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夏傢河一直感覺韓山東的死暗含深意。他仔細回憶著韓山東臨死前的每一個細節,韓山東設法讓青木把他帶到大街上,他當眾大罵青木,其目的應該是要傳遞某種信息,或者就是某個情報,夏傢河努力在想韓山東的話,他曾說:“爺在船上讓你們抓瞭,還有數不清的大姑娘會跟你們算賬,你們別想跑出大連!”他的意思是,他是在船上被敵人抓住的,他死前一直在轉著身子,是告訴夏傢河,他中瞭青木的圈套。罵小鬼子別想跑出大連,說要把小鬼子都沉到海底,意思是說,不能用劫船的方法,敵人早就設下瞭埋伏,如果劫船,很難成功,要把小鬼子沉到海底,隻能炸船。

劫船計劃的暴露,讓本來開拔的航船隻得暫停,像已經燃瞭捻子的鞭炮,一下子啞瞭,沒有瞭動靜,但又不知道何時會意外引爆,著實令人擔憂。田有望帶來消息,後天晚上八點,小鬼子要再次發船。也就是說,他們還有兩天的時間,把炸彈帶上船。

對於夏傢河來說,韓山東犧牲後,現在迫切的是要見到新的上線,與組織取得聯系,才好完成炸船的計劃。韓山東原來曾經跟他說過,萬一自己有個三長兩短,會有新的同志來診所與他聯系,來人會提著兩盒金州益昌凝糕點,一盒是軟八件,一盒是套環酥,暗語是“昨晚啃蟹子硌壞牙瞭,能鑲個包金的嗎?”

可是,接頭人遲遲不來,夏傢河不能再等瞭,得自己想辦法。他和王大花商量瞭一下,想用孫世奇。

船改期,這為孫世奇又贏得瞭發財的時間。可是,煙土是弄到瞭,怎麼上船是個大問題。韓山東的事情出瞭後,上船的貨物盤查的更緊瞭。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沾手瞭,就不能罷休。冒多大的險就發多大的財,隻要計劃周詳,一定能把這批煙土放心吞到肚子裡。不過,重要的是千萬不能有把柄落在青木手裡。

現在應該考慮的,是讓這批貨先上“永豐號”,這個孫世奇自有妙計。他們既要有膽賺錢,更要有命花錢,這一點孫世奇很明白。他的妙計是先畫個圈再挖個坑,讓焦作愚跳進來,然後把他埋在裡面。這招叫做借刀殺人,可是在借刀之前,他還得跟山口商量如何瞞天過海。

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孫世奇和山口的來往,早已被碼頭上做工的田有望看在眼裡。田有望回到店裡,告訴王大花他看見山口瞭,就是花園口憲兵隊的那個山口,他跟孫世奇在一起,兩人合起夥來販煙土,這回的煙土,十有八九要走“永豐號”。

王大花笑瞭一下,心想老天真是開眼啊。她這麼想的時候,一條妙計已經上瞭心頭。

晌午的時候,田有望繼續在碼頭暗地裡觀察,看到孫世奇把六個瓦罐送瞭碼頭。這批貨不讓別人碰,說是些咸魚。可是,咸魚還整這麼金貴,肯定是那些煙土。王大花笑瞭,她想跟夏傢河說說,使個調包計。

“我能幫你們做啥?”田有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地說。

“有望,這事你別摻和啦,危險。”

不承想一向膽小如鼠的田有望卻說:“隻要是打小鬼子的事,再危險我也願意幹!我一定要摻和,我要給二花報仇!”

一個周密的計劃已經在王大花和夏傢河的心裡醞釀瞭,現在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隻要孫世奇把罐子送上船,他們就可以找時機偷梁換柱。

可是,孫世奇的貨上船卻遇到瞭難處。碼頭上的貨運經理給孫世奇打來電話,說船上看得太嚴瞭,上貨得有上貨單。貨單好辦,可是得要警察部蓋章,那個章,在焦作愚手裡。最近青木正二看得嚴,焦作愚看到貨才能蓋章,完後上封條,才能往船上送。

