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梁州的晚秋天朗氣清,隨著帶寒意的涼風掠過,黃葉飄飛,又很快墜落。這是古城一年中最美的季節,喧囂一時的壁畫案終於有瞭結果。由於國寶失而復得,彭彪對作案過程供認不諱,所以盡管跑瞭一名作案人,卻無傷大雅。公眾輿論日漸平息,生活又恢復瞭往日的平靜。與此相反,案件的審理卻像不斷提速的列車,在加速運轉。

由於盜案發生之初,國內外輿論嘩然,一傢主流媒體就此還專發瞭一篇內參。於是上級領導便層層批示下來,要求加大文物管理防范的力度,並通過這起典型案件,從嚴懲處,以儆效尤。這種巨大壓力按分管之責,自然落在瞭副市長荊傢農的頭上。如今案子告破,無形的壓力減去大半,但仍留有一個巨大缺憾,就是主要犯罪嫌疑人金妙計仍未歸案。幾個月過去瞭,眼看彭彪羈押期限已到,可小老漢卻像蒸發瞭似的無影無蹤,案件接不瞭,蒙在梁州城的陰影仍在。荊傢農為此內心焦急。這天在組織公安局、文物局和博物館召開的被盜壁畫移交會上,和市政法委趙書記坐在瞭一起,專門議起此事。趙書記告訴他,這起案子已由政法委做瞭一次協調,請公安局長、檢察長、法院院長開會研究,根據法律規定,在證據確鑿的前提下,可對本案先行抓獲的彭彪進行審理,以避免超期羈押。以後待金妙計抓獲後,再根據兩人在全案中所負罪責分別判處。這樣辦理,並不影響案件的質量。荊傢農聽瞭趙書記的這番介紹,才轉憂為喜。

這天上午,壁畫被盜案在梁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審判大廳內人滿為患,門外高高的臺階上都擠站著黑壓壓的人群。法庭隻好在庭外的大院安裝瞭閉路電視,搞實況轉播。何雨此時匆匆穿過人群,走進法庭,她今天作為支持公訴的物證鑒定人,將要出庭作證。

法庭程序進行得平淡如水,年輕的公訴人照本宣科地宣讀著罪狀,提供出大量有關彭彪、金妙計犯罪的證詞和物證。審判臺大屏幕上,不斷疊映出他們鑿挖消防通道遺留的足跡,作案用的短鍬等作案證據,最後,展示瞭被繳獲的十五幅壁畫照片。每閃出一幅壁畫,公訴人都要宣讀省級文物鑒定專傢確定的文物等級,話未落音,立即會引起一陣旁聽席上的唏噓聲。十五塊壁畫被拼接成五幅人物,有三幅屬於一級文物,其中從澳門追回的持扇宮女圖被定為國寶級。一飽眼福的人們除瞭嘖嘖稱奇外,一齊把目光投向可憎的被告彭彪,並且根據自己有限的法律知識早早替審判長做出瞭結論:如此膽大妄為之徒,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西安的農民因為偷瞭將軍俑頭,就被敲瞭腦袋,彭彪豈能便宜瞭?連同那漏網的小老漢,都活該殺無赦、斬立決。這些議論就像謎語的謎底提前揭開,使以後的訴訟程序變得更加乏味起來。

身著黑色法袍的審判長端坐在高高的審判席上,他身後是莊嚴的國徽,臺下的彭彪在被告席上神情沮喪,木偶似的一問一答,與公訴詞完全吻合,場內的氣氛已經完全松弛下來。如果不是公訴人對面坐著本市著名的方律師,本案的審判將無任何懸念瞭。

方律師一頭銀發,一身紅色的律師服襯出矍鑠和自信。此時他下頦微微仰起,緊盯著公訴人。何雨知道,他是黃河大學法律系的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傢特殊津貼,民主派人士。她一時鬧不清楚,如此極負盛名的律師為何偏為這個盜墓賊辯護。

“審判長,關於被告的盜竊國傢文物罪的事實已經構成,毋庸贅言。”他立起身,環視審判庭內,“辯護人想提示法庭註意的是,被告在訴訟過程中的程序是否合法,因為這直接關乎案件的真實性,關系到被告犯罪危害的程度和量刑的輕重。”

庭下一片嗡嗡的議論聲,審判長要求肅靜。

“根據《刑訴法》一百六十二條的規定精神,被告人應當看到被認定為罪證的實物,可令人費解的是,偵辦人員並沒有讓被告觀看被盜實物,僅僅指認瞭照片。今天的法庭上我還註意到,公訴人所提供的罪證,仍然是由博物館提供的照片,這是違反法律關於舉證的規定要素,對此我提出質疑。”

