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B市看守所,長長的通道不見陽光,這是從監室通往審訊室的必經之路。小呂帶著一個瘦高個兒,一前一後地走著。通道很長,全長兩百多米,一共有三個拐彎。瘦高個兒一邊走一邊不斷地和小呂套詞。這讓小呂有些緊張,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等走到第三個拐彎的時候,嫌疑人突然停住瞭腳步。

小呂一愣。“哎,你怎麼不走啊?”他在嫌疑人的身後問。

嫌疑人突然轉過身來,撲通一下雙膝跪倒:“警官,我傢裡有個急事,你得幫幫忙啊。”

小呂呆住瞭。他抬頭看瞭看,這裡正是一個死角,兩邊的探頭都照不到。“你……你怎麼瞭?”小呂問。

“我母親病瞭,傢裡沒錢給她治,我想讓您幫我打個電話,讓我朋友給匯些錢。警官,這可是救命的事兒啊。”嫌疑人涕淚橫流。

“不行,你起來吧。”小呂挺果斷。他當然不會忘瞭警察最基本的紀律要求。

嫌疑人沒動地方,看著小呂的眼睛,猶豫瞭一下,繼續央求。“警官,我不會讓你為難的,隻要你能幫我,我不會忘瞭你的好處。”他特意在“好處”二字上加重語氣。

“起來,有什麼事跟你的管教說去。快點!”小呂義正詞嚴。

嫌疑人這下傻瞭眼,緩緩地站起身,知道苦肉計沒得逞。但他還是不死心,前後看看沒人,突然從褲子裡摸出一沓現金,著急地往小呂手裡塞。

“哎,你這是幹嗎?你什麼意思!”小呂趕忙推讓。

“警官,隻要您出去給這個號碼發個短信,我的朋友一定會感謝您的,這隻是第一筆。”嫌疑人再次把錢塞到小呂手裡。這時小呂才發現,錢裡夾著一張紙條。他接過錢,把紙條抽瞭出來。上面寫著:速轉款。後面是電話號碼。

“你這是賄賂我嗎?”小呂抬頭看著嫌疑人,眼睛裡露出警察的光芒。

嫌疑人一愣。“哎,我這是……”他無言以對。

小呂沒再把錢退回去,而是用力地推瞭嫌疑人一把,讓他繼續往前走。

嫌疑人慌瞭:“您……您這是什麼意思啊?”

“錢我收瞭。”小呂一邊說一邊推嫌疑人,眼看著就把他推出瞭通道的第三個拐彎。

嫌疑人頓時泄氣瞭,他知道,一旦出瞭這個拐彎,就會被監控照到。

“警官,我給你一百萬,隻要你告訴他轉款。”嫌疑人在做最後的掙紮。

小呂一下就怒瞭,抬起一腳就把他踹瞭出去。之後自己走出拐彎,把手中的錢高舉過頭頂。“這個人的管教是誰?怎麼把錢都帶進來瞭?”他沖著監控高喊。

在監控室裡,馮所長盯著監視器的屏幕哈哈大笑。他四十多歲,長得白白胖胖的,像個剛出屜的大包子。

“哎,崔爺,這小孩不錯啊,挺幹脆的!”馮所長說。

“還行吧……”崔鐵軍遞過去一根金橋,又給馮所長點燃,“這次又麻煩你瞭,別讓那個嫌疑人瞎說啊,讓號兒裡的人知道瞭,咱們成什麼瞭。”他叮囑道。

“放心吧,那小子是‘勞動號’的,沒少幫你們經偵、預審的試小孩。”馮所長抽著煙說。

“還幫預審的試人?”崔鐵軍問。

“可不,‘那三斧子’上任之後,也拿這兒當必修課瞭。我看啊,哪天我得和郭局念叨念叨,得多給我們看守所掛個牌子,警示教育基地。”馮所長大笑。

“操,你丫都所長瞭,說話還是這麼沒流兒。”崔鐵軍撇嘴,“哎,一會兒你得讓看守把皮錚提過來啊,錢的事兒,別說漏瞭。”

“放心吧,不會讓那小孩知道的。我心裡有數兒。”馮所長笑著回答。

十分鐘後,真正的皮錚被押到瞭審訊室。小呂挺氣憤,一個勁兒地跟潘江海說,看守所的管理有嚴重問題。

從嫌疑人進到審訊室的那一刻起,潘江海就成瞭主角。他坐在審訊臺後蹺著二郎腿,看著低頭沉默的皮錚(外號:屁三兒),琢磨著從哪兒“下嘴”。小呂在旁邊正襟危坐,顯得挺緊張。

