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老漢沒上火車,就被盯上瞭。這個人就是“一把摸”黃河平。

原來,奉瞭英傑的指派,黃河平沿著文物販子必經的通道,天南地北地找尋著小老漢的蹤跡。他過去見過小老漢,但小老漢並不熟悉他。原因是小老漢隻吃地下貨,銷贓通過第三者,從來不在文物一條街露面。這些年在倒賣文物的生涯中,黃河平熟知地下文物市場的行情,精通各路文物販子盜、運、銷、吃、喝、玩的落腳點和必經路線。他判斷小老漢不會走遠,因此就在全國樞紐大站的鄭州附近轉悠,整日裹件破衣衫在候車大廳或者貨車編組站泡著。這天,他登上瞭一趟專門給農民工提供的區間慢車,列車剛一啟動,就見車門處一個身影閃入瞭車內,他便像影子一樣貼瞭上去。

“小老漢”金妙計此時倚在車廂裡,盯著車窗外的一輪明月,看著它隨著列車的哐當聲緩緩劃過頭頂,窗外黑乎乎的大地一片寧靜,仿佛這世界都睡死瞭,隻剩下他一個人醒著。

小老漢這一生歷經無數險境,卻都能逢兇化吉、有驚無險,在他認為是得瞭上天的庇佑,因而十分迷信。這次之所以能逃脫梁州悍警的追捕,就是作案前沐浴更衣,虔誠拜瞭關公爺的緣故。

小老漢精於化裝,可隨時扮成老幼男女,身上不斷變換著身份證。他現在儼然像一個在礦上挖煤回傢的打工仔,眉眼兒裡還依稀看得見細小的煤屑。他的目的地正是梁州——因為他所有的傢當還押在梁州。憑他的經驗,警方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敢自投羅網。可在小老漢看來,隻要一踏上梁州城,他小老漢就會如魚得水,就是有成百上千的警察也奈何不瞭他半分。

小老漢有些自鳴得意,想著隻要逃過眼前這一劫,他就將有瞭一大筆錢,就可以遠走高飛安安穩穩過日子,再娶個模樣像樣的媳婦,再也不用過他的地哧溜的日子瞭。想著想著心裡便有些癢癢,很想找人聊聊,看著對面一個民工打扮的漢子正睡得鼾聲大作,他就用腳踢瞭對方一下。

那人正是黃河平,他揉著一雙大眼盯瞭他好半天,煞有介事地掐瞭掐手指,之後搖搖頭,又躺下瞭,嘴裡卻在不耐煩地嘟嘟囔囔:

“他媽的這輩子倒瞭血黴,碰上瞭個喪門星。”

“你說誰?”小老漢啞著嗓子,湊到對方面前。

“日月嫌小,乾坤不大。這車廂裡就咱倆醒著,我還能說誰。”黃河平不耐煩地回答,又要睡去。

“這位老兄,咱倆素不相識,你罵我幹什麼?”小老漢不知對方深淺,沒敢發作。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眼看就要有大災大難,誰沾上你還不倒黴?”

小老漢聽此話先是嚇瞭一大跳,但一看對方又閉上瞭眼睛不打算再理他,反倒有點毛瞭。嘴上卻道:“看樣子老兄是猜八字的,俗話說當婊子賣屁股,看相的賣嘴,吃這口飯也得有點真傢夥。”

“這種事兒信則有,不信則無,該死不能活,該瞎看不著,我何必咸吃蘿卜淡操心哩。”黃河平斜瞭他一眼,又要睡去。

“哎,老兄,是我這張嘴該打,勞您駕能不能給老弟批講批講,也讓老弟我長點見識。”小老漢登時換瞭副面孔,滿臉堆笑朝對方身邊湊瞭湊,掏出瞭香煙,還給點著瞭火。

“這卦相三分人算,七分天機,天一亮就會有大事發生,是災是福,就看客星的造化瞭。隻可惜呀,一世聰明缺點化,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黃河平瞇眼看看他的腦瓜頂,仿佛已覷到瞭他的前生後世,無奈地晃瞭晃腦袋。

“老兄,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位看相的大師,能不能給老弟點破些機緣?”小老漢這才覺得眼前這個漢子有點非同一般,八成遇到瞭真人,他有點急不可待瞭。

“你求財還是問命?”黃河平猛吸瞭一口煙,冷冷看瞭他一眼,兩眼又閉上瞭。

“當然求財,嘿嘿,命在其中,有財就有命嘛。”小老漢把臉貼得更近,不料對方一口煙噴出,在他眼前遮起瞭一片藍霧。

“不是我晦氣你,看你的面相暗含煞氣,兩眼之間長一偏痣,碰上不好的時辰搞不好就會有牢獄之災。”