議論之聲再起,人們並不支持方律師,認為他吹毛求疵,強詞奪理。

這時,公訴人站瞭起來:“壁畫是千年瑰寶,從保護文物角度沒有必要再予出示;況且,對原始證物已由資深的考古專傢進行瞭鑒定,我認為提供證據是確鑿的,也是合乎程序的。如果辯護人認為照片有問題,除非能提供證據證明此案根本沒有發生,被告的供述純系子虛烏有。”

臺下一片哄笑,連何雨也為公訴人的尖刻辛辣不住地點頭。她意外發現,聽眾席上坐著那天晚上在夜市中見到的凌清揚,緊挨著她的是彭彪的愛人白舒娜。

“程序正義,罪行法定。”方律師洪亮的聲音壓住瞭臺下的聲浪,“我絲毫不否認被告犯罪的既遂和故意,我要求公訴方證實的是,這起盜竊案被盜的物品是否真實——是案前的原始文物,還是案後的替代品,這對確定本案的性質至關重要。”

這句話連何雨聽瞭都感到頗為牽強,十五塊壁畫追回後,是她配合三位省內的考古專傢進行的分析鑒定,從壁畫的繪畫技法到表層的附著物,都與庫房中所留壁畫毫無區別,就連切割的斷緣也嚴絲合縫。用放大鏡觀察,板壁連接處的草屑也完全交叉相連!為防止肉眼觀察的失誤,他們還使用瞭最為可靠的碳十四檢測技術,使用這種分子化學衰變原理鑒定物品的存留期,一萬年的誤差也不會超過一百年。

何雨立即宣讀瞭專傢組的上述結論,她的聲音中透著對律師的不滿,滿想著對方偃旗息鼓,但情況卻恰恰相反。

“請問,你們一共使用瞭幾種檢測方法?”

“碳十四是目前國內普遍采用的最權威的檢測方法。”

“我再請問,你是否綜合使用瞭另外幾種檢測方法,比如熱釋氣法、氣象光譜法、考古分子學和穆斯包爾效應?”

律師果然厲害,看來他完全是有備而來。看何雨出現瞭片刻的猶豫,他馬上又接口道:“科學的鑒定方法,應當是多種檢測手段的綜合印證,單一使用碳十四,你能擔保不會出錯嗎?”

這時,是老辣的審判長為何雨解瞭圍,他舉手制止瞭方律師。

“辯護人註意,關於文物的鑒定,法庭會予以甄別。如果沒有新的證據能夠否定壁畫的真實性,由偵查部門提供的照片有效,公訴方所說成立。”

“我提請法庭註意的,正是本案的真實性。”方律師沒有絲毫的退讓,一字一頓,神情反而愈加莊重,“作為被告律師,這也是我分內之責。現在,我的委托人還有話要講。”

律師坐下去。何雨註意到,被告席上那個曾痛哭流涕交代罪行的傢夥,這會兒突然變瞭一副嘴臉。

“這照片上的文物是假的!”彭彪一反常態,突然喊瞭起來,由於用力過大,麥克風竟發出瞭刺耳的鳴叫聲。

“你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這些是假的?!”公訴人的問話有些怒氣沖沖,因為對方在檢察機關,也分明做瞭認罪的交代,這一會兒卻當庭翻供。

“從一開始我看到的就是文物照片,你們為啥不叫我看被盜的文物?”彭彪反問道,他漲紅瞭臉,脖子上的青筋直暴,紮瞭個魚死網破的架勢。這是何雨始料不及的。

“這麼說你過去的供詞全是偽證瞭?”公訴人質問,聲音中含著難以抗拒的威嚴。

“我犯的事兒我認賬,可自打小老漢把壁畫弄到手,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這些東西,我認為照片上的東西是假的。”

法庭內掀起瞭一陣聲浪,聽眾認為這彭彪活脫脫就是一個無賴。

審判長敲響瞭法槌,嚴肅問道:

“被告彭彪,你怎麼能證明照片上的文物是假的呢?”

