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郭煌從市局緝私隊出來,一肚子懊喪。自己前腳從賊窩裡被凌清揚撈出來,這後腳就被警察找上門來,真是禍不單行,倒黴的事兒全讓自己攤上瞭。誰曾想到仿瞭幾張壁畫竟惹來這麼多麻煩!況且這麻煩好像還沒有完,黃河邊的那幫傢夥到底是一路煞神,沒拿到錢會不會善罷甘休。想到這裡又禁不住埋怨凌清揚,如若不把那筆錢拿回來就好瞭,起碼可以破財消災。這下可好,整天落得提心吊膽。緝私隊這邊,英傑那雙鷹隼似的眼睛老在面前晃動,恨不能把他的五臟六腑洞穿。按理說自己算是個涉案人員瞭,可偏偏又放瞭他,莫非是想放長線釣大魚。郭煌越想越覺得六神無主,決定到酒店和凌清揚作個商討。

郭煌來到酒店卻撲瞭空,服務臺說凌清揚剛剛出門。郭煌怏怏不快地踱回自己的畫室,卻連一點兒作畫的心思也沒有。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抽出根煙來想心事。

煙霧繚繞中,他突然發現窗外有個女人的影子一閃,像是朝畫室而來。他急忙起身去迎接,竟和來人撞瞭個滿懷,仔細一看,卻不是凌清揚。

“舒娜,你怎麼到這裡來瞭,快,快進來。”郭煌的驚訝中有幾絲慌亂。

白舒娜坐在沙發上,話未出口,眼角先濕瞭。這使得郭煌心裡一陣負疚:自從彭彪東窗事發,他還沒有見過她。按舊情,他曾幾次想到傢中去安慰安慰她,正欲說話,卻被白舒娜一通抱怨噎瞭回來:

“郭煌你可交好運瞭,傍上瞭香港來的女老板,財運、桃花運一齊來,沒看出來你的富貴相真不是白長的……”白舒娜想故作輕松,可眼淚卻湧瞭出來。

“彭彪的事兒我聽說瞭,正要抽空去看看你,可這幾天……”他差一點把黃河遇險的事情說出口,但又咽瞭回去,“這幾天……我這兒也亂套瞭。”

“你還能想起我?哪天我死瞭你都不會知道!”白舒娜多天來的苦惱、驚嚇和委屈再也憋不住,淚珠順著白凈的臉蛋撲簌簌往下掉,使得郭煌也難受起來,忙上前扶住對方,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白舒娜軟軟地倚在郭煌胸前,忍不住抽泣起來:

“郭煌,我真活得沒意思,往後還能指望誰,彭彪白長個男人身,就是不往正道上走,我真瞎瞭眼……”

“唉,彭彪也是一時昏瞭頭,他想多弄點錢還不是為瞭你們那個傢,可他也真渾,那種事也敢沾,簡直拿腦瓜子開玩笑,幸虧這次是假畫,估計判不瞭幾年,他也是上別人的當瞭嘛……”郭煌安慰著對方,可有些言不由衷。

“郭煌,”白舒娜抬著頭來,淚汪汪的兩眼怔怔地盯住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詢問,“不管這次他事大事小,反正不會幹幹凈凈出來瞭,我是不想和他過瞭,我還年輕,不能被他毀瞭一輩子……這次我決心下定瞭……”

白舒娜完全止瞭淚,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勢。郭煌和她以前纏綿的時候就聽過類似的話,但這次卻不同,郭煌聽出瞭其中的弦外之音,是在明白無誤地讓他表態。郭煌一時語塞,沉默瞭良久說:“建個傢不容易,再說,這算是彭彪最倒黴的時候,這個時候不能把他往絕路上推……”說這些話連郭煌自己也覺得很虛偽。

“這個時候,哼,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你心眼兒這麼好,是怕我粘住你吧?!”白舒娜變得又恨又傷心,一下子把郭煌推在瞭一旁,“男人都一樣靠不住……我現在成瞭你的累贅瞭,你要不想見我就明說,別假惺惺地裝好人。”她張望瞭一眼四周豪華的陳設,神情更為失落。

真是豆腐掉到灰堆上,吹也不是打也不是。看著白舒娜無助而悲淒的淚臉,郭煌心軟瞭下來:“啥事哪像你想得那麼簡單,總得想得周全些吧!”