“這顆記是胎裡帶的,打小就有哇。”小老漢將信將疑。可對方連眉頭都沒皺:“一點不錯,是生就的。可你上有兄長,前些年的災氣有人替你頂掉瞭,現在你是無遮無擋,有瞭禍自然落在你頭上。”小老漢頓時給說蒙瞭,一迭連聲點頭稱是。隻見那人用拇指頂住中指,從上至下走瞭三遍。

“占籠中求財,乃土中覓道,以地禽為彼,天禽為我,求財之人與出財之人相對;二令和合不相克制者,得財易,而謀亦遂,三令相沖犯天地大忌。若日禽、天禽克地禽,為財來克我,彼此和合大吉,利日禽克制天禽……”

小老漢說:“你老兄說的這一套我聽不懂,還麻煩你給俺批講一下。”

黃河平右手食指和中指再次快速搓動:“你屬鼠,鼠乃夜行之物,行動詭秘,夜間你生命力最強,且能挖穴,越是黑,你越活躍,且你的胡須濃密粗硬,長到喉嚨處,主智小而謀大,必依別人才能發達。”

“真神瞭,我是屬鼠,可為啥心強而命不強,總是過手的財路呢?”

“這就是為朋友所累。你的朋友是天禽,屬相是帶翅膀的,雞鼠相克,一個上天,一個入地,鼠取食而雞食之,雞招禍又殃及鼠窩,不但漏財,還有血光之災、殺身之禍,如今你頭頂還罩著一股晦氣哩。”

“老兄說得真是八八九九,今兒你這一點撥,我算全明白瞭。天下人海茫茫,咱哥兒倆能走在一起,一定是上天有眼,前世有緣,跟著你一定能逢兇化吉瞭。”小老漢說著,又要掏煙,被黃河平一手攔住。

“三十歲前,你靠吃土食,三十歲之後你應當吃外食,必須與兔同行:狡兔三窟,鼠兔皆為夜行,兔子善跑,且不吃窩邊草,靠外食活命,你若想轉運發達,必以屬兔的同伍,這樣,一個行蹤詭秘,機敏刁鉆;一個善跑,謹慎多智。就是天羅地網也網不到你們……”

小老漢被對方一番點化,佩服得五體投地,當下問清對方的姓名,生辰八字和排行屬相。黃河平稱自己屬兔,子午時分生人。小老漢與自己的生辰八字一對,一下子用手拍響瞭前額。原來兩人天幹地支、四儀八相全然相對。小老漢二話沒說,兩手抱拳,膝蓋下彎,當下就要和他結拜把兄弟。

不想黃河平急忙擺手,像躲瘟疫一樣將身子避得老遠:“不瞞你老弟,我也是出來躲事兒的,再跟人摽到一起,不光一塊兒倒黴,被雷子瞅著瞭誰也走不脫,我看還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

“你真叫算人容易度己難。”聽對方也是犯事兒的,小老漢倒貼得更近瞭。

“你犯瞭啥事兒?”

“倒騰點土貨惹上腥瞭。”

“敢情你相面的也吃這一路,你咋沒替自己先算算?!”

“咋能不算?還不是叫錢迷的,要不算早就坐裡頭瞭——不過算完還有解脫之道,這要隨緣而定。”

“你老兄這一說,俺更信這是老天爺的安排。你說我是鼠,為夜行,你跟我走,俺一定會帶你到一個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去,咱不能紮翅膀上天,還不能入地做一回拱地鼠……”小老漢附耳正要向黃河平說什麼,隻見車廂對面正有兩個乘警向這裡走過來,小老漢登時把話咽瞭回去,渾身一陣痙攣。

就在兩名乘警的視線即將掃射過來的時候,小老漢早被黃河平按在瞭座椅底下,由他一人來應對。一陣子查票驗證,黃河平急得吵瞭起來,說要找車長投訴,自己是個守法的窮民工,弱勢群體,憑什麼你們就腸子肚子地捋一遍,大款坐車的為啥不敢去查。兩個乘警看他糾纏,索性帶到前面乘警室進行教育,小老漢才得以從椅子底下探頭鉆出。

待黃河平回來,兩人一陣嘀咕,覺得夜長夢多,還是在梁州附近提前下車。黃河平對這裡輕車熟路,引著小老漢走下車門順著站臺直到貨場,在出站的地方給把門的遞瞭個小包,招招手,兩人就順順當當出瞭大門。

這陣子化險為夷,使小老漢對新交朋友的能耐開始有瞭幾分佩服。兩人此時不敢乘車,隻能抄鄉間小路行走。那黃河平借機一頓海吹,說起文物三條道的二十幾個碼頭,站站都有自己的朋友。

“黃老弟,請教你這三條通道都在哪兒?”

