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英傑和何雨十萬火急返回梁州。飛機剛一著陸,英傑就撥通瞭齊若雷的電話,不想老爺子聲音裡透著焦急,讓他和何雨先趕到醫院去,因為剛接到英傑哥哥的電話,父親病危,正在市人民醫院搶救。

英傑二人出瞭機場,乘上出租車就向醫院匆匆趕來。這次出差臨行前,父親的並發癥已經十分嚴重,肺部又患瞭感染,隻有再次送進瞭醫院。等兩個人趕到急救室時,隻見裡邊幾個醫生正在忙碌,旁邊放著呼吸機和氧氣瓶,心電圖上顯示的波形曲線已經十分微弱,從哥嫂的眼神中,他已明白這隻是一種象征性的搶救瞭。

英傑拉瞭一下何雨,兩人一起走到瞭床前。曾廣明的面容已經沒有瞭血色,慘白如紙的皮膚包裹著突起的骨骼,全身幾乎沒有瞭生命的體征,隻有深陷在額頭下邊的眼睛還在大睜著,當他看到並肩站立在眼前的英傑和何雨時,失神的眼瞳開始聚集起體內的最後一縷力量,這種微弱的氣息遊絲般地走到瞭嘴唇,老人的嘴角不易察覺地顫動瞭一下,流露出少許的笑意。何雨此時把面孔貼得更近,並且恭恭敬敬地鞠瞭一個躬,然後和英傑依靠在一起。

老人混濁的眼睛漸漸閉上,有一滴眼液從眼角淌下。很快,他的全身也松弛下來,生命已經從他閉上的眼瞼處消失瞭。

英傑俯在床邊哭,開始聲音很小,他還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繼而嚎啕起來,而後雙膝跪倒,趴在水泥地上連磕瞭三個響頭,哥嫂和趕來的親屬見狀一起大哭。何雨也不禁淚流滿面。就在這時,她手機的振動鍵抖動瞭一下,拿出來看,竟是齊若雷發來的短信,讓她很快返回局內,這裡的一切,由梁子來接替。

何雨退出急救室,要瞭出租車匆匆趕到局裡,推開齊局長的辦公室,她竟然呆住瞭,原來,房間裡老爺子正和一男一女說話,盡管那兩人背對著自己,她也能一眼認出來,男的就是秦伯翰,正在用放大鏡埋頭查驗著桌子上的一摞壁畫。而他旁邊,坐著一身素裝的凌清揚,此時她肩頭聳動,正將暴雨一樣的斥責傾瀉在那個畏葸的男人身上。

“……這些年來,我開始恨你,並且詛咒一切男人,發誓一輩子也不要見到你!可最終我還要感謝你,是你讓我及早懂得瞭人性的殘酷,隻有靠自己才能打拼出一片生存的天地。這一點又使我馬上想見到你,我要讓你知道,你曾經給一個女人造成多麼大的傷害,特別是那個可憐的孩子……”凌清揚說不下去,開始抽泣起來。

秦伯翰像泥塑般地僵住,拿著放大鏡的手痙攣似的顫動。他又能說些什麼呢?當年懦弱的他在心愛的女人需要支持的時候,沒有勇敢地張開懷抱,反而棄她而去,這種極端自私和不負責任,不僅給對方造成瞭難以忍受的痛苦,也使自己遺恨終生。

“嗨,凌董事長,咱不是說好瞭嗎,今天可是回傢團圓的日子啊……”端坐著的齊若雷從桌邊拿過濕紙巾遞給凌清揚,抬眼發現瞭呆立在門口的何雨,馬上拍響瞭巴掌,“你們回頭看,是誰來瞭——”

凌清揚和秦伯翰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移向瞭何雨,三個人的目光交織足有幾分鐘,誰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何雨,這就是你的母親啊……”

齊若雷站起身來,還未待他下邊的話出口,桌前的凌清揚已移步過來。她本能地想去摟抱女兒,但剎那間又停住瞭。因為註意到何雨臉上的神情和身上的繃帶,伸出的兩手開始順著何雨的肩頭撫摩下來,像是觸摸著聖物一般。終於,有一股混濁的聲音從她心底奔湧出來,繼而變成瞭一種可怕的嗚咽。她完全被自己含混不清的話語所淹沒,身體也劇烈地搖撼起來。這種情緒迅速傳遞給呆立著的何雨,她已經抱住瞭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她的耳邊聽到的是滿口的梁州土話,聞嗅到的是和自己身上相同的體味,一股從未體驗過的酸楚隨著對方濕熱的淚水流向自己全身,她緊緊咬住瞭自己的嘴唇。

此時,一直不知所措的秦伯翰被齊若雷一把扯住瞭胳膊,走到瞭相擁在一起的母女倆面前。

齊若雷大聲道:“何雨呀,這兒還有你的父親大人呢,你可是他的親女兒啊。”

秦伯翰聽瞭這句話,觸電般的一愣,急速擺動著雙手說:“我算瞭個啥父親哪,何隊長、齊局長才是你的父親。我不配,真的不配……”說完不住負疚地搖頭。

不想此時摟著女兒的凌清揚卻轉回瞭身子,滿是淚痕的臉漲得通紅,“你秦伯翰直到今天才算說瞭句大實話。沒有何隊長、齊局長他們,我哪會有這樣一個成器的女兒啊。”

齊若雷走過來說:“你說得也不錯,可親是親,打斷骨頭還連著筋,沒想到我們秦半兩修來這樣的好福氣,半輩子得瞭個寶貝女兒。何雨,快來給秦館長,不,你的爸爸道個安嘛!”