“法官大人,你不瞭解梁州文物道上的規矩,盜出來的東西是真的,可賣到外邊的東西可保不齊是真的。這出土的貨十有八九是復制品,真貨還窩在傢裡。你可以到造假一條街去看看,什麼假造不出來?那是專門騙老毛子的,行話叫‘借雞生蛋’,真貨一下子就出手,那是傻屌才幹的事兒。”

彭彪這句粗話頓時引起瞭一陣哄笑,繼而激起的是一片軒然的聲浪,嗡嗡的議論聲像一陣湍急的浪濤沖擊著法官席。審判長巋然未動,再次擊響瞭法槌。

“被告彭彪,上述供詞你為什麼沒有向偵查、檢察機關交代?”

“審判長,我犯法的事兒可都交代清楚瞭,丁是丁,卯是卯。庫房二道門的鑰匙是我復制的,井裡的洞是我幫小老漢挖的,我可沒有下手偷盜。論犯罪小老漢是主謀,東西偷出來我連毛都沒見,現如今人傢偷驢,我拔橛子,我覺得冤枉,越想越覺得是小老漢做瞭套,騙我往火坑裡跳,末瞭叫我一個人頂罪。我希望審判長,您是位青天大老爺,會還我一個公道。該我的罪,槍斃我都幹;不是我的錯,不能硬栽到我身上。”

法庭上的風向漸變,老練的方律師那邊又請示發言,被審判長批準。

“我請求法庭對所盜物品進行重新甄別,以甄別此罪與彼罪、罪輕與罪重的區別,做到不枉不縱,對被告彭彪客觀定罪,體現法律公正。”

審判長沒有回答,錘起錘落,宣佈休庭再審。

何雨低頭從議論紛紛的法庭出來,身子好像懸在半空似的沒瞭底氣。方律師的那些話像刀子一樣剜在心上,使她坐立不安。雖然法庭休庭,為公訴方解瞭暫時之危,但很快會要求檢察機關重新調查,公安局也必須補充作出物證鑒定。如果專傢組的結論有誤,全案就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全盤推倒,到那個時候可就完全被動瞭。難道,這到手的壁畫真能有假,這碳十四的檢測還會出現紕漏?想到這裡,她給英傑掛瞭個電話,對方手機關機,大概正在市裡匯報案件的偵破過程。心急火燎之際,她突然想到幾天前黃河平的那句話:“科學儀器不會出錯,可是用機器的人卻可能出錯。”莫非他真有先見之明?如果真是這樣,他為什麼還要引火燒身,把一塊仿品提供出來?所有這些,都需要再次找他當面問個究竟。

沒有片刻的停頓,她騎車來到文物一條街,可博雅齋店門緊鎖。她撥通瞭黃河平的手機,半天無人應答,好不容易接通瞭,黃河平用一種懶洋洋的聲音做瞭回答,說奉瞭曾隊長的令,晚上九點的火車要出發去一趟南方。何雨急瞭,不由分說,約他八點鐘見一面。黃河平那邊猶豫片刻,總算答應瞭,說地點定在老地方。

老地方,何雨心中猛地一跳。她明白黃河平指的老地方,就是在大雨中兩人相吻定情的三孔橋處。那是文物一條街西北方向天波湖畔的一座小橋。天波湖是許多年前黃水退去後給梁州城留下的最大的一處湖泊。兩岸楊柳依依,倒映出周圍古殿飛簷的婆娑側影,素有小西湖之稱,也是當年何雨跟著黃河平經常晨練跑步的地方。

整個下午,何雨把自己關在化驗室裡,又重新對繳獲的壁畫進行瞭檢測,的確發現瞭新的疑點。她心裡更加不安,便一個勁兒地看表。就在快要下班的時候,英傑從市裡回來瞭,而且一臉的春風得意。看來,上午審判的失利他並不知道,下瞭車就招呼何雨去吃飯,聲稱自己要兌現諾言,為慶祝破案犒賞她,而且還要去霏霏餐廳吃法式西餐。

何雨犯瞭難,因為和黃河平相約在先。可想到必須把法庭上的變故和發現的疑點告訴英傑,便決定先和英傑吃飯,再趕到三孔橋。從時間上看,這樣安排也完全來得及。因此,她便讓英傑先去定位置點菜,自己有意停留瞭一下,換瞭件幾年前愛穿的束口紅夾克,又拿瞭一件什麼東西。

霏霏咖啡屋富有情調且十分僻靜,是何雨愛去的地方。英傑定好位置,透過墨鏡不斷打量著門口進來的男男女女,可一次次的失望,使他真正領略到望眼欲穿的滋味。

這是一間半隔斷的小空間,垂吊著的常春藤遮擋著情侶包廂之間的視線,壁板上插滿櫻花和勿忘我草,連座位也是可以蕩來蕩去的秋千,難怪何雨對此處的偏愛,英傑也正是想借這樣一處浪漫溫馨的場所,和何雨正式談一下兩人的婚事問題。

