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喋血玄武

武德九年五月廿六,尚書省連續發佈瞭兩道明敕,明確宣示廢山東道行臺,設河東道大行臺領洛陽以東北至長城南至揚州廣大地域內的軍政全權,以趙王李孝恭為行臺尚書令,裴寂、蕭瑀分任左右仆射,原山東道行臺尚書令並州都督李世勣任尚書左丞兼行臺兵部尚書,原山東道行臺尚書左仆射王珪任尚書右丞兼行臺民部尚書。於太原以東設關外道,由天策上將府節制其軍政庶務。同時任命四皇子司空侍中齊王李元吉為掃北行軍元帥,任命南陽郡公璐州道行臺尚書令李靖為副元帥兼靈州都督,任命蔣國公陜東道大行臺左仆射屈突通為元帥府行軍長史,任命霍國公平陽君秦州都督柴紹為元帥府行軍司馬,統領秦、璐、蒲、靈、原、慶六州軍馬及天紀、天節兩軍;罷天策上將秦王李世民所兼陜東道行臺尚書令和隴西道行臺尚書令二職,由齊王接任;召原靈州都督任城王李道宗回京述職;並令朝廷尚書省尚書左仆射裴寂總理後方糧秣事宜。敕旨由中書省草擬,經門下省審核副署,加蓋武德皇帝玉璽後由尚書省發往朝廷六部九卿十二衛禦史臺大理寺,抄件快馬呈送天下四十一郡。一時間朝廷文武,無論品軼,那顆方稍稍安定下來的心立時又懸瞭起來,原本掌軍令任征伐的秦王此番不僅未得掛帥,還被削去瞭陜東隴西兩地實權,一向不學無術的齊王元吉卻堂而皇之登壇拜帥,負責節度京兆周圍及北部邊境的近二十萬大軍,歷來心向秦王且戰功卓著的任城郡王李道宗也被剝奪瞭兵權調回長安述職,就是傻子也能看得出來,武德皇帝給自己的二兒子李世民留下的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瞭……

當日晚間,太子李建成在承恩殿宴請瞭即將離京掛帥領兵平北的四弟李元吉。十幾日前剛剛升任太子左庶子的魏徵奉太子令陪宴。

酒至三巡菜過五味,李建成拍掌摒退瞭眾下人,笑吟吟對齊王道:“四郎,此番率軍離京出塞,準備得如何瞭?”

李元吉喜孜孜道:“我府裡現下已經開始預備瞭,聽老相國說,糧餉儀仗,七八日就可就緒,禮部也算得下個月初四乃是黃道吉日。臣弟擬定是日率六府中軍離京,太子殿下到時候可要去昆明湖為臣弟餞行呀!”

李建成笑瞭笑:“為你餞行,我自然要去;不過老四啊,你可知此番我為何要推薦你出任這個行軍元帥麼?”

李元吉眨著眼睛笑道:“那又有何難猜!太子殿下這是一舉兩得,由小弟出面奪瞭二郎的帥印,又借小弟之手握住瞭北邊的兵權,嘿嘿,如今二哥那邊,想必正在向隅而泣呢!”

李建成嘆瞭口氣:“兄弟,不是我說你,你的腦子,不要總圍著長安這點地方轉悠,眼光要往遠處看。此番禦北,不是要你去征討突厥,隻要你嚴守關隘使突厥不能南侵,就是莫大功勞。老實說,向父皇推薦由你領帥印,我頗費瞭一番躊躇。為江山社稷計,有兩件事無論如何你須得依我!”

李元吉此刻心情頗佳,笑著答道:“殿下盡管吩咐,莫說兩件事,就是二十件也不妨,做兄弟的無不從命。”

李建成點瞭點頭,兩眼緊緊盯著李元吉一字一頓地道:“這第一件事,便是學學趙王!”

李元吉愕然愣在當場,一頭霧水地重復道:“學學趙王?”

李建成神色凝重地解釋道:“趙王於軍事上並非長才,卻能順利撫定東南平滅蕭銑,你可知是因為什麼?”

李元吉失笑道:“這又不是什麼秘密,舉朝誰不知道,趙王爺的赫赫戰功都是人傢李藥師掙來的,趙王說到底不過是個坐纛掛名的而已……”

他猛然抬首,大張著嘴結結巴巴地問道:“太子的意思是……是要臣弟將兵權委諸……委諸李靖?”

李建成緩緩點瞭點頭,口氣溫和地道:“兄弟,我知道,這麼做,你心裡頭不舒服。若是別個事,做哥哥的就依你的性子來也沒什麼大不瞭。可是此事關系國傢興替社稷存亡,絕對輕忽不得,我們雖與二郎多有齟齬,但在軍務上,卻不得不承認他比我們強得多,此番奪他的帥印,實乃不得已而為之。好兄弟,你在軍務上的本事和哥哥我是半斤八兩,咱們誰也不比誰強多少。朝廷這麼多將軍,也唯有李靖在軍事上不遜色於二郎,北面有他坐鎮,即使沒有大勝,也斷斷不會出大的紕漏。我唯一憂心的,就是怕你立功心切調度失措,要知道,咱們自傢兄弟,勝負都無所謂的,可這一仗朝廷卻實實是輸不起。趙王不善於治軍用謀,卻能守拙,此是社稷之福。所以此番你掛帥北征,萬事須聽李靖處斷,不可擅用一謀,不可擅發一令。這件事,你無論如何要答應哥哥,否則這個帥印,你還是不要掌的好;我不能為瞭和二郎的黨爭私利,而置國傢安危於不顧!”

聽著李建成娓娓道來,李元吉臉上顏色變幻不定,李建成說瞭半晌,他兀自垂頭不語。

在一旁安坐的魏徵嘆瞭口氣道:“齊王恕罪,在太子殿下上表舉薦您之前,征詢瞭微臣的意見。微臣當時全力反對太子如此措置此事。以微臣之見,哪怕太子親自請命代皇上掛帥親征都好,但殿下最後還是決定這一遭將這件功勞讓與齊王您。唉,因兄弟私情而罔置國事,此番太子可是冒瞭絕大風險瞭!”

李元吉心中,此刻百感交集。他何嘗不明白李建成確是一番好意,但當著外臣的面說話如此不給自己留情面,也著實讓他心中惱怒。他也清楚,今日若是當真不應允此事,自己這位哥哥說什麼也不能對自己的能力放心。他打定瞭主意,抬頭笑著說道:“哥哥放心,我依你說的就是!此番北行,我能給李靖和屈突通打理好後方,也算不白跑一趟。”

李建成長長吐瞭一口氣,一顆心至此才算放瞭下來。他端起酒盞道:“如此我就預祝四郎此番出兵馬到成功瞭!”

李元吉和魏徵亦隨之舉杯,一盞酒喝下去,李建成的神色爽朗瞭許多,微笑著道:“這第二件事,卻沒什麼難的瞭。你的行軍元帥府方建,除瞭長史司馬,餘職皆未任命,你府中那些統軍,連宇文寶在內,總共也沒幾個能用的。我給你推薦幾個人,你帶到北邊去,無論行軍佈陣還是沖鋒廝殺,都用得上的!”

李元吉大喜道:“臣弟正為此事發愁呢,殿下如肯將萬徹和叔方二將暫借與行軍元帥府,小弟不勝感激。”

李建成哈哈大笑:“東宮六率左右長林將近兩萬人都靠他們統帶,把他們借給你,我用誰去?老四,你不必為此懸心,我給你推薦的這幾個人,絕對不會比薛謝二將差到哪裡去,均是久歷戰陣的老將,保你用起來得心應手!”

李元吉差異道:“長安還有這等能人?大哥卻是從何處尋來的?”

李建成淡淡一笑,語氣平靜地道:“這還用費心思另行尋覓麼?尉遲恭、段志玄、程之節、秦叔寶等眾,皆是驍勇善戰久經沙場的宿將。這些人留在長安,終歸也是塊心病,不如一並由你帶瞭去,效命北疆,既省瞭他們在京裡作亂,也遂瞭他們再臨前敵的心願,豈不是一舉兩得麼?”

李元吉眼珠子猛轉瞭幾下,哈哈大笑道:“殿下真是好手段,如此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好端端一個天策府攪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嘿嘿,沒有瞭房玄齡杜如晦,再去瞭程秦尉遲諸將,我那可憐的二哥縱然有通天徹底之能,在這危機四伏的長安城裡,又能耍出什麼樣的花樣來呢?臣弟倒是真想看看二郎此番那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有趣嘴臉呢!”

說到此處他眉頭皺瞭皺,語氣轉為平靜:“還有一事殿下還需早作安排,臣弟掛帥北征,門下省侍中一職勢必不能再兼,我們還需速速薦舉一個資歷德望相當的重臣去補這個位子,否則被西府那邊搶瞭先手,就不美瞭。”

李建成嘆瞭口氣:“這件事你不必再想瞭,陳叔達身子已然大好,父皇決議詔他回朝效命,明敕現下已然擬就,最遲明早就會發出。他是開國重臣,德高望重,身份傢世又顯赫,在門下省任職多年,宇文士及和他比起來都是小字輩,這件事情,我們急切之間,根本尋不出一個能和他相比肩的人物來。此事說來倒也無所謂,門下省號稱主掌封駁,實際也就是在擬就的詔書上畫個押而已,無論是陳叔達還是宇文士及,都沒有公然頂撞父皇的膽子。說起來,蕭瑀與宇文士及若是換換位子,那才真的令人頭痛呢……”

……

就在太子和齊王正在為江國公陳叔達病愈復出門下省視事而憂心不已的時候,這位南陳後主的胞弟此刻卻正在太極宮兩儀殿接受武德皇帝的召見。

“子聰,當初適逢母喪,你要守孝,朕不忍奪此至情,便允瞭你。母喪期滿,你卻又病瞭,這一病又是半年多,你倒歇養得面色紅潤體格康健,朝廷裡卻是迭出大事,朕熬得心力交瘁瞭……”武德皇帝面帶笑容卻不無感慨地說道。

陳叔達氣勢沉穩神態安詳地坐在偏席上,微微頷首道:“天子不惑於物卻常惑於心,陛下為開創之君,天下方平百廢待舉,又怎能坐享垂拱之治?臣辭官以奉母喪,是盡孝道,孝乃百善之首,陛下玉成微臣心願,亦是人主之善舉!”

武德皇帝微笑著擺瞭擺手,說道:“朕常跟裴監提及,我大唐的宰相班底,其出身顯赫居歷代之冠。蕭瑀是梁武帝後人,子聰的兄長便是陳後主,若是宇文化及也算一代人君,政事堂裡便有三位帝室貴胄。說起來也真有意思,這等景象,恐怕便是一統河山的始皇帝,也不能比。如漢高祖之流,起於市井,以刀筆吏為宰相,就更不可比瞭。”

陳叔達正容答道:“陛下此言,微臣不敢奉同。太史公有雲: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為今宰相者,一重在宰輔人君,二重在舉薦賢良,三重在議決庶政!此三重不在出身而在心性才具,若論出身顯貴,莫過傢兄及前隋煬帝,然此皆亡國之人也,可為相乎?”

武德皇帝笑吟吟道:“朕知道,你素來不以出身帝王之傢而自賞。然則出身卑微貧賤之人,不識禮義,不辨詩書,不分良莠,不通庶務;此等樣人,亦可為相乎?”

陳叔達微微欠身道:“陛下此言差矣,漢孔明,不過躬耕南陽一匹夫耳,然以書生而胸懷天下,於稼穡中研讀社稷之學。其出身不可謂富貴,然其功業,又豈是尋常世傢子弟可比的?”

武德皇帝鄙夷地搖瞭搖頭:“蕭何為漢相國,可據漢中而圖關中,進而取天下。諸葛孔明坐擁巴蜀和漢中,數度勞師糜餉而不能定隴右,‘匹夫’之色厲內荏,似可見矣!”

陳叔達笑道:“蕭何也不過一‘刀筆吏’耳,劉邦用之輕取天下,霸王諸侯世傢,隻落得烏江自刎。史鑒比比,似非武侯所獨美……”

武德皇帝嘆道:“罷瞭罷瞭,看來你這個帝王傢子竟真個毫不以出身為貴,也算難得!”

陳叔達沉聲道:“自前隋文帝開明經進士六科,取仕之法已變。昔日漢高舉孝廉,魏武創設九品中正制,皆因其時民智未開,書紙罕昂,通經學曉智術者皆存於世傢府第。然亦有董仲舒、諸葛孔明之異數。而今天下雖亂,書籍經典卻早已非門閥世傢所獨享,開皇九年一科即取士一百四十一名,如此民智,豈能置之不理?而今陛下登基,關、隴世族高居朝堂,而沸揚之民智卻積蓄於田埂山川之間,我不用之,必有用心險僻之人用之,臣切為陛下所憂啊!”

武德皇帝悚然而驚,沉吟半晌方道:“武德七年,裴監和蕭瑀曾經聯銜奏請廢除明經進士科舉,重整九品中正制,卻遭建成世民兩兄弟齊齊反對,當時朕還覺得好生奇怪,這麼一件事情,竟然讓兩對冤傢互為表裡。今日聽你這麼一解說,朕倒是深有所悟!歷來山東世閥恥於與我關隴世傢為伍,故而先有開皇,復又及朕,皆得天下。若是我關隴世閥以此而待天下,普天下的讀書人便會與朝廷為敵。這確乎不是小事,是事關社稷興替的大事!”

隨即,這位九五至尊又自嘲地搖瞭搖頭:“看來朕確實老瞭,思緒都不及兩個年輕娃兒敏捷瞭!”

陳叔達起身笑道:“陛下的繼位人通達事理精於庶務,這既是陛下之福也是天下萬民之幸,陛下當感到高興才是。”

武德皇帝愣瞭一下,隨即回過味來,似笑非笑地問道:“子聰這兩年居喪清凈,該不會也在暗地裡關心朕的傢事罷?”

陳叔達笑瞭笑:“陛下哪裡有什麼傢事?貴為九州之主,當以天下為傢,傢事就是國事。”

武德皇帝站起身來來回踱瞭兩步,嘴角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問道:“那麼,朕倒是想聽一聽,你陳子聰是如何看待這樁朝廷內外視為‘天下第一事’的國事的呢?”

陳叔達神情輕松面帶微笑躬身答道:“對於立儲之事,臣沒看法!”

武德皇帝愕然睜大瞭兩隻眼睛瞪視著這位宰輔,猛然間,從胸腔裡沖出一股難以遏制的笑意,沖破喉頭越過牙關透瞭出來。

他一邊笑一邊拿手點著陳叔達道:“好你個陳子聰啊,你可真會耍滑頭,裴寂維護祖制,向著太子;蕭瑀一根筋,除瞭秦王誰也不認。封倫、宇文士及一說到這事就退避三舍,說這是朕的傢事,為人臣者不能輕與置喙。你這個人可倒好,幹脆告訴朕你沒有看法,那朕倒是要問問你瞭,你說說看,朕這兩個兒子,究竟哪一個當皇帝好一些呢?”

陳叔達氣定神閑地答道:“都好!”

武德皇帝呆望著他追問道:“完瞭?”

陳叔達點瞭點頭:“完瞭!”

武德皇帝忍不住又笑瞭兩聲,說道:“那你倒是說說看,都好,他們究竟好在哪裡?”

陳叔達笑著開口道:“太子和秦王,無論文治武功,皆是治理天下的長才。朝中眾臣,隻見太子監國治理庶務的執政之能,卻不見太子掛帥平略山東的軍務之能;王公文武,固欽服秦王東征西討攻無不取戰無不勝的武略,卻少有人知道二殿下的撫民治政之能。實際上,若純論治軍善戰,劉賊尚且勝竇建德一籌,而太子能戰而勝之遊刃有餘,其武略可小覷乎?而秦王麾下,文學之士房杜之材比比皆是,陜東隴西,其經略數年,百姓生計漸有開皇初之氣象,這又豈是赳赳武夫所能為?故而臣以為,兩位殿下無論誰克承大統,均能振興社稷開啟一代盛世局面!”

武德皇帝聽畢,半晌沒有言語,良久方透瞭一口氣,神情落寞地道:“看來,政事堂諸位宰輔當中,隻有你一個人始終站在局外,也隻有你一個人,能夠公允地看待朕這兩個兒子啊……”

武德九年六月初一日,武德皇帝在太極殿親自主持中朝,宣佈正式拜四皇子齊王李元吉為禦北行軍元帥,當場授以金印、節、符、綬及天子劍,允其節制長安以北的諸州郡駐軍及天紀、天節兩軍,同時宣佈調尉遲恭、段志玄、程之節、秦叔寶、劉師立、龐卿惲、公孫武達、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嘗十將元帥府聽調,另敕薛國公左驍衛大將軍長孫順德率三府禁軍出武功衛戍京兆。最後才宣佈江國公陳叔達正式復職回門下省視事。

這幾件事發生得太快瞭,除太子、齊王等寥寥諸人外門武百官無不詫異失色。長孫順德幾乎當庭跌倒,奏對都顯得結結巴巴的,對於這位外戚,武德倒是頗為和善,聞言撫慰他道:“朕命你出武功是信得過他,才將京城安危托付於你手,領軍歸領軍,你仍是左驍衛大將軍,待你凱旋歸來,朕自有封賞!”。長孫順德兀自懵懵懂懂,站在一旁的秦王李世民站瞭出來,對他說道:“這是君恩,薛國公當謝恩的!”這才將他驚醒過來,汗流浹背地叩頭謝恩。

就在武德皇帝宣佈數道敕旨之際,太子建成站在班中沖著父皇面帶微笑,然而他的眼角餘光片刻也未曾離開站在對面班中的秦王李世民。令他頗為失望的是,從始至終,秦王的面部表情一如往常般平靜淡漠,從中難窺出半點情緒波動,到後來甚至還好心地站出來提醒長孫順德奉敕謝恩,說話時語氣溫和,嘴角還掛著微笑,仿佛說的是一件跟他自己全然不相幹的事情一般。李世民若是在武德皇帝下敕時公然站出來反對,甚至拉上蕭瑀等親信朝臣一齊抗命,李建成絲毫不以為怪,但此刻見他神態自若毫無異色,反倒心下暗自凜然。

隨即禮部尚書竇炬出班奏稟齊王元帥府軍馬儀仗準備情況,並陳奏六月初五為黃道吉日,利征伐,擬定為出兵日,請敕奏行。武德皇帝毫不馬虎地驗看瞭奏表,沉思片刻便揮手準奏。

散瞭朝,參與中朝的文武百官紛紛上前與齊王和陳叔達道賀,李世民卻沒湊這個熱鬧,隻遠遠向陳叔達一揖為禮,便轉身下殿。解下拴在殿外的烏鬃馬,翻身上馬沿著天街打馬直奔承天門而去。

此時已過瞭正午,群臣三三兩兩自太極殿中走瞭出來,一邊緩步向著宮門漫步一邊私下議論著方才殿上的情形,中書令兼領吏部尚書楊恭仁用手遮著眉眼朝著天空中猛瞅,引得一旁的中書令封倫大為詫異,不禁打趣道:“一片晴空萬裡無雲,今日的天氣頗好,楊相若尋涉鳥,恐怕還早瞭幾個月!”

楊恭仁放下手來,一臉的凝重之色,全無半點笑容地道:“封相,大約是我眼花瞭罷,今天的月亮似乎早早便出來瞭呢!”

封倫一愕,情不自禁地扭頭望去,卻見一片白茫茫的日頭,其餘什麼也看不見。正欲笑,卻見走在一旁的大理寺卿崔善神色凝重地轉過頭來道:“楊相眼睛沒花,我也看到瞭,當真詭異。”

封倫再次舉目,用手搭起涼棚,駭然驚見當空異狀,就在太陽金輪之側不遠許,一抹淡淡的銀輪悄然間現出瞭身形,他當即大吃一驚,脫口道:“怪瞭,午間月現,且還是滿月,這真是咄咄怪事!”

此時周圍的大臣們也都紛紛註意到瞭這般詭異景象,紛紛舉目上觀,大殿前的廣場上秩序蕩然。滿月於月初午間現於太陽之側,這等奇觀立時引起瞭紛紛議論。

“事反常則為妖,此等異像恐非祥兆!”

“不錯,這大白天的能看到月亮,本來就是怪事,竟然還是滿月,真真不可思議!”

“日月同輝,連古書上恐怕都沒有這般記載……”

“莫非下界有失德敗行之舉,至使上天降此警示?”

……

便在此時,一個聲音冷冷地言道:“那不是月亮!”

眾臣愕然回首,卻見發話的是走在後列的司天臺太史令傅奕。

正為天上的詭異天象弄得心神不寧的皇太子李建成笑道:“好啊,太史公在這裡呢,正好為我等解說一番,傅公,你說這不是月亮,那是何星宿?”

傅奕垂目語氣冷淡地道:“太子殿下,此宿在白日可見,於上古遺書中曾有記載,周厲王奔彘十五年,太白現於金烏側,是年也是共伯和元年。故而臣說這不是月亮,而是太白金星!”

李建成一怔,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站在一旁的封倫眉毛立時立瞭起來,厲聲喝道:“傅奕,你不要在這裡妖言惑眾,太白星不輕現,於今天下承平四海安寧,哪裡來的太白星?”

傅奕冷冷一笑:“封大人,你說的這些下官不懂,然則你若要問下官那物什是什麼,下官便隻能據實相告。天象示警,自有其一定之規,不是封大人一言可蔽的。”

“太史大人,你確認沒有看錯,那確實是太白星麼?”

眾人轉過頭去,卻見說話的人是隨後出殿的尚書左仆射裴寂。

裴寂被武德皇帝留下說瞭幾句話,故而走在最後,一出大殿便見到如此詭異天象,也聽到瞭走在前面的眾文武大臣的議論,卻始終默然不語。此時見傅奕與封倫爭執起來,這才出言說話。

傅奕躬瞭躬身:“回稟老相國,下官不會看錯,那高懸日側的,正是太白金星。”

裴寂面上表情淡然,如無波古井,他輕輕點瞭點頭,卻沒有說話。

太白星白日貫空,主當朝者更迭,王莽篡漢,其時就有太白星現於長安上空。裴寂貴為宰相,雖不習天文,這個道理卻還是懂的。隻是當著百官,他心中驚懼卻不能夠表露出來。思忖再三,他緩緩開口說道:“山東道王珪,洛州屈突通、秦州柴紹近日都飛馬行文尚書省,大河以北已經數月未雨,就是南陽一帶,也旱象畢露,如今太白金星又現於晴天白日,看來……明年這個大災年……是躲不過去瞭……”

他忽地抬眼,凌厲的目光從百官身上掃過,目光所到之處,雖是盛夏,卻帶著一股徹骨的冰寒,他冷冷說道:“天象示警,是我等政事宰輔德不足以輔君親、才不堪以撫黎民之故。然此事畢竟關乎社稷,陛下下敕之前,眾臣僚不可妄言獲罪。慎之慎之!”

