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隔壁房間

慧即通,通即無所不達。

——李清照

曹喜坐在自己房中,父親早已躲瞭出去,外面幾個娘為一隻碎碗鬧成一片,吼的、罵的、叫的、哭的、勸的……那不是五個婦人,而是五把鐵鏟,這傢也不再是傢,而是一口大鐵鍋,那些鐵鏟在鐵鍋裡拼命亂敲,亂砸,亂擂,亂刮……

他實在受不住,狠狠撂下手裡的《金剛經》,鐵青著臉朝外走去。

“大郎,你來說句公道話!”二娘本來正在和三娘撕扯,看見他,披散著頭發奔過來要拉他,曹喜忙躲閃開,加快腳步奔向門邊,身後幾個娘仍在叫喚嘲罵。

剛出瞭院門,一個瘦小廝快步走瞭過來:“公子可姓曹?”

“是,什麼事?”曹喜沒好氣道。

“有封急信給您!”小廝將一封信交給他,聽到院裡爭吵,探頭望去。

曹喜怒道:“看什麼!”

小廝嚇得忙轉身跑瞭。

曹喜胡亂拆開信一看,隻有短短一句話——

范樓案已有眉目,今日午時范樓期盼一聚,趙瓣兒敬候。

他被幾個娘鬧得心中灰冷,讀過這短信,並不以為然,但一想又沒有地方可去,時候還早,便沒有騎驢,信步朝城外走去。

出瞭城門,見前面一個綠衣女子背著一支琵琶,正快步而行,看背影是池瞭瞭。趙瓣兒應該也約瞭她。曹喜便跟在池瞭瞭後面,邊走邊盯著瞧。

這女子腳步爽利,直挺著腰身,透出一股倔硬氣。那回在范樓第一次見到池瞭瞭,曹喜就覺得她和一般唱曲的有些不一樣,走進門時,一絲懼意都沒有,也不像混慣瞭的濫賤,臉上雖然也笑著,但不是做出來討賞的笑,反倒留出幾分持重。

曹喜當時立即有些不屑,長這麼大,他並沒有見過幾個真正硬氣的人,所謂硬氣,大多不過是擺個姿勢,隻要你出的價稍稍高過這些人心裡的要價,他們立即就會軟下來,何況隻是個唱曲的。

後來再看到池瞭瞭的言談笑態,她始終做出那般姿勢,談起蘇東坡,竟也像是說傢常一般,他不由得惱起來,以至於和董謙鬧翻。

第二次在范樓,池瞭瞭仍是那樣,和董謙有說有笑,全然忘瞭自己身份。看那神色,似乎對董謙生瞭情。她不是硬氣,而是不知高低。一個不通世故的傻愣女子。董謙死瞭,這個傻愣女子繼續傻愣著,居然執意要查明真相。

這又算什麼?曹喜不由得笑起來。

正笑著,走在前面的池瞭瞭似乎覺察到身後有人跟著,忽然回過頭,一眼看到曹喜,先是一驚,隨即眼裡就升起一股厭恨,並迅速扭過頭,加快瞭腳步。

曹喜被她這一瞅一瞪,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雖然他常被人厭,不被厭時,還有意去激起別人的厭,但池瞭瞭的這種厭似乎不一樣。不一樣在哪裡?也許是她這等低賤身份,竟敢公然去厭人?

不止——那厭裡還有恨。

她為何這麼恨我?懷疑我殺瞭董謙,記恨於我?但似乎不止於此。

被人厭,他毫不介意,但被人恨,則讓他有些不舒服。

前面池瞭瞭行走的背影越發倔硬起來,曹喜看著,不由得又笑起來,我這是怎麼瞭?竟然跟她計較?

