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豬奔、魚竭、炭危

第一章 豬奔、魚竭、炭危

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乎險中。

——王安石

三月十一,清明。

汴京南郊,離城十多裡地,有三四個村落。天才微亮,村人都還沉睡未醒,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鬧哄哄的聲響。村人都被吵醒,紛紛披著衣服跑出去一看,都驚得張大瞭嘴——田地裡到處是豬,成千上萬,全都散亂在田裡,埋頭到處亂踩亂啃,才發新苗的麥地全都被踏爛。

農夫們又驚又怒,紛紛抄起棒子去驅打那些豬。但豬太多,一趕更加混亂,反倒踩踏得更厲害。瞧著今年的麥子全都變成爛泥,不少農夫失聲大哭。其中幾個脾性大的吼起來:“這田不能白糟蹋瞭!拿這些豬抵麥子!”

眾人一聽,全都憤憤鼓舞起來,有的沖回傢找繩子,有的則直接把豬往自傢趕,遍野的豬叫聲、怒喝聲、哭嚷聲……有豬圈的把豬趕進圈裡,沒有豬圈的,就驅在院子裡,甚至擠在屋子裡。一兩個時辰後,田裡再不見人,也不見豬,隻剩泥爛的田地。

各傢關起門,開始算賬:一畝地最多收二百斤麥子,交官府夏稅,一斤最多隻算一百二十文,剩下的賣給糧商,最多也一百五十文,按最高算,一畝地三萬錢。

一頭豬,按三百斤算,賣給豬商,一斤四十文,一頭一萬二千錢。算起來,三頭豬比一畝地強。

這一帶幾個村落總共有二百多戶,多的得瞭七八十頭豬,少的也有二三十頭。主戶裡,田多的上戶捉的豬若少瞭,要略虧一些,田少的下戶則能賺一些。沒田的客戶則意外撈瞭一大筆。因而,有的人罵,有的人笑,有的連聲咂嘴。幾個村的裡正、耆長中午聚到一起商議,這些豬的主人至今不見來尋豬,不知道是什麼緣故。豬踩壞瞭田地,依理也得賠,不過打起官司來,不知道要拖延多久,而且未見得能賠多少。有瞭這些豬,賺的不說,就算損,也損得不多。如今趁著沒人來找,各傢先把這些豬全都殺瞭,能賣的趕緊賣掉,賣不及的也趕緊藏起來,實在不成用鹽醃瞭慢慢賣。至於田,各傢趕緊補種,還來得及。

於是,各傢各戶都開始殺豬,豬叫聲險些把村裡的房子震塌。

清明上午,汴京西郊車魚坊。

數百個魚商聚在汴河上遊岸邊,看著太陽漸漸升高,一片焦躁叫罵聲。

每天清早天不亮,魚商們就在這裡等候漁船。上遊的魚販把魚運到這裡,賣給魚行,魚行再分賣給各個魚商,魚商趁早運進城去趕早市。然而今天,天已大亮,仍不見一隻漁船來。

魚商們把一個人緊緊圍住,不停地催問,那個人不停地解釋,但到處是叫嚷聲,誰說瞭什麼,誰都聽不清。

這個人名叫蔣衛,是汴京魚行主管,今年四十七歲,長得小眼扁嘴,頭小身長,人都叫他“蔣魚頭”。他十來歲就在京城販魚,已經有三十來年,深得行首倚重,漁行的大小事,大半都是由他出頭料理。

近一個月來,蔣魚頭已經被挫磨得肝肺都要燃著,但從沒像今天這麼糟亂。他嗓子幾乎喊啞,卻沒人聽。實在沒法,隻得用力扒開那群魚商,騎上驢,逃脫魚商們的叫嚷拉扯,加緊催驢,進城去找那個惹禍的事主——馮寶。

