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市公安局指揮中心GPS衛星定位的大屏幕上,英傑和何雨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個小亮點,這亮點固定在那裡已經很長時間瞭,現在又開始瞭移動。這亮點是黃河平身上的跟蹤器在顯示,說明小老漢和他在地下的活動正常。數日前,英傑采取欲擒故縱的手法,使黃河平取得瞭小老漢的信任,一同潛入瞭地下城,從剛剛發出的信號看,連被盜的文物也有瞭下落,英傑和何雨終於大大松瞭口氣。

從市局開車出來,天上飄起瞭小雨,透過窗前的刮雨器,隻見遠遠近近的樓宇都籠罩在細雨迷蒙之中,整個城市仿佛都蒙上瞭一層柔媚恬靜的紗幔。此時街道兩旁霓虹閃爍,飄來悠揚的樂曲。何雨註意到,車子的後視鏡處掛著一個小物件,仔細看去,原來是不久前她送給英傑的那個紫玉雕的小鎮墓獸,這玉獸光滑可鑒,做俯臥回首狀,樣子憨態可掬,全然沒有常見的那種猙獰面目。

“你說這黃河平他們能從下邊出來嗎?”何雨的話語裡透著擔憂。

“按老爺子的分析,這小老漢是地下城網絡中的蜘蛛,說不定啥時候就會從前面的大街口鉆出來。”英傑減瞭速,愛憐地看瞭一眼旁邊一臉疲憊的何雨說,“今天我請客,咱們吃海鮮去,菜河灣有一傢新開的粵菜館,燒的菜讓你吃瞭這回想下回。”

何雨說,今天齊若雷夫婦打來電話專門在傢等她回去吃個團圓飯,改天她再奉陪。英傑不再勉強,把何雨送到傢門口時,幫助打開瞭車門。

“怎麼,當瞭一天的車夫,也不犒勞一下就走嗎?”

“你閉上眼,不許看。”何雨扭轉身子,用纖細的指尖撮成鳥嘴狀,朝著英傑鼓起的腮幫啄瞭一口,舌頭誇張似的嘖瞭一聲,痛得英傑哎喲著睜開瞭眼。他看何雨咯咯笑著就要下車,一把就把對方柔韌的腰部攬住瞭。何雨來不及躲閃,頃刻被對方帶著力量和火熱的嘴唇找到瞭目標,一股男子漢特有的氣息,連同幾天未刮的胡茬兒,一股腦地摩擦著何雨細嫩的皮膚。

何雨的內心狂跳,她被點燃得幾乎要陶醉瞭,看到對方的眼睛在夜色中閃著亮光,全身像發瘧似的抖動,聲音也變得語無倫次瞭。

“小雨,我,我太愛你瞭……”

何雨沒有做聲,隻是輕輕閉上瞭眼睛。她又能說什麼呢?平心而論,她並不屬於那種守舊的姑娘,同樣渴望鮮花怒放的激情。從這個角度,她覺得有些對不起英傑,從確定關系那天起,她從未讓對方超越戀人的界線,表達愛意也僅限於擁抱。

被愛欲燃燒的英傑今天變得像頭雄獅般的強悍,把她整個兒像羔羊一樣抱在瞭懷中,一隻手開始向她的胸部滑動,堅硬的嘴唇已開始觸動瞭自己敏感的舌尖,一陣銷魂的激情正向全身流佈……

也就是在這一刻,一個更深切遙遠的吻浮現出來,連同那個人影頑強地占據瞭整個腦際,使她從沸騰的欲念中清醒過來,開始用一隻手十分輕柔但很堅決地排斥著那隻大手的滑動。

英傑的力度卻沒有減退,反而因阻擋用臂膀更熱烈地箍住瞭自己,另一隻手則粗魯地侵入瞭禁區。

“英傑,你瘋瞭,快松開!”何雨掙紮未果,猛然一個翻腕,將英傑痛得大叫一聲,抽開瞭整個身子,這一手漂亮的反關節動作叫“金絲纏腕”,還是英傑的傳授,不料被對方用在瞭自己的身上。