他低嘲瞭自己一聲,繼續慢悠悠跟著池瞭瞭,看她走得如此決斷,似乎沒有什麼能攔住她一般,心裡忽而有些羨慕,隨即又猝然生出些傷感——自己並非父母親生,卻一直寄附於那個傢,原想著中瞭進士,一般會被放外任,就能遠離那個傢,去異地他鄉獨自成傢立業,誰知道朝廷人多闕少,眼看今年又一批進士要出來瞭,自己卻遲遲等不到職任。

他一向自視甚高,可眼下看來,還不如這個女子。

想到此,他頓時沮喪無比,想轉身回去,但回哪裡?那個傢?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發覺,天地如此之大,竟沒有自己可駐足之處……

瓣兒趕到范樓時,遠遠見姚禾已經等在門前。

姚禾也一眼看到瞭她,臉上頓時露出笑,那種不多不少、剛剛好的笑意。瓣兒不由得也笑起來,不過發覺自己的笑裡有瞭些羞意,等走近時,臉也微微有些泛紅。姚禾竟也一樣,望著她,想扶她下驢,卻又不敢,一雙手剛要伸出,又縮瞭回去,縮回去之後,又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瓣兒看著,忍不住笑出聲來,姚禾也跟著笑瞭,露出潔白牙齒。

“這案子我已經找到缺口瞭。”她跳下驢子,笑著道。

“哦?真是太好瞭!”

“等瞭瞭和曹喜來瞭,我再說。”

“好。”

兩人一對視,又一起笑起來,臉也同時又泛紅,慌忙一起躲開。

瓣兒沒話找話:“他們應該都是從那邊來吧。”

“嗯,應該是。”

之後便沒話瞭,一起站在街邊,都不敢看對方。

“來瞭,是瞭瞭!”

“曹公子在她後面。”

池瞭瞭也看到瞭他們,加快腳步走瞭過來:“瓣兒,你真的想出來瞭?兇手是不是曹喜?”

瓣兒忙道:“不是。”

“那是誰?”

“等一下,到酒間裡再說。”

曹喜慢慢走瞭過來,神色似乎有些悵鬱,瓣兒和姚禾一起問候,他也隻是微微笑瞭一下,看瞭一眼池瞭瞭,隨即轉開瞭目光。池瞭瞭回瞪瞭一眼,扭頭先進去瞭。

酒樓裡人不多,大伯穆柱看到他們,臉色微變,但還是笑著迎瞭上來:“池姑娘,趙姑娘,曹公子,姚公子,你們今天是?”

瓣兒忙道:“還是那件案子,能否勞煩你再領我們去那房間裡看看?”

穆柱稍一遲疑,勉強笑著道:“各位請——”

他引著四人上瞭樓,由右手邊繞過回廊,來到朝陽那排酒間的第五間,伸手推開門,而後略躬下身,請瓣兒們進去。

瓣兒在門邊停住腳,盯著穆柱問道:“你確定是這間?”

穆柱微微一慌,馬上道:“是。”

其他三人都有些納悶,望著瓣兒。

瓣兒問池瞭瞭:“瞭瞭,你們那天是在這間?”

池瞭瞭怔瞭一下:“是啊。”

“曹公子?”

曹喜似乎有些不以為然,隻點瞭點頭。隻有姚禾雖然也一臉茫然,但似乎明白瞭什麼。

瓣兒不再多言,走進瞭那間酒間,姚禾等人也跟瞭進來。

瓣兒道:“曹公子,瞭瞭,請你們照原先的位置坐下來,再看一看,想一想,那天真的是在這間房裡?”

兩人仍舊納悶,但還是各自坐瞭下來。曹喜坐在右手位置,池瞭瞭則坐在下手座椅上。兩人左右環視,但回避著彼此的目光。

池瞭瞭看瞭一會兒,抬頭問道:“瓣兒,你這是?”

瓣兒笑著答道:“我覺得你們那天並不是在這間房裡,而是在隔壁。穆柱大哥,是不是?”

穆柱目光一閃,像是被刺痛瞭一般,囁嚅著正要回答,池瞭瞭卻先道:“這應該不會弄錯吧?”

“是——”曹喜忽然低聲道,隨即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向對面,斷言道,“那天不是這間!”

瓣兒忙問:“哦?曹公子,你發現瞭什麼?”

“對面那婦人——”曹喜指著街對面,“那天我和董謙喝酒時,對面二樓有個婦人在晾衣服,晾衣竿正對著我這邊窗戶!”

瓣兒忙走到窗邊,見對街那座房子的二樓隻有一扇窗戶外橫架著一根晾衣竿,正對著隔壁窗戶。從這裡看過去,則是斜對過。

找到證據瞭!

瓣兒心頭大亮,歡喜無比,忙回頭對穆柱道:“穆柱大哥,能否帶我們去隔壁那間看看?”