清明正午,東水門外。

梅船在虹橋下遇險時,祝德實剛走到香染街口。

他是京城炭行的行首,年近六十,中等身材,原先是瘦方臉,由於發福,早已變成瞭圓臉,頷下稀軟一些胡須,樣貌親切,滿臉和氣。加之極善保養,面色豐潤,看過去不到五十歲。

今天清明,幾個商界老友約瞭個郊外酒會,要鬥各傢廚藝。祝德實讓傢人精意備辦瞭四樣秘制菜肴,排蒸荔枝腰子、蓮花鴨、筍焙鵪子、糟脆筋,用一色官窯冰裂紋粉青瓷碟盛放。又挑瞭幾樣咸酸勸酒的精細果子,椒梅、香藥藤花、砌香櫻桃、薑絲梅,一起用彭傢溫州漆盒裝好,讓人先送瞭過去。又帶瞭一套龍泉梅傢茶具、幾餅龍團勝雪禦茶,及席間添換的衣衫巾帕,讓兩個隨從阿銅、阿錫分別提著。

京城各行衣飾都有區別,今天不做生意,祝德實沒有穿行服,隻戴瞭頂東門汪傢的黑宮紗襆頭,穿瞭件劉皇親彩帛鋪的青綢春衫,系瞭條鈕傢的犀角腰帶,腳上是季傢雲梯絲鞋鋪的青緞繡履。

他看天氣晴好,時候又尚早,想舒展筋骨,便不騎馬,信步慢慢向城外走去。才走到香染街口,便見兩個人急急走瞭過來,都穿著炭行的行服,黑綢襆頭、黑綢袍,腰系黑綢絳。

一個瘦高,目光暗沉沉的,五十來歲,叫臧齊;另一個粗壯,嘴邊一圈硬黑胡茬,三十來歲,叫吳蒙。兩人都是大炭商,和祝德實一同主掌京城炭行。

吳蒙還沒走近就嚷道:“祝伯,炭仍沒送來!”

“哦?宮裡的炭呢?沒送去?”

“我的存貨昨天已經淘騰盡瞭。拿什麼來送宮裡?”

“這可怎麼好?我那裡也沒有剩的瞭,臧兄弟,你那裡如何?”

臧齊不愛說話,沉著臉,隻搖瞭搖頭。

吳蒙氣恨道:“我早說那姓譚的不能信!”

三人正在犯愁,忽聽到有人喚道:“三位都在這裡?讓我好找。”

抬頭一看,是內柴炭庫的主簿吳黎,四十來歲,面色有些暗鬱,穿著件青綢袍子,騎著匹青驄馬,剛從東水門外進來。

三人忙一起叉手拜問:“吳主簿!”

吳黎並不下馬,沉著臉:“你們倒是清閑,昨天讓我候瞭一整天,沒見著一塊炭。今天一上午,仍不見人影兒。宮裡頭滾軲轆一樣派人來催,說都要砍桌椅來燒水瞭。你們的炭看來不打算送瞭?”

“讓吳主簿受累。宮裡的炭我們哪裡敢欠?隻是各傢炭場裡真的沒有存貨瞭。您看臧、吳二位這一頭的汗,他們兩個從早上到現在,一直在為這事奔忙。您放心,等炭船一到,我們立刻給您運過去。”祝德實臉上賠著笑,心裡卻想:催起炭來似火,付起炭錢又如冰。宮裡欠瞭兩年多的炭錢至今還沒見一文錢。

“又是這話?沒有個準時準信,我怎麼去回復?”

“我們也沒法子,這兩天又是寒食清明,水路堵得厲害,難免耽擱一兩天。您看,最晚明天,就算炭船沒來,我們也想辦法把宮裡的炭找齊。”

“明天?!你們真要逼宮裡燒龍椅?”

“不敢,不敢。說兩天,隻是不敢把話說死。炭船今天應該就能來瞭。”

“天黑之前,若還見不到炭,就不是我來叨擾各位瞭。”

吳黎也不道別,沉著臉,喝馬搖韁,徑自向城裡行去。

三人呆立片刻,祝德實問道:“那姓譚的沒找見?”

吳蒙恨道:“若找見就好瞭!便沒這些囉嗦瞭。姓譚的不見人影,我們不能讓那姓馮的也跑瞭。”

“馮賽倒不至於。”

“不管至不至於,現今隻有看緊他!”