何雨遲疑瞭片刻,她的目光投向瞭那張百感交集的臉,躊躇著邁動著腳步,剛要開口說什麼,卻陡然踅回瞭頭,失聲喊瞭句“齊伯伯”,便撲到老雷子肩頭哭瞭起來。

“好女兒,去吧。啊。”齊若雷拍拍何雨的手,繼而把她推向秦伯翰。

“慢!”此時的凌清揚卻突然伸出一隻手,斷然攔在瞭何雨和秦伯翰的中間。

“齊局長,我要感謝今天你的安排,我也知道給我留的時間很有限,我隻有一個請求,就是求你作個公證,給何雨和老秦做一個親子鑒定,我擔心直到今天,他還會認為何雨是別人的!”

齊若雷聽瞭這話,瞟瞭一眼秦伯翰,隻見這位老夫子的臉色在急劇地變化,剛才湧出來的那種父親般的情感頓然消逝瞭,他嚅囁著說道:“這個,這個還是要征求一下何雨警官的意見為好。”

何雨聽瞭這話,突然脫開瞭凌清揚一直攥著自己的手,騰地面向瞭秦伯翰,由於激憤,她的臉色變得像她母親一樣漲紅。“秦館長,我一向是佩服你的,佩服你的執著敬業,佩服你對文物的鐘愛超越瞭世間的一切,可我沒有想到你如此的庸俗和狹隘!”

秦伯翰的面色灰白,他急於要說什麼,馬上被何雨連珠炮的話給堵瞭回去。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我要先問你一個問題,如果親子鑒定證實我是龍海的女兒,你還會認我嗎?”

秦伯翰萬沒有想到,這個一向溫文爾雅的女警官,一旦動氣怒來,嘴巴竟像刀子一樣直戳過來,使他感到五臟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你無需回答,但我要把話說完,凌清揚是我的生身母親,這是事實。當初她被人強暴和蹂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可她的悲劇就在於遭受瞭雙重被害,而第二次對她造成侮辱和損害的就是你,在道德法庭上,你永遠難逃其咎,如果你不承認這一點,我寧願隻有一個母親!至於親子鑒定,我是永遠不會做的。”

“好,罵得好何雨。”秦伯翰聽瞭這些話竟然點頭稱是。多年來積鬱在心頭的陰霾被當面揭去,他倒有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有多少回,我恨我自己,如果真有地獄的輪回,我秦伯翰會去贖罪,我一萬次地祈求,時光能會倒流。為瞭懲罰自己,情愛、父愛對我早成瞭一種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品,我隻求終老的一天,能夠得到姚霞對我的寬恕,我沒有想到這一天提前到來瞭——我對不起你的媽媽,也給你造成瞭不幸……”

秦伯翰說不下去,他用兩手捂住瞭眼睛,渾濁的淚水還是從指縫中流溢出來。齊若雷順手拉過來一把椅子,讓這位可憐的老友坐瞭下來,並拍瞭拍對方的肩頭,朝何雨使瞭個眼色。

何雨拉瞭另一張椅子,扶凌清揚坐下,輕輕幫她拭去瞭面頰上的淚痕。此時,女兒的一番話就像暴漲的春水,一下子催開瞭凌清揚心頭幾十年冰封的霜雪,使她沉浸在溫馨的暖意之中,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東西也悄然融化瞭。

“老秦,我知道這些年你也不容易,說實在話,我恨你。可該說的話,女兒都替我說瞭,我想面對著齊局長說說我的心裡話。這次回梁州,說是應邀參加招商,多半是為瞭找女兒,可也沒忘瞭復仇。自從見到瞭這批壁畫,我確實動瞭心。假如不是女兒阻攔,我的罪孽會更大,從這一點說,我真該感謝你齊局長,為我培養出這樣一個好女兒,她真像一面鏡子,照出瞭我內心的齷齪。如今我回來,是心甘情願受法落的。”

齊若雷感慨地點點頭,指著壁畫道:“你把它們帶回到瞭梁州,這是鐵的事實,法律是看行為動機和最終結果的,你文物專傢費盡心機造仿品,是凌女士把它們護送回來的,這一造一送,孰是孰非,執法機關會有客觀衡量和公正評價的。”

“怎麼,齊局長,難道這些壁畫全是仿品?!”現在輪到凌清揚驚異瞭,她一臉迷惑地看看齊若雷,又轉向秦伯翰,然後把目光轉向女兒,落在瞭桌子上那摞壁畫上。

“是的,盡管它們不是真品,可人的心是真的,情也是真的,這就叫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文物這東西是人類共同的瑰寶,可不是誰傢的私產。這一點,想必隻有老秦能解釋清楚吧。”

“是是。”秦伯翰連連頓首,“我是抱殘守缺,監守失職啊。原想為博物館留下真品,誰想惹出這麼大禍害呀。”

“既然這些還是仿品,那真畫在什麼地方呢?”凌清揚頓時像墜入五裡霧中,並且很快由狐疑變得緊張起來。

“解鈴還須系鈴人,秦大館長的圖譜引出瞭魔鬼,現在還要吹起魔笛讓魔鬼回到地獄裡去,下邊咱們就看一出捉鬼拿贓的大戲吧。”說著,齊若雷按瞭一下桌上的電話鍵,房門開處,進來一個人,大傢看去,正是風塵仆仆的黃河平。他換上瞭簇新的警服,手中正捧著那幅凌清揚丟失的藍衣侍女圖。

黃河平將壁畫交給秦伯翰,轉身向齊若雷低語瞭幾句,然後走近瞭凌清揚。他很快從衣袋裡抽出一張照片,遞到她的眼前。照片的畫面是天波湖泛舟,龍舟之上是荊傢農副市長與港商劉先生的合影。黃河平用手指點向劉先生,鄭重地望著凌清揚。

凌清揚猶豫瞭片刻,很快又堅毅起來,她清楚地回答道:

“不錯,他就是祖文。”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