眾臣面面相覷,對這位實質上的朝政首輔的心意均已明瞭,當下轟然應諾。

裴寂轉過頭對傅奕道:“傅大人,在皇上下明敕之前,你暫且不要上表述說天象。”

傅奕昂然立直瞭身軀,棱著眼睛冷冰冰地說道:“我是太史令!”。說罷,轉過身形一拂袖子,大步朝著宮門走去。

看著傅奕那桀驁不馴的身影漸漸遠去,裴寂心中暗自苦笑,看來這個梗直方正的太史令此番不將天捅個大窟窿是不肯善罷甘休瞭……

……

李世民回到西宮,當即召集瞭尉遲恭、段志玄、程之節、秦叔寶、劉師立、龐卿惲、公孫武達、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嘗等十將到承乾殿前面的廣場上,毫不猶豫地公佈瞭武德皇帝的聖敕,說畢他淡淡地笑瞭笑,悠然道:“敕詔如此,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們都是朝廷的人,於此大敵當前之際,理應為朝廷效命,為君父分憂。都回去準備罷,齊王殿下三日後午時起程,最遲在初五卯時三刻之前,你們到安化門外昆明池去見駕領命,否則自擔軍法。”

說罷,他竟不多羅嗦,回身走進大殿,命左右將殿門關上,分赴貼身內侍道:“速請舅爺過來,讓他在大殿等我。”

那內侍剛剛從大殿偏門出去,卻見大殿正門門分左右,尉遲恭自殿外走瞭進來。他反手將門關上,走到殿中跪下道:“大王,他們公推末將來……”

李世民揮手打斷瞭他:“你不必說瞭,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本王有事情讓你去辦。”

尉遲恭也不多說,叩瞭個頭道:“請大王吩咐。”

李世民點瞭點頭,說道:“你即刻去房杜二公府上,請二公過府議事,此事務須機密,不能使任何人知曉,否則你就提頭來見。”

尉遲恭應瞭一聲“末將領命!”,竟不再多問一句,也不顧兀自在殿外等候自己回話的眾將,大步自殿後走瞭出去。

李世民暗自穩瞭穩心神,坐在王座上呷瞭一口茶,還沒等他喘過氣來,天策府左虞侯車騎將軍侯君集便從右偏殿的大門外走瞭進來。他立定瞭身軀行畢瞭禮,沉聲道:“臣下都聽說瞭,大王有何教,但管吩咐就是!”

李世民看瞭他一眼,哈哈一笑,平平淡淡說道:“莫急,還沒到最後見真章的時候。此刻我們最緊要的就是不能心慌意亂,大敵當前,我們自亂陣腳,豈有不敗之理?局面兇險,自然不能輕敵,但克敵制勝,卻也不在這一時一晌。倒是有一件事,須得你親自去辦,不能假旁人之手。”

侯君集眼角眉梢滲出喜色:“大王但管吩咐!”

李世民沒註意到他臉上神情的變化,自顧自說道:“你此刻立即去城東靈感寺,在大雄寶殿內留下要那人來府的暗記,不必等他,直去常何府中要他今晚過府議事。別的我不多囑咐,唯‘機密’二字汝素善之,此番尤其謹慎小心。”

侯君集也如尉遲恭般單膝跪倒行禮,說瞭聲:“臣下領命!”,竟也一句話都不多問,轉身自偏殿走出。”

侯君集離去後,李世民沉吟片刻,長身站起,自偏殿出瞭承乾殿,一個從人也不帶,沿著宮中甬路一路西行,穿過掖庭來到瞭側妃楊氏的寢宮。

楊妃是前朝煬帝公主,義寧皇帝胞姊,唐軍克長安時年方十四,後於義寧元年為李世民所納。此時她已為李傢生養一子,名李恪,於武德三年封蜀王,領益州大都督。若以大排行論,李恪雖是庶出,卻是秦王第三子。因排行第二的楚王李寬夭薨,故此李恪雖此時尚不滿八歲,然則在王府中卻是大多數王子的兄長,又素得李世民寵愛,故此雖居偏宮,地位卻僅在長孫氏生養的長子秦王世子中山王李承乾之下。

李世民一走近,站立在宮門口的內侍早已看見,尖著嗓子喊道:“大王駕到!”唬得楊妃急忙忙整理服飾拉著小蜀王來到殿門口,未及下跪,李世民已一腳邁瞭進來。

他一把抱起瞭小李恪,對蹲著身子正欲行禮的楊妃道:“罷瞭罷瞭,就不要多禮瞭。我來看看就走,你這一迎一送的,又是整裝又是下跪,工夫全都耗在這些沒用的禮節上瞭。”

小李恪瞪著兩隻黑豆似的眼睛興奮地盯著李世民,紮著手叫道:“父王安康!父王安康!”

李世民滿心的陰鬱情緒被兒子這脆脆的一聲呼喚掃得一幹二凈,他哈哈笑道:“恪兒又淘氣瞭是不是?看父王怎樣罰你!”說著湊過嘴去在李恪雪白粉嫩的小臉上親瞭一下,硬硬的胡子茬紮得李恪扭著臉咯咯直笑。

侍立一旁的楊妃見瞭也不禁跟著笑道:“大王心情好的很呢!今日怎麼有空到臣妾這邊來瞭?”

李世民一邊逗弄李恪一邊說道:“走過這裡,過來隨便看看。我終日在外邊跑,還悶得不行。你們母子終日守在這裡,怕不悶死?”

李恪伸展著胳膊叫道:“父王帶恪兒出去,恪兒要騎馬!”

李世民輕輕擰著李恪的臉蛋逗他道:“等天氣涼快瞭,父王帶你到北海池去泛舟,到禦馬廄去騎馬,好不好?”

李恪大為興奮,叫道:“好!好!”

楊妃微笑著說道:“到太極宮去泛舟騎馬,那可得有皇上的敕旨。”

李世民一笑:“哪有那麼多規矩,老爺子一見孫子,保管嘴都笑歪瞭,哪裡還顧得上什麼規矩。”

楊妃想瞭想,說道:“那臣妾也得先稟命王妃娘娘,別的王子去不去……”

“既然要去,自然都去,否則有人要在背後數落我偏心”李世民笑意盎然地打斷瞭楊妃的話。他臉上露出瞭頗為神往的神情,嘆道:“北海池那邊,多少年沒有去過瞭,哪裡是什麼樣子,我都有點記不真瞭。”

楊妃笑瞭笑:“臣妾倒是還記得。”

李世民看瞭她一眼,笑道:“我倒是幾乎忘卻瞭,你自小便是在太極宮裡長大的。我記得北海池子邊有座殿,卻從沒進去過,那殿名字叫……叫什麼來著?唉,看來我是老瞭,連殿名字都記不得瞭!”

楊妃笑吟吟地道:“那是臨湖殿,它隔在長生殿、禦花園和北海池子之間,從玄武門進宮敕見的大臣們,都得從臨湖殿邊上過去,否則就得繞過禦花園的那一大片林子從西宮的小路穿北掖庭過去,太廢周章瞭。臣妾記得早年間臨湖殿開啟過一次,父皇帶著臣妾還有一些兄弟登上二層,從那裡北可以看到玄武門內的軍衙,西可以看到長生殿內的光景,往南能夠看到甘露殿和神龍殿,連兩儀殿都依約能夠看見,三個海池子就更不必說瞭,站在樓上,盡收眼底!可惜瞭,終父皇一朝,臨湖殿隻開瞭那麼一次,後來臣妾委身大王,就再沒進過宮,也不知道那殿那閣如今是何等光景瞭瞭。或許後來又開啟過,隻是臣妾不知道罷瞭!”

李世民兩隻眼睛帶著笑意看著小李恪,嘴上卻回答著楊妃的疑問:“那大殿自大唐建政以來一直封著,從未開啟過。不過它北面的紫宸殿我卻上去看過,依高度而言,紫宸殿應該正好擋在臨湖殿的前面,看不見玄武門才對。”

楊妃眨瞭眨眼,失笑道:“大王沒上去過,自然不曉得,紫宸殿和臨湖殿實際上不在一趟線上,從臨湖殿的東北角恰好能夠穿過紫宸殿頂東南角的飛簷看到玄武門的情形。”

李世民把李恪放在瞭地上,呼瞭一口氣道:“好瞭好瞭,有機會我也上去看看,不過要開啟臨湖殿恐怕真的得有父皇的敕旨,先不說這些個沒用的瞭。你好好看顧恪兒,等入瞭秋,我帶你們進宮到北海池子裡去泛舟!”

楊妃抿著嘴又是一笑:“殿下怎麼瞭,北海池子那邊水淺,隻能泛兩個人乘的小舟,要泛十幾個人的大舟,非到長生殿西南邊的東海池子不可,那邊是內城裡的內城,沒有皇上的敕旨,可是萬萬不敢擅闖的。”

李世民拍瞭拍腦袋,哈哈笑道:“是啊,是我糊塗瞭!”

他嘆瞭口氣:“外間一堆煩心的事,難得在你這裡盤桓片刻,松泛松泛身子骨,也散散心。這幾日天氣太熱,你和恪兒都不要外出,小心著瞭暑氣不是鬧著玩的。再說……”

他嘴角浮現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微笑:“如今長安城局面詭異朝政復雜,再沒有比這秦王府更能躲清靜的世外桃源瞭……”

曲江池是位於長安城東南角的一個人工湖,距啟夏門和延興門都不遠,京兆最大的寺院大慈恩寺就在池子西北,相隔不過兩坊。此刻,就在湖中心的一艘畫舟上,大唐武德皇帝的堂弟,在朝內素有“草包王爺”之稱的淮安郡王李神通和任國公尚書右丞雍州別駕左金吾衛大將軍領監察禦史劉弘基正在悠閑地品茗對巒。伺候侍奉的隨侍從人被遠遠支到瞭畫舟的另一頭,隻見落子之餘,二人言談不止,神情忽而凝重,忽而煩悶,又忽而開懷,至於說的是什麼,卻是半個字也聽不真切。

大唐軍功立國,以武略平天下,武將兼文職者不少,然似劉弘基這等文職武職朝官外官集於一身者卻再無第二個人。尚書右丞是省官,在尚書省內位列第五,僅在令、左右仆射和尚書左丞之後,居六部尚書之上;雍州為京兆,雍州牧自武德建元以來便又皇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先後兼領,卻並非實任,一州錢糧刑獄等庶務均由別駕代理,因而雍州別駕一職雖是外官,卻是京兆實質上的最高行政長官;左金吾衛大將軍是武職,隸屬十二衛府,在各衛府中位列第七,然則若論職權,左右金吾衛府司掌宮中、京城巡警及烽候、道路、水草之宜;凡京城內翊府、外府及夷兵番迎皆隸屬其管轄統領;長安城內,除太極宮內皇城由玄武門禁軍屯署負責外,外宮城宿衛、南衙宿衛、興慶宮宿衛、宏義宮宿衛、各親郡王府、各公爵府、三司、六部、九寺、京師各衙署及長安十二門城防均在其掌控之中。監察禦史是臺官,品軼雖不高,地位卻頗為超然,其職在巡視糾察京城百官錯失,總朝廷風憲,官位雖列在從八品下,然其職責行止,雖政事堂宰輔王公貴戚亦不得過問。劉弘基自太原起事便追隨唐皇父子,其地位在唐廷內雖始終算不上最高,卻實是長安城內握有軍政實權的人物,倍受唐室信任,不管是武德皇帝李淵還是此刻劍拔弩張勢不兩立的太子秦王一對冤傢,均對這位十年來忠心耿耿任勞任怨的老臣信任有加。

劉弘基此刻怔怔望著被困住的十幾個白子兒,語氣謹慎地問道:“秦王殿下此刻托王爺來和弘基述說這些陳年舊事,真意究竟何在呢?”

李神通悠然不顧被黑子團團圍困在西北一隅的十幾個白子,自顧自地在東南又佈下一子,口中語氣淡然地說道:“我是個糊塗人,秦王的意思我自然琢磨不透,不過老弟是個聰明內斂之人,我想,我想不明白的事情,你或許能想得明白也未可知。”

劉弘基抬頭看瞭他一眼,笑道:“王爺取笑我麼?誰不知道你淮安王是我大唐頭號絕頂聰明的人物?你都想不通透的事情,還有誰能想透?”

李神通微微一笑:“老弟,就算你要恭維我,也不必如此著痕跡吧?滿朝文武,三省六部,誰不知道我是個草包王爺無能王爺?除瞭喝酒吃肉,無論治政還是掌軍,沒有一樣在行的。若是一個酒囊飯袋也能稱得絕頂聰明,豈非天下最大的笑話?”,說著,手中拈瞭一枚白子隨手放在瞭棋盤上。

劉弘基捋瞭捋胡須,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王爺若真是個草包,早就死在竇建德手上瞭,怎還能活著回到長安來?嘿嘿,下官自太原元從以來,就一直跟王爺打交道,還會看走瞭眼麼?任城王長於勇猛善戰,趙王則善於守拙,兩位王爺在前往終日勞碌風吹日曬,封祿至今仍居於王爺之下,哈哈,究竟誰是真正的傻瓜誰是真正的聰明人吶?這世事委實是難說的緊瞭……”

李神通搖瞭搖頭:“畢竟是老朋友瞭嘛,縱然能騙得過天下人,也難逃老弟你那雙毒眼,嘿,怎麼,秦王的話你不相信?”

劉弘基撇瞭撇嘴:“老實說,終日裡看著這些宮闈內爭,我著實有些厭煩瞭。前線雖說兵兇戰危,總歸比京城裡這個位子舒心得多!”

李神通哈哈大笑:“你這個位子可是天下第一緊要的位置,多少人眼睛紅紅地想搶去而不可得呢。你可倒好,蒙皇上太子秦王如此信任,卻偏偏身在福中不知惜福,一天到晚想著怎麼往外跑,你啊你啊,讓我說你什麼好!”

劉弘基長嘆瞭一聲,將棋盤一推,站起身來走到船頭,迎著獵獵湖風道:“王爺,現下局面太亂,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你能否告訴我,太子和秦王,你究竟看好哪一個?”

李神通悠然自得地呷瞭一口清茶,淡淡笑道:“不瞞你說,東宮那邊也托我給你傳口信來著,還許給你一個尚書右仆射的甜頭,不過我沒跟你說罷瞭!事情雖復雜,我卻看得極簡單,我不看好太子!”

劉弘基皺起瞭眉頭,問道:“如今京師局面,一面倒地偏向於東宮一邊,你為何反倒不看好太子?”

李神通搖瞭搖頭:“也沒什麼別的原因,太子、秦王、齊王,這幾個人都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不看好東宮一系,自然有我自己的見識,這見識或許簡單淺薄,但對我這等庸碌無為之人而言,已經足夠用瞭!”

劉弘基扭頭定睛註視著李神通問道:“什麼見識?”

李神通語氣輕松地道:“無論是太子還是齊王,都坐不瞭龍庭,最終正位太極宮的,必是二郎無疑!”

劉弘基口氣認真地問道:“為何?”

李神通冷冷地道:“因為他們不夠狠!”

劉弘基目光一霍,緩緩轉過身形,走到席前坐下,邊坐邊喃喃自語道:“你的意思是說,太子和齊王都不夠狠辣果斷?”

李神通一對令人望而生厭的小眼睛瞇瞭起來,冷笑瞭兩聲道:“豈止是他們兩人不夠狠,就是站在他們背後給他們撐腰的那位當今皇上,若是論起狠辣果決,也比他那位在沙場上磨礪瞭十年的二兒子差得遠瞭……”

劉弘基渾身一顫,怔怔地看著李神通,目光中充滿瞭訝異和驚懼,額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

李世民回到承乾殿偏殿,卻見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侯君集、尉遲敬德五個人已經侯在殿內瞭,房杜二人此番卻做瞭道士裝扮。他略略打瞭個招呼便走到自己的席位前坐下,擺著手道:“不敘禮瞭,我們坐下說話!”

待眾人坐好,他目視侯君集,侯君集會意,道:“暗記已經留下,最遲今夜,他當喬裝入府。常何已經來瞭,就在那邊偏殿,等候大王接見。”

李世民點瞭點頭:“好,我們先議,議決瞭再召他過來!”

他深吸瞭一口氣,說道:“今天朝上的事情大傢都聽說瞭吧?我不再贅述,出洛陽已成絕境,除瞭和東宮方面正面交鋒,我們再沒有它途可走瞭。然則骨肉相殘,古今之大惡。我誠知大禍隻在朝夕之間,如果等待那邊先為不道,然後以義討之,大傢以為可行否?”

尉遲恭不以為然地搖瞭搖頭:“大王是久歷兵事的人,當知這是一相情願的想法。人情誰不愛其死!而今眾人以死奉大王,乃天授大位於大王。而今塌天大禍就在眼前,而大王猶自猶豫不以為憂,大王縱然不以己身為重,又將宗廟社稷置於何地?大王不用敬德之言,敬德隻能辭去,歸隱山林再為草莽,不能留居大王左右,交手受戮,還望大王善納眾人之言!”

長孫無忌點瞭點頭道:“大王若不從敬德之言,這一場征戰不用算亦知其敗!東宮待大王如寇仇,大王待東宮以手足。如此態勢不均,而大王之心又不能定,明知必敗之戰,敬德等眾將豈肯為之?再由於彷徨下去,眾將必不復為王所有,無忌亦當相隨而去,不能復事大王矣!”

李世民沉吟瞭片刻,說道:“你們應當知曉,此番我們所面對之敵,不僅有太子和齊王。隻要我們在長安城內動起刀兵,便是父皇之敵,朝廷之敵,社稷宗廟之敵。於天下人眼中,父皇是君,我是臣;父皇是父,我是子,太子是兄我是弟。若不能取得皇上地支持,我們在長安城內所冒風險就是萬世之險,故而我才提議待太子不道,我們再起而討之,這樣不僅無虧臣道,也無虧孝道。你們盡可預做謀劃,然本王所言,亦未可全棄。”

尉遲恭急道:“大王在戰場上何等智勇,如今臨大事怎麼這等糊塗?大王今處事有疑,是為不智;臨難不決,是為不勇。且大王麾下三府軍士,在外者今已入宮,擐甲執兵,事勢已成,此事關乎多少人的身傢性命,已經不是大王一人之事瞭!”

一旁的杜如晦看瞭看長孫無忌和尉遲恭這一文一武兩大說客,眉間隱有憂色。房玄齡卻坐在一旁冷眼旁觀一語不發。

侯君集猛然間想起瞭十幾日前李世民與自己在承乾殿內的一番言語,轉念間,已知這位秦王的心事何在。他微微一笑,淡淡問道:“大王以舜為何如人?”

李世民笑道:“舜,聖人也!”

侯君集拍手道:“這就是瞭,使舜浚落井不出,則不過井中之泥罷瞭;塗廩不下,則不過廩上之灰罷瞭,安能澤被天下,法施後世乎!是以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隻有留得有用之身,方可全忠義,盡孝道,施友愛。大王今日被逼無奈先發制人,正是為瞭日後能於社稷盡忠,於皇上盡孝,於天下子民廣施仁愛!”

房玄齡馬上接口道:“侯君集此言不確,何須待得日後?大王今日之行,本身就是於社稷盡忠,於皇上盡孝,施天下子民以仁愛!”

李世民瞳孔猛地一陣收縮,他仰起頭道:“即如此,你們就議個日子吧!”

幾個人相互回顧瞭一番,提在心間的一口氣這才松瞭開來。

尉遲恭道:“末將以為不能待齊王離京,否則能將兵者悉數離大王而去,大王那時除瞭任人魚肉,再難有其它作為瞭!所以本月初五是個坎兒,最遲不能遲於初五瞭!”

房玄齡道:“臣下倒是以為初五這個日子不錯。那一天齊王府的護軍齊集南城外的昆明池,太子部將薛萬徹等人也要提前去那邊為太子安排警戒護衛事宜。到時候城中的東宮齊府兩軍實力削去大半,統軍將領也不在城中,群龍無首,隻要我們動作迅速,城外的宮府軍還來不及反應,大事便已定瞭!隻是,城內劉弘基的城防軍卻不大容易對付……”

李世民擺瞭擺手,淡淡說道:“劉弘基那邊不用太費心思,他的兵進不瞭內宮城,而且他那邊自有淮安王叔去安頓撫慰,到時候也不求他幫什麼大忙,隻要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理會內宮裡的事情就無大礙!”

房玄齡正容道:“大王此言差矣。劉弘基的軍士雖說進不瞭內城,然則內廷三省、政事樞要、六部九寺十二衛所,均在其所統屬的南衙掌握之中。到時候即便我們掌控瞭內宮局面,沒有中書草敕、門下復核、尚書傳宣,新的政令敕旨如何能公佈天下?不發則已,一旦發動,大王必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太極宮和朝廷中樞掌握在手中,否則即使誅瞭太子和齊王,也穩不住長安局面!”

李世民沉思半晌,點瞭點頭道:“房公所言有理!”

他目光一轉,問坐在房玄齡身側的杜如晦:“杜公以為呢?”

杜如晦口氣極為幹脆:“必要劉弘基一兵一卒不得逾朱雀門以北,待我們控制南衙之後,務要他按我們頒發的敕令控制各部寺臺司親郡王府及在京所有五品以上官員府邸,並在京師全城戒嚴。”

李世民撫著腰間的魚帶沉吟片刻,點瞭一下頭:“王叔當能夠說服劉弘基!”

長孫無忌道:“劉弘基的態度若能明確,那麼事情的成敗關鍵,就在北面的玄武門瞭!”