祝德實身後拎著茶具的仆人阿錫小心插話:“馮相公剛才似乎騎馬出城去瞭。”

馮賽剛才離炭行三人隻有幾十步遠,街上人多,車轎擋著,彼此都沒瞧見。他是汴京城的牙人,專門替人說合生意,買賣雙方都離不得他這一行中間引介人。馮賽今年三十二歲,面皮白皙,樣貌溫雅,自幼讀瞭些書,加之生性隨和,目光中自然透著和悅,身上看不到一般牙儈的黠滑氣,又極愛整潔,從頭到腳,從來都幹幹凈凈。連座下那匹白馬,每天出門前,也都要讓傢裡仆役阿山仔細梳洗一道。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做這一行,言為心聲,衣為心貌,你多凈一分,便是多敬人一分,別人自然也就會多信你一分。

不過,馮賽也深知本分,自己隻是一個中人,不能搶瞭買主或賣傢的光,因此雖然買得起,卻也從來不穿太過亮眼的錦緞,更不買過於精貴的服飾,隻做到讓人舒心悅目即可。今天他穿瞭件素白的越羅春衫,頭戴青紗襆頭,腳穿著一雙黑緞軟靴,看著一身春風、滿面春意。

他騎著馬,引著一位胡商,正要出城去汴河邊接貨,順道去看炭船。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身陷泥淵,將歷無窮之劫。

他身邊這胡商名叫易卜拉,大個子,黃綠的眼仁,高而尖的鼻子,一把濃胡須。朝廷明令,胡商不許私自與人交易,手續辦起來十分繁雜,馮賽手頭這一向事情又多,本不想接這樁小買賣,但這個胡商打問到馮賽名頭,托瞭鴻臚寺往來國信所的一位主簿出面來請馮賽。國信所主管迎送各國國使藩商,海外生意常年都要借助他們,馮賽自然不好回拒。幸而這個胡商帶瞭一些象牙來。

這胡商做事老到,要買些好瓷、好錦做回貨,說買定瓷錦之後,才出手象牙。馮賽不願多計較,笑著答應瞭。錦帛他已經牽頭買定,瓷器那胡商看瞭幾傢,卻都不中意。正巧馮賽的一個熟客來信說運瞭一船龍泉哥窯上品黑瓷,人已在泗州,清明到京。眼下東南水路不暢,名瓷更加難得,胡商聽瞭十分歡喜,帶著三個隨行仆役,牽瞭五頭駱駝高高興興出來。

馮賽騎在馬上,一邊隨口和胡商說著話,一邊卻想著心事。今天是他的側室柳碧拂的生日,柳碧拂去年才娶進門,這是第一個生日,又剛懷瞭身孕,馮賽本想好好辦一辦,但正室妻子邱菡那裡卻不好說。為瞭這事,這幾天他一直沒敢去柳碧拂房裡。昨晚隨意提瞭一句,邱菡隻淡淡應瞭一聲,既不熱,也不冷。他也就不好再多說。今早起來,馮賽又偷偷跟柳碧拂說,柳碧拂才聽瞭半句,就忙搖頭低聲說瞭句“還是別辦為好”,隨即就躲開瞭。

今天馮賽本打算帶著傢眷,去郊外踏青賞花,也算一舉兩得。可是那閩西瓷商偏偏今天到,還有那樁炭生意也必須今天辦妥。看來隻能晚上想辦法替柳碧拂慶一慶。但如何既不惹邱菡生氣、又讓柳碧拂歡喜,著實讓他犯難。

馮賽一直做的是撮合人的事,十幾年磨下來,不論什麼人,他相信都能圓活。可輪到傢中這一妻一妾,他卻有些計拙瞭。

他笑著搖搖頭,正要出東水門,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喚“馮二哥”,回頭一看,是旁邊曹傢酒棧的店主曹三郎,不知為何,苦著個臉。

馮賽便讓胡商先行,回馬過去,曹三郎張嘴便是一大篇苦水,馮賽耐著性子聽瞭半天,原來是為酒價。

大宋酒政實行“買撲法”,酒曲隻許官賣,不許私造。釀酒賣酒則按酒稅額,包給富商大賈。商人買斷某一市區酒務,便能獨傢釀造買賣,區內其他酒傢隻能在他這裡買酒。私造酒曲五十斤、私販酒三石以上,皆處死。