“你這麼狠心哪小雨,胳膊都要斷瞭!”英傑吸溜著嘴巴,額頭上都冒出瞭汗來。

何雨慌忙揉著對方的膀子,幫著活動手腕,又捧起瞭那隻負痛的手,像過傢傢哄孩子一樣用嘴吹拂著:“誰讓你調皮不聽話,下次要老實點,不許亂走亂動,你看,那隻小神獸正瞪著咱們呢……”

何雨說著,迅速把警服理瞭個平整,將零亂的頭發對著後視鏡梳瞭梳,她意外地發現,英傑的那雙眼睛卻有些異樣。

“這是不是老爺子的意思,你告訴我。”英傑抽回手,狠勁轉動瞭一下酸楚的骨節,聲音冷颼颼的。

“你瞎說什麼呀,我給你說過不止一次瞭,你總得給我時間……”

“可你為我想過沒有,老父親躺在醫院都快蹬腿瞭,就是不咽這口氣,他就等著咱倆的事兒有個確信兒呢!”英傑狠命抓住瞭自己的頭發,表情顯得十分痛苦,繼而發出瞭一聲粗重的嘆息:

“你說,是不是因為他……”

一陣可怕的沉默後,何雨的臉變得刷白,她拼命咬著自己的嘴唇,像一個做錯瞭事的孩子。這一切都映在後視鏡上,英傑看得一清二楚。

“英傑,你對我好我都知道,可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兒。”

“噢,說說看嘛。”英傑表示理解似的點點。

“他沒有那麼壞,我對他有一個基本瞭解,即使有那檔子事,我覺得他也是一時失誤,他是一個……”

“他是什麼?他究竟對你說瞭什麼,你憑什麼相信他,而不相信組織?!”

“他曾經是我的朋友,一個我信賴的人……況且,我還傷害過他。”她快要哭出來,但很快又面對著英傑,“英傑,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可我又不能騙瞭自己,那樣做是更對不起你。”

“何雨啊何雨,他是什麼樣的人你很清楚,如果你找瞭別人,看不上咱警察,我都能原諒,可他是什麼?是一個敗類,是殺害何隊長的幫兇,是警隊不共戴天的仇敵!這幾年,他已經成瞭一個地地道道的文物販子,現在他又來勾引你,利用你的感情幹擾案件,你太幼稚、太容易輕信人瞭。”

“英傑,你不是說要幫助他,給他一個立功的機會嗎?我們一起讓他重新站起來不好嗎?他也曾經是你的戰友,這次又拼上命鉆到地下拱案子,我希望……”

“好哇,何雨,我真想不到你能這樣用感情代替偵查原則。他究竟給你灌瞭什麼迷魂湯,讓你變得鬼迷三道,無組織無紀律,半夜去和他約會?!”

“英傑,你監視我?”何雨的臉色通紅,連額頭上都充滿瞭血色,“我想不到你這樣狹隘,你太不理解我瞭。”何雨從未和英傑翻過臉,這次是真生氣瞭,因為直到現在她才突然明白,那天她和黃河平在三孔橋的約會,完全是英傑從中作梗,才最終使她違約的。她十二萬分地不理解,這男人們一遇情感上的問題,統統變得小肚雞腸,當然,也包括那個玩世不恭、出言尖刻的黃河平。

“何雨,我是在保護你,也是對警隊負責,你太容易受情感左右瞭,他現在是啥人?是灰色線人,不是你過去的戀人,再這樣下去,我隻有告訴老爺子,讓你馬上離開專案組!”

