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自從凌清揚光顧白雲塔畫室後,郭煌對凌清揚的相邀不再推就。這天上午,他把托裱好的《昭君出塞圖》帶到瞭格格府。凌清揚一看郭煌如約而至,忙從寬大的老板臺後快步迎出:“喲,大畫傢來瞭,也不電話通知,我們也好門口迎一迎嘛。”凌清揚既親熱又隨和,還顯出難得的殷勤,這讓郭煌的自尊得到瞭極大的滿足。

郭煌打開瞭那幅《昭君出塞圖》,畫功三分在裝裱,由於加瞭錦緞的邊框,畫中人物更加明亮嫵媚,光彩照人。郭煌偷眼看去,發現今天凌清揚穿著特別漂亮,墨綠色的條式旗袍,襯出雅致高貴的氣質,兩條玉臂光滑細膩,全身曲線畢露,風韻十足。

凌清揚帶著郭煌在酒店各個廳堂轉瞭一遍,細心傾聽郭煌對酒店佈置的構想,竟然和自己不謀而合。郭煌建議:梁州乃是古都,室內裝潢設計應以唐宋詩詞為內容,構畫出皇皇盛世,彰顯百傢儒雅風流。兩人談意甚濃,不覺來到酒店的後院,這裡和營業樓用墻隔開,非常僻靜,正是凌清揚新建的兩層居室樓,樓前有兩株茂盛的海棠,枝葉遮映著樓後的一道穿廊,曲徑回欄一直通向後院的一所仿古的青磚平房。

一進室內,郭煌愣住瞭:這裡是一間寬大畫室,畫案、墻面佈置得井井有條,擺放著名貴的硯臺、古墨和各式毛筆,窗戶全被新式的遮光百葉窗簾擋住,陽光從鵝黃色的窗葉透過,屋裡光線既明亮又柔和。連休息用的單人臥具和沙發都一應俱全,幾束文竹和紫羅蘭的盆景疏枝淡雅,使屋內彌漫著若有若無的清香。

凌清揚笑著對愣在那兒的郭煌說:“酒店裡需要的畫很多,請你這樣的大畫傢可不能怠慢,這是臨時給你準備的畫室,也不知道是不是稱心如意,你平時用餐,我叫服務員給你送來,不必到外面吃瞭。”

“凌總替我想得這般周到,我是受之有愧呀,不過……”郭煌欲言又止。

凌清揚立刻猜到他的心思,“你放心,除瞭送飯的,沒有任何人會打擾你,你可以從後院的偏門過,不用經過酒店,這是後門的鑰匙。”郭煌接過鑰匙,心頭一陣溫熱,也湧上瞭一種奇妙的預感。

凌清揚安頓好郭煌,便匆匆離去。這一去竟一兩天不見瞭蹤影,不知是怕打攪郭煌,還是被店內事務纏身,竟不得而知。郭煌頓覺這個女人有時讓人真不好捉摸,忽而讓你覺得熱情可掬,忽而又讓人覺得遙不可及。愈是這樣,倒愈勾起瞭他拂之不去的猜測。

郭煌獨自忙碌瞭幾天。這天中午飽餐後,午休瞭片刻,醒來時,卻看見凌清揚正坐在對面。他一骨碌爬起來,揉揉發澀的眼睛,大概因為自己的酣睡之態被凌清揚看瞭許久,便不好意思笑道:“睡過瞭,睡過瞭,一合眼就當不瞭自己的傢瞭。”

凌清揚從沙發上款款起身,給郭煌倒瞭杯水道:“我剛剛看瞭你上午繪制的草圖,果然出手不凡,我這些天隻顧處理生意上的事,冷落瞭大畫傢,實是身不由己。”凌清揚說著,神情中露出一股掩飾不住的快意。她告訴郭煌新型材料廠萬事俱備,已經試車準備投產。

對生意上的事郭煌沒興趣,而且對凌清揚如此熱心幫助龍海更不解其意,便問道:“凌總您成瞭普度眾生的觀世音瞭,連這種人也去幫他,還不如喂一條狗,扔給一根骨頭還搖一搖尾巴呢。”

凌清揚笑瞭:“我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佛傢隻講慈悲,慈從悲來,大徹大悟,與世無爭,隻要對梁州人有好處就行,況且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嘛。”她著意打量瞭郭煌一眼轉而道,“這幾天實在太辛苦你瞭,下午正好無事,待會兒能不能到我住室一坐,咱們喝點什麼。”

