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夢裡的眼淚

接下來是寧檬的舞臺。她手起牌落大殺四方。她已經贏瞭陸既明十來把,把陸既明贏得就快要急眼。

新的一把結束,陸既明身上已經掏不出什麼玩意,得脫衣服瞭。

陸既明很後悔沒往衣兜褲兜裡多揣點東西。一邊從自己身上不情不願地扒著西裝外套,他一邊走進急眼情緒:“你是不是針對我?”陸既明把西裝往旁邊一摔,怒問寧檬。

寧檬一點沒遲疑:“可能是呢!”

陸既明要掀桌,被寧檬和曾宇航雙雙眼疾手快地按住。

寧檬扭頭問:“桌沒掀成,還玩嗎?”

陸既明咬牙咬得腮幫子上的筋都在蹦:“玩啊!誰怕誰是孫子!”

對面曾宇航笑得無限開心,跟偷到瞭雞的黃鼠狼一樣。

又兩把過去。

陸既明已經把襪子都脫瞭,還是有點耍賴的一次一隻拖瞭兩局脫的。現在他身上隻剩下襯衫和西褲。

曾宇航問他:“你裡面穿秋褲瞭嗎?”

陸既明一臉嫌棄:“誰穿那玩意!”

曾宇航對寧檬給出建議:“下回直接要褲子,別要襯衫!我猜他褲衩花色的!”

陸既明一隻腳從桌下踢過來,給瞭曾宇航小腿充滿瞭牛頓的一記踢。

這把牌玩到一半時,寧檬說憋不住瞭,起身去瞭趟衛生間。

她一走,陸既明立刻活絡起來,跳起來的樣子像被狗咬瞭似的充滿彈跳力。他拉著曾宇航開始倒手換牌,兩個人動作純熟得一逼,一看就是打小互相配合幹習慣瞭這種勾當,把上來湊局的賓館老板娘看得目瞪口呆。拜這三個北京來的人所賜,她這一晚上貢獻出來的目瞪口呆比從前十年都要多。

兩分鐘後,寧檬回來瞭。

她選瞭一張牌要打,想瞭想放回去瞭。

她換瞭另一張牌。

曾宇航一個激動,喊瞭聲碰。他對面的陸既明一臉想殺瞭他的表情。

那樣子像在說:傻逼,別打亂節奏!老子要贏!

但曾宇航抵擋不住碰的誘惑,對陸既明的滿臉殺氣選擇瞭視死如歸加以對抗。

他碰完打瞭一張牌,寧檬吃進。然後她不動聲色地拆瞭一副對打瞭出去。

曾宇航興高采烈大叫一聲:“胡瞭!”

他對面的陸既明臉色比炒過毒藥的鍋底還難看。明明說好由他贏的!

他把牌一推:“不玩瞭!沒意思!”

寧檬瞄瞄他,到底還是玩急眼瞭……

陸既明抓起外套起身就走,奔著門外大步流星地離開。曾宇航對寧檬說別理他,丫一準出去暴走瞭他就這德行。

寧檬悄咪咪地松口氣。

安全下莊,不用看他血脈噴張的胸大肌或者性感噴血的花色三角褲瞭。

打瞭半宿麻將,寧檬有點頭暈腦脹。她從陸既明房間裡出來,發現二樓有個小露臺。她直接走過去透氣。

她握著護欄仰頭朝天,深呼深吸吐納著混著霾的月光精華,讓自己千萬別後悔一時心軟錯過看半個裸男這件事。

在她吐納之間,身後有腳步聲。聽一聽,不是他。回頭看,是曾宇航。

她還真怕是陸既明出來跟她找茬。夜晚是情緒失控的最佳時機,黑色的夜最刺激情緒的發酵。經過一晚的麻將奮戰,她現下還有點理不清自己與陸既明之間的距離到底是又近瞭一點,還是因為暴露瞭自我的真實而變得又遙遠瞭一些。

這樣還拿捏不定的距離,讓她一時也還拿捏不出一個合適的心情與態度去面對陸既明。

但曾宇航就無所謂瞭。本來就是陌生人,變得熟悉些是熟悉的陌生人,熟悉不起來那就繼續做陌生人,沒什麼所謂。

好心態讓她對待曾宇航的時候無比輕松。

但陌生人一開口就是破除陌生的姿態,仿佛遇到相見恨晚的朋友般,自在而自來熟。

“寧檬,上把你點炮我胡瞭,你是不是得讓我贏一樣你身上的東西啊?”

曾宇航邊說邊走過來,和寧檬保持半米距離,轉身背靠在護欄上站定。

寧檬側轉上半身面向他,回答得大大方方:“想要什麼,你說吧。”

曾宇航兩個胳膊肘抵向後把手臂抵在護欄上,側頭一笑:“我要你的眼鏡。”

寧檬隻猶豫瞭一秒鐘就決定還是遵循願賭服輸的做人原則,把眼睛摘瞭,遞給瞭曾宇航。

借著賓館院內的路燈燈光,曾宇航看到寧檬那厚重的劉海直往眼睫毛上紮。

他想瞭想,說:“你把劉海捋到一旁讓我看一眼你到底長什麼樣,我就把眼鏡還你。”

寧檬對於這個要求是拒絕的。她說你別想用兩個凹透鏡就騙我賣笑。

曾宇航樂起來。

愛笑的大老爺們運氣總是不會太差,冬日的夜晚刮起瞭一小陣一小陣的風,這風有一小陣抽冷子變得大瞭起來,一下把寧檬的劉海掃開瞭。

寧檬趕緊順著風向轉個身。曾宇航笑著把眼鏡還給瞭她。

寧檬:“?”戴著問號臉把眼鏡架回到鼻梁上,她看到曾宇航臉上有種果然如此的笑。

曾宇航:“我猜得還真沒錯,你臉上最好看的一部分被你擋得嚴嚴實實的。”曾宇航指瞭指她眼鏡下的眼睛,繼續說,“你的眼睛,很亮,很有光。”他比量瞭一下眼睛在寧檬臉上所占的比例,又笑,“你這個臉型是小甜甜最喜歡的,她做夢都想自己能瘦成個巴掌臉,因為明明那個傻逼喜歡的大姐姐就是這個臉型。怪不得那天她看到你不戴眼鏡時很激動,她嫉妒你臉比她小一圈哈哈哈哈哈!”

寧檬就靜靜地看著曾宇航笑得像個大傻叉。

為瞭制止曾宇航用邪惡笑聲擾民,她出聲問瞭一個其實她已經猜到答案的問題:“請問小甜甜是?”

曾宇航停住擾民,回答:“許思恬,你認識吧?”

寧檬點頭:“哦,是她。她說我不戴眼鏡醜得令人發指。”

曾宇航一撇嘴:“你聽她胡咧咧!她還胡說八道講我長得不帥呢,這話能信?”

寧檬:“………………”

這一刻寧檬仿佛看到瞭談起自己外貌就不怎麼要臉的陸既明。果然誰的朋友像誰,自戀者的朋友都是自我感覺良好的人,為自己的容顏加冕打call時從不手軟。

曾宇航想瞭想,又從非自我贊美角度安慰瞭一下寧檬:“你別聽小甜甜的,她就是故意刺激你呢,不想讓你摘眼鏡變好看,她就是個小心眼兒。你呢,不戴眼鏡的時候就算不是超級大美女,拾掇拾掇也絕不比小甜甜差。”

寧檬推推鼻梁上的眼鏡,沒說什麼。誇她長得好看的話,她一點都不想打斷……

曾宇航靠著欄桿轉瞭九十度,變成一側身體倚著欄桿眼睛直面寧檬的側臉,他忽然開口:“其實我胡牌是因為我和明明換牌瞭。”

寧檬轉頭迎視他的目光,瞭然一笑:“嗯,我知道,他把三條五餅八萬換給你,你把七條八條九萬給瞭他,他缺幺,得單粘九萬胡牌,可是我臨時變卦,沒打九萬,拆瞭牌把你喂胡瞭。”

曾宇航一下被震懾瞭。

做瞭兩秒木頭人,他回神,講瞭一句寧檬聽著特別受用的話:“寧檬啊,我現在覺得明明他真是眼瞎心瞎有眼無珠啊,怎麼能把你這樣的妙人兒一個給放走瞭呢!”

寧檬冷笑一聲,說瞭句:“可不是!”

接下來幾天,日子過得基本規整起來。白天寧檬和陸既明到企業做盡調,曾宇航去傢裡公司以視察的名義打發時間。

中午午休時間寧檬不想和陸既明大眼瞪小眼,就借口消化食兒下樓溜達。溜達到門衛就和門衛老大爺聊聊天。門衛老大爺在這裡工作瞭很久瞭,特別善談。寧檬和他聊得挺好,就每天午飯後都過來和他聊一會,於是中午過起來倒也沒那麼無聊瞭。

晚上回瞭賓館,寧陸曾三個人繼續抓老板娘或同樣熱愛搓麻的老板娘妹妹一起打麻將。

從第二晚起寧檬發現陸既明身上起瞭變化。他打麻將打得空前認真起來,算牌記牌都特別走心,漸漸地居然變得很難贏他瞭。雖然不情願,但寧檬不得不承認,陸既明盡管性格缺陷極大,年紀像活在瞭狗身上,但他是真的聰明。隻要他靜下心認真想做的事,他就很能做出點樣子。陸既明漸漸成為寧檬難以取勝的勁敵。

為瞭改善贏得漸漸費勁的局面,寧檬采取瞭一個對策。她總是在打麻將過程中時不時問出個專業問題給陸既明。這時候陸既明的回答都是下意識地,告訴給她解決方法之後根本顧不上像白天在企業時那樣挖苦她,並且最重要的是,這招能很有效地打斷他算牌。

比如——

寧檬:“企業有個專利是以員工個人名義申請的,企業說這樣申請專利速度比較快。陸總這對企業有影響嗎?”

