為他說的也確有道理!是以今日見駕,兒臣帶瞭他來,為的便是讓他在一旁做個見證!”李世民情態懇切地道。

武德漫不經心地問道:“哦,見證?你要他見證什麼?”

李世民長長吸瞭一口氣,坦然道:“世民所為之事,後事史筆如鐵,自有公論。我欲讓父皇知曉的,欲讓魏徵見證的,卻是同一件事情!”

武德皇帝微微一笑:“想說什麼話便說吧,現在事情都到這個地步瞭,不必多費羅嗦!”

李世民抬頭凝視瞭父親良久,心中暗自嘆息著道:“世民或許不是一個好兒子,不是一個好弟弟,不是一個好兄長,但世民定會是一個濟世安民的好皇帝!我大唐決不會如秦隋兩代般二世而終!世民能統帥大軍平定四海,亦能偃武修文大治天下。”

武德皇帝點瞭點頭:“你倒是豪氣幹雲啊!這件事情,朕想瞭許久瞭。朕以往不允你做儲君,是因為有比你更好的人選。也是朕一直以來猶豫不決,這才釀就瞭玄武門的禍患。事情已然如此,此刻朕若是再不允你正位,便是與江山社稷致氣瞭。近來經歷瞭這許多的事情,朕頗有感觸……”

他兩眼迷茫地頓瞭片刻,繼續道:“……朕老啦,很多事情深感力不從心瞭!現下突厥大軍南來,天下災變在即,朕自認沒有那個精神去治理這內憂外患瞭。這副挑子目下也隻有你來挑瞭!”

他沉瞭沉,又道:“不過,朕這裡有幾句話要說在前頭,聽不聽便在你瞭!”

李世民躬身道:“兒臣恭聆聖訓!”

武德道:“皇帝位子在旁人眼睛裡或許高不可攀,可隻有爬上來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才明白標風凜冽之寒,並非當瞭皇帝便可為所欲為,天下人皆可肆意,為君者卻須時時刻刻提防警醒,時時刻刻遵循禮法,因為皇帝是天下人的榜樣,其一言一行均要傳諸後世為歷代子孫所效仿的。從這上面說,皇帝有些時候連個尋常百姓都不如。做瞭皇帝,便要有做一輩子牢獄的準備,這一層,莫怪老父親沒有預先提點你啊!”

李世民愣瞭愣,張嘴正欲答話,武德擺瞭擺手,繼續說道:“這些話,你現在或許還體味不出滋味,不礙的,慢慢來吧!”

他看瞭看李世民,道:“你去中書省傳朕口敕,由尚書省禮部擇一吉期,朕向天下臣民宣示退位敕,仿漢高祖父例稱太上皇帝,退居宏義宮坐享垂拱之樂,你也擇個好日子,在太極殿正式垂朝稱制。”

李世民當即跪倒叩頭道:“父皇健在一日,兒臣萬不敢在太極殿稱制,太極宮乃父皇久居之地,不可輕移,兒臣但於東宮梳理軍政則可!”

武德疲憊地一笑:“這恐怕不合適吧,新皇即位,不在宮城正殿稱制,於禮不合,外面也會有人說三道四。本來出瞭這麼大的事情,我們一傢人已然是全天下的笑柄瞭,大位授受上如此草率,啟不更是荒唐?”

李世民道:“聖人行禮法,是用來教化人心的,天下安危百姓福祉,卻不是區區一個‘禮’字所能限的。隻要國泰民安,天下臣民便會衷心擁戴朝廷,有誰會因皇帝在偏宮理政而恥笑皇傢?若是天下板蕩黎民困苦,人君即便盡復周禮又能濟何事?”

武德想瞭想,點著頭道:“若你執意如此,朕也不再堅持,但願你能做一個好皇帝,但願你……”

他遲疑瞭片刻,終於還是說瞭出來:“……能做一個好父親……”

……

大唐武德九年八月初八日,武德皇帝李淵下敕退位,稱太上皇帝,仍居太極宮。八月初九,太子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舉行大禮,登基繼皇帝位,改元貞觀,以武德十年為貞觀元年。同日,貞觀皇帝下敕大赦天下,免去關內及蒲、芮、虞、秦、陜、鼎六州賦稅租調兩年,天下其他州郡給復一年。翌日,上敕房玄齡一中書令撿校尚書左丞,原太子左庶子長孫無忌出任吏部尚書,同日,尚書省民部尚書裴矩以犯聖諱為由請改民部為戶部,上敕照準。八月十二,貞觀皇帝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召集朝會,下敕策封原太子妃長孫氏為皇後,立嫡長子恒山王承乾為太子。

多災多難的武德九年還沒有過去,然而武德時代卻已悄然落下瞭序幕,天下自此進入瞭貞觀時代——大唐天子李世民的時代!