凌清揚匆匆走瞭,郭煌一時無心寫畫,兀自坐著發呆。沙發上此時還存留著凌清揚的體香,這讓他既清醒又朦朧:這女人確實深深吸引瞭他。自己一生浪跡天涯,還從未遇到過如此氣度雍容、善解人意的女人,尤其是那絕無瑕疵的身段,不由得使畫過眾多模特兒的他生出瞭幾分非分之想。

自從與白舒娜失戀之後,他對女人懷有一種深深的戒意。凌清揚的出現,讓他對女人又有瞭別樣的感覺,尤其是對方那高深莫測的眼神,收放自如的笑容,文雅聰慧又帶有幾分丈夫氣,並且對字畫有著非凡的鑒賞力。郭煌感到自己的苦悶煩憂和落落寡合,竟能全在她細雨潤物的圓通中化為烏有。這些秉賦和自己曾有肌膚之親的白舒娜相比,凌清揚更像一本裝潢精美的名著,內含的風情韻致讀之不盡,欲罷不能。可他惟一鬧不明白的是,這個來路不凡的女老板怎麼會鬼使神差地來瞭梁州,又為什麼對自己情有獨鐘呢?

現在郭煌走進瞭對方的住宅。這是座歐美古典風格的復式小樓,室內裝修是以鵝黃為主的色調,打著深紅細線的條飾,地下鋪著厚厚的阿拉伯提花地毯,顯得既溫馨又凝重。進門客廳正面墻上就掛著那幅“昭君出塞圖”,這讓郭煌不禁有些飄飄然。

上得二樓,中央的小過廳窗簾緊閉,一席五顏六色的菜肴,放置在造型優雅的玻璃磚面餐桌上,燭光閃亮處,隻見酒瓶已經打開,桌旁還放瞭一盒高級香煙和煙缸,這很能看出凌清揚做事的習慣,連極小的細節都不含糊。

兩人就座。凌清揚斟滿面前的兩個酒杯,遞給郭煌一杯,凌清揚並不多話,仰頭一飲而盡,並用空杯向郭煌示意,郭煌見狀,也酒幹杯空。這酒一喝便知是極品茅臺,頓覺濃香滿口,渾身舒泰。郭煌本想說兩句感謝的話,豈料凌清揚豎起食指制止瞭他,又滿滿斟上一杯,照樣喝幹,把空杯子倒過來向郭煌示意。郭煌不甘居後,把酒傾入喉中,主動斟上瞭第三杯,又給凌清揚倒滿,把雙杯碰響,再次幹杯。此時再看凌清揚,已是兩頰緋紅,滿目流光。

“能把梁州的大畫傢請到我府上,是我的榮幸。你我無須客套,就像到瞭自己傢,開懷暢飲,會須一飲三百杯嘛。”

“凌總,我郭煌雖然酷愛繪畫,浪得虛名,但從未想過攀龍附鳳顯赫發達,寧願躲進小樓,自得其樂。今天能得凌總如此看重,我隻能肝膽相對……”郭煌喝瞭酒,竟滿口文言,傾訴著衷腸。

“什麼凌總不凌總的,那都是生意場上的銅臭代號。我既然拿你當朋友,那咱們今天就改瞭稱呼,我比你大幾歲,你就稱我凌姐,或叫我清揚,我呢就稱你煌弟。你再叫凌總我可是不饒你,必須罰酒三杯!”凌清揚半真半假地命令道。

郭煌覺得一下從凌總變凌姐,有點難以啟齒,憋瞭半天終於說:“我叫你清揚總經理,不,我自罰一杯。叫清揚,這可以瞭吧。”

兩人對視不禁哈哈大笑,變得口無遮攔起來,一杯接一杯地喝,不久便有瞭濃濃的酒意。凌清揚的額頭上開始出瞭細汗,把罩衣脫下掛在瞭衣架上,剩下件背帶式大開胸西式裙,裸露的肩頭渾圓光滑,雙臂在燈光下白得耀眼。

“晚飯不回去吃,弟妹不會見怪吧?”其實凌清揚知道郭煌是獨身,故意逗他。

“我現在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還是個王老五,沒有緊箍可戴。”

借著酒至半酣,郭煌像突然想起瞭什麼,盯直瞭凌清揚問道:“清揚,梁州城經濟又不發達,除瞭有些文物古跡,並沒有多大生意可做,你怎麼想來梁州。”

“我是想瞭結一筆舊賬,原來並沒有打算落腳,隻是來到後改瞭主意,碰到瞭欠我賬的人。”凌清揚的話多少讓郭煌費解。

“欠得多嗎?”他刨根問底道。

“看怎樣算法瞭。”凌清揚很認真地說。

“那你準備怎麼個討法?”