趁焦作愚上廁所的一個機會,孫世奇拿著幾張空白貨物單,潛進他的辦公室,從抽屜裡找出印章,蓋上瞭鮮紅的大印。有瞭這個,貨物上船就不成問題瞭,他急忙送到瞭香爐礁碼頭。

有田有望的幫助,夏這河以貨主的名義見到瞭貨運老板,他們在辦公室裡相談甚歡。田有望借機把王大花帶到瞭倉庫裡,找到孫世奇販煙土的瓦罐,換上瞭王大花包在大餅子裡的炸彈。他們剛忙乎好,孫世奇來瞭,王大花藏在貨堆後面,看著孫世奇在每個瓦罐口封上瞭貨物單。王大花掏出相機,偷著拍瞭個照片。突然響起的輕微“咔嚓”聲,讓孫世奇警覺起來,疑惑地走到貨堆後察看,一隻老鼠竄出,嚇瞭孫世奇一跳,但他還是走到貨堆後看瞭看,不見異常,才放下心來。孫世奇囑咐貨場經理,一定要親自把貨押到船上。

夏傢河和王大花離開的時候,看到“永豐號”商船前已經戒嚴,船上各處有日本兵把守。之前韓山東上船是要截船,這次是要炸船,後者顯然更容易,如果青木發現計劃改變瞭,炸船計劃的實施就難瞭。夏傢河考慮,還是要讓青木相信是劫船,這樣,他才能按兵不動,才會贏得炸船的時間。夏傢河想,一會兒,得假意給膠東根據地發個電報,勾搭一下青木。膠東區委的一個聯系通道三天前被敵人破解瞭,電臺頻率剛剛停用,就當給青木這隻饞貓送條鮮魚吧。

夏傢河和王大花一前一後回到瞭青泥窪街,盡管兩個人刻意分開瞭走,還是被阿金看出瞭端倪,青木正二讓他監視這條街上的每一個人,阿金覺得最可疑的就是夏傢河和王大共,幾天來兩個人經常一起出去,而那個江桂芬似乎也沒有什麼醋意。青木正二聽瞭阿金的懷疑,並沒有太往心裡去,他認為這兩個人不過是在外面偷情罷瞭,不過嘴上他還是讓阿金繼續監視他們。

松本拿著一份電報急匆匆地進來,說是剛剛截獲的地下黨情報。電報是發給膠東區委的,據內容顯示:他們今天晚上想在扁擔島截船。

“扁擔島?”青木正二走到瞭地圖前,尋找著位置。

松本說:“據最新戰報,共產黨在膠東發起瞭攻勢作戰,已經將東海、西海、南海、北海四個區連成一片,我們失去瞭五千多平方公裡的地方。”

“很顯然,與上次一樣,這次他們的劫船行動,依然是大連地下黨與膠東遊擊隊的一次聯手行動。看來他們依然沒有放棄截船計劃。”青木正二轉身看著松本,一臉殺氣,“上次,我們在遠藤將軍那裡丟瞭顏面,這一次,一定要把他們全部殲滅,讓遠藤將軍看看我們警察部的真正實力!”

“上一次的行動遠藤將軍不知道,這一次,還要瞞著他嗎?”

青木正二思忖少頃,說:“告訴將軍實情,他一定不會登船,那我們這次的真實性,就要打折扣瞭,共產黨也怕不會上鉤,還是到時候給將軍一個意外驚喜吧。”

“上次共產黨折瞭一個韓山東,這一次,不知道他們誰會出馬。”

“等著吧,登場的角色隻會一個比一個更好看!”青木正二笑著,眼裡透出陰鷙的兇光。青木正二看著地圖,這地方一定是個行傢選的,最適合截船。走過海路的人都知道,扁擔島這個地方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湧動,附近藏著不少礁石,船每到扁擔島周圍,必定減速,他們選擇在這個地方動手,就等於選擇瞭一個最有利的地形。可是,在青木正二看來,天時地利人和,他們隻選瞭個地利,天時和人和在他手裡攥著,就是船到瞭扁擔島,他們也鬧騰不出海浪來。扁擔島的魚蝦這回有口福瞭,今天晚上,就可以吃到共產黨的唐僧肉。想到這,青木的臉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情,近段時間堵在他心裡的不快終於有瞭透氣的地方瞭,他暗中已經做好瞭收網的準備。

孫世奇把煙土的事搞定瞭,這叫山口很高興,這批貨運出去,他又能發一筆大財瞭。晚上,山口特地把孫世奇請到南山一傢日本人開的妓院,好吃好玩到瞭半夜,不勝酒力的孫世奇喝得爛醉,山口把他送回時,出來開門的是王大花,山口不知道王三花早就死瞭,還以為王大花是孫世奇的老婆。王大花一看山口的面相,就覺得不像個好人,山口跟她說話,也懶得搭理,連拖帶架,把孫世奇弄進瞭傢。