這一記撒手鐧太厲害,以至於何雨半天沒有回過話來。

“小雨,”隻聽英傑繼續道,“搞公安工作千萬不能講私情,這樣會壞大事。我何嘗不想挽救他,當初我倆可以說是最貼心的哥們兒,可這一次要看他涉案的深淺和立功的表現。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隻是開始洗刷罪惡,下一步,我們還要觀察,當然,也要給他創造立功的條件。”

何雨有所緩和地點頭,因為英傑說得在理,黃河平現在還是涉案人員,政策和法律不允許她兒女情長。另外,她最怕矛盾再扯到齊若雷那裡去,因此不再做聲。見沖突有瞭轉機,英傑拍瞭拍她的肩頭,換瞭一種輕柔的語氣:“小雨,別胡思亂想瞭,啊,早點回傢吧,晚瞭老爺子又該罵我瞭。”

何雨不知道自己怎麼下的車,又怎麼上的樓梯,推開的傢門。

看著女兒心事重重的樣子,坐在桌邊的齊若雷立即丟瞭那本翻爛瞭的《吳清源大師棋譜》,卸瞭花鏡,沖老伴喊道:“老婆子,女兒回來瞭,還不快把好菜端上來慰勞慰勞。小雨啊,那句詞兒怎麼說的?對,叫‘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吧?”

“爸,案件辦瞎火,最交不瞭差的就是你,你還有心說風涼話,我都快為你急死瞭。”何雨一邊夾菜一邊嘟著嘴。母親正把一碗熱騰騰的東坡肘子端在瞭她的面前。

“小雨呀,回傢莫談煩心事,他一個馬上要退下來的人瞭,什麼事都不在乎,你跟他較什麼真兒呀。”

“對,你媽說的對,性急吃不瞭熱包子,欲速則不達哩。依我的齊氏理論,破案的功夫往往在案件之外,所以人傢叫我齊外論。今兒讓咱小雨先吃飯,之後咱爺兒倆要好好嘮嘮傢常。”齊若雷今天情緒有點特別,破例地開瞭一瓶酒。自從老戰友何濤犧牲,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大杯喝過酒。隻見他把酒倒在三個酒杯中,自己先端起來喝瞭一杯。

“爸,我再敬你一杯,祝你天天快樂,事事順心,不發脾氣,不發牢騷,天天不熊人。”何雨見齊若雷開瞭戒,端起酒杯和他一飲而盡,又敬瞭母親一杯。她此時發現兩個老人已經用過瞭餐,是專門陪她吃飯,便一陣風掃殘雲,急得母親一個勁兒地嗔怪,埋怨老頭子吃飯催人,噎著瞭孩子。

齊若雷起身去關窗戶,發現窗外的雨下得小瞭許多,便抽瞭把雨傘道:

“小雨,陪爸爸遛個彎去,捎帶著我要給你說件事情。”

父女倆下瞭樓,街上顯得靜悄悄的,隻有霧似的毛毛雨漫天飄灑,像是飛花,又好似亮閃閃的水晶。枝形的路燈整齊地排列,延伸向城市的盡頭,在無聲的夜雨中發出皎潔的光亮,使黑夜變得色彩迷離。

看著齊若雷鄭重其事的神態,何雨有些詫異。四年前,父親犧牲後,齊若雷夫婦為瞭照顧她的生活,收她做瞭養女,使她的感情上得到瞭極大的慰藉。她真猜不透作為上級又是養父的齊若雷現在要告訴她什麼。

“今天是你父親何濤收養你的日子。”齊若雷語調平緩,陷入瞭一種回憶的神情,“那天也是下著小雨,你父親和我是搭檔,兩個人都在順河街派出所工作。那天一起值勤巡邏回來,有人就急匆匆進來報告說,轄區的一位孤老太太突發急病死在瞭傢裡,傢中沒有別的親人,隻有一個不滿周歲的女嬰。我和你爸爸馬上趕過去,老太太早已咽瞭氣。向鄰居打聽,她是剛換瞭房子搬到這裡的,沒有人知道她還有什麼親戚。這個小女孩就是你。”

“我?”何雨太驚異瞭,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段身世,她隻記得母親有病去世得早,父親老是帶著她到局裡值班,從小她就在公安局的院子裡長大,見瞭男警察就叫叔叔,女民警就叫阿姨。沒有想到,自己的身世,包括親生父母竟然都是一個謎。