對面的孫羊店是城東南廂最大的酒戶,年年都是由他傢買撲這一片的酒務。可是今年,東南廂內外的酒務被一個富商高價買撲去瞭,那富商叫汪石,他並沒做過釀酒營生,買撲到這一片酒務後,回頭又想轉賣給孫老羊。孫老羊自然先是賭氣,不肯接手,但畢竟獨占慣瞭的,不願受別傢勒扣,終於還是用高兩成的價買瞭回來。這樣,他不得不提高發賣價,東南廂城內外幾百傢酒肆的酒價就比其他城區高瞭兩成。一角下等小酒,別處賣七十文錢,他們卻不得不賣八十五文。

曹三郎苦著臉說:“那個汪石過過手就是幾十上百萬,我們這些一杯一盞伺候人的,辛苦一場卻白辛苦。馮二哥,您說話有分量,‘牙絕一句話,汴京十萬銀’,又和汪石、孫老羊都親熟,您看能不能約瞭酒行行首,跟他們兩位說一說?我們生意做不下去,老孫自傢也不好過。”

馮賽在汴京商界行走十來年,圈廣人熟,漸漸做到頭等地位,得瞭個“牙絕”的名號,又素來看重信義,富商巨賈都買他的賬,市井間因此傳出“牙絕一句話,汴京十萬銀”的話頭。

馮賽聽瞭笑道:“多謝曹三哥看重。成,我去說說看。不過未必說得通。我有一個月沒見汪石瞭。這兩天他該去太府寺交納利錢,應該要來找我。我若見到他,就約他到孫羊店說一說。對瞭,曹三哥,我早前引薦那個炭商譚力住在你店裡,這兩天你可見過他?”

“幾天前,譚力還住在這裡,寒食前一天打點行李走瞭。我也正要問這事,他這兩天似乎都沒給炭行送炭?我店裡存的炭眼看就燒光瞭,今早去炭鋪買,炭鋪也沒存炭瞭。明天若再不送來,我這裡就得斷火瞭。”

“我正要去城外尋譚力,先走一步。”

邱菡透過車廂後壁板的縫隙向外望去,車已拐過瞭城東南角,沿著護龍河向北緩緩而行。前面就是東水門,難道是去汴河?

邱菡今年二十七歲,嫁給馮賽已經八年。她的容貌雖然隻是中等之姿,但皮膚潔白,目光明凈,加之儀態端靜,望過去自然讓人心生敬慕。然而此刻,她的發髻已經凌亂,雙手被綁在背後,嘴被佈條勒住,一縷鬢發散在臉前,不時隨著車廂晃動,遮擾著視線。臉色則由於驚怕,蒼白中隱隱發青。

她的兩個小女兒也被綁著。瓏兒緊緊貼著她,將頭倚在她的腰側,剛才受到驚嚇,哭瞭一陣,但畢竟才三歲,並不懂什麼,這會兒已經安寧些瞭。玲兒坐在對面,今年七歲,已經能明白這處境,一雙又黑又亮的眼裡滿是驚恐。

柳碧拂則隔著瓏兒坐在她這一側,已平靜下來,垂眉低眼,呆呆坐著。從側臉望過去,她雖然也被綁著,卻似乎並沒有損及她的秀容,眉眼仍舊如同柳葉清露一般,反添瞭些憂怯,越發惹人愛憐。

隻是,她那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讓邱菡有些鄙夷。也難怪,她這樣的女子,恐怕早就聽任慣瞭的。邱菡看瞭一眼柳碧拂尚未隆起的腹部,隨即轉過頭,這時哪有餘力花心思在她身上?

