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此時陷在積沙墓中的黃河平覺得死亡一點點逼近瞭。這種感覺並不十分痛苦,就像一片羽毛在水上漂浮,如同小時候和夥伴脫瞭光腚在黃河上玩鴨鴨鳧,看誰能露出小雞雞。當這種下意識在腦海中一閃,不料竟然救瞭自己,當他松弛下來全身平放仰面朝天的時候,身子便不再繼續下墜,而是被整個托舉起來。他把腳慢慢地抽出來,覺得自己的身子正在沙中向上推移,已經接近瞭那倒扣如大鍋的穹項。但新的危險又出現瞭,這樣下去,他知道,自己雖然不會被埋在沙土之中,也會被沙土擠壓到頂部窒息而死的。

他竭力在沙堆上掙紮著,伸出雙手已經能摸到凸凹不平的穹頂弧面,原來頭頂上的那些五彩繽紛的東西全是浮雕,他能感覺到斑斑點點的是星星,連成一片一片的是星座。他的手從指尖到手掌開始用力,竟然意外地發現手掌處的穹頂是能夠轉動的,借助身上緩緩而上的巨大推力,他拼盡最後一股氣力,摳動瞭一塊凸起的石雕。隨著吱吱呀呀的響聲,他覺得手掌處露出一絲光亮來,一股極甜美的空氣沁入肺部,那光亮順著縫隙越來越大,使他的兩隻眼睛被刺得劇痛起來,他覺得這可能就是天堂。

他把雙手放在眼睛上,猛然覺得脊背下的沙土也在滑動,使他身子一點一點向下移動,原來積沙開始像水一樣向下流瀉瞭。他覺得身下被一件東西硌瞭一下,順手一摸,是小老漢撬墓石用的那根棍子,繼而又聽到一陣微弱的喊聲,借著亮光他循聲看去,隻見小老漢陷在沙土中,沙土已經埋到胸部,他拼命搖著圓圓的腦袋,兩隻手像投降似的高舉著。原來,他倒掛金鐘似的用手摳著壁角躲過瞭剛才這一劫,見沙土流瀉,手一松又跌進瞭湧動的積沙中,他的身子又開始一點點地往下陷。

“抓住棍子,身子千萬不要動!”黃河平手摳著穹頂那塊石頭,一邊把棍子遞給小老漢,他終於穩住瞭腳跟,平躺在瞭沙土上。

剜出瞭滿嘴的沙土,小老漢突然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大哭起來。

“哥哥,是老天爺派你來救我的,我這條命就是你給的。聽我爺爺說,碰上積沙墓,飛鳥躲不過。不是我命大,是遇上瞭貴人。今後你就是我血親的哥哥,我要是對不起你,就是個狼心狗肺的沒良心賊!”

黃河平頓覺這小老漢此時十分可愛,這可愛之處倒正是他執著的迷信,不像時下有些人什麼都不信,不信因果報應,不信邪不壓正,作惡多端都能心安理得。

燭光照耀中,他們意外地發現那穹頂又閉合起來,背下的沙土也像古代的滴漏一點點兒地在流瀉,身子也隨之緩緩下沉。頭頂蒙古包狀的天庭顯得更加壯麗,由於註入瞭新鮮空氣,那些發光物似乎比剛才更明亮瞭。據黃河平的天文知識看來,也從未見過如此完美的天相圖:它類似張衡的渾天儀,上邊有365度經緯標刻,並且以北極為中心,繪有三個同心圓。隻見上邊分別註著“北極常顯圈”、赤道和“南極恒隱圈”的字樣,那條橫貫天庭的弧線是黃道,閃爍如鐮柄的是北鬥七星,輻射出去的星座是二十八宿,分別是元星、氐星、房星、箕星、牽牛星、翼星、車今星還有牽牛星,剛才他手按的那一處救命石塊,正是魁星點鬥上方的北鬥星位置,現在正懸其間,格外明亮。

“你知道嗎,老弟,這星相圖我找瞭多少年,從沒有見過這樣完整的。你看這大氣盤旋,宇宙像天邊的蒼穹倒扣下來,咱們身子底下是方形,這應瞭古人天圓地方的說法。中國文化真是博大精深,這傢墓主人信道教,道傢重靈魂,認為人活的時候是靈魂藏在軀殼裡,死瞭,就是魂靈從軀體裡跑出來,才是最自由的。這自由的靈魂在漫無邊際的世界裡漂蕩,它總得有個傢嘛,這墳墓就是傢園。從古代的莊周就講逍遙遊,靈魂可以沒有拘束,精神可以飛升。”

“老兄你真有文化。”小老漢聽蒙瞭,對黃河平佩服得五體投地,“這麼多年俺隻知道在墓道裡瞎轉悠,可沒有這學問。”說著倒吸瞭一口冷氣貼近瞭對方,“過去俺看好多墓室的門邊都有一個小方洞,老以為是透氣孔,原來是開瞭門讓鬼們從裡邊鉆出來,這座墓的方洞叫我扒開放進瞭東西,是不是住在這裡的鬼魂兒陰氣撲到咱身上,讓咱還不瞭陽啊?”

