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何雨近乎執拗的堅持下,英傑意識到這粒稻籽兒事關重大。次日一大早便讓梁子跟上何雨,帶著那粒該死的稻谷,趕到市農科所進行鑒定。

梁子在前駕車,何雨再度打開裝著粉衣宮女壁畫的盒子。隻見壁畫表面的白灰晦暗陳舊,壁畫背後便是由細麥草和黏土攪拌的灰泥。昨天晚上,英傑曾特意將墓葬墻壁上提取的殘土與壁畫襯泥相比對,化驗結果也完全一致。如果不是這粒稻子像釘子一下嵌在這壁板的灰泥中,何雨真不想再費這個神思,因為這意味著緝私隊從一開始就誤入歧途,辦瞭一個天大的錯案。

農科所設在郊區馬市街的二層小樓上,何雨有位早年的同學在這裡當良種培育員。她聽瞭何雨的要求,二話沒說,就把那粒稻籽兒拿去化驗,很快出瞭結果。

“這是一粒當年登場的新谷,而且是當代‘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近年研制的P88S/0293稻種。”這位女同學興奮地介紹,“這種稻子在海南首種成功,充分顯示出優良性和豐產性,畝產在八百公斤左右呢。”

何雨聽瞭,心馬上抽緊瞭,隻聽對方繼續幫助分析:“這片稻子沒施化肥,用的是一種傢禽肥料,因此米質飽滿,色調發青、透明,屬上等米,很可能是農戶留作種子或自己食用的。根據這粒稻籽的外形看,可能是用小型機器磨成的,大概這臺機器是新買的,由於風力大,把這粒沒完全脫皮的稻谷也給吹瞭出來。”

何雨知道這種米香甜可口,熬出來的粥十分黏稠,軟而不黏,她平時最喜歡喝,可這會兒卻感到瞭一陣發自內心的苦澀。她抓起手機,連忙向英傑報告瞭這一情況,英傑讓何雨在農科所等著,沒有幾分鐘時間,他就趕到瞭農科所的辦公室,何雨梁子他們站在梁州郊區地圖面前等他。

英傑沉著臉聽完情況,僧人入定般地呆立瞭半晌,看來何雨的判斷不幸言中。現在惟一的補救之策就是查到這粒稻籽的來源之處,於是便問道:

“種這種稻種的區域,都分佈在哪裡?”

“梁州是聯合國糧農組織在黃淮海平原設定的治堿區域,在傳統的‘紮針灸’‘貼膏藥’壓沙治堿經驗的基礎上,打機井降低地下水位,引黃河水灌淤,使土質沙軟肥沃,這些地區都適合種‘P88S/0293’水稻。可這粒稻谷還屬於生長期長的春種稻,又用小磨磨制,可見是留給自己吃的口糧。”那位女同學回答。

“要查這一粒米究竟是誰傢小磨磨制的,那不就是大海撈針嗎?”何雨顯得有些焦慮起來。

女同學皺起眉頭想瞭想說:“要說這春種稻的范圍並不大,首批隻是在郊區水稻鄉種植專業戶中間試種,你們可以到那裡去看看,興許能找到這粒稻籽的主人。”

何雨和梁子按英傑的吩咐換瞭便衣,以梁州日報記者的身份來到水稻鄉鄉政府,說明瞭來意。鄉長派瞭一個經常下村駐隊的幹部,隨他們瞭解這種超級稻示范田的種植情況。駐隊幹部給幾個村主任打瞭電話,很快摸到瞭情況:首批春種稻的試種任務分給瞭先建成示范田的沙田村,這塊示范田又分到瞭六傢農戶種植。何雨他們走訪瞭幾傢分別都取瞭稻種,隻剩下一傢戶主叫抓鉤兒的,是鄉裡有名的種田狀元。村主任介紹說:“這傢夥不僅是種田的好手,還放鴨子、喂雞子、出租房子,人稱五子登科。蓋的青磚房,修的四合院可漂亮瞭。這會兒八成又去河裡放鴨,估摸著這光景也該回來瞭。”