陸既明:“趕緊讓員工把專利轉給公司,現在不轉以後準備上市時券商也得讓他們轉。哎???靠!!!曾宇航你剛才打得什麼牌?你往裡面混什麼我都沒看清呢!”

又比如——

寧檬:“企業對省內幾個大客戶依賴性挺大的,這種重大客戶依賴,對我們私募來說有影響嗎?”

陸既明:“這是企業ipo的時候券商要註意的問題,我們倒還好吧,隻要企業能保證它的大客戶未來三到五年都能給訂單做,我們未來三到五年都有得賺,我們的投資能得到足夠的回報,就行瞭。哎???等等寧檬你剛才打得什麼牌???”

幾次之後,陸既明明白寧檬是怎麼回事瞭。等寧檬再要問問題時,他直接一個炸毛噴瞭回去:“你這個陰險的女人,你給我閉嘴!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幹擾我算牌!!”

這條路走不通,寧檬換瞭個新策略。她和曾宇航結成同盟軍共同抗敵。

寧檬私下裡教瞭曾宇航一套作弊暗語。

撓鼻子是要條子,摸耳朵是要餅子,捏下巴是要萬子。

兩人配合得親密無間,陸既明牌技坐火箭地漲也沒鬥得過他們這個作弊同盟。而同盟軍裡的兩位盟友也越處越好。

在他們親密無間地終於把陸既明又贏急眼又掀瞭桌之後,兩個人開開心心地提著一提啤酒去瞭露臺喝酒聊天,頂著冬日夜晚的小涼風互相贊美互相吹捧,差點就跪地磕頭義結金蘭。

寧檬小口喝著啤酒,借著酒精抵禦一縷縷的小冬風。她對曾宇航說,真奇怪,你和他都是有錢人,但我在你面前卻不自卑。

曾宇航搖頭晃腦一臉驕傲:他流氓,我謙和。

寧檬想瞭想,搖頭:不對,可能是因為你遊手好閑,所以我面對你時心裡沒有被精英碾壓的喪氣感。

曾宇航把啤酒罐捏變瞭形,很悲憤地提出瞭絕交要求。

寧檬咬著啤酒罐偷著樂。然後她把話題引到瞭陸既明身上。這話題她起頭起得非常同仇敵愾:“不過你脾氣是真的好。而你那位哥們的脾氣,唉,可真是一言難盡。說實話就沖他那個驢脾氣,他就算一輩子長這樣不變老他都找不到女朋友。同情他。”

曾宇航嗓音一揚:“他?他可用不著我們同情,他啊,心裡有道白月光,所以壓根也沒想過找女朋友。”

寧檬給出一臉驚訝表情:“哈?”

曾宇航面露猶豫:“具體的,我不能講。”

寧檬眼珠一轉:“剛才我胡牌你點炮,還欠我樣東西沒給。我就想聽聽這個瞭,你講完咱倆兩清。”

曾宇航小小猶豫一下後,臉色一變。那是一種撥開雲霧見月明的一變。

“嗯,或許我告訴你也是做瞭件對的事呢!”他這樣說著,把陸既明心頭那道白月光揭瞭出來,晾在寧檬的聽覺和想象裡。

“當年明明他爸媽……嗯,他爸,和他媽,都很忙,沒人顧得上他,月光姐姐和他們傢是世交,老陸就把明明托付給瞭姐姐傢照顧。所以明明他從十歲到十五歲期間,幾乎是長在月光姐姐傢的。姐姐大他五歲,用五年時間陪他一起長大。他什麼都聽姐姐的。至於他具體幾歲對姐姐情根深重的,我們也無法考證,反正我們知道,姐姐對他來說,像生命一樣重要。

“其實我們都覺得姐姐不適合他,姐姐把他當自己養大的孩子,媽媽怎麼可能會喜歡孩子?但明明不這麼認為,他覺得自己是爸爸。姐姐雖然很仙氣,但她喜歡肌肉男,不太接受姐弟戀。為瞭姐姐呢,明明就把自己的瘦骨架生練出肌肉來瞭。但身材能改年齡他改不瞭,這是由他傢老陸決定的。

“明明他的一切壞毛病,說起來都是姐姐給慣的。擰巴,壞脾氣,老處男!”

聽到這寧檬一口酒噴瞭。

“老處男也算壞毛病?”

這多少說明當事人潔身自愛吧……

曾宇航回答得很肯定:“當然算啊!這是孤僻的代名詞啊!”

寧檬:“………………”

她沒找出話來接,倒有人沖過來接瞭話。

陸既明暴走歸來,直接沖向露臺上的曾宇航,面目猙獰地吼:“你胡說八道什麼鳥玩意?!”

曾宇航毫不示弱地懟:“你鳥都沒玩過你又噴個什麼玩意!”

寧檬:“…………………………”好特麼辣耳朵。

陸既明頭一扭,瞪著寧檬沒好氣地說:“你別聽他胡說八道!”

寧檬:“哦。”

陸既明:“阿夢沒說過她不接受姐弟戀!”

寧檬:“……哦。”

原來胡說八道是指這個啊。

寧檬很短暫地在陸既明說的那句“阿夢她沒說不接受姐弟戀”裡沉浸瞭一下。

原來他的女神名字叫夢。

一樣是同聲系的名字,人傢叫夢,仙氣逼人,她就叫檬,酸倒牙根。

這就是所謂的天上人間的區別吧。

從這短暫的沉浸中浮遊出來,寧檬聽到曾宇航正在對陸既明開嘲諷:“你可醒醒吧!夢姐都特麼訂婚瞭!”

寧檬聽得一個小驚。劇情發展太快,她還沒系好安全帶,過山車已經開瞭。

陸既明梗著脖子吼回去:“屁!不還沒結婚呢嗎?沒結婚,光訂婚有個屁用!這又不是她第一次訂婚,慌雞毛啊!我告訴你,昨天我們還在發信息呢,她說她也很惦念我,她不久就回來看我!怎麼地,服不服,你還有啥想說的?!”

過山車在寧檬的思維裡一路狂飆,陸既明充滿八卦元素的話給足瞭狂飆的動力。

曾宇航被懟得直跺腳,吼瞭句:“有!陸既明你丫就是個大傻逼!”

陸既明在動口與動手之間選擇瞭後者,朝曾宇航撲瞭過去。

兩個人撕打在一起,從露臺撕回走廊,從走廊撕回房間。隔著走廊和門寧檬聽到陸既明在吼著連聲問:“你服不服?你服不服?”

老板娘迎著動靜上樓來,問寧檬:“這怎麼打起來瞭?剛不還好好的?那大高個輸急眼瞭就打小高個啊?妹子,你說我用報警不?”

寧檬從狂飆在思維中的過山車上下來,對老板娘篤定一笑:“不用,您放心,他們頂多互相扇扇嘴巴子,不能出人命!”

老板娘有點放心又有點不放心地下瞭樓。寧檬又在露臺上站瞭一會,靜靜地琢磨著陸既明的人設叫不叫女神的備胎。

身後有噠噠的腳步聲。那聲音一響,寧檬就知道是誰走過來瞭。

真可怕,雖然她已經不再是他的秘書,卻把他的習慣習性記得那麼清楚,幾乎已經形成瞭本能的辨識力。

真真可怕,就不能瞎亂想一個人。想曹操曹操就拎著啤酒來瞭。

寧檬回頭時,看到陸既明一手提著兩提啤酒,一手拎著兩個從房間裡帶出來的破沙發墊子。

他走到寧檬身邊,把破沙發墊子往地上一扔,自己坐上去一個,又拍拍另一個,示意寧檬坐過去。

寧檬忽然就想起瞭一個渾身毛的大哥拍著床說來啊來啊一起睡啊的表情包。

她忍不住一樂,走過去坐下瞭。

陸既明開瞭罐啤酒遞過來。

寧檬接瞭,問:“這是怎麼個情況啊,陸總?”

陸既明自己也開瞭罐酒,仰脖喝瞭一大口:“我不能輸給王八蛋曾宇航,我也要喝酒!談心!”

寧檬憋瞭足足兩秒鐘,回瞭句:“談心啊?我怕是級別不夠吧……”

陸既明一個扭頭往死裡瞪著她:“再說這些翻小賬的話我把你扔下去!”

為瞭保證談心不在時不時就炸的氛圍裡進行,寧檬決定讓陸既明變身。她以喝酒暖身之名義,勸誘陸既明說你看你連秋褲都不穿你肯定冷來先喝點酒,成功哄騙著陸既明dúndúndún連喝瞭三罐酒下去。

開瞭第四罐時,陸既明打瞭個長嗝。在這個嗝中陸既明雙眼變得水漉漉的。寧檬知道,陸既明開始暈瞭,他已經成功變身。

打完長嗝,陸既明無限滄海桑田地講瞭一句話。

“他們都不能理解我,一個都不能!”

這話裡的幽怨和錐心簡直有點催人淚下。寧檬聽得一呆。

陸既明又說瞭一句話,讓有點呆的寧檬徹底呆成瞭木雞。

“寧檬,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依賴你這麼離不開你嗎?”