“連這你都不知道,難怪玩兒出禍來瞭,你這回要記準瞭:一條紅道中通道,京廣直接走港澳;二條綠道備戰道,雲貴過境泰緬佬;三條藍道海上道,江浙福建澎湖島,三道通瞭找鬼佬……”

“這紅、綠、藍道怎麼講?”

“這紅道要走官,綠道要走卡,藍道走海盜。”

小老漢這才相信對方是道上人,正要深問,就見遠遠的路邊停著一臺警車,急忙拉著黃河平鉆進一塊高粱地,順著田埂一陣疾走。

小老漢不愧是地哧溜,兩人穿壕過溝不多時來到滿城大院附近小老漢住的村子。他們剛一露頭,就發現大路上有七八輛藍白相間的警車,車頂還晃著嚇人的警燈,牽著警犬的警察正沿著路邊巡邏,狗們大概嗅到瞭異味,一隻一叫,十幾隻跟著狺狺地叫起來,並且拼命地拽動著繩套,好像馬上要撲過來。

兩人如驚弓之鳥,弓著腰再次鉆進瞭青紗帳,就聽見身後警察的呼喊聲,四周的狗叫聲響成一片。小老漢從來沒見過這種陣勢,頓時慌瞭,一陣風似的跑,直跑得鞋子飛瞭,襪子掉瞭,一會兒不見瞭蹤影。黃河平跟在後邊一陣緊追,估摸跑出瞭一裡多地,才看見小老漢枯瘦的身影站住瞭,正在那裡賊猴似的張望。黃河平攆上去罵道:“軟得像根錘子筋,跑起來比兔子快,他媽的真是做賊的命。”

小老漢急忙把手指支在嘴邊。黃河平順著他的視線所及,就見玉米地中間有一塊不長莊稼隻長草的小丘,小丘上長著一棵粗大的蓬頭柳樹。

一個放羊的光頭小孩兒正在樹邊“亂老蜓”:他一隻手提著鞭子,用另一隻手拿細柳條拴瞭隻母蜻蜓當餌子,上下揮動,模仿著蜻蜓上下飛翔,嘴裡還在吆喝著“老綠老綠,老母兒在這兒喂……”引別的蜻蜓來配對兒,好用手中的鞭子去抽。眼看一隻大個兒綠頭蜻蜓被引誘過來,黃河平的眼睛突然掃見,小老漢已經悄悄繞到瞭小孩的背後,小孩毫不察覺,正把手中的鞭子往空中一抖,響起瞭一聲炸鞭,蜻蜓折翅掉落,一時間散在周圍的綿羊也嚇得聚攏過來,發出咩咩的叫聲。

小孩兒正要回過頭來的時候,已經晚瞭,他的嘴早被小老漢捂住,正要掙紮,被後邊的聲音喝道:“狗娃,你他媽沒長眼,我是小老漢兒。”那孩子扭過頭,馬上蔫瞭。小老漢看四周無人,指著身後不遠還氣喘籲籲的黃河平。

“這是你的一個叔叔,不要驚動地裡的人,跑回村給我拿兩套衣裳、十根蠟燭去,不要讓人知道,辦好瞭,你叔有賞。”小孩兒一溜煙跑瞭。

小老漢向黃河平介紹說,這一帶是一座明代大墓,墓頂不長莊稼。前些年村裡人念叨著“要想富,挖古墓,一夜成瞭萬元戶”。用洛陽鏟探明土層,找準墓頂打眼放炮,墓中的土貨一見光,香港澳門那邊的文物販子就像蒼蠅見血一樣飛過來,蹲在坑邊論價錢。

黃河平仔細觀察,隻見這一帶的玉米果然種得稀稀拉拉,地上殘留著不少半尺寬的圓洞,有的舊洞已被泥土掩埋,有的新洞顯得四壁光滑,四周堆著新鮮的黃土,向下看去,黑乎乎的不見底。

“最深的坑有幾十米,上百米,每年青紗帳一起,村裡的盜墓人就過來鉆眼打炮。發現有公安和文物局的人來,小孩兒站在高崗上,遠遠看到就用響鞭提醒,人們全都拿著鋤頭假裝鋤地,其實地裡早就給挖得像篩籮筐一樣瞭。”