“這得看對方準備怎麼還。”

“這個人我認識嗎?”

“難說……”

見凌清揚有意回避,郭煌也不好再問下去,他料定凌清揚肯定另有隱曲,便轉瞭話題。

“你先生在國外生意很大吧?”

“我們分道揚鑣多年瞭。”

“孩子現在還跟著你吧?”郭煌想當然順口再問,不想對方的臉有些僵住瞭,神情凝固瞭片刻,茫然答道:“有,如果她還在這個世界上,也應該有……哦,大概比舒娜小幾歲吧。”

說完這話,她轉過臉,竟掏手帕捂住瞭嘴巴。雖然喝瞭酒,凌清揚還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郭煌自覺觸到瞭對方的隱痛,便不再追問,隻聽凌清揚已岔瞭話題。

“我現在是無根的浮萍,很像你的大作‘鄉關何處’。歐美人單身的很多,自得其樂,有的終身不嫁。但我畢竟是中國人,血脈裡還是咱祖宗的那根筋,拋不開割不斷哪。”凌清揚說著,話語中明顯帶有幾分悲涼。

“其實你生活得很令人羨慕,你富有,生意做得又好,想要的應有盡有。”

“那是我沒錢時的所思所想,剛出去的時候,想發財想得發狂,把什麼都舍瞭。但有瞭錢,才覺得滿不是那麼回事。煌弟,我有時候還真羨慕你,你活得多充實、瀟灑,人要是光為瞭錦衣玉食活著,死瞭不是一場空麼。你不知我年輕時候多愛畫畫,那時候最崇拜的就是畫傢……”

凌清揚醉眼迷離地看著郭煌,一隻手捏著空酒杯,一隻手托著桃腮,紅得發亮的雙唇很潮濕,樣子倦慵得令人愛憐。再強的女人也是女人,也有柔弱倚人的一面。郭煌看得有些發呆。什麼朋友啊、姐弟呀全都變得空洞飄渺,而在他眼前貼他很近的,是一個嬌態畢現的女人,他突然騰起一陣想上前抱住這個俏麗女人的欲望。

“你很美,尤其是你的身段,太像我臨摹過的一幅油畫瞭,真是無可挑剔呀!”郭煌不知怎麼就從嘴裡滑出瞭一句既是感嘆又是贊美的話。

“我真像你油畫上的女人?她年輕嗎?”凌清揚顯得高興起來,她立起身,十分優雅地轉瞭一個弧度,那低胸連衣裙荷葉似的擺動,白皙光滑的柳肩正好移到郭煌的面前。

“她看上去隻是二十歲出頭的樣子。”畫傢喃喃地說著,他的目光卻被對方左肩胛下蠶豆大小的疤痕吸引住瞭,像是光潔藝術品上的一處疽疣,他開始用手指輕輕觸摸著,想把它拂去。

“你這裡動過手術嗎?”

“那裡原來長著一個小瘊子,老是壓得我走背運,我正想把它割瞭,你也討厭它?”

“沒有。我隻是說,你更像一塊美玉,這叫白璧微瑕。”

“煌弟,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奉承人瞭。”酒的作用已使凌清揚有些不能自持。

郭煌半摟半抱地把她扶在座位上,並一同坐下來。凌清揚此時搭在他脖子上的手根本沒有放松,反而箍得更緊瞭,郭煌感到那彈性十足的乳房正碰在自己胸前,一種狂野的占有這女人的欲望讓郭煌渾身戰栗。當他把嘴唇碰在凌清揚發燙的唇邊時,就像一股怦然而起的烈火,勢不可當地把雙方烤炙得幾乎熔化瞭。

郭煌乘的是男人長久積蓄的強悍和瘋狂,女人有的卻是無盡的柔韌和深淵一樣的渴求。兩人的衣物不知什麼時候已相互剝去,忘乎所以地翻滾在厚厚的地毯上。

在這場疾風暴雨的癲狂中,凌清揚卻在竭力保持著最後的清醒,她漸漸變得不再那麼強烈呼應,而是貼在郭煌的耳邊,柔聲柔氣地問道:

“人傢可都說畫傢全是花心兒大蘿卜,個個都是大色狼。”

“你看我是蘿卜還是狼……”

“我在你眼裡可是已經沒有秘密瞭……”

郭煌覺得好像是那麼回事,凌清揚一絲不掛躺在身下,活像一隻蠕動的大白蠶,而自己的魂靈和肉身似乎正在極樂的巔峰中四散飛揚。

“那你呢?你卻有秘密在瞞著我……”

“我除瞭自己的光身子還有啥秘密?”

“那我問你,你櫃子裡的壁畫是從哪裡來的?”

“……”

郭煌這時才仿佛從飄忽不定的深海中浮出水面,他看到對方的眼神是認真的,充滿著誘惑而又難以抵禦。

“我隻是受人之托,成人之事啊……”

“誰會讓你仿這些畫,這可不是一般的東西。”

面對著一切都袒露給予自己的女人,郭煌覺得任何隱瞞都是一種罪過。

“是一個道上倒字畫的小販兒,這個人我並不熟悉,是通過別人介紹的。”郭煌如實以告,而後又喃喃自語道,“也真是怪事,過去老秦常讓我仿畫,這回倒沒吱聲,不想惹出這麼大麻煩。”

“你惹上瞭啥麻煩,你說的老秦是誰?”女人緊跟著追問。

“你難道沒聽說博物館發瞭大案,老秦就是這兒的館長,現在成瞭懷疑的對象,他可是個好人哪。”

盡管室內光線很暗,郭煌還是覺得身旁的女人突然有些異樣,緊貼著自己的身體發生瞭一絲輕微的顫抖,幽幽的微光中,凌清揚剛剛還柔情蜜意的臉蛋兒上,頃刻多瞭些冷峻的神情,可瞬間又不見瞭。

“說說看,這個人好在哪裡?”

“很重情義,不僅對朋友,特別是對女人。”

“能舉例說明嗎?”凌清揚好奇地翻過瞭身子,兩手托著香腮,一副神情關註的樣子。

“你知道嗎,這老秦年輕時因為失戀,精神上受過很大打擊。”郭煌貼在對方的耳鬢上,像在披露一樁秘密,“為瞭自己心上的女人,他至今還是單身,誰給他介紹女友,他都像受瞭侮辱一樣,表示極大的反感,你說女人可以為愛而殉情,而這老頭子也能為情守老,為愛而癡,你說這還不算現今世界上的稀缺物種嗎?”

“這一點你言過其實瞭吧,聽說他不是招瞭一個漂亮的館員白舒娜嗎?”

“這是世俗小人的傳聞,他對她從來沒有非分之想,大不瞭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暗戀,這一點我可以作證。他曾經一心為我和白舒娜的事撮合過,另外也是想培養她成為自己事業上的接替者,因為除瞭文物,他再無別的情感和愛好,要說有些私情,我理解他是把白舒娜當成瞭他當年鐘愛女人的替身。”

“噢,這倒很有意思,那個女人什麼樣子?能夠讓秦館長這樣動心用情?”凌清揚興致盎然,繼續追問著。

“這可是老秦的隱私,你可絕對不要外傳:他每到禮拜天,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邊,把當年為女友畫的一幅裸體畫掛在眼前,癡癡地看上大半天,有一次我不小心闖瞭進去,還看他兩眼在流淚,和畫上的人訴說著什麼。我得知瞭這些,就大罵這個女人不仗義,可老秦卻搖晃著腦袋,好像我是褻瀆瞭那個女人的聖潔。”

凌清揚有些感動瞭,眼神中有些茫然,情不自禁地用手臂摟緊瞭郭煌的脖子,深深發出瞭一個長吻,像是生怕郭煌也從身邊溜掉一樣。

“你說那個畫上的女人像我嗎?”凌清揚輕輕松開郭煌,眼睛裡突然流露著一種少有的柔媚。

“是的,可以說是維妙維肖,除瞭你的臉龐五官比她漂亮以外,畫中人和你的身體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樣吧,我把這張畫送給你,讓你對照欣賞一下。我敢說,如此酷似的身材世間絕無僅有!”郭煌的大手沿著凌清揚光滑的脊背撫摸著,一直沿伸向對方微微翹起的臀部,像在欣賞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品,嘴裡還在喃喃自語:

“梵高可以為他鐘情的女人割去耳朵,斷瞭手指,我也可以為我心愛的女人獻出一切,包括生命……”

凌清揚大為感動,兩個人又緊緊相擁,融為瞭一體。可這次持續的時間不長,是凌清揚輕輕移開瞭對方。

“郭煌,你們男人是色情的,你們畫傢又是惟美的,當一個女人青春不在時,你還能一如既往嗎?”