寧檬心裡怦怦一跳。她當然不知道。可她知道的是,不用她問,變身後的陸既明就能依著這句話後面的軌跡,對她敞開心扉講啊講,直到講出那問題的答案。

這回變身後的陸既明,很乖很乖,像回到瞭他十歲那年那麼乖。

他說他很委屈身邊人都不理解他的執著和等待,他很憤懣他們對他的選擇橫加批判和幹涉,他很渴望有人能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人人都有堅持自己選擇的權利,無論對錯,加油。

他的委屈憤懣和渴望交織在一起在壇子裡發酵著,在被曾宇航戳瞭老底的夜晚終於拱開瞭壇塞子爆炸起來。

他需要一個聽眾,他企圖能打動這個聽眾讓她變成可以拍著他肩膀鼓勵他加油的那個人。

他把寧檬抓來瞭,來做這個人。

寧檬全程在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情裡,聽著前任老板給她講故事,一段真實的故事。

異城他鄉的多日相處,拉近瞭本不是同一世界的兩個人的距離。微寒冬夜裡為瞭抵禦涼氣纏身,讓人有瞭想要報團取暖的無形親密。

被酒精淘換瞭靈魂的人席地而坐,他仿佛再也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人。

故事的開始,是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忽然有天他被父母告知,他們離婚瞭。

小男孩說他對幸福對傢的概念在十歲那年父母那頓散夥飯後,戛然而止。

離婚後的母親跟著一個老外去瞭國外,從此瀟瀟灑灑。此後她的母愛都是通過明信片和那些不同時差的電話留言表達的。

父親也沒比母親靠譜多少,他身邊年輕女朋友一直換著——最近兩年是個二流女明星,年紀也就比他兒子大個十來歲。這位父親表達父愛的方式更粗暴而無溫度:他隻知道給兒子錢就好瞭。

十歲的陸既明,父母雙全,卻過得仿佛爹不親娘不愛。他除瞭比別的小孩有錢,在情感上活得像個乞丐。

他父親的公司在他十歲那年有番大舉措,忙到連女朋友都顧不上換。照顧他這件事就更加做不到瞭。他於是被寄養在父親八拜之交的鐵桿兄弟傢。那傢裡有個女孩,大他五歲,叫韓伊夢。

他從小見慣瞭父親的逢場作戲,他覺得那叫他反胃作嘔。所以現在和狐朋狗友們去酒吧喝酒時,他動嘴聊騷那些姑娘的時候,心裡真的一點跟性有關的念頭都沒有。他其實是在用聊騷嘲諷那些不自愛的女孩。他說要不是阿夢,要不是有她的陪伴,讓他活成一個正常人,他的性格也許會更變態,他可能不隻聊騷嘲諷那麼簡單,他也許會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尾隨那些女孩,然後殺人分屍也說不定。

從十歲到十五歲,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成長階段,是阿夢陪著他一起度過的。

——你覺得我現在脾氣特別不好是嗎?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是進化後的樣子瞭。我小時候那才叫性格炸裂呢。

十歲的他生氣父親和母親,這兩個口口聲聲說愛他的人,從來給不瞭他想要的簡單的陪伴。他變得別扭,愛發脾氣,暴躁得像隻小牲口。

等他被送到韓傢,那個仙女一樣的小姐姐,用她的笑,她的溫柔,她的關心,一點點撫平他的炸裂,一點點陪他長大。沒有她就沒有今天能與人正常交流的陸既明。

——哈,你別笑,我知道你笑是你覺得,我老發脾氣,根本不算正常交流。但對我來說,這已經是進化後的最好結局瞭。小時候我情緒不好的時候可都是菜刀不離手的,現在你看我哪有這樣瞭,最多扔點筆或者杯子而已。

變身後的陸既明像個十歲的乖小孩一樣,他用長大後的軀殼承載著童年缺失的乖巧,和那個十歲時不乖的自己,回溯出一個人格完整的小男孩。

他說,從十歲到十五歲,他的世界隻有一個人,就是韓伊夢。

但十五歲那年,他的世界又開始經歷陰晴圓缺。那年韓伊夢出國求學去瞭,他被老陸接回瞭傢裡,開始過十五歲少年的孤獨生活。

韓伊夢走的那天,他很認真地對她表白瞭,讓韓伊夢別找男朋友,等他長大。可是韓伊夢笑得前仰後合的,摸著他的頭直嚷嚷他好可愛。

她隻是把他當小孩子。她一直把他當小孩子。

他不服氣的,使勁長大,終於長到二十歲,他也出瞭國。他去找韓伊夢,再次表白。這回韓伊夢沒有再笑他,但她臉上有瞭恐懼,有瞭困擾,有瞭被打攪後的苦惱和不安。

原來她有瞭男朋友,又帥又有錢,還有六塊閃閃發亮的腹肌。她求他回國。

他永遠都會聽她的話,讀完書就回瞭國。

臨走前他問韓伊夢幸福嗎。他得到瞭一個甜蜜到醉人的回答:是的,很幸福。

他一路過安檢都沒有回頭。他怕讓阿夢看到他臉上掛著兩串沒出息的眼淚。那她更會把他當小孩子看瞭。

後來他在國內,聽說她的男友劈腿瞭。他立刻買瞭機票飛去國外。

可他送去的關懷安慰,在她眼中,依然不是出自一個男人的,他依然隻是個孩子。

這是他第一次懷疑在她身邊長大的那五年。因為她說她是看著他長大的,她與其說是他的姐姐,不如說更像他的媽媽。媽媽和孩子怎麼可以在一起呢?

她求他回國。她又交瞭新的男朋友,一片赤誠地去愛。她的男朋友又劈腿瞭。她人就是太單純,從來沒有防人之心,分辨不出哪個男人對她是真的愛到死,哪個隻是圖下新鮮。於是她總是在遇人不淑。

——你問我還好嗎?沒事兒,我習慣瞭。我知道我這樣子叫備胎,但我無所謂啊。我強扭不下她,那我就等著好瞭。等著她傷心的時候再叫我過去,我願意等到她看我時不再像看一個小弟弟,而是一個男人。總會有那麼一天的。我願意等。她陪伴瞭我一生中最孤獨絕望的五年。我願意不計較一切地等她,等她終有一天轉身看到我時,是在看一個男人。

寧檬被變身後的陸既明,震撼到瞭。她聽完十歲的他的故事,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怎樣一份深沉的愛?她隻聽著都覺得承受不起。

陸既明已經喝光瞭剩下的所有的酒。他醉眼迷離地笑,像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大白癡。

原來人都不可貌相。他看起來笑得沒心沒肺不知人間疾苦似的,可誰又知道他早就嘗透瞭那些疾和那些苦,早在他十歲那一年。

原來有錢人也是有有錢人的苦惱的。有錢未必就那麼好。有錢人的感情世界如此貧窮,窮到隻剩下瞭錢。

陸既明醉眼迷離大白癡一樣地笑,問寧檬:“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依賴你這麼離不開你嗎?想著法的想把你弄回我身邊來?”

這是一個首尾呼應的問題。寧檬對醉酒變身後的陸既明的智商第一次有瞭點刮目相看。他醉成瞭這個德行,居然還記得一開始時引出話題的那個問題,簡直就是不忘初心。

陸既明定住眼神看著寧檬。風吹開瞭她的劉海。她變得似乎有點不一樣瞭。他努力想透過鏡片看清她的眼睛,但酒精沖散瞭他聚焦的能力。他看得異常專註,可映入眼裡的卻終究還是一團模糊。

“因為”,他舌頭有點直勾勾地,在最後醉倒前掙紮著一定要講出答案,“你和她有時候真像啊。你們都縱容我,照顧我,變通自己的情緒來容下我的壞脾氣。你們都讓我有被陪伴的感覺。這感覺真的,讓我離不開你們。”

他說完醉倒過來,頭抵在寧檬肩上。

寧檬在冬夜漸起的風裡,一個人笑起來。

——所以你糾纏我,始終和我較勁,是因為我是一個可望不可及的人的影子嗎?

是的,自卑的她甚至不敢用替身這個詞來修飾自己的位置。她隻敢說自己是個影子,韓伊夢某方面的影子。

“寧檬啊,”陸既明把頭抵在她肩膀上嘟囔,“你就回來吧,你回來,我把你當拜把兄弟一樣供起來!你不想做秘書那就做項目,反正你就待在既明資本吧!我本來是不想讓你沾資本市場的烏煙瘴氣,可你非要沾,那好吧,我投降瞭!”

寧檬一個人笑著,像哄著和媽媽撒嬌的孩子一樣,用循循善誘的聲音,問:為什麼不想讓我沾資本市場的烏煙瘴氣呢?

那喝多瞭的撒嬌孩子哼唧瞭聲,在意識陷入徹底迷離前,說:因為阿夢就從來不沾這些烏煙瘴氣,你也別沾。

——沾瞭身上就有銅臭味瞭,就離他的阿夢身上的仙氣越來越遠越來越不像她瞭,是嗎?

可是那仙女,不就是因為沒沾這些世俗銅臭味,太天真太不食人間疾苦,於是才總是識人不清遇人不淑的嗎。

寧檬在異城冬日的夜裡,一個人平靜地笑著。涼風四起,把她血管裡的每一滴血液都吹得通透而冰涼。

她叫來瞭曾宇航,把喝多的陸既明一起扛回房間。

之後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狠狠沖瞭個熱水澡,用水溫捂活瞭涼透瞭的血管。她躺到床上。明明自覺內心一片平靜,卻久久輾轉難眠。

快天亮時她才睡著。鬧鈴一響她睜開眼。伸手摸摸眼角,呵,竟然是濕的。

她昨夜,居然替癡情人們流瞭一滴夢裡的眼淚。

第二天寧檬早早到瞭企業。大約一個小時後,陸既明也來瞭。他一坐下就把胳膊架在桌子上,用兩根拇指使勁壓著太陽穴。那副頭疼的痛苦樣子和每一個宿醉後的酒鬼都一樣。

揉瞭一會太陽穴,陸既明拱起眼皮,半死不活地朝寧檬“喂”瞭一聲。

寧檬順應那聲“喂”扭頭看他,忽然就被他還有點水腫的眼皮觸發瞭心跳加快的開關。

“你昨天是不是趁我喝多瞭敲瞭我的頭?”陸既明問得很認真。看起來他真的很頭疼,也因此真的是在懷疑寧檬借酒行瞭兇。

寧檬那加快的心跳緩瞭下來。

他把昨天酒後說的那些話都忘瞭。他忘瞭他在公元2013年的一個冬夜裡,變身十歲小男孩這件事瞭。

真是自私的有錢人。

發泄完自己的情緒,幹擾瞭別人的思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忘瞭再說。

他從原點兜個發瘋的圈子又繞回到原點,卻不管他把別人從原點處扯開多遠,還回不回得去。

寧檬強制引領著自己恢復平靜的那點心跳,也四平八穩地回到瞭原點。

面上鋪開一片不動聲色,寧檬回:“陸總,真的,我要是手頭有棒子,真不是打疼你這麼簡單。”

陸既明用宿醉的頭想瞭想:“就是你想直接打死我唄?情誼呢?你個喂不熟的,這幾天麻將算是白打瞭!”