一言甫出,在座諸人情不自禁地緩緩點頭。

玄武門為禁宮北門,緊倚著太極宮後宮和東宮西宮,又是負責內宮宿衛職責的禁軍屯署所在地,戰略地位極為沖要。自大唐建政長安以來,武德皇帝一改前隋宮城宿衛重南輕北的佈置,建禁軍屯衛於玄武門內,由三萬太原元從禁軍負責宿衛內宮,後雖屢經裁抑,也仍有一萬八千之數。這支禁軍不屬南衙十二衛統轄,尚書省無權節制。禁軍統領雖職不過五品,卻直接聽命於皇帝。由於禁軍屯署設在北門內,久而久之,形成瞭與南衙相對的“北衙”之稱。一旦控制瞭玄武門,就相當於打開瞭內宮的門戶也控制瞭禁軍,若是控制不瞭玄武門,便是有數萬軍馬也隻能望宮門興嘆。

房玄齡緩緩說道:“當初楊文幹壞事時大王在此處做眼,真可稱得高瞻遠矚瞭。若非擔任禁軍屯屬的人是常何,如今我們就算想盡辦法,不能控制玄武門也是枉然。”

李世民沖著侯君集一笑:“去請常將軍過來吧!”

侯君集應諾走瞭出去,李世民嘆道:“玄武門是此番京城內戰事的關鍵。隻要控制瞭玄武門,即便大郎四郎兵力再多一倍我亦不懼。若是沒有玄武門在手,此番我們在京城內實無半分指望,隻有冒險逃離長安一途瞭!”

杜如晦道:“事不宜遲,大王須迅即定下五日凌晨參戰諸將及指揮次序負責事項。”

李世民點瞭點頭道:“這事我想瞭許多遍瞭,玄武門內是主戰場,我和敬德、君集等在那裡設伏,這一路人馬不必多,卻須得個個精悍能夠獨當一面。這一路我親自節制指揮。東宮這邊,敵不動我不動,但須派一路人馬嚴密監視長林門,一有動向須立時向我稟報。武德殿那邊亦然。尚書省、中書門下政事堂是玄武門之外最要緊所在,這一路出動軍馬不能少於五百,由房公住持大局,率段志玄、周孝范、鄭仁泰、張士貴四將,什麼都不用做,隻要將諸位相公留住,三省印信拿到即可;這一路的緊要之處是既不能跑掉一個人,也不能傷著一個人,分寸火候把握至關重要,除瞭房公,恐無人能擔此大任。”

房玄齡在座席上欠瞭欠身,說道:“臣下領命!”

李世民又道:“再有一處就是長生殿,此處宿衛的侍衛軍兵相互不能統屬,不是一個常何就能節制的。須得我親自前往,否則傷及聖躬,我就百死莫贖瞭!所以此處無論如何必須在凌晨前解決,請皇上移駕南海池舟上,由專人伺候侍奉,我將於天亮後趕回玄武門指揮大局,好在相去不遠,來回不廢時辰。無忌要隨我去長生殿請駕,玄武門這邊由君集暫行權節度!”

他說話的時候,侯君集已然領著常何走瞭進來,太極宮的規制建築,在侯君集心中早已不知走瞭多少趟,因此雖說隻聽瞭一個尾巴,卻也立時瞭然於胸。

見常何呆呆地要給自己行禮,李世民笑著擺瞭擺手:“都是傢裡人,就不敘禮瞭,坐下說話。”

常何一透霧水地在侯君集下手坐瞭下來,卻見李世民並不與自己說話,自顧自地道:“玄武門內地方太寬闊,所以設伏地點我選定的是臨湖殿西側的禦道,那裡一側是水一側是殿閣林臺,是絕佳的設伏地點。我的中軍就設在臨湖殿,到時候我們開啟臨湖殿,我就在二樓上節制諸軍,據我所知,那裡北能夠看到玄武門,南能俯瞰兩儀殿,是絕佳的中軍紮營地點。”

長孫無忌長長出瞭一口氣,嘆道:“大王此番可謂算無遺策瞭!”

一旁的杜如晦搖瞭搖頭:“還有一路至關緊要,大王卻未曾說及!”

李世民愣瞭一下:“何處?”

杜如晦肅容道:“就是我們現下所在的承乾殿!”

眾人恍然大悟,西府兵將頃巢而出,秦王府便成瞭一座空城,此時若太子和齊王的部將率軍擊之,王妃世子及闔府傢眷就危如玄卵瞭。

李世民皺著眉頭思忖半晌,道:“府裡隻能托付給杜公瞭,可惜,長安城內我可用兵力太少,隻能給你三百人。夠用麼?”

杜如晦搖瞭搖頭,老老實實答道:“不夠用!”

李世民苦笑道:“我們手上這點兵力,須得用在緊要之處,此處不是洛陽,再多我也沒有瞭!不過隻要玄武門事畢,我會立時遣敬德率部回府,不會讓杜公當真灑豆成兵畫餅充饑。”

杜如晦嘆瞭口氣:“三百就三百吧,總比一個都沒有強!”

李世民轉過身來對著滿臉駭異之色的常何微笑問道:“玄武門本月初五是誰當值?”

常何哆嗦瞭一下,想瞭想道:“是我!”

李世民點瞭點頭:“不會臨時更動吧?”

常何搖瞭搖頭:“玄武門禁軍輪值次序每月一定,均上報皇上批準。沒有皇上手敕,任何人不得擅自更動,違者以大逆論罪。”

李世民笑道:“看你惶惑地滿頭滿臉都是汗水,不要驚懼,我們不是要造逆。然則朝中不清社稷不寧,我身為親王,總要為父皇分憂才是。常何,我得到密報,東宮齊府預謀不軌,欲於本月初五行刺皇上,我等商議之後,準備適時保駕誅逆,你怎麼想?”

常何壓根就不相信李世民所謂太子齊王要行刺武德皇帝的鬼話,但是此時此地,他這個秦府舊人當然明白秦王和他說這麼一番話的緣由,好在決心早已下定,雖說事情來得突然瞭些,也還不至於措手不及。他起身走到殿中,撩開袍子單膝跪瞭下去,沉聲道:“末將的性命是大王所救,末將此刻的祿位尊榮都是大王賜予,大王但有差遣,末將萬死不辭!常何願為秦王殿下效死命!秦王萬歲!”

李世民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伸手扶起瞭他,溫言道:“將軍不必如此,我素知將軍忠義,不敢要將軍做危害大唐江山之事。將軍不負我,我自不負將軍!世民今日在此對上天立誓,我若做出危害江山社稷的大逆不道之事,有負常將軍信任托付,天誅地滅!”

常何急忙搖手道:“大王不必如此,常何一匹夫耳,怎當得大王如此重誓?”

李世民笑著拍瞭拍他的肩膀:“我素來以信義二字縱橫天下,言出必行,你回去準備吧,記得隨時與君集保持聯系!”

常何應諾,自偏門退瞭出去。

李世民一直目送常何的身影消失,這才轉身對幾個文武幕僚說道:“如此,我就叫侯在殿外的諸將進來佈置瞭!”

長孫房杜等人對瞭對眼神,相繼點瞭點頭。

李世民一笑,道:“那諸公就在偏殿稍候,君集隨我來!”

領著侯君集走進瞭承乾殿正殿,李世民沉聲道:“你來安排,找人從此刻起十二個時辰不輟監視常何,如有異動或是進宮見駕,立時回報!”

侯君集會意,轉身去瞭,李世民整理瞭一下袍服,平復瞭一下情緒,邁步向前,親手打開瞭承乾殿的大門。

此時日頭已經西下,在殿外跪侯瞭半日的秦府諸將驚訝地看著承乾殿的大門緩緩開啟,又驚訝地看著秦王李世民神情冷淡目光堅毅地自大殿中緩步走出。在殿外懷著滿肚子委屈憤懣等候瞭半日的程之節再也忍耐不住,宛如見到瞭親娘的孩童一般大叫瞭一聲“秦王……”便泣不成聲地叩下瞭頭去。他這一帶頭,十幾個孔武有力五大三粗的漢子也忍不住淚如泉湧,齊聲呼著“秦王”跟在程之節之後紛紛叩下頭去。

在這一瞬間,李世民的眼眶忽地一陣發酸,一層朦朧的霧氣籠罩瞭他的視線。直到此刻,他才找回瞭戰場上那種大軍統帥應有的自豪感。眼前的這些人,他們做的是武德皇帝當今萬歲的官,拿的是大唐朝廷的俸祿,然而這卻是他一個人的將軍,是他一個人的軍隊,這是一群無論到何時何地都會誓死追隨他的熱血漢子,隋末群雄並起,十八路反王翻雲覆雨,這些將領當中,有許多人這一生追隨瞭不隻一個主人,改換瞭不止一次旗幟,然而他們最終還是在天下英雄當中選擇瞭他——大唐帝國的秦王!

強壓下胸口波動起伏的情緒,他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去將程之節拉瞭起來,溫言道:“咬金,不要如此,快起來!”。

他站直瞭身軀,以一種君臨天下的威嚴姿態掃視瞭眾將一眼,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願與我李世民同生死的,就隨我來罷……”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日,太白金星再次於白日現於當空,立時間震動朝野。歷來天象有變,往往意味著君主失德朝廷失政,不過歷代大臣當然不會將責任向人主身上推。按照慣例,政事堂六位宰輔大臣紛紛上表自劾;然而三日之間主大兇的太白金星兩次現於白晝,這等詭異事就連武德皇帝也不能泰然視之。關於皇帝要不要下罪己詔一事,君臣七人在兩儀殿議瞭半日,也未能有個結果。輔臣當中,裴寂和封倫和宇文士及堅決反對皇帝下詔罪己,裴寂稱:“天象有責,是為政者不善政故,請辭尚書左仆射之職!”,而蕭瑀、楊恭仁兩人則贊同皇帝下罪己詔以慰天下臣民。隻有老成持重的侍中陳叔達低著頭一語不發。直到天將遲暮,太史令傅奕的奏表終於由殿中省承瞭上來。

這位朝廷天文星相權威的奏表極短,核心內容隻有三兩句,意思卻極為明白淺顯,隻是,這意思卻是武德君臣萬萬想不到也萬萬不願去想的:“太白形於日側,見於秦分,主秦王當有天下!”

“朕還活著呢——”武德皇帝怒吼道,一把將傅奕的奏表擲在瞭地上。他臉色鐵青地站起身離開瞭禦座,快步繞過禦案,盛怒之下將丹樨上晚間照明的豎盞碰瞭一下,他隨手抽出佩劍,揮劍將豎盞劈為兩截。唬得站在丹樨之下的幾個大臣面如土色,慌忙跪倒叩頭,連呼“陛下息怒”。

武德喘著粗氣站在禦案前,手中的寶劍斜斜指著丹樨之下,手在微微顫抖,額頭上青筋暴現,沙啞著聲音冷笑道:“朕身體康泰,有人就已經迫不及待瞭啊!好,朕今天就殺一儆百,給百官、給天下人做個樣子看看!中書省著即擬敕,立刻將傅奕拿赴大理寺問罪,妖言亂政,形同謀逆,朕斷然容不得他!”

陳叔達方才在罪己詔的事情上含糊遲鈍,此時卻第一個反應過來,抬起頭挺直瞭上身肅容叫道:“陛下,萬萬不可!”

武德皇帝凌厲的目光立時移到瞭他的身上:“怎麼?你陳子聰要為這等亂臣賊子鳴不平?”

陳叔達沉穩地說道:“陛下,傅奕職在司掌天文歷法星相,其所釋天象或有確實差誤,但不應獲罪,況且傅某與秦王素無來往,此番也不似為秦王爭儲而繆解天象。陛下深思,若是傅奕黨附秦王,陛下尚且健在,且春秋鼎盛,他在此刻上此奏表,豈不是要陷秦王於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境地?他若是真的為秦王著想,怎肯出此下策?”

裴寂也叩頭道:“陛下,自漢高祖以下,歷代帝王無誅史官者。司馬遷著謗書遺世,直斥漢孝武皇帝之非;漢武帝都沒有誅殺他。當今皇上乃仁愛之主,怎能為此連一代獨夫都不敢為之事?史官地位超然,自古便是如此,縱使觸怒人主,亦不可輕誅。今日陛下盛怒之下誅殺太史令,將遺後世不盡之害……”

陳叔達點瞭點頭:“陛下,裴相國所言乃赤膽忠心之言,純為陛下著想,還請陛下雅納!”

武德直著眼睛看瞭看這兩位老臣,冷冷問道:“朕若是不納呢?”

陳叔達抬頭直視著皇帝道:“臣萬死,若陛下一意孤行誅殺太史令,門下省將不予副署!”

良久,武德沉重地嘆息瞭一聲,苦笑道:“罷瞭,朕不做這個無道的昏君瞭!你們都起來吧,你們說得對,朕不能殺史官,不能給後世開這個例!”

他有些心灰意懶地道:“朕的這些兒子們啊,當真個個都是英雄好漢,都巴不得朕早點死瞭。自古無情最是帝王傢,村言俚語,平日朕不信的,不想竟然說得竟一般不差!朕真是寒心瞭,什麼‘太白形於日側,見於秦分,主秦王當有天下’,嘿,直接說朕該讓位瞭不好麼?看來世民是真的得人心啊,連老天爺都幫著他來催朕。”

他扭過頭對裴寂道:“你這就去承乾殿,問問世民,朕明天就禪大位給他,問問他行不行!”

幾位輔臣面面相覷,對這道不倫不類的口敕都不知該如何做答,大殿中一時間竟然寂靜瞭下來,氣氛既尷尬又詭異。

武德皇帝掃瞭幾個人一眼,問道:“怎麼,裴監,連你也不奉敕?”

裴寂渾身哆嗦瞭一下,卻仍不知如何做答,遲疑著道:“這……”

一旁的陳叔達再次開口道:“陛下,恕臣直言,秦王有大功於天下,沒有顯著事由,不可輕加懲黜。陛下若對秦王有惑,可當面責問之,萬不可以此等非人臣可與聞之含糊言語質之。秦王性情勇烈,若抑迫過甚,其不勝憂憤,恐他日生不測之疾。此有傷君臣父子情分之事,亦非主上所忍見。”

武德默默聽畢,半晌方開言道:“好罷,朕就聽你陳子聰一次。裴監,你還是去一趟西府,帶上傅奕的這份奏表給他看看,問問他是怎麼想的,告訴他,朕就在兩儀殿,等他明白回奏!”

裴寂這才長長出瞭一口大氣,叩頭道:“臣領敕!”

幾位輔臣自大殿中走出,人人都情不自禁地擦瞭一把汗,因傅奕上表而險些引發的一場政治危機總算在眾臣苦口婆心的勸諫下滑瞭過去。隻是太子和秦王之間的明爭暗鬥愈演愈烈,武德皇帝的情緒也越來越不穩定。幾位宰相心中極清爽,似今日這樣的危機,絕然不會是最後一遭,下一遭發生的時候,究竟如何應付遮掩,卻委實是一件誰心裡都沒有數的事情……

……

玄武門禁軍屯署之下,編制有左右二屯營,左屯營統領為黔昌侯雲麾將軍敬君弘,右屯營統領為中郎將呂世衡。常何身任左右監門衛左翊中郎將和玄武門禁君屯署左右屯營將軍二職,前者主司勘驗文武官員王公貴胄出入宮城的門籍,後者主掌北衙統軍兵權。這兩個職銜權雖重,但品軼都不高。

常何揮瞭揮手,傢人捧上一個紅漆條盤,條盤之內堆著黃澄澄數十枚金刀子,數十名城門郎和禁軍校尉頓時兩眼爍爍放光。常何與站在身側的敬君弘雲麾將軍敬君弘對視瞭一眼,微微一笑,對著這些門官軍官說道:“你們都是跟瞭我多年的老弟兄,自山東便跟著我南走北折東擋西殺,著實不容易。早年咱們大傢夥追隨蒲山公,後來歸順朝廷,攻洛陽戰虎牢平山東,說起來也是幾十年的交情瞭。照說呢,這麼多年鞍前馬後的,關照提攜賞賜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沒什麼可說的;隻是你們一向知道,我是個手上有點錢讀過不瞭夜的人,平日出手雖大方,但一口氣拿出這許多金子打賞,我就是把二十年的俸米全都拿出來怕也不夠。是咱們天策秦王殿下知道你們這些弟兄跟瞭我這許多年,卻一個個還過得頗為清苦,他老人傢帶瞭多年的兵,知道吃糧人的苦楚,所以昨日便賞瞭我這四十刀金子,要我拿來給大傢打賞。可是我不能貪冒殿下的人情,說清楚瞭,這些個金子是殿下賞的,日後殿下有什麼用得上你們的地方,若是哪個混賬東西敢推諉搪塞,我可是不依;話又說回來,忘恩負義的東西,縱然我能饒得瞭他,眾傢弟兄能繞過他麼?”

站在常府庭院當中的這幾十個人,均出身於山野草莽,生計潦倒傢破人亡之際才不得已投瞭瓦崗軍,在常何手下前後十餘年,如今均在左右監門衛和北衙屯營中擔任下級武官,雖說做瞭官,大多卻仍桀驁彪悍,不改亡命習性。禁軍規制特殊,不同尋常府兵輪換統制提調。是以常何才能利用職權之便將這些人安插在宮禁宿衛的要害崗位。

當下眾人喜笑顏開地謝過瞭賞,便紛紛上前領金。常何走到一邊,對敬君弘道:“呂世衡那邊,還要不要打招呼?”

敬君弘笑瞭笑:“他那人膽子小,機密之事,還是不和他說透得好。否則他過於憂懼,出點什麼差錯反而不美。”

常何嘆息瞭一聲:“這麼大的事情,你我二人是將身傢性命都押上去瞭。好在我沒有傢眷之累,若事敗,無非一死而已!你老兄此番可是將全傢老小的性命都夾在掖下瞭。”

敬君弘抿著嘴唇沉瞭沉道:“我們不會失敗的!”

見常何不解,敬君弘冷笑道:“別忘瞭,我們此番追隨的,是大唐的秦王!是在十八路反王割據輾轉中未嘗一敗的秦王……”

……

太史令傅奕的貿然上表,徹底打亂瞭李世民已經擬好的定計。裴寂見這位平日裡英武儒雅豪氣幹雲的秦王看完傅奕的奏表後面如死灰,渾身上下止不住地顫抖,竟連奉敕二字都忘瞭說,也不禁心中有些憐憫。他嘆瞭口氣,寬慰李世民道:“殿下不必憂心,傅某是個執拗書生,與西宮素無來往,這一層老臣等平素便知曉的,就是皇上,也不過是說瞭幾句氣頭上的話,無大幹礙的,於今之計,殿下從速擬一份自辯的奏表呈上去才是正經,皇上此刻還在兩儀殿坐等呢!”

李世民這才從忡怔中蘇醒過來,語氣苦澀地謝道:“多謝老相國回護周全,世民感激不盡;來人,快快給老相國奉茶!”

裴寂擺瞭擺手:“殿下,茶就免瞭,臣奉敕而來,此刻還要回去向皇上復命!若是殿下能盡快擬就奏表,臣可一並帶回兩儀殿。若是殿下一時之間難以草就,今日南省是臣當班輪值,殿下可遣一黃門將奏表送南省,臣萬不敢耽擱,可保奏表即刻呈上禦覽。”

李世民誠摯地道:“此事既幹傢務又系國運,委實不敢勞煩老相國,呈表的差事,還是由無忌來罷。他是王府官,又是外戚,身份位分都合適的。相國關懷照顧之情,世民牢記在心,他日必將有報!”

裴寂嘆瞭口氣,道:“但願殿下能以大唐江山為重,善自收斂形跡,使朝廷上下安定平和不生波瀾,便是老臣一片孤心沒有白費……”,說罷,起身辭去。

送走瞭裴寂,李世民臉上憂懼惶恐的神色轉眼之間一掃而空,轉身大步進瞭偏殿。此時,房、杜、長孫領銜,天策府一幹文武重臣都在此侯著,見李世民進來,紛紛從席位上站起,以詢問的目光追視著這位在接敕之後神色表情隻顯昂揚卻不見頹喪的秦王殿下。

李世民擺瞭擺手,示意眾人坐下,扭頭對侯君集道:“你去請他過來,與大傢見見面吧!”

侯君集愕然,卻沒有多問,轉身離開。

李世民朗聲說道:“方才你們都聽得清楚,事情有變。聖上此刻正在盛怒之中,今日之事若處置不當,明日內宮禁軍便會再次包圍大安宮,我們事先所做一切安排部署均將作廢。事態急迫,我們須即刻草擬奏表呈送兩儀殿。你們有什麼想頭,盡可道來。”

房玄齡毫不遲疑地第一個發言道:“我們既定之策不容更動,錯過瞭這個時候,眾將萬難抗敕留在京師。待得齊王率天策府眾兵將離京,大王在長安就是任人魚肉之局。此刻最要緊的便是草擬一份回奏表章以安陛下之心,隻需捱過明日即可。臣此刻就著手草擬奏章,隻是如何措施,還需大王仔細斟酌!”李世民擺瞭擺手:“玄齡且慢,草擬回奏之事,稍待片刻不遲。”

說話間侯君集已然領著一個頭戴青巾的中年文士走進瞭偏殿,待眾人看清瞭那文士的長相模樣,不自覺地都驚呼出聲,其中尤以尉遲恭最為驚駭。

來人竟是曾奉太子令諭以重金收買他的東宮官太子更率令王晊。

李世民微微一笑:“書臣效命於我,已經有四年瞭。隻不過他身份特殊,為機密故,不宜與大傢相見。而今既然事情已然到瞭這個份上,也就無所謂機密不機密瞭。書臣,你給大傢說說罷,東宮和齊府這兩日來的調度內情。”

王晊行瞭個禮,道:“北征事宜已經就緒,齊王殿下自領一府兵馬護衛中軍,餘下一府護軍由謝叔方統領護衛齊府。東宮這幾日征調頻繁,馮詡馮立兄弟調任長林門監領,薛萬徹如今率東宮上率三千人在昆明湖佈置警蹕。魏徵昨日染恙,說是受瞭風寒,太子專門遣瞭醫官前去探視,似乎癥候不重,不過今日也未見他入東宮,應該還未曾痊愈。宮裡張婕抒那邊昨日晚間遣瞭個內侍過來,太子召入密室,說的什麼事情不得而知,但臨走太子命我備瞭百兩黃金由那內侍帶回去。巨鹿王承義五月末染恙,太醫說是出痘,至今尚未破花。太子這幾日憂心得緊,茶飯不思,人整整瘦瞭一圈。”

李世民沉吟瞭片刻,問道:“若是今夜宮中有事,張婕抒能否連夜通知太子?”