豳州別駕趙慈皓愈來愈覺得不對勁瞭,天節軍進駐豳州已經十餘日瞭,整日裡除瞭催糧便是催餉,說是奉命北上馳援夏州,卻遲遲不肯開拔。燕王天節將軍李藝終日裡逼索豳州武庫中所存萬支短臂弩。趙慈皓雖官職卑微,卻也深曉其中利害,他明白告訴燕王府長史陳奉,這一萬件弩朝廷有明敕,為天策軍專用,沒有尚書省發佈的朝廷敕旨或是天策上將府的調兵銅符,任何王公大臣都督將軍均不得擅動。他這一頂不要緊,卻惹惱瞭李藝,將他叫去中軍行轅好好訓斥瞭一頓,根本不聽他辯白,詞嚴色厲稱軍務緊急敵情似火,耽誤瞭軍事無人吃罪得起。偏偏趙慈皓也是個心中有主見之人,不管李藝如何責罵,站在那裡不卑不亢也不動氣,說來說去隻有一句話,沒有朝廷敕令絕不開武庫。

一來二去惹惱瞭李藝,索性派出一隊兵丁將他軟禁在府中,他不簽發州命便不肯撤兵。趙慈皓卻渾不在意,在府中仍舊照常料理州務,李藝卻也還算明白事理,知道一州大小事務離不得此人,隻是不許他出府,卻不禁州裡官員吏役往來。

這一日趙慈皓正在接見涑陽縣令符祿,豳州州兵統軍楊岌怒氣沖沖大踏步走瞭進來,叫道:“治中大人,城裡住的這是他娘的什麼兵?紀律如此敗壞,莫說是野戰隊伍,便是尋常州兵,也比他們規矩多瞭!他們來瞭十餘日,治安一日壞過一日,你出去聽聽,老百姓如今都在都在罵街,羅藝羅藝,好大脾氣,進門砸碗,動輒摔屜,刀槍市物,盔甲召妓,大將威風,層層刮地……大人,你若是再不管管,我便率弟兄們和他們拚瞭!”

趙慈皓嗔怪地看瞭他一眼,斥道:“不許胡說,百姓們不解國傢大事,口無遮攔,你身為統軍,怎可對天節將軍如此不敬!”

他回轉頭對符祿道:“老兄先回去吧,遷徙一事涉及北邊的戰事,朝廷數次行文,層層催促,萬萬怠慢不得,有什麼難處,老兄便多擔待一些吧!此刻不要說你,就是我,又何嘗不是地方黎庶的眼中之釘肉中之刺?”

符祿苦著臉道:“大人明鑒,百姓們有些議論,也還罷瞭,大不瞭把耳朵一掩罷瞭。可燕王麾下的統軍目下就坐在縣署,一口咬定要兵糧,沒有朝廷敕命,卑職怎敢將準備南運的粟米給他?那可是掉腦袋的勾當,可不給的話,王爺那邊又如何托的過去?尚書省和燕王,兩邊都在不停催逼,如今卑職是兩頭受氣兩面為難,實實這個差事不好辦!”

趙慈皓笑瞭笑,道:“你辦事嚴謹,做得不錯,我們畢竟是一方司牧父母,雖說軍情緊急,沒有上敕,斷然不能擅自把糧給他們。天節軍是朝廷直轄,糧秣供給皆有定制的,你不必著急,回去慢慢應對吧!我估摸著頂多再有個兩三日,朝廷裡便會有說法!”

符祿嘆息著去瞭,趙慈皓看瞭楊岌一眼,臉色凝重起來,他沉吟瞭片刻叫道:“調甫,隨我到內室來敘話。”

楊岌愣瞭一下,邁步隨著趙慈皓進瞭內室,卻見趙慈皓轉身凝神靜聽外廊的動靜,半晌方才將門閉好,順手上瞭拴,他不禁愕然:“治中大人,您這是……?”

趙慈皓擺瞭擺手:“調甫暫不要多問,聽我說完!”

他緩瞭一口氣,問道:“你手上有多少兵在營?”

“一千四百八十一人!”楊岌不假思索地脫口答道。

趙慈皓點瞭點頭:“隨時都能調動麼?”

楊岌立時來瞭精神:“隻要大人下令,我立刻派兵上街,把那些混賬王八蛋都抓起來!”

趙慈皓連忙擺手:“萬萬不可!”

他沉瞭沉,道:“你如此做等於打草驚蛇,你敢不經請示便抓李藝的兵,他便敢行軍法立斬你於城門之外。事情不能這麼辦!”

