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第七章 請回來幫我

寧檬和曾宇航許思恬三個人一起找瞭很多地方,那些陸既明平時常去的地方,可是都找不到陸既明的人。酒吧,餐館,健身房。這樣翻著指頭一數,寧檬才發現陸既明的活動圈子窄得可憐。他真是一個挑剔的人,挑剔朋友人選,挑剔活動場合,更挑剔他自己。於是他看起來總是跟別人較勁,其實他是在和他自己較勁。他內心該是一個多孤獨的人。寧檬在尋人的一路上,都灑下瞭自己為那人心酸的痕跡。

可是每個灑下痕跡的地方都沒有陸既明的身影。

在每一次撲人希望落空後,不好的恐怖的念頭便在三個人心裡熊熊燃燒一次。而每一次不好的恐怖念頭的疊加,就快把人逼向著急發瘋的邊緣。

許思恬最先崩潰。在又找瞭一個陸既明常去的地方卻不見他的人影後,許思恬小聲地啜泣起來,她的啜泣聲因為內心的恐懼變得細碎和顫抖。她無意識地問著曾宇航:“怎麼辦?怎麼辦?他不會真想不開吧?怎麼辦!”

曾宇航也著急,想安慰許思恬告訴她別擔心,但這話他眼下卻連自己都說服不瞭。

順風順水三十年的陸既明,此前所受過的最大挫折也不過是想留下他的小秘書在身邊而沒能留住,除此之外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什麼時候嘗過沒錢的滋味?

他太順瞭。這順遂能泯滅人的抗壓能力。現在當所有不順一起向他砸來,當他扛不住這些不順的壓力,他最傾向於去做的,就是用極端的方式去逃避。

想到那可怕的逃避方式,曾宇航急得用頭撞樹,仿佛這樣能把陸既明到底人在哪給撞出個結果來。

這種時候,寧檬反而鎮定下來瞭。

她從最初的驚慌失措中強行剝離出一個鎮定理智的自己。又到瞭每個人都快要崩潰的時候,這個時候需要一個冷靜的人,如果其他人都做不瞭這個人,那麼她必須來做。

寧檬穩住自己,也穩住曾宇航和許思恬:“先別慌,這時候慌反而壞事!”寧檬對曾宇航說,“你再好好想想,除瞭這些地方陸既明還經常去哪?”她頓瞭下,用這一下飛速運轉著大腦,轉出一個閃念後,她趕緊對曾宇航問,“比如有沒有那種地方,是他小時候他父親常常帶他去的?”

曾宇航迅速思考,瞳孔放大瞭一瞬後又急劇縮小,瞳仁閃過恍然大悟的光:“有有有!我知道一個地方有個野湖,小時候明明他爸經常帶他去釣魚!”

寧檬聽到湖,心重重往下一墜:“那湖現在還有水嗎?”

曾宇航說:“一直有,哪幹瞭它都沒幹過,況且前兩天又下瞭場雨,現在那湖裡肯定水特足!”

曾宇航一邊說,寧檬的臉色一邊白下去。他說完,看著寧檬已經白得沒有血色的臉,終於意識到寧檬問這個問題是基於怎樣恐怖的推斷。

曾宇航大叫一聲:“壞瞭!他別跳湖!”

寧檬白著臉,聲音都啞瞭:“快走、快走!快走!!”

她一連說瞭三個快走,曾宇航許思恬在她的快走聲裡,汗毛都恐懼到豎瞭起來。

三個人拔足沖向曾宇航的車。寧檬搶下駕駛位:“我來開車!快上車坐好,把位置告訴我!”

她像危難之中能指引人走向光明那個人,當下她的號令一發,沒人想要忤逆她,人人心甘情願地順從。

仿佛她就是那個最通往正確的方向與活路。

寧檬一路把車開得像飛。隻有記掛一個人的安危記掛到瞭極點,才能把車開到這樣瀕臨翻倒又一定不翻倒的快與險。

車子一直開到野湖邊,寧檬把車剎住,三個人跳下車。四野無人,有草無樹,於是湖面波蕩蕩袒露在視線裡,於是湖面上那個遊向湖心後讓自己向著湖心裡下墜的人影也清清楚楚映現在每個人的視線中。

寧檬從不知道自己能喊出那樣的聲音,那種偏離瞭她平時音頻的,聲帶撕裂瞭一般的嘯聲,那種肝膽俱裂不過如此的一喊。

“陸既明,你回來!”

可是湖心那個人影非但不停,反而義無反顧向下一沉。

三個人立刻拔腿都往湖邊跑。

曾宇航人高腿長,跑在頭裡。可是快到湖邊的時候,忽然有個人影躍到他前面去。

那人影決然赴死般,一去不回頭,叫誰都追不上,義無反顧地一頭紮進水裡。

曾宇航愣住瞭,不自覺地停在瞭湖邊。許思恬跑到他身邊,也氣喘籲籲地停瞭下來。

那英勇赴死的氣概可以逼停所有人的腳步,於是曾宇航和許思恬都停在瞭湖邊,看寧檬用身體割開湖面,一路沖向湖心。

曾宇航看著寧檬沉到水裡。太陽已經高高升起,金光灑向湖面。他用默數記錄著湖面短暫的平靜。

六十個數字數過去瞭。一分鐘,好像已經變成一個世紀的計量單位般漫長。

當數到六十五時,湖面上如鏡如屏的金光終於被撞碎瞭。

寧檬架著陸既明,破水而出。

金光萬丈中,她拖著陸既明,破出水面,奮力遊行。

那一刻,曾宇航熱淚盈眶。他仿佛看到心懷救贖的仙女,下到凡間來拯救受苦受難的失意人。

寧檬不顧一切地遊,不顧一切地把陸既明拖到岸上。

陸既明像死掉瞭一樣。

曾宇航急得慌瞭手腳,許思恬嚇得直哭。

隻有寧檬冷靜得可怕。她扭頭,沖許思恬低吼:“哭什麼?他想死沒那麼容易!”又沖曾宇航說,“叫救護車!”

曾宇航連忙掏手機照做。

寧檬不哭不叫,不難過也不慌張,就一直一直為陸既明做著心肺復蘇和人工呼吸。

她不承認這個人已經被他自己殺死瞭,她不承認他這窩囊沒出息的死法。她得把他叫回來,告訴他,有種你選個讓人服氣的死法!

陸既明一直沒反應,許思恬崩潰地慘哭,用她的哭聲提前承認著陸既明已經死亡。曾宇航眼圈紅透,額上的筋跳得無盡悲傷。

寧檬不理他們,持續做著心肺復蘇和人工呼吸。汗水混著湖水,從她凌亂散落在額前的一綹綹頭發上滴下來。她一下一下地做。隻要她不停,他就沒機會被宣判死亡!

忽然陸既明的上半身震動瞭一下。一口水從他嘴巴裡嗆出來,伴隨著咳嗽聲。

他活過來瞭。

寧檬一下委頓下去,癱坐在地上。虛脫像沒頂的水,快要把她淹死。

曾宇航和許思恬抱頭哭。

寧檬喘口氣,從虛脫中回瞭神。她猛地起身,跪在陸既明面前,抬手揪住他領口,提起他的上半身,用前所未有的滿腔恨意,啞著聲問:“陸既明,你還是男人嗎?啊?”

她的聲音淒厲極瞭,她的質問如刀如槍,不給懦弱的人一點逃跑的機會,“就這樣你就活不瞭瞭?比你不幸的人多瞭,你有什麼資格先死?害你的人還活得好好的,你又憑什麼比他們先死?死你都敢,你就不敢先收拾瞭他們嗎?!”

她越說越氣,聲音都抬起來瞭:“你不是自詡守法的嗎,不是法律監管越嚴你越開心嗎?可你為什麼這麼糊塗,幹違規的事情,挪用P2P資金?!”

陸既明終於開瞭口應瞭一聲。他的辯解聽起來瞭無生趣。

——他是我爸爸。

寧檬吼不下去瞭。

她松開陸既明,讓他躺回野草地上。

她自己也再次委頓下去。

還能怪他什麼呢?他也是為瞭他爸爸。人都是缺什麼就會渴望什麼。他缺少父愛,於是就會格外渴望父愛。這種渴望到瞭長大以後漸漸變成一種在所不辭。他在所不辭地願意替陸天行沖鋒陷陣解決困境。因為他是他爸爸,他愛他的爸爸。

寧檬覺得陸既明真的可憐。

救護車嗡嗡哼哼地到瞭。

醫護人員抬著擔架跑過來,合力把人抬去瞭救護車上。

寧檬對曾宇航和許思恬說:“你們陪他一起去醫院做做檢查吧,看看他腦子裡進瞭多少水,別淹壞瞭。”

曾宇航問她:“那你呢?”

寧檬笑笑說:“我就不跟去瞭,你們倆人就夠瞭。你把車給我留下吧,我回去換件衣服還得上班呢。”她身上的衣服濕透瞭,若隱若現的。

她又恢復成瞭一如既往的鎮定寧檬。曾宇航對她的處變不驚簡直要佩服死瞭。

他把車鑰匙給寧檬留下,自己和許思恬上瞭救護車。

野草地上沒人瞭。

寧檬蹲下來,抱住自己,頭埋在膝蓋上。她靜靜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許思恬跑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寧檬蹲在地上,無聲無息,肩膀抖動。

她喊瞭一聲“寧檬”,說:“我把我的外套給你,你先披著,省得胸前走光……”

她的聲音消失在寧檬抬起頭來的那一瞬。

她呆住瞭。

寧檬滿臉全是淚。

她眼睛裡正有一顆一顆的淚往下滾。她哭得無聲無息,甚至沒有表情,所有哀傷和恐懼都盛在那雙眼睛裡,都溶在那些眼淚中。

許思恬震在那,不能動也不敢說話瞭。原來這個一直鎮定的女孩,她也是怕的,甚至她比誰都怕,怕陸既明死掉瞭。可她不在該做事的時候讓自己崩潰。她藏著那些怕,隻在沒人的時候把它們發泄成眼淚。

許思恬從沒覺得一個人流淚能這樣沉默,又這樣震撼。

寧檬抬頭看著她,說:“我以為他要死瞭,有點後怕。”

話音落甫,兩道淚水滾過她面頰,滾到下頜一顆顆滴落。

那一刻許思恬覺得自己看到瞭人間最動情的一種傷心。那種對瀕臨死亡瀕臨永別的後怕,直叫旁人看瞭都要跟著心碎。

被救活的陸既明躺在醫院裡,依然萎靡不振要死不活。

他怎麼都不肯說話,仿佛對自己被救活這件事非常心存怨恨。

曾宇航求他好歹吱兩聲,他就很給面子地真的吱吱瞭兩聲。

曾宇航被折磨得沒脾氣瞭,跑去跟寧檬訴苦:“你快去看看他吧,我們治不瞭他啊!”