王大花不會想到,今天晚上她與山口的這一次見面,對以後她王大花的革命生涯來說,將會意味著什麼。

貨物單上有瞭孫世奇從焦作愚那裡偷著蓋上的印章,藏在瓦罐裡的炸藥輕易就登上瞭“永豐號”。

炸藥是上瞭船,可怎麼放到最有效果的爆炸點,這是個問題。

夏傢河決定親自上船,伺機把炸藥放在爆炸點上。當然,這麼做,必然不能及時下瞭船的話,會和船一起爆炸而犧牲。王大花不能讓夏傢河去冒這個險,即使拋開兒女私情,她也不能答應,夏傢河一旦有個三長兩短,牙科診所就得關門,來聯系的上線同志就接不上頭,更重要的還有,夏傢河掌握的收發報技術自己一竅不通,多少重要的情報還要靠電臺來傳遞。這是夏傢河與江桂芬假結婚後,王大花與夏傢河說話最多的一次,在這段時間裡,王大花也跟夏傢河說話,不過說的很少,有任務談任務,除此之外不多說一句,形同陌路。韓山東的犧牲。雖然能使兩人的關系組合瞭一些,但還是僅限於工作。這一次,兩個人都想登船去把炸藥安放到爆炸點瞭,已經爭得不可開交。後來,還是王大花想到一個主意,誰去誰不去,老天爺做決定,包袱剪刀錘。這種幼稚的遊戲,他倆以前沒少玩,可那種玩,都是開開心心,沒有真的當真。今天,他們玩的卻是誰贏誰去赴死。夏傢河猶豫半天,還是同意瞭,這個遊戲他勝算的把握很大,王大花幾乎都是輸給他的,這一次,他想自己也一定能贏瞭王大花。兩人把手放在背後,待出瞭拳,夏傢河僵住瞭。王大花是包袱,夏傢河是拳頭。

王大花笑瞭笑:“多少年,你都是出拳頭贏的我,贏瞭我好幾年,今天,你輸瞭,我的包袱,總算包住瞭你的拳頭。”

“三拳兩勝,再來!”

“啥再來,一拳定輸贏!”王大花說著走開瞭。

王大花很清楚,這一去兇多吉少,得安排好後事。王大花回到孫世奇傢,把自己的錢和首飾交給瞭孫雲香。孫雲香搞不明白王大花這是搗什麼鬼,隻是定定地看著她。

“雲香,這些是我的全部傢當,你先幫我存著。”王大花說,“就存一天,要是明天早上我還沒回來,這些東西就全歸你瞭。”

孫雲香有些吃驚地問:“歸我?王大花,你是腦子發熱瞭還是神經錯亂瞭,我可沒見你這麼大方過。你到底要幹什麼?這有點像交代後事瞭。”

“雲香,今天晚上你帶著孩子去旅館住,我在宏濟大舞臺對面的小旅館包瞭一間房,你們先住著,等我回來找你們。”

孫雲香奇怪瞭,問:“怎麼還得跑到旅館住?王大花,你到底要幹什麼?”

“別問瞭,你就領著孩子先去住吧。我要是沒回來,鋼蛋就托付給你瞭。”王大花眼圈泛紅,說,“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不求別的,隻求你一件事,以後要是金寶能吃上肉,你一定別忘瞭給鋼蛋喝口湯。”

院子裡,金寶和鋼蛋在玩著玻璃球。王大花望著鋼蛋,眼裡湧出淚水,一步三回頭,轉身朝外走去。

孫雲香把她送到門外,對她說:“王大花,你一定回來,我可不想給你當老媽子!”

在牙善診所裡,夏傢河把炸船的計劃告訴給瞭江桂芬。江桂芬執拗地看著他,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雖然包袱剪刀錘夏傢河輸瞭,他還是肯定不會讓王大花一個人去送死的。江桂芬原以為王大花對夏傢河的心已經死瞭,沒想到,為瞭他,王大花還是願搭上自己的命。一個女人能為一個把自己傷透瞭心的男人舍命,那應該是多麼深厚的感情啊。想到這裡,江桂芬絕望瞭,也釋然瞭。她告訴夏傢河,要是這回他們倆能活著回來,她就給王大花騰地方。

“夏大哥,我就問你一句話,對我,你動過真情沒有?”