“當時你哇哇直哭,老何把你抱起來,用桌邊的奶瓶子溫熱來喂你。你當時用小襁褓包著,露著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蛋兒,白生生的脖子上掛著一個玉墜兒。看樣子是老人病危前特意留下的一件信物。你爸爸一看到你的樣子就喜歡上瞭,你母親有病不能生育,他早就想抱養個孩子,經過請示局裡,組織上也同意瞭,當下還給你起瞭名字。因為當天下著雨,所以叫你何雨。何方來的一場春雨,暖瞭你父母的心哪。”

何雨下意識地摸瞭摸貼身佩戴的小玉墜,那是隻兔子,據行傢說是塊上好的羊脂古玉,紅紅的眼睛是鑲嵌的瑪瑙石。她這才明白,為什麼父親從小讓她戴著它,並且告訴她說,這人能養玉,玉也能養人,人要像玉石那樣堅貞,要一生一世戴著它。

“小雨啊,你是英雄的後代,也是警察養大的女兒,我今天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瞭解真實的自己,再去體察這個真實的世界。”

何雨輕輕接過父親手中的雨傘,依偎在齊若雷的肩頭,乖巧地說:“我知道,警營就是我的傢,是爸爸養育瞭我,你培養瞭我,我覺得自己很幸福,我一樣地愛你們,愛你和媽媽。”

齊若雷輕輕拍瞭拍她的手:“我有時的想法有些自私,人老瞭,不願意讓你離開我們,也不想讓你再從事這種風險最大的職業,這也是對老何的一份承諾。可是總不能讓你永遠是個孩子啊。”

齊若雷瞇著眼,望著如夢如幻的街燈,顯得有些激動起來,“小雨,你父親犧牲時也下著雨,那是個清明節。那天連同你父親死瞭我們三個弟兄啊,血和雨水混到瞭一塊兒,在地面上流瞭那麼遠,這一滴滴血都印到瞭我的心頭。大仇不報,我對不起你死去的父親,咱警察的命也是金不換哪。和這幫雜碎龜孫們鬥瞭幾十年,為什麼?就為瞭護住咱祖宗留下的這點傢業,為的給咱梁州人爭這口氣,長這個臉哪。”

看看走得遠瞭,兩人開始踅回頭。“這幾十年,他們就像一群吸血的螞蟥,抓瞭一批,又一批爬上來找你較勁,一次又一次地盜寶挖墓,像急紅瞭眼的野狗。小的打大瞭,大的打怕瞭,該抓的抓瞭,該斃的斃瞭,可後邊的老賊總也沒露面,根子挖不凈,我就是退瞭休,夜裡也睡不踏實。我希望這一回他栽到我手上,這樣站在你父親的墳前我才問心無愧,我欠的債才算還清瞭。”齊若雷說著這些話,裝著不經意抹瞭一把臉,他怕淚水從眼裡湧出來。

就在這時,迎面走來一對情侶,傘壓得很低,哼著《在雨中》的歌兒。齊若雷突然問瞭一句:

“小雨,你愛他嗎?”

何雨把那把傘高高地擎起,飛快擰瞭一個圈,把傘頂的雨天女散花似的甩瞭出去,算作瞭回答。

齊若雷停下不走瞭,因為他覺察出瞭何雨神情的異樣,看著她和身後陸離光怪的街景,他顯得語重心長:

“愛一個人,就得首先得用心去看,去瞭解他的全部。生活可不會是想象中那樣浪漫,尤其是幹我們這行的,接觸社會背面的東西多,時間長瞭就會變得復雜起來。有時人的內心和表面可能是兩碼子事。就像我對你,心裡把你當成瞭瓷娃娃似的捧著,可在單位還得黑著臉跟你說話,不能讓別人覺得我在寵著你。我這是望女成龍啊。你可能還不知道,你現在在我心裡的分量有多重,我希望你能聽懂我的意思。”

何雨內心裡湧起一陣熱浪,她知道老爺子一直惦著自己的婚姻大事,但又恪守著一個原則,就是尊重她的選擇。黃河平離去後,英傑和自己的關系日益升溫,齊若雷自然清楚,可從來沒有表明過態度。要說英傑也屬老爺子的得意門生,整天不離左右,簡直就是他的影子。因此,近來關於齊若雷退二線由英傑接班的說法傳得沸沸揚揚。有人戲稱英傑叫官場情場兩得意,梁子他們開玩笑的話直接說到瞭當面,似乎兩個人隻剩下拜天地進洞房瞭。在這樣的情勢下,何雨幾次話到嘴邊又咽瞭回去。她此時真想自己的親生母親出現,如果是那樣的話,溝通就會絲毫沒有障礙。現在,齊若雷主動提及瞭這樁事,何雨覺得是個極好的機會,可話一出口,卻拐瞭彎。