“清揚,你並不瞭解我。”郭煌突然捧起瞭對方的面頰,神態極其認真,“我的一生隻為女性而活著,首先是我可憐的母親,她是在我五歲的時候離開人世的,她愛跳愛唱,可一生中沒有舞臺,沒有音樂,沒有色彩,也沒有愛,隻有為我降生付出的痛苦和血污。她美麗而又不幸,終生與貧窮為伴,我至今還記得她領著我在田野跑,是為瞭我的饞嘴,在籃子裡藏著一隻偷別人果園的大桃子。她一路上為我唱歌,為我跳舞,那是我記憶中她最開心的一天,可最後還是過早地去世瞭。”郭煌說著,閉上瞭眼睛,喉頭有些哽咽。

“我終生的願望就是跪在她的墳前,用我能創造的一切告慰她。我一生一世都在追尋著像她那樣美麗善良的女人,一個能夠理解我內心世界的女人,可在遇到你之前,我都失敗瞭,包括白舒娜,她太沒有主心骨,她的父母聽說我是私生子,而且傳聞她是風塵女子,尋死覓活阻止我們的婚事,她就妥協瞭……從那以後我從骨子裡排斥漂亮女人,懼怕女人,自卑,而且孤傲,直到你的出現。”

凌清揚緊擁著郭煌,聽著他的傾訴,跟著他一齊陷在情感的波濤中沉浮,內心感到一陣陣酸楚。

“我這個人為情而生,為情而傷;因為我一生缺少親情、愛情和友情。我蔑視權貴、名人和世間的浮華,寧願一個人像喜兒一樣躲在自己的山洞裡,我不管你是市長,還是乞丐,我隻在乎友情,隻向真情下跪。見到瞭你,我突然找到瞭當年母親的影子,我真想喊你一聲媽媽,我的親人,我今生終於找到你瞭,找到瞭友誼、理解和真愛。為瞭這些,我才不在乎輿論說三道四,也不怕被釘在十字架上,我一生都在追求與眾不同,隻有你才能和我一齊走完生命的旅程,把個性的張揚當作旗幟……”

兩個人談瞭很多很久,凌清揚在大受感動之後,又回到瞭秦伯翰的話題上。

“煌弟,你這個人太簡單,你就不怕他是在利用你嗎?”

“他這個人隻會被別人利用,平時孤僻得很,幾乎到瞭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步,把所有的精神都寄托到地下城的考古上。他搞的《城摞城圖譜》簡直就是國寶級的文物,隻可惜人們有眼無珠,不知道它的含金量……”

“有這種事?你見過這張圖嗎?”凌清揚本來有些倦意,聽瞭這話,驀然來瞭精神,從郭煌的臂彎裡抬起瞭頭。

“那可堪稱當今天下第一奇圖,老秦絕瞭紅塵之念,對地下的亡靈那是一往情深,一有空就鉆故紙堆,把個《三墳》、《五典》、經史子集背得滾瓜爛熟。這些年他走遍瞭梁州每一處遺址和墓葬,收全瞭州府縣志,把碑文墓志銘也拓瞭個遍,有人見他夜裡還到荒墳野塚轉悠,旁人說他是走火入魔,隻有我明白他的心思。”

“他究竟想幹什麼?”凌清揚披衣坐瞭起來,眼神裡透著驚詫。

“他有一個夢想,要造一座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地下豎井博物館,將五座地下城完整地展示給世人。因此,他把全部的愛都傾註在這張圖譜上,因為這裡有浩渺的歷史,有比現世更斑斕的故事,也必定誕生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文物奇跡……”郭煌說得眼睛熠熠發光,透著欽佩之情。