楊岌疑惑道:“我們歸洛州都督統轄,不歸他節制,沒有符節,他敢殺我?”

趙慈皓沉默半晌,輕輕嘆瞭一口氣:“調甫,情勢不太對頭,十有八九,燕王已經反瞭!”

楊岌大驚:“大人,這話怎麼說?”

見趙慈皓躊躇不語,他又道:“羅藝這廝雖說軍紀敗壞,還不至於公然造反吧?”

趙慈皓搖瞭搖頭:“軍紀不整,算不得什麼大事,我說的不是這個。這幾日四周各縣令丞來府,我才知道他已經派兵封鎖瞭州境,說是為防突厥奸細,綏靖地方。”

楊岌想瞭想,道:“雖說過分瞭些,不過他是軍事主帥,這麼做也無可厚非。”

趙慈皓眼中目光忽轉凌厲:“可是這樣一來,沒有他的準許,我們的信使便連州境都出不瞭,更遑論飛馬京城向尚書省奏報瞭。”

楊岌張大瞭嘴,半晌方才道:“大人這麼想,也有道理!”

趙慈皓咬著牙道:“我為地方治中,脫不開這層幹系,說不得,此番須得冒一番險瞭!”

他轉頭凝視著楊岌道:“調甫,你素來是個不怕事的,此番面對的是手握重兵的郡王,無論勝負,你我先已有罪,你怕不怕?”

楊岌一笑:“大人怎麼這般說話?相與這麼多年,你還不清楚楊某為人?我若是怕事,今天便不會因為天節軍騷擾地方的破事來你這邊尋主意,大人有什麼州命盡管吩咐,楊某便是拼上這條性命,也無大所謂。”

趙慈皓點瞭點頭:“如此最好,事不宜遲,你速速回營,點起兵馬,吃畢晚飯後立即率兵入城,無論誰阻擋你,當機立斷擊殺之。別的地方不必理會,你隻需直撲城北,燕王的中軍設在北門處,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隻要擒得羅藝,天節軍軍馬再多也無濟於事。”

楊岌一躬身,道:“末將領命!”

趙慈皓又道:“你人手太少,燕王又是多年的老軍務,要一舉成功恐怕不易。我給你批一個條子,你即刻到豳州府庫調取五十桶墨汁,回營之後即刻將兵士的甲胄漆成黑色,另外我再給你一道手令,你拿著它回營即刻去軍庫中調取一千四百把短臂弩出來,配備給士卒。調取此弩須朝廷敕命,如今情勢緊急,隻得從權,這個責任我擔瞭,你照此辦理便是。”

楊岌一愣,不解道:“大人,這是……?”

趙慈皓嘆道:“羅藝征戰沙場多年,是見過大場面之人,此刻放眼天下,唯一能令他稍微忌憚一些的,莫過於屈突老帥的玄甲軍瞭,此軍甲胄皆為黑色,所用兵刃皆是制式。一時間我們沒辦法模仿,不過短臂弩這天下第一利器目下隻有玄甲軍裝具,此事若拖延時間一長,必然露出破綻,所以你務必速戰速決,隻要時辰短,一時半會燕王還反應不過來……”

……

“常公,何憂之深啊?”馬周笑吟吟地看著無精打采一臉頹廢相的常何,手中把玩著一柄折扇問道。

常何苦笑道:“相公又來取笑常某,如今屁股坐在冷板凳上,常某哪裡來得什麼‘憂’啊?”

馬周微笑著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踱瞭兩圈,慢悠悠地道:“以擁立大功而不得賞,反而丟掉瞭北軍統領的要差,當今皇上這件事情做得委實令人寒心,是麼,常公?”

常何愣瞭一下,面色尷尬地道:“我怎敢如此想?當今萬歲是我故主,對我又有再生之恩,做人總要講點良心,否則常某不是成瞭畜生瞭麼?”

馬周看瞭看他,喟然嘆道:“不敢說是真的,不敢想卻未必……”

常何笑瞭笑:“其實我所絮懷的,並非區區封賞。玄武門一役,我卷入得太深瞭。敬德君集諸將,多年來一直追隨在皇上左右,自然比我更受信用,這一層是不消說的。北軍統領一職權嫌過甚,關鍵時候甚至可決君權誰屬,臨湖殿宮變便是血淋淋的明證。如此重要的要害位置,皇上起用自己的親信傢臣來擔當,乃是情理之中事。我擔心的是,我知道得太多,介入的也太深,皇上用我之時,情勢之危急已間不容發,當是時想不到別的。如今大局已然穩固,他由秦王而太子,由太子而今上,臨朝稱制君臨天下,此刻若是反過來避諱此事,侯張等人是股肱,自然可保無虞,我這個當日入值宮禁的禁軍總管卻是首當其沖,升官賞爵我不敢指望,隻要能保住項上這顆人頭,常某便要道一聲“萬幸”啦!