“鬼就是你們這號盜墓賊鬧的。”黃河平看他驚恐的樣子,心裡又好氣又好笑,便借機說道,“自古以來有墓就有賊,這梁州地下有多少墓,你吃土貨的比文物考古隊都清楚,這城摞城這些年讓你們早挖成老鼠洞瞭,鬼不報應,天也要報應你們。”

小老漢更加害怕,牙根兒都有些打顫瞭:“老哥你說得不錯,這幾年俺知道進來的盜墓賊可不下十幾個,有的還帶瞭氧氣瓶,放炮作業,真是鬧得鬼神不安。就說這積沙墓吧,俺可從沒有遇上過,聽說是漢朝建墓時把幾千車炒熟的細沙積在墓頂,連著主墓的通道,剛才不知道是哪路缺德的賊放擠壓炮,至少有幾十公斤炸藥,這下子,不光那些畫埋在瞭沙底下,就連回去的路也斷瞭,這不是得罪瞭先人惹的禍喲。”

看著燭光中小老漢哭喪的臉,黃河平卻笑瞭:“老弟又犯瞭糊塗,不能回去就朝前走,他既是有人鉆進來打炮,咱就有出口。你拿出那圖來,看看咱的位置,我就不信咱能困死在這裡,你忘瞭我給你算的卦瞭。”

“對,我咋忘瞭這鼠兔同行哩,跟著你老兄總會逢兇化吉的。”

兩人度過這段險情,已經精疲力盡,吃瞭些餅幹,都躺在地上發呆。

“小老漢,你說這皇帝佬也是個呆瓜,建這麼大個墓圖個啥?無非是相信還有來生來世,能在死後享受人間的榮華富貴,還能大碗吃肉,大口喝酒,恨不能把天下的財寶都藏在腳下,鋪金蓋銀,穿著金縷玉衣,可到頭來,他還在嗎?連自己的屍骨都保不住,更不要說身後的金銀財寶瞭。這倒讓咱這些凡人看明白瞭,知道瞭王朝的興廢,人世的演變,更知道人死如燈滅,啥也帶不走,活著究竟是為瞭啥?”

“你不是笑話我活得沒勁吧,他媽的這得怨我爹。他說,人的命天註定,忙來忙去不頂用,說這個理那個理,沒瞭自己就是沒有理,人都是為瞭自個兒。人最不可靠,還不如個俑,它不會說話,可夠朋友,拿出來一個就賣一個錢。他還說我祖爺爺小時候放羊看墓,下雨避風鉆到瞭地穴裡,烤火時發現瞭聚寶盆,抱出來賣瞭,後來成瞭財主。等到別人再去挖,那火已經燒塌瞭墓穴,誰也進不去瞭。”

“所以,你們弟兄幾個就一天到晚琢磨找這聚寶盆,也想有朝一日發大財吧?”

“你說的一點不錯,興他皇帝佬斂寶,就不興咱淘點浮財?說句實在話,俺哥兒幾個可從來沒有偷過老百姓一針一線,拿的全是後產義財。這叫啥?對,叫義盜你懂不?盜墓也是個營生手藝,自古就有,反正這東西在地底下爛著也是爛著,你不拿他也會拿,如今那些當官的跑官兒都拿這東西,憑什麼興他拿就不興我拿?”

小老漢默然不語。黑暗中的黃河平長出瞭一口氣。

“你上過幾年學?”

“那還是秦老師把我從破廟裡領到學校,讓我跟他讀書,上到四年級,從沒收過我的學費。我上學很吃苦,不瞞你說還當過一年班長哩。”

“你學過歷史課麼?”

“當然,我最喜歡歷史,小時候除瞭鉆墓道,就是跑到大相國寺聽說書,像《七俠五義》呀,《水滸傳》呀什麼的。後來跟著我哥他們走文物道,辜負瞭秦老師一番好意,想想很對不起他這個老頭兒。”

“你學歷史都能記起什麼故事?”

“多瞭,知道三皇五帝這些事,還有英法聯軍進北京。”

“英法聯軍進北京幹啥?”

“燒瞭咱的圓明園,搶瞭咱的金銀財寶唄。”

“可你呢,你和你哥跟他們也差不瞭多少,把咱的文物偷出去賣給老毛子,不也是把英法聯軍沒幹完的事接著幹嗎?”