“爸,我理解你的意思,我想問你一件事,你一定得告訴我。”

“唔?”齊若雷看何雨鄭重其事的樣子,也立刻關註地問道,“你說吧,是什麼事?”

“是黃河平四年前出的那件事。”何雨擎傘貼近瞭齊若雷。

“組織上不是早有結論瞭嗎?”老爺子顯得大出意料。

何雨說:“我總覺得這件事當時搞得不是很清楚:爸爸犧牲瞭,隻有他一個人的陳述,沒有任何旁證,怎麼能貿然定性呢?況且就是他個人交代,用法律的觀點看,面對危難警察可以緊急避險,為什麼必須選擇無謂的犧牲呢?你不是也經常說,警察的命也是金不換嗎?我覺得這件事應當重新甄別分析。”

齊若雷瞇著眼聽,而後望定何雨:“是不是你還在想著他?”

何雨說:“我沒有辦法不想他,也覺得自己有義務幫助他,我覺得他不是那種貪生怕死的人,一個人是決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生活信條的,我瞭解他,有時覺得,他或許就是這個世界上我的另一半,盡管幾年來沒有找見過他,可我做每件事,他好像都在我身邊,告訴我怎麼處理,怎麼辦……”

齊若雷沉默瞭片刻道:“丫頭,你看問題是不是有些情緒化瞭,咱們搞案子可不能以個人感情代替工作關系,黃河平現在是專案線人,目前的案子和四年前的事最好不要牽扯在一起,這樣容易影響我們的視線。”

“這個我懂,”何雨敞開瞭心扉,幹脆一吐為快,“我不會因為這個影響工作,但我起碼要弄清事情的真相,對人負責,特別是面對英傑,我必須盡快作出選擇,不能對不起他……”

街上闃無人跡,隻有細雨匯集到屋簷處流下的淅瀝聲。齊若雷飽吸瞭一口這清純的濕潤的空氣,開始轉回瞭腳步,引著何雨返向傢中。

“老何走瞭,留下這個疑團,誰也難以一時解開呀!從感情上說,我希望這件事有個瞭結,可事情已有定論,黃河平本人也沒有提出重新甄別的要求,這筆歷史賬還是不要再翻的好,特別是在沒有任何新的證據之前。”

何雨聽得出來,老爺子的話中對她有著某種保留,似乎在顧忌著什麼。她不便深問,因為偵查行當的規矩很明確:不該知道的不能問,知道的絕不能說,特別是高度機密的事,上不能告父母,下不能傳妻兒,她覺察出齊若雷話中的這種成分,可她不甘心,又變瞭一個角度問道:

“爸,我覺得應當換個思路,為啥大山幫的祖文當年能把咱們裝進去,又能順利逃走,這才是需要追查的關鍵。”

老爺子揚瞭揚手,顯得怏怏不樂。何雨知道,他平日最討厭人議論當年這場血案,今天自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揭瞭他的傷疤。可老爺子的回答卻實出何雨的意料。

“小雨啊,有許多事情,一時是難以理清的,要靠時間,才能剝繭抽絲理出頭緒來。俗話說得好,出水才看兩腿泥,凡事拿不準的,先放一放,不要急於定論。現在大案當前,也不允許咱兒女情長。你不但是警察的女兒、烈士的女兒,你更是一個警察,明白事情該怎麼辦,我的想法是——一切都放在案後處理。你說好嗎?”