白舒娜止住瞭抽泣,似乎隻是想從郭煌的話裡找到些希望。她深知郭煌的為人,當初完全是自己的一念之差選擇瞭彭彪,完全不是郭煌的錯。這叫一失足而成千古恨,現在後悔也晚瞭,何況她知道郭煌內心對她一直不能釋懷,自己更沒有顏面這個時候逼他。

“舒娜,實話告訴你,我也被卷進瞭這起案子裡,那天晚上你在我畫店看到的壁畫,被公安局瞄上瞭。我本來畫的是仿品,可一身是嘴也說不清楚瞭,這不……”郭煌剛要往下說,隻見凌清揚從屋外款款進來瞭,慌得兩個人不約而同站瞭起來。

“喲,郭老師,這就是你常說的白舒娜吧,見過見過。”凌清揚動作優雅地除去外套,回身望著面露驚訝的少婦道,“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你,真以為是從北京請來的明星主持人哩。”說著,上前拉住瞭白舒娜的手,像是遇到瞭久別重逢的故交,一臉的燦然。

“凌老板,不,凌董事長……我……我是恰好路過酒店,順便來坐坐。”面對著凌清揚一番熱情有加的禮數,倒使白舒娜拘謹起來,一時不知所措。

“啥時候來我都歡迎的嘛,今天既然來瞭,就甭走瞭,中午我做東,正巧我沒啥事,咱們一塊兒好好聊聊。”凌清揚明明看出瞭郭煌和白舒娜之間的小九九,可顯得十分慷慨大度。

白舒娜急忙說:“不用瞭,哪能一來就給你添麻煩,中午館裡還有點事。”

“哪來的客氣話,聽我的,說定瞭,天塌的事也不要管它。”凌清揚命令似的擺手,示意對方坐下,“我去前臺安排一下就來,你們先聊著,可誰也不能走!”

凌清揚突然出現,又突然從屋中消失,白舒娜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半天才籲出一口長氣來,不無妒意地瞪著郭煌:“你的運氣可真不錯嘛。”

午餐是在畫室裡吃的。凌清揚就有這個本事,能迅速左右人的情緒,席間氣氛輕松溫馨,連白舒娜也有瞭笑意。以前隻是聽說國外老板對員工有親和力,這次真見識瞭,尤其是酒足飯飽之後,凌清揚的一個建議,更是出乎白舒娜的意料。

“彭彪出瞭事,你在館裡工作恐怕有些難處,想不想挪挪地方?”

一句話觸到瞭白舒娜的隱痛,盡管博物考古曾是她摯愛的事業,博物館出瞭事,她也想配合秦館長協助公安搞清案子,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可想起那些背後的白眼和指指戳戳的議論,她的確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瞭。

“像我搞的這個專業,又能到哪裡去呢?”白舒娜嘆瞭一口氣,隨口答道。

“龍海集團新建的材料廠我有股份在裡頭,那裡的辦公室缺個細心能管事的,你如果能去,我是一百個放心。待遇可以從優,比博物館的工資高三倍,如果同意,現在我就和龍海打招呼。”

聽凌清揚這番話,連郭煌都認為是個兩全其美的好主意,剛要插話,沒料到白舒娜一聽便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我可不去那兒,龍海是個什麼東西,梁州城頂風臭四十裡,見瞭女人像貓聞見腥,看見他我渾身起雞皮疙瘩,要多惡心有多惡心。”

凌清揚聽瞭此話,不禁笑瞭起來:“小白呀,你說得不錯,龍海這毛病我也有所聞,可你不必擔心,他就是隻老虎,我也要給套上隻鐵籠嘴。我就明言你是我幹女兒,他還敢造次不成?我看他得再借個膽兒。”

聽凌清揚要把自己認幹女兒,白舒娜先是一愣,繼而漸漸品出些味道來,這女人實在是老辣,首先抓住自己急於離館的心理作誘餌,利用她來鉗制龍海;另外還有一層深意,那就是彈指一撥就使自己和她的關系發生瞭變化:情敵頃刻變成瞭母女。真不愧是見過世面的大老板,橫刀奪瞭愛,還讓你心存感激。未等白舒娜緩過勁兒來,一邊的郭煌卻急瞭:

“舒娜,你看凌董事長這麼熱心腸,你可不能負瞭別人的一番好意,還猶豫個啥?!”