馬周失笑道:“大約常公見這些日子原先的東宮舊臣一個個都被皇上留用,心中方才憂疑不安吧?也難怪,自皇上入住東宮,東宮西府的舊臣均受大用,唯常公卻未受絲毫封賞,反倒丟瞭差職,也怨不得常公夙夜憂心。”

他神色凝重下來:“常公可曾見到朝廷抄報?”

常何愕然道:“見到瞭,這是每日必看的,又有什麼幹礙處?”

馬周道:“皇上追贈敬君弘將軍左武衛大將軍,謚忠,常公怎樣看待此事?”

常何遲疑瞭半晌道:“君弘乃是為皇上而戰死在玄武門外,皇上追封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又有什麼大不瞭的?”

馬周搖瞭搖頭:“厚封敬將軍,是皇上在酬敬將軍之功……”

常何笑瞭笑:“此事朝野皆知,又當如何?”

“敬將軍於皇上有何功?”馬周語氣冷峻地問道。

常何道:“六月初四玄武門外……”

“不錯!”馬周極不客氣地打斷瞭常何的話語,侃侃而言道:“敬將軍在玄武門外為皇上力戰而死,皇上因而厚封其功,此事夾雜在如今令人頭暈目眩的朝局人事變動之中,並不顯眼,可是若是真的深究起來,其中卻委實大有學問。”

“先生是說,皇上並未忘記我和老敬的功勞,隻不過因為時候不到,所以才對常某暫不加封賞?”常何滿面疑惑地問道。

馬周笑道:“常公所見不錯,不過,皇上的深意,倒還並不在此。”

他斂瞭笑容道:“當今皇帝無論統兵臨陣還是用人行政,均是大開大闔大手筆。他重用東宮舊人,一概赦免先太子和齊王的親信左右,既是示天下以公的姿態,也是他一代雄主的氣度,此事絕非是因為他對玄武門之事心生悔意,相反,他厚封君弘將軍,正是在向天下人表明,他壓根便不認為玄武門之事是錯的,非但不錯,且是一件匡扶社稷的大功勞。”

見常何大睜著雙眼看著自己,馬周笑道:“常公還不明白麼?皇上根本便沒有掩飾自己屠兄滅地兇狠行徑的意思。他重用東宮舊人,是不願天下人說他任用私人,卻絕非是向這些人低頭認錯,莫說是這些人,便是在太上皇面前,他也不會低下頭來認這個錯的。對於此事,他自認不需也不屑於掩飾忌諱,這是人主的大度,也是帝王的自信。所以他才以左武衛大將軍的厚封來公告天下,敬將軍有功,是忠臣!故而將軍實則不必多慮,陛下此刻沒有封賞將軍,實是另有計較的。”

常何詫異道:“什麼計較?”

馬周道:“說來倒也簡單,常公細想,論親疏,常公可比天策諸舊將否?”

常何苦笑:“自然比不得!”

馬周又問道:“論顯貴權勢,常公可比蕭封宇文等武德重臣否?”

常何道:“比不得!”

馬周再問道:“論聲望資歷,常公可比魏徵王珪等東宮舊臣否?”

常何頹然答道:“也比不得!”

馬周淡然道:“照啊,對天策舊將,皇上須高封厚賞以酬其功;對武德重臣,皇上須妥善升置以慰其勞;對東宮舊人,皇上須懷納籠絡以安其心。朝廷本來便隻有那麼多職缺,國朝方立,功臣宿將比比皆是,本來便是人滿為患。而今一下子要安置這許多人,談何容易?天策府戰功卓著威名遠播的將軍何止數十,前者因受秦王之累而不得入十六衛府,如今皇上秉政,自然是要先籌其前功。常公雖說出身行伍,戰功畢竟不著,十六衛府的職缺隻有那麼多,那些驕悍自大目中無人的將軍們怎肯與常公並品為官?常公自己想想,皇上若是以常公玄武門之功賞授將軍郡公爵位,常公敢受否?”

常何額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道:“那不是讓我變成朝野千夫所指麼?我便是再狂妄,也斷然不敢作此妄想。”

馬周笑道:“正是這個道理,所以皇上此刻不賞常公,又將常公調離嫌疑之地,實際上是在回護常公。常公放心,今上絕非刻薄寡恩之主,常公的衷腸委屈,皇上不會看不到。隻是值此朝野交替權柄遷移之際,常公還需善自隱忍才是。”

常何笑道:“我自是不會向皇上去要官做,聽相公這一解說,如今這許多人等著升官加爵,又都因前事相互看不上眼,想一想,皇上也真不易!”