寧檬呵呵一笑,說是啊,我眼睛白我屬狼。

兩句插科打諢,仿佛回到從前一般無二。

但寧檬知道,她的心境和以前是再不會一樣的瞭。

多日來靠著盡調和麻將拉近的那些距離,又變得遠瞭。她心裡仿佛豎起一道無色無形的墻,隔開她與陸既明。這是她拒絕成為別人的影子所做出的最無害的抵抗。

快中午的時候,寧檬意外接到蘇維然的電話。

她接起電話喊瞭聲學長,旁邊一上午都捧著頭哼唧的陸既明的持續哼唧聲出現瞭一個隔斷。

他開始豎著耳朵聽別人打電話。

蘇維然告訴寧檬自己也正在x市出差看項目,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是否可以一起吃晚飯。

寧檬被昨天陸既明酒後袒露的心情故事渲染得一上午都灰喪喪的,她想能出去轉換一下心情也挺好,於是對蘇維然說:“好啊!”

蘇維然告訴寧檬定好館子後他會把地址發到她微信上,寧檬說好的謝謝學長。

臨掛斷電話前,寧檬忍不住問出心頭一點小疑惑。

“學長,你怎麼知道我在x市出差?”

蘇維然笑出一個3D立體聲,那笑聲透過手機傳來,仿佛還攜帶著一個很立體的微笑表情。

這表情被投射在寧檬的視網膜上,和多年前在校園時看到的一模一樣。帶著過往印記的東西總是讓人心動。

寧檬為這笑聲所動,聽蘇維然柔和輕慢地說著:“我在富力城吃飯的時候,遇到瞭你那個小仙女閨蜜,是她告訴我的。”

這聲音,這語調,這親昵的語感,讓寧檬從感官大軍裡顫巍巍地扒拉出一個寵字來。

她覺得一定是自己的感官出現瞭錯誤,其實今天宿醉的人不隻陸既明一個。

寧檬收起手機,陸既明側身支著頭疼的頭,開始發問:“誰啊?”

寧檬敷衍作答:“學長。”

陸既明:“什麼事啊?”

寧檬:“沒什麼事。”

陸既明不高興瞭:“你眼裡還有沒有合作方領導?回答問題這麼敷衍!”

寧檬小嘆一口氣:“陸爺,我這是私事,就不向您匯報瞭。”

陸既明一拍桌:“不就是蘇維然要請你吃飯嗎,還遮遮掩掩的,有意思嗎?”

寧檬樂瞭:“您知道還非得問,您確實比我有意思。”

陸既明真生氣瞭,接下來的時間都沒怎麼搭理寧檬。寧檬對他問問題的時候,他解答得也特別沒好氣。沒好氣到之前那套“你這都不會還想做項目?我看你還是乖乖做秘書得瞭”的說辭又給搬瞭出來。

晚上下班,寧檬和陸既明分道揚鑣。她直接打車去赴蘇維然的約。

陸既明一個人晃蕩著回瞭快捷酒店。

回瞭房間他就往床上一癱。曾宇航一回來就滿世界地嚷嚷人呢人呢,來啊打麻將啊。

陸既明從床上狠狠坐起,狠狠回瞭一句:“打個屁!”

曾宇航越被懟越興奮,湊過來盯著陸既明的臉使勁看:“嘖嘖嘖!多麼心浮氣躁的一張臉啊!怎地瞭?怎不打麻將瞭?”

陸既明一巴掌呼開曾宇航討人嫌的頭:“滾!我這還醉著呢,打什麼麻將!我看你像麻將!”

他躺回去,哐嘰一下,低檔彈簧床沒多少彈力供他震蕩,他像陷進一個坑再也浮不起來。

曾宇航抬腿踢瞭他一腳,問:“我老鐵呢?”

陸既明把眉毛皺得快要連在一起:“你瞎啊,你老鐵我這不躺著呢嗎!”

曾宇航切一聲,毫不猶豫給出否定:“你算屁啊,我說的是小檸檬!”

陸既明憑著仇恨再次從床上壓塌的彈簧坑裡坐起來,發著狠地說:“你要是敢和她處得比我好,我就弄死你!”

曾宇航又切一聲,不理他的威脅,繼續問:“小檸檬呢?”

陸既明沒好氣地吼:“和人吃飯去瞭!”

曾宇航斜眼打量他,邪惡笑容在臉上漸起:“那人是個男的吧?”

陸既明賞瞭句就你話多,兩眼一翻又躺回床上失去彈性的彈簧坑裡。

此後的一個小時裡,陸既明不放曾宇航回房間,理由是無聊。曾宇航提議把老板娘和老板娘妹妹叫上來打麻將。可隻打瞭幾盤,不僅陸既明覺得無趣,連曾宇航也覺得特別沒勁。

沒有寧檬,牌局變得特別沒懸念,那種變化多端毫不可測的樂趣一點都找不見瞭。

於是草草散瞭局。

夜晚還很長,兩個無聊的人無聊到狼哭鬼嚎。

曾宇航忽然一拍巴掌,給瞭個建議:“既然我們這麼鬧心,不如去搓個澡聽段二人轉吧!葷段子解乏!”

陸既明一臉的鄙夷嫌棄:“滾!那什麼破地方?誰稀罕去第二次!”

話音落瞭地後,他從床上坐起來,下瞭地,穿好鞋子拿好外套。

曾宇航像個呆逼一樣看著他:“你要幹嘛去啊?”

陸既明沒答這個問題,他神遊似的突然反問出一句話:“你說我要是搓完澡再做個奶鹽浴,會不會顯得很娘啊?”

曾宇航一口血湧到嗓子眼:“………………陸既明你大爺!你丫就是個神經病!!”

寧檬到瞭約飯地點,看到蘇維然已經站在門口等她。

他不像陸既明那麼浪,冬天裡穿著件厚西裝就招搖過市。還不穿秋褲。也不知道那兩條腎挺不挺得到iPhone20問世。

蘇維然就很知道不拿自己身體和天氣冷暖叫板,他穿著薄棉外套,修身版,絲毫不臃腫,很有冬天該有的保暖派的斯文帥氣。

寧檬要走過去打招呼時,看到蘇維然接起個電話。她於是站定腳步先等他把電話講完。

蘇維然像變瞭一個人,神色凜冽,不茍言笑。他好像在指派下屬做事,指令下達得權威而凌厲。

她忽然想起瞭尤琪對她說過的話。原來她們講的真的是同一個學長,隻是這個學長有兩副面孔,一副凌厲凜冽不茍言笑,一副溫文爾雅如沐春風。

她真有幸,得到的是他的第二幅面孔。

蘇維然打完電話,一扭頭看到瞭寧檬。

他的凌厲凜冽立刻不見瞭,他的溫文爾雅如沐春風又回來瞭。

寧檬有點發怔。昨夜沒睡好,讓她對情緒的反應出現瞭延時。

蘇維然趕緊走過來,笑著,幾乎有點小心地,問瞭聲:“我剛才樣子太兇,嚇到你瞭?”

寧檬延時的情緒終於到位,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昨天沒睡好,反應有點慢!”頓瞭頓,她給剛剛的反應強行打補丁,“你剛剛雷厲風行的樣子,嗯,特man!”

蘇維然嘴角笑痕加大:“你始終是個開心果!”

他把寧檬帶進酒樓。菜上來之後,兩人邊吃邊聊。

寧檬問蘇維然住在哪,蘇維然說瞭酒店名字。寧檬覺得耳熟,想瞭想反應過來那是陸既明之前住的五星酒店。五顆星,“總”級別的人的聚集地。

蘇維然問寧檬過來盡調什麼公司,寧檬告訴他,是傢節能類企業。然後她禮尚往來地問蘇維然,他來看什麼項目。

蘇維然眼裡少有地閃起一道光,說:“我來看一傢生產VR設備的企業,很新鮮很有意思。”

寧檬以前瞭解過這東西,叫虛擬現實,戴上VR眼睛會有身臨其境的效果。

蘇維然說:“這東西在國內還比較新,但我預感未來它會很火。人們從來都肯為新鮮事物買單的。”

有瞭VR這個引子,寧檬不擔心找不到話題得強行尬聊瞭。一頓飯間,圍繞著VR的種種,蘇維然給她講得很生動起勁,她聽得也很津津有味。

對比上次投資文化公司從頭到尾一成不變的微笑,蘇維然這次眼神裡是始終帶著光的。這是對一件事從心底感興趣的表現。

吃完飯,蘇維然甚至問寧檬:“反正時間還早,不如我帶你去看看,讓你親身感受一下那副眼鏡裡的神奇?”