白舒娜狠狠白瞭一眼郭煌,淡淡一笑道:“凌董事長,承蒙你這麼看得起我,我真是有點受寵若驚瞭。你是市裡的名人,名牌企業的董事長,我還是不便高攀吧。”

“舒娜,這就說得不對瞭。說實在話,從我見到你的第一天起就打心眼裡喜歡你。我一個人在海外漂泊瞭半生,無兒無女,能有你這樣一個漂亮女兒,是我修來的福分哪。”

“凌董事長,我先謝謝你,可眼下館裡發生瞭案子,我又是當事人,他們會不會放人我沒有把握,還是讓我考慮兩天再給你答復,好嗎?”

凌清揚似乎看穿瞭她的心思,笑瞭笑說:“龍海集團用人是合同制,你在博物館可以辦個留職停薪的手續,先在這裡簽上一年合同,合適瞭幹,不適合走人,還幹你的老本行。館裡要是不放,我也可以幫你疏通關系,這工作上的事我不勉強你,可這女兒媽媽是認定你瞭。”

凌清揚一邊說,一邊把白舒娜攬到身邊,隨手從手包中取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從中拿出一枚金光閃閃的胸針,把它輕輕別在白舒娜的胸前,左右地一番端詳,贊不絕口地說:“真漂亮,還是戴在我幹女兒身上般配,我都有些嫉妒瞭呢。”一番話,說的白舒娜不好意思起來。

飯畢,送走瞭白舒娜,凌清揚喊來幾個下屬交代工作,旁邊的郭煌要走,被她舉手攔住,隻好坐在瞭那裡。郭煌發現這凌清揚可謂精於變臉,剛才認幹女兒的溫情已蕩然無存,儼然一副居高臨下的氣勢。連郭煌這種烈馬般脾氣的人,也有一種跟不上趟子的感覺。這不,等公司的下屬一走,對方又提出瞭新議題,一定要和他同去拜訪那個倒黴的博物館長秦伯翰,為的是領略一下那件神秘的《城摞城圖譜》。因為已經有言在先,郭煌便一口應承下來。

秦伯翰就住在惠濟河街不遠的小巷裡。這是一處獨門獨戶的老四合院,梁州小巷裡到處都可見這種舊時的院落。門樓的瓦頂上長滿瞭黃草和瓦松,掛著鐵門環的木門已辨不出漆色,兩邊的門墩上雕著一對有些年月的石獸。院內因年久失修,顯得有些破敗。幾隻在壓水井邊喝水的鴿子見得人來,咕咕叫著飛上靠墻邊擺放的拴馬石。

郭煌一進院,照例不打招呼在庭院中站定,大喊瞭一聲“伯翰兄”,隨後跨步前行,推門入室。

秦伯翰正在埋頭篆刻,桌上堆滿瞭散亂的章料,他早從喊聲和腳步聲中聽出是誰來瞭,但連頭都沒抬,依舊手持雕刀,全神貫註,嘴上隻說:“坐,自己倒水,我這兒馬上就完。”

郭煌挨著桌子一屁股坐下,伸手攥住瞭對方刻章的手:“我的秦老師,今兒我給你帶來一位貴客,你總得給我點兒面子吧。”

秦伯翰一愣,抬頭看見郭煌身邊的凌清揚,他一下子站起身,手中的雕刀也跟著掉在瞭地上。

“介紹一下,這是格格府大酒店的總經理凌清揚女士。”

秦伯翰還在呆立著,兩隻眼睛越過鏡框上方,十分留意地打量著眼前這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像在拼命搜尋著自己的記憶,但還是失望瞭。

“對不起,我這屋子太亂,郭煌,快替我把椅子搬過來。”秦伯翰顯得手足無措。就在這當兒,凌清揚迅速地掃視瞭一下室內。

這是間一廳兩廂的老房子,秦伯翰身後是一幅八大山人的山水畫,條幾上的鶴形銅熏爐正冒著淡淡的青煙,裊裊飄在兩邊秦篆字體書寫的條幅上。

半窗日月沉浮,一案古今滄桑。

凌清揚註意到,右首臥室門楣上用魏碑字書著“獨臥軒”三字,並且用古舊花窗組合的隔扇隔開,那花窗隔扇的欞上刻著花鳥走獸,裙板處雕著福祿壽三星和歲寒三友的圖案,使屋內簡直成瞭木雕陳列室。透過隔扇,她看到一個老式的保險櫃在緊鎖著,旁邊的桌子上,擺放著那幅在郭煌店內見到過的裸女油畫,一縷斜射的陽光此時正投在肖像的臉龐上,使那雙眼睛熠熠發光,飽含著少女的純真和青澀。肖像一邊還有一幅白雲塔的寫生小景,畫得逼真而富有韻致,兩幅畫框由於磨損已顯得老舊,但色彩卻沒有絲毫的減退。