何雨會意地點瞭點頭。

兩人說著已回到瞭傢中,老伴已經入睡。齊若雷躡手躡腳打開瞭書房,招呼何雨進來。兩人又在一起聊瞭一下眼前的偵破工作。齊若雷告訴何雨,根據海外提供的情報,這個凌清揚是有來頭的,她的前夫祖文是大山幫的頭子,可能就是這些走私文物罪犯們的老根子。他們雖然表面上離瞭婚,可暗中的關系誰也說不清楚。要把凌清揚來梁州的所有活動查清楚,案子就會露出眉目。

“要記住,事實的真相往往被假象掩蓋著,偵查工作的全部意義就在於恢復事實的本來面目。揭露這些假象,讓罪犯顯形,還得用謀略和智慧,還得依靠能接觸對方又能為我們工作的人。”

何雨點點頭說:“你讓物色接觸凌清揚的人已經找到瞭,本人同意配合我們工作。”

“這人是誰?”齊若雷頓時來瞭精神。

何雨說:“就是博物館的講解員白舒娜。在跟蹤凌清揚的過程中,我發現她去過格格府,就以瞭解線索的理由到傢找瞭她。我們聊瞭很多,她突然哭瞭起來,說擔心郭煌早晚要出大事,因為他已經被凌清揚迷住瞭,而且還要認她做幹女兒,調她去龍海集團當辦公室主任。”

齊若雷問:“她答應瞭嗎?”

何雨說:“她不願意陷在他們的關系中,又不想當下拂瞭凌清揚的面子,就推說看看館裡的情況再說。”

齊若雷沉思片刻點頭道:“好,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條件,從對白舒娜的調查來看,她還是清白的,現在又處在雙方爭奪的關口上,要向她曉以利害,做一下爭取工作。告訴她,這樣做一個是有利於博物館案件的進展,同時,也是對她丈夫彭彪爭取從寬的一個情節。”

父女倆越說越興奮,不知不覺已經到瞭凌晨時分。

和何雨分手後的英傑沒有回傢,而是駕車匆匆向哥哥英男傢趕來。他心急火燎地惦著患腦血栓的父親。

父親的病況早應當住院,但廠裡已破產,醫療費報銷無著,這些天以來,每日由下瞭崗的嫂子護理,他因此十分內疚。

英男傢住大雜院,各傢各戶炒菜的鍋碗瓢勺聲混合著說話的聲音傳入耳鼓,飯菜的香味也陣陣襲來,惟有英男住的西廂房裡黑燈瞎火,悄無人聲。他心裡一驚,頓時襲上瞭一種不祥的預感,幾天前哥哥曾給自己打過一次電話,說父親的病情惡化需要住院,聽說英傑這邊因查案緊張抽不出身回傢,嫂子還接過話筒數落瞭他兩句,使他心裡很不是滋味。

房門的把手處發現捅著一張折疊的紙條,英傑走過去打開來看,見是哥哥的字跡:

“我們去瞭黃河醫院,住在三號樓病區,到傢後速來。”

果然印證瞭自己的預料,英傑風馳電掣般趕到瞭醫院,三步並作兩步找到瞭三號樓病區,頓時發現氣氛有些不對頭。雖然自己穿著便裝,可打聽父親的病房時,那些醫生護士卻對他十二分的客氣。

原來,三號病區是院內最高級的病房,平時專供市裡領導就醫。這裡明窗凈幾,不像是醫院,倒像是星級飯店的客房。推開病室的房門,發現哥哥嫂子都坐在沙發上犯困,病床上的父親已經睡著瞭。隻見老人面色紅潤,睡得十分安穩,還打著均勻的呼嚕,等英傑回轉身的時候,才發現四周放著成束的鮮花和一個個果籃,仿佛開瞭鮮花水果店,一股濃鬱的花香撲鼻而來。

見英傑來瞭,嫂子馬上起瞭身,笑逐顏開地說:“傑弟,這進口藥就是管用,連掛瞭幾瓶,癥狀就全緩解瞭,來的時候可把俺們嚇死瞭。”

見英傑滿腹狐疑的樣子,英男說,“你一定要轉告局長,局裡對咱爸這麼關心,你就一門心思搞案子,傢裡這點事兒你就甭操心瞭,反正你嫂子在傢閑著也是閑著,比請個陪護強多瞭,咱不請陪護瞭,行吧?”