要說潘江海沒用,那真是崔鐵軍的氣話。在預審支隊,除瞭齊孝石、龔培德之外,老傢夥裡就該屬潘江海瞭。

搞預審就是與人鬥,毛主席說過,與人鬥其樂無窮,但在預審員眼裡,與人鬥卻其痛無比。你想啊,就那麼三四平方米的憋屈地兒,整天跟無數人眼瞪眼地較勁,挖空心思鬥心眼兒,擱誰誰不累啊。但沒轍,預審員幹的就是這個活兒,但雖然點燈熬夜、費心費力,你說怪吧,有時還挺上癮。

潘江海就屬於對付人上癮的人。他最鐘愛的電視就是《新聞聯播》,最喜歡的報刊就是《人民日報》。你要跟他論時政,他能噴死你,你要跟他鬥心眼兒,他能玩死你。凡事隻要跟他說過一遍,他立馬就能記住,過幾天還能變成自己的理論,這確實是預審人的本事。

“哎,我說,你小子夠會玩兒的啊?”潘江海以聊天的方式開頭。

皮錚緩緩抬起頭,心裡也在琢磨著該如何對付這個警察。看對方的口氣不重,他便就坡下驢:“嗨,瞎玩兒,瞎玩兒。”

在皮錚等二人昨天被抓獲之後,潘江海叮囑老肖,就把他擱號兒晾著,千萬別說抓他們的原因。預審講的就是虛虛實實,要讓他完全明白瞭,就沒法避實就虛瞭。

“你知道為什麼把您弄進來嗎?”潘江海開始拋煙霧彈。

皮錚也是“幾進宮”的人,哪會這麼容易就把事“禿嚕”出來。他瞄著潘江海的眼睛,笑瞭笑說:“潘警官,您也知道,我昨天‘嗨’大瞭,本來是過來和‘耗子’談事兒的,誰知道一進來他就給我吸瞭那什麼東西,我一下就迷瞪瞭。後來就糊裡糊塗地什麼事兒也不知道瞭。”

“等醒瞭的時候就到瞭號兒裡瞭?”潘江海替他說完。

“哎,就是這意思,呵呵……”皮錚嬉皮笑臉起來。

“嘿,行,你丫是‘老炮兒’。”潘江海也笑瞭,他知道遇到瞭個“滾刀肉”,“那我問你,你知道自己吸的是什麼嗎?”

“哎喲,那我還真不知道。”皮錚果斷地搖頭。

潘江海並不在意他吸的是毒品還是面粉,他要的就是讓這孫子誤判重點。“你以前沾過這玩意兒嗎?”他繼續引導。

“我……”皮錚眼神躲閃。他也在想著說還是不說。說吧,等於往槍口上撞,不說吧,估計也不好糊弄這幫警察,“吸過兩次,但都是別人帶著的。”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做出瞭選擇。

“行,你還算老實。”潘江海點頭,“你現在住在哪兒?”他轉移瞭話題。

“我……”皮錚思索著,“我平時就住在賓館裡。”

“別胡噴,你丫趁銀子是怎麼的,整天泡賓館?”潘江海開始加快語速,逐步施壓。

皮錚知道對手是個“警察老炮兒”,也不敢太放肆。“我住在北菜園街2號樓302號,租的。”

“哦……”潘江海看著他,不點頭也不搖頭。在核實對方供述的情況之前,貿然表態隻會失去威信,“還有呢?”他繼續問。

“還有……”皮錚下意識地低頭,眼睛往上抬,“還有,西甲地40號院10層,門牌忘瞭,就是最裡邊的一間。”

“哦……還有呢?”潘江海繼續問。他側目看瞭看,小呂正在飛快地記著。

“還有……”皮錚抬起頭,眉頭緊鎖。

“還有!”潘江海肯定地說。

“警官……我真沒有瞭。”皮錚搖頭。

“還有!”潘江海用手指關節敲瞭一下桌子。

“哎……還有……”皮錚有些緊張瞭。他知道,自己已經掉進瞭警察挖的坑裡,“警官,您就直說吧,想問我什麼?”他索性直來直去。

“問你什麼你不知道啊!”潘江海突然就爆發瞭,他騰地一下就站瞭起來,走到皮錚跟前,抬腿就是一腳。這一腳正蹬在審訊椅上,皮錚一哆嗦,額頭冒出瞭冷汗。

“你個臭傻×,給你丫臉就上房揭瓦是吧。問你吸什麼瞭,告訴我不知道,睡著瞭,行。問你丫住哪兒,凈給我說出租房和‘炮兒房’。孫子,你丫是不是拿我當‘雛兒’瞭?”潘江海變瞭嘴臉。

小呂也愣瞭,第一次見潘江海這個樣子。

“看什麼啊?”潘江海沒好氣地問小呂,“拿著筆錄,直接給遞上去吧,我看咱也甭問瞭,這孫子是自己找不痛快!”

小呂一愣:“啊?潘師傅,那咱不審瞭啊?”