寧檬立刻說好。正好她也不想這麼早回賓館,回去瞭也難免又是打麻將。

她今天,就是不想打麻將。

蘇維然把寧檬帶去被考察企業。

這公司裡全是在加班的年輕人,朝氣蓬勃,不知疲憊。寧檬一進去就覺得自己的青春幹勁都被他們喚醒瞭。

蘇維然和企業的人打過招呼後,寧檬被充滿熱情的工作人員帶去體驗室。

體驗之前,工作人員表示,她需要先摘掉自己的眼鏡,再戴VR眼鏡。

寧檬小小猶豫瞭下,選擇暫時摘掉自己在心理上有面具功能的眼鏡。

她裸眼沖蘇維然靦腆而尷尬地笑:“我不戴眼鏡感覺就像脫光瞭衣服在大街上裸奔一樣,特別不自在!”

蘇維然看著她,微笑越發的溫暖起來:“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也沒戴著眼鏡,那會你可不像現在這麼不自信!”蘇維然忽然抬手把寧檬的劉海向一邊捋。親密動作發生得很突然,讓寧檬來不及做反應。等她回過神時,蘇維然已經松瞭手。

他對著她笑,笑容不再像哥哥看妹妹,而是一個男人在看著女人。

“你不戴眼鏡才好看啊!”他說。

寧檬心口怦怦跳著。她像回到瞭大一那一年,青蔥如朝露的她被一個陽光少年溫柔以待。

工作人員給她戴VR眼鏡時,她從對過往歲月的緬懷中回瞭神。

然後她覺得,自己剛剛好像被蘇維然撩瞭……

她眼前忽然一亮,自己剎那間仿佛置身懸崖山澗之間。她腳下是獨木橋,她正站在橋中央。

橋下是萬丈深淵,栽下去會屍骨無存般的險峻。

太逼真瞭。

寧檬站在獨木橋上,腿在發抖。

蘇維然在現實的世界裡鼓勵著身處虛擬地她:“別怕,沒事的,大膽往前走一走、感受一下!”

可她怎麼能不怕……實在太逼真瞭,她隻要腳一滑就會栽下深淵萬劫不復的。

她實打實的膽怯打顫,讓蘇維然異常興奮。他不停鼓勵她:走兩步試試,往前走兩步!

寧檬腿顫顫著,聽完這兩句話,一下就想到瞭范偉……

好吧,那就走兩步。

她試著抬腿,想在獨木橋上走出去兩步。

第一步還好,她站住瞭。可第二步太糟糕瞭,她找不到平衡,開始左搖右晃瞭!

再邁一步企圖找到平衡,結果天啊!她要掉下去瞭!

寧檬“啊”的一聲叫,要摔倒在地上。

但最終她沒有摔倒。她被人從後面果斷及時地摟進一個懷抱。

寧檬把VR眼鏡推開,發現自己正靠在蘇維然胸膛前。

她抬著頭,他低著頭,視線交匯在兩顆頭的中間。

寧檬看到蘇維然嘴角有隱約笑意,那笑意和當年他監考,她交卷子,他對她說,你挺厲害的,一模一樣。

鼻間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淡淡古龍水味,是水果香花香和輕輕煙草味的混合。很特別的味道,催人情絲旖動,一如這香氛的名字,寄情。

寧檬被這淡淡味道從現時與過往的混雜中喚醒。她暗暗對自己身體發力,讓後背離開蘇維然形成瞭擁抱態勢的胸膛。

剛剛和異性有瞭過於親昵的接觸,盡管隔著彼此冬日的厚衣服,但寧檬還是有點面紅耳熱。她從小就這樣,嘴巴調戲起人來可以很過分,身體接觸起人來就變得很慫包。

寧檬把VR眼鏡從頭上徹底摘下來,有點靦腆有點興奮:“學長,這個東西,真的很刺激!”

蘇維然看著她,忽然抬起手揉瞭揉她的額前劉海:“看你這麼開心,我想我在這多留一晚是值得的!”

寧檬聽著這春風化雨的聲音,一時又有瞭時空交錯的感覺。好像又回到瞭校園時代,眼下這個笑著和她說話的人,分明就是多年前那個陽光學長。

寧檬被揉到眼前的劉海擋住瞭視線。她從耳朵裡聽到自己的怦怦心跳聲。

她上學那會見到學長時的心跳,穿越時空跑到耳朵裡來瞭。

蘇維然打車把寧檬送回快捷酒店。看到她住在這裡,蘇維然沒有露出質疑或者嫌棄的神色,甚至還說:“我剛入行的時候也住在這樣的地方,沒關系,幹幾年就好瞭,有瞭資歷能力以後,四星五星就是你的標準匹配瞭。”

寧檬笑起來。

看,隻有從草根發跡的人才懂草根。像陸既明那個二世祖,住次快捷幾乎要去跟政府申請進步獎瞭。

所以和他真的不是一路人呢。

寧檬甩掉那個因為反面對比而出現在腦海中的人,問蘇維然:“學長,這傢VR公司你會投嗎?”

蘇維然起初跟她談起這傢公司、談起VR時,眼睛裡的那種光還在,但這光從興趣漸漸轉為瞭理智:“還得再看看,畢竟是新興事物,得算好未來投資回報率是否值得一投。”

理智上說,寧檬沒覺得蘇維然的話有什麼不對。

甚至隨著蘇維然的話,她也冷靜瞭下來。那些從眼鏡裡看到的懸崖高山湍流礁石從逼真的立體變得漸漸扁平直至隱去,隨後浮現的是投資回報率的計算公式。

她想起陸既明說過的一句話。做投資,光有興趣和愛是不行的。做投資不是做慈善,是要求有回報有收益的。投資人也需要先吃飽先賺錢,有瞭盈餘之後才能為富且仁。

所以投資,這是一個需要理智和適當刻薄的職業,光靠心中有愛的話,最後大概誰都得餓死吧。

但從情感上講,寧檬還是希望這樣的新鮮事物,尤其是中國自己制造的這種新鮮事物,能夠得到更多的發展空間和機會。

都奔著盈利去,市場最終就是一攤浮誇的泡沫。有時候人活著,除瞭錢,還是應該有些風骨和愛的。

——在可以賺錢的前提下,再有上一些情懷,也總是挺動人的,對嗎?

臨分別前,寧檬這樣對蘇維然說。

蘇維然走後,寧檬剛想進賓館,頭頂忽然傳來一聲招呼。

她抬頭看,發現曾宇航正趴在二樓露臺欄桿上沖她擺手:“小檸檬,快上來!”

他旁邊不遠站著陸既明,她眼神掃過他面孔時,他開瞭噴腔憤怒發問:“大半夜在外邊瞎混,能不能學點好瞭?”

這道問題槽點太多,寧檬沒法回答。

不甘人生寂寞的曾宇航搶瞭答:“她沒瞎混,她管那人叫學長,他倆認識!”

陸既明扭頭噴他:“滾!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傻逼!”

曾宇航不理他,繼續沖樓下的寧檬騷氣兮兮地招手,像個流落民間的男花魁一樣:“來啊來啊,小寧檬上來啊,一起喝酒扯大天啊!”

寧檬鬼使神差地受瞭這魔性召喚的蠱惑上瞭露臺。

曾宇航一見到她上來就迫不及待地問:“小檸檬,怎麼樣,和學長共度的夜晚美好嗎?”

寧檬言簡意賅:“美好。”

曾宇航轉頭沖陸既明擠眉弄眼。

寧檬一邊小口喝著易拉罐啤酒,一邊瞄著陸既明和曾宇航。

總覺得他們倆今晚有點怪怪的……

“你們倆,今天看起來……嗯,不太一樣!”怎麼都有點gay裡gay氣娘兮兮的?

曾宇航眼一亮,興奮地說:“是不是覺得我們倆今晚皮膚特別好?我們去澡堂子泡澡做奶浴瞭!”

寧檬一口啤酒噴出來,差點嗆吐血。

大爺的,果然,很娘!

曾宇航有沖過來給寧檬拍拍背的打算,但被陸既明一腳絆瞭個大馬趴(俗稱狗啃屎)。陸既明為此般美景發出瞭散心病狂的驢叫般的笑聲。

寧檬覺得這個二百五前老板的幼稚病沒救瞭,難怪他喜歡女人的風味是按照找媽的標準來的。

曾宇航爬起來和陸既明撕巴瞭一陣後,體力不支被陸既明按倒在地連聲問服不服。差點被按進水泥地裡的曾宇航真誠宣稱服瞭服瞭以及我沒脾氣瞭不鬧瞭真的。

寧檬淡定地喝酒,淡定地看著她這位被按在地上的新任老鐵。

好賤哦。打不過還非要打。被打瞭就立馬就認輸。

如果是她,那是誓死也要喝口酒吐到陸既明臉上的。

她的吐酒遐思最終被曾宇航的說話聲打斷:“小檸檬我跟你說,你今晚不在,我們倆都要無聊死瞭!隻能以互相找茬互相鬥毆來度過這漫漫長夜。可見你在我們心中的地位,多麼的重要,簡直已經是無人可比沒你不行瞭啊!”

寧檬忍不住噗地樂瞭。

曾宇航以為她是被他的花言巧語抬得開心。

寧檬由著他去誤會。

但她自己知道剛剛的那聲笑,是與開心全然無關的。

那其實是她對曾宇航那句“你在我們心中的地位無人可比”的自我嘲諷。

什麼無人可比?她本來也不過是個影子罷瞭。

她笑瞭笑,安慰曾宇航:“放心吧,盡調馬上就完成,無聊的日子結束在即,咱們就快回北京瞭。”

寧檬回瞭房間。

曾宇航瞄著陸既明問:“明明,你今晚狀態不對哦!剛剛居然一直不說話由著我唱獨角戲,這對戲霸的你來說可太不正常瞭喔!”