夏傢河不語,少頃,才說:“從見到王大花之後……對不起小江。我不能欺騙你。”

江桂芬忍住淚,說:“我倒希望你騙騙我。”

既然已經決定和王大花一道去赴死,夏傢河得把“後事”交待給江桂芬,他讓江桂芬天黑以前哪也別去,就留在診所,接頭的同志也許會來,他把接頭的暗號告訴瞭江桂芬。

“你倆一定要回來。”江桂芬哭著哀求。

夏傢河點頭,說他會努力保護王大花,不光讓她活著,自己也要活著,為王大花活著。

江桂芬知道,截獲瞭假情報的青木正二,已經在船上佈置瞭眼線,這兩個人一上船即使不死,他們的身份也已經暴露瞭,即使他們活著,餅子店和牙科診所也不能再呆瞭。

夏傢河說:“今晚八點半到九點,你到棒槌島三號門等我,如果我過瞭時間還沒出現,你就走吧。”

江桂芬一把抱住夏傢河,說:“我等你,我一定把你等回來!”

夏傢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輕輕拍瞭拍江桂花的肩膀,然後輕輕自然地推開瞭江桂芬。

依舊是一個陰沉的傍晚,天上黑壓壓的雲越積越厚,似要掉下來瞭。“永豐號”商船停靠在碼頭,工人往上搬運物資,在田有望的安排下,戴著氈帽的王大花混雜在其中,等她發現夏傢河居然也出現在搬運工的隊伍中時,已經晚瞭。好在田有望說現在離開船還有段時間,他們把炸藥藏到爆炸點後,下船也來得及。

此時,夏傢河和王大花都沒有想到,在不遠處的香爐礁碼頭觀景臺上,邵登年和青木正二正拿著望遠鏡,觀察著船上的一舉一動。當他們的望遠鏡裡閃現出夏傢河和王大花的身影時,兩個人同時驚呆瞭。

對夏傢河是共產黨的事實,青木正二和邵登年還能接受,可王大花居然也是共產黨,這是兩人無論如何都不願相信的事實。青木正二咬牙切齒地說:“我居然讓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婦,戲耍瞭這麼久!”

“這個女人,真該千刀萬剮!”邵登年恨恨地說。

“莫非,這個王大花就是大姑娘?”青木正二疑惑起來。

“那就把她追來問問。”

青木正二搖頭:“要是現在動手的話,恐怕就釣不到膠東來的大魚瞭。”青木正二唏噓著,“一切都要在這個美好的夜晚,結束瞭。雖然我不能面對面審一回大姑娘是個遺憾,可滅掉她,我總算可以睡個安穩覺瞭。”

“這兩個人一定不會想到,他們的一切行動,都在大佐閣下的掌控之下。”

青木正二望著外面蒼茫的大海,說:“茫茫大海,任他們三頭六臂,也插翅難飛瞭。”青木正二招呼過來身後的日本兵,“通知船上,馬上起航!”

孫世奇事先買通好的二副,將送到船上的那6個瓦罐,搬回到自己的房裡。這一切,沒有逃脫王大花和夏傢河的眼睛。兩人跟到二副的房間,對方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便被夏傢河一刀送上瞭該去的地方。夏傢河和王大花正要把6個瓦罐送到爆炸點,大船突然抖動起來。

“船咋開瞭?”王大花驚道。隨著一聲巨大的汽笛聲響起,“永豐號”起航瞭。

“都怨你,上來幹啥玩意兒,死一個不夠,你還來陪蹶子!”王大花眼裡含著淚,埋怨夏傢河。

“現在還不到說死的時候。你在屋裡等著,我去安炸彈。”夏傢河換上二副的衣服。

“我也去,要死死一塊兒!”

夏傢河深情地盯著王大花,點瞭點頭。

他們越過甲板,夏傢河推開機艙室,兩人閃身進去。夏傢河把炸藥安置好,定好瞭爆炸時間。

月牙兒早就升起來瞭,掛在天邊,淡淡的,好像一道淺淺的指甲印。兩人穿上瞭救生衣,來到甲板上,站在船舷邊。王大花躍躍欲試,探起身子就要往下跳,被夏傢河一把拽住瞭。

“你怕瞭?”王大花盯著夏傢河的臉,月色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夏傢河把一根繩子系在自己的腰上,另一根繩子系在王大花的腰上,望著茫茫大海沉默不語。他知道,這裡是海,不是陸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他倆跳下去隻有兩個可能,一是活二是死,這繩子把他倆捆在一起,死活就都在一起瞭。