寧檬不想去醫院看陸既明。她心裡還憋著一股氣沒散,她怕自己現在去醫院會直接抽陸既明大耳刮子。他一個堂堂七尺男子漢,為什麼能把自己的命看得那麼輕那麼兒戲。

寧檬問曾宇航:“夢姐呢?夢姐也勸不瞭他嗎?”

曾宇航搖搖頭:“勸不瞭,況且夢姐她要回國外去瞭。”

寧檬心一驚。那是他放在心尖上多少年的女神,在這關鍵時刻,她卻要離開瞭。所以他才更加瞭無生趣瞭吧?

寧檬說:“關鍵時期,她不能不走嗎?”

曾宇航眼珠轉瞭轉,眼底有抹賊兮兮的光一閃而過。他把夢姐的地址告訴給寧檬:“老鐵,我們去說都不好使,因為我們跟夢姐壓根也不太熟。但夢姐好像還挺念著你的好的,似乎你還請她吃過飯?要不,你去跟她聊聊?”

他沒說聊什麼,寧檬於是自然而然地認為他是想讓自己去跟夢姐聊聊看,能不能讓她留下來,陪陸既明先度過這個難關。

寧檬想瞭想,答應下來。

第二天她去見瞭夢姐。從夢姐傢出來她給曾宇航打電話,說想去醫院看看陸既明。

曾宇航在醫院大門口等著寧檬,一見人到,他立刻湊上來,昨天眼底那抹賊兮兮的光又閃現瞭一下。

“見到夢姐瞭?”曾宇航問。

寧檬答:“見到瞭。”

曾宇航:“都聊啥瞭呢?”

寧檬搖頭一嘆:“勸不下她,怎麼說她都還是要走。她說依她現在的狀態,留下來反而是對陸既明的拖累,她讓我們多幫幫可憐的小明。”

曾宇航聽完愣瞭愣。

“就這些?”

寧檬點頭:“對啊,就這些。”她看著曾宇航有點疑惑的表情,也跟著疑惑起來,問,“不然呢?我們還應該談些什麼?”

曾宇航忙搖搖頭,說沒有沒有,打頭前帶著路,把寧檬往病房裡領。

陸既明毫無生氣地躺在床上,眼睛空洞地看著窗外。他一點都不像他瞭。

寧檬走過去,在床邊坐下。

陸既明的眼皮動瞭動。

“你昨天為什麼跳湖?”

寧檬問得直白,曾宇航在一旁心驚肉跳地掐著一把汗。

兩天來一直扮演自閉角色的陸既明居然開瞭口。

他看著窗外,說:“沒想死,就想下水遊一會。小時候他常帶我去那。我想他瞭。”

“沒想死胳膊腿一動不動讓自己往下沉?”寧檬一針見血地問。

“……遊著遊著忽然覺得沒什麼值得留戀的瞭。”

寧檬皺起眉。

“那你遊著遊著的時候,想沒想過你沉下去,你爸的身後事交給誰去辦?”她問完這個尖銳的問題抬手指指曾宇航和許思恬,“還有他們呢,這些關心你的人呢,他們不值得你留戀嗎?”

陸既明眼圈泛瞭紅,喉結在他脖子上上下滾動。

寧檬在心裡松口氣。有情緒就好。有情緒總比麻木叫人放心些。

第二天大傢來接陸既明出院。曾宇航說要把陸既明帶去傢裡。陸既明要死不活地坐在病床上一動不肯動,也不說話。

許思恬於是提議,不然就去她傢好瞭。陸既明還是一點反應都沒給。

寧檬隨口說瞭句,那要不你跟我走吧。

陸既明居然垂著頭點點頭。

曾宇航快跪瞭。

他扶住墻,問寧檬:“你那有地方嗎?畢竟……”

寧檬笑一笑:“畢竟我也是租房子住,對嗎?放心吧,有一對夫妻租戶剛搬走,空下來一間房,那屋子比我住的都大,夠他住的。”

曾宇航猶猶豫豫地:“他能住得慣嗎……”

寧檬很直接:“都這個時候瞭,住不慣也得學著習慣瞭。”她看著陸既明耷拉著的腦瓜頂,對曾宇航說,“有時候條件太優越,人的承受能力就變得很差,遇到點事就容易崩潰。你看我這種草根就內心很強大,以前攤上那麼難纏的老板,現在也茁壯地成長過來瞭。”

陸既明聞聲抬起頭,瞪瞭寧檬一眼。

曾宇航因為這一眼,決定把陸既明交給寧檬瞭。

那是一個萎靡不振的人瞪得相對很有生氣的一眼瞭。

寧檬和曾宇航幫著陸既明把他父親的身後事辦瞭。事情辦好後,陸既明再次陷入哀傷和萎靡。

寧檬把他堵在房間裡掏心掏肺地詢問過:“你也不能總這樣吧?你難道不振作起來幹點什麼嗎?”

陸既明給予她的回復是沒有回復。

很快就是五一小長假,寧檬答應父母這個假期回傢過的,看看傢裡的新房子怎麼樣。可是她又不放心陸既明,想把他交給曾宇航看幾天,曾宇航又和許思恬有其他事情得出趟門。

最後寧檬一咬牙,決定幹脆把陸既明一起帶回傢。

反正她對陸既明的萎靡不振是沒什麼辦法瞭。她想或許老寧能有辦法治一治陸既明這受瞭挫折之後瞭無生趣的後遺癥也說不定。

臨近五一,挑在小長假出遊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寧檬開著搶票軟件搶瞭一天一宿的票也沒搶到個票渣——連商務座和站票這兩個極端票都一張不剩。

她搶票未果的悲愴倒是激發出瞭胡子拉碴的陸既明的說話欲。

“你之前回傢,買票都這麼費事嗎?”

寧檬嘆息一聲:“是啊,每次都是我放假別人也放假,遷徙的人群永遠比火車飛機的座位多,如果有哪次回傢我能順順利利買到一張全程坐票那簡直就是踩到狗便瞭。”

陸既明沉默瞭好半晌,才又出瞭聲:“如果以前知道你回傢一次這麼費事,我應該讓你在傢多休假幾天的。”

寧檬怔瞭怔。沒想到他的沉默空檔是在良心發現。從前她給他做秘書的時候,每到假期最後一天他就開始用電話遙控她催她幹活瞭。

寧檬趕緊告訴陸既明,用不著覺得她多不容易因此以前是在假期問題上虧欠瞭她。因為每一個來北京工作的外地人也都是這樣過的,大傢都在忍受壓力,吞沒委屈,以實現夢想。她和他們一樣,都是草根,沒有金錢與特權,有的就是憑自己奮鬥生活會變得美好的信念。她和他們每一個人所要付出和所要承受的都是一樣的,沒有誰比別的人更可憐,也沒有誰因此倍加值得心疼。也正因為如此,草根的她和他們,都更堅強。

她說完這番話,陸既明久久沒有聲音。但他有表情,有反應。他在思考,或者說他在反思。

他從小傢裡就不缺錢,不缺錢的優越環境也給他的生活帶來種種便利與特權享受,他從不用承受草根大眾所承受的那些辛勞苦痛,他的起點高高在上。可到頭來,因為他從沒有真正承受過什麼苦難,於是當苦難真的來臨,他一下就無法承受瞭。

陸既明抱住瞭頭。原來從前他比別人強,都是傢庭條件的光環加身,當這些光環摘掉瞭,他竟不如任何一個他從前高高在上俯視著的草根。

陸既明陷入一種自厭自棄的深度沮喪中。

沮喪中的陸既明,別扭成性的毛病又犯瞭。

寧檬做好飯讓他吃,他偏躺著不吃。寧檬於是說不吃拉倒那你直接餓死吧,他卻一下爬起來跟報復誰似的一口氣扒光一碗飯。

寧檬說天氣很好你到樓下去走走吧,別總這麼死氣沉沉的。他就偏偏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偏偏把自己躺得死氣沉沉的。而當寧檬說,那行,你最好躺死在床上,我這就下樓給你買壽衣去。他卻立馬能爬起來,跟在寧檬屁股後頭亦步亦趨地下樓去放風。

寧檬說,陸既明,你振作點,好嗎。他當沒聽見。寧檬又說,陸既明,那你直接萎靡死好瞭!陸既明卻有瞭反應。他抬起頭,用一種痛苦隱忍和掙紮的眼神回饋寧檬。

寧檬在半夜醒來喝水的時候忽然悟透瞭那眼神的含義。她發現她每次說到“死”字——餓死你吧,躺死你吧,萎靡死你吧,等等,陸既明就會看似別扭但實則開始執行她的提議。

所以其實,他在怕死。

他可能並不知道自己的承受力其實根本承受不瞭死亡,之前他隻是因為難過到極點,一時沖動才選擇瞭想死。

等再活過來,他發現瞭他其實是沒有去死的勇氣的。他跑去跳湖自殺,那是他跟他自己鬧瞭一個很大的誤會。

而當他有瞭這個發現,他更沮喪更消極也更自棄瞭。

他現在是個連草根都不如的人,是個連赴死的勇氣都沒有的人。

真可怕,他不敢死瞭,可自厭自棄的他也沒有瞭什麼好好活下去的動力和目標。

寧檬想,得趕緊把他帶回傢去,讓老寧好好教育教育他。

有時候一個受過挫折的人,隻能由另一個受過挫折的人來開導。隻有都受過真正的挫折,才能真正對挫折感同身受。

四月三十號,寧檬還是沒有搶到票。曾宇航本著人道主義同情把自己的車強行借給瞭寧檬。

“幹脆,也別買票瞭,等你買著票得留著過明天五一瞭!你啊,帶著明明,就直接開我的車回你傢去!”

寧檬也沒太矯情,收下瞭車鑰匙。

反正油錢她會堅持自己出,不刷曾宇航的油卡,等車開回來她再去4S店做下保養。

於是她就這樣,開著曾宇航的車,載著個萎靡不振的別扭精,一路開回瞭傢。

到瞭傢,寧檬對兩眼放著精光盯著陸既明上下打量的老寧說:“來,大別扭,給你介紹一下,這是京城著名小別扭,接下來的幾天你們倆可以切磋切磋殼一殼,看誰能別扭過誰。”

後來老寧把寧檬堵在她的新房間裡,賊笑兮兮地問:“閨女,這是掛你電話那個人嗎?”

寧檬趕緊澄清:“老爸,這人和我的關系你別往男女方面想,那麼想就跑偏瞭。他就是我以前的老板,突然傢逢巨變,一夕之間一無所有,那叫一個慘。他現在非常萎靡不振,老爸你幫我刺激刺激他,讓他重新燃燒起鬥志來!這事隻有偉大的老爸你能做到!”