這一刻,郭煌和秦伯翰絲毫沒有註意到凌清揚的表情變化,隻聽郭煌說:

“秦老師,你可真是‘每臨大事有靜氣’呀,館裡出瞭案子,你還有心思在這兒刻章?”郭煌見秦伯翰怏怏不樂的表情,故意挑他的話頭兒。

“天下雨娘嫁人,聽天由命吧。”秦伯翰嘆瞭口氣,隨即坐在條幾旁的太師椅上,眼睛還在不住打量著凌清揚。本來今天他是奉瞭曾英傑的指令回傢拿他的《城摞城圖譜》,借這個機會偷閑圖個清凈,不料想郭煌這小子又打上門來,而且還帶來一位不速之客,這都使他內心深感不悅。關於這位女老板的事他略有所聞,甚至包括她和郭煌的風言風語,可相見之下,倒使他萌生出一種十分怪誕的猜測來。

寒暄之後一直未曾開口的凌清揚把頭發細心地掠向耳後,字斟句酌地說道:“秦老師,我隨郭煌先生是慕名而來,得知您對地下城的考古有很深的造詣。我初到梁州,想做點實業,冒昧來向您這位專傢求教。”

凌清揚一開口,那柔和而略帶磁性的語音便使得秦伯翰驟然一陣劇烈的心跳,他怕自己聽不準,拉著太師椅向前挪動瞭一下,苦笑道,“凌董事長,你是投資做大事業的,我是蝸居小城擺弄破古董的,您向我有何請教呢?”

“你太謙虛瞭秦館長,我早就聽說你對梁州地下的考察已經達到瞭如指掌的地步。格格府的改造要擴大,作為投資方,為瞭避免風險,特別是怕碰上什麼地下墓葬的麻煩,所以想請您給明示一二。”凌清揚用一雙矜持而不失嫵媚的眼神看著對方,秦伯翰的表情一剎那間有些發僵,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

因為在這瞬間,秦伯翰差一點喊出聲來: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他幾十年來魂牽夢繞的初戀女友!那神態那表情,還有把細白牙齒咬合時面頰上的酒窩,特別是那副挺拔光潔的脖子,也像白瓷一樣地耀眼。當初他曾稱贊它是文藝復興大師波拉約洛筆下的“少女之頸”,那上面曾經留有他狂熱的唇痕!

一邊的郭煌不明就裡,看秦伯翰失神的樣子,急瞭起來:

“老秦,今天凌女士來就是想看看你那張圖譜!”

一時間,神遊相外的秦伯翰拉回瞭思緒,他兀自搖頭,怨自個兒自作多情,白日裡出瞭幻覺。因為這女人的鼻眼兒五官又顯得那樣陌生。年齡上看起來也要比自己的女友年輕好多。

“什麼?圖譜?!”秦伯翰先是一愣,繼而鬧明白瞭,暗罵郭煌多嘴,這是他本來最忌諱提及的事情,沒料到這畫瘋子還讓外邊的女人也攪瞭進來。他滿心不快,但又礙於面子,隻好婉言道:“凌董事長,你可能有所不知,實在是抱歉得很,因為這張圖我讓外國人看過,至今還背著處分。文物局曾對我約法三章,非經組織批準,是不準示人的,請你原諒。”

郭煌萬沒想到秦伯翰會來這一手,登時覺得自己面子掛不住,不由得煩躁起來:“秦老師,你別拿雞毛當令箭,啥事都該分個遠近親疏不是,凌董事長雖是外國籍,可是個愛國華僑啊,人傢這是為咱傢鄉辦好事啊,咋瞭,非叫當官的發話才行?難道我這郭煌的臉面還不如別人的二寸寬紙條?!”

“不是那個意思,我實在有我的難處。”秦伯翰皺起瞭眉頭,對這幅圖譜他實在是心有餘悸。

“啥難處?我看就你膽小,落個樹葉怕砸瞭腦袋,你那麼小心,壁畫不還是照偷不誤?!”郭煌急瞭,搶白瞭對方一句。

“我是沒你膽大!”當著外人遭瞭揶揄的秦伯翰登時急瞭眼,“凈讓賊攥在手裡當槍使,還沒接受教訓呀。”

“當啥槍使瞭?我還真不甩這一套,今後還照仿不誤。咋的瞭,誰還能把我的手指頭剁瞭不成?!”郭煌被揭瞭短,還要發作,不想凌清揚卻突然開口道:“秦館長,既然是這樣,就不必為難你瞭,我們也隻好讓文物局搞地下勘探,讓挖哪挖哪吧,無非是多出筆錢罷瞭。”說著早站瞭起來,挎上瞭漂亮的手包準備離開。