陸既明皺起眉搓下巴:“我總感覺她今天有點怪怪的,可又找不出是哪裡怪。”

曾宇航想瞭想,問:“你昨晚跟她說什麼瞭?”

陸既明一副死魚臉:“問題就在這,我要是能想起我昨晚說什麼瞭,我可能就知道她今天為什麼這麼怪瞭!”

陸既明說著嘆瞭口氣。

曾宇航:“你丫又怎麼瞭?”

陸既明意外地有點悵然:“你說奇怪不奇怪,我特麼居然覺得在這打麻將比回北京有意思。”頓瞭頓,他說,“我有點不想回去瞭。”

曾宇航噗地噴出口酒。

擦擦嘴巴子,他問:“你想過這是為什麼嗎?”

陸既明真的認真想瞭想:“因為……寧檬好玩?”

曾宇航翻白眼:“除此之外呢?”

陸既明一副白癡臉:“?”

曾宇航服瞭這個情感上的大傻逼:“你就不能仔細想想,你這樣,是不是,因為,喜歡她?!”

這回陸既明情緒上來瞭。他很激烈地反駁:“別總瞎猜,你有八卦妄想癥啊?老子心裡隻有阿夢,老子可不是腳踏兩船的人!”

曾宇航瞪著他,終於沒忍住揚著手裡的易拉罐把啤酒往他臉上潑。

“你丫就是頭情智雙商都負二百五的蠢驢!”

第二天在企業盡調的時候,陸既明心情一直不好。他也說不上為什麼,就是心裡不痛快,尤其一看到寧檬,他就會想起她昨天厚此薄彼和人私會吃飯不陪自己打麻將,這麼一對比之後他就不痛快得直想掀桌。

這樣的不痛快情緒導致寧檬過來和他說話時,他答得很不耐煩以及很沒好氣。

寧檬:“陸總你在x市有沒有什麼人脈關系啊?”

陸既明沒好氣的一口回絕:“沒有。”

過瞭一會,寧檬又問他:“陸總你能幫我和曾宇航問點事嗎?”

陸既明再次沒好氣地一口回絕,且回絕得絕無餘地:“必然不能。”

寧檬:“……”

之後寧檬嘆口氣,去走廊打電話。

她回屋後不久,手機鈴響,陸既明聽得煩,直接吼:“私事出去接!”

寧檬嘆口氣,出去走廊聽電話。

之後她又出去接打瞭幾個電話。

再進屋時,她跟陸既明提出請假請求。

“我想出去一下,臨時有點事。”

陸既明用腦子和屁股一起想瞭想,覺得這裡人生地不熟,寧檬有事要出去的話,那這事一定和去私會蘇維然有關。所以她剛剛利用工作時間打的那些私人電話恐怕也是發生在蘇維然身上的。

這麼一推想陸既明立刻不樂意瞭,被人挖墻腳的感覺排山倒海撲面而來。他皺著眉拉著臉拍著桌,訓誡寧檬:“寧檬,我希望工作時間你能把公事私事給我分清楚!這是上班時間,給你看資料用的,不是給你出去辦私事的!”

寧檬殷勤地的連連點頭連連說著是是是。她知道陸既明有點故意找茬,雖然她不知道他找茬的根本動機在哪,她又哪惹他不痛快瞭。但她知道這會和他犟是沒有用的,順毛摸這暴脾氣的驢才是正確的解決方式。

可是這次驢的毛有點難摸:“不許去!”陸既明拍桌叫板,下瞭指令。

寧檬解釋:“陸總,我這事刻不容緩,一定得出去一下,這事其實是……”

陸既明拍桌打斷她。他把桌子都快拍碎瞭,吼:“跟我來勁是吧?頂著幹是吧?今天你要是敢上班時間出去,我就告訴石英你擅離職守不好好工作讓她開瞭你!”

寧檬本來想告訴陸既明,她出去是要去幹什麼的。

可是看著眼下陸既明又開始口不擇言的態度,她想還是算瞭。

“沒事兒,那你就直接和石總說吧,反正我已經跟她先請完假瞭,她準瞭。”

她在陸既明氣得一陣紅一陣綠的大花臉中,從容地拎起包包出瞭門。

下午,寧檬回來瞭。

一整個下午,陸既明對她都沒有好臉色和好聲氣。

快下班的時候,寧檬主動匯報:“陸總,所有材料我都看完瞭,我們在這邊的現場盡調應該可以結束瞭。”

陸既明沒好氣地哼唧瞭一聲:“知道嗎,我前天就已經把資料都看完瞭,昨天今天純粹是給你機會陪你多實踐,結果你呢?不珍惜機會上班時間跑出去辦私事,我告訴你寧檬,但凡以後再有和石英合作的項目,我都不會再給你機會!”

寧檬聽著他這番有點傷人的話,解釋點什麼的欲望一下就沒瞭。

“好的,陸總您開心就好。”

三個人當晚就都回瞭北京。

寧檬還是坐高鐵,陸既明和曾宇航開車走。

臨出發前曾宇航極力邀請寧檬一起坐車走,寧檬委婉但堅決地表明瞭態度:還是讓我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不歡而散吧,你看你哥們拉得兩米長的鞋底子臉瞭嗎?我要是上瞭車他能拿那臉臭死我。

曾宇航看看陸既明天然中毒色的大喪臉,嘆口氣,認命地說:那好吧,回見,老鐵!

結果因為這句老鐵,回京的路上他被不順心眼子的陸既明折磨踐踏瞭一路。

回北京的第二天,石英帶著寧檬到既明資本會議室一起開會,就盡調事宜進行後續討論,以對企業的投資可行性進行進一步分析。

本來寧檬是想單獨先和石英匯報一下的,石英卻說去既明資本一起討論吧,省得你再說二遍。

寧檬知道,石英這樣做是因為比較偏信陸既明的判斷,畢竟她還是個項目菜鳥。

會上曾宇航也在。陸既明對石英解釋說:“我發小兒想一起聽聽,他手頭有個幾千萬閑錢,算是我的一個LP。”

石英立馬笑瞇瞇直說榮幸。

從頭到尾,陸既明都沒正眼看一下寧檬,他又變回瞭那個金字塔尖的人。

多日來的異城相處像是他落入凡間的一場歷練,現在他從凡間回來瞭,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又成瞭那個屬於不同世界的人。

寧檬有一點點恍惚的感覺。回瞭北京,回瞭這個喧囂繁華的大都市,人的位置重新各就各位,在異城拉近的那些距離隻屬於異城。

石英的說話聲打斷她的恍惚。

石英對陸既明問:“陸總,您覺得這企業怎麼樣,有問題嗎?”

陸既明回答她:“材料我都翻瞭一遍,這企業資質挺好的,盈利能力不錯,沒什麼問題,可以投。”

他的結論一給出,石英還來不及笑,寧檬抓緊時間開瞭口:“陸總,您……確定企業沒問題嗎?”

陸既明終於轉頭看瞭她。可這一眼是有多不耐煩啊。

他就在這不耐煩的眼神裡,聲音平板到幾乎苛刻地說:“對,沒什麼問題,你有什麼不同的高見嗎?”

寧檬迎著他“高見”的輕諷,在曾宇航鼓勵的眼神中,定下心緒,從容而勇敢地說:“高見是絕不敢當的,不過我真的發現瞭企業的一些問題。”

寧檬的聲音溫婉卻堅定地響在會議室朗闊的空間裡。

她說,發現瞭企業的一些問題。

一些,是些。所以不是一個問題。

這個對量的修飾詞引起瞭陸既明的興趣,於是他把不耐煩暫時收斂瞭起來,打算聽一下寧檬到底會把“些”說出什麼內容來。

石英給瞭個過渡句,為寧檬接下來的發言起到瞭非常貼心的承上啟下的作用。

“寧檬,那你就說說看,企業有什麼問題。”

寧檬先拿出一疊紙,一式四份,一份留給自己,其餘三位分發給瞭會議室裡其他三個人。這是她昨天回到北京後聽石英說第二天要開會,連夜整理的相關資料。

“先請各位領導看下材料的第一頁。這是節能企業最重要的一項專利技術,但它並不在節能企業名下,它是以個人名義申請的。”

陸既明低頭看著文件,清楚記得有晚打麻將的時候,寧檬問過他這個問題。

“盡快轉到公司名下就好瞭,這不是什麼大問題。”陸既明把那天告訴過寧檬的說辭,難得耐心地又拿出來說瞭一遍,末瞭在成宿不痛快的心情作用下,忍不住又小補瞭一刀,“在企業的時候這問題你不是問過我,我不是也告訴過你瞭嗎?”