老寧被高帽扣得非常開心,開心之餘他不忘端一端偉大老爸的身架子。

“嗯,這評價我收下瞭!雖然這小子胡子拉碴頭發亂竄看著有點窩囊兮兮的,但醜男畢竟比掛電話男可靠一點,你的請求我會考慮一下的。”

寧檬聽到醜男兩個字沒說話,她怕開口會嗆著。

現在正低頭坐在客廳沙發上那一位要是醜男的話,這世上真正的醜男怕得是鬼瞭。

晚上吃完飯,老寧同志正式開始大別扭與小別扭的過招環節。

老寧把麻將桌支上瞭,一傢三口拖著個要死不活的陸既明,嘩啦嘩啦地把牌搓瞭起來。

搓瞭兩圈,陸既明一點勝負欲都沒有,打起牌來跟電腦托管沒有任何分別,就比電腦托管會喘口氣。

兩圈之後老寧不高興地哼瞭一聲,也不知道跟誰說話,就挺大聲地在那說瞭句:“哼!將來我女兒要是嫁人,可不要嫁給一條咸魚,打麻將都不走點兒心!”

寧檬差點嗆瞭,打圓場:“老爸你瞎說什麼呢!”

老寧滿臉堆笑:“我沒說什麼啊,我就自言自語瞭一下我內心的擇婿標準嘛!”

——這是內心嗎……?

寧檬扶額。

老寧笑瞇瞇地扭頭對陸既明說:“陸先生,該你打牌瞭喲!”

陸既明猶豫瞭一下,把手裡隨便捏著的一張牌收瞭回來,又認真挑瞭一張重新打出去。

牌落地時,他耷拉著眼皮看著牌面說:“我不是咸魚。”

寧檬又差點嗆著瞭。

老寧老奸巨猾地一挑眉。

這一回合,大擰巴對戰小擰巴,大擰巴贏。

打完麻將收拾收拾,大傢就準備睡覺瞭。

寧檬發現爸媽還真沒騙她,新傢裡的房間是真的多,老寧那句“你往傢一起領仨對象都住得下”倒真的沒騙人。

寧檬把陸既明安置在離共用衛生間最近的客房裡,對他說:“這個廁所就留給你自己一個人用,我去我爸媽那屋上廁所。”

陸既明在他臨時專屬的衛生間洗瞭個澡出來時,看到寧檬和她爸媽一傢三口都在主臥室裡,主臥的房門大敞,從裡面正傳來老寧機關槍一樣的抗拒之聲:“不吃不吃就不吃!就不吃!誰有病?我才沒病!”

陸既明總覺得老寧這噴火龍一樣沒好氣的語調特別熟悉,他使勁想瞭下,發現這熟悉感原來出自於他自己身上——他之前好像也這麼心火旺盛地愛噴火來著。

而那樣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恍然間竟仿佛已隔瞭一個世紀。

陸既明甩甩頭,甩走他現在不想被之侵襲占滿的沮喪感。他受那熟悉感的吸引,挪蹭著腳步向主臥靠近。

他站在門口,看到寧媽媽被老寧“不吃不吃就不吃”氣得直麼要去夠掛在衣櫃旁的雞毛撣子,被寧檬好歹給按下瞭。

寧檬安撫住老媽:“媽,你歇著,讓我來兌付這個大擰巴!”她轉頭對老寧呵呵一個冷笑,“老寧,這降壓藥你不吃是吧?切,不吃拉倒!不過你要是高血壓犯病可別說我結婚的時候不讓你參加我婚禮,我可怕你到時候一個激動血壓竄飛瞭!”

老寧也呵呵一聲笑,笑得比寧檬還狡猾奸詐:“你可得瞭吧!閨女你當我看不出來你用激將法對付我?切,你這招也就對付對付你那擰巴道行淺的舊老板,想對付我?可趕緊拉倒吧!我告訴你你就把話反著說我也不上當!她媽,你趕緊把那些破藥給我扔瞭!快扔快扔!誰好人吃藥?我不吃!”

站在門口的陸既明意識到寧爸爸剛剛提到瞭自己,也意識到瞭寧檬之前應該跟她爸爸提起過自己是一個多擰巴的人。他也隨即想起寧檬之前跟他說漏嘴過,說她傢裡有個跟他同款的老爸。他當時以為她是在誇她爸爸帥,現在看來,是他想多瞭,她其實是在說她爸爸擰巴。他一下明白瞭為什麼那麼多人都按不住他,隻有她能,原來她早有對付他們這類人的經驗瞭。

回憶到這,陸既明忽然有點想笑。這是繼傢裡出事他自己又出事之後他第一次想笑。

他覺得這個傢裡的煙火氣真是溫暖,爸爸,媽媽,孩子,三個人吵吵鬧鬧的卻彼此連著骨頭連著筋的親密溫馨。這是他一直渴望卻沒來得及擁有的,他陷在這溫馨的煙火氣裡不想出來瞭。

寧檬一扭頭看到陸既明站在門口。他像個被傢長弄丟的傻孩子似的站在那,可憐巴巴的,等著來個爸爸或者媽媽趕緊認領他似的。

寧檬母愛泛濫,沖他一招手:“來來,你過來!”

陸既明於是跟找到瞭媽媽的雞仔子一樣挪蹭進瞭屋。

下一秒寧檬對他下達指示:“這老頭說你道行淺,擰巴不過他,來,你發揮一下,讓他知道你在北京要敢說自己第二擰巴就沒人敢說自己第一!”

陸既明被溫馨的煙火氣迷戀住瞭,他決定聽煙火氣的主人的話。

他想著打麻將時寧爸爸扒瞭個桔子吃,吃著吃著有一瓣掉在瞭地上。寧檬連忙說別撿瞭別撿瞭都臟瞭,可寧爸爸還是撿起來跑出去沖瞭水吃掉瞭。回到麻將桌後他還不忘教育寧檬:“閨女啊你可得記住瞭,日子好瞭也不能浪費食物!你呀,是沒趕上你爸我和你媽差點吃不上飯那時候,你要是趕上瞭,這瓣桔子就是掉廁所瞭你都願意撿起來吃瞭!”

想到這,陸既明問寧檬要過她的手機。寧檬有點疑惑地看著胡子拉碴頭發滴水的陸既明打開掃碼軟件,對著她手裡拿著的降壓藥一掃,滴的一聲後,他“哦”瞭一聲,又說瞭聲“還真是”。

寧爸爸催促寧媽媽趕緊把破藥扔瞭。寧媽媽不理他,問陸既明:“孩子,你‘哦’完又‘還真是’的,是怎麼個意思啊?”

陸既明對寧媽媽說:“阿姨,我就是看著這藥瓶上的外文覺得應該是進口的降壓藥,掃一下看看還真的是。這一瓶藥倒也不太貴,一瓶一千多吧。”

寧媽媽一時有點沒領悟精神,光顧著驚訝:“哈?這還不貴?!檬檬,你給你爸買這麼貴的降壓藥啊?”

寧媽媽沒懂,寧檬倒是一下就懂瞭。她和陸既明從前在飯桌上一起周旋過太多客戶和老板,打配合的默契早就培養得爐火純青。

寧檬對寧媽媽說:“哎呀,媽,管它多少錢呢,這破藥我爸不吃,趕緊聽他的扔瞭扔瞭!”

寧檬一邊說一邊沖寧媽媽打眼色。這回寧媽媽終於跟上節奏瞭:“哦哦,對對對!扔瞭扔瞭,必須扔瞭!我這就倒廁所去給它們都沖走!”

寧媽媽抓起藥瓶作勢奔著主臥的衛生間去,寧爸爸嗷一嗓子從躺椅上躥起來:“等會!站那!多少錢?!”再次得到千元以上的回復,老寧痛心疾首捶胸頓足,“哎呦你這個敗傢孩子,國產降壓藥那麼多還能走醫保報銷,你說你幹嘛非自費買這麼貴的外國玩意兒哦!哎喲氣死我瞭氣死我瞭它怎麼就這麼貴!老婆子趕緊把藥給我拿回來,這麼貴我不吃白不吃!”

寧爸爸躥到寧媽媽身邊,一把搶下藥瓶,賭氣似的擰開蓋子生吞瞭一顆。寧檬趕緊端杯水過去給噎得直瞪眼的老爸喝。

寧爸爸喝完水拍著胸口順氣,順差不多瞭中氣十足地一吼:“告訴你們,你們別以為是你們贏瞭!我不是在吃藥,我隻是在吃錢!我沒輸!”

寧檬和寧媽媽都敷衍地哄著說好好好你沒輸知道瞭知道瞭。

陸既明看著他們,越看越覺得這傢的煙火氣,實在溫暖人心。

臨睡前寧檬到陸既明房間門口道謝以及說晚安。

她笑著說這一回合你這個小擰巴贏瞭。

陸既明不由自主地就跟著也笑瞭。

他一笑,寧檬又不笑瞭。她有點怔住瞭。她說,陸既明,天,你終於又能笑瞭。我居然能讓你笑,我可真是功德無量。

陸既明於是又很給面子地笑瞭一下。

當晚他睡瞭個特別安穩的好覺,自從傢裡和他自己出事以來的第一個踏實覺。

第二天晚上四口人還是打麻將。這回陸既明一點都不咸魚,他算牌算得很好,也用上瞭在x市出差那次從寧檬那學的那些打麻將的套路,他和寧檬摸鼻子摸耳朵摸眉毛地打著暗語,互相配合無間,把寧爸爸贏得落花流水。

寧爸爸打到最後差點氣到掀桌:“女兒,白養!”他指著寧檬吼,吼完又轉移目標沖著胡子拉碴頭發蓬亂的陸既明吼,“你這孩子我說你是不是傻啊?你第一次到我傢來就把我贏成這樣你覺得好嗎?你覺得你以後還有戲嗎?本來人就不好看,腦子還這麼木,哎喲氣死我瞭!”

陸既明被吼傻瞭,訥訥地都有點語無倫次瞭:“沒有,不是,這是意外……我就是想讓您知道我不是咸魚!”

寧爸爸一副不聽不聽我不聽的樣子起身就走瞭。

陸既明低下頭一副很消沉的樣子回瞭房間。

寧檬憋著笑。這倆人倒是能互相治一治。

寧媽媽碰碰她胳膊:“別皮瞭,你爸把人孩子嚇著瞭,你快過去說一聲,你爸就是戲精發作,其實他是紙老虎,讓那該你別害怕!”

寧檬憋著笑,說:“我不去,要去讓我爸去!”

寧檬跑到寧爸爸屋裡,老寧剛剛果然就是戲精發作,這會他跟沒事兒人似的正坐在躺椅裡美滋滋地扒桔子吃。他一邊吃一邊招呼寧檬過去坐,給寧檬發瞭一瓣桔子說:“閨女,這小子不錯,我噴他他都忍著,哈哈哈!修養不錯不錯,比那個不聽你講完話就掛你電話的強!”