馬周道:“新老交替之際,朝局重新排佈已是必然。皇上在做秦王之時,手下已有一個建制完整的小朝廷,如今登基為君,人事更張是在所難免之事。隻是如今軍情緊急,朝廷穩定為第一要務,故此一時半會還顧不上,待得軍情稍緩,蕭瑀、封德彝、宇文士及、陳叔達等人罷相便是遲早之事瞭。尚書省和中書省,逐漸便會由房杜等天策名臣入主;東宮官雖說也受信用,制敕和行政卻萬難染指,看目前格局,皇上似乎有意將這批人安插在門下省,王珪目下已是諫議大夫,距黃門侍郎不過咫尺之遙而已”

常何想瞭半晌,道:“房玄齡現已是中書令,杜如晦則領兵部尚書,入堂拜相也隻是早晚間事,長孫無忌貴為國舅,又領吏部尚書,更不必說!這幾個似乎無甚疑議。然則王珪目前居官五品,不過與我齊肩而已,魏徵為太子詹事主簿,七品官,要拜相恐怕還早得很!”

馬周哈哈大笑:“常公此言,隻見其一不見其二,朝廷官制,本是人主所定。三省政事確立至今也還不到五十年,能定自然能改。魏徵是七品官,然則自六月下旬以來,凡重大軍政事務,無不與聞,其名或曰‘參議得失’或曰‘參預機密’,雖均非正式名號,卻施施然與宰相同堂議政,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誰說七品官便當不得宰相?漢時尚書不過是君主身邊的文案執筆,中書令是宦官頭兒,侍中是大長隨,都是卑微之臣,如今不都是宰相麼?霍光史比周公,卻從不曾做過太宰和丞相,起身不過是孝武帝身邊一個書辦罷瞭!”

常何訕訕一笑:“常某是個粗人,這些掌故確是從來不知的!”

說著他不禁“噗嗤”一笑,道:“中書令原來是太監頭兒?這卻是頭一遭聽說……”

馬周微微一笑,卻不再言語……

……

翌日,尚書省發佈瞭一道明敕,卻極簡短,隻有一句話:“原東宮太子詹事主簿魏徵,識明才鮮,卓有大略,即日擢門下省諫議大夫,領秘書省少監……”

大理寺卿崔善於武德九年八月十二日病歿於私邸,喪訊傳來,武德貞觀兩代皇帝均深自震悼。太上皇李淵親自為其著悼文,有“堂卿但去,律責誰守”之語。貞觀皇帝李世民於當日下敕追贈崔善刑部尚書,封萊陽縣候,其子舯如加恩門下左拾遺,賜金百兩以為喪議,經政事堂公議,謚號曰“直”。崔善臨終之際,在病榻之上書就一篇《論刑事疏》,喪後作為遺表由崔舯如呈遞東宮。其疏洋洋三千餘言,歷數數朝律令之得失,最後寫道:“唐繼隋統,廢前朝苛律,此恤民之政也。臣聞先秦以苛令亡,前漢以三章興,陛下以戎行收天下,張弛之道,不可不察。今臣居疴不起,遠遊日近,誠以所責為慮。法先王之法,宣三代之教,則盛世可期;行韓李之術,逞酷吏之能,則頹風將現。臣今臨疏泣零,詞句難成,企陛下察知!”

翌日,貞觀皇帝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召集尚書、中書、門下三省長官議疏,兵部尚書杜如晦、大理寺卿戴胄、諫議大夫王珪、韋挺、秘書省少監魏徵等五人“參議得失”。

貞觀皇帝輕輕撫著疏道:“崔善去瞭,朝廷又少一正人,他這份上疏,可稱臨終泣血之作,朕每每閱之,回思堂卿之音容笑貌,也不禁滄然淚下。今日召眾卿前來,實是要議一議崔善疏中所言之政。”

他嘆瞭口氣:“依朕本心,何嘗不願寬仁治政?奈何天下板蕩數十年矣,盜匪四起四方不靖,各地的治安亂到瞭極處,武德中有州縣官員大白天在治署便丟瞭性命,如此王化不行,朕雖欲大治,豈可得哉?崔善所言宣三代之教,然則今承大亂之後,恐怕斯民不易教化!”