看到凌清揚這樣,郭煌真急瞭:“老秦哪,你是糊塗還是明白,凌總這是怕破壞咱梁州城的寶貝呀。丟瞭壁畫就把你嚇成這樣,非得人傢去搬荊市長你才認頭,也太俗氣瞭吧。”

聽瞭這話,秦伯翰方覺是個理兒,便不再堅持。讓郭煌關上房門,自己轉身進瞭臥室。凌清揚註意到,秦伯翰從懷裡摸索出鑰匙,用脊背遮擋,轉動著保險櫃的旋鈕。不多時抱出一個十分考究的漆木盒子,抽開蓋匣,裡邊是包著一層黃緞的卷軸。

因為圖譜太長,秦伯翰讓郭煌配合,兩人在桌案上你舒我卷,將一幅長卷慢慢打開。不多時找到瞭格格府所處的位置,隻見在這段局部圖上,工筆描畫著地面上格格府的外觀,地面以下畫的是地層剖面圖,從地表到數十米的地下,標明著不同顏色的地質文化層。格格府一帶,果然如郭煌的介紹,正坐落在歷代京都的中心,地表之下,垂直顯示著宮殿、闕門、廟宇、城垣和樓閣,全像疊羅漢似一層壓著一層。每一處古建築旁邊都加瞭蠅頭小楷的批註,詳細記載著當年的盛景和考古的遺存。末瞭,蓋上瞭一枚精心雕制的鮮紅篆印。凌清揚俯身細看,見是:“金池夜雨”四個秦篆字體。這才知道當初郭煌的介紹並無虛言,這件珍品勞作之浩繁,絕非一日之功;具有的價值,委實難以估量。

就在這一刻,凌清揚趁著秦伯翰俯身指點圖標,仔細打量瞭一下對方:秦伯翰明顯地蒼老瞭,脖頸處鼓出瞭一個包,弓似的駝著背,面皮晦暗,顯得十分疲憊。她的心中不禁湧出瞭些酸楚憐憫的感情。真想把一層窗紙捅破,但她還是斷然地壓抑住瞭自己。她開始把卷軸推向標定白雲塔位置的一側。

展開的圖譜上,顯示的正是化肥廠的位置,工廠的圍墻垂直坐落在地下一道宮墻上邊,附近便是宮殿遺存,再向下便是夷山被湮沒的山體部分。正欲細看時,秦伯翰卻收瞭手,卷軸一端交給凌清揚,他扭身把泡好的茶水遞瞭過來,凌清揚去接茶水,隻好把圖譜放下。

“操心這張圖的還有龍老板,曾經找過我多次,我都拒絕瞭。”秦伯翰不知何故,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他搞他的企業,為啥偏偏對這個考古也感興趣呢?”凌清揚十分關註地問道。

“你是有所不知,我們這位龍老板可從不幹賠本的買賣,前些年可是市文管會一直註意的人物。”

“秦老師,你做得對,這龍海可千萬不能讓他見到這東西。人得分個品位,他可不像凌董事長,開發格格府之後,她對梁州還有更大的設想……”

“郭先生太抬舉我瞭吧。”凌清揚截住瞭畫傢的話頭,一邊在旁邊的太師椅上坐下,用嘴輕輕吹拂著飄在杯面上的茶葉。

“秦館長,非常感謝你對我的信任,這次來拜訪您,還想順便打聽點事兒。”

“哦,關於哪一方面的?”秦伯翰把圖譜整起,放在桌邊問道。

“受一個朋友所托,打聽一個小女孩的下落。”

“小女孩兒?”秦伯翰搖搖頭,詫異地問:“誰的?”

“我的朋友原本是梁州人,二十年前出國到美國去,有個不滿半歲的小女孩托付給她的姑母撫養,姑母死後,女孩兒便沒瞭下落。這位朋友告訴我,她原來就住在白雲塔附近的一條街上,在白雲塔公園還交瞭一位男友,不知道你曉得不曉得這件事情。”凌清揚的聲音很幹澀,兩眼卻目不轉睛地緊盯著秦伯翰。

對方的目光中開始閃出光亮來,但隨著片刻的猶疑,便熄滅瞭。秦伯翰表情木訥地晃瞭晃歇頂的腦袋,表示自己一時回憶不起有這些事情。郭煌在旁邊忍不住插話道:“這女人為瞭出國連孩子都不要瞭,你這位朋友可真夠狠心的。”

凌清揚斜眄瞭郭煌一眼,畫傢頓覺失言,轉而向秦伯翰追問道:“老秦啊,你不是常說自己是這裡的土著居民,就從未聽說過這方面的事兒?”