寧檬直翻白眼。掛電話這梗她爸看來是惦記著要叨咕個三五十年瞭,真是別人一丁點兒委屈都不能給她受,要不然她爹準記一輩子。

寧爸爸吃完最後一瓣桔子,吧唧吧唧嘴,問:“來找我幹嘛?”

寧檬把陸既明遭逢的變故對寧爸爸說瞭一遍。然後她說:“老爸,他打小就過好日子,沒吃過苦,冷不丁受點挫折之後一下就站不起來瞭,特別萎靡不振,誰也拯救不瞭他。老爸你最堅強偉大瞭,要不,你用你豐富的人生經歷,幫我開導開導他?”

老寧笑瞇瞇地打量著寧檬,老奸巨猾地打量瞭一陣後,他忽然說:“女兒,你這麼幫他,你喜歡他!”

寧檬堅定無比:“老爸,胡說什麼呢,我最喜歡你!”

老寧啪一拍巴掌:“成交!我幫你開導他去!”

他從躺椅上站起來,抻著懶腰說:“哎呀,老爸剛才就是試探你一下,你剛剛要說你喜歡他而忘瞭你爸爸我,那我就過去幫你把他勸得更抑鬱!哼!”

寧檬:“……”

她真是有個全天下最擰巴最戲精的爸爸。

老寧從躺椅上跳起來,又扒瞭個桔子,自己留一半給寧檬發瞭一半,吃完豪氣地拍拍手:“走!出征!”忽然他動作一頓,看到寧檬手裡的桔子被她吃得意興闌珊的,就眼巴巴地問,“閨女啊,桔子你還吃不吃?不吃別浪費,還給爸爸,來!”他邊說邊伸出手跟閨女往回要吃的。

寧檬:“……”

她二話不說把剩下幾瓣桔子一起都塞嘴裡瞭。

寧媽媽進屋來,看不下去瞭:“你這臭老頭還能不能行瞭,怎麼饞成這樣,連親閨女那口吃的也搶!”

寧爸爸一邊叨叨“胡說誰搶瞭,她的桔子還是我給她的呢”一邊從寧媽媽的埋怨包圍圈裡逃跑,跑去陸既明的房間門口敲門。

陸既明起身開門看到門外站的是寧爸爸後,立刻有點手足無措起來。

寧爸爸看著他胡子拉碴頭發蓬亂手足無措的樣兒,搖搖頭,嘖嘖兩聲:“這孩子,給自已造得是真夠慘的呀!現在把你扔下邊大街上立刻能有人給你投硬幣你信不信?”寧爸爸從陸既明身邊空隙擠進屋,“不過沒關系,讓叔叔告訴你,這都不叫事兒!誰年輕的時候還沒差點去要過飯啊?”

陸既明聞聲愣瞭愣。

所以這位叔叔,是要用他年輕的時候,和自己,比慘嗎?

陸既明轉身,看到寧爸爸已經坐在房間裡面的單人沙發上瞭。寧爸爸沖他招招手:“來來來,孩子,過來坐下,咱爺倆聊十塊錢的,誰先哭誰給錢!”

陸既明:“……”

他聽話地走過去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規規矩矩地挺拔著脊背,沒敢把自己靠到軟乎乎的沙發靠背上。

老寧看著他聽話規矩的樣子,很滿意地笑瞇瞇起來瞭。

這場起價十塊錢的聊天,寧爸爸是這麼起頭的:“我聽我閨女說瞭你的那些事兒瞭。”

陸既明垂著頭,咕噥瞭一聲:“對不起。”

老寧:“???”

老寧問陸既明為什麼一張嘴就定瞭個這麼懺悔的基調。

陸既明低著頭回答說:“我以前對她老是吼,鬧她別扭,還使喚她,我錯瞭,我以後改。”

老寧立刻一瞪眼:“好哇,原來你吼我閨女!這十塊錢,不管最後誰聊哭,都你出!”

陸既明抬頭,懵逼瞭。

老寧呵呵一聲說:“我閨女跟我說的你的事,可不是告你狀。她是跟我說你遇到瞭哪些挫折。孩子啊,要我說,你遇到的這點挫折,這都不叫事兒,哪至於天天這麼要死不活的喲!”

老寧說著說著從褲子兜裡掏出個桔子,一邊扒一邊說:“我年輕那會背的鍋那才叫倒黴窩囊呢!”

老寧扒完桔子,掰瞭一半,遞向陸既明,問:“你吃不吃?”

陸既明反應遲緩瞭一下,沒來得及說吃或不吃,老寧已經把手一收,“哦,你不吃,那我自己吃瞭。”

他一邊吃著桔子一邊說:“我啊,就這一個愛好,愛吃桔子。寧檬剛出生那會我想給她起名叫寧小桔來著,後來她媽覺得不好聽,我就給她改瞭一個味道也差不太多的水果,叫寧檬瞭。”

陸既明:“……”

其實味道還是差很多的……

陸既明聽著寧爸爸說話,心裡很有一種想發笑的沖動。他相信寧檬之前跟他說的話瞭,這天底下最會講笑話的人不是笑話大王,是她爸。

寧爸爸吃到還剩最後一瓣桔子的時候,寧媽媽的聲音忽然非常具有穿透力地從其他房間傳來:“老寧,你給我少吃點桔子!你是不是又偷藏桔子瞭?你也不怕吃多上火!”

寧爸爸哼瞭一聲,喊著回瞭句:“知道瞭知道瞭!沒藏啊沒藏!”

陸既明:“……”

他明明看見寧爸爸另一邊的褲子兜,還鼓溜溜的……

他忽然有一種被傢的氣息擊中的感覺。一傢人有吵有嚷,有管束有抵抗,對彼此的小心思其實一目瞭然又做著一副嗔怪的責備樣子,而這種責備之下是世間最親密無間的情感。

這種的傢的氣息,是他從小一直羨慕和渴望的,但他知道自己的傢庭和其他人的傢庭不一樣,他漸漸已經接受自己得不到這種溫暖的傢的氣息的事實瞭,可沒想到活到今天是寧檬把她幸福的傢的氣息分享給瞭他。

陸既明心裡一下虔誠起來,這一瞬他覺得自己是得到瞭寧檬的恩賜。

老寧吃完偷藏的桔子心滿意足,正色起來,繼續之前起的那個話頭往下說。

“來,孩子,聽我給你講講我年輕時背的那口大黑鍋讓你樂呵樂呵。說真的,我年輕那會真敢折騰,那時候……唔,差不多也就是你現在這麼大,四十來歲吧……”

寧爸爸說到這,聽到哐當一聲。

陸既明從沙發上坐禿嚕瞭……。

“……叔叔,我沒四十來歲,我剛到三十。”

陸既明摸摸自己的胡茬子,不怎麼有底氣地強調瞭一下自己的真實年齡。

寧爸爸一挑音調:“喲?那我可看走眼瞭!對不住啊孩子!”他繼續,“但這其實不重要。就是我當年啊,差不多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三十來歲吧,我腦子一熱為瞭義氣辦瞭件傻事,要不是這件傻事,我們傢女兒現在也是千金大小姐呢!我也是個富一代大老爺爸爸呢!”

寧爸爸接下來不再打趣講笑話,他很認真地給陸既明講述瞭他年輕時的那場堪稱墜入絕地的人生經歷。

“早年下海潮湧起來的時候,看著身邊人掙瞭錢,我的心也活瞭,深思熟慮後我就辦瞭停薪留職,去和人一起做買賣。開始挺難的,但那會時機好,隻要能吃苦,就處處是商機,沒多久我就掙到瞭錢。

“萬事開頭難,有瞭個好開頭之後,後面就越來越好瞭。我掙的錢越來越多,我們傢的日子一下就闊起來瞭。我給寧檬和她媽媽換瞭大房子,給寧檬買同齡小朋友們都玩不到的高檔玩具,她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我全都給她買最好的。說真的,我女兒小時候那也是過瞭一陣相當金貴的千金小姐的好日子的!就是那會她太小,啥都沒記住。後來也啥都沒來得及讓她記住呢,這好日子就讓我給整到頭瞭。”

陸既明聽得一愣接著一愣的。原來寧爸爸一傢也是過過好日子的。而這個設定他還沒捂熱乎,寧爸爸又宣佈他們一傢失去瞭好日子瞭。

還真是大起大落的人生。

陸既明思考著做一個純聽眾可能會顯得很不禮貌、他是不是應該適當給寧爸爸一個回應——他可是寧檬的爸爸。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提瞭個承上啟下的問題。

“怎麼那麼快好日子就到頭瞭呢?”

寧爸爸一拍巴掌:“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好啊,我正要說呢!”

寧爸爸把褲兜裡的另一個桔子掏出來扒瞭,這回沒等他問,陸既明就主動伸出瞭手:“叔叔,我也想吃……”

寧爸爸愣瞭愣,笑瞇瞇用手指一點陸既明:“看我吃你饞瞭是不是?”他掰瞭一半桔子給瞭陸既明。

陸既明雙手恭敬地接過桔子。他可是寧檬的爸爸。

他恭敬地對寧爸爸說:“您和寧檬吃東西,看起來都噴香噴香的,讓人跟著發饞……”

寧爸爸得意地一笑:“不是我吹,我閨女真是得瞭我很多優秀的真傳啊!比如說講笑話非常好笑啊、吃飯噴噴香非常饞人啊、打麻將可以大殺四方啊……”

陸既明:“……”

他聽著這些“優秀”的真傳,吃完瞭一半的桔子。

寧爸爸也吃完瞭桔子,他撲落撲落手,繼續說:“後來啊,我有個一起做生意的哥們,廠子運轉不靈,急需資金周轉,就去辦貸款,辦貸款需要有人擔保,他就求我幫幫忙給擔保一下。我想著大傢都是兄弟,好兄弟講義氣嘛,我就給他擔保瞭。結果倒好,這哥們他自己卷著錢跑瞭!”

陸既明聽得目瞪口呆。

“……後來呢?”