王大花雖然心裡感動,但嘴上並不饒人,一邊要解繩子,一邊卻說:“你要是怕死,就把繩子趕緊拆瞭,我知道你的水性比我好。”

“下去以後,別亂撲騰,我會死死抓住你,不撒手。”夏傢河拉住王大花的手,動情地說,“放心吧,我們死不瞭,我們還沒看到小鬼子完蛋。”

“嗯,不死。”王大花看看大海,喃喃地說,“我還是怕……”

“來,我抱著你。”夏傢河張開雙臂,擁住王大花。

夜色中,王大花緊緊地依偎在夏傢河的懷裡,她多麼希望這一刻永遠不要過去啊……

夜色裡,兩人像一隻翩翩的蝴蝶,落進無邊無際的大海裡……

江桂芬早就把東西收拾好瞭,也沒等到要來接頭的人。她剛準備往外走,診所的門推開瞭,進來的居然是一瘸一拐的李巡捕,他手裡提著東西。

“夏大夫不在嗎?”李巡捕猶豫瞭一下,還是將手上的東西放在桌上。

“他沒回來。”江桂芬心想,這個李巡捕可是個纏頭的貨色,他要坐下來,怕是一時半會兒都走不瞭。

李巡捕瘸著腿,在屋裡轉著看瞭看,才說“真是不湊巧,昨晚啃蟹子硌壞瞭牙,想找夏大夫鑲個包金的。”

江桂芬一怔,再看桌上的東西,居然是兩盒金州益昌凝糕點。江桂芬感到意外,沒想到李巡捕就是接頭人瞭。

“你怎麼才來啊!”江桂芬急得跺著腳。

李巡捕說他前幾天在被日本人的汽車撞瞭,昏迷瞭好幾天,醒來後聽說韓山東犧牲瞭,剛一能下地,他就來接頭瞭。江桂芬把韓山東犧牲後發生的事情講完,李巡捕沉默瞭半天,說:“如果你接到他們,不要再回來瞭,帶他們直接去安全屋。”

“安全屋?”江桂芬不解。

“就是一個能暫時容身的地方。”李巡捕把安全屋的地址告訴瞭江桂芬,讓她趕快走。

送走李巡捕,江桂芬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窗外一閃,她認出那是阿金。

江桂芬提著箱子出來,回身鎖上門,朝著空蕩蕩的街道走去。拐過一個胡同,江桂芬不見瞭,跟上來的阿金掏出槍來,正在疑惑,一個黑影撲上來,一腳踢落阿金手裡的槍。阿金撲上去,完全不見瞭平日裡的“娘娘相”,出拳兇猛,江桂芬連連後退。

“江小姐的身手這麼好。”阿金冷笑著。

“你也不差,成天拿著剪刀可惜瞭。”

“你新買的料子我還沒來得及給你做。”阿金一個回手,套住瞭江桂芬的脖子。

“你怕是做不成瞭。”江桂芬突然一個高抬腿,踢中阿金額頭。阿金後退幾步,差點跌倒。江桂芬躍起又是一腳,阿金倒在地上,順勢撿起槍來。江桂芬撲上前去,板住阿金的腦袋一擰,“咔哧”一聲,結果瞭阿金。江桂芬將阿金拖到墻角的雜物堆後,掩藏進行。

江桂芬在棒槌島三號門外等瞭半個多小時,還不見夏傢河和王大花出現,她有種不祥之感。月亮躲進瞭烏雲裡,周遭一片黑暗,她走到海邊,朝黑漆漆的海面望著。大海像一個深不可測的大窟窿,隨時準備吞噬著眼前的一切萬物。突然,漆黑的夜色中,海面上躥起一道火光,隨著一聲炸響,火光沖天,一條船上升起一朵碩大的蘑菇雲,化成瞭一團青煙,裊裊飄向夜空。

又一個小時過去瞭,夏傢河還沒有來,江桂芬望著霧蒙蒙的大海,淚水滾落。

船隻爆炸的消息傳到青木正二的耳朵裡時,仿佛一個晴天霹靂炸響,青木手裡的電話聽筒滑落瞭。他跌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看著窗外無邊的黑暗。

“大佐!”隨著喊聲,邵登年慌裡慌張撲瞭進來,喊道,“我的船沉瞭,沉瞭……”

青木正二逼視著邵登年,吼道:“是你說他們要劫船,可他們是炸船!炸船!”