“真有這種事情?”凌清揚被震驚瞭,她搖著頭,表示難以置信。

“我還能騙你?那年梁州城申報世界文化遺產,聯合國官員讓提供地下城的依據,是秦伯翰拿出瞭這幅圖才說服瞭一幫大鼻子專傢。驚嘆之餘,一個美國漢學傢竟然要出八十萬美金買這張圖。再說,這一次地下墓壁畫的出土,也完全證實瞭這張圖的準確……”

“這麼說來,我倒真是想見識見識這件寶貝。”凌清揚完全被郭煌的一番話所吸引,神情也變得十分鄭重其事。

“這還有啥問題,全包在我身上,在梁州城裡,老秦可隻認我這一個朋友。”郭煌又恢復瞭那種舍我其誰的張狂之態。

“咱們什麼時候去嘛。”凌清揚晃著他的胳膊,顯得有些迫不及待。

“嗨,咱們現在就去,打從壁畫被盜案之後,我還一直沒見到過他,正好瞧瞧他去。”

就在這時,茶幾上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兩個人都沒有動。

電話鈴頑強地響著,而且一聲緊似一聲,郭煌急忙抓瞭件衣服,穿上才知道是凌清揚的上衣,慌忙又把聽筒遞瞭過來。原來是前臺大堂經理,她向凌清揚報告,有一個女警察有急事要面見董事長。

來人正是女警官何雨。當她被讓進瞭格格府,一時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前的格格府梁朽柱斜,地基下陷,一片頹垣殘瓦,活像個彎腰駝背的老人傴僂在那裡;如今一掃破敗景象,過去的正堂辟為儲香閣,整體撥高瞭將近一米,砌起三級石階,兩廂的畫廊曲折曼回,被晚霞照耀得色彩斑斕。雖說這一切變得耳目一新,可何雨總覺得其中似乎隱含著什麼,就連地基抬高後堆積在一邊的黃土,也引起瞭她的猜測和懷疑。這樣邊走邊看,不知不覺已經來到後院那棵海棠樹下,幾隻在磚階上啄食的灰羽小鳥聽到腳步聲,撲棱棱飛到瞭海棠樹上,抖落瞭片片黃葉,飄在瞭一個頭頂藍花佈巾的女人的肩上,那人正低頭擺弄一盆盛開的大麗菊。

“喂,你們的凌總在嗎?”何雨以為她是服務員,用警察慣用的口氣問道。

那人回轉身,兩人對視的剎那間相互都有些驚愕。

對方正是凌清揚,那天晚間曾在夜市上掠過一眼,看得不是十分清楚。現在,對方也在緊盯著她的面龐,像上次見面時的感覺一樣,何雨一時說不清這個女人有什麼地方在強烈地吸引著自己。

面對突然出現的何雨,凌清揚也悸然心動。對方長著和自己一樣高低的個頭,皮膚一樣的白皙耀眼,一身量體制作的藍黑色警服緊貼著挺拔而優美的身段,通身散放著青春的韻致。在那一剎那間,就像當時見到博物館員白舒娜一樣,她又一次想起瞭多年前的自己。

“你是……?”凌清揚明知故問,表情十分謙和。

“我是公安局文物緝私隊的民警何雨,這是我的工作證,想找你談件事情。”

“歡迎、歡迎啊——”凌清揚大聲說著,臉上立即出現瞭那種職業性的笑容,一邊把何雨讓進旁邊的小客廳。在這裡她可以覷見通往後門的小路,並看到瞭郭煌的身影一閃。

趁著服務員倒茶,何雨已把室內打量瞭一番。

“郭煌先生是不是受聘在這裡做你的顧問?”

“是啊,有什麼事嗎?”凌清揚掠瞭一下剛才未及梳理的一綹頭發,佯裝關切地問道。

“我們要找他瞭解一下有關問題。”

“原來是這樣,可是不湊巧,他現在不在這裡。”

“哦,那是我來得不是時候嘍。”何雨從監視點明明看到郭煌走進門,就再沒有看他走出去,凌清揚大白天說謊,她心裡頓時有瞭氣。

“是半小時前離開的。”凌清揚看何雨不快,生怕前邊大堂說漏瞭嘴,連忙補充道:“何警官,如果他回來,我會馬上通知他到你那去,讓他作些什麼準備嗎?”