寧爸爸展露出一個懷念過去艱苦歲月的縹緲笑容:“後來那些錢就得我還唄!我是傾傢蕩產的還啊!那段日子,我們傢簡直從天堂直接下瞭地獄,一傢三口差點飯都吃不上瞭,好懸沒把我心肝女兒給餓死!再後來買賣也不好做瞭,加上我這個性格也實在不是做能大發大達的奸商那塊料,把大起大落的也都看開瞭,我就老老實實回單位接著上班瞭。”

寧爸爸忽然一轉頭,看著陸既明的眼睛,沒有一絲玩笑模樣,語重心長地說:“孩子,等你看開瞭你就會覺得,吃五百塊的大龍蝦你開心,但吃五十塊的小蝦米你一樣也能很開心。物質的東西始終滿足的隻是口腹欲望,和你心愛的人和和美美地相守,無論富貴貧賤,不離不棄,那才是幸福的終極定義。”

寧爸爸講到這,又笑瞭起來:“你看我,當初受哥們連累差點餓死一傢三口,不也挺過來瞭?之後苦哈哈地又過瞭半輩子,我總算在寧檬上大學的時候把債給還清瞭。再之後我和她媽摳摳嗖嗖攢下點錢在郊區買瞭棟破房子,沒想到撞大運還遇上拆遷瞭,這才終於奔上瞭小康啊,哈哈哈!”

陸既明聽得一驚又一驚的。

他問寧爸爸:“叔叔,那騙你那人,後來抓到瞭嗎?”

寧爸爸嘆口氣:“抓到瞭,進去瞭。可抓到的時候他已經把錢禍害得一分都沒剩瞭。”

陸既明默默感慨瞭一會,又問:“那您恨他嗎?”

寧爸爸兩眼一瞪:“恨啊!怎麼不恨?他剛卷錢跑那會我恨得腸子都黑瞭。可人也不能老活在恨裡啊,那也太把壞蛋當回事瞭。人生中那麼多人等著你去愛、那麼多事等著你去做,壞蛋他算老幾啊讓你老想著他?不能便宜他!就不想著他!想明白這一層之後,我就連想到那人我都不想瞭,慢慢地也就把他忘瞭,更別提費勁去恨他瞭。孩子你記住,做你自己當下該做的事,壞蛋永遠不配我們為之去浪費生命。”

陸既明若有所思地想瞭會。再張口時,他聲音裡透著一絲啞:“那卷錢跑掉的人把你們全傢害得傾傢蕩產,您就沒想過找他報仇嗎?”

寧爸爸一挑眉毛:“怎麼報?我也去坑他傢人?那我跟他還有什麼區別?這種缺德事,缺德人能幹,咱們可幹不來!”寧爸爸頓瞭頓,話鋒一轉,“而且孩子你知道嗎,事情都有兩面性。那會我還很發達的時候,還沒幫人做擔保的時候,我和另一個老哥們當時都說好瞭,反正錢多得花不完,幹脆帶一點去澳門賭場見識見識。結果沒等去我就被坑瞭,這麼一被坑我就再也沒錢去見識瞭,我那老哥們就一個人去澳門瞭。結果啊,哎喲他現在那個慘,賭魔入瞭骨髓瞭,賭得沒臉沒皮沒人性的,賭盡瞭傢財不說,連老婆孩子都不要瞭,真正的傢破人亡啊!所以從這點看,我得謝謝坑我的人,要是他沒騙我,我可能現在已經跟那嗜賭成性的老哥們一樣,掉進賭坑賭得傾傢蕩產六親不認瞭,哪還能像現在這樣苦盡甘來一張嘴就吃我閨女給我買的一千多塊錢的降壓片啊!”

一提到這個降壓藥,老寧話鋒陡然又一轉:“哎喲說起這個藥,我就好氣啊!怎麼給我買這麼貴還不能走醫保的藥呢,這是非逼著我不得不吃啊!嗨呀,氣死我瞭,不行我還得去找寧檬再說道說道去!”

老寧說著說著就氣咻咻地一抬屁股走瞭,去找寧檬掐架去瞭。

陸既明看著老寧邁得氣勢洶洶的步子,忍不住笑瞭。笑著笑著,他好像有點悟瞭。

第三天晚上打麻將時,陸既明的精神比前兩晚都要好,他很虛心很謹慎地給寧爸爸恭敬地喂著老爺子想要的牌,還時不時就扒個桔子孝敬給寧爸爸吃。麻將打完,寧爸爸眉開眼笑,直說:“小夥子不錯!很上道很上道!雖然你長得平平無奇瞭點,但勝在有心嘛!”

寧檬聽著老寧這番評價,汗汗地覺得陸既明正遭受著和古天樂在圓月彎刀裡一樣的冤屈。

陸既明起身回房間時,寧檬跟在他身後。

陸既明轉身要關房間門的時候看到瞭寧檬。他一愣。

寧檬靠在門框上,問他:“我老爸昨天給你打雞血瞭?”

陸既明點點頭。

寧檬說:“我今天也給你打點,成嗎?”

陸既明緩緩地,又點點頭。

寧檬進瞭屋,坐在昨天寧爸爸坐的位置上,陸既明也坐在他昨天坐的位置。

寧檬對陸既明說:“我的重點就一句話,你必須得振作起來瞭,你得振作起來東山再起,這樣才能有資本打垮那些害瞭你的人。你要是一直這麼萎靡不振,放任那些人逍遙自在,就太讓他們稱心如意瞭。”

陸既明的表情一下凝重起來。

“你說的‘那些’人,是什麼意思?”

寧檬讓他稍安勿躁別激動,然後說:“你那麼聰明,一定早就有所懷疑過,何嶽巒不是臨時變卦改去和雙勛合作的,對吧?如果你是這麼懷疑的,恭喜你,你猜對瞭。”

陸既明的臉色發白起來,他兩隻手在膝蓋上握成瞭拳頭。

寧檬繼續說:“之前有些話沒跟你說,是你的精神狀態還承受不住。現在是時候全都告訴你瞭。何嶽巒,他不是臨時涮你們的,他甚至是從兩年前就開始瞭要蛇吞象吞掉欽和這個計劃的。而且為瞭斬草除根,你的那兩隻定增股,也是他們這夥人砸的盤;你的P2P平臺被新聞媒體大炒特炒兌付危機,從而導致你沒法借到錢最後連累既明資本都跟著垮掉,也是他們這夥人幹的。”

寧檬停瞭停,給陸既明一點消化的時間。

然後她說:“陸既明,我現在要告訴你的事,你得記好瞭。害你父親和你的這夥人,他們是:何嶽巒,雙勛集團,一傢做股價的機構彩凰資本,以及一個幕後黑手Jason王。”

寧檬把她所知道的一切細節,都講給瞭陸既明聽。陸既明攥成拳頭的手,骨節白到沒有一絲血色。他額上的筋在跳,他臉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抖動,他的眼底泛起血腥的紅。

寧檬看著似乎下一秒就要暴起去殺人的陸既明,淡定地說:“如果你聽完我的這些話,想提刀去殺瞭他們,陸既明,我肯定會抽你的。你得明白,為那些人渣,不值得把自己搭進去。但假如你因為不能提刀殺人報仇,就還是一蹶不振,我也不會放過你。大敵當前,你有什麼資格萎靡呢?你必須振作起來重整旗鼓打垮他們!”

“陸既明,”寧檬鄭重地叫著陸既明的名字,“你必須得站起來瞭!你得讓那些做套害你的人,受到懲罰。憑什麼他們可以高枕無憂地笑那麼久?而想要懲罰他們,你首先要有實力能夠懲罰他們。所以你得趕緊振作起來,東山再起。隻有你重新強大瞭,才能有機會一棒子打死他們!這資本圈裡的血債,就讓他們在資本圈裡血嘗好瞭!”

陸既明被寧檬說得很激動,他幾乎是喊出來的,答瞭一聲:“好!”

但下一秒他馬上又萎靡下去瞭。

他欠著一屁股的債,就算他有從頭再來的決心,他又拿什麼去東山再起?!

他抬起手抱住頭,手指插在亂蓬蓬的發絲間。他痛苦地說:“我現在還欠著銀行和機構的錢,我連住的地方都要你施舍,你看到瞭,就算我再有決心,可也隻是空有決心,我一無所有,拿什麼做本錢去東山再起?我拿什麼重整旗鼓打垮那些人?”

寧檬聽著他痛苦地低訴,起瞭身。她踏前一步,蹲在陸既明面前。

她仰頭看著他的臉,對接住他低頭俯視向她的痛苦目光。

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聲音,像可以療傷的藥,讓他從困獸般的狂躁、憤怒和自厭自棄中安靜下來。

寧檬仰著頭,看著陸既明,輕聲地說:“你不是沒本錢的。還記得之之科技嗎?那個互聯網直播平臺公司。

“還記得從曾宇航賬戶轉進去的那筆投資款嗎?我知道,那筆錢其實是你投的。

“之之科技被上市公司換股收購,到下個月股票就過瞭鎖定期可以解禁瞭,到時你投進去的那些投資款,就可以連本帶利地收回瞭。

“那些錢,就是你東山再起的資本!”

對於這筆投資款,陸既明是真的忘瞭。因為不到五千萬的金額,從前都是不被他放在眼裡的,況且他投到之之科技的那筆投資款,又是以曾宇航的名義投進去的,且又處於無法退出的鎖定期,於是種種原因的疊加,導致陸既明在潛意識裡一點沒想起來自己還有這樣一筆錢。

他是既明資本的陸既明時,這樣一筆錢對他來說真是不看在眼裡不記在心上的。可是對現在一無所有的陸既明來說,這樣一筆本錢,再加上它翻瞭倍的投資收益,卻是可以重新撬動他人生的一筆巨款瞭。

陸既明聽完寧檬的話,想起這筆錢的存在,他熱血沸騰瞭。他把手從本來就亂蓬蓬又被他插得更加亂蓬蓬地頭發裡拿出來,一把握住寧檬的手,無比激動和詫異地問:“可你是怎麼知道這筆錢是我投的?”

屋外傳來暗中偷窺者老寧的嗚嗷一嗓子:“說話就好好說話,別拉拉扯扯的啊,傢裡還有大人呢!”

陸既明趕緊把手松開,放在膝蓋上,後背拔得挺直,乖得像在聽訓的小學生。

寧檬:“……”小擰巴在大擰巴面前,有點挫啊……

寧檬也乖乖坐回到沙發上。

然後她回答陸既明的問題:“是你出事那會,曾宇航告訴我的。”

就是陸既明出事那會,曾宇航和寧檬在咖啡廳那次長談中,曾宇航告訴的寧檬他投之之科技那筆錢,其實是陸既明投的。

當時曾宇航問寧檬,那筆投資款能不能提前收回或者把投資份額轉給別人,好換點錢回來給陸既明救救急,畢竟那時的陸既明已經窮到身邊不跟著人的話,他連個煎餅果子都買不起。

寧檬當時的回復是:不行。一是投資沒到期,錢拿不回來。再有就算能通過把投資份額轉給別人把錢提前拿回來,那點錢也是杯水車薪,救不瞭大火。

寧檬當時很當機立斷地給出瞭建議:這筆錢誰都不要提,之後等投資到期後分配投資收益時,這一切運作也都還是要以曾宇航的名義進行操作。否則如果被人知道那其實是陸既明的錢,追債的人一定不會放過他也不會放過那筆錢。

那樣的話,那筆錢就隻能拿去還債瞭,還還不瞭全部。而陸既明一樣還是一無所有一樣還是欠債,區別不過是欠的債變少瞭一點而已。

可假如這筆錢等投資到期後,連本帶利地拿回來,通過曾宇航交到陸既明手中,陸既明到時卻可以用它做很多事。憑他的本事,他可以用這筆連本帶利的錢,生出更多的錢。到時用生出的更多的錢的一部分去還債,剩下的還可以繼續錢生錢。

所以那時候寧檬對曾宇航說:“這筆錢不能動,得留著以後給陸既明派大用場。”

而當她把分析說完,換得的是曾宇航充滿欽佩的贊嘆。

曾宇航說:“寧檬,你真的是不可同日而語瞭!”