“你不也說是劫船嗎?還收瞭電報,誰知道他們半道又改瞭,是他們說話不算數……”

“船上除瞭有金剛石,還有遠藤將軍!你讓我怎麼向天皇交待!”青木正二氣急敗壞。

“這……這不管我的事呀,我還搭上一條船,我那可是一條新船,我最大的一條船……”邵登年辯解。

“還說你的船!”青木正二突然拿起桌上的槍,射向邵登年,邵登年還沒反應過來,身子一震,一頭栽倒在地。青木正二發瘋瞭一般,連連開槍,邵登年的身子像觸瞭電,被子彈擊得直抖。

青木正二槍裡的子彈都打光瞭,他還在扣動著板擊,辦公室裡異常安靜,青木正二頹廢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不知道過瞭多久,電話響瞭。青木正二虛弱地拿起聽筒,電話那頭報告,阿金死瞭,死在靠近青泥窪街的一條胡同裡,死得無聲無息,像條狗一樣。牙善診所和魚鍋餅子店裡也空無一人。就連孫世奇傢裡,也隻剩下瞭他一個人。

氣急敗壞的青木正二一記耳光打在孫世奇臉上,問道:“為什麼王大花和她的孩子,還有你的妹妹,你的兒子,一齊都失蹤瞭?”

孫世奇兩腿哆嗦,辯解說:“我也不知道啊大佐,我要真知道王大花是共黨,我……我早把她抓起來瞭。”

“你撒謊!”

孫世奇手指天,賭咒說:“我要是撒謊,天打五雷轟!”

一旁的焦作愚趕緊打圓場,說:“部長,實在是王大花、夏傢河隱藏得太深,別說孫副課長沒看出,我也沒看出來。”

青木正二死死盯著焦作愚,說:“焦課長,你給我出個主意,現在應該怎麼辦?”

“既然是邵登年向您通報的假消息,那一切罪責,讓他來承擔吧。”

青木正二嘆瞭口氣,懊喪地說:“我太不冷靜瞭,他已經……被我槍斃瞭。夏傢河、王大花使的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他們劫船是假,炸船才是真。我真愚蠢,居然上瞭他們的當!”

“這兩個人,實在是太過狡猾。”焦作愚說。

“我的一世英名,居然毀在他們手裡……”青木正二頓瞭頓,突然狂笑瞭起來,“明天,軍部會派人乘專機來處理此事。山口,也要來協助調查。我真可笑,山口離開的時候,我準備請他吃晚飯慶功,他拒絕瞭我,我還罵他傲慢自大,說他有哭的那一天,沒想到,現在哭的人卻成瞭我……”

青木眼圈泛紅,轉到一邊。他揮瞭揮手,焦作愚和孫世奇悄然退下。

青木正二仰面躺在椅子上,他眼前發黑,面色如土。他知道,隨著貨船那一聲劇烈的爆響,一切,都完瞭。黑暗中,青木正二好像一條茍延殘喘的老狗,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他昔日的威風完全不見瞭蹤跡……

江桂芬站在海邊,漆黑的海面上,海潮高一陣低一陣拍打著海岸,好像一記沉重的撞鐘,狠狠地擊打她的心。海風越來越大,她的頭發被吹亂瞭,胡亂地遮住瞭臉。天氣越來越冷,咸腥的潮氣像一隻巨大的魔爪攝住瞭她,她打個哆嗦,不由得裹緊瞭衣服。接著依稀的微光,她看到手表已經走到瞭十點半,可是海面上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她絕望瞭。她心愛的夏傢河,可能就此葬身海底。她的心裡湧出巨大的悲傷和絕望,不由得抽泣起來……突然,黑暗中響起一個聲音,是夏傢河,夏傢河叫瞭她一聲!江桂芬怔住瞭,她回頭,看到黑暗中,夏傢河與王大花相互攙扶著從海裡走出來,兩人的衣服上滴滴淌著海水。

江桂芬瘋瞭一般跑瞭過去,一把抱住夏傢河,嗚咽起來。

夏傢河也抱緊瞭江桂芬,他的上前一抱,把王大花拉瞭個趔趄,夏傢河腰上的繩子,還與她綁在一起。江桂芬在夏傢河的懷裡哭得抑制不住,全身戰栗,好像夏傢河真的已經死瞭一樣。王大花心裡越來越難過,她用力地解著繩子,卻怎麼也解不開,結果一用力,拉扯瞭夏傢河一下,夏傢河尷尬地輕輕推開江桂芬,又去幫王大花的忙。王大花抖瞭抖手裡的繩子,說:“我的手凍麻瞭,解不開,你還……系瞭個死扣……”