王晊點瞭點頭:“宮中與東宮訊息往來,向不過夜!”

李世民點瞭點頭,不再和他說話,轉過頭問侯君集道:“天策親軍府如今已奉敕出城的軍士攏共有多少人?”

侯君集道:“一千九百人左右,還在城裡的大多是負責輜重補給的司給卒,無甚戰力。”

李世民笑瞭笑:“玄甲親軍也已經調出瞭一半,如此說來目下我們手中隻有兩千多王府護軍和五百玄甲親衛……”

侯君集冷然道:“大王放心,末將已然安排妥當,明日我們駐紮在城外的天策親軍和玄甲親衛就會虛紮營盤秘密潛回城中,落腳的地點也早已佈置妥當,據玄武門當不超過一箭之地。末將可保後日凌晨動手之時,大王手中有五千精兵可資調用。”

李世民搖瞭搖頭,謂然長嘆道:“那不頂用,我們等不到明日瞭!”

他頓瞭頓,用斬釘截鐵地語氣對侯君集道:“你現下就去佈置,從此刻起封鎖西宮,任何人等沒有我手書王教或天策將令不得出府,違者立誅。”

侯君集雖然聽得一頭霧水,不解李世民的意思,卻也知道此時的秦王,隻言片語都不容違逆猶豫,當即應諾領命。

李世民隨手從懷中取出兩支隨身攜帶的青銅令牌,遞給侯君集一支道:“你立即出府,召常何來見我,記著,要他將雲麾將軍敬君弘一並帶來。”

侯君集單膝跪下,雙手過頭接過令牌,幹脆地答道:“末將領命!”

見侯君集轉身去瞭,李世民將目光轉向瞭王府長史長孫無忌,長孫無忌立時站起,李世民沉吟半晌,說道:“你拿著這支令牌,去將順德召入府來!”

長孫無忌詫異地看瞭秦王一眼,沒有言語,低頭接過令牌,道:“臣謹領王令!”

房玄齡渾身巨震,在與杜如晦對視一眼之後,他皺著眉頭對秦王道:“殿下莫非決意提前動手?”

李世民笑瞭笑:“正是如此,形勢緊迫,我們等不到後日瞭!”

房玄齡道:“大王適才說過,若是奉敕在城外集結的軍士們不能參與,我天策府所能調用之兵不過兩府半人而已。與東宮齊府兵力相比起來,相差太過懸殊,兵法雲未算勝先算不勝。卻不知這般局面下大王胸中能有幾成勝算?”

李世民看瞭看房玄齡,一邊負手踱著步子一邊點著頭道:“玄齡說得不錯,兵書上確實是這麼說的。然則那畢竟是書上說的,是古人說的,卻不是我們現在必須照做的。未算勝而先算不勝,說得不錯,可實則無論怎麼算,我們在長安的這一仗都是十成的輸局,勝算是談不上的。即使我們五千兵力全部集結,真正對面硬撼也是不成的。所以說這一仗的關鍵根本不在兵力的多寡,而在於對戰機的把握和出手的速度。傅奕這道表章上得委實太不是時候瞭,惹動瞭父皇的怒氣還在其次,問題的關鍵在這封奏章重新引來瞭父皇對我西府的註意。適才我想過好多遍瞭,父皇是個耳根子極軟的人。若是拖延些時日,多找上幾個朝廷重臣慢慢進言,父皇也就能慢慢淡忘瞭此事。然而問題恰恰在於此,我們實實拖延不起。父皇是一代開天辟地的雄略之主,縱使玄齡文采風流,恐怕也極難指望能靠一份表章就安撫住他老人傢。如今的局面就是這樣,若要讓父皇不再盯著我們,就得找一件事情來引開他的註意力。而急切之間,又難以尋得這樣的事情,不得已,我們此次隻有行險一搏瞭!”

他扭過頭來冷冷一笑:“我不寫什麼申辯表章,我此刻就去兩儀殿覲見父皇,當面向他老人傢陳詞訴冤。你們在府中隻管準備,隻要今夜我能活著回轉,明日凌晨,也就是大唐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我們就讓整個長安天翻地覆……”

從承乾殿出來,李世民將傅奕的奏表揣在懷裡,也不乘輿,命從人牽過自己的烏鬃馬,飛身上馬沿著甬道轉過層層殿閣臺謝,自安陽門出瞭皇城。他一個隨從也未帶,一出皇城當即打馬飛奔,一路上遇到兩隊外城巡兵,卻都識得他,見到他的馬便自分兩列站好行軍禮,他也不理會,徑自一路向北,轉過宮城西北角,一路向東奔玄武門而去。

進瞭玄武門,他更不遲疑,騎著馬繞過紫宸殿,沿著臨湖殿側的甬路一路向南,繞著南北兩個海池子轉瞭個彎,在那裡勒馬駐足,朝著東邊長生殿的方向遙視片刻,便繼續前行,經過瞭甘露殿、神龍殿,徑直來到瞭兩儀殿。自殿後繞到大殿正門臺級下,他方才翻身下馬,將馬韁繩隨手一扔,邁大步沿著臺級便走到瞭大殿正門口。

在門口當值的小黃門急忙迎瞭上來,細聲細氣地道:“請秦王殿下先解劍,在殿外稍候片刻,皇上此刻心緒不大好,待小奴為您通稟……”

“啪!”,話未說完他臉上已然著瞭一個嘴巴,卻見秦王李世民面沉似水不怒自威地道:“你好大膽,本王是皇上有明敕可劍履上殿的,皇上心緒不好,我自然知道!兒子見父親還要你這狗奴才通稟?還不快閃開!”

那小黃門一肚子委屈卻也不敢訴說,捂著臉退到一邊,李世民摘下腰間的盧鹿玉具劍拿在手中,大步走進瞭兩儀殿。

他在門口大聲責斥黃門,坐在殿內的武德皇帝早已聽到,卻未曾言聲,然而此時見他這般模樣走進殿來,卻也不由得吃瞭一驚。李世民的面容此刻看起來極其猙獰恐怖,兩隻眸子中似乎向外噴湧著灼灼烈焰,額頭上青筋畢現,握著寶劍的右手微微顫抖,顯然情緒瀕於失控。

武德皇帝滿心的不痛快,此刻卻被李世民的形容嚇瞭一跳,反倒鎮靜起來,暗地裡提起瞭幾分戒心。他掃瞭一眼,離自己最近的殿中武士也站在門口,他畢竟是馬上取天下的一代開國之君,慌亂的情緒稍現即逝。他冷冷看著李世民開口道:“你進殿來既不行禮也不下跪,手裡拿著寶劍,殺氣沖天!你想做什麼?是否覺得自己的翅膀硬瞭,地位高瞭,你的老父親已經成瞭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絆腳石瞭,就想把這塊石頭搬開,要弒君,要軾父?”

李世民目光炯炯地逼視著皇帝,渾不顧武德皇帝刀子般犀利的言語,緩緩開口道:“爹,俗話說得好,天下有不孝的兒子,卻沒有不是的父親。您既是要兒子死,兒子又怎能抗命呢?這把劍是當年我封王的時候您老人傢親自封給我的,如今我帶來瞭,您要殺我,還是用這柄劍吧!”

武德皇帝皺起瞭眉頭,他迎視著李世民那透著不屈與不甘的目光,口氣和緩地問道:“你今日這是怎麼瞭?怎麼這麼大脾氣?朕何曾動過要殺你的念頭?你在外頭做下那許多悖逆不道的事情,朕何時處分過你?朕哪一次生你的氣發你的脾氣不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不過一份奏表,要聽聽你的回話,朕就不明白瞭,怎見得就是朕要殺你呢?一份奏表,有什麼就說什麼,就算什麼也說不出來,明明白白回奏,告訴朕你沒什麼可說的,事情也不過如此而已!你……這是從何說起?”

李世民目光黯然道:“爹,你還當我是您的兒子麼?”

武德皇帝一曬:“這話應該朕來問你,你還當朕是你的父親嗎?”

李世民苦澀地笑瞭笑:“爹,兒子跟您說實話,從小到大,兄弟們都知道,爹爹是嚴父,也是慈父!可是自從爹登基為帝以來,其他的弟兄怎麼想,兒子沒問過;但兒子卻覺得離爹越來越遠瞭;爹越來越不信任兒子瞭,兒子謹守臣道,心裡卻不糊塗。君臣之間的分際越來越重,父子間的親情卻越來越淡瞭。前些年常年在外征戰,還覺得離爹稍稍近一些,這兩年在長安,每日裡與爹朝夕想見,卻覺得越離越遠瞭……爹,不是兒子埋怨你。有些事情,你逼兒子逼得太甚瞭。”

武德皇帝聽得眉頭大皺,冷笑一聲正愈說話,李世民卻伸手攔住瞭他:“爹,兒子知道,兒子說的這些,你老人傢或許不以為然,且莫著急,等兒子把要說的話都說完,君前失儀也好,圖謀刺駕也罷,什麼罪名兒子都領瞭,就算說完瞭您立即就一劍斬瞭兒子,兒子也斷無怨言,隻求爹今日能讓兒子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他長長吐瞭一口氣,緩緩地道:“爹,記得當年起事的時候,隻有我在您老人傢身邊,大哥和四弟都不在。所以大傢都覺得太原起兵,論功我應居於大哥之上,這不是公允之言,那時候我還是個血氣方剛的毛孩子,任事不懂,徒有匹夫之勇,卻少經歷練。記得義寧元年你封唐王,那時候大哥是隴西公我是敦煌公,是你親口對我說,要封我為世子,我覺得這不合適,便辭瞭;武德元年,你初登大寶,又對我說要立我為太子,我又辭瞭;武德四年,滅王世充攻克洛陽之前,還是您老人傢,與我說隻要收瞭洛陽,就由我入主東宮進位儲君;那一次我還是辭瞭;兩年前,平滅楊文幹的時候,您老人傢第四次跟我說,隻要滅瞭楊文幹,回來就廢瞭大哥,立我為太子,這一次,我沒有遜謝……”

“你的意思是是你的老父親不守諾言失信於你瞭?”武德皇帝冷冷問道。

李世民嘆息著道:“爹,兒子沒這個意思。兒子隻是想問一問,明明是您老人傢一再許諾,兒子一再遜辭。為何如今弄得朝野上下文武百官無不以為兒子自恃軍功一意謀求入主東宮取大哥而代之?下面的文臣武將這麼想,兒子不在乎,大哥四弟這麼想,兒子頂多是無可奈何;可是爹爹,這件事從始至終有哪一點您老人傢不清楚,為何連您都開始懷疑猜忌兒子瞭呢?若說兒子整日在爹面前誣陷誹謗大哥,攛掇著爹更換儲君改立太子,爹因此疑心兒子圖謀大位還情有可原,可是爹知道,兒子和大哥在軍政事務上或有爭議分歧,但兒子從未在爹面前說過大哥一句不是!兒子從未說過想當太子日後繼承大位,每次都是爹在說,為何最終爹爹卻又以此為由頭對兒子百般猜忌刁難呢……”

說到此處,兩行淚水不受控制地自李世民的眼眶裡滾落瞭下來,順著臉頰緩緩流下。他似乎再也支撐不住似的,膝蓋一軟,雙膝跪瞭下來。

他從懷中顫抖著取出瞭傅奕的奏表,哽咽道:“看到爹命老相國送來的這個東西。兒子的心都碎瞭!一件與兒子八桿子打不著的事情,爹居然下敕讓首輔老臣來問兒子是‘怎麼想的’!爹啊,您老人傢這是怎麼瞭?難道說兒子這些年拼死拼活,風裡來雨裡去,拚著血拼著汗換來的就是您老人傢這般的不信任麼?放在十年前,爹遇到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當回事,頂多一笑置之。可是如今呢?爹,兒子從來沒這麼累過,戰場上兵兇戰危,整日在馬背上盤恒,兒子也從來沒這麼這麼惶然過!俗話說明搶易躲,暗箭難防。兒子活得太累,所以此番來,兒子別無所求,看在兒子這些年在外征戰的份上。隻求爹爹給兒子一個痛快,莫讓兒子再受這份罪瞭!”

武德皇帝一開始還冷著面孔,但聽著秦王哭訴瞭片刻,情緒也不禁受到瞭他的感染,眼眶中也漸漸地濕潤瞭。

李世民含淚笑道:“兒子這條命是父親給的,兒子寧願死在父親手裡。兒子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死在自己的兄弟手裡。若是死在大哥和四弟手中,兒子就算真真的枉死瞭。我自問於大哥和四弟無絲毫虧負之處,然則他們想要致兒子於死地,其心之極,其情之迫,竟似是要給竇建德和王世充等人報仇一般!兒子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他們手上,永違君親,怨憤難平還在其次,兒子畢生要強,死在自己的親兄弟手裡不說,九泉之下還要為諸賊所恥笑,那滋味真比死還難受!”

武德皇帝詫異道:“這話卻又是從何說起呢?建成雖然對你有所提防疑忌,卻從未有過要你性命的心思。上次東宮鴆酒的案子,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朕斷定那不是你大哥所為。隻要你能擅自收斂形跡,謹受臣道,就不會有人來害你。何況朕已經允瞭你率部出洛陽,那邊你經營多年,更不會有人能害得瞭你。二郎,在兄弟當中,你的才具論說足堪大任,隻是君臣位分已定,這件事情上說起來是朕負瞭你,卻不幹建成和元吉的事……”

李世民抬起頭含著淚看瞭武德皇帝一眼,稱呼上不知不覺換瞭奏對格局:“父皇,太子和元吉已然在城南昆明池埋伏下瞭重兵,隻待兒臣明日隨百官郊送,萬事便見分曉瞭。”

武德皇帝渾身一顫,口氣頓時冷峻肅殺起來,他問道:“有這等事?你卻是聽誰說來?”

李世民嘆息瞭一聲:“是太子東宮的一名臣屬,知臣無辜,特地送信告誡兒臣明日不要去昆明池。兒臣本來不信,派人暗地查訪,卻發現薛萬徹統率著東宮軍馬,已將昆明池周圍警戒得水泄不通。此番元吉出征,調走瞭兒臣屬下的精兵良將,明日去昆明池,兒臣隻有引頸就戮一途瞭!”

武德皇帝面色在這一瞬間變得慘白,他強自鎮定瞭一下心神,說道:“你多慮瞭,後日建成要去昆明池為元吉送行,薛萬徹率東宮軍警蹕其地,也是情理中事。”

李世民沉吟瞭一下,說道:“可那報信之人與兒臣非親非故,似乎也不會欺騙兒臣才是。”

武德皇帝問道:“這報信的究竟是何人?”

李世民遲疑瞭一下,武德笑道:“你不必多慮,若是其所言是實,朕斷然不會因為此事降罪於他。”

李世民這才答道:“是東宮專責門禁刑罰的更率令王晊!”

武德一對龍眉皺瞭起來,自言自語道:“就是那個前年拼死為王珪魏徵韋挺請命的東宮令?”

李世民的情緒顯得頗為低落,語氣索然地道:“是,若是旁人來報此兇信,兒子又不是三歲孩童,怎肯貿然輕信?然則王晊缺是舉朝聞名的梗介君子,向來不打誑語的。前次文幹為禍,東宮諸員獲罪,上下文武莫有敢言者,唯有這個微末書生仗義建言,從秦法一直歷數到唐律,將大理寺、刑部、禦史臺諸公駁得啞口無言,救下瞭這幾條性命。他歷來與兒臣府中並無幹聯,今日卻喬裝扣殿惶急告變。兒子雖覺他所言之事難以置信,卻信得及此人的心性人品!”

武德皇帝緩緩點瞭點頭:“這個書生迂腐瞭些,卻非心存險詐之徒。你慮得有理”

他站起身來,自禦案後走瞭出來,步下丹樨,伸手扶住李世民的胳膊,溫言道:“此事朕當弄個明白,你先起來!”

待李世民站起身形,武德皇帝又重新打量瞭一下這個此刻已然比自己高出半頭的兒子,見他身形消瘦臉色蒼白形容憔悴眼窩深陷,也不禁心酸,嘆瞭口氣道:“你這陣子沒有出兵,在府中平日做何消遣?”

李世民垂頭答道:“頭些年整日在外,於傢人虧負頗多,這陣子兒子極少出外。整日在傢中陪伴妻兒,偶有消遣,也不過到弘文管與學士們會會文,或召陸德明到承乾殿講史。自太原至今,終日征伐,雖說於國傢有開建召撫之功,終歸誤瞭讀書,說起來,也是亦得亦失!”

武德嘴角浮現出一絲欣慰的微笑,道:“陸元朗亦是飽學鴻儒,他來講史,也還罷瞭!平日裡都講些什麼史?”

李世民笑瞭笑:“自《尚書》以下,年略紀傳均有涉獵,不過講得最多的還是《春秋》和《漢書》。”

武德點瞭點頭:“不讀《春秋》,不明禮義;不看《漢書》,不曉興替。陸元朗不愧‘博士’二字,這兩部史,有味道,有學問,好好讀一讀,不管是於修身養性還是於齊傢治平,都大有裨益!”

他想瞭想,問道:“此次元吉北禦,朕沒有問你的方略。以你之見,突厥若是當真大舉南犯,朝廷應如何應對?”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答道:“突厥若起十萬以上軍馬南來,朝廷在大河之北處處設防,實則就是處處不設防。真正關鍵之處,唯長安與靈州二處耳。若突厥取靈州,則兒臣料其必無大能為。任城王也好,李藥師也罷,足可勝任繁巨。若是賊不顧我北方諸郡直撲長安,則武功必守,隻要武功一日不失,賊便一日不能傾其全力於京兆城下;京師內外消息遞送便不會中斷。敵雖驃悍,終是遠來之客軍,千裡奔襲,根本談不上後方和糧秣補給,沿途劫掠雖能解燃眉之急,然其弊在不能持久。隻要朝廷上下調度節制順暢,勤王之師到日,便是突厥退兵之時!”

武德負手來回踱瞭幾步,突然問道:“那個東宮令,還在你府中麼?”

李世民怔瞭一下,答道:“是,他要回去,兒子沒允。”

武德嘆瞭口氣:“這個事情終歸還是要弄個明白。你去領他進宮見駕,朕要當面問問清楚。”

李世民遲疑瞭一下,說道:“父皇,此事涉及當朝太子,似乎不宜大作。且王晊為東宮官,臨急告變,於社稷是直臣,於大哥卻論不上忠義瞭。父皇召他進來問問則可,卻不宜因此事再興波瀾,恩準兒臣後天稱病免於郊送就是瞭。至於王晊,兒臣以為他不宜再在東宮任職瞭……”

武德皇帝掃瞭他一眼,冷冷道:“你這麼想,原本是不錯的。一直以來,朕也是這個息事寧人的心思。奈何你們兄弟委實讓朕難以安寢。這一遭既是有人告變,又是這個鐵項子的書生,朕若是刻意淡化此事,不免為人所笑。朕躊躇很久瞭,此事若是真的,朕就須得立廢太子;此事若是你編造的謊言,朕便得立時廢黜你的王爵,兩個兒子,朕也不知道究竟該相信哪一個,所以此事不但要處置,還須得當著政事堂諸臣的面處置,這麼多年瞭,也該做個瞭斷瞭。更何況,朕既不相信建成會做出這等卑劣事跡,也不相信你有欺君罔上的膽量,所以,朕此番要讓你們兄弟當面對質一番,王晊是人證,自然也要在場。今日太晚瞭,不宜再將輔臣們都召來,這樣吧,明日早間,朕會召太子、齊王、裴寂、蕭瑀、封德彝、楊恭仁、陳叔達、宇文士及至兩儀殿,審斷此事,另召顏師古侍敕;你明天一早就帶著這個王晊同來兩儀殿。幾方面的說法,朕都要聽聽,宰相們的意見也不容輕忽。這個王晊說的話,朕此刻總覺得可疑,這不像是建成的行事風格,總覺得這背後有四郎的影子,若是元吉所為,朕將罷其帥印,廢其王爵;你要準備著再次典軍。不過此番朕也把話講在頭裡,隻要此事不是建成所為,你就要謹守臣道做個好弟弟,你明白麼?”

李世民跪下叩頭道:“父皇愛護傢人一片苦心,兒臣怎能不明白。父皇放心,不管此番究竟如何,兒臣都不會有怨眢之心。”

武德皇帝李淵點瞭點頭,緩步走到大殿門口,看瞭看殿外的蒼穹,喃喃道:“明日就是初四瞭,離出兵的吉期隻有一天,明天無論如何,總要將是非曲直弄個水落石出才好……”

大唐武德九年六月三日亥時,西宮主殿承乾殿正殿內燈火通明,大殿周圍密匝匝圍著五百盔甲鮮明的王府護軍。秦王府內已然戒嚴,宮眷侍女侍衛內侍文書雜役兵丁各色人等不得隨意走動。宮內崗哨密佈,三座宮門均設重兵把守。此刻,王府內的上上下下均知道大變就在眼前,卻不知究竟是吉是兇。其實不僅僅是他們,便是此刻聚在承乾殿內“共舉大事”的諸人,對於他們所謀之事的成敗吉兇,也是一無所知。所不同者,有些人此生都是在刀叢劍隴的冒險重度過,在這批人看來,用自己的腦袋去冒一次險,換回的卻是後半生的富貴尊榮,委實算不得賠本的買賣;兒另外一些人,卻要用自己此時此刻安逸平靜的適意日子為代價去兌換動蕩難明的未來,對這些人而言,這筆買賣無論是過程還是結果無論如何都談不上有趣。

大殿內,文官武將三十餘人眼睜睜看著張公謹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將秦王李世民手中占卜所用龜骨奪下擲於地上,心中暗自佩服他的大膽,也暗自詫異於他突如其來的無禮舉動。有幾個腦筋不好使的將軍心中暗自偷笑,隻道張公謹畢竟未曾在秦王麾下作戰,隻見得他平日裡謙恭下士的儒雅風范,卻不曉得這位殿下在戰場之上軍令如山的凌厲做派。張公謹卻不理會眾人內涵各異的目光,單膝下跪朗聲道:“臣下聽聞古時候凡卜筮之術者,乃以決躊躇未定猶豫不決之事,今大王既已定計不疑,占卜又有何用?若是占卜出不吉甚或大兇之兆,大王難道可以臨陣退縮就此息兵罷手麼?即便大王此時改變主意,東宮和齊府難道就會放過大王瞭麼,如今其勢已成,由不得殿下猶豫躊躇,願大王思之。”

李世民聽瞭,似乎思忖瞭片刻,忽而露出一個輕松至極的笑容,他環顧眾臣屬道:“吉兇為卜,你們願意跟著我冒這趟風險麼?”