“不審瞭,你說跟這臭傻×有什麼聊的啊?吸粉兒、嫖娼、搶劫、殺人、奸淫幼女、洗錢、制假販假,事兒他媽太多瞭!”潘江海故意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密切關註著皮錚的表情,當說到“洗錢”的時候,皮錚眉頭往上一動,潘江海心裡就有瞭譜兒,“去,把筆錄拿走吧。”他推瞭推小呂。

小呂不明就裡,隻得從命。他站起身來:“潘師傅,這……還沒按手印兒……”

“按個屁,不問瞭!”潘江海一臉不耐煩。

小呂低頭,做瞭錯事似的,拿著筆錄走出瞭審訊室。剛一出門,就撞上瞭崔鐵軍。

“筆錄快拿過來。”他是從監控室跑過來的,後面跟著徐國柱等五六個同事。崔鐵軍細細看著筆錄,“這幾個地址都記得沒錯吧?”他問小呂。

“沒錯。”小呂回答。

“好,棍子,搜查你帶隊啊,馬上辦手續。一個地址去三個人,人不夠找林楠要。立即行動!”崔鐵軍說。

徐國柱點點頭,拿過筆錄,風風火火地帶著人走瞭。小呂呆呆地望著,這才明白出個所以然。

“徒弟,仔細琢磨,好好學。這幾個師父有的是東西能教你。”崔鐵軍笑著拍瞭拍小呂的肩膀。

小呂第一次聽崔鐵軍叫他徒弟,抬頭愣住瞭:“您……您叫我什麼?”

“呵呵,徒弟。從今天開始,可以叫我們‘師父’瞭。”崔鐵軍笑著說。

“嗯!”小呂激動地點頭。

小呂蹦著回到瞭審訊室,但剛一進門,就發現氣氛已經大變。潘江海將凳子搬到瞭皮錚的對面,兩個人一人一根煙,正對著噴雲吐霧。見小呂進來瞭,皮錚才停瞭嘴。

“哎,你先出去吧,筆錄也結瞭,我跟他聊聊。”潘江海沖小呂擺擺手。

這下屋裡又剩下瞭兩個人。

潘江海吸瞭一口煙,緩緩地說:“現在沒別人,我就問你,你是在幫誰做事?”他盯著皮錚的眼睛。

“潘警官,我剛才也說瞭,我不是幫別人做事,我是自己做事。”皮錚這回到挺痛快。

“自己收錢,自己洗?”潘江海皺眉。

“是啊。”皮錚點頭。

“怎麼洗?”潘江海問。

“就是每次有人需要把錢轉到境外瞭,就把資金打到我指定的賬戶上,然後我收個點兒費,把錢給轉到境外。”皮錚回答。

潘江海不動聲色,把凳子搬到皮錚跟前,目的是近距離地觀察他的表情、呼吸,甚至心跳。搞預審的,有時也得給嫌疑人“望聞問切”。

“你接過現金嗎?”潘江海問。

“接過。”皮錚果斷地點頭。

“最大量接過多少?”潘江海問。

“500多萬?”皮錚回答。

“存在哪裡?”潘江海問。

“存在……”皮錚看著潘江海的眼睛。

“你那地方去過瞭,二層別墅。”潘江海話趕得緊。

皮錚的瞳孔放大,嘴巴張開,顯然被驚到瞭。“是,是存在那裡。”他的呼吸也隨著加快。

潘江海覺得這事不簡單瞭,他知道,皮錚態度的180度大轉彎,肯定不光是因為自己的審訊技巧。人再高級也有動物性,動物的本能就是趨利避害。“那個地方都誰去過?”他繼續問。

“就……我……”皮錚說。

“嗯?”潘江海皺眉。

“還有‘耗子’……”皮錚說。

“他跟你一起‘折’的,你知道吧?”潘江海問。

“知道,我知道。”皮錚說。

“那你就琢磨琢磨,自己該怎麼說,是什麼態度?”潘江海緩和瞭一下,既是拖延時間,也是計劃著下一個坑兒怎麼挖。

“潘警官,這事兒跟他沒關系,都是我的事兒。”皮錚主動往身上攬。

“呵呵,還挺他媽仗義。”潘江海笑瞭,又掏出一根煙,塞到皮錚嘴裡。

“真的,他就是我一狐朋狗友,耍的時候在一起,沾錢的事我們之間不過問。”皮錚說。

潘江海倒是相信他說的這話。在提審皮錚之前,他早就把“耗子”給折騰熟瞭。“耗子”在強壓之下,也沒說出什麼有價值的線索,甚至連那棟別墅的位置都不知道。憑著三十多年的審訊經驗,潘江海的自信告訴他,那棟別墅除瞭皮錚進入之外,肯定還有另一個神秘人。