“你是誰?!我咋瞧你說話像個雷子呢,你不也一樣吃這一路嗎?”小老漢驚得一下子坐瞭起來。

“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專吃你們這一路的‘一把摸’,可我從來不會拿祖宗的東西賣給外國人,這叫刨瞭祖宗的傢業去賣國。”黃河平坐瞭起來,帶起一陣風,差一點把蠟燭也給熄滅瞭。

“好哇,你原來就是‘一把摸’!怪不得這文物道上你一說就門兒清,你也不用假正經,你說說,你‘一把摸’倒過多少貨,賣瞭多少回國?”小老漢把燭光對著黃河平的臉重新照瞭一遍,悻悻地繼續說:“你甭老鴰站在豬身上說豬黑,我小老漢可從來不和老毛子打交道,俺的顧主可都是香港人、澳門人。”

“你這叫自欺欺人,蒙別人可以,還能騙過我?這些年文物走到港澳,明裡拍賣,暗裡走私,有多少好東西轉到瞭外國人手裡?現在有一批真正的中國人開始拿自己的錢去贖國寶,像圓明園被搶走的牛首、猴首和虎頭,都用大價錢買瞭回來。你倒好,把掘出來祖宗的東西不停事兒地往外倒騰。比比人傢的‘回流’,你是‘外賣’,人傢是英雄,你是個啥東西,說句不好聽的話,是個發國難財的漢奸。”

出乎意料,小老漢竟一聲不吭地聽著。

“世界上有四大文明古國,可一直持續到今天的隻有中國。中國的歷史靠文字記載的隻是很少一部分,好多古書上還空著不少字,有的還是偽書,要靠這地下文物才能證實。這歷史就好比一串珍珠,過去兵荒馬亂天災人禍掐斷瞭這個鏈條,就得用文物考證來連接。皇帝佬把好東西帶到瞭地下,這好東西也是聰明的老百姓造出來的,他等於把中國的歷史、文化、科學都帶到地底下陪葬。可惜中國幾千年沒有地下考古學,倒有幾千年的盜墓史,把地下的寶藏禍害得七零八碎,恨不能掘地三尺,把祖宗刨個底朝天……”

看小老漢半天沒說話,黃河平以為他睡著瞭,不料這傢夥正把一雙大眼瞪得溜圓。

“你說你說,俺全聽著呢——難道這整天彎腰撅腚搞考古的還有這麼大學問?”

“他們的功勞可大瞭。像這地下棺木,可以考證當時的水土氣候、制造工藝;從儲存的食物上可以瞭解古代的社會生活和農牧業;石刻的墓志銘就是史證資料,頭頂上這星相圖等於是今天的航空航天學。就連破碎的瓷片、車輪的印痕和殘破的竹簡都有很高的價值。考古發掘就是和古人交流對話;盜墓就是掐斷祖宗的香火;倒賣走私,就是出賣歷史——外國的考古比咱多瞭上千年,咱的歷史卻讓人傢外國人研究個溜夠,老祖宗的東西守不住,連歷史都叫人扛走瞭。”

“哥,你可不敢嚇唬俺,小老漢可生來就膽小。”

“那我先給你說說遠的,這黑水城的西夏文化,被俄國人搞走,現在在聖彼得堡收藏;敦煌壁畫流失到法國;圓明園的國寶擺在大英帝國博物館;咱要考古,得花錢到外國去看咱老祖宗的東西,你說揪不揪心——再說這近的……”

黃河平說著,突然聽不到小老漢回話,他喊瞭幾聲,除瞭幾聲淒厲沉悶的回音,沒有任何人應聲,他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他急忙挑亮瞭燭光,發現身下的沙土像水銀瀉地,順著青石縫越流越少,隻餘下淺表的一層。那個猴子似的地哧溜這時正趴在石窟壁角處,頭拱屁股撅地從身下往外刨著沙土,一邊甕聲甕氣地叫喊:“‘一把摸’,快來幫忙,掏出來再聽你批講……”

黃河平註意到,小老漢此時像蛤蟆似的趴在地上,嘴裡念念有詞,用手指點著面壁上的磚塊順序,很快,他抽出一塊活動的壁磚,把一隻胳膊伸進去向外一鉤,現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洞口。

“這裡放著啥好東西?”黃河平詫異地問道。

“壁畫啊,我跟他們玩瞭個真假猴王,六耳獼猴歸他,這孫大聖可歸我瞭。”說完扮瞭個猴臉兒咯咯笑著,把半截身子探入洞內,讓黃河平拽住他的雙腿向外拖。

一番費力地扯拽,把小老漢的肚皮都蹭得露瞭出來,他的雙手卻始終緊緊抱著什麼東西,慢慢地從洞裡拖出瞭一塊木板,木板上面,竟疊壓著十幾幅精美的壁畫。

燭油從手上順著手臂湧下來,黃河平竟不覺得痛。借著燭光,他看得十分清楚,最上邊的一幅畫,就是那件持扇宮女圖,在幽幽燭光的映照下,真好似呼之欲出的樣子。

小老漢索性點亮瞭兩根蠟燭,墓穴中登時明亮瞭許多,洞窟中的眾神像也好像在斑駁的光亮中復活,一個個笑逐顏開的樣子。

“這就是近的,偷的是俺老師秦館長的東西。”小老漢此時顯得一臉的虔誠,“可經你老哥一點撥,這罪惹大發瞭,就是警察饒瞭咱,俺自己也饒不瞭自己——你得給出個主意才行。”

黃河平點瞭點頭。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