眾臣今日受召前來,本以為是為瞭突厥大舉南下越過邊境直撲內地的火急軍情,卻不料皇帝一開言,便將話題引到瞭與軍事風馬牛不相及的“教化”上。群臣相互看瞭看,卻都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魏徵卻目不斜視,上前幾步躬身道:“陛下此言大繆不然。”

一語甫出,群臣驚駭,唐政遠較隋為寬,大臣與皇帝當廷折辯亦是經常事,但君君臣臣,臣子即使諫言,總也還要顧及皇帝的顏面,用詞遣句多費躊躇。如魏徵這般直通通指斥皇帝說錯瞭,卻實是立國以來頭一遭新鮮事。便是一向以敢逆龍麟著稱的相國蕭瑀,也不禁為魏徵暗自裡捏瞭一把汗。

李世民卻不以為忤,微微笑笑道:“哦,你既然說朕錯瞭,倒是說說看,朕錯在哪裡瞭?”

魏徵坦然道:“久安之民居於盛世,衣食無缺生計有著,其心必高,心高則驕佚,驕佚則難教化,蓋因其所求不止田土糧棉爾;而今大亂之後,經亂之民久苦戰亂,盼大治之心如枯苗之盼甘霖,其教化之易,當不下於三代。就好比餓極瞭的人給一碗粟米便如食山珍,渴極瞭的人給一碗井水便如飲甘醇。此時教化萬民,但以‘衣食’二字可也,何言不易?”

話音甫落,尚書右仆射封倫出班奏道:“陛下,臣以為此論不妥!”

貞觀皇帝擺瞭擺手:“今日議疏,有什麼見識但講無妨。”

封德彝沉聲道:“崔善和魏徵言必稱三代,卻不知三代以來,人漸澆訛,風氣日下,是故秦重刑罰,漢雜霸道,非不欲教化,蓋欲教化而不能也!古來為君者,豈有不欲以仁義治天下者?然則天下皆順民,則仁義行焉,天下多刁民,則必先以律正之,則仁義方收教化之效!魏徵書生論政,未識時務,若信其虛論,必敗國傢!”

李世民笑瞭笑:“玄成,封相指你亂言誤國,你有何辯?”

魏徵不慌不忙地道:“封相所謂時務,無非治庶罷瞭。或言亂世而生刁民,或言治亂世應用重典,法傢所言,不過爾爾。若以為五帝三王之時,諸民易化,後世之民便漸不易化,臣恐其繆在人心,害貽傢國。昔黃帝征蚩尤,顓頊誅九黎,成湯放夏桀,周武伐商紂,皆能身治太平,豈非承亂而治之例?若以為古人純樸,而其後必日漸澆訛,則代代傳承,社稷更替。至於今日,天下人均已化為鬼魅矣!人主尚有可治者乎?”

貞觀皇帝哈哈大笑:“魏卿此乃詭辯之術,今日所議之事,雖起於崔善遺表,實在卻是一件大政。說穿瞭,不過王道治天下還是以霸道治天下之爭罷瞭。議題雖稍顯寬泛,其要義卻不可不察。於今百姓苦於亂世,庶民陷於水火,若不能善定刑律,輕則四方不寧,重則社稷翻覆。刑律定得重瞭,恐怕百姓黎庶嘖有煩言,刑律定得輕瞭,又恐肖小不畏刑而生亂。義寧元年太上皇入長安,約法十二條,死罪唯殺人、劫道、背軍、叛逆四者,餘並廢除。寬則寬矣,畢竟是權宜之計。武德七年在隋律之上增五十三條格,以為唐律。朕以為十二章過簡而七年律過繁,僅絞刑一項其罪屬多達五十條,論其罪斷趾或役流均可懲戒,人命關天,死刑之設尤其謹慎。還有肉刑中撻背之刑,朕讀過黃帝《明堂針灸》一書,人五臟之系,咸附於背,撻其背實傷在肺腑,似這等刑罰,也以去之為佳。總之刑律一節,總以刪繁就簡、除酷從寬為上!”

至此皇帝的心意已逐漸明瞭,新皇登基,想在民間搏一個寬厚愛民的好名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況自六月以來,宮闈血變,民間早已謠言四起,皇帝以更改刑律來收四海之心,雖說用心不純,卻也是堂皇正大之舉。

李世民緩瞭口氣,道:“此事便議到此處,目下還有一件事情,朕思之良久,未得定見,諸卿不妨各抒己見。”

他頓瞭頓,道:“朕入主東宮已兩個月,登基也有些日子瞭。原先朕為藩王,兼領尚書令職銜,如今即位為君,總不成自己給自己當宰相。說起來,這個位子誰來擔當,卻是個不小的事情。”

他話音方落,中書令房玄齡率先應道:“尚書令為朝廷首輔,其人總領百官措理朝政,權柄至重,恐非人臣所能輕議。”

貞觀皇帝笑瞭笑,道:“沒那麼多忌諱,卿等暢所欲言便是,總要有一個孚眾望的來坐這個位子才好!”