穆柱忙點點頭,不敢和瓣兒對視,低著頭出門向隔壁走去,瓣兒等人急步跟瞭出去。進到隔壁右數第六間,瓣兒忙推開右邊窗戶,果然正對著對街二樓窗外架著的晾衣竿!

池瞭瞭卻仍沒回過神:“房間怎麼會錯瞭呢?”

曹喜也有些驚詫,看看對面,又掃視房間內,而後望著瓣兒,並沒有說話,眼中卻充滿迷惑。隻有姚禾,先也疑惑不解,隨即便連連咂舌,低聲道:“原來如此,竟會如此……”一邊嘆,一邊望著瓣兒,眼中滿是激賞。

瓣兒朝他笑瞭笑,回頭看瞭一眼站在門邊的穆柱,穆柱目光急劇閃動,驚懼猶疑,交錯混雜,微張著嘴,似要說什麼,卻似又不敢說。

瓣兒笑著問道:“穆大哥,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但不敢說?”

穆柱微微點瞭點頭,隨即又慌忙搖搖頭:“我——我不知道。”

瓣兒忙安慰道:“穆大哥莫怕,一定是有人威脅過你吧。放心,這不是你說出來的,而是我推測出來的。和你沒有關系。”

穆柱忙又點點頭,低聲道:“請各位稍等——”說著轉身出去瞭。

范樓無頭屍案後,穆柱一直惴惴不安。

這不僅因為那天是他侍候的董謙和曹喜,也不隻是因為他頭一個發現的屍體,而是當天晚上,和其他大伯一起收拾打整完酒店,回到後院,走進自己的那間小房去睡覺時,剛點著油燈,扭頭一看——床頭上插瞭把匕首,刃上還沾著鮮血,在油燈光下,熒熒血亮。

他驚得幾乎要叫出聲來,待在那裡,直到在後廚幫工的妻子阿豐進來,聽到關門聲,他才回過神。他忙拔下匕首,藏到身後,對妻子小聲道:“有件事,很嚇人,你不要出聲。”他慢慢從身後亮出那把匕首。

阿豐瞪大瞭眼睛,張口就要叫,他忙低聲止住:“噓——莫出聲。”

阿豐壓低瞭聲音:“這是哪裡來的?你拿著它做什麼?上面還有血?!”

“我也不知道,進來就見到插在床頭上。”

“誰插的?”

“不知道。不過我猜和今天樓上的兇案有關。”

阿豐仍舊瞪大瞭眼睛,面色在燈影下顯得越發驚惶。

穆柱心裡一陣慌:“可能是那殺人犯留在這裡的。”

“他留這個做什麼?”

“讓我別多嘴。”

“啊?今天官差來,你說瞭什麼?”

“我隻是照實說瞭。”

阿豐捂住嘴低聲哭起來:“你一定是說瞭什麼不對的話……”

穆柱慌道:“我也不知道我說瞭些什麼——”

那一晚,他們夫妻都沒睡著,憂慌瞭一夜。

穆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回想整個過程,始終猜不出自己到底說瞭什麼不對的話,惹怒瞭那兇手。但兇手是那個曹喜呀,他已經被官府押走瞭,根本不可能到後邊房裡來插這刀子。難道還有其他幫兇?那幫兇也一定在酒樓裡,會是誰?他會拿我怎麼樣?他越想越怕。

“小心保得一生安。”

來京城前,他問父親有什麼要教的,父親隻跟他講瞭這句話。

他們是京東一戶平常小農,自己沒有地,佃瞭別人的田,是客戶。穆柱從小就愛聽人說話,越新鮮就越覺得有趣。那時鄉裡來瞭個教授,典瞭三間草屋,開瞭個私學,教授鄉裡的童子們。

穆柱隻要得空,就去那私學後窗下偷聽。那教授嘴裡冒出來的話,在鄉裡從沒聽到過。穆柱大多都聽不懂,但就是願意聽,聽著滿心暢快。聽瞭好幾年,那教授死瞭,再沒處聽這些不一樣的話語,他惋惜瞭很久。

那教授生時,不時有些書生來尋訪,穆柱偶爾會聽到他們談論京城的事。等他長大後,回想起那些話題,他想,就算書沒讀成,至少也該到京城去看看。天下哪裡都是田,何必非要在這裡佃田種?