——而你現在還拿出來說,有沒有這個必要啊。

這是陸既明省略沒說但在場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一句話。

寧檬被陸既明這不明不暗的一懟後,沒躁沒餒,依然得體大方:“陸總您先別著急,您把材料翻到第二頁。這一頁是張百度結果的截圖。我在百度上搜瞭下申請專利人的姓名,結果搜到瞭一條招聘信息。發佈這條招聘信息的,同樣是傢環保節能類的公司。而這傢公司的法人那裡,寫的就是專利申請人的名字。”

寧檬說完這段話,給其餘三個人留瞭一點點時間讓他們看材料上的百度結果,以及,不逼得那麼緊,緩緩地道出結果,給陸既明留個臺階下。

她瞄到陸既明皺起瞭眉。但依著她對他的瞭解,她知道他現在皺在一起的眉不是因為生氣,而是有些懊惱。他從前要是發現自己疏忽瞭什麼事情,就會像現在這樣皺眉。

停頓瞭一下後,寧檬繼續說:“這項專利技術是節能企業賴以經營的重要技術,但從網上找到的信息看,這項技術未必會轉讓到節能企業名下,因為畢竟它的申請人自己也經營著一傢同類型的公司,所以未來,這項專利技術是存在不再供給企業使用的風險的。”

第一個問題說完瞭。會議室裡其餘三個人,人人臉色各有不同。

石英對寧檬充滿意外和贊許。她意外這個手下通過一次現場盡調可以進步這樣多。她贊許她細心犀利,是個做項目的好料子。

曾宇航眼睛瞪得炯炯有神,要不是此時此刻拍巴掌鼓掌會顯得有點low有點兒戲,他特別想給他的麻將搭子新收獲的老鐵鼓鼓掌。

陸既明臉色最復雜,懊惱,驚奇,服氣,贊許,以及打臉,這種種的情緒在他的面皮上來回穿插交織著。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匹老馬在寧檬這頭小馬駒面前失瞭前蹄。

人如果糾結一樣事物到底是否正確,在做查驗時一定會十分仔細;而一旦判定過瞭某樣事物是正確的,再做查驗時往往會很輕易就跳躍過去。

當他翻閱企業資料查看到專利申請人是個人時,他立刻發現這個問題寧檬是問過他的,而他也給她分析講解過瞭,處理起來是沒什麼難度的。於是這個事項就被他很順理成章地跳躍瞭過去。然而就是這個跳躍,讓他忽略瞭埋藏在更深處的問題。

陸既明隱隱察覺到,自己最近有些心浮氣躁瞭。

對身為秘書的寧檬,他一直是欠缺風度的,但對於現在做項目的寧檬,他還是該盡量選擇公正。

於是他壓下瞭變化交織的諸多情緒,對寧檬說瞭聲:你做得很好,這個問題是我疏忽瞭。

寧檬一下被誇愣在那。她一度懷疑陸既明是不是被什麼東西附體瞭,於是才說瞭那句他從前死都不會說的肯定她的話。

石英趕緊打圓場:“陸總您也太客氣瞭,這怎麼能是您疏忽呢?您是老板,坐鎮大局的,這些細節就得讓寧檬他們這些下邊的人去發現和解決,不然項目人員和老板還有什麼分別?”

這是一通通過區分等級不同來對陸既明進行安慰的話。陸既明接受瞭,糾結的情緒淡瞭些。

寧檬在心裡笑瞭下。

低等級的人說話時永遠會顧慮到高等級人物的感受。但高等級的人們從不會去往下顧慮。他們隻會在乎同級別以上的人的感受,假如同級別以上的人難受瞭,踩一踩低等級的人會好受些,那就踩一踩,沒什麼的。

這是職場圈裡的優勝劣汰,想不被踩,就得盡快升到上面去。

寧檬在心裡給自己加油。

石英給陸既明搬完梯子,繼續承上啟下:“寧檬,除瞭專利,還有其他問題嗎?”

寧檬趕緊說:“有的。麻煩各位領導再把材料翻到下一頁,第二個問題是關於節能企業股東出資的。”

寧檬把第二個問題簡單說瞭一下,陸既明發現這個問題寧檬在打麻將的時候也是對他提過的。而這個問題在他翻閱資料的時候,同樣因為已經對寧檬解釋過而被他再一次施用瞭跳躍大法。

陸既明認真重溫第二個問題:節能企業的一個大股東以土地出資,但這塊土地是國有機構A早年轉給他的,有轉讓合同,轉讓款股東也已經支付,且有支付憑證。但由於種種原因沒來得及辦理新的土地權屬證明,就是說土地證一直沒有轉到股東名下。後來股東以這塊地出資入股瞭節能企業,為瞭簡化辦證過程,土地權屬直接從國有企業A那裡變到瞭節能公司名下,跨過瞭股東這個步驟。

重溫後,陸既明這回開口時,語氣不再像剛剛那樣沖,隻是就事論事地說:“這個問題你也問過我,從出資角度看其實是沒有問題的。”

寧檬推推眼鏡,用停頓緩和瞭一下氣氛,讓她接下來的回答顯得不那麼懟人。

“是這樣的,陸總,我這裡想說的不是出資方面是否存在瑕疵,而是這塊地,當初是屬於國有機構A的,那會想要這塊地的人應該很多,可為什麼最後是節能企業的股東拍到這塊地?”

寧檬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講起話來這麼會設懸念。她從其他三位大佬的臉上都很清晰明確地看到瞭三個字:為什麼?

“因為股東和市政系統某位領導,是堂兄弟的親戚關系。”

她話音一落,其餘三人的眼球半徑不約而同地都放大瞭一些。

石英問寧檬,怎麼確定的股東和市裡領導是親戚這件事。

寧檬把確認這件事的經過講給她以及其餘兩人聽。

“我趁午休的時候,有去和節能企業的門衛大爺聊天,我發現他在這傢公司待瞭很久,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公司真正管事的人其實不是董事長,而是那位以土地出資的股東。董事長隻是面上說瞭算的。但這事隻有公司幾個元老級的人才會知,公司其他人和公司外的人就都不怎麼知道。我問門衛大爺為什麼是這樣的安排?他說是因為股東跟市裡某位領導是親戚,這樣做是為瞭避嫌。”

寧檬說完,陸既明緩緩地點點頭,手指敲瞭敲桌面,略一沉吟後,拋出一個問題:“但是寧檬,門衛大爺說的話準不準呢?”

寧檬一點都沒被問住,她從容做答:“是的,我知道光聽門衛大爺的一面之詞不穩妥,為瞭確認他的說法,我又特意找瞭我一個大學同學幫忙求證瞭一下。我這位大學同學是x市本市人,畢業後他考瞭當地公務員,現在就在市政大院裡工作。他後來幫我求證瞭一下,確認瞭門衛大爺說的話沒錯,市裡某位領導,和企業股東的確是親戚關系。”

寧檬話音一落,她縝密的處理方式就迎來瞭石英的第二波贊許。

“寧檬,你做得很好!你這是無師自通的投行思維啊!以前我在投行的時候就常告訴手下人,要多聽多看多問多訪談,平時從材料看不出來的問題,和公司員工聊一聊,和打掃衛生的阿姨聊一聊,和食堂的大師傅聊一聊,想想他們無意間說的一句話,沒準我們就能分析出問題來。寧檬,這次你能和門衛大爺聊出盡調材料上沒有顯示出來的問題,你做得非常好!”

寧檬被石英這番突來的誇獎誇紅瞭臉。

她眼神一轉,瞄到陸既明在微微皺著眉。她有點紅的臉色在他皺出的那段川字痕裡漸漸散去。

“陸總,您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問我?”

陸既明抬眼看瞭她一下。那一眼的內容有點陌生。但那一眼夾帶著陌生內容看過來時,卻意外地並不叫寧檬難受。

那是在認真對待一個項目人員的目光。

“就算股東和市裡領導有親戚關系,股東當年拍到這塊地也確實有可能是親戚幫瞭什麼忙,但目前就材料上看,一切必要文件和手續都是合規的,而就算當時土地沒有從國有機構A轉至股東名下,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是可以解決的,解決方法我也告訴過你。所以,”陸既明說到這頓瞭一下,手指敲瞭敲桌子後,繼續問,“企業是不是還有什麼其他更大的問題,和這個股東以及他的親戚有關?”

寧檬在心裡給陸既明點瞭個贊。

他真的不是吃幹飯的,一下就能想到有真正的大問題隱藏在後面。

石英是從投行裡出來的,反應更快,馬上問:“是不是和稅收或者優惠政策有關?”

寧檬忍不住又在心裡給石英點瞭個贊。

保代就是保代,如此敏銳,她查證瞭很久的問題,被石英一下就道破瞭。

“是的,陸總、石總,”寧檬推推眼鏡,說,“是企業從政府領的優惠補貼有些問題,雖然補貼金額不算很大,幾百萬,一般來說這問題也不太容易被發現,但它真的是個不定時炸彈一樣的隱患。”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說是不是又在設懸念,反正在她的話一說完,還來不及繼續解釋這個隱患到底是什麼,曾宇航已經迫不及待地插瞭嘴:“為什麼呢?”

他這句問話讓寧檬一瞬間無障礙地想起瞭小沈陽。

寧檬不敢太故弄玄虛用懸念吊大佬們的胃口,直接給出結論:

企業領的幾百萬優惠節能補貼,其實是“騙”來的。

x市當地有項關於環保節能方面的補貼政策,當節能量達到一定量時,政府將獎勵相應獎金。

節能企業靠著給當地一傢公司X做的節能服務項目,領到瞭這筆獎金。

節能企業與X公司簽訂的合作合同上顯示,節能企業對X公司的項目施工完成後,使X公司節能量達到瞭一定數值。

這個數值正好對應節能獎勵政策中的700萬獎金。(隨便用兩個數字舉個例子,方便大傢理解:假如節能量達到10度電,政府就獎勵100塊錢,節能20度電,獎勵200塊,這種。)

“我去當地供電局查瞭一下X公司的實際用電量,結果證實,X公司的節能量數值遠遠達不到七百萬獎金所對應的數值。”寧檬聲音平緩卻字字都有韌力,“所以節能企業和X公司簽的那份項目合同,應該是X公司配合節能企業,在項目驗收時做瞭假數據。”

——

寧檬最初對這七百萬獎金合法合規性的懷疑,大多是出於個人的主觀推理判斷。

她覺得既然節能企業的股東和市裡某位領導是至親,那這個公司一定不會隻在土地上享受到瞭至親的照拂,一定還有其他方面也享受到瞭好處。

順著這個假定再進一步地去想,最方便最實惠能享受到的好處,無外乎就是稅收優惠以及獎勵補貼瞭。

於是她帶著這個假定,很有目的性地又仔細摳瞭一下企業的材料。

經過反復確認,她覺得企業在稅收優惠方面是沒有問題的,節能企業符合國傢三免三減半的稅收優惠政策要求。

而後對於讓企業領取到七百萬節能獎金的那份項目合同,寧檬仔仔細細地研究瞭幾遍。

從合同字面上來看,幾經查驗,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寧檬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節能量剛剛好對應著獎金數值,對應得實在太巧太正好瞭。本著做項目小心為好,少問一事不如多問一事的態度,她決定用實際行動查驗一下合同內容的真偽有效性。

所以在昨天上午,她和陸既明請假後,直接殺到瞭當地的供電公司,查詢瞭X公司的實際用電量,最終證實,節能企業給X公司所安裝的節能裝置,節能量並沒有達到可以領取700萬獎金的程度。

寧檬把結論說完,石英和陸既明曾宇航表情各異。

曾宇航臉上是讓陸既明有點無法理解的得意——他前任秘書做瞭件漂亮的事,跟他這二傻子有什麼關系?他在這得意個屁?!