燭光幽幽閃爍,廳內回蕩著一首柔和溫馨的曲子,英傑仔細聽那女歌手的吟唱,歌詞倒有幾分韻味:

霏霏小雨,隨風飄進夜裡,

深情無語,頑皮而神秘,

在我耳鬢傾聽,伴我漸入夢裡。

我想擁著你,

你卻轉身而去,

隻留下一個微笑,

讓我迷失在天地。

柔和的輕音樂像催眠曲,使得這些天疲於奔命的英傑斜倚在桌邊睡著瞭。起初他還聽見瞭自己的鼾聲,後來就一下子跌進瞭夢裡,他覺得自己正被一群記者簇擁著,一大堆聽筒爭先恐後地直捅在嘴邊,要他講述破案的經過,緊接著荊副市長把一枚碩大的獎章掛在瞭他的脖子上,樂隊不知怎麼奏成瞭婚禮進行曲,他和何雨挽手踏在一條紅地毯上。何雨正在給他胸前別一朵鮮艷的玫瑰,尖利的別針一下子紮進瞭肉裡,把他疼醒瞭。

對面的何雨正用手機的天線戳他的前胸,另一隻手背在身後,臉上的神色顯得十分怪異。

“出瞭什麼事啦,小雨?”英傑揉瞭一下自己的眼睛,急切地問。

“我們遇到大麻煩瞭。”何雨的嘴撅著,變得一臉的沮喪,嗓子裡竟帶著幾分哭腔。

“啥瞭不起的事啊,虧你還是個警察呢。”英傑拉著她坐下,一把把對方身後拿著的東西奪瞭過來。原來是一個現場提取物證的檢驗盒子。

“你不要看,先聽我講。”何雨神色嚴肅,上去用手護住瞭盒蓋子。

原來,就在下午,何雨把追繳來的壁畫與現場遺留的壁畫再次進行瞭拼接鑒定,復查完最初繳獲的那件粉衣宮女,將它送入包裝袋的時候,她的手指無意間被袋內一個尖尖的東西刺瞭一下,她把袋子整個翻過來,發現折皺處竟有一粒稻粒,放在顯微鏡下觀察,發現稻粒是半脫殼的,上邊明顯黏附著與壁畫版相同的泥土。

何雨吃瞭一驚,將壁畫翻轉過來仔細比對,看出這粒稻谷是從壁板邊緣脫落下來的,重新把它嵌入,竟然嚴絲合縫。

唐代修建墓穴的工匠和畫師用的是麥草泥,麥草已經炭化,泥土中怎麼會有如此堅硬的稻谷呢?

顯微鏡下這粒稻谷顆粒飽滿,屬於優良品種,當時黃河流域的梁州城能培育出如此優質的水稻嗎?

稻谷和千年的泥土摻和在一起,應該是千年之前的稻谷。何雨查瞭相關資料,其中浙江餘姚河姆渡出土的稻谷,剛開掘發現時還黃燦燦的,一遇空氣馬上炭化發黑,而這顆稻粒歷經千年,竟然一點不發生腐蝕變化,真是難以解釋的奇跡。

“就是它。”何雨小心翼翼打開瞭盒子,擎到瞭英傑的眼前,盒子中間那顆稻谷像標本一樣被固定著。

“我以為啥大不瞭的事兒,不就是一粒稻籽兒嘛。”英傑大不以為然,把盒子蓋上瞭。

“我的隊長大人,你咋還不明白,假如是墓穴壁畫中的稻子,哪還能保留到現在啊?”

“小雨,齊局長壓根不該再把你送到黃河大學讀書,越學越傻瞭——這壁畫從博物館偷到境外,再從境外返回來,中間經過幾道手,怎麼能擔保這中間在哪個環節上有人偷偷給添點心事兒呢,你這才真叫……”

“我這叫什麼,你說?!”何雨不依不饒,緊盯著英傑。

“叫吹——毛——求——疵!”英傑放低嗓子,一字一頓。

“曾英傑,我現在告訴你,這顆稻籽兒非常可疑——今天上午開庭時我還認為是律師的狡辯,現在我不這樣看瞭,我要求對繳獲的全部壁畫進行重新鑒定。”

“有這個必要嗎?”英傑中止瞭譏笑,重新仔細端詳瞭一下那枚稻種。又看瞭看何雨因慍惱而激動的神情。何雨一生氣愛把牙關緊閉,由於細密的牙齒咬合在一起,靠近嘴角的地方就會出現兩個淺淺的酒窩。她此時脖子和面頰一塊兒發紅,越發顯得俏麗。

“何雨,就算你說得有道理,不過我要問你:是一幅畫後邊有稻籽,還是所有的畫?”