十九歲那年,他告別父母,獨自來到京城。進瞭城門,別的不說,單是街上那密密麻麻的人,就讓他驚得合不住嘴,當時想,這麼些人,就是當個討飯的,一人隻給一把米,回去也是個大財主瞭啊。

雖然眼睛花,心裡怕,他卻告訴自己,這麼個好地方,能聽到多少趣話?多難都要留下來!

老天給路,當天下午他就在一傢小茶食坊找到瞭活兒做,食住都有瞭著落。別的他沒有,力氣多的是,也肯往死幹。才過瞭幾個月,他已完全站穩瞭腳跟。最讓他高興的是,茶坊裡什麼地方的人都有,口音、話題都是從來沒聽過的,每天聽得他快活得不得瞭。

過瞭幾個月,他開始瞅著大的酒樓瞭。那裡人更高等些,談的話自然更上一層樓——這句話是當年從那位教授那裡學到的。

就像小時候偷聽教授講書,每天隻要有空,他就溜到大酒樓,去偷聽偷看,攢點餘錢,也都花在酒樓,壯著膽子進去點一兩樣菜,雖然受那些大伯冷眼,也絲毫不以為意。

第二年,他就進瞭一傢小酒樓,還娶瞭同樣隻身來京城的阿豐。第三年,他來到這范樓。他愛這范樓,是因它正對著太學辟雍,來酒樓的大多是學生士子。他們的言行舉止要文雅得多,談的話題也高深,就像當年那位教授。雖然隻能在端菜的間隙聽些片言隻語,卻也已經讓他如同活在詩海書山中一般。

誰知這樣一個風雅之地,竟也會發生這等血光之災。

來京城幾年,一路雖還算順當,穆柱卻始終記著父親說的那兩個字:小心。

這京城不像其他地方,更不似他的傢鄉,隨便一個小戶人傢,資財在他鄉裡都算中等以上的富戶。隨便一個人,都不知道背後是什麼來路。因此,一定要小心,小心,小心。

可是哪怕如此小心,還是撞上這樣的事,招來這樣一把帶血的匕首。

池瞭瞭環視酒間,茫然問道:“瓣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瓣兒笑著道:“我們最先其實都在懷疑,但都沒有想到那其實根本不可能——”

“什麼事?”

“曹公子當時雖然醉瞭,但畢竟還有知覺,兇手膽子再大,也不敢當著他行兇,更不可能無聲無息離開。因此,當時根本沒有發生兇殺案。”

“那屍體呢?”

“屍體不在這間房裡。”

“難道是從外面搬進來的?”

曹喜在一旁沉聲說道:“董謙扶著我回來後,並沒有進原先這間房,而是進瞭隔壁那間,屍體在隔壁。”

“走錯瞭!”池瞭瞭更加驚詫,望著曹喜,全然忘瞭記恨。

“是——”曹喜點瞭點頭,隨即轉向瓣兒,“趙姑娘,依你所見,董謙並不是無意中走錯?”

瓣兒點瞭點頭。

曹喜忽然低嘆瞭一聲:“所有人裡,我隻把他當作朋友……”

瓣兒見他神情忽然變得無比落寞,心下一片惻然。

池瞭瞭忙道:“怎麼可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而且,當時出事後,我也趕忙回來瞭,我的琵琶擱在墻角,若是走錯瞭房間,我的琵琶就不應該在那裡!”

瓣兒輕聲道:“整個兇案其實根本不是兇案,隻發生瞭一件事——就是把你的琵琶放到瞭隔壁。”

姚禾在一旁補充道:“兇案其實發生在隔壁。死者也不是董謙。”

池瞭瞭越聽越糊塗:“董謙沒死?那他人在哪裡?那具屍首又是誰的?”

瓣兒道:“瞭瞭,你記不記得一件事?當時穆柱大哥曾提到,隔壁那三個客人點的菜和你們這邊完全一樣。他們應該是早有預謀,三個客人中的兩個殺瞭另一個。事先又和董謙約好,讓他走錯房間,留下大醉的曹公子和地上那具屍首。”

池瞭瞭大聲反問:“董謙為什麼要這麼做?”