寧檬把那天和曾宇航所聊的內容講給瞭陸既明聽。

等她都講完,陸既明沉寂瞭很久很久的臉上,終於又泛起生氣,終於又浮現瞭希望的光。

他想說點什麼,想告訴寧檬,他現在的血很熱,他的心跳很快,他的力量貫穿全身,他已經躍躍欲試,一刻都不想再消沉瞭。

可是他什麼也沒來得及說……

“還沒聊完吶?這都幾點瞭!趕緊的都該睡覺瞭,明天你們還得開車趕路回北京呢,散瞭散瞭!”

寧爸爸假裝剛洗完澡純路過的樣子,甩著條白毛巾過來拆人。

寧檬起身說瞭聲晚安回去瞭自己的臥室。

寧爸爸也要走,卻被陸既明出聲叫住瞭。

“叔叔,您有刮胡刀嗎?”

為瞭防止趕上晚上的回京高峰,寧檬和陸既明定好早上五點半起床,吃完早飯後立刻啟程趕路。

陸既明起來後洗瞭把臉刷瞭牙,就坐到餐廳狼吞虎咽地吃瞭早餐。

然後他把筷子一放,對寧檬說:“你和叔叔阿姨先吃著,我去收拾一下,再把叔叔阿姨給你準備的那些吃的用的拎下樓先放車裡。”

陸既明說完就起身出瞭餐廳。寧檬看著他的背影有點目瞪口呆。

寧爸爸問她怎麼瞭,提醒她再瞪眼珠子要掉粥裡瞭。

寧檬忙縮回看凸的眼珠,一梗脖子咽幹凈嘴裡的粥,告訴寧爸爸:“老爸,這人可能被咱爺倆打雞血打瘋瞭,以前他就是個一手不伸的大老爺,現在都開始搶活幹瞭!”寧檬搖搖頭,喝粥,嘟囔,“新鮮,太新鮮瞭!”

老寧拖著長聲哼哈瞭一聲:“長得不好看,就是得勤勞點才對,要不然不招人喜歡。”

寧檬:“……”

這是他爸第N次否定陸既明的長相瞭。

寧媽媽在一旁制止寧爸爸:“老頭子你可閉嘴吧!老說人孩子長得不好看幹啥?就算他長得確實一般瞭點,胡子拉碴的,但人孩子品德不錯,你說什麼他可都沒頂過嘴哈,就這點就比你閨女強!”

寧檬:“…………”

她在親媽這番話裡,心情像坐過山車一樣起起落落最後摔進躺槍的大坑。

吃好瞭早飯,又幫爸媽收拾好碗筷,寧檬拎著包出門下樓。寧爸爸寧媽媽跟在她身後送她。

三個人出瞭電梯,走出樓洞口。

陸既明已經把車從地下停車庫開瞭上來,就停在樓門口。

他正站在打開的車子後門前,背對著寧檬一傢三口,在往裡面放著東西。

他的著裝和前幾天不太一樣瞭。他把襯衫下擺板板整整地掖進瞭褲子裡面,而褲子上消失瞭好久的褲線也筆直地重見瞭天日。

他這身清爽利索的裝束,修飾得他身高腿長,他從前長身玉立的那種姿態,終於又回來瞭。

寧媽媽看著陸既明的背影,“喲”瞭一聲感嘆著:“昨晚這孩子拜托我教他熨衣服熨褲線,你別說,這熨得還真不錯,穿身上真立整!果然啊,人還是得靠衣裝!”

寧檬聽得直愣。

陸既明昨晚睡前居然還有這麼騷的操作。

聽到身後有說話聲,陸既明放好東西回瞭身。

快要立夏瞭,天變得很長。雖然是早上六點鐘,天光已經大亮。

陸既明就站在天光中,煥然一新的一轉身,對著寧檬神采奕奕地說:“今天我來開車吧!”

寧檬一下怔在那。

他養瞭好一陣子野蠻生長的胡茬子不見瞭。他本來的面目完美地暴露在晨光中。他的頭發被他梳得服服帖帖,再也不像早餐以前那樣亂蓬蓬地炸開。

他又變成瞭從前的陸既明。晨光雕琢著他的眉眼,讓他有瞭種眉目如畫的神采。

他真的振作起來瞭。

陸既明挑著眼角,微笑,叫瞭聲叔叔阿姨。

寧爸爸要愣一下後,才明白過來這個換瞭臉的美男子就是他心目中那個相貌平平無奇的年輕人。

他快走瞭兩步,走到陸既明身邊,“呀呀呀”的不停發出感嘆:“你居然長這麼帥呀小夥砸!哎呀呀,叔叔我居然看走眼看偏瞭那麼老遠呀!哎呀呀呀,小咸魚今天變小鮮肉瞭呀!”

陸既明沖著寧爸爸咧開瞭嘴笑。這是他發自內心的笑。

“叔叔您還知道小鮮肉呢?”

寧爸爸一挑眉,眉飛色舞地說:“對啊對啊,怎麼樣我很時髦吧?哎呀孩子我跟你說,等端午啊中秋啊,你沒事就來,啊!叔叔願意看見你!”

寧媽媽也湊上去,拉著陸既明的手,用怎麼看怎麼滿意的那種心花怒放的笑容說:“對對!有空就來,阿姨給你做好吃的!”

寧檬看著自己爹媽陡然變得熱烈起來的態度,覺得自己快要石化瞭。

她的爸媽真夠膚淺的,這都多大歲數瞭,還顏控……

嘻嘻哈哈過後,寧爸爸寧媽媽又和寧檬來瞭一場眼淚汪汪的告別。

二老情深義重地拜托陸既明照顧好他們的女兒,又幡然醒悟地告訴他們的女兒說我們才想起來他也未必會幹什麼,那你就好好照顧自己順便照顧照顧他吧。

寧檬快給她的親爹親媽跪瞭。

最後臨上車前,倒是陸既明比她表現出瞭更多的對這個傢對這倆老人的戀戀不舍。

寧檬一下有點心酸瞭。

這傢夥可能第一次這麼接近一個完整的傢。

回到北京之後,陸既明和寧檬兩個人很正式地在富力廣場的星巴克開瞭個兩人小會——沒選在傢裡,是因為他們覺得不論這個會開在她房間裡,還是他房間裡,都有點尷尬以及不那麼正式。

小會一拉開帷幕,寧檬就對陸既明說:“投資款和收益下個月到期,但退出需要點時間,所以接下來你大概有兩個月時間可以想想,未來你打算幹什麼,怎麼幹。”

陸既明隻用瞭兩秒鐘就回答瞭這個問題:“當然還是幹投資。”

寧檬問:“還是自己做老板嗎?”

陸既明點頭,眼神裡有和從前一樣的霸氣和傲氣:“當然。”

寧檬說:“那你就得重新擁有一傢公司瞭。”她說的是“擁有”,不是“註冊”。

“北京從今年一月開始已經暫停金融類企業的註冊。而四月十四號國務院和十四個部委下令要在全國范圍內開始整治互聯網金融領域瞭——因為這個領域出現的各種問題實在太多,這就導致現在全國范圍內都暫停瞭金融類企業的註冊。所以你想擁有一傢新的投資管理公司,靠註冊這條路不論在北京還是在外地,都是行不通瞭。”

陸既明點點頭。他的P2P平臺兌付危機就是因為趕上這次互聯網金融整頓的風口浪尖瞭,才導致他後來去張羅錢的時候,銀行機構什麼的都沒敢借給他。

他想瞭想,對寧檬說:“但也不是沒辦法,可以找傢企業登記代理公司收購一傢現成的金融類企業,他們手頭上一定有很多這樣的公司。”

寧檬笑瞭,笑得英雄所見略同那樣,同時又有點略顯先機:“是的,我和你是一樣的想法。”她說著從隨身手包裡拿出一張名片,推給陸既明,“我已經提前聯系瞭一傢登記代理公司,也詢瞭價,他們手上的投資管理公司轉讓費不貴,轉讓起來手續也不麻煩。”

陸既明接過名片,愣瞭愣:“你什麼時候聯系的?”

寧檬說:“五一假前。”

陸既明又愣瞭愣:“在我還萎靡不振的時候?”

寧檬笑瞭:“我相信你能重新振作,所以沒事兒的時候就提前幫你想瞭想你振作之後的事。”

陸既明看著寧檬,他覺得她像在發光。

“為什麼這麼幫我?”他有點啞著嗓子地問。

寧檬落落大方地回答他:“我剛入社會,是你帶我三年。之前總覺得你難伺候又難纏,等我自己獨立踏進這個金錢圈子,我才明白你之前是用心良苦的。你在用你的方式,盡量護我周全,讓我幹凈,別受污染。可以說我現在在資本市場的行事風格和做事原則,都是你啟蒙和灌輸給我的。我很感激你,你當我是在報恩吧。還有……”

寧檬說到這端起杯子喝瞭好幾口咖啡,好像這樣她能把那種接下來有點難以啟齒的沉重感給沖走。

“還有,你父親的事,是我幫你牽錯瞭人,所以你當我是在報恩,也是在贖罪吧。”

寧檬低下瞭頭。

她沒看到當她說完這兩個理由,陸既明臉上的神色是失落的。

——隻是報恩和贖罪啊。

陸既明叫瞭寧檬一聲,把她低垂的頭叫得抬瞭起來。然後他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說:“你別再說那件事是你的錯,那明明是我主動找你幫忙搭線的。你別因為那天我在醫院亂發脾氣就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我那時候是不講理的,當時就算再無辜的人從我眼前經過我也是會覺得他有罪,我那會已經失去理智瞭。你真沒有任何錯!”

寧檬笑一笑:“你雖然這麼說,可我還是覺得我是負罪的,我應該更敏銳點,更早點洞察何嶽巒的謀劃和心機。”

陸既明搖頭:“一個人如果打定主意扮好人去騙人,你再敏銳也會被他麻痹。”他停瞭一拍,隨後語調變得幾乎小心起來,“我能再問你一個比較私密的問題嗎?”