何雨和梁子在村口小沙河邊等著,霞光染紅瞭西邊半個天,河水浮光躍金閃著漣漪。一個放鴨人駕一葉小舟,撐一根竹竿,嘴裡銜著一根蘆哨,發出哧哧的聲響,一大群五顏六色的肥鴨順流而下,鴨子們叫著,不時把頭紮進水裡,吃著小魚小蝦,又不時浮出水面。何雨將上衣脫瞭在腰間用手呼扇著臉上的熱汗,心裡想:自己要是像這放鴨人多好,怡然自得,無拘無束,不像當警察的活得這麼心累,不覺走瞭神。

“抓鉤兒,城裡來的大記者想找你聊聊,你快上來。”

被叫做抓鉤兒的小夥子,三步並作兩步上岸,在一棵歪脖大柳樹邊靠瞭船,打瞭口哨,鴨子便呱呱上岸,順著稻田往村裡走,一邊走,一邊在田裡覓食,把綠油油的稻子踏倒瞭。

何雨十分奇怪地問道:“抓鉤兒同志,鴨子過田,不把稻子毀瞭嗎?”

抓溝兒蹬上上腰後別著的佈鞋,邊說:“你們城裡人不知道,這小苗禁得住鴨子拖。禾密時候,倒過不瞭肥鴨婆,禾稈倒垂吐穗時不能放鴨,現在禾苗穩蔸,田裡沒水,正好讓鴨子松松土,吃吃害蟲,拉拉糞又可以肥田。”

果然,鴨子們竄進稻田,又吃又拱,有的身子一欠,拉出瞭糞便。

“餓不死的雞,撐不死的鴨,它們都是些直腸子,消化快,吃得多,鴨糞可以養田,不能上磨的癟稻又可以喂鴨,正好一個食物鏈兒。”何雨聽瞭,覺得這個種田能手果然名不虛傳,就問:“這鴨子怎麼分公母呢?”

抓鉤兒道:“公鴨體大毛鮮,毛色素個頭小的是母鴨,花裡胡哨的是當年鴨,灰不溜秋的是老鴨。”他指著從田地走出來的鴨又道:“走路一扭一擺尾巴拖得很低的是有蛋鴨,沒蛋的鴨走得又輕又快,這些傢夥最膽小,你看,它們都停在瞭那裡,超過四十五度的坡就不敢上,還得讓俺用竹竿子打它們才能回傢。”

這時候,隻見一隻渾身羽毛光鮮的公鴨嘴裡銜瞭一隻大青蟲,獻媚似的追逐著一隻小母鴨,一邊用力拍打著翅膀,圍著對方轉圈。旁邊的梁子打趣說:“這鴨子像我英傑哥,這隻小鴨兒倒很像你。”

何雨把拳頭攥成金剛鉆兒,狠勁兒往梁子身上一擰,疼得他哎喲一聲,撒腿就跑。

前面就是抓鉤兒的一棟四合院,進門是灰磚雕畫的影壁,院內是白墻青瓦的房舍,腳下是磚板鋪地。

“房子來租住的人多嗎?”

“周末來得多,現在時興黃河遊,看風景,吃鮎魚,我這裡還專門雇人做鴨架湯,引來瞭不少吃客。前不久來瞭一個畫傢,白天夾著畫夾子出去,晚上在房子裡畫畫,好像是做雕塑什麼的,整天在屋子裡擺弄泥巴。我怕臟瞭房子,偷偷進來一次,你猜怎麼著,他畫的全都是古代美女,那真叫絕活。”

“他在哪裡做泥巴?”何雨的心猛跳瞭一下,急忙追問道。

“我後來弄清瞭,他是把帶來的泥餅子在我這房裡晾幹,幾天後在上邊貼上紙描畫。有一天我進屋不小心打碎瞭一塊幹泥板,他和我大吵瞭一架,下午就要搬走。俺還好賠瞭一陣不是。”