眾臣相互看瞭看,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這尚書令的職位,說起來雖隻一個人的事情,然則實際上卻遠非表面上如此簡單。此刻三省官員之中地位最尊崇者便是尚書坐仆射蕭瑀,出身顯貴秉朝多年,素得武德貞觀兩代皇帝器重,貞觀皇帝一登基便賜其條幅曰:“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此刻環顧宇內,資歷足以出任尚書令的也不過他和裴寂二人而已,裴寂已然加封司空退出政府,蕭瑀便成瞭唯一人選,便是蕭瑀自己,也自認此位菲己莫屬。隻是蕭瑀若出任尚書令,水漲船高,封倫勢必升任左仆射,空出來一個右仆射的位子自然也要人來填補。不過皇帝此刻當殿議起此事,按照慣例似乎不準備在在場諸人之中選拔,這一層卻又讓眾臣著實拿不定主意。

沉寂半晌,接替崔善大理寺卿職務的戴胄突然出言道:“陛下,臣有一言,請陛下雅察。”

李世民擺瞭擺手:“但講不妨。”

戴胄道:“自武德元年以來,尚書令一職便由陛下任之,陛下由尚書令而儲君、而皇帝,此職現已非人臣可任。臣建議,以太子兼領尚書令為佳。”

李世民曬笑道:“承乾一個八歲的娃兒,怎能當此大任?”

封倫發言道:“陛下,臣倒是贊同戴公所言,尚書令為百官之首,權力太大,又是陛下龍潛時擔任過的職務,易啟人臣覬覦大位之心。前朝楊素曾任此職,其子終反,前車之鑒,不可不察。”

李世民遲疑瞭一下,苦笑道:“那總不成便真個讓一個八歲的娃娃坐這政事堂的首席?未免太兒戲瞭吧!”

魏徵幹脆地應道:“太子任尚書令,卻不能出席政事堂會議,有違國傢制度,如此措置不宜。”

韋挺突然發言道:“陛下,此職既然陛下擔過,臣屬便應避諱。太子雖為儲君,也不應例外;臣以為視丞相、大將軍古例,虛置其銜可也。如此尚書令為殊職,例不輕授,尚書省以左仆射為長即可……”

“尚書令為殊職,例不輕授,尚書省以左仆射為長……”貞觀皇帝默默重復著韋挺的話。忽然扭過頭問蕭瑀道:“蕭卿以為如何?”

蕭瑀愣瞭一下,急忙躬身答道:“臣無異議!”

李世民微微一笑,挺直瞭腰桿道:“好瞭,說瞭半日閑話,也該進入正題瞭。朕今晨接到涇州太守劉誠道急報,天節將軍李藝已於上月廿三日率兵離開瞭涇州,目下方位不明,此刻涇州全境守備兵馬不足兩千人。看來李藝此番是鐵瞭心要和朕致氣到底瞭。”

房玄齡等聞言頓時變色,李藝一反,長安以北至夏州的千裡之地立時防線洞開,且天節軍人馬多達四萬之眾,都是久經戰陣之兵,若要平滅這樣一支叛軍,朝廷起碼要派出一支不少於四萬人的勁旅,這一出一入,尚未與突厥開戰,裡外裡便已然損失瞭八萬人馬,京師附近的兵力本來便捉襟見肘,這麼一來,局面更是雪上加霜瞭!”

貞觀皇帝掃視瞭一眼群臣,慢悠悠道:“還有第二個消息,是自靈州李靖處傳來的,七日之前,約近十萬突厥騎兵繞過州垣竄入內地,據聞旗幟中有一面牙旗……”

殿中諸臣又是一陣聳動,雖說早有預料,房玄齡還是嘆瞭口氣,自言自語道:“還是來瞭!”。蕭瑀走上前兩步奏道:“陛下,事不宜遲,應立即向天下發出勤王敕,召集天下兵馬,以抗北方強敵。”

李世民冷冷一笑:“調兵遣將,拱衛京師,那是你尚書省的本分之職,還要朕下特敕不成?”

蕭瑀被這不冷不熱的言語噎地一愣,討瞭老大一個沒趣,訕訕地退到一邊不再發言。如此老臣都碰瞭釘子,皇帝明顯心緒不佳,封倫本欲進言,但皇帝言語之中對尚書省頗為不滿,實際上連他也掃瞭進去,咽瞭咽吐沫,他還是打定主意不開口。

貞觀皇帝沉瞭片刻,方才開言道:“今日晚間,朕將在這顯德殿裡召集朝廷最高軍務會議。目下內憂外患並起,究竟是先平李藝的叛兵還是先對付突厥賊寇,朕想先聽聽你們這些宰輔們的意見!”