英傑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料說話的聲音把父親吵醒瞭,他睜開眼,晃著身子要坐起來,英傑連忙去扶他,發現他是在找床頭的拐杖,掙紮著要下床。

哥嫂見狀也慌忙來勸阻,連忙告訴英傑,老人是怕局裡破費,急著出院回傢。因為前天來瞭一位馬科長幫助張羅住院,辦手續時要求最好的專傢給會診,住最好的病房,開特效的藥物,最後還要請陪護,被他們止住瞭。臨走馬科長還放瞭一張支票,說領導有交代,要不惜任何代價治好老人的病,英傑太忙顧不上傢,老人的一切全由他們負責。

英傑很納悶,局裡哪有什麼馬科長,是傢裡人聽錯瞭,還是隊裡來瞭人?怎麼自己在單位一點都不知道呢?正在百思不得其解,英男遞過一張紙條來。說是那位科長留下的領導聯系電話,臨走再三叮囑如有什麼意外發生,讓英傑直接跟他們取得聯系。

英傑接過電話號碼一看,剛剛浮出的欣慰和感激頃刻煙消雲散。他登時全然明白瞭:這是他埋在心靈深處的一樁隱秘,也是常常使他心神不寧的黑色夢魘。

他遲疑片刻,還是撥通瞭這個電話。耳機裡立刻傳來瞭一個男人的粗重嗓音:

“英傑老弟,辦案辛苦瞭,老爺子有病我聽說瞭,這是兄弟的一份心意,誰都有個難處不是?弟兄們之間,不必客氣,孝敬老人是理所當然的事。”

果然是他。這是自己極想擺脫又無法擺脫的陰影。英傑快步走出病房,看走廊處四處無人,壓低聲音道:

“你的好意我領瞭,這麼辦實在是不妥當。”

“唉,英傑,咱哥兒倆誰跟誰呀,你的爹就是我的爹,老人傢的事你顧不上,我可不能不管哪。”對方在那邊嘿嘿笑著,那聲音就像一記黏性很大的膏藥貼在瞭英傑的心頭,而且這黑乎乎的東西瞬間彌散開去,又和手機電路板上的那塊芯片連在瞭一起。就像突然並連的電路,騰起瞭一道可怕的弧光。

“我告訴你,今後我的事兒你少插手!”英傑發瞭狠,啪的一聲關瞭新換的手機。

英傑回到病房,讓哥嫂回去休息,然後貼著病床坐下來。隻見父親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牙齒咬得緊繃繃的,一句話也不說。英傑知道,老人是在生他的氣。年前父親病倒時正趕上出差,等回來的時候,老人已口歪眼斜躺在醫院,由於藥物跟不上,腦血栓造成瞭溢血,形成瞭右半身半肢癱瘓。哥嫂說,隔壁一天進來的老人,做老板的兒子一手拍到醫院二十萬,進口藥物可勁兒地用,特護上瞭三個,幾天就能下床走路瞭。啥是孝順,錢才是最大的孝子,沒有錢心裡再有也白搭。英傑發瞭狠,托朋友在銀行貸瞭款,總算是控制住瞭病情,可如今停瞭藥,又出現瞭多種並發癥。這次老人病得不輕,說話十分費力氣,但神智卻異常清醒。

“傑,你是不是我的兒子?”

“爸,有啥你就說吧,我聽著哩。”

“你爹打過仗,戰場上死的,頭朝前的是英雄,頭朝後的就是孬種,你懂嗎?”

“你兒子可從來沒給你丟過人哪。”

“那好,你要是曾廣明的兒子,就得答應我一件事情。”

“你說吧,我答應。”

“把我背回去,咱回傢治!”

“……”

“你聾瞭還是啞巴瞭,你要明白,你是吃官飯穿官衣的,不能為我毀瞭你一輩子的前程!”老人哆哆嗦嗦伸出瞭手,英傑扶他坐起來的時候,自己早已淚如雨下瞭。

“走!”

老爺子聲嘶力竭地喊著,一下子滾到瞭英傑的脊背上。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