他似乎覺得言義未盡,又補瞭一句:“此時事且未發,現下反悔,還來得及。不願跟著我擔待這等誅九族之大罪的,此刻便可走出來表明心跡,隻要不去告變以取爵祿,我李世民絕不相強。”

他話音方落,站在前排的尉遲恭朗聲道:“大王這是什麼話?弟兄們追隨大王這許多年,難道富貴能共享,患難就各奔前程麼?”

他轉過身來,目光炯炯盯視著眾將道:“都是老兄弟瞭,某傢的性子大傢一向也都知道。這些年來,殿下待我們這些粗人如何,大傢心中有數;兵兇戰危,沙場上不管局面何等兇險,秦王可曾撇下我們獨自逃生?”

“不曾!”

眾將竟異口同聲答道。

尉遲恭嘿嘿笑道:“痛快,這才是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兄弟!”

他扭頭說道:“殿下,你既不曾在關外的戰場上撇下兄弟們獨自逃生,兄弟們自然也不會在這關內的戰場上棄殿下而去!哪個不要臉的若是敢在這個時候背叛大王,某傢即刻便用泰阿寶劍砍瞭他的腦袋祭旗!”

李世民含笑點瞭點頭,他平復瞭一下略有些激動的情緒,說道:“既然大傢都願意跟著我冒這個風險,沒什麼好說的。事成之後,富貴共與之。今日在場之人,不論文武,封爵當不下國公,食邑不下五百戶。”

眾人伏地大呼:“秦王萬歲!”

李世民此刻也不再多說,徑自從杜如晦手中取過天策兵符和令符,肅容點名道:“高士廉!”

年過花甲的高士廉排眾出列,躬身道:“臣在!”

李世民口氣和緩瞭些,面色卻無比凝重:“今夜關鍵,全在玄武門。玄武門內有常何,門外的西內苑則有敬、呂二位將軍把守。你率五百王府親軍在芳林門附近負責支應緩急,若見玄武門危殆,即刻增援,若該處無恙,則按兵不動等候後命。吳黑闥和李安遠給你做副手,聽你調度節制。”

高士廉沉聲道:“臣——領命!”

李世民嘆息著道:“舅舅,你上瞭年紀,這等勞動筋骨的差事,本不該由你來做。隻是如今長安城內,我們孤立無援,人手又不足,隻能辛苦你瞭。”

高士廉肅容道:“老臣定然不負秦王重托。”

李世民點瞭點頭,又叫道:“房喬。”

站在他身側的房玄齡恭身應道:“臣在!”

李世民看瞭他一眼,繼續點名道:“段志玄、周孝范、龐卿惲、張士貴”

四員武將一一出列應喏,齊刷刷向李世民行軍禮。

李世民取出幾幅早已寫就的帛書道:“這是授權你們接管南衙十衛和內廷三省的文書,已然加蓋瞭尚書省和左右十二衛大將軍印鑒。以玄齡為首,你們四人為輔,率五百王府護軍和三百玄甲親軍,今夜二更出永安門,最遲在三更天必須解除宿衛三省的衛軍武備,切斷內廷政事堂和外界的聯系,控制尚書、中書、門下三省印信,明日五更左右輔臣們要在政事堂聚齊見駕。你們無論如何也要留住他們,同時還不能傷著他們。此事對朝廷社稷至關重大,容不得半點閃失。故此你們一切聽玄齡安排調度,凡事無論大小,皆要先請示他而後施行。聽明白沒有?”

四員武將齊聲應道:“末將領命!”

李世民雙手將帛書交給房玄齡,沉聲道:“內城我親為之,外城就托付玄齡瞭。能否順利控制政府,全看諸公的瞭。”

房玄齡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隻淡淡應瞭一句:“臣不才,斷然不付大王所托。”

李世民回轉過身,繼續往下點道:“牛進達,安元壽!”

二將應聲出列。

李世民冷著臉發令道:“你們各自率五百王府護軍監視東宮和齊府,倘若其沒有動靜,你們就按兵不動,若是其傾巢而出支援玄武門,你們一面快馬報敬君弘將軍知道一面立即發兵攻打宮府。東宮齊府之中,旁人不必去管他,安陸王李承道、河東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訓、汝南王李成明、巨鹿王李承義、梁王李承業、漁陽王李承鸞、普安王李承獎、江夏王李承裕、義陽王李承度這十個人務必給我一個不少地拿來,死活不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聽明白沒有?”

二將對視瞭一眼,均在心中暗自倒吸瞭一口涼氣,然而此時此地卻也容不得他們遲疑,齊齊答道:“末將領命!”

李世民點瞭點頭,略沉瞭沉,叫道:“杜如晦!”

杜如晦應聲出列,躬身道:“臣在!”

李世民又叫道:“張亮、樊興、元仲文、秦行師、錢九隴!”

五將出列應諾。

李世民掃瞭六將一眼,開口道:“今夜一戰,既關乎大唐社稷興替宗廟氣運,也幹聯著我李世民闔府上下男女老幼以及眾將傢眷的身傢性命。西宮是我們的老營,老營不容有失。你們七個人的職責就是率領三百王府護軍守護西宮,保護種弟兄的傢眷和我李世民的妻兒老小。王府內一幹大小事體,均由司馬杜如晦裁度施行,任何人不得有違。自我離府開始,上至王妃王子,下至兵卒雜役,統歸杜大人節制。聽明白沒有?”

眾將齊聲道:“末將領命!”

李世民嘆瞭口氣,對杜如晦道:“兵力太少瞭,如晦斟酌使用罷!”

杜如晦不卑不亢地答道:“臣當竭盡全力!”

李世民點瞭點頭,又叫道:“常何。”

常何大步跨瞭出來:“末將在!”

李世民問道:“門監手續辦妥當瞭沒有?”

常何答道:“稟秦王,已經妥當瞭,今夜當值玄武門的,都是跟隨我多年的老兄弟,也都受瞭大王的賞賜,再不會出事的。”

李世民點瞭點頭,道:“今夜二更時分,你親自引領我和眾軍將進皇城,就呆在我的身邊,隨時聽我指令。要你的人留心,隻要太子和齊王進瞭玄武門,即刻在敵樓之上向著臨湖殿方向搖動紅旗示意。”

常何答道:“末將領命”

李世民叫道:“敬君弘!”

敬君弘滿面泛著紅光,顯然今天的場面氣氛讓這個久違沙場的將軍頗為激動。他出列應道:“末將在!”

李世民走上前去拍瞭拍他的肩膀,含笑說道:“我們以前沒有一起上過戰場,也談不上什麼交情,這不礙的。既然沒有一起做過戰,那今日我們就一起並肩子作戰,同生死,共患難;這一仗打下來,沒有交情也有交情瞭!”

敬君弘粗糙的大臉上泛著汗光,興奮地道:“願為秦王殿下效死命!”

李世民點瞭點頭,語氣轉莊重道:“率領你麾下的禁軍將士,死守玄武門,不管外面打成什麼樣子,也不能放進一兵一卒。”

敬君弘一哈腰,大聲應道:“末將領命!”

李世民重新掃視瞭一眼眾將,復又叫道:“長孫無忌、侯君集、尉遲敬德、張公謹、程知節、秦叔寶、劉師立、公孫武達、獨孤彥雲、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常!”

十二個人當即出列應諾。

李世民深吸瞭一口氣,咬著牙說道:“你們十二個人跟隨本王,率領兩百玄甲親軍,今夜二更由玄武門入皇城,翌日眾兄弟究竟是共赴黃泉還是共享富貴,就看我們今夜的成敗瞭……”

……

眾臣將散去,李世民將長孫無忌等十二將召至偏殿,自櫥屜中取出一個黃帛包裹的小匣。他伸手入懷取出瞭一枚銅鑰匙,將小匣上的鎖打瞭開來,打開匣子,裡面是一份卷著一部帛書。李世民小心翼翼地將帛書取出,也不用條案,就這麼席地而做,一邊擺著手令眾將隨意,一邊將那帛書展瞭開來。

赫然是太極宮的平面地圖!

長孫無忌貴為王妃的傢兄,是李世民最信任之人,卻也從來不知道這承乾殿裡還藏著這樣一份具極高戰略價值的地圖。他曲著眼睛仔細看時,卻見地圖的右下角有一方篆文印鑒,是“開皇寶璽”字樣。卻聽李世民笑道:“這原本是前朝開皇年間為瞭在東都仿造太極宮所做之圖樣,乃是楊素遣畫師所畫,仁壽四年楊素死,此圖落在其子楊玄感之手。大業九年楊玄感反隋,父皇以唐國公衛尉少卿出弘化兼知隴右諸軍事,我那年才十六歲,隨父出征,後來楊玄感兵敗身死,這幅圖就落到瞭我的手上。大業十三年進長安的時候我以為能用得上,結果沒用上,義寧元年七月父皇登基之時也不曾用上,沒想到今日到瞭的確不得不用這物什的時候,竟然是派做這等用場!唉,造化弄人啊!”

說著說著他已是意興闌珊,擺著手道:“時光不多瞭,就別拘那麼多禮數瞭,坐遠瞭不方便看圖說話,都就地坐吧。長安此刻是戰場,這裡就是我的中軍大帳,我們說正經事要緊!”

他指著宮城圖道:“太極宮內皇城北面有兩道門,玄武門和安禮門,玄武門是正門,正對西內苑,安禮門為側門,是東宮的正門。這些我們且不去管他,外面即便打翻瞭天我們也不理會。你們來看,這是玄武門內的廣場,長約240步,寬約110步,這是紫宸殿,紫宸殿東側是玄武壇,西側是隸屬掖庭的浣做監,左右各有一條寬約八步的甬路通往內宮。按照習慣,一般入宮走西邊,出宮走東邊;然則這畢竟是一般習慣,我們得把萬一算進去。我們兵力不多,不能分散兩處設伏。再者,紫宸殿離玄武門太近瞭,我擔心宮門還沒有關上,對方就已經和我們接戰,那時候敵必回竄,這段距離太短,我們要對付的人身份又尊貴顯赫。我怕那些看守玄武門的禁軍看到他們就嚇軟瞭腳,若是一個疏忽被他們逃瞭出去,我們就全盤皆輸瞭!所以我決意將伏擊地點設在這裡……”。

“臨湖殿!”他一邊指給大傢看一邊說道。

“這裡距離紫宸殿有兩百八十多步,距離玄武門約四百步;而且周圍能夠通行的隻有一條路,路的東面是大殿,西面是北海池子,大路寬二十餘步,便於我們的兵力展開。大殿的東側是禦花園的林子,人馬難以通行。在這裡設伏,我們的反應時間比較充裕,不利於敵逃遁,可保證一擊必殺。臨湖殿自本朝以來一直關閉,其閣樓在東北角,北可遠眺玄武門,南可俯瞰長生殿和南海、東海兩片池子,我的中軍就設在這裡。”

他抬起頭掃視瞭眾人一眼,道“今夜我們子時出發,最遲三刻時辰內必須進入皇城。我們能帶進太極宮的人馬,隻有兩百親軍,這兩百人分為十隊,每隊二十個人。我和無忌親掌一隊,你們八個人各領一隊。中軍設在臨湖殿,君集、之節、叔寶皆在中軍。我若不在,中軍由無忌接掌,無忌不在,中軍由君集皆掌,我們三人都不在,中軍由弘慎接掌。這個次序,都明白瞭麼?”

眾將紛紛抱拳稱是。

李世民點瞭點頭:“如此甚好,諸位兄弟,成敗榮辱,富貴禍福,在此一舉!世民不才,蒙眾傢兄弟看顧,明日一戰,我當與兄弟們同當矢石!汝等不惜死,我又何惜富貴尊榮?”

眾將轟然應諾,散瞭出去各自準備。李世民卻將長孫無忌、侯君集和尉遲恭留瞭下來。

他神色凝重地緩緩說道:“最遲醜時,我們就能在臨湖殿立起中軍。在常何配合下,到寅時便能控制整個內城。但我等不到寅時,中軍事定,我便要和無忌帶著劉師立、公孫武達、獨孤彥雲、杜君綽四將率一百人直驅長生殿。估約最早也要寅時二刻甚或卯時才能回到臨湖殿中軍,這段時間裡,下哨、設伏、制警以及玄武門方面諸事就都要君集和敬德代決瞭,務必小心謹慎,當決斷時也切勿遲疑。”

候君集渾身打瞭個冷戰,看長孫無忌時,卻見這位舅爺面上毫無異色,仿佛對秦王剛才所言之事聽而不聞,再看尉遲恭,這個大老粗卻滿不在乎地舔著嘴唇道:“大王放心就是,明晨玄武門就算隻有某傢一人,也足以留下太子和齊王二人的性命。”

候君集沉吟瞭一下,開言道:“長生殿周圍的護衛當不少於一隊,這批人天天挨著皇上,常何未必能夠派上用場,一旦動手,一百人兵力少瞭點,不如再調二將,這樣兵力增加到一百四十人上下,三倍之數,勝算就比較大瞭。”

李世民深吸瞭一口氣,口氣堅定地道:“再調一將,一百二十人足以。臨湖殿這邊是主戰場,兵力太少瞭不成;就算諸事皆從我願,放走瞭太子和齊王,勝敗也就亦在兩可之間。”

他站起身來,說道:“就這麼定瞭,你們去準備吧。”

……

大戰在即,李世民的心中卻莫名其妙地湧上瞭一股煩躁焦慮的情緒。他心中隱隱不安,卻又不知自己不安的究竟是什麼。長安的局面雖說兇險,但他多年的辛苦經營畢竟沒有白費,常何這顆當初預埋下的棋子此刻終於發揮瞭作用,劉弘基委托淮安王傳話,不奉聖敕金吾衛對秦王在長安城內的任何行動均不予幹預。此刻自己真正面對的,不過是東宮和齊王府中的若幹宮府兵罷瞭。東宮兵平日養尊處優慣瞭,上至官弁下至士卒均不曾上過戰場,倒是長林兵跟隨李建成平亂山東,戰力不容小視,可惜兵力太少。而此時東宮和齊府最能打仗的兩名將軍薛萬徹和謝叔方都不在城中,今夜的行動雖說是無奈之下行險一搏,勝算卻也委實不算太小。雖然明知如此,他卻還是覺得焦躁煩悶,一股無以名狀的情緒始終在他心頭徘徊,不知不覺中,他來到瞭王妃長孫氏的寢殿門前。

長孫氏似是一點也不詫異他的到來,一面見禮一面將身邊的侍女們都遣瞭出去。容色平靜地問道:“殿下何憂之甚?”

李世民看瞭妻子一眼,悵然嘆道:“我也不知道。和無忌玄齡敬德等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平和得很。這突然間一靜下來,這心裡面就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翻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以往大戰之前,局面再險我亦能做到心如止水恒定自若,今天卻不知究竟是怎麼瞭,究竟在怕什麼?”

他搖著頭自嘲地一笑:“看來我確實是老瞭,連膽識和定力也大不如前瞭。”

長孫氏輕輕嘆息瞭一聲:“殿下確實是膽子小瞭,不過此次所面對的確實也是空前強大的敵人,也難怪殿下心神不寧……”

李世民搖著頭道:“大哥和四弟聯手雖說不好對付,卻還不到讓我心神不寧的地步。”

長孫氏笑道:“臣妾以為,太子和齊王並非大王最大的敵人。”

李世民轉過頭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問道:“你是說父皇?”

長孫氏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搖瞭搖頭:“殿下此刻面對的最大敵人,不是某個人,而是兩樣東西。這兩樣東西雖看起來平常,卻是絕大的心魔。”

她頓瞭頓,繼續說道:“這兩樣東西,一樣叫做‘傢’,一樣叫做‘禮’!”

李世民心中一動,似有所悟。

“對殿下而言,皇上不僅僅是一個好皇上,也曾經是一個好父親;太子也曾經是一個好哥哥,齊王也曾經是一個好弟弟。殿下原本是有一個‘傢’的,在這個傢裡面,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殿下不論做瞭何等天樣大的事情,背後都有一個寵愛殿下的父親為殿下做護翼,有一個愛護殿下的哥哥為殿下排憂解難。可是如今這個傢即將沒有瞭,殿下將親手將這個‘傢’打得粉碎。沒有瞭疼愛兒子的父親,沒有瞭愛護弟弟的兄長,殿下一切都要靠自己瞭!”

長孫氏說到這裡,垂下頭去道:“其實,如今殿下已然有瞭一個傢,在這個傢裡,殿下就是頂梁的柱子,就是擋風的屏障,是臣妾和眾妃的希望,也是承乾等眾王子的後盾……”

她輕輕一笑:“還有一個‘禮’字,聽哥哥道,多少年來換瞭多少個朝代,都以這個字為根本。這個字告訴世人,弟弟不能殺哥哥,兒子不能背叛父親,臣子不能反叛君王。殿下一定是擔心,有些事情一旦做瞭之後,就會被世人用這個字來苛責刻斥,會被寫史書的人記錄為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昏君、叛臣、逆子,會遭到全天下人的反對,會受到千秋萬代的唾罵!殿下如此辛苦勞碌浴血奔波,卻要被誣以此等惡名,殿下實在是不甘心……”

她一雙明若晨星的眸子柔情款款地註視著李世民道:“其實殿下大可放心,臣妾雖不出門,卻也知道如今天下並不太平,老百姓的日子並不好過。天下人其實並不在乎他們的君王是否是個好兒子、好弟弟、好哥哥;他們隻在乎這個君王能否讓他們有田地種,有糧食吃,有房子住,有銀錢使用。一個君主,隻要能夠讓治下的子民吃飽飯穿暖衣服,大傢就都會說這個君主是一代明君。殿下啊,皇上和太子,他們或許能夠得到百官的擁戴,但他們得不到天下臣民的心。更何況……”

說道此處,長孫氏聲音低瞭下去,臻首再度垂下,半晌方才緩緩抬起瞭頭,眼中隱隱現出淚光:“殿下,臣妾是個女流,臣妾不懂那麼多的大道理,但是臣妾知道,殿下是臣妾的男人,是全傢的倚仗和靠山。有殿下在,臣妾活著才有意義,若是沒有瞭殿下,臣妾縱然茍活於人世,也不過是行屍走肉罷瞭……臣妾是女人,臣妾也自私,天下人的死活,史書的褒貶都不關臣妾的事情。臣妾隻要自己的男人好好的活著,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詛咒他、都唾棄他,他也始終是臣妾的男人,是臣妾畢生的指望、生命的意義……”

李世民呆立瞭半晌,情不自禁地上前兩步,將妻子攬在懷裡,在她的眉上、眼上、頰上、腮上、唇上印下瞭密匝匝的吻……

長孫氏酥軟著身子委在李世民懷中,緊閉雙目,微微喘息著享受著這屬於夫婦二人的片刻溫柔。漸漸地,她發覺李世民的身體開始發生某些令人羞慚的變化,那雙摟抱著自己的大手也開始不老實起來。她渾身一顫,睜開雙目滿臉通紅語無倫次地掙紮道:“不行……殿下要出征瞭……大傢……都在等你……不能……不能……臣妾……”

李世民輕輕一笑,雙臂用力將妻子整個人抱瞭起來,嘴巴湊在她的耳邊說道:“沒關系,我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讓他們等……”,一邊說著,一邊踢開寢殿的門走瞭進去……

……

片刻之後,李世民起身整裝,披上淡黃色內襯戰袍,外面罩上細鐵揉著金絲打造出來的明光魚鱗愷,頭上戴一頂玄色髻冠,正面鑲嵌著雞蛋大的一顆明珠。將鹿盧玉具劍佩在腰間,足下登上一雙飛雲戰靴,鎧甲外再罩上一件絳紅色大氅。李世民對著鏡子打量瞭一番自己,滿意地點瞭點頭,此刻他心中一片清明再無雜念,隻有一腔重書歷史再造江山的豪情在胸腹間激蕩。

他沖著榻上衣衫不整雲鬢散亂的妻子一笑,道:“我要去瞭,給你賺一頂皇後娘娘的鳳冠回來!”

長孫氏此刻渾身無力,卻強咬著銀牙支撐起瞭身子,叫道:“殿下!”