秦伯翰覺得那張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正盯著他,一雙漂亮的眼睛後面正射出冷颼颼的東西,他想閃避開,但不可能,那目光正像尖利的芒刺,已經刺得他坐立不安瞭。

“你的朋友叫啥名字?”他突然問道。

“叫姚霞。”

聽到這個名字,秦伯翰的手不易覺察地哆嗦瞭一下,此時他正為凌清揚倒水,不想有多半都倒在瞭桌上。

郭煌一旁卻抱不平:“既然這姚霞去瞭美國,孩子的父親呢?他該管這孩子呀。”

“父親把她們母女拋棄瞭。”凌清揚恨恨地說,“他父親死也不認自己的親生女兒。”

“哪有這樣的混蛋,簡直不算男人!”郭煌忿忿不平地叫起來,好像這男人站在面前的話,他會立刻拳腳相加。

“凌董事長,這個姚霞現在還在美國嗎?她生活得怎麼樣?”秦伯翰像是意識到瞭什麼,突然急切地問道。

“她剛去美國的時候兩手空空,能吃的苦吃遍瞭,做傭工當下人,給人修腳……好在她那時年輕,更要緊的是牽掛著女兒,如果不是為瞭這個女兒,她或許早就死在異國他鄉瞭。”凌清揚說著,動瞭感情,面頰和脖子緋紅,脖頸上細細的青筋都顯露出來。

“不過上天有眼,也是她命大,總算是活過來瞭,而且越活還活得挺好,她惟一的缺憾就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女兒,因此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我幫助找到她。”

“唉,這個女人可真不容易。”郭煌嘆道,“我估計這混賬男人八成知道這女孩子的下落,他究竟叫什麼名字,你的朋友告訴你瞭嗎?”

“這個她倒沒有告訴我,隻是說這輩子她永遠不想再提起這個人,可我聽她說過,這個男人曾經是一個畫傢。”

凌清揚的話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秦伯翰的頭上,他的內心在受著極度的煎熬,前額上的虛汗像雨前水缸的水珠滲瞭出來。而這個漂亮的女人卻像卸瞭包袱似的恢復瞭平靜。

“反正這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二十多年瞭,物是人非,孩子變化很大,好在你秦館長是這裡的老住戶,我想拜托你幫我找一找,好遂瞭朋友的心願。”

“既然這樣,她自己怎麼不親自回來找一找呢?”秦伯翰問這句話的時候,語調顯得很沉重。

“也許她女兒一旦有瞭下落,她會回來的。”凌清揚很堅決地回答說。就在凌清揚郭煌正要告辭的時候,門外有人敲門,秦伯翰忙起身開啟瞭房門。他萬萬沒有想到,進來的竟然是文物緝私隊長曾英傑和何雨。

曾英傑用一雙利目掃瞭一眼屋內所有的人,最終把審視的目光落在瞭凌清揚的身上。

“哦,你就是凌董事長吧,今天怎麼有閑暇到咱們秦館長這兒來,該不是尋幽探古吧。”他此時分明已經看見瞭桌上用黃緞子包裹的卷軸。

“是啊,格格府的二期工程遇到瞭點難題,我是特來向秦館長討教的。”凌清揚不卑不亢,隨即站起瞭身子,“曾隊長,非常幸會,你們有公事,我們就不打擾瞭。”

英傑背著手點點頭,又轉向瞭郭煌。青年畫傢大概覺察出英傑對自己的懷疑,便主動說:“凌女士對咱梁州的古文化很感興趣,是我領她來的。”

凌清揚大大方方過來與秦伯翰握手道別。老夫子伸出手,看到對方拇指微微張開,四個指頭並在一起,沒有彎曲,也沒有任何情感的表露,等他握過去的時候,感到那隻柔弱無骨的手有些發涼和顫抖。

英傑淡淡地瞟瞭一眼兩位造訪者,沒有說一句話,直到兩人開門離去。而後,他的目光轉向瞭秦伯翰和他手中緊攥著的那件圖譜。

“秦館長,帶上它馬上和我們去一趟市局,齊局長要親自聽一聽這白雲塔和地下城的情況。”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