“你說最大量一次拿過500萬現金?”潘江海問。

“是啊。”皮錚點頭。

“你一個人拿的?”潘江海問。

“是啊,就我一個人。”皮錚回答。

“你怎麼拿的?”潘江海問。

“我放在皮箱裡。”皮錚回答。

“一個皮箱裡?”潘江海下套兒。

“是的,一個皮箱。”皮錚回答。

“你確定嗎?”潘江海問。

“我確定。”皮錚回答。

潘江海是做瞭功課的,他嘆瞭口氣,慢悠悠地站起來,沖著審訊室的監控探頭喊:“大背頭,你過來一下,有事兒咨詢。”

崔鐵軍迅速來到審訊室。“怎麼瞭?”他問。

“你告訴他,500萬有多沉?”潘江海說。

“呵呵……”崔鐵軍笑瞭,知道這孫子又上瞭“大噴子”的套兒瞭。

“你說你自己拿的500萬啊?”崔鐵軍問。

“是啊。”瞎話說到這地步瞭,皮錚也不得不堅持。

“我給你普及普及日常知識啊。”崔鐵軍走到他面前,“一張嶄新的百元人民幣,重量是1.15克,那一百萬呢,就得乘以一個一萬,是多少呢?我幫你算,是11500克。再乘以個5,就是57500克,就是57.5公斤,加上受潮等因素,最少也得70公斤。你知道500萬摞在一起的體積有多大嗎?還一個皮箱。”他笑瞭,“我看你是沒見過那麼多錢吧。”

皮錚徹底暈瞭,他知道自己中瞭警察的道兒。他嘆瞭口氣,一言不發。

“行瞭,給你普及知識瞭,怎麼著?你還是繼續扛著?”潘江海拍瞭拍皮錚的肩膀說。

皮錚開始沉默。潘江海知道,他這是在做最後的抵抗。正在這時,審訊室的門又開瞭,徐國柱走瞭進來。

“操,你丫會不會敲門啊,這是審訊室,不是城門樓子。”潘江海不悅。

“甭廢話。”徐國柱說,“這孫子還真有本事,什麼都幹啊……這都是從他那幾個‘窯兒’搜出來的。”他說著拿過一個大編織袋,往審訊臺上一擱,發出“嗵”的一聲。

皮錚嚇瞭一跳,把頭抬瞭起來。他知道,警察在把自己往死瞭整。

“怎麼著,再想想,還是繼續扛著?嘿嘿,我還告訴你,我要是得不到我想要的,就一點一點地好好挖挖你。”潘江海壞笑著。

皮錚嘆瞭口氣:“我說,但潘警官,你們得保證我的安全。”他看著潘江海的眼睛。

“那沒問題,你這點兒小事,進去也待不瞭幾年。等出來的時候,誰還記得你丫是誰啊。”潘江海輕松地說。

“嗯……那我說。”皮錚點頭,“我其實就是個看庫的,我的上傢是幾個南方人,那個房子也是他們拿我名兒租的。”

“嗯,繼續……”潘江海緊盯著他的眼睛。

“那房子裡有個秘密……”皮錚猶豫著。

“我們清點瞭,有一個多億。”潘江海說。

“哦……那都是他們的錢。我隻是負責看著,根本不經手。”皮錚緊張起來。

“他們是誰?叫什麼名字?”潘江海步步緊逼。

“我……我說瞭,你們可要替我保密。”皮錚說。

“廢話!說,什麼名字!”潘江海問。

“他們叫陳志豪、餘佩玲、張偉傑。”皮錚終於禿嚕瞭。

“多大年齡,男的女的?具體一些。”潘江海問。

“我手機裡有他們的身份證號,你們可以去查。在涉密的文件夾裡,密碼是四個8。”皮錚說。

“好,記下來。”潘江海回頭看,崔鐵軍一直在奮筆疾書。

“他們現在在哪裡?”潘江海問。

“這個我真不知道瞭,幾天前就聯系不上瞭。我覺得出事瞭,就一直沒敢回那兒。要不是犯瞭毒癮,我也不會聯系‘耗子’搞‘冰趴’。”皮錚苦著臉說。

“操,瞧你丫那點出息。”潘江海站起身來,背過身看著崔鐵軍和徐國柱,狡黠地笑瞭。

“那筆3000萬在哪裡?”潘江海回頭最後拋出瞭主要問題。

“在……”皮錚把頭低下。

“說!算你主動供述。”潘江海說。

“在股市裡……”皮錚抬起頭,“我拿到錢之後正好碰見股市上漲,想放進去賺點錢再出來,結果……”他搖頭嘆息,“全他媽填瞭陷瞭。”

“現在還有多少?”潘江海問。

“操,也就一半瞭吧。”皮錚哭喪著臉說。

《三叉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