寧檬挑挑眉稍:“你先問著,我聽聽看,再決定回不回答。”

咖啡廳裡的燈光若有似無地打在她臉上,她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排剪影,她的眼睛在睫毛與剪影間亮晶晶的像潤過水一樣清透。

陸既明看著這樣的一雙眼睛,心慌瞭。

他慌慌地問:“你假期把我帶回你傢,你這麼幫我,你男朋友不會生氣嗎?”

他慌慌地問完就生起自己的氣來。他明明想問得直接一點的:你和蘇維然,還好著呢嗎?你們好像都沒怎麼聯系啊。

寧檬睫毛一個抖動,那排剪影也在她眼下抖動瞭一下,她的眼睛夾在睫毛和剪影的抖動之間,像被風和流水拂過的黑寶石。

“陸既明,”寧檬微笑起來,對陸既明說,“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重整事業的旗鼓,明白嗎?”

陸既明一下從那雙眼睛帶給他的慌慌中,清醒過來。

是啊,他父親的屍骨未寒,他的事業得從負數重新起步,他一無所有之外還倒欠著一大筆債,他有什麼資格去胡思亂想、去有所企圖?

他潦倒至此,她卻正前所未有的美好著。他有什麼資格去肖想她呢?現在的他,不配她。

陸既明嘗到瞭一種前所未有的自卑與苦澀,一種風水輪流轉的自卑與苦澀。

寧檬一口氣喝完杯子裡剩下的所有咖啡,收起微笑,正色起來。然後她對陸既明說:“既然你已經確定瞭,還是要幹投資,那麼好,我有些話,是時候跟你說一說瞭。”

陸既明把脊背往上挺瞭挺,給瞭很真誠的洗耳恭聽的姿態。

寧檬說:“陸既明,在翻騰錢的這個資本圈子裡,你知道你在我眼裡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嗎?”

陸既明看著她,不答反問:“我在你眼裡,一直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嗎?”

寧檬大大方方地點頭:“對,因為我覺得你比其他人難得的磊落,你沒被金錢腐蝕,沒有為瞭掙錢什麼都幹,你守規矩,不踩界,你雖然脾氣不好但你有做人操守!”

寧檬頓瞭頓,喘口氣,話鋒一轉:“可是你這次,卻毀在瞭你沒有一如既往地守規矩上!你看,你就這麼一次沒守規矩,想搏一搏,結果滿盤皆輸,甚至差點再沒法翻盤。你現在好歹是把P2P那邊的窟窿堵上瞭,要是堵不上,你要麼跑路,要麼進去!”

寧檬的聲音語氣都變得嚴厲起來。

時間真神奇。以前是她這樣聽他的教訓,現在風水轉瞭個輪流,竟換成她對他做訓誡瞭。而他居然還不抗拒,甚至聽得滿臉認真。

寧檬說:“所以,你如果想繼續做投資,我想聽到你的一聲保證,你要保證你以後無論遇到什麼樣的事情,都守規矩辦事,無論發生怎樣危急的情況,你都不要考慮用踩過界的方法去解決,可以嗎?”

陸既明重重一點頭:“我答應你!”他像在說一個生命中最重要的誓言一樣,對寧檬做出保證,“未來不管我想打倒誰,我都會按規矩來,不會再踩過法律的邊界!”

寧檬緊繃地情緒松懈下來。她笑瞭:“這就好!你別著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就紮紮實實地重新再來,你這麼有本事,不信有一天收拾不瞭那些渣滓!”

陸既明看著她的笑容,差點恍瞭神。

他問服務生要瞭杯加瞭冰塊的水,一口氣喝下去。有點緊張的情緒被冰鎮得冷靜下來。然後他鼓足瞭勇氣,問寧檬:“你可不可以,回來幫我?”

陸既明用冰水冰鎮瞭自己的緊張,問寧檬:“你可不可以回來幫我?”

寧檬聞聲低頭笑瞭。

心裡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感受呢?

好像一個青澀的小徒弟被掌門掃地出門,闖蕩瞭幾年江湖後,終於被掌門人肯定瞭價值,器重地召喚。

寧檬抬起頭,微笑著看向陸既明,故意問:“你想我以什麼樣的身份回去幫你呢,做秘書?”

陸既明急速否定著她的話:“不,做合夥人!”

寧檬笑容加深瞭一下,再漸漸隱沒。她看著陸既明的眼睛,也不再閃躲地看著他總是讓她有點不敢直視的道是無情又有情的眼角,輕聲地說:“那好。”頓瞭頓後,繼續,“你叫我一聲寧總,心甘情願地叫,叫瞭我就回去幫你。”

陸既明也看著寧檬。開始他是嚴肅的,不茍言笑的表情讓人幾乎有點摸不著頭腦。然後他忽然挑著眼角笑瞭,心甘情願地叫瞭聲:“寧總。”

那一瞬寧檬不知道為什麼,有想要落淚的沖動。

三年多之前,他對她拍著桌子叫喚:你玩不瞭投資,別異想天開瞭,安心給我做秘書!

而她也對他回吼: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心甘情願喊我一聲寧總!

現在這一天實現瞭,在他們彼此都經歷過一千多個分分合合喜喜悲悲的日夜後。

寧檬又笑起來,她經過職場洗練的笑容,大氣而從容,沉著而淡雅。

“好,我回來幫你。”

做下回去幫陸既明的決定後,寧檬去和石英辭職。

和石英提出“辭職”兩個字的時候,寧檬的內心裡是有一點不舍和抱歉的。

這是她職場生涯的第二任老板,是她真正走進資本市場的領路人。從前共事的過程中,石英是借著她和陸既明隱隱約約的關系得瞭些便利和好處,但不可否認,石英同時也給瞭她很廣闊的空間和機會讓她去施展去成長。寧檬很清楚,沒有石英的提攜和引領,她不可能用這麼短的時間成長到現在這個位置。

可是眼下她還是決定先回去幫陸既明。她因此覺得對石英有點抱歉。

石英卻笑笑,一掃她的抱歉:“寧檬,你想幫陸總東山再起盡管去幫,但鷹石這邊你也不用辭職,你就繼續在這邊掛職吧,這裡還有好多你負責的項目都還沒退出呢。”頓瞭頓,石英換瞭推心置腹的語氣,“實話實說,我之前利用你也沒少從陸總那掙錢,現在他遇到瞭困難,你想幫幫他,於情於理我都應該支持。你呢,就盡管去幫他,我呢,移民也辦得快差不多瞭,也不想再拓展業務瞭,沒準以後哪天這公司就易主瞭。但在易主之前,你就踏實地在這掛著,不用辭職。還有我那套房子,我就算移民也不打算賣的,還是接著出租,所以你也盡管住著,也盡管讓陸總踏實地住著。不管最後你離不離開鷹石,你和他都不用搬。有你幫我照看房子,我是真的放心!”

這是石英第一次開誠佈公地跟寧檬說,她確實利用她和陸既明的關系掙錢瞭。

這麼一說開瞭,寧檬反而覺得和石英之間相處起來更舒服瞭。

寧檬在內心中,非常感念石英的好。不管怎麼樣,不管石英是不是利用瞭她和陸既明的關系掙錢,石英其實都是個好人,是她寧檬的貴人。

寧檬很感激地對石英說瞭謝謝,還強調瞭一下:“石總,我會替他交房租的,我們都不能白住!”

一個多月不知不覺就過去瞭。

這段時間裡,寧檬幫陸既明一起完成瞭很多事。

首先是確定新公司的股東。寧檬決定先不買房子瞭,她把自己這幾年掙到的錢攏瞭攏,都投到瞭新公司裡,成瞭一名小股東。

為瞭減少麻煩,陸既明的出資還將以曾宇航代持的形式入股。等陸既明把欠的債都還完瞭,兩人再做股權變更、再把陸既明實際持有的股份轉回到陸既明自己名下。

此外曾宇航自己也死活要投一部分錢進來。寧檬知道他其實是想以這樣的方式出點錢幫幫陸既明。

寧檬很感慨,對陸既明說:“你看,曾老鐵對你多夠意思,我要是你,哪怕搞基,我也要跟他以身相許報答恩情。”

陸既明就直勾勾地看著她,說:“他想得美!對我有這種恩情的人可不隻他一個,要這麼報答我身體可不夠用。”

寧檬從這番頗有生氣的陸大噴子式犟嘴中,意識到陸既明是真的活過來瞭。

確定瞭新公司的股權架構,接下來是公司選址問題。

討論給公司選址在哪裡這件事,是發生在曾宇航傢裡的。

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三個人齊聚一堂,坐在曾宇航傢的客廳裡開著小型商務會。

曾宇航提議說,公司地址不如還是選在東方廣場吧,理由是——

“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嘛!在哪裡把公司開黃鋪瞭,就在哪裡把公司再開紅火嘛!”

對於他的提議,寧檬和陸既明都給出瞭寶貴的反對意見。

陸既明:“不行。我在哪跌倒的,我要換個地方爬起來,等站直瞭揚眉吐氣瞭再回去!”

寧檬:“不行。公司要開在那,去既明資本舊址碰運氣要債的人知道以後拐個彎就能過來天天膈應我們陸總大人瞭。”

曾宇航被兩個人斬釘截鐵地反對懟得不開心極瞭:“行行,就你們能!那你們選好瞭,我還不管瞭呢!”

寧檬和陸既明做瞭一個稱心如意的對視。曾宇航看瞭簡直氣到要吐血。

寧檬和陸既明在對視中,互相向對方試探瞭一下選址意向——

寧檬:“你覺得地點選在哪裡好?”

陸既明:“我還真有個想法。”

寧檬:“我其實也有個想法。”

曾宇航在一旁看他們倆打啞謎很不高興:“你們有什麼想法倒是都快說啊!想憋死我之後繼承我傢產??”

寧檬和陸既明都不理他,徹底地忽視瞭第三股東。

寧檬:“你先說。”

陸既明:“你先說。”

寧檬:“那三二一之後一起說。”

寧檬倒數瞭三二一。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出瞭自己心目中的地址——

“仁通大廈!”

話音落,兩人很自然地抬起手臂一擊掌。

所有對彼此默契的慶祝全都在這一擊之中。

曾宇航在一旁看傻瞭。他沒見過雞賊得這麼心有靈犀的兩個人。

仁通大廈,18層到21層,是仁寧保險。

是瞭,他們倆把新公司的地址選在仁通大廈裡,一則可以時不時地註意一下何嶽巒又在和哪些人見面,他又想幹點什麼;一則可以抬頭不見低頭見地好好膈應膈應他。

時不時晃到他面前,提醒他一下:你看,你沒一桿子打死我,我現在要養精蓄銳弄死你瞭。這怕不是會把他膈應死吧。

做瞭虧心事的人都好嚇,別人稍稍一個小動作,就夠他疑神疑鬼猜半天的。一點風吹草動他都能熬上半宿想這是什麼意思呢。就這麼熬也能熬死他。

想到這,曾宇航開懷得像個二傻子一樣,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好!就選在仁通大廈!”