夏傢河忙去解,還是解不開,他的手也凍麻瞭。江桂芬掏出刀子,一下割開瞭繩子。她回身打開隨身帶著的箱子,拿出夏傢河的衣服,遞給他:“快換上,別凍感冒瞭。”

夏傢河接過衣服,卻披在瞭王大花身上。江桂芬又從皮箱裡拿出件衣服,遞給王大花。

江桂芬把夏傢河和王大花帶到一間小旅館裡。江桂芬在房間門口看看,蹲下身子,揭開地毯一角,在裡面摸索著,想找鑰匙。

房門開瞭,門口站著的,是李巡捕,隻是他換瞭便裝。路上,江桂芬已經把李巡捕的事說瞭,夏傢河和王大花都大感意外。直到兩人坐到李巡捕面前,還是難以置信他會是自己的同志。

現在,夏傢河和王大花的身份都暴露瞭,下一步怎麼安排,還要聽大姑娘的指示。他們隻得先住在這裡,但絕對不能公開露面。可是,屋子這麼小,三個人怎麼住呢?隻得將就一下瞭。李巡捕走後,王大花站在房間外,屋裡隻剩下夏傢河和江桂芬。他們看著一張床,面有難色。

江桂芬說:“還記得你和王大花執行任務前,我跟你說的話嗎?隻要你們倆都能活著回來,我給王大花騰地方。”

夏傢河說:“那是下一步的事情,大連這一段還沒有結束之前,你我還是夫妻。”

“你少說瞭幾個字。”

“什麼?”

“名義上的夫妻。”

“那也是夫妻。”

夏傢河頓瞭頓,說:“我睡地上,你倆睡床上吧。”

夜色中,王大花趴在露臺上,望著黑漆漆的夜空發呆,淚水無聲滑落。王大花在擦著眼淚,身後門響,夏傢河過來,也趴在露臺上。

王大花流著眼淚,自言自語地說:“一塊跳進海裡,還不如就那麼死瞭……”

夏傢河把王大花摟在懷裡,任憑王大花的眼淚不停地流著,他們就那樣默默地擁抱在一起,對著寒冷的夜空,無聲地凝望著……

天剛亮,警察部就開瞭一次緊急會議。會議室裡的氣氛異常的沉悶,從新京司令部趕來的河野大佐坐在主位上,山口坐在一旁。焦作愚、孫世奇坐在青木正二一旁。

“河野大佐閣下,是不是可以開始瞭?”山口問。

河野說:“根據調查的情況,商船的爆炸物,隱藏在一個瓦罐裡。”

孫世奇一驚,驚慌地看向山口,山口面無表情,隻是輕輕搖瞭下頭。

“這個瓦罐,除瞭裝有炸彈,還裝瞭兩樣東西,咸魚、煙土。”

青木正二說:“上船的貨物,都是一再檢查過的,怎麼可能裝有煙土、炸彈?”

“這是新京警察局調查科的報告,不會有錯。”

青木正二看向焦作愚,問:“焦課長,運往商船的貨物,應該都是經你之手先在貨物清單上蓋章,才能上船的吧?”

焦作愚緊張地說:“是,在我的記憶裡,我沒有給什麼瓦罐的貨物清單蓋過印章。”

河野抽出一張貨物清單底聯,遞瞭過來,青木正二接過,看瞭看,遞給焦作愚。

“這個印章,是假的嗎?”河野問。

“不是假的,不過,這張單子,我確實沒有蓋過。”

山口問:“你沒有蓋,上面的印章又不是假的,那怎麼解釋?”

河野問:“會不會是你把印章給瞭別人,別人蓋的?”

焦作愚說:“不會,這艘商船上所有貨物的清單,都是我在比對過貨物之後,才蓋的章。”

青木正二問:“這批瓦罐是哪傢配貨公司送上船的?”

焦作愚看瞭看,說:“平順配送公司……我立即去碼頭調查。”

山口冷笑一聲,說:“這位焦課長自己負責蓋章,又自己去碼頭調查,應該不大妥當吧?”

青木正二說:“山口少佐說的是,為瞭避嫌,再派一個人跟焦課長一起去吧。”

孫世奇忙起身,毛遂自薦道:“我跟焦課長一起去。”

青木正二點瞭點頭。

河野起身,從文件袋裡掏出一份文件,大聲道:“下面,我宣佈軍部的命令!即日起,免去青木正二的大連警察部部長一職,送返東京,接受軍事審判。青木君,沉船事件在大日本帝國引起強烈震動,軍部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

“我願意接受懲罰。”青木正二說。

“來這裡之前,內閣總理大臣東條英機閣下特地給我電話,囑托我一定要咨詢你的意見,看誰接任警察部長一職比較合適。”

“軍部的意見呢?”