“先安內而後攘外,此為常識!”自入殿以來一直緘口不言的兵部尚書杜如晦幹脆利落地答道。

“哦!”李世民瞥瞭他一眼,卻沒有說話,掃視瞭一眼其他的臣子,“你們呢?也都這麼以為?”

沒有人答話。

“陳公,你怎麼看?”皇帝點名問道。

陳叔達恭恭敬敬向前走瞭兩步,面色肅容道:“臣於兵事素非所長,值此危急存亡之季,不敢妄言。不過臣以為兵法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此刻應詳析兩事,分出輕重緩急。無論是安內還是攘外,哪一個迫在眉睫刻不容緩便應優先議處,哪一個可緩上一緩便暫且置後,似此方是應變之道。”

李世民聞言笑瞭笑,依舊不表態,卻將目光轉向瞭高士廉,高士廉急忙躬身道:“臣以為京師安危遠重於涇州一郡之地。李藝反叛,固然緊要,然則其畢竟不敢公然竄犯長安,故而臣以為應首先加強京兆防衛,以防敵寇趁朝廷不備威脅皇上和太上皇聖駕!”

皇帝又掃視瞭一番眾臣,繼續點名道:“王珪,魏徵,你們說呢?”

王珪面色凝重地道:“臣非將才,杜公高相所言,孰優孰劣,不能分辨!”

魏徵則神色坦然道:“此事重大,而今慣戰之將均不在禦前,臣請陛下宣江夏王及候君集、劉弘基等人入宮,詳議之!”

貞觀皇帝笑瞭笑:“現今在場的沒有一個通兵事,這一層朕曉得。至於江夏王等諸人,朕是要召他們入宮的,不過不是現在……”

他緩瞭口氣,繼續說道:“從整體戰局而言,不剿滅李藝叛匪,朝廷便不能一心一意對突厥用兵,涇州戰略重地,如今門戶洞開,形勢危殆,是以如晦所言,不為無理。而突厥數十萬大軍如今已越過邊境,十數日可抵渭水,長安為京師,自然也萬萬不容有失,是以高公所述,亦不為無理。這兩件事情,看似兩件事情,實際上是一回事……”

他冷電似的目光忽地飛快地掃視瞭群臣一眼,放緩瞭語氣道:“朕知道,雖然今日裴寂不在禦前,你們當中也還有人和他主意類似,主張遷都以避。其實這卻也沒什麼大不瞭的,持遷都之議者也是實心為國之人,也沒什麼好忌諱的。點上奏對,沒什麼對與錯,隻要是於國傢有利之策,朕均會俯允。”

他苦笑瞭一聲:“朕甫登基,李藝便叛瞭,突厥竟起傾國之兵來犯,就像是說好瞭似的;他們到還是真給朕面子啊!竟似存心不讓朕做好這個皇帝!”

他鼻孔中發出瞭“哼”的一聲,冷然道:“朕不向他們低這個頭,朕不向任何人低頭!要反的朕擋不瞭,要來的朕也阻不住。既然人傢出招瞭,朕接著便是……”

他扭轉頭厲聲下令道:“中書省立即擬敕,宣佈李藝罪狀,奪其王爵,復其舊稱,免去其所兼各職,罷為庶民,命薛萬徹接掌天節軍。另敕尉遲敬德迅速揮師武功待命,給他兩天時間,要他飛馬京師,朕要面授機宜!”

他頓瞭頓,又道:“尚書省與十六衛今晚便發佈聯署均命,自今夜始長安全城戒嚴,嚴查突厥奸細。京師周圍各縣自明日起開始堅壁清野,務必要突厥大軍找不到一粒糧食,得不到一絲補給。如今敵情已明,我們便不用猶豫瞭。尚書省速速向洛陽屈突通、並州李世勣、太原任瑰及秦州柴紹發去勤王敕,給他們二十天時間,若是不到,朕誅其九族。”

蕭瑀抬頭問道:“靈州李靖、幽州王君廓所部呢?”

“邊兵不動!”貞觀皇帝斬釘截鐵地道,“今晚軍務會議畢,將應敵方略飛馬馳報靈州李靖,要他酌情策應,許他便宜行事……”

……

武德九年八月十五中秋日,尚書省刑部、大理寺、禦史臺聯名上奏,奏請復審楚王杜伏威謀逆一案,貞觀皇帝當即詔準。三日後,經三省三堂共議,朝廷發佈明敕,為杜伏威平反昭雪,復其郡王爵位,伏威無子,其弟伏德減等襲楚國公爵。當日,河間郡王李孝恭上表請罪,皇帝以孝恭功高,善加撫慰曰:“卿功在國傢,杜案中為宵小蒙蔽,不足論過!”。翌日,上敕杜伏威配享太廟,於丹陽建祠以續香煙。

《唐·玄武門(天下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