石英是再次驚奇後,不吝給出又一次贊許:“寧檬,你能想到通過用電量反推節能量,以確認企業合同數據的真偽,做得很好!”

陸既明沉著臉,用他那雙天生多情又薄情的眼死盯著寧檬看。然後他忽然開瞭口:“你是什麼時候去查的X公司的用電量?”

寧檬推推眼鏡,說:“昨天上午。”

陸既明拉長瞭的臉的顏色有點不好看起來,他的白面皮上浮現起被人打臉後的那種色彩。

所以她昨天並不是公私不分利用上班時間去私會蘇維然。

所以他讓她挨瞭一頓冤罵。

所以他從昨天到現在給她撂的一頓臉子,使的一通難看臉色,都是錯怪瞭她。

可她昨天怎麼不說明白呢?

“所以你昨天上午請假,是出去查X公司的實際用電量?昨天你請假的時候怎麼沒直接告訴我。”

陸既明與其說是在質問,不如說是在給自己挽尊。

寧檬:“……是我的錯。”寧檬噎瞭半天,還是把錯認下瞭。總不能直白地說,您喜怒無常地昨天情緒又失控瞭,壓根沒給我解釋的機會啊大哥。

畢竟都是老板,她怎麼能當著現任老板的面,下前任老板的臉。何況現任老板還那麼哈她的前任老板。

石英連忙發揮打圓場神功:“寧檬,這就是你不對瞭,下回記得和陸總說清楚啊!”

寧檬連說好的一定,把錯誤又瓷瓷實實地認瞭一遍。

陸既明這會反而搭瞭腔:“石總,也不怪她,昨天我也是沒給她詳細解釋的機會。”

曾宇航像看傻逼一樣看著他的發小:你什麼毛病?自己怎麼糟踐都行,別人做做樣子說一句就沖上來護著,賤人!

石英果斷地結束瞭這場無意義的尬聊,轉頭對寧檬問:“對瞭寧檬,你去瞭當地供電公司以後,是怎麼問到用電量的?他們應該不會是你一去問,他們就直接告訴你瞭吧?“

石英的這個問題也問出瞭陸既明心裡的疑惑。

這個時候,寧檬把目光落到曾宇航身上,莞爾一笑。

“這就得謝謝曾總瞭!是他幫我打通的關系!”

曾宇航一臉驕傲地揚起瞭下巴頦,非常自豪地連聲說著:“沒什麼沒什麼,舉手之勞小意思!”

陸既明斜眼瞄他一下。怪不得這傻逼剛才一臉的得意。

寧檬告訴石英,因為曾宇航傢在當地也開辦瞭企業,且企業用電量很大。於是她第一時間想到曾宇航傢是否能和當地供電公司說上話,能否讓她去查看一查X公司的用電量。

想到這個方法以後她給曾宇航打電話詢問可行性。而曾宇航很快給她回瞭話,說沒問題,並告訴她招呼已經打好瞭,她到瞭供電公司之後直接聯系某科長就可以。

陸既明於是明白,原來昨天上午寧檬在走廊裡接和打的電話,其實該是和曾宇航之間的通話。

他忽然有瞭種類似傷心的感覺,這感覺跟當年知道阿夢有瞭男朋友時有點類似。明明應該依賴他的人卻跑去依賴瞭別人。

可是這能怪誰呢?隻能怪他自己。昨天寧檬明明是和他詢問過的:

——陸總你在x市有沒有什麼人脈關系啊?

沒有。

——陸總你能幫我和曾宇航問點事嗎?

必然不能。

他口口聲聲斥責寧檬公私不分,現在想來其實他才是真正公私不分的那個。他不分到瞭已經失去往日判斷力的地步。今天節能企業存在的種種問題,他居然一個都沒瞧出來。

這些問題,都是寧檬嘎嘣脆地一個又一個提出來的。

陸既明第一次,被一個曾經的秘書臊得感覺到瞭羞愧。

石英問寧檬,除瞭以上問題以外,節能企業還有其他問題嗎。

寧檬說還有一個。就是企業對大客戶依賴性很強。

審視過自己後感到瞭羞愧的陸既明,專業能力回瞭籠,立刻分析說:“這些大客戶和節能企業能維持合作,是不是也和股東那位市政領導的親戚有關?是不是都是看著領導面子才達成這些合作的?”

寧檬毫不遲疑地點頭:“是的陸總,讓您說中瞭!”

這句話讓陸既明羞愧的心舒坦瞭不少。

土地,專利,政府獎勵,依賴大客戶。

針對這些問題,石英和陸既明逐項進行討論。

石英先發瞭言:“土地出資的問題,像陸總您之前說的,法律層面的手續都是合法合規的,就算是有一部分親戚原因才能拍到地塊,但從法律層面看也看不出有什麼問題。

“專利方面,讓企業和專利申請人溝通,盡量把專利權轉到公司名下,必要的時候可以轉點股份給專利人,以保證這項技術能在未來一直為企業所用。

“合同節能量數值造假騙補貼這個事情和大客戶依賴的問題,隻要那位親戚兜得住,其實問題也不大。畢竟這個企業的盈利狀況還是很可觀的,如果這些問題都能解決,我們先投一筆,等企業融二輪三輪的時候我們就撤,倒也能在較短時間內先賺一筆。不過這些的前提都是那位親戚能在市裡無風無浪長期給力。”

石英把自己的想法表達瞭,她是趨於想投那一方的,盡管企業存在著好幾個問題。她這想法有點出乎寧檬的意料。原來石英也在漸漸變化著,她為瞭逐利變得不畏風險瞭。

寧檬不禁想,是不是人在資本市場翻騰久瞭,漸漸的都會變得為瞭趨利而不再避害?

帶著銅臭味兒的金錢,魔力是如此的大。

到瞭陸既明表態的時間。

可他卻看著寧檬,說:“我想先聽聽你怎麼說,我覺得你的調查應該不止於此。”他有此推論的理據是,那天她出去接和打的電話數量比較多,如果隻聯系過曾宇航,一定達不到那麼多的通話量。

所以她一定還聯系瞭其他人。

寧檬轉頭看石英,石英對她點點頭,示意她如果還有其他調查,就繼續說,不要有所顧慮。

寧檬推推眼鏡,說:“我下面說的話,不太方便外傳,各位領導還請過瞭耳就忘。是這樣的,我問瞭問我那個公務員同學,節能企業股東的親戚在市政口發展得怎麼樣。要是他根基很穩很紮實,大樹底下好乘涼,那我們還是可以投一下這個企業的,”寧檬說這句話完全是為瞭照顧到剛才石英發言的面子。

“但是我同學跟我說,最近他們省正在整肅貪腐,很快會動一大批人。他還說這事是毫沒征兆的,已經有幾個領導正開著會呢,公安就沖進去直接把人抓瞭帶走瞭。按他的原話說就是,跳樓的時間都不給沖進去就把人拷走。”

寧檬說到這停住瞭。

結論性的發言不能由她來說,如果由她來說:這企業的大樹根基不一定穩,沒準也會被砍倒,這企業有風險,咱們可不能投啊。那她就是在實打實地下石英的面子。

所以這個結論要石英自己來說。

“這樣看的話,誰也不能保證這位親戚一點事都沒有。而一旦有事,必定牽連到這個企業。看來這單投資還是存在很大風險的,陸總,要不這單我們就算瞭,不投瞭吧。”

陸既明點頭說好,就聽石總的沒錯。

恭維送出去後,他把眼神定在寧檬身上。

她正不動聲色地收拾著材料。她剛剛分寸拿捏得真是剛剛好,說出瞭問題,又給足瞭她領導面子。

想以前,能享受到她這份好分寸的,是他自己啊,那是他陸既明的專屬秘書啊。

可現在她卻成瞭別人的部下。

陸既明靜靜地看著寧檬。

他總覺得她有哪裡變得不一樣瞭。那變化是一種蛻變,在他看見的,和看不見的地方。

這變化,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

靠近之後,好讓他把這變化,看個清楚,看個更清楚。

陸既明和石英最終找瞭個說辭,沒有投那傢節能企業。

進入十二月以後不久,該省突然人事大變動。

石英讓寧檬和同學打聽瞭一下,果然,那位親戚的根基被動搖瞭。他直接被安排到瞭二線。

此後石英又私下打聽瞭一下,那傢節能企業未來打算上市的雄心壯志也沒動靜瞭。

石英對寧檬說:這次你又立瞭一大功。寧檬,加油,再幹出一票成績來,給外邊那些人都看看,到時我好能理直氣壯給你升到投資總監。

《請叫我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