何雨沒搭茬兒,她已經立起身來,盯住客廳中那幅《昭君出塞圖》出神。畫中的王嬙懷抱琵琶,面向著寂寥長空,毅然決然地驅馬走向異國他鄉。圖畫左上角有一行瀟灑的草書題款,綴著郭煌的名字。

長門咫尺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畫兒可以,隻是題款格調低瞭些。”何雨背對身後的凌清揚說道,“依董事長的品位和意境,應當改個題款。”

“哦,改成哪一句?”凌清揚對警察頗有成見,不以為然地問道。

“改為《明妃曲》中的‘漢恩日薄胡恩深,人生貴在相知心’兩句。當年的昭君寧可和親遠嫁,也不願深宮白頭;現在隻要兩情相悅,可以不分民族、國籍去追尋夢想,又可跋山涉水回歸故土。”

“何警官,真想不到你對詩詞和歷史這麼有研究。”

凌清揚是想借故拖住何雨,便借著話音附和道:“昭君是想和命運抗爭,可她的婚姻並不幸福,先嫁給呼韓邪單於,以後又被繼任者相娶,一生數嫁而終老異鄉,兒子也死瞭,不能不說是悲劇啊。”

“凌總的見解我不敢茍同,昭君應當是歷史上有重要貢獻的女中丈夫。”何雨喝瞭口茶,一邊觀察著凌清揚的神色。

“從表面上看,她是不肯苦守宮中,才被迫和親的。可正是這種遭遇,才成全瞭昭君,在她的作用下,不僅使南匈奴成為漢王朝的附屬國,而且迫使北匈奴向大漠逃遁,贏得瞭邊疆半個世紀的和平與安寧。”

“你說得很對,昭君地下有知,也會感謝你這位梁州女警官對她的褒獎的。”凌清揚此時不僅對何雨刮目相看,而且很想把談話繼續下去。

“董事長是哪裡人,以前到過梁州嗎?”何雨接口問道。

“我祖籍是南方人,第一次到梁州來,就喜歡上這個地方瞭。”凌清揚遲疑瞭一下答道。

“那董事長是要在這裡長住下去瞭?”

直到這個時候,凌清揚才覺察出這丫頭的心機,她是在不動聲色中完成對自己的調查詢問。

“梁州生活很方便,可以算作我選定的一處投資之所吧。在國外住慣瞭,很想換換環境,加上有你們這樣的民警為企業服務,我說不準哪天會把拐棍兒豎在梁州。”

“那我們太歡迎瞭,董事長,占用瞭你的時間實在抱歉。”何雨微笑著表示告辭,走瞭幾步,像想起瞭什麼似的實然轉回瞭身子。

“董事長,既然郭煌先生不在,你能給我提供一下他的手機號碼嗎?”

“可以可以,現在就給你打,看他在什麼地方。”凌清揚暗忖郭煌已經走遠,就毫不遲疑地按動瞭對方的號碼。

奇怪的是,凌清揚手中的掌中寶接連發出電話接通的聲音,可對方竟然不接手機。

何雨將號碼錄入自己的手機,接著打,卻聽到什麼地方有手機鈴聲的鳴叫聲,她循聲觀察窗外,發現瞭那條通往後門的小徑。很快,她打開虛掩的後門,門墩一邊扔著那臺正不停鳴叫的手機。

她的目光射向凌清揚,雙方的臉都騰起瞭一層紅霧:一個是因為氣憤,一個卻是尷尬和詫異。

原來,郭煌趁凌清揚和何雨在院內說話的時候,匆匆穿好衣服,走向很少有人知道的後院夾道,很快出瞭後門。正巧一輛面的正停在小巷邊,他一招手,那輛車就沿著墻邊駛瞭過來。沒等他的腿跨進車門,就被車上的一隻胳膊猛地拽進瞭車內,慌亂中手機也掉在瞭地上。

郭煌起初以為碰上瞭公安的便衣,剛要說話,就被一條濕毛巾捂住瞭嘴。頓時,一股怪怪的香味吸入鼻孔,不一會兒,他便軟綿綿地失去瞭知覺。

等英傑他們和監視哨的梁子趕到後門,這裡已空無一人。梁子懊惱地拍著自己的腦袋說:“誰知道這馬蝦還從後腚上放屁哩!”

英傑從嘴裡深深吐出一口氣,剛要說話,設在震動鍵上的手機發瘋似的抖動起來。他打開來看到一則信息,原來是黃河平發來的,報告逃犯小老漢浮出瞭水面。英傑這才轉憂為喜。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