李世民回身望時,卻見自己這位自幼相知的結發妻子用無比堅定沉靜地目光望著自己緩緩說道:“殿下去吧,兵兇戰危,善自珍重;若是上天不佑,殿下不幸罹難,臣妾當為殿下殉節……”

李建成這個皇太子的日子委實不太好過。自春分以來,關外數十個郡四個月未曾下雨,就是歷年雨水充沛物產豐富的東南數郡也僅僅下瞭一場雨,武德九年大旱之年已現出端倪。這幾日山東道李世勣、王珪,河南道屈突通,東南道岑文本接連發來旱情告急文書,尚書省民部也呈來瞭頭幾個月全國稅賦的表單,比武德八年同月份足足減瞭四成有餘。齊王出征在即,兵部和禮部為瞭糧秣補給和儀仗規制等事忙亂得不可開交,而李元吉又一口咬定一切比照秦王出兵成例不得稍減,他也不願在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上過於拂逆這個弟弟,也就件件照準。偏偏這個時候武德皇帝下敕,今年分發各道郡州縣的地方官員無論品軼“一律由太子代朕接見勉慰”。而他年方三歲的小兒子巨鹿王李承義又染瞭痘疾,已連續十餘日高熱不退,尚藥局的宮醫來看過數次,均束手無策。他對這個幼子頗為鐘愛,因此這陣子百務繁忙外加心緒煩亂,人整整瘦瞭一圈,面容也明顯憔悴瞭下來。初三日,他整整閱看瞭三百餘份各地的奏表軍報,又陪著巨鹿王整整兩個時辰,又接瞭武德皇帝要他次日清晨進宮覲見的聖敕,直到四日子時方才回寢宮歇息。又是納悶又是煩躁,折騰瞭半個多時辰方才朦朧入睡;睡瞭沒兩刻便被貼身內侍搖醒,他正欲發怒,聽得是內宮張婕抒的貼身內侍,頓時沒瞭睡意,急急換好衣服召來見面。

李建成皺著眉頭聽畢內侍的轉述,心中疑雲大起。他當然知道李世民所謂“昆明池伏兵”之事純屬子虛烏有,但這麼明顯一戳即破的謊言,要駁斥起來自然不用費什麼心思口舌。但一向聰明絕頂的秦王李世民怎麼會自己做一個套子自己往裡邊跳呢?另外,王晊反叛的消息確實讓他暗自驚心,此人官位雖不顯赫,卻歷來是自己的親信心腹,知曉的事情太多瞭,由他來指正自己,確實非常不利。他此刻擔心的倒不是明日朝堂之上當著皇帝和眾宰輔之面駁不倒王晊,而是王晊抖出自己平日裡在東宮與文武臣僚終日商議的一些私秘事,以及自己交通內宮與皇帝妃嬪暗通款曲的內情。這個王晊雖說官小,但參與的事情卻比魏徵還要多,真個對質起來,就算皇帝庇護自己,終歸也不大好看。

他忍不住想將魏徵召進宮來商議一下對策,卻又忍住瞭。深更半夜,魏徵又病體未愈,此刻召他進宮殊為不妥。且事情雖說不小,但一時間卻還弄不清局面,就是徹夜召魏徵進宮,急切間恐怕他也商議不出什麼主意來。左思右想,他自覺不得要領,心中更是煩悶,又走瞭困,活動瞭活動肩膀,他索性直奔顯德殿,偏殿裡還有十幾份緊要奏章未曾批復。一邊看著朦朧的月色一邊信步,他的心情不禁輕松瞭些,想起前年楊文幹事件,局面兇險百倍於今日;那一番幾乎是個必死之局,而自己卻憑借“誠孝”二字輕而易舉地扳回瞭局面,也贏回瞭皇帝的心。想著想著,他的心漸漸安定瞭下來,步伐也輕快起來……

……

潛入太極宮的行動極為順利,李世民所率十二將二百親兵於初四凌晨子時正牌自永安門出瞭西宮,轉由西側的安福門出瞭皇城,沿著城墻一路向北,經芳林門入西內苑,在常何親自率領的一百北門禁軍的接應下順利進入瞭玄武門。一路之上雖說遇到瞭兩起南衛巡兵阻攔盤問,卻隨即被身著親王冠服的李世民斥退,在進芳林門之前還遇到瞭一起城防衛隊,卻是問也不問視若不見。到子時三刻,秦府兵馬已經順利開到瞭臨湖殿。

劈落銅鎖進入殿內,將殿內的燈盞點亮,李世民面無表情地用電也似的目光將大殿內掃視瞭一遍,什麼也不說,邁步便沿著梯子上瞭二樓。臨湖殿雖多年不起用,然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均有專人掃庭凈殿,地面梁棟倒也還算幹凈。上瞭二樓推開南北兩面的窗子,李世民終於松瞭一口氣,楊妃所言不差,這裡確是監視玄武門和長生殿的最佳所在。他轉身對跟上樓來的侯君集道:“就這樣吧,你們快去佈置,我和無忌稍事歇息,即刻趕往長生殿。”

侯君集應瞭一喏,轉身下樓,卻見一個親兵點著火把正沿著樓梯上來,他立在樓梯口按劍厲聲問道:“你上來做什麼?”

那親兵愣瞭一下,答道:“回稟將軍,樓下的燈盞都已經點明,隻剩下樓上的瞭!”

侯君集怒道:“你做事情怎麼不用用腦子?樓上的燈一盞都不許點,樓下的燈也隻留兩盞,餘者全都滅去。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動作!”

那親兵惶恐應喏,轉身下樓去瞭。

侯君集那邊佈置崗哨勘察地形,李世民卻不理會,下得樓來召集瞭長孫無忌、秦叔寶、劉師立、公孫武達、獨孤彥雲、杜君綽六將,淡淡吩咐道:“點齊你們的兵,隨我來!”,說罷再不多言,手按著腰間的寶劍邁大步出瞭大殿。眾將急忙召喚所屬士卒,在後面緊緊相隨。

沿著北海池子往南行瞭約兩百餘步,遠遠地看到一隊宮禁巡兵自甘露大殿南側繞瞭過來,約摸有二十五人樣子。長孫無忌畢竟是個文人,此時心中不禁一緊,卻見李世民滿不在乎地迎瞭上去,開口問道:“這裡誰當值?”

一名留著大胡子的隊副借著燈籠發出的光認出瞭是秦王,急忙快步跑瞭上來,跑到李世民面前立定,單膝下跪行軍禮道:“末將丘祖德,給勤王殿下見禮!”

李世民掃瞭他一眼,笑道:“你是丘行恭那個遠房的族弟吧?我們在洛陽見過面的。”

丘祖德抬起頭來滿臉驚異的神情:“殿下還記得末將?”

李世民笑道:“在我的中軍帳站瞭兩天班呢,豈能認不得?怎麼,行恭薦你到禁軍來當差也有兩年半瞭吧?如今還是隊副?”

那丘祖德臉上一紅,訕訕道:“讓殿下笑話瞭,是小人出息得淺薄瞭!”

李世民擺瞭擺手道:“罷瞭,自傢兄弟,又是前方下來的漢子,若是有什麼不如意,改日我和常敬兩位統領打個招呼,你就到天策親軍補一個錄事參軍吧,總比領著這麼幾個人巡街出息一些。”

丘祖德大喜,大聲道:“謝殿下!”

他有些詫異地看瞭看李世民身後的眾兵將,問道:“這個時辰,殿下怎麼進宮瞭?”

李世民口氣隨意地道:“這幾日齊王就要出征瞭,突厥的細作刺客最近在長安出沒頗多。本王身負十二衛和宮廷內衛之責,今夜當值巡宮。這是昨晚在兩儀殿皇上親自吩咐的,方才剛在你們的屯署與常將軍和敬將軍商議劃定瞭警蹕職責。喏,你們常大統領此刻正在臨湖殿那邊和我的驃騎將軍侯君集商討細務呢!你不歸本王節制,詳細情形,還是到那邊去問他吧!”

丘祖德雖心中仍有疑惑,但秦王在唐軍中威望極高,雖說他此時突然出現在宮禁之中頗顯詭異,但沒有禁軍的頂頭總管常何放行是萬萬進不來玄武門的,再者說昨日晚間皇帝在兩儀殿召見秦王也是實情。他也就不再疑有他,說瞭聲“是!末將告退”便起身要走。

“慢著!”李世民卻叫住瞭他。

“殿下還有何吩咐?”他不解地問道。

李世民皺著眉頭看瞭長生殿一眼,問道:“長生殿那邊,今晚是誰當值?”

丘祖德答道:“稟秦王殿下,皇上那邊今夜是內廷侍衛副統領中郎將衛忠當值。”

李世民的臉色沉瞭下來:“現在是非常時候,還按照四十六個人的常例未免兒戲瞭點吧?”

丘祖德笑道:“殿下知道,長生殿那邊不是禁軍職責,末將也說不出什麼。”

李世民擺瞭擺手:“罷瞭,你去吧,待明日我再和左右千牛衛府交待這個事情。”

丘祖德轉身帶著兵士去瞭,待其走遠,李世民緊瞭緊身上的甲葉子,回頭對幾個親信將領道:“四十六名內廷侍衛,由衛忠統領。他不是我提調過的兵,恐怕要準備硬闖瞭。這畢竟是皇上的寢宮,你們怕不怕?”

秦叔寶噗哧一笑:“大王,寢宮又如何?血肉堆裡都去得,幾十個人就能嚇唬住弟兄們瞭?”

李世民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冷酷的笑容,不再多說話,邁開大步向前走去。眾將也不遲疑,甩開步伐跟瞭上去。一百多親兵魚貫而行,直奔長生殿方向而去……

……

高士廉看著在自己面前列隊的五百軍兵,暗自皺起瞭眉頭。事起倉促,秦王臨機決定提前一天發動宮變,隻是原本應於初四日返城集結待命的兩千多人馬便不能參戰瞭。常何和敬君弘雖說都是內應,但畢竟不是秦府嫡系人馬,高士廉所率部實際上是負責監視駐紮在西內苑的數千北衙禁軍的。也正因此事過於緊要,李世民才會讓他這個王妃的親娘舅來擔此重任,此刻也隻有這些生死禍福均系於他一身的傢裡人才能得到這位秦王殿下的信任。隻是西內苑的禁軍有數千,而東宮齊府軍也有數千,高士廉此刻所能動用的王府護軍卻僅僅五百之數,不管怎麼使用,都略顯捉襟見肘。

他畢竟是自隋末開始便跟隨李氏父子縱橫征戰的老將瞭,略想瞭想心中已然有瞭主意,沉聲吩咐左右道:“命掖庭更率張沭速來見我。”

不多時,負責掖庭宮刑罰囚監的掖庭更率令張沭一路小跑著趕瞭過來。隻見這位掖庭尉大人連帽子都沒有帶,發髻披散,身上胡亂罩瞭一件外袍,連鈕子都扣錯瞭位,顯然是被人直接從被窩中揪起來的。他急匆匆趕到高士廉面前,哆哆嗦嗦跪下道:“下官見過高公!”

高士廉看瞭看他的狼狽相,不禁有些好笑,他捋瞭捋花白的胡須道:“致甫,這好早晚的,還叫你出來,著實對不住,然則事機緊急,等不得明日,不得已要勞煩你瞭!”

張沭勉強擠出瞭一個笑臉,卻比哭還難看:“下官微末小吏,不敢說勞煩,高公有事,盡管吩咐就是。下官當盡犬馬之勞。”

高士廉點瞭點頭,問道:“掖庭之內,共有罪系囚奴多少人?”

張沭愣瞭一下,答道:“回稟高公,登記在冊的罪奴共計兩千一百四十七人,其中男一千七百八十九人……”

“好!”高士廉截住瞭他的話,一招手,叫來一名統軍道:“你帶上一百人,隨著張大人到系所去,將這些罪囚都押瞭到這邊來,記住,隻押成年男子,婦孺老人不要。”

那統軍幹脆利索地答道:“末將領命!”

張沭滿臉惶恐,大張著嘴想問,看著眼前的陣勢卻又不敢問,無奈之下隻得在那統軍及眾軍卒的逼視下緩緩挪動腳步,向後宮系所行去。

約摸過瞭兩刻鐘,衣衫襤褸面色驚恐的罪奴們在一百軍卒的押解下排成四隊走到瞭大殿前的廣場之上。從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到四十餘歲的壯年男子均有,約有九百餘人。

高士廉滿意地點瞭點頭,他掃視瞭一眼眾人,朗聲道:“我知道你們這些人,要麼是在府裡宮裡手腳不老實、要麼是伺候主子不盡心,總歸是犯瞭事,才被發遣到掖庭來做苦役。若是依著往常,你們便是累死累活累到吐血,此生也休想再有重見天日的時候。你們當中的大多數人大約不認識我,我叫高儉,是秦王妃的舅舅,王府治中,朝廷的安陽郡公,今日奉秦王教諭,要領兵靖亂。我上瞭年紀瞭,心腸也慈,故此才召你們來。我已經命人打開瞭王府的武庫,你們一人撿一件趁手的傢夥拿上,隨著老夫去靖亂。隻要你們肯賣力氣,待今日之事一過,老夫定然稟告秦王,索性赦免瞭你們,一律入府軍籍,也謀個出身。若是有哪一個不賣力氣的,老夫也不用稟告殿下,直接砍瞭就是!”

說罷,他笑瞇瞇地問道:“你們都願意去麼?不願意去的,就站出來,老夫立時就讓軍卒送你們回苦囚牢去!”

眾囚被莫名其妙地押來,都還沒回過味來,兀自忡怔,見別人都未曾動,自然沒有人肯率先站出來。高士廉笑瞇瞇地道:“好,今日之後,老夫必不負所言!”,說罷招過麾下統軍吩咐道:“去庫房取出刀槍分發給他們,甲胄不夠,就湊或著罷!你手下的弟兄們分出去,一個弟兄帶五個人,快去辦吧……”

……

長生殿外的氣氛劍拔弩張,負責今日長生殿宿衛的右千牛衛府中郎將衛忠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有人全副武裝半夜三更直闖闕下。四十六名宮禁侍衛措不及防被突然之殺來的玄甲親軍轉眼間放倒瞭三十餘人。說起來內廷千牛侍衛也是各軍中選拔來的格鬥高手,然而成隊攻殺畢竟不同於單打獨鬥,李世民所統帥的天策親軍府玄甲親軍是從跟隨他難征北討多年的數萬玄甲精兵中選拔而來,都是在戰場上廝殺瞭十餘年的老兵,身上大多都掛著爵位。這批人殺起人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兇暴狠辣到瞭極處。他們人數又多,相互之間又配合搭檔慣瞭,一上來便大開殺戒,還沒等衛忠弄清楚這批人的來歷,宿衛長生殿的衛士便隻剩下他和身邊的十餘個人瞭。

衛忠手裡握著長刀,心中一陣陣膽寒,他雖是功臣子弟,畢竟沒真個上過戰場,何曾見識過這般光景?知道武德皇帝就在殿內,他也想表現得硬氣一些,卻無論如何也穩不住拿刀的手。周圍明晃晃的刀槍不斷向前逼近,他心中大急,叫道:“何方賊人,竟敢夜闖宮闕刺殺皇上?難道不怕死麼?”

站在他身旁的隊正聽得暗自皺眉,都到瞭這個份上瞭,這位大爺居然還沒鬧清楚對方的來歷,便在他耳邊低聲道:“將軍,對方身上的鎧甲頭盔全都是黑色的,全長安除瞭秦王麾下的玄甲親軍,沒有人做這等服飾……”

衛忠愣瞭一下,這才反應過來,還沒等他說話,秦王李世民手中提著寶劍排開眾人走瞭出來。他步伐穩健地走到衛忠面前,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道:“衛將軍,本王要覲見父皇,你擋在這裡,可是要離間我們父子親情麼?”

衛忠兩腿一軟,險些坐在地上,他再糊塗,也明白就這麼放秦王入殿大大的不妥。但在李世民那看似平和儒雅的面容下,卻散發出一陣陣令人心悸的威壓。讓他情不自禁地產生一種掉頭鼠竄的欲望。

他穩瞭穩心神,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應道:“原來是秦王殿下,不知殿下此刻入宮,還帶瞭這麼多人,究竟要幹什麼?”

他身邊那隊正暗暗叫苦,這位殿下帶瞭這麼多人全副武裝來到皇帝寢宮,二話不說就動手殺人,不是明擺著來逼宮謀逆麼,這位千牛衛中郎將大人此刻居然還好聲好氣地問人傢是為什麼來的,當真糊塗到傢瞭。

李世民板起瞭面孔,森然道:“我要面君見駕,你閃開吧!”

不待衛忠說話,那隊正挺身言道:“此處是長生殿,當今皇上寢宮,不比尋常門戶。殿下要面君可以,但也得守規矩,需得在殿門口報名跪侯,待皇上傳敕召見。且隻能殿下一人進去,這些人須得留在殿外三十步以外等候……啊——”

話未說完,那隊正便發出瞭一聲慘叫,不敢至信地圓睜雙眼瞧著透胸而入的寶劍,緩緩栽倒。

李世民面無表情地拔出寶劍,冷冷掃瞭被嚇得跌坐在地上的衛忠一眼,淡淡說道:“朝中出瞭奸人,皇上被宵小蒙蔽。這些人既是和奸人一道蒙蔽聖聽擾亂社稷,阻撓我們面君兵諫,便是我大唐上下的公敵,人人得而誅之……”

話音甫落,秦叔寶等眾將率先搶瞭上來,身後跟著數十名殺紅瞭眼的玄甲親兵,一時間刀斧齊下,不過眨眼之間,守在大殿門口的十幾名衛士便被砍殺殆盡。

長生殿前的臺級上鮮血橫流屍骸遍地,紫色的廊柱和白色的窗紗上,被侍衛的血濺出瞭片片殷紅……

身穿睡袍面色鐵青的武德皇帝李淵長身站立在大殿中央,雙手負於背後,用凜然不可侵犯的目光冷冷註視著身著甲胄直挺挺站在自己面前的親生兒子。秦王李世民慷慨激昂的聲音帶著金石之色在長生殿內回蕩:“……自武德以來,兒臣對外南征北討,定隴西、平山東、克洛陽,為我大唐國朝定鼎終日奔波勞碌;對內百般退讓,數讓儲君之位,謙恭待人禮賢下士,為瞭朝廷大局社稷穩定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可是兒臣換回瞭什麼?換回的是東宮齊府黨羽爪牙步步緊逼層層圍堵必欲致我於死地而後快。如今兒臣已被逼上絕路,再退半步,兒臣一傢老小即將死無葬身之地。天策府眾多文臣武將,追隨兒臣招討四方,為我大唐基業嘔心瀝血披肝瀝膽屢建功勛,僅僅是因為他們追隨的不是太子,不是齊王,便有功不賞無過重罰。父皇心中應當清楚,以天策諸臣開創社稷之功,至今官不上四品爵不過郡公,公道何存?公平何在?兒臣不肖,今日冒萬死危及聖躬,冒天下之大不韙發動兵諫,為的不是兒臣個人的成敗榮辱,為的是大唐社稷興替,為的是天策府眾臣的妻子婦孺,為的是天下蒼生的福祉!”

武德皇帝冷笑道:“你到底是把心裡的話說出來瞭。說到底,你還是對朕立建成為太子心存不滿,對朕罔顧你的功勛戰績腹有怨言。所以你今天就帶著兵直闖宮禁,斬殺朕的衛士,血濺長生殿,就是為瞭向朕表示你的怨憤,就是為你手下那些狐朋狗黨鳴不平!口口聲聲為瞭大唐社稷天下蒼生,你今晚這般暴戾行止,將朝廷禮法置於何地?將朕這個皇帝置於何地?將父子綱常置於何地?你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逆子貳臣,還有臉在朕面前說什麼社稷蒼生?”

李世民毫不退讓地迎著皇帝刀子般犀利的目光坦然道:“孟子雲: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我李傢蒙上天眷顧忝有天下,何也?隋煬帝文韜武略,天下誰人能及,十數載而王氣消散鼎器遷移,何也?為君者若不以天下臣民為念,雖以帝王之尊亦死無葬身之地。一個國傢就是一棵大樹,君為實,朝廷為冠,社稷為幹,萬民為根。禮法乃聖人所定,雲君讓臣死臣不死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為不孝。然則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又豈是區區一個“禮”字所能局限的?君之視臣為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路人;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寇仇。這話也是孟子說過的。亂世之際,何論忠奸?父皇於我大唐乃開創之主,於前隋便是逆臣賊子,我李傢一門均是前隋叛臣,又有何忠義可言?說什麼隋王無道而失天下,天命歸唐而李氏撫有天下。這等話騙一騙隴間的愚民愚婦尚可。若是為君之人也這樣想,得天下易,失天下也隻在呼吸之間耳!萬民擁戴,我李傢才能在十八路反王中一枝獨秀定鼎四方,老百姓若是苦唐,數年之間將江山變色社稷翻覆,前隋殷鑒比比在目,還不當引以為戒麼?”

“住口!”武德皇帝咆哮道,“用不到你來教訓朕!收起你這副假仁假義的偽善面孔。別忘瞭,我是你老子,我養育瞭你三十餘年,你是個什麼東西,天下還有人比我更清楚麼?你這番說辭,還是拿出去騙別人罷,別在你老父親面前賣弄!”

李世民嘆息瞭一聲:“父皇這話,兒子不認同。誠然,兒子的身體發膚,都是受之父母。兒時父皇在兒臣的教養栽培磨礪上,均廢過諸多心血。可是自武德二年以來,父皇為高居九重之君,足不出宮禁,終日所見,不過宮人宰輔、文武臣工罷瞭。別說對兒子,便是對天下,父皇又瞭解多少呢?”

武德皇帝揚起瞭首冷哼道:“少說這些沒用的話罷!朕這一輩子都要強,活到這個歲數,更不會讓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來教訓朕!你索性就一劍將你的老父親殺瞭,就在這長生殿裡登基坐龍庭,讓全天下看看你這個新皇帝有多麼孝順!”

李世民嘴角浮現出一個苦澀地微笑:“父皇,此刻你這麼想,卻又怎知道,這許多日以來,兒臣也一直是這麼想的……”

說罷,他昂起頭驕傲地道:“兒子縱橫天下十餘年,向以英雄自詡,如今卻受困長安,被自己的親兄弟逼得走投無路。即是英雄,便不會選擇這麼個窩囊死法,左右是死,兒臣寧願轟轟烈烈死在沙場之上,寧願在刀槍矢刃之間化為肉泥,也絕不願坐以待斃為諸賊所笑。”

他頓瞭頓,笑道:“父皇不必多慮,再怎麼說,你也還是兒臣的父親,大唐的皇帝。兒子就算再不肖,也不會當真軾瞭您。今日我們是兵諫,並不是謀逆,天下還是大唐的天下,做皇帝的也依然還是我們李傢的人。今日這些話,隻是兒子和父皇的私房話,外人面前,兒子一句都不會講。父皇的顏面即是大唐的顏面,一個國傢,一個朝廷,有些事情終歸還是要顧忌的。”

武德冷笑道:“你就是真的登瞭基,也是一個亡國之君,我大唐的基業,就要敗壞在你這逆子的手上瞭!”

“你胡說!”李世民怒目圓睜大聲駁斥道。

武德皇帝大吃一驚,他萬沒想到這個一向在自己面前表現得謙恭平和逆來順受的兒子竟敢這樣大聲斥責自己。他往李世民的臉上看去,隻見秦王此刻滿臉漲得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一雙眼睛中噴射著熊熊怒火,眼眶中佈滿瞭血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雙拳緊握渾身顫抖,似是隨時都會拔劍相向的樣子。

李世民強自按捺著胸中的怒氣,緩緩開口道:“有些話我本來不想說,既然父親逼著兒子說出來,那就莫怪兒子的話說得難聽瞭。朝政得失首在用人,用人得失首在賞罰,我大唐定鼎以來,那麼多的功臣勛將,爵不過公侯銜不足二品;而我李傢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全都封瞭王,就連此刻尚在襁褓之中的娃娃都封瞭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能不讓功臣寒心文武失望?為人主者,用人當唯才是舉而非唯黨是用,房玄齡杜如晦,都是宰相之才,兒臣也向父皇舉薦過他們,結果呢?房玄齡蝸居天策職銜數年未得一遷,杜如晦堂堂天策司馬,僅僅是因為與父皇身邊的一個賤人的父親口角瞭幾句,竟被打折一根手指,還被父皇削去瞭爵位,如此用人如此治事,豈不讓天下臣民心寒?父皇當年是這樣的麼?父皇在太原時時這樣的麼?若是那時候父皇就如此待天下豪俊,我們李傢還能進得瞭長安麼?”