不大一會兒,小孩兒回來瞭,手裡拎瞭一個包裹,跑得氣喘籲籲地說:“村子裡到處是警察,拿著照片兒正找你咧。你可不敢回去,我把我叔叔的衣裳偷瞭出來。你快走吧,記住回來時,給我買個電子狗玩玩。”

待小男孩剛扭身離去,小老漢幾步躥上那棵大柳樹,伏在最高一根樹杈上,撥開柳葉窺探村內的情況。這一看不打緊,險些把小老漢嚇得從樹杈上掉下來。

原來,兩三百米開外的村邊不僅警燈閃爍,還停著十幾臺掛著武警牌照的佈篷運兵車,穿綠色軍服的士兵正列隊聽一名指揮員扯著嗓子佈置任務,黑壓壓的估摸著少說也有幾百人,更可怕的還有大批穿藍服裝的警察已經向這裡走來。他們三個一組,五個一排,個個拎著傢夥,有的還牽著氣勢洶洶的狼犬,排成密不透風的陣勢,像梳篦一樣搜索過來。小老漢眼尖,他看到,走在前邊領頭的就是在軌道邊抓自己的大個子警察。看來公安局今兒是動瞭大勁兒瞭,簡直就是個鐵壁合圍。

小老漢正思忖著,不提防頭頂樹梢上爆響瞭一槍,嚇得他手一松從樹上摔下來,差一點砸在向上舉頭張望的黃河平身上。

又是一陣半自動的點射,一簇簇柳葉撲簌簌地抖落下來,黃河平的臉頓時白瞭。

“你充啥雞巴大膽,把鬼引過來,咱可往哪兒跑?!”

話未落音,呼喊聲、鳴槍聲更加迫近,已經清晰聽到英傑的大嗓門在吼著,幾個穿警服的身影已在青紗帳中閃現,包圍圈越來越小瞭。

小老漢拎起包袱一把扯住黃河平,貓腰鉆入瞭身後的高粱地。兩人又是一陣沒瞭命的狂奔,很快來到瞭村後的一片曠野。

跟前,一條長龍似的路基蜿蜒至遠方,黃河平知道,這裡是通向黃河大堤運送石料的專用火車道,鐵軌的另一端連著隴海鐵路線,每年到防汛時節,有大批抗洪物資經過這裡運送。路基之外就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黃河灘塗地,灘地上抓地皮長著葛巴草,齊腰長滿瞭艾蒿、茅草和香椿樹,還有學名叫沙打旺的苦苦草和大片大片的田箐棵。隻見近處的沙丘上有兩座孤零零的墳丘,周圍長著半人深的野草,地上不時有大蜥蜴在爬動。

“這倆墳,一座是一個國民黨當官兒的,一座是我哥的,兩個人按村裡規矩,不能入老墳,隻有在這荒郊野地呆著。想當初,這兒是闖王李自成攻城的地方,因為梁州城墻又高又厚,扒瞭黃河來淹,城裡像灌瞭老鼠洞,死瞭不少人。一到天陰,就閃著鬼火,夜間膽兒再大的人也不敢到這兒來。”

“都啥時候瞭,你還有心說這些,是不是成心把我捆給雷子邀賞?”黃河平急得罵起來,因為他分明看到幾隻狼犬似乎要掙脫繩套沖過來。

小老漢也不答話,蹲下身子,扭回臉向黃河平眨瞭眨眼睛。黃河平註意到小老漢,正撅著腚拼命扒動墓邊的沙土,隨著他身後沙堆的增高隻見下邊的土逐漸潮濕起來,很快露出一塊厚厚的木板,把木板抽起來,竟然露出瞭一個深深的洞穴。

“這就是俺跟你說的最安全的地方,這可是閻王爺呆的地方——鬼都不來。”小老漢得意地努瞭努嘴,一下子跳進瞭洞裡,在下邊招呼著黃河平。黃河平趴下半個身子,發現腳下的斜坡有一個個挖就的腳窩,就踩著往下走。待他站定後,看到小老漢反身推上瞭蓋板,並用洞口的棍子向上撞擊瞭幾下,很快,沙土從外邊滑動著聚攏,覆蓋瞭頭頂,四周頓時一片黑暗……

英傑他們已沖到墳丘處,這裡四野無人,隻有黃河上漂蕩的風陣陣吹來,幾隻犬拼命用爪子扒著沙土,小老漢兩人早像蒸發似的消失瞭。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