瓣兒輕聲道:“至於原因,還得再查。”

她又望向曹喜,曹喜立在窗邊,片刻之間,他似乎疲瘦瞭幾分,但臉上卻掛著一絲笑,似嘲,又似憤。嘴裡喃喃道:“我竟以為自己認得他……”

瓣兒本想問他些話,但見他如此,不忍再開口。

這時,穆柱回來瞭,手裡拿著個佈卷。他揭開佈卷,裡面裹著一把尖刀,刀身細薄,隻有半尺多長,刀刃閃著森森寒光,一看便極鋒利。他小心道:“那天出事後,晚上我回後院自己住的房間,這把刀插在我床頭。”

瓣兒望著那刀,心裡升起寒氣:“這臨街一面共有十間房,這間是右數第六間,和隔壁那間都在中間,極容易混淆,一般人稍不留神都會進錯,何況發生瞭兇案,慌亂之下,就更難分辨。隻有穆柱大哥也許會發覺房間錯瞭,所以兇手才把這刀插到他床頭,威脅他,不讓他出聲。”

姚禾走過去,接過那把刀,仔細看瞭看道:“刀根和刃槽上還殘留著些血跡,那屍首的頭顱也許就是用這刀割下來的。”

瓣兒問道:“穆大哥,你記不記得那天隔壁的三個客人?”

穆柱臉上仍有懼色,吞吞吐吐道:“我也是前天才忽然想起來,恐怕是房間錯瞭。這兩天我一直在想那天隔壁的客人,不過,隔得有些久瞭,想不起他們的模樣,隻記得似乎是南方口音,其中兩個穿著講究,另一個穿著太學生襴衫。他們是第一次來范樓,說不知道點什麼菜好,我說隔壁三位都是常客,推薦瞭董公子他們常點的幾樣菜,那三人就讓我照著隔壁上菜。其他的,就再記不起來瞭……”

瓣兒略想瞭想:“那是另一樁兇案,咱們暫時顧不到。眼下最要緊的是,得查清楚董謙現在人在哪裡?他為何要這麼做?”

屋中幾人都默不作聲,姚禾繼續查看著那把刀,曹喜轉身望著窗外,穆柱目光在幾人間掃視,池瞭瞭則坐瞭下來,呆望著桌面,仍在驚疑中……

瓣兒也坐瞭下來,輕聲道:“董謙有意走錯房間,把大醉的曹公子留在那裡,恐怕隻有一個意圖——陷害曹公子。董謙為何要這麼做?”

曹喜回過頭,卻沒有答言,隻苦笑瞭一下。

瓣兒又慢慢道:“從董謙留在隔壁墻上那首詞來看,他一定有個意中人,這個女子是誰?董謙之所以會陷害曹公子,必定是出於極深怨恨。他和曹公子平日雖有爭執,卻不至於怨恨到做這種事。唯一可能在於他中意的那個女子,也許他認定曹公子與那女子有什麼不妥,才會激起如此深的怨恨。”

這回,曹喜愕然道:“我不知道,也想不出有這樣一個女子。”

姚禾在一旁道:“按理說,董謙要陷害曹公子,就必須和隔壁的兇犯預先合謀,一起預訂好相鄰的房間,而且必須是中間兩間,這樣才能造成混淆。但那天的范樓之聚,發起人是侯倫。穆大哥,你記不記得侯公子那天來訂房的情形?”

穆柱皺眉想瞭許久,才慢慢道:“那天侯公子來得很早,酒樓才開張,並沒有客人。他進來就說要訂樓上房間,我就陪他上來,他直接走到這一間,看瞭一眼,說就要這間。”

瓣兒忙問:“隔壁那三個客人呢?”

“侯公子剛下樓,那三個客人中的一個就上來瞭,選瞭隔壁那間。留瞭一貫定錢,說給他留著那間。快到中午時,他們三個才來。”

姚禾道:“看來侯倫也參與其中!”

瓣兒、曹喜和池瞭瞭聽瞭,都有些意外。

瓣兒點頭道:“這麼看來,還有一件事也得重新查——董謙那首詞裡提到青梅竹馬,他鐘情的女子應該自幼就相識。董謙和侯倫幼年是鄰居,侯倫又有個妹妹。曹公子,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曹喜道:“侯倫不太講他傢裡的事。我隻聽說他有個妹妹,從沒見過。”

瓣兒琢磨道:“侯倫說他妹妹已經許配人傢,那天我們去董謙傢,他傢老仆人吳泗又說董謙並沒有定親。看來侯倫的妹妹並沒有許給董謙。董謙若是鐘情於侯倫的妹妹,他們兩傢又是世交,為何沒有結親?”