“軍部有一個人選。”河野的目光停留在山口的臉上,“這個人就是山口少佐。”

青木正二問:“沒有回旋餘地瞭嗎?”

“當然有,司令官表示,接替的人選會尊重你的推舉。”

“既然如此,我談談我的意見。”青木正二一字一頓地說,“對於山口少佐任職警察部長一職,我反對。”

山口大怒,指著青木正二道:“青木,你馬上就是階下囚瞭,有什麼資格在這裡指手畫腳?”

青木正二不搭理山口,看著河野,說:“我建議,由河野大佐您來接任。”

河野笑笑,又抽出一份文件,念道:“命令——由何野大佐接任警察部長一職,山口少佐繼續留任花園口憲兵隊隊長。”

山口聽到這裡非常惱怒,氣呼呼轉身摔門而去。

河野說:“青木君,你我之間,是不是要交接一下?”

“大佐閣下,我是一個即將接受審判的人,說話也就沒有那麼多顧忌瞭,我隻說一句,孫世奇和山口君一樣,不可重用。”

河野沒有說話,他在等,等事情調查清楚,再做打算。現在,焦作愚已經帶著手下董興來到瞭碼頭上。他們找到貨運公司的經理,董興二話不說,一個耳光就打在他的臉上,用槍指著他的頭逼問貨是誰的,貨單又是怎麼弄到的。貨運經理驚恐地看向焦作愚身後的孫世奇,剛要說什麼,孫節奇一槍擊斃瞭董興。焦作愚本能地回頭,剛要拔槍,孫世奇已經再次扣動瞭板擊,焦作愚身子一晃,也栽倒在地上。

槍聲驚動瞭在外面帶著工人搬貨的田有望,他跑進來一看地上的兩具屍首,先是慌瞭神,孫世奇讓田有望和貨場經理去把兩具屍首搬到倉庫,貨場經理剛直起身子,被孫世奇一槍斃命。

田有望看到孫世奇血紅的眼珠子,有些怕瞭,顫抖著聲音:“妹夫,你……沒事嗎?”邊說邊往外面挪動著腳步,隨時準備逃跑。

孫世奇抬起瞭槍,已經把槍口對準瞭他。田有望雖然害怕,還是有些吃驚,他萬萬沒想到孫世奇連他也會殺。

“二姐夫,你看見不該看的瞭,別怪我。”孫世奇舉著槍漸漸逼近瞭。

田有望突然抓起旁邊的一根棍子,還沒等他舉過頭頂,孫世奇的槍就響瞭,田有望踉蹌瞭一下,孫世奇又是一槍,田有望倒下瞭。

看著田有望斷瞭氣,孫世奇看瞭看四下,又舉起瞭槍,照著自己大腿扣動瞭板擊……

碼頭上的工人聞聲趕來,孫世奇躺在地上,舉著槍大喊:“你們經理和官傢串通走私,行跡敗露,就地正法!”

孫世奇被送進瞭醫院。山口對孫世奇這一次果斷的辦事風格非常滿意。雖然丟瞭財,可是扳倒瞭青木,這對山口來說,比掙多少錢都高興。

“可惜的是,青木被免職瞭,接任的是河野。”孫世奇嘆息。

山口坐在病床邊,把一杯水遞給孫世奇,說:“朝裡有人好做官,沒人有錢自舒服,以後,你我綁在一起,就圖個掙錢舒服吧。”

“以後,我就成瘸子瞭,還得仰仗山口隊長發財。”

“放心吧孫桑,我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這條腿,是為我瘸的,我會關照你的。”

“這個青木正二,真不是個玩意兒,臨走前還奏瞭我一本。”

“焦作愚的死,他應該懷疑是你幹的,幸虧他已經被撤職瞭,否則,追查下去,你我都脫不瞭幹系。”

“他雖然走瞭,可我在河野那兒也成臭狗屎瞭,你如果真為我著想,就把我弄到花園口,給我找個肥缺吧。”

“這個,不難。”

“你原來不是說有個水路稽查隊隊長的位置嗎?”孫世奇說。

山口猶豫瞭一會,說:“這個……我再考慮一下。”

《王大花的革命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