武德皇帝森然道:“尹妃是你的母妃,你怎敢無禮……”

“住口!”李世民氣急,隨口斥道,“她也配稱我的母妃?我李世民當世英雄,豈會認這等下賤無恥的女人為母妃?我的母親,是大唐的國母,她賦予瞭我生命,撫育瞭我成材,她襄助我的父親取得瞭天下,她是全體李氏宗族最敬重的女人,豈是這種以色事君的女子比得瞭的?父皇,自入長安以來,你整日流連於深宮婦人之間,不肯親問民間疾苦,不肯聽聞良臣諫言;有功不賞,有過不罰,令賢臣寒心小人慶幸,大唐社稷危在旦夕,虧父皇還以兒臣為亡國之君,卻不知如今之大唐,已現亡國之兆!”

武德皇帝又驚又怒,自登基為帝以來,何曾有人敢於這樣和他說話,更何況還是自己一直愛護疼愛的兒子。他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一時間氣血上湧,隻覺得頭上一陣眩暈,腳下一個踉蹌,向後便倒。

李世民吃瞭一驚,急忙搶上兩步扶住瞭父親,武德一邊揮著手含含糊糊說著:“……不要……你這逆子……在……此……惺惺作態……”一邊卻止不住地頭暈目眩,根本站不穩當。

李世民叫道:“來人吶!”

長孫無忌率眾將聞聲湧瞭進來。

李世民皺眉說道:“陛下龍體不適,你們看護一下!”

待眾人將武德皇帝抬回龍榻之上,長孫無忌問道:“這邊如何善後,請大王示下!”

這是心中想瞭多少遍的事情,李世民毫不遲疑地道:“從此刻起這邊由你負起責任,這寢殿太悶瞭,不適合陛下休養龍體。那邊的東海池子邊上有個塢,裡面系著兩條龍舟,正好派用場。你帶人請皇上移駕湖上,每隻船上大約能夠載四十個人,你把兩隻船都劃到湖心去,另外再派人把守長生殿和船塢。要趕緊派人通知玄齡那邊,待宰輔們到瞭,立時護送他們進宮,記住,沒有我的命令,皇上的禦舟不能登岸。宰輔們來瞭的話就用另外那艘船把他們載到湖心去,讓他們在船上和皇上說話。”

長孫無忌遲疑瞭一下道:“那,讓他們跟皇上說什麼呢?”

李世民冷冷一笑:“你放心,這些人都是天下頂尖聰明的人,他們自己知道該說什麼!”

說罷,他轉過臉問長孫無忌道:“東西找到瞭麼?”

長孫無忌回頭瞥瞭一眼在榻上不住咳嗽斥罵的武德皇帝,從袖中取出一個鑲金黃匣子,李世民也不用鑰匙,抽出匕首將鎖撥開,掀開匣子蓋,赫然是三方天子玉璽。一方是傳國璽“受命承天”,一方是武德皇帝的印信“武德寶璽”,最後一方是敕書用璽“武德制敕”。李世民驗畢瞭璽,帶著長孫無忌大步走進偏殿,解開外胸甲自懷中取出瞭三道以金線鑲邊的帛書,一一展開,長孫無忌偷眼瞧時,卻是房玄齡的筆跡,用的是王楷。

第一道帛書上寫的是:“敕曰:朕受命承天,定鼎關中,續前朝國祚,奉李氏宗廟,以建成嫡長,立為國儲。然自武德元年以來,其不知修德敬天,驕恣狂妄,怠慢國傢政事,無寸功於社稷。朕數斥之,望其悔改,然建成頑劣,不思朕恩反生怨憤。既聯絡逆黨文幹欲圖不軌於前,又逼淫母妃穢亂宮廷於後。而今更於前日謀刺秦王不成復謀朕躬,梟獍之態畢露矣!唐室不幸,生此亂臣賊子,著既廢太子建成及其子嗣諸王為庶人,交秦王加以謀大逆刑。著上下臣工,各守其職,勿得驚擾。欽此!”

第二道帛書上寫的卻極簡單:“敕曰:齊王元吉,黨附庶人建成,參與謀逆不法情事,著即廢為庶人,交秦王治罪。欽此!”

第三道帛書是策立敕:“敕曰:天策上將秦王世民,秉性誠孝,才兼文武。自太原元從以來,克城叩關,招討四方,多有勞績。著即立世民為太子,掌東宮監國。蓋凡軍國事,諸臣上於三省,三省復稟太子處斷可也。上下臣工事太子一如事朕。欽此!”

李世民在三份帛書上一一用瞭璽,將玉璽收回匣內,卻將三道矯敕遞給瞭長孫無忌道:“速速派人將這三道敕書送與玄齡。”

待長孫無忌將敕書收好,李世民道:“你趕緊安排皇上移駕,我帶著叔寶趕回臨湖殿,寅時已過,再過一陣子參與今日廷議的大臣們就要上朝瞭,時候不早,我要趕回去主持大局……”

……

卯時三刻要進宮見駕,裴寂提前一個半時辰回到尚書省,那裡還有幾份要緊奏章需要奏皇帝親自處置。別的倒還罷瞭,山東李世勣、王珪關於拿獲原漢東王劉黑闥部將王小胡的表章卻是耽誤不得的。他卻沒有料到,隻這一夜短短幾個時辰光景,皇城內已然地覆天翻。

一進朱雀門他就覺得不對勁,周圍的護衛兵丁全都換瞭人,一個個身披黑甲各持刀搶,卻看不出隸屬哪個衛府統制。平日裡他走到這裡,帶隊輪值的統軍隊正之流會立刻跑上前來行禮,相國前相國後地諂媚,今日這些衛兵卻一個個對他極為蠻橫,揮動著刀槍問他身份。他遲疑瞭片刻,還是亮出通行的腰牌,衛兵倒也當即放行,然而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剛剛進入南省的大堂,就被幾十名軍士圍在瞭當中。他這才反應過來內廷有變,不禁倒吸瞭一口涼氣。

他捋著胡須用凌厲的目光掃視瞭身周的軍士一眼,冷冷道:“大膽!這是尚書省,朝廷中樞所在,你們奉瞭誰的亂命,竟敢在這裡擅動刀槍?”

卻見一名身著明光鎧的將軍分眾來道面前,抱拳行禮道:“老相國,得罪瞭,末將也是奉命行事,內廷三省的宿衛,已由末將率人接管瞭。”

裴寂大驚:“段志玄?”

段志玄笑瞭笑:“正是末將!”

裴寂氣得胡子都翹瞭起來:“南衙宿衛,沒有尚書省和十二位府的聯署命令誰都不能擅自更動,你怎麼敢……”

段志玄笑著打斷瞭他的話,口氣依然是畢恭畢敬:“老相國容稟,末將在軍中多年,自然曉得軍令利害。若是沒有尚書省和十二衛府的命令,末將怎敢擅自發兵接管南省宿衛?再說,便是末將膽大包天,原來的宿衛軍將不見命令也不會撤防,老相國想,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裴寂肅容道:“我這個尚書左仆射未曾簽署,哪裡來的聯署命令?”

段志玄一臉的不好意思:“老相國怎麼糊塗瞭?我們傢秦王殿下身兼尚書令和左右十二衛大將軍之職,他簽發的命令,自然是聯署命令。您老人傢雖說德高望重,這尚書省卻也不是您一個人說瞭算吧?我傢殿下身為尚書令,說起來還是您老的頂頭上司呢。”

裴寂聞言如遭雷擊,面色立時為之一變,他呆立瞭半晌方才道:“那命令何在?”

段志玄笑道:“命令隻有一份,在房玄齡大人手裡,他在門下省政事堂那邊侯著您老人傢大駕呢!咱們此刻便過去罷!”說罷也不容裴寂再說話,一揮手,上來兩名軍士一左一右將這位大堂朝廷首席宰相架瞭起來,二話不說便向外走。

……

已是寅時二刻,平日宰相們議政的政事堂中此刻熱鬧非常。尚書省左右仆射裴寂、蕭瑀,中書省的中書令封倫、楊恭仁,門下省的侍中陳叔達、宇文士及六位朝廷宰輔大臣分左右坐在大堂中央,周圍圍著一圈密匝匝的玄甲衛士,由龐卿惲、張士貴兩名殺氣騰騰的將軍統領。

諸相當中,唯有宇文士及事先得到瞭點風聲,猜出瞭個大概,因此此刻他倒顯得神情自若沉穩安詳。另外五個人到此刻為止還不知道究竟發生瞭什麼事情,裴寂和蕭瑀都是滿面怒容,陳叔達揚著臉看也不看周圍的軍士一眼,楊恭仁臉色蒼白惴惴不安。唯有封倫端著茶杯細細品嘗,神情淡漠,半點惶急疑惑的意思也沒有。

眾人正自沒奈何,卻見周圍的“兵墻”忽地裂開瞭一道縫隙,一個身著四品服色的文官走瞭進來。正是已經被武德皇帝親自下敕趕出秦王府的天策上將府長史房玄齡。

房玄齡一進來便滿面帶笑:“諸位相國大人受驚瞭,玄齡在此代秦王謝罪瞭!”

他話音未落,裴寂便冷笑道:“代秦王謝罪?若老夫記得不差,前些日子皇上剛剛下敕免去瞭你在天策府的職銜,並且明敕你不得再事秦王,怎麼,你敢公然違敕?”

房玄齡連連點頭:“老相國果然好記性,不錯不錯,玄齡也正自奇怪。四月廿三日上敕明明說得清楚,要玄齡不得再事秦王。可是不知為何,昨日皇上突然又下敕調玄齡回任,還道不得棄秦王。哈哈,諸位相爺明鑒,雷霆雨露莫非君恩,玄齡不敢有違啊!”

裴寂橫眉道:“一派胡言,昨日老夫就在南省當值,若是有這樣一道敕書發出,老夫怎麼會不知曉?”,說著,他扭頭問封倫:“封相,這道敕書可是你草擬的?”

封倫尚未答話,房玄齡卻笑瞇瞇地把話頭接瞭過來:“不急不急,老相國要弄清楚這件事情,我們有的是時辰,等我們辦完瞭正事,盡可慢慢探究此事。諸位相爺,玄齡奉王命,請諸位交出你們隨身攜帶的私人印信……”

李建成在顯德殿偏殿處理公務,一夜未曾歇息,五更天左右,他松瞭松筋骨,正欲起身去練武課,有內侍稟報齊王元吉來訪。他暗自發笑,知道這個老四什麼時候都沉不住氣,便揮手叫進。不多時卻見齊王帶著王府車騎將軍謝叔方一並走瞭進來,他不禁有些驚訝,問道:“叔方不是和萬徹一道在城外預備明日的郊送大禮麼?怎麼回城裡來瞭?”。李元吉陰沉著臉答道:“是我叫他回來的,出兵在即,父皇卻突然傳敕召見,我心裡面總不踏實,昨晚命人叫瞭叔方回來。大哥,你可知道父皇叫我們究竟是為瞭何事?”

李建成笑瞭笑,便將昨夜從內宮傳出來的消息簡要地給李元吉述說瞭一遍,說完瞭道:“這件事情雖說匪夷所思,卻也算不得如何瞭不起。父皇英明睿斷,這等小把戲豈能瞞得過他老人傢?前次是喬公山、爾文煥,此番又是王晊,二郎在軍前日久,這套手段倒用得純熟!可惜瞭,此番沒有楊文幹那樣的傻子等著給他墊背,萬徹和叔方在城外做瞭些什麼,皇上根本不用問,京兆劉弘基那邊心中明鏡一般。戰場上沒有回旋餘地,這種疑兵之計才能有所效用。可惜朝局畢竟不同戰局,這番手段搬到長安來用,就不靈瞭!”

李元吉聽畢半晌無語,緩緩開口道:“雖然如此,我卻總覺得情形不對。”

李建成神情自若地瞥瞭他一眼:“哪裡不對?”

李元吉沉瞭沉,神色凝重地道:“兵者詭道,詭者變也!詐一人不可用同謀!這是那年在慈澗,二郎親口對我說的一句話。對於同一個敵人,已經用過一次的計策絕對不能再用。對同一個敵人使用已經用過的策略,無異於將自己的腦袋湊上去讓人傢砍。他這許多年在戰場上縱橫不敗,這一條是頂頂要緊的。所以按道理說,前年楊文幹的事情一擊不中,反間誣陷這一手他就應該棄置不用才是,怎麼會在我出征前夕莫名其妙地又來瞭這麼一下子?”

李建成對自己這個一向被朝臣視為草包的弟弟不禁有些刮目相看瞭,他眼中露出瞭欣賞神色,輕嘆著道:“你能慮到這一層,也不枉瞭父皇和我對你的一片殷殷。二郎說的不錯,你慮的也有道理,可是歸根到底,戰場是戰場,朝局是朝局。戰場上,誰斬首多誰便是英雄,那個時候沒有寒暄客氣的餘地。可朝廷不同,這裡畢竟是文場不是武場,很多東西不能混做一談。”

李元吉思忖半晌道:“殿下,臣弟還是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為防萬一,你還是將萬徹召回城來吧。有他在你身邊,我心裡還踏實些!”

李建成擺瞭擺手:“算瞭罷,我宮中還有馮氏兄弟呢,你也不必如此惶然。目下長安城內,僅東宮內就駐紮著近四千餘人,再加上你府中的兵力,就算不把常何的北軍、劉弘基的金吾衛算進去,我們也是立於不敗之地的。就算要召回萬徹,也得等今日面聖畢再說,倒是魏老師那邊,應該去探視一番,不若今日從內城回來後你我兄弟一同過府,也和他說說這回事,看他是個什麼意思!”

李元吉沉吟片刻,無奈地點瞭點頭:“也隻能如此瞭!”

……

政事堂中一片寂靜,六位宰相面面相覷。裴寂面色凝重地道:“房玄齡,你率兵包圍三省,扣押樞臣,索要宰相印信,這是逼宮亂政,是大逆之罪,要誅九族的,你可明白?”

房玄齡笑瞭笑:“老相國之言,玄齡可不敢當。玄齡不過一介書生,何來逼宮亂政之能?不過裴公是宰相,自是怎麼說怎麼是,玄齡不敢自辯,待過瞭今日,玄齡當任憑裴公發落。如今要緊的是諸位相爺將隨身攜帶的私人印信賜予玄齡,時候不早,若是耽誤瞭見駕,玄齡可擔不起這個罪過!”

蕭瑀滿面怒容道:“房玄齡,你不過是天策府中一個執筆奴才,怎敢在此脅迫輔臣?老夫勸你趕緊懸崖勒馬,自縛請罪,否則誤瞭自傢性命事小,連累瞭秦王殿下,你就百死莫贖瞭!”

房玄齡心中暗自苦笑,這位宰相大人為人雖說梗直,卻未免迂腐瞭些。今日的事情辦好瞭,得罪此人卻是免不瞭的瞭。他的面孔板瞭起來,口氣冷峻地道:“諸位大人,玄齡身負王命,不敢怠慢。此刻尚書、中書、門下三省印信,已在玄齡手中。各位大人手上的私人印鑒,無論有無,均非關大局,秦王身兼中書尚書兩省掌令,自己就是宰相,若是諸位執意不肯通融,玄齡也不會過分相逼,隻是今日之事,或為諸公異日取禍之源亦未可知,還望諸位相爺三思!”

這話已經說得相當明白瞭,語氣雖委婉,意思卻是極清楚的。蕭瑀再遲鈍,也已經覺出不對頭。宇文士及默不作聲地取出瞭隨身的小匣,一邊笑一邊伸手遞給房玄齡道:“說起來不過一方印鑒罷瞭,你們如此興師動眾,未免也太小題大做瞭罷!”。他一交印,立時便打開瞭突破口,楊恭仁和封倫面無表情地取出鑒匣交給瞭房玄齡,卻依然是什麼話也不說。蕭瑀躊躇半晌,最後還是不情願地交瞭出來,面上卻仍然憤然不已,口中冷笑:“你們今日以刀槍脅迫宰相,可是開瞭一個大好的先例,翌日必有後世不肖子孫以刀槍謀奪大唐社稷!”

房玄齡也不辯解,笑瞇瞇地接瞭印鑒,轉過頭去望著裴寂和陳叔達。一直默不作聲的陳叔達此刻突然開言道:“玄齡,老夫的印鑒就在身邊放著,平日裡書畫題字,老夫都用這一方印。莫說你奉的是王命,就是皇上下敕書,也隻能免我的侍中,卻也沒有要這私傢印鑒的道理,東西雖不大,以帝王之尊,亦不可輕奪。你若要取去,倒也不難,隻需一刀將老夫殺瞭就是!”

房玄齡一愕,沒想到這個在朝中有名持重寡言的陳叔達如此硬氣。他又一轉念,三省宰相的私人印信均已拿到,短這兩個卻也無關大局瞭,便笑瞇瞇道:“既是陳相如此說,玄齡自是不敢再相強。時候不早,玄齡立時便安排諸位大人入宮見駕。”

說罷,他便不再理會六位宰相,伸手叫上張士貴,轉身走入內堂。

張士貴進來,卻見房玄齡正在案子上研墨,旁邊擺著一幅鋪開的帛書。他一邊研墨一邊說道:“用朱砂似乎要好一些,一時間卻也顧不得瞭,你在此立等,待我寫完瞭立刻帶著趕往內宮臨湖殿,請大王用璽,然後飛馬呈送左右金吾衛府,片刻都不能耽擱,明白麼?”

張士貴抱拳躬身應道:“末將遵命!”

房玄齡看瞭他一眼,笑瞭笑,提起筆蘸飽瞭墨便下筆,不多時一份命京城防務總管左金吾衛大將軍劉弘基封鎖長安諸門並在全城戒嚴的敕書已然草就。他在最上首的位置用瞭中書省的印信以及封倫的隨身私鑒,隨即又在下面隔瞭一個位置用瞭門下省及宇文士及的印,最後最下面才是尚書省印和蕭瑀的私鑒。他卷起帛書,面色凝重地交給張士貴道:“這份敕書關系著大王及眾將士的身傢性命,事體重大,你要謹慎留意才好……”

……

坐在龍舟上,身上裹著一層薄被,武德皇帝此刻心中難過到瞭極處,堂堂天下之主,九五至尊,竟然被自己的親生兒子算計得如此淒慘,被十幾名秦府親兵像犯人一樣拘押在皇宮池子中央的一條船上不說,竟連外袍都不曾穿上,被子裡面隻穿瞭意見睡袍。一朝天子狼狽至此,卻也是亙古未有,隋煬帝無道而失天下,臨終之際起碼冠服齊整。他有心斥罵長孫無忌,這位秦王舅爺此刻卻領著一隊親兵坐在另外一條龍舟上,雖說目光始終未曾離開自己,但這麼隔著水面說話,終歸有失他皇帝的尊嚴。

無奈歸無奈,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所在,他的心思反倒澄明起來。他將目光轉向自己船上那帶隊的軍官,問道:“你們追隨秦王謀逆,就不怕死麼?”

那軍官回頭看瞭他一眼,卻沒有說話。

武德又道:“朕是大唐之主,也是秦王的生身父親,他尚且如此忤逆。你們這些追隨他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事體的人,自己也該好好想一想罷!此等不忠不孝無君無父之人,你們追隨著他,能落得個什麼下場?此刻回頭,雖說錯已鑄成,但反戈一擊,扈從朕還宮召集勤王護駕之師,以功抵過,可免去誅九族之罪不說,以擎天之功,朕自是不會吝惜爵位,封爵不下國公,論職也當不低於四品,否則你們若是執迷不悟跟從反王到底,便是朕不殺你們,你們的主子為瞭保守機密以塞天下人之口,也斷然不會放過你們!”

那軍官轉過身來,臉上帶著一絲譏諷的微笑道:“陛下不必如此眷顧,末將原本便是世襲國公,陛下曾有敕,末將的傢人除名除籍,永不敘用的!”

武德皇帝一怔,詫異道:“你是?”

那軍官抱瞭抱拳,道:“末將劉樹義,陛下身為天子總理萬機,自是記不得罪臣之子瞭!”

“你是肇仁傢子?”武德皇帝一下子愣住瞭。

劉文靜乃是大唐開國的首功之臣,隋時任晉陽令,素與李氏父子多從往來。其時天下大亂,裴寂與其坐嘆:“天下方亂,你我不知何處安身?”,他卻笑答:“如君所言,正是豪英所資也。我二人才堪天下,可終賤乎?”。劉文靜平素與李世民交好,曾謂裴寂:“唐公二子,非常人也,豁達神武,漢高祖、魏武帝之樣貌!豈不是天意屬唐?”

大業末年,突厥敗高君雅兵,唐公李淵被劾,局面系於一發。劉文靜和裴寂在唐公面前力諫起兵曰:“公據嫌疑之地,勢不圖全。今部將敗,方以罪見收,事急矣,尚不為計乎?晉陽兵精馬強,宮庫饒豐,大事可舉也。今關中空虛,代王弱,賢豪並興,未有適歸,願公引兵西,誅暴除亂。乃受單使囚乎?”,這才堅定瞭李淵的決心。

起事之日,劉文靜親率甲士擒拿瞭隋室安排監視李淵父子的王威、高君雅等人。李淵於太原建大將軍府,自任大將軍,劉文靜任大將軍府行軍司馬。後又負責聯絡安撫突厥,在他獲罪遭誅之前,唐廷對突厥的事務多由他負責。後李淵改任丞相,他轉任大丞相府司馬,光祿大夫,加封為魯國公。武德建元,劉文靜出任門下納言,後因兵敗貶任民部尚書,陜東道行臺左仆射,因居裴寂之下,口有怨言,稱:“吾得志,必誅此獠”,遂被誣下獄。

武德皇帝之所以誅殺劉文靜,實是另有原由。劉文靜自在太原見到李世民開始,便處心積慮一意要將李世民扶上皇位。武德元年以後,他的這一傾向更為明顯。要命的是,劉文靜行事一向跋扈張揚,他位高爵顯,又是開國首功之臣,即使是當朝太子李建成,見瞭他也一口一個“靜叔”而不名。以他的身份地位,說出話來自然有人以為是皇帝心意。武德為此苦惱瞭甚久,終歸還是拿不定主意。

劉文靜為人行政,霸道專橫,其能也高,其德也薄。他扶植秦王的心思也並不純正。此人的心性頗高,若在亂世不啻奸雄之資。若是遇到強勢的君主,他或許可安安分分做個治事能臣,若是遇到羸弱之主,或為伊尹霍光亦未可知。這一層當時血氣方剛的李世民當然想不到,但武德皇帝卻是想到瞭的。故此躊躇再三,武德皇帝還是殺瞭劉文靜,並籍沒其傢,長子樹仁坐誅,次子樹義卻不知所終。沒想到竟然被秦王用做瞭親兵傢將!