“一幅啊。”

“得,我再問你,這幅畫是從哪兒追回來的。”

“‘一把摸’摸出來的呀。”何雨不知他要說什麼,姑且答道。

“對呀,這‘一把摸’從混水兒裡淘來的畫,有幾分真假,你拿它當寶貝?”

“我告訴你,這幅畫緊挨著‘東方維納斯’,兩塊壁板嚴絲合縫對上瞭,切割線的交叉特征非常明顯。”

“那好小雨。”英傑看四周近處無人,壓低聲音說道,“你究竟還信不信科學,人傢文物專傢用碳十四做測量,這是目前最科學的鑒定法,我看你是克利斯蒂的小說看多瞭吧。”

“英傑,我不是不相信科學,正因為是我和他們在一起做的鑒定,僅僅用瞭碳十四的一種方法,現在才不放心。要知道,壁畫上用的顏料是石青、石綠和玫瑰石粉,年深日久已經滲入瞭泥板。碳十四測的是泥土,而不是顏料。我建議還是請北京的專傢來會診。”

“何雨,咱可不能跟自己過不去。”英傑終於壓抑不住瞭,他不知道何雨的脾氣竟然有這麼執拗,“市裡已經宣佈瞭破案,按證據、事實兩個基本和從重從快的要求,檢察院已經提前介入案件,就是再做鑒定,也是檢察院的事情,你豈不是多此一舉嘛!”

“英傑,我真想不到你會這麼盲目自信,一點兒也聽不得證偽的意見。”何雨竭力壓低聲調,臉漲得更紅瞭。

“要知道確證就必須能夠證偽,否則就不是科學的。要想有科學的確證,就得有勇氣把證偽擺在平等的位置上,敢於讓人傢懷疑、批駁甚至全部推翻,向真理投降並不失面子。”

“小雨,你說我是怕丟面子?!”英傑仿佛被刺痛瞭一樣,立時變瞭臉色,“你的這套邏輯學說服不瞭我,書本上的那套玩意兒總是跟實務打架,警察靠的就是經驗和悟性,懂不?說實在話,真正的案子你經歷得還太少。”

“我正要給你講的就是一起真實案例。我從數據庫裡查詢瞭百年內國內外的文物大案,1911年盧浮宮的《蒙娜·麗莎》油畫被盜案,下手的是油漆工佩魯賈,幕後指揮的是華德華多侯爵,他勾結瞭專造假畫的法國畫傢伊夫·肖德隆。在油漆工得手之後,侯爵根本沒有要他這張真畫,而是讓贗品大師造瞭六幅假畫,利用名畫被盜的信息,誘使六個外國買主以每張三十萬美金的價格購得瞭假畫,侯爵不冒絲毫風險,坐收漁翁之利。案發兩年後,油漆工被警方人贓俱獲判瞭刑,而侯爵卻逍遙法外。”

“你是說咱們追到的壁畫全是假的?”英傑不以為然,故作目瞪口呆狀。

“我希望不是,可我解釋不瞭這個疑點。”

“好瞭小雨,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可你也得考慮這彭彪生死關頭會胡踢亂咬,律師是惟恐天下不亂,專門和咱對著幹的。案子現在已經到瞭檢察環節,就是真有問題這蘿卜疙瘩也不該咱坐,我看還是等檢察院作出決定再說。咱不講緝私隊的臉面,也得為齊局長著想。他可是一世英名,最後的收山一案啦!”

“我正是為隊裡、為局裡負責,為你和齊伯伯的臉面著想才給你講這些。老爺子今天碰見我,我都沒敢吭聲。”何雨顯得滿腹委屈,更多的卻是對英傑骨子裡的虛榮心不滿,“難道我不希望你立功,不希望咱們全隊揚眉吐氣,這些天來我們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我還不明白?!我實在是怕案子辦瞎瞭,你會丟大人……”

由於這番爭論,飯也沒有吃好。何雨覺得,不扭轉英傑的看法,案件會辦夾生;而英傑則認為何雨有點小題大作。從澳門查到贓物,不能排除其中有瑕疵,但不能因此就否定全案,他自然明白何雨的堅持是對自己的一番苦心,但其中還似有異常:近來何雨身上少瞭過去那種孩子似的清純和對自己的依賴,多瞭些認死理鉆牛角的脾氣,這個中的原因使他不能不多想。