池瞭瞭道:“昨天我去侯倫傢附近悄悄打問過,侯倫的確有個妹妹,叫侯琴。侯琴常日難得出門,鄰居們很少見到她。這一向,似乎更沒見侯琴露過面。”

姚禾道:“侯倫若真的參與其中,他所說的那些話便得重新思量瞭。我去其他路子再查問一下。”

大傢散後,姚禾獨自回傢,剛到巷口,見幾個人蹲在大柳樹下說笑,其中一個叫莊小七,二十三四歲,精瘦機敏,常日裡專門替人跑腿幫閑,人都叫他“油腳七”。

姚禾想起父親說莊小七口風緊,還算信得過,以前常找他辦事,便走過去道:“七哥,我有件事要托付你,去我傢說話?”

莊小七立即答應一聲,樂呵呵跟瞭過來,進瞭門剛坐下,立即問道:“姚兄弟,什麼事?”

“我想請你幫我打探一個人的底細,不知道你願不願做?”

“當然願意!這種事我最在行,你就放心交給老哥。你要打探誰?”

“這人叫侯倫,是上一屆的進士。我是想知道他妹妹的事情。”

“姚兄弟莫非是要尋親事?”莊小七黠笑起來。

“不是,不是!我是受朋友之托。”

“那好,給我三百文,我連那女孩兒身上長瞭幾顆痣都給你打探出來。”

“這倒不必,我隻需要知道她所許配的人傢,最近一兩個月的去向,還有他傢有什麼來往之人。”

莊小七果然有招數,第二天就興沖沖來回報瞭——

“那個侯倫的妹子叫侯琴,今年二十三歲,模樣生得標致,讀過些書,性情溫順嫻靜。不過他傢本沒什麼根基,他爹侯天禧做官也隻做到八品,後來又因為貪瀆賑災錢糧,被奪瞭官職,罰瞭銅,傢裡就更破落瞭,沒錢出不起嫁妝,一直沒人去提親。三年前她哥哥中瞭進士後,才有些人傢上門提親,他爹侯天禧卻又牛沖起來,一般人傢全看不上眼,把個嫩瓜兒生生就要藏成老瓜瞭——”

姚禾忙問:“她一直沒有許配人傢?”

“沒有,剛才這些隻是零嘴,不值一百文,接下來才是正菜——”莊小七喝瞭口茶,把一隻腳縮抬到長凳上,歪著身子得意道,“我打問出來,侯倫他妹子侯琴這兩三個月都沒見人影,我覺著裡頭一定有些暗水,既拿瞭姚老弟你的三百文錢,做活兒就得做透。我就貓在他傢巷口等著,還真讓我等著瞭——天擦黑時,侯倫從傢裡出來瞭,往城西頭走去,我悄悄跟在後頭。他走到新鄭門外的車魚坊青鱗巷,進瞭一院宅子。那時天已經全黑瞭,左右都沒人,那宅子外有棵榆樹,我就爬到樹上往裡望,見那院子不大,堂屋門開著,桌上點瞭盞油燈,侯倫和一個年輕女子在裡面正坐著說話。廚房裡也亮著燈,有個婦人在裡面忙活,看樣子是仆婦。侯倫和那女子說話聲音很低,聽不清說的什麼,那年輕女子在抹眼淚,侯倫似乎在勸她。看那宅子,還有他們說話的神情,那女子應該不是私娼。一男一女這麼斯文坐著,又像是很親熟,應該正是侯倫的妹子侯琴。”

姚禾忙問:“你敢斷定?”

莊小七翻瞭翻眼皮,笑道:“我‘油腳七’的名頭是一腳一腳跑出來的,哪一句踩空過?我猜你就要問這個,今早我又去瞭一趟,在那巷口晃瞭一陣子,見昨晚那個仆婦提著隻籃子,從那宅子裡出來,我就迎上去問道——大嫂,侯小姐這兩天身子可好些瞭?那仆婦瞅瞭我兩眼,說‘你是大官人使來的吧,多久都不見他來瞭。侯小姐成天愁眉苦臉抹眼淚,身子能好到哪裡去?’這不就詐出來瞭?我支吾過那婦人,就趕著回來告訴你瞭。”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