“這人啥模樣?”何雨問道。

“瘦高個兒,頭發留得像個老娘們兒,估摸有三十多歲吧,看不太準。”抓鉤兒回憶說。

“你在哪兒打碎瞭幹泥板。”何雨問。

“就在你們站的地方,喏。”抓鉤兒指著地下,青磚縫裡果然還有少許的灰黃色土粒,何雨俯下身子仔細查看,隻見磚隙中竟還殘存著一兩粒稻籽。

“你傢磨米用的什麼機器?”何雨關切地問。

“農夫牌碾米機,還是今年稻子下來時俺買的,好使得很哩。因為這間房租給那個假娘們兒,機器就搬到對過那間房子裡去瞭。”

何雨聽瞭急忙向梁子使瞭個眼色,梁子跟著抓鉤兒到對面小屋看機器。何雨趁他們走出屋外說話的當兒,從磚縫隙裡攝取瞭些土粒和稻種,很快裝進瞭勘查袋中。

沒有片刻的停頓,趕回市農科所的何雨立即化驗瞭稻種,結果出來:正與壁畫中的那粒半脫殼的稻谷一樣——同屬袁隆平的P88S/0293稻種!何雨壓抑著內心的激動,又飛快和梁子回到緝私隊,把磚縫處提取的土粒與從墓道裡采集的壁畫殘土進行比對,再使用碳十四測試,竟然完全一致!

也就是說,有人利用墓道中壁畫的殘灰舊泥精心制作瞭一批假畫。

再把這批假畫和未曾失盜的另外十五塊壁畫整體拼接,更證實瞭何雨的推斷:這批假畫之間的連接可謂天衣無縫,但與庫中幸存的壁畫相比,泥板的茬口卻完全對不上——難怪彭彪在法庭上大呼冤枉,因為單從照片上看,根本分辨不出真假壁畫之間的細微差異。也就是說,費盡千辛萬苦追到手的文物原來竟是一批制作精美的仿品!

何雨他們被這個結論驚呆瞭:本案除瞭小老漢、彭彪之外,又多出瞭一個造假的第三者!

一切都被全然顛覆瞭,整個案件前功盡棄,這一切在公安局激起瞭軒然大波。不少警察譏諷文物緝私隊是打假隊,順口溜一時滿天飛:

緝私隊,真能幹,

吃完撈面吃幹飯。

頭拱地,背朝天,

抓瞭小賊跑首犯。

香港轉,澳門玩,

追回假畫一大片……

事隔很久以後,何雨還能記得曾英傑從齊若雷那裡回來時的臉色,陰沉得簡直能擰出水來。可到瞭動員會上,他突然像換瞭一個人。

“我說咱不丟人,丟掉的應該是咱們的輕敵,首先是我本人的麻痹,差一點給人傢涮瞭個大跟頭——謝天謝地這人還沒有丟大發,要真是過瞭檢察院,起訴到法院,把兩個小子敲瞭腦袋,那時候可把咱們的鍋底都砸瞭,說不定他們前腳走,咱後腳就得住進去。”

他的聲音接著提高瞭八度,咬著牙根兒說:

“這回多虧有瞭何雨,讓咱有幸碰上個一流對手,這才叫夠手、過癮,不要看他現在偷著樂,抓不住他咱緝私隊的牌子就甭再掛,我曾英傑三個字從此倒著寫!”

弟兄們摩拳擦掌一片喊叫,何雨知道,英傑就是這種虎死不倒威的主兒,這種百折不撓的勁頭,正是她喜歡英傑的地方。

眼下,不用說大傢也明白,隻有找到這個神秘的畫傢,查明假畫的始作俑者,才能接近真品。緝私隊全員上陣,傾巢出動,根據抓鉤兒提供那人長發披肩的特征,很快在全市畫界中排查出瞭嫌疑人。將照片拿給抓鉤兒辨認,他一下子就指認出瞭本市號稱畫瘋子的郭煌。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