就在這時,何雨的手機突然響瞭起來,她打開來去接,裡邊卻沒有說話的聲音,看清瞭來電顯示,她猛然意識到瞭什麼,抬頭看墻上的鐘擺,已經八點過瞭五分。她騰地站起來,幾步跨到門口,撥打過去,可對方持機就是不說話。這邊的英傑卻急瞭。

“誰的電話,還神神秘秘的。”

“我以前一個同學的,昨天約好八點鐘見面的。”何雨第一次當著自己人說謊,臉很快紅瞭,她下意識地關閉瞭手機,心裡卻十分清楚,剛才和英傑的對話連同這霏霏咖啡屋的背景音樂,盡悉被手機那邊的人聽到瞭,可英傑這邊仍然窮追不舍。

“同學,是女同學還是男同學,我認識嗎?”

“是男同學,行瞭吧,”何雨頓時撅起瞭嘴,“曾英傑你活得累不累啊。”

看著何雨又急又氣幾乎要掉眼淚,英傑突然憋不住撲哧一下笑瞭起來,這一笑則讓何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瞭。

“傻小雨,跟你玩兒呢,你以為你老師比你多吃的幾年飯都白搭啦,你給我坐下。”

何雨隻好聽命,英傑把一盤炒鵝肝推到瞭她的眼前,看著她吃起來,才接著說道:“聽瞭你剛才的一番反證法,我英傑表示佩服,你何小雨算是出師,不,是超師瞭。今天下午齊局長已經把庭審的情況告訴瞭我,我正發愁沒處下嘴呢,明天,咱們就從這顆稻粒查起,看它是怎麼長到這壁畫上去的……”

何雨就怕人誇獎,聽英傑這麼一說,倒覺得是自己的不是瞭,三下五除二吃瞭那塊鵝肝,看著曾英傑,不好意思地咬瞭咬嘴唇。英傑愛憐地把手輕輕放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撫摩著道:“那邊同學還等著你,快去快回,小心路上的安全。”

何雨順從地點點頭,起身而去。

不管何雨如何用力蹬動車輪,那無情的時間還是到瞭八點四十分。等她趕到三孔橋的時候,那裡已空無一人,她喊瞭兩聲,回答她的隻有天波湖拍打堤岸的浪濤聲。秋風夾著涼意吹來,讓何雨打瞭個寒噤,她知道自己的違約帶來的後果,更知道對方為什麼和她約到這裡見面。

晚間的天波湖淒清而美麗,遠遠的亭臺樓閣由彩燈鑲成的邊際線隱隱閃爍,使一望無際的湖水浮躍著多彩的漣漪,一切像海市蜃樓般地朦朧和神秘,近處三孔橋黑黝黝的橋身一端連接湖岸,一端探入水中,這是當年開挖地下明代周王府時,由於水位提高,淹沒瞭通往湖心島的小徑,因而被人稱為“斷橋”。她很快走近橋邊,借著微光,發現地面上有摩托車來回轉動留下的輪痕,她快步走上橋面,下到瞭臨近水面的那層石階,看到瞭階面上的一簇煙頭。她俯身撿起來一個,認出這就是黃河平愛吸的那種三門峽煙。

何雨默默地坐下來,茫然地望著眼前的湖水和滿天的星鬥。夏夜的傍晚,她和黃河平並肩而坐,把腳泡在涼絲絲的水中,就是在這裡,對方為她寫過一首“小雨曲”的詩,因為霏霏咖啡屋正好與小雨二字構成迷蒙的意境,後來這首詩讓人譜寫瞭曲送給瞭咖啡屋做背景音樂,從手機裡邊剛才黃河平肯定聽見瞭這首熟悉的旋律。

霏霏小雨,隨風飄進夜裡,

深情無語,頑皮而神秘,

在我耳鬢傾聽,伴我漸入夢裡。

我想擁著你,

你卻轉身而去,

隻留下一個微笑,

讓我迷失在天地。

霏霏小雨,無聲灑滿天地,

自由自在,溫情而細密,

在我心頭飄逸,融入我生命裡。

我想去吻你,

你卻無蹤無跡,

隻留下一句話語,

已讓我揮淚如雨。

可現在人去橋空,觸景傷情,何雨再也抑制不住淚水,無聲地哭瞭起來。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