又是一年盛夏時。

寧檬為陸既明帶回瞭高達九位數的投資款和收益。這是陸既明東山再起的第一桶金。

之之科技,寧檬第一個獨立操盤的項目,不負所望,為她帶回驚人的收益。各位LP都對這次投資非常滿意,房地產大佬梁總甚至對寧檬說:“寧檬啊,那些錢就托管在你那吧,遇到好項目,你再接著幫我投吧!”

寧檬心思一轉,立刻說:“梁總,我自己現在也做老板瞭,和人一起開瞭傢公司,叫路盟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路盟是各路英雄好漢都來結盟的那個路盟。我的合作夥伴能力比我更強,是我在職場的領路人,您要是信得過我們,您就一直做我們的LP吧!”

梁總爽朗一笑:“OK沒問題啊,我不認你的公司叫什麼,我也不管你合夥人是誰,反正我隻認你這個人就對瞭!”

寧檬就這樣給陸既明帶回瞭一筆錢和一個優質的LP。

路盟投資開始正式運轉起來。

寧檬把楊小揚叫瞭回來,讓她繼續做行政助理。楊小揚第一天上班時哭得滿臉都是眼淚鼻涕。

她抱著寧檬嚎叫:“太好瞭啊!陸總又變成活人瞭!太好太好瞭啊!”

寧檬那時很想告訴這心大的姑娘:可你現在抱住的老板姓寧不姓陸啊呵呵。

平時公司裡都由陸既明坐鎮,寧檬在鷹石和路盟之間兩邊跑,哪邊有事她到哪邊。

忙碌中寧檬自己也覺得她和曾經那個小秘書不可同日而語瞭,她改變瞭,一種頂好的變。

陸既明也變瞭。一場變故讓他脫胎換骨。

他還是噴還是擰巴還是吼人,但噴吼擰巴的度他已經掌握得很好,不會再傷到人,它們有時候更多的像是一種玩笑。

變故讓他變成最平凡的人,於是他領受到瞭最平凡的草根們的感受。

領受瞭這種感受,他變得更慈悲,更比從前心懷憐憫。他不再覺得高高在上是天經地義的,他尊重和體諒每一個草根。

而降低瞭自己的高度後他並沒有損失逼格,反而得到瞭比之前更多的擁護與忠誠、人心與尊重。

在新公司第一次例會順利開完、在公司可預見的前景一片大好中,陸既明很有感受地對寧檬說:“我現在才算真正體會到,我跌瞭這一跤未必不是件好事,它讓我知道怎麼樣活更像一個人。”

寧檬很欣慰。她和老寧給陸既明打的那些雞血已經成功轉換成瞭陸既明的精氣神。

寧檬握瞭握拳,說:加油啊,陸總。

陸既明也對她握瞭握拳,說:加油,寧總。

最近兩個月,尤琪一直待在貴州的大山裡采風。

連寧檬這個外行都能看出來,尤琪拍的照片越來越好越來越傳情瞭。

隻是有時太傳情瞭些,看得人莫名就靜下瞭心,又莫名就在靜心之後感到淡淡的憂傷。大自然不加雕琢的純凈,讓所有世俗中的人都會染上那麼一絲自慚形穢的憂傷。

寧檬每天看著這些美麗雄壯又淡淡憂傷的照片,每天和尤琪視頻。

尤琪會像隻會笑會叫的小喜鵲那樣,繪聲繪色給她講每一張照片如何誕生,而她又在通過那張照片表達著什麼。

漸漸的,寧檬發現尤琪其實是個哲學傢。她和她的照片在表達的主題簡單又偉大:生命賦予我們什麼,我們又能回饋生命些什麼。

尤琪在視頻中對寧檬說:“看著這些高山流水,我真覺得生命賦予我們的不隻是金錢和愛情,還有探索與傳承。而我們又能回饋給生命什麼呢?檬檬,你說我們能回饋給生命什麼?”

這個問題居然讓寧檬失眠瞭。

她能回饋給她的生命些什麼呢?

第二天她頂著黑眼圈刷牙時,看到陸既明居然已經西裝革履地準備出門瞭——他現在真的很拼。那時她忽然有點悟瞭。

所以她能回饋給生命的,也許就是努力,拼搏,和不肯服輸吧。生命賦予我生機,我回之以成績。

再次視頻時,寧檬把自己的答案告訴瞭尤琪。

尤琪先是哈哈笑,拍手說:“這個答案好,逼格夠高!”隨即她笑著笑著,像是不經意似的,說,“檬檬,聽說他的孩子出生瞭,不知道是男孩女孩。”

寧檬在尤琪的嘻嘻哈哈和不太經意中,悚然一驚。

她問尤琪:“你這是聽誰說的啊?”

尤琪笑著說:“陳曉依。”頓瞭頓,她又大咧咧地笑著一揮手,說,“嗨,你說我提這幹嘛,反正我都不在乎瞭。”

寧檬把心底湧起的難過用力壓下去,不讓它們漫到臉上來,泄露瞭情緒。

——還說不在乎。不在乎怎麼還想知道是男孩女孩呢?

寧檬把安中叫到鏡頭前,叮囑他,一定替她照顧好尤琪。

安中帶著淡淡的憂鬱說瞭聲好,放心。

第二天寧檬就打電話叫陳曉依出來見面。她實在太生氣瞭,做足瞭放棄形象痛快撕逼的準備。

陳曉依一到,她就把這種準備發揮瞭出來,她咬著後槽牙笑瞇瞇地威脅陳曉依:“尤琪已經和何嶽巒分手瞭,你如果再打電話對她胡說八道騷擾她,我不介意幫你制造一場能夠送命的車禍事故什麼的!”

陳曉依愣住瞭。愣瞭好一會,她倒是委屈起來瞭:“寧檬,你說的是何嶽巒孩子出生的事嗎?這回你是真的搞錯瞭,這回還真不是我打電話去說的,是尤琪主動給我打電話問的。”

寧檬一下就傻在那瞭。

為什麼?尤琪為什麼到現在還會主動問這件事?

她雙手發冷。

陳曉依洞察瞭她的想法,呵呵地笑起來:“不理解她為什麼會主動問我是嗎?很簡單啊,說明她不隻還沒放下,甚至是還深陷其中吶!”停瞭一瞬,陳曉依臉上的笑容消失瞭,她幽幽地說,“現在看,尤琪可能比我更煎熬一百倍。”

寧檬很難過很難過。尤琪她到底還是沒有放下。

當晚和尤琪視頻的時候,寧檬看著尤琪大大咧咧地一直笑著跟她講這講那,講當地的民風淳樸,講孩子的敦厚可愛。她好像還是從前那個傻大姐尤琪,那個沒有經歷過任何傷心變故的尤琪。

寧檬忽然看不下去瞭。她就那麼突兀地打斷瞭尤琪正講述著在當地魚腥草又叫折耳根第一次吃多麼難吃可再吃就會上癮的事。

她對尤琪說:“琪琪,求你瞭,別笑瞭,你跟我哭一下吧!我知道你一直在憋著,你根本就還沒放下何嶽巒。沒放下就沒放下,你別把自己武裝得好像放下瞭,然後自己跟自己硬扛,沒放下也不丟人的!你哭一哭吧,別憋著,成嗎?”

尤琪大咧咧的笑容慢慢收瞭起來。

她終於流露瞭真的情緒。她憂傷滿面,對寧檬道歉:“檬檬,對不起,我很沒出息對不對?我告訴自己我放下瞭,可是我又忍不住想知道他的事,有時候是很瘋狂地想。我多麼希望權茹茹難產瞭,孩子沒能生下來。可是卻沒有。我好失望啊!”尤琪又笑起來,問寧檬,“檬檬,你說我是不是很壞?明明孩子是無辜的。”

寧檬紅瞭眼圈,她憋住淚,笑著搖頭:“沒有,你一點都不壞!琪琪,你難受就哭一哭吧,別笑瞭,求你瞭!”

尤琪還是笑:“可是檬檬怎麼辦啊,我心裡很難過,可我就是哭不出來。”

寧檬看著尤琪,看著她的笑容,想把何嶽巒碎屍萬段。

兩天後寧檬在仁通大廈的電梯裡,遇到瞭何嶽巒。

這是她成為路盟投資二老板以後,首次遇到何嶽巒。真是老天開眼,她正愁沒地方解恨,解恨的機會就送到眼前來瞭。

電梯裡,突然看到寧檬的何嶽巒表現得很警惕。

警惕讓他失去瞭按兵不動的鎮定,兩個人裡倒是他笑著先出瞭聲說瞭話:“寧檬,你是來找我嗎?”

寧檬不置可否,回應以高深莫測一笑,讓對方認為她似乎真的是沖自己來的。

何嶽巒:“有什麼事不如就在這說瞭吧。”

寧檬挑挑眉:“聽說你孩子出生瞭?那麼恭喜你瞭,喜當爹。”

何嶽巒變瞭臉色:“你來就為瞭跟我說這個嗎?寧檬,我善意地給你提個醒,我們大人之間的事,最好別牽扯到孩子,否則你不客氣,我會更不客氣。”

寧檬笑瞭:“何總太說笑瞭,你下手一貫也沒怎麼客氣過,就別說得自己好像是個挺客氣的人一樣瞭。”

何嶽巒的臉冷瞭一下,也笑瞭:“寧檬,我勸你還是去做你自己的事為好。你就算這麼跟著我,也做不瞭什麼。今天就算瞭,如果之後我再看到你跟著我,我可就要報警瞭。”

何嶽巒這番威脅的話一出,寧檬反而舒坦瞭。他是忌憚她的,非常忌憚,否則不會警惕到要報警。

所以他是多麼心虛啊,居然這麼的忌憚她。知道他看到自己會如此的惴惴不安,她也就放心瞭。真好,她路盟投資的工作地點算是沒白選。

寧檬在何嶽巒的警惕目光中,從從容容地從皮包裡找出一張名片,遞過去:“何總啊,給您行個方便,下回您要是想報警的話呢,就直接告訴警察叔叔到這來抓我!”

電梯叮一聲響,寧檬到瞭。她搖曳生姿地走出去。

何嶽巒低頭飛快看著名片,看著路盟投資的公司名稱,看到下面同一座大廈的公司地址。他猛地抬起頭來,在漸漸關合漸漸變窄的兩扇電梯門縫中,瞪視著寧檬的背影。他的臉色陰沉得像能滴出黑水來。

《請叫我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