劉樹義冷冷一笑,指著船頭一個釘子般站立手按腰刀動也不動的年輕武弁道:“那是末將的副手杜伏德,是楚王杜伏威的幼弟……”

六月的天,悶熱無比,武德皇帝卻隻覺得渾身一片冰寒。船上這兩個直接看押自己的下層軍弁,竟然都是與自己有著血海深仇的叛將罪臣之後,多年來李世民將這些人藏在府中,難不成就是要派這種用場。若果真如此,自己這個兒子的心性城府可就太可怕瞭。武德皇帝心中暗自叫苦,看來秦王今日之舉,決非貿然行事,即使是幾個專責看押軟禁自己的低級武官,在挑選上也是費瞭一番計較的,這個兒子,他幾乎把每一面都算到瞭!

武德皇帝絕望之餘,獰笑瞭兩聲,咬著牙從嘴裡吐出幾個字來:“不錯,二郎,你總算長大瞭……”

……

隨著東方一縷晨曦透出曉色,長安皇城太極宮的北門玄武門緩緩開啟,兩隊禁兵排列整齊地開出瞭門外,分左右站立在兩廂,盔甲上帶著一層層露水,長矛上閃爍著淡青色的光芒,一切仿佛與平日毫無二致。然則隻有這些守衛在宮門口的禁軍武士們卻知道,這一夜裡,這座天下第一禁地的大門總共開闔瞭兩次,僅僅三刻之前,兩百黑甲武士公然押接著帝國最具權柄的一幹宰輔大臣,剛剛從這玄武門經過進入瞭太極宮。這些下級的士卒並不曉得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他們一如既往地在這一天的這一時刻打開瞭玄武門,好讓那些進宮見駕面君的文武大臣們通過。

李元吉勒住瞭馬頭,皺起眉頭道:“今日是玄武門宿衛的應該是敬君弘,怎麼看不見他的人影?常何在這裡又是怎麼回事?是父皇下敕更改輪值瞭?”

李建成笑瞭笑,催馬上前,叫道:“常將軍!”

常何急忙上前抱瞭抱拳:“末將甲胄在身,不能給太子殿下施全禮瞭!”

李建成揮瞭揮手,溫和地道:“不礙的,今日禁軍不是君弘將軍當值麼?怎麼是你站在這裡?”

常何答道:“稟殿下,今日北門是老敬當值,他昨夜在此宿衛,此刻收隊訓話用飯去瞭,片刻就當回來。末將今日當值監門衛,故而在此!請殿下和齊王殿下出示腰牌。”

李建成點瞭點頭,從懷間取出一面鑲金銅牌,一面問道:“我們來得太早,皇上此刻該早課未畢呢吧?”

常何一邊驗看腰牌一邊答道:“皇上今日似乎沒開早課,半個時辰前便已經升瞭兩議殿。相爺們比兩位殿下來得早一些,此刻應該已經進去瞭。”

說著,他已然驗畢瞭腰牌,側開身道:“卑職職責在身,造次瞭,兩位殿下請入宮。從人衛隊,可在東墻根處列隊等候。”

李建成卻騎在馬上沒有動,神色躊躇地問道:“都哪些臣子已經進去瞭?”

常何恭敬答道:“裴相國、蕭相國、封相國、楊相國、陳相國和宇文相國都已經進去瞭,同進去的還有中書省草就敕詔的中書舍人顏師古。皇上昨夜給末將下瞭特敕,今日隻在兩儀殿接待太子和諸王宰相,其他臣卿一率免朝覲見。”

李建成沉吟瞭一下,又問道:“秦王呢?秦王進去沒有?”

常何笑瞭笑:“進去瞭,秦王殿下正好比兩位殿下早來瞭一刻,他是單騎來的,沒帶侍衛從人,隻有長孫大人和一位不認識的年輕大人陪在身邊,此刻都進去瞭,該還沒到兩儀殿。”

李建成和李元吉兄弟二人對視瞭一眼,心知那“不認識的年輕大人”必是東宮令王晊無疑。太子輕輕透瞭一口氣,笑著對常何說瞭句:“辛苦你瞭!”便自催馬前行。

李元吉回過身對著謝叔方道:“你帶著人和太子侍衛們在東側宮墻下侯者吧!今日估計時辰短不瞭,委屈你們瞭!”說罷,雙腿一夾馬腹,快跑幾步趕上瞭太子,兄弟倆放松瞭絲韁,讓馬兒踩著細細的碎步遛進瞭玄武門。

太極宮名為“太極”,其整體佈局也多帶有道傢風格。宮城四方,東曰青龍,西曰白虎,南曰朱雀,北曰玄武。《三輔圖》曰:“蒼龍、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靈,以證四方。自漢高祖定都長安建未央宮、長樂宮以來,宮城四門便以四靈為名,與漢初立國所奉行的黃老無為之學遙相呼應一脈相承。後雖經孝武帝刷新政治改尊儒學為國教的偌大更化,也並未改變長安宮城的規制名稱。歷朝在長安建都者,皆從漢制。玄武門所正對的便是擺祭道傢始祖神位的玄武殿,玄武殿橫不過四十餘步,縱不過二十步,東西兩邊隔著禦道分別是太極宮禦花園與玄武壇。玄武殿南是一個橫縱可容納萬人以上的大廣場,地面皆以玉白石鋪設,光滑平整可倒映人像。隔著廣場與玄武殿南北遙遙相對的,便是皇帝接見外任刺史太守州丞縣令的紫宸殿瞭。紫宸殿占地面積較大,東西橫約百步,南北縱四十六步。紫宸殿西便是皇帝封建諸王公侯伯或舉行改元大典的宣政殿,即漢之宣室;紫宸殿東隔著禦道依舊是禦苑。宣政殿南便是北海池,池岸呈弧形向東南略彎,紫宸殿西的禦道便從此處拓寬,順著湖岸斜斜往東,再折而向正南,到此處路勢更為寬闊,臨湖殿便建在禦道東側。大唐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清晨,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便是在此處遇到瞭武德皇帝的二皇子秦王李世民。

最先覺察出情勢不對的,反倒是一向粗率的齊王元吉。也難怪他起疑,自玄武門到這裡,二人騎馬緩行瞭將近一刻,卻連半個巡曳宮城的禁軍也未曾看到,太極宮的宮廷宿衛雖說不比前隋般緊肅,卻也不至於松弛到這等地步。因為皇帝的突然召見,李元吉本就惴惴不安,此刻見到如此詭異情景,更是大覺不妙。太極宮內宮本是李建成這個當朝太子常來常往的所在,此刻見到這樣一番光景,他原本篤定的心中也不禁疑雲大起。

“大哥,情形不大對頭,今日覲見恐怕沒有我們想得那麼簡單,雖說天尚未大亮,這宮城裡靜得如此詭異,委實不合常理。凡事反常不為無因,我看今日不宜再去兩儀殿瞭,我們還是回去的好。”李元吉突然勒住瞭馬頭說道。

李建成見他勒馬,隻得也跟著站下,他一面環顧四周,一面心中躊躇。雖說目下情勢有異,畢竟還不能確定是否真有事發生。若真個未見確實端倪便回去,且不說違抗武德的敕書必受申斥,便是朝中文武的嘲笑譏諷也著實受不得。然而此時此地,他心中卻又實實浮現出一股不知從何而起的焦躁情緒,仿佛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即將發生。再往前走,他的腿竟然產生瞭一種要打顫的沖動,便在他低著頭仔細思忖斟酌輕重進退兩難之際,一聲中氣十足的呼喚讓他回過瞭神來。

“殿下哪裡去?”

隨著話音,秦王李世民騎著馬自臨湖殿南走瞭出來。他一現身,李建成立時覺到情形不對。李世民本來今日就要見駕,因此他雖突然出現在此處,卻也並不讓李建成多麼意外,讓他意外的是,李世民渾身上下披掛著上陣廝殺的全副甲胄,雕弓斜斜挎在背上,箭斛中滿滿當當插著三十六支狼牙箭,可謂全副武裝。

“今日見駕,他怎麼這番衣著?他這副樣子,門監衛怎肯放他入玄武門?”李建成心中飛快轉動著,還未待他張嘴回復李世民的問話,一旁驚得心膽俱裂的四皇子齊王李元吉已經做出瞭幾乎是最本能的反應,他二話不說快速地摘下瞭掛在馬鞍子上的長弓,隨手抽瞭一支箭出來,搭在弦上瞄著李世民“嗖”的一聲便射瞭出去。可惜一時惶急,弓未能拉滿,那箭矢飛到半途便力竭墜地。

“元吉,不可莽撞,這是宮城,不可擅動刀槍。”李建成扭過頭大聲呵斥道,這個四弟當真魯莽,竟然在天子禁地對自己的親哥哥彎弓動手,真的傳出去豈不是要將老父親氣死,旁的不說,自己費盡苦心為他爭來的這麼一次出兵的機會就要前功盡棄瞭。他一邊呵斥元吉一面轉頭看李世民,卻見這位秦王滿面怒容地註視著李元吉,背上的雕弓不知何時已然拿在瞭手中。李建成更是不迭叫苦,這兩個弟弟都是性情剛烈之人,李元吉方才射瞭世民一箭,以此人的一貫作風,定然不肯善罷甘休,真的在這個地方動起手來,唐室就真的要在天下人面前鬧大笑話瞭。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李元吉那邊廂“嗖”的一聲,第二支箭已經射瞭出去。

這支箭的力道準頭均不錯,直奔李世民的面門而來。

李世民坐在馬上,一動未動,嘴角掛著一絲諷刺的微笑,待李元吉的箭飛到瞭面前,他揮動著手中的長弓隨手一撥,那箭立時偏去,打著旋兒在他身後斜斜飛瞭數十步遠,力盡墜地。

李世民氣定神閑,傲然端坐馬上,伸手緩緩自箭斛中取出瞭一支狼牙箭,不慌不忙地彎弓、搭箭,扯動弓弦,泛著青芒的箭尖緊緊鎖定瞭李元吉。

李建成哭笑不得地叫道:“二郎切莫動怒,此地不是意氣用事的所在!”說罷扭轉頭對李元吉叫道:“老四莫再胡鬧,趕緊下馬給你二哥賠罪。宮廷重地如此魯莽,父皇豈能饒你?”

便在此時,一聲弓弦響動清晰地傳入瞭他的耳鼓,隨即便是李元吉心膽俱裂的呼叫:“大哥小心,他射的……”

這最後的“……是你”兩個字,太子建成卻再也聽不到瞭,就在他扭著頭和齊王說話的空檔,李世民箭尖略向右偏,拉著弓弦的手輕輕一松,狼牙箭自太子的左太陽穴直直透入,帶著一蓬血霧自右耳穿出,李建成的身體在馬上晃瞭幾晃,“撲通”一聲栽落下來。

直到中箭的那一刻,李建成還沒意識到究竟發生瞭什麼事情。他的臉上滿是驚訝惱怒的神情,大張著嘴似乎在斥責元吉的大膽無禮,又似乎在質問蒼天,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李世民瞄準的明明是元吉,中箭落馬的為何竟然是自己?可惜這個疑惑,他再也沒有機會解開瞭。

處變臨險,李元吉的反應卻比太子敏捷許多。李建成墜馬的那一刻,他已然明白大事去矣;隨即撥轉馬頭欲縱馬狂奔,然而一轉過身,他卻又大大地吃瞭一驚。

就在他的身後,紫宸殿西側那原本半個人都看不見的禦道上,此刻突然間變戲法一樣出現瞭一隊人馬,約有數十人上下,個個盔甲鮮明刀槍亮眼。幾名統軍的將軍身著明光鎧手持兵刃正用冷酷之極的目光註視著自己。當先一員大將,跨騎烏椎馬,手提長槊,正是大唐第一勇將尉遲恭。

李元吉一見這般光景,立時手腳發軟。他怎麼也弄不明白,李世民究竟用瞭什麼手段,竟然突破玄武門外的重重宮禁將這一隊全副武裝的軍隊開進瞭太極宮。好在他雖不是什麼智能之士,腦筋倒還算靈活,略一轉念立刻撥轉瞭馬頭,雙腿一夾馬腹,又揮手在馬臀上狠狠加瞭一鞭子,沿著紫宸殿正門前的小廣場向東馳去。

隻要穿過禦花園的林子,就能抵達神龍殿東側,從那裡騎馬直趨兩儀殿,片刻可至。他心中篤定,李世民便是真個膽大包天,也萬萬不敢當著武德皇帝的面誅殺自己,隻要到瞭那邊,自己這條性命便算保住瞭。

在李建成墜馬的那一刻,李世民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胸中輕輕一響,似乎胸腔內什麼東西突然之間被人打開來,一時間各種各樣的滋味自心底湧將上來,隱約見似乎見到武功城箭樓邊兩個追逐嬉戲的孩童身影,再一恍惚,似乎又浮現出太原城關下兩個少年將軍珍重話別的場景。不知不覺間,幾點霧氣自眼眶中溢出,悄然打濕瞭他的面龐,而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便是這麼一恍惚間,李元吉已向東逃出瞭約一箭之地。

聽得對面將軍們的齊聲吶喊,李世民頓時清醒瞭過來,他也不多說話,催馬便來到瞭臨湖殿北側,撥馬向東,卻見李元吉一人一騎,竄入瞭臨湖殿東側的禦花園林苑中。人馬入林,弓箭就不便再用,隻能近身肉搏瞭。李世民此刻不禁猶豫瞭一下,建成已死,大局已定,他在考慮要不要放過這個二百五弟弟。

還沒等他拿定主意,一人一馬已然來在瞭禦苑一側,扭頭一看,後面尉遲恭等人正催馬跟上來,他嘆瞭口氣,催馬入林。

李元吉在林中催馬一陣急行,也不顧四周的枝杈荊棘將華貴的王服撕裂,並在手上臉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此刻隻要能逃出去,直赴闕下向父皇告變請命,他什麼都顧不得瞭。行瞭不多時,他但覺身周一輕,周圍的樹木草被藤蔓都少瞭許多,原來已到瞭禦苑邊緣。

他站在此處向西南望去,頓時手腳冰涼,心中的求生欲望頃刻間化為一片雲煙。

天策府驃騎將軍侯君集率領著程之節、秦叔寶兩員猛將以及若幹玄甲親兵正戒備森嚴地守在神龍殿東側的禦道上,那陣勢望之令人心悸。李元吉心中長長嘆瞭一口氣,以李世民排兵佈陣之能,怎麼會留下如此明顯的空子給自己鉆?怨不得李世民精明,隻怨自己太天真罷瞭!

他躊躇再三,一咬牙,撥轉瞭馬頭,沿著來路回頭行去。

林中道路難行,李世民皺著眉頭撥開周圍的樹枝藤蔓,小心前行。前面有侯君集擋著,李元吉這條路是走不通的,因此他雖追在後面,卻也並不著急,慢悠悠騎馬前行,小心翼翼地不讓周圍枝杈藤蔓傷著自己。

李元吉往回走瞭二十餘步,赫然看見渾身披掛的李世民正自騎著馬往這邊來,一面走一面警惕地看著四周。他眉頭一緊,計上心來,拿著弓翻身跳下瞭馬在馬臀上狠狠抽瞭兩鞭子,那馬吃痛,長嘶一聲放蹄向前飛奔而去。他卻轉身隱入瞭樹叢。

李世民正自前行,卻不防元吉的驚馬從斜刺裡突然間鉆瞭出來,慌不擇路間便要與烏鬃馬撞個正著。烏鬃馬跟隨主人久歷戰陣,早已有瞭靈性,此時見事不妙一聲長嘶,兩個前掌離地而起,竟然僅靠兩條後腿站立瞭起來。然而馬兒雖靈,卻畢竟是畜生,卻未曾想到這裡不同於戰陣,陡然間身子被抬起的李世民頓時一頭撞在瞭一根斜斜伸出來的大樹杈上,這一下措不及防,李世民頓時一陣頭暈眼花。沒留神左袖襯甲掛住瞭一根樹藤,待武鬃馬前掌往下一放,那藤條立時被抻得筆直,馬兒一動,兀自眼冒金星的李世民頓時被拉下馬來。

李元吉放驚馬,原本是想擾亂李世民的註意力,卻不想陰差陽錯之下李世民竟然真的落馬,他看在眼裡,不禁心中一陣狂喜。卻見倒在地上的世民皺著眉頭正欲費力地站起身來,隻是幾十斤重的甲葉子裹著,左臂又被樹藤纏著用不上力氣,一時間也難掙紮地動。這等天賜良機,李元吉怎肯放過,當時上前緊走兩步,餓虎撲食般撲上去摁住瞭秦王。

元吉突然現身,李世民吃瞭一驚,當即欲伸手抽劍。怎奈身子沉重,寶劍被壓在身子底下,左臂又動彈不得,僅餘右臂卻又被元吉牢牢摁住,李世民此刻處境著實狼狽,他皺著眉頭正欲呼叫,卻見李元吉左手摁著自己,右手伸手將弓弦捻松取瞭下來,一邊面目猙獰地瞪著自己一邊冷笑著道:“二哥好手段,大哥糊裡糊塗救命喪你手,想來也真冤枉,不急,小弟這就給大哥報仇,二哥呀,黃泉路上,你和太子做個伴吧!”

說著,他右手拉著弓弦在秦王脖子上纏瞭幾下,猛地兩手一收。李世民頓覺一陣窒息,連一絲氣都喘不上來,他大張著右手揮動拳頭猛擊元吉,奈何元吉此刻鐵瞭心要致他於死地,任著痛咬著牙雙手絲毫不肯放松,眼見著李世民揮拳的力道由強變弱,雙腿上的肌肉陣陣抽搐,臉色憋得鐵青,一隻腳已然踏入瞭鬼門關瞭。

便在這要緊時刻,泰阿寶劍自背後無聲地透胸而過,一股鮮血自劍鋒滑動處噴湧而處,濺瞭李世民滿臉滿身。

李元吉狂吼一聲,雙手力道緩緩放松,用難以名狀地復雜目光盯視著胸前正在回縮的劍鋒,僵立片刻,緩緩栽倒。

尉遲恭鄙夷地瞥瞭李元吉一眼,一腳將屍身踢開,上前扶住瞭正在咳嗽喘息的秦王。李世民苦笑著嘶啞地道:“這兩年不上戰場,反應都遲鈍瞭,性命險些喪在這畜生手裡。”

尉遲恭咧開大嘴笑道:“好在大王鴻福齊天,畢竟有驚無險。太子、齊王鈞已伏誅,大事已定,天下已是大王的掌中之物瞭!”

李世民坐著歇息瞭片刻,眾軍將此刻緩緩圍瞭上來,李世民看瞭眾人一眼,下令道:“全軍回臨湖殿中軍待命,弘慎即刻飛馬玄武門,通報常何,敬君弘兩位將軍,建成、元吉已死,要他即刻關閉玄武門,沒有我的命令不得開啟!”

張公謹應喏,快步跑出樹林,翻身上馬,直奔玄武門而去……

……

武德皇帝冷然端坐在龍舟之上,目光炯炯地掃視著跪伏在對面龍舟之上的諸位宰臣,此刻兩條龍舟並排停放,兩舷相距不過五六步的距離,雖說不能跨越,說話卻能聽得清爽明白。

“今日之事,你們都看到瞭,逆子忤逆朕躬,十惡不赦。你們都說說看,此事應當如何處置?”

聽瞭皇帝的問話,六位宰相均感哭笑不得,都這個時候瞭,皇帝居然還要提出如何處置秦王的話題,未免有些不識時務。隻是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固然要顧及站在背後的長孫無忌手下兵丁手中的刀槍,卻也要照顧到皇帝身為人主的尊嚴,這個回話可要萬分小心瞭,一個不留神,身傢性命就算栽到這裡瞭。

裴寂見到一路上的佈置,心中早已是一片冰涼。宮門被奪,宰輔被執,皇帝被軟禁於水上,秦王既是這一切的始做蛹者,對皇位已是勢在必得,太子和齊王的命運,恐怕堪虞瞭。隻是想歸這麼想,他卻知道自己此刻便是即時倒戈助秦王登上皇位,恐怕這位殿下也絕不會信任自己,反會以自己為見風使舵的小人。再者說,此刻要他向秦王的刀槍低頭曲膝,也是他萬難容忍之事。因此他報定主意,即使不得罪這幫膽大包天的逆臣賊子,也絕不多說一句話以貽天下恥笑。

蕭瑀卻是另外一番想頭,今天這個局面,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秦王竟然發動宮變直逼闕下,連老爹都囚禁瞭,這種事情在亂世雖說不少,但發生在眼前,還是令他有頭暈目眩之感。他在朝中歷來支持秦王,什麼時候都毫不避諱地為秦王說話,可是此刻武德皇帝的問話卻教他委實難以辯駁。他心中明白,武德皇帝說的分毫不差,秦王此舉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彌天大罪,因此他雖想著應該替秦王說些什麼,但張瞭張嘴卻又不知自己究竟該說什麼。

封倫垂著眉毛跪在那裡,什麼話都不說。平日裡日常政務,別的輔臣不說話,他絕不第一個發表意見,此刻面對如此天大樣事,裴寂蕭瑀陳叔達都不說話,他更是緘默不語。

眾人沉默瞭片刻,氣氛越來越尷尬,歷來謹慎寡言的老資格侍中陳叔達突然站瞭起來,在船上向著武德皇帝深深一躬,道:“陛下,太子建成,平素驕奢淫逸,悖逆不法,而今又欲謀刺國傢柱石,動搖社稷大業,臣請陛下降敕,奪建成儲位,廢為庶人,另敕秦王以開國勛績立為太子……”

《唐·玄武門(天下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