邱菡望向對面那兩個男子。兩人分別坐在玲兒兩側,一個高顴骨、薄嘴唇,一雙手搭在腿上,暴著青筋,手指不住輪番叩動;另一個扁頭扁臉、皮膚黝黑,有些蠻憨,昏蒙蒙一對大眼珠不停地左右轉動。兩個人衣著樣貌看著很普通,像街頭尋活的一般力夫雜役,眼神卻時刻透著警覺。

兩人看邱菡在打量自己,一起回盯向邱菡,邱菡忙低下頭,暗暗尋思。丈夫馮賽說今天要帶胡商去東水門外汴河接貨,這車又正前往東水門,難道是丈夫想替柳碧拂慶生,我沒有搭理,他在故意捉弄?但戲耍也有個限度,絕不至於此。這事若和丈夫無關,那又是為何?

恐懼寒水一樣湧起,她不敢再深想。

才出城,馮賽就覺著景象不對,汴河虹橋那頭傳來一陣陣呼喝叫嚷聲,沿街的人全都伸脖踮腳,朝那邊張看,有的急忙忙趕過去瞧熱鬧。這幾個月汴京不太安寧,不時鬧出些稀奇古怪的事件,恐怕又生出什麼異常瞭。

馮賽不愛湊這些閑趣,見胡商的駱駝隊已過瞭護龍橋,忙追瞭上去:“易卜拉,那邊人擠,這會兒不方便過橋,咱們在這裡稍等一下,等亂完再過去。”

對街軍巡鋪前龍柳樹下有片空地,胡商就吩咐三個仆役把駱駝趕到那裡。馮賽和易卜拉也走瞭過去,站著說話。這時,虹橋那邊人聲越發震耳,馮賽朝那邊望瞭望,視線被樹和房擋住,望不見什麼,隻看見人們紛紛往河岸邊奔過去,恐怕這次事件不小。他這時也不由得有些好奇瞭。

正在張望,見一個粗壯後生挑著一副挑子走瞭過來,外衣褪到後腰上,露出裡面一件破汗衫,甩著兩條腿,走得飛快。馮賽認得是沿街賣乳酪、乳餅的牛小五,他的貨是從東城外乳酪何傢賒取,何傢因學到瞭胡人制法,乳酪比城裡各傢都鮮濃些。馮賽想著妻子邱菡愛吃他傢的乳酪,便叫住瞭牛小五:“小牛哥!”

“馮大官人!”牛小五忙笑著止步。

“虹橋那邊出什麼事瞭?”

“似乎是一隻客船桅桿沒放下,撞到瞭橋梁上。我趕著進城,沒細看。”

“哦,就這點事……你進城送些乳酪去我傢。還是那個價嗎?”馮賽從腰間取下錢袋。

“現今什麼都漲價,乳酪也……”牛小五憨笑瞭一下。

“現價多少?”馮賽也笑瞭。

“一塊隻敢漲瞭兩文錢。”

“好,送十塊去……”

馮賽正要掏錢,一低頭,見牛小五挑子前面竹筐裡套瞭個木盆,裡面盛著清水,水裡有七八尾鮮魚,魚樣各個不同,有青魚、鯉魚、草魚、鰱魚……個頭都不小,均在一斤以上,水底竟還有一隻鱉。

“你如今還搭賣魚?”

“不是,這是我爹昨晚從汴河裡撈的,留瞭兩尾自己吃,剩的拿出來賣點錢。”

“你爹會撈,撈的魚竟不重樣。”

“隻是昨天運氣格外好。”

馮賽想起柳碧拂懷瞭孕,該多滋補滋補,見那隻鱉至少有二斤重,就問道:“這隻鱉多錢?”

“這個沒賣過,我也說不準,大官人想要,隨便賞幾個錢就成。”

馮賽估摸時價三百文錢左右,又想到單買鱉,怕邱菡會介意,便從系在馬鞍上的錢袋中取出七陌錢:“那鱉就算三百文,另一百五十文再買兩尾魚。再加上乳酪一陌錢,總共七陌,都是街市通用陌數。”

一陌錢原本是一百一串,但中唐以後,銅錢緊缺,官府就用八十文抵一陌,叫“墊錢法”。到五代後漢,為刮錢,又創出“省陌法”,民間向官府繳納賦稅,仍按八十文算一陌,官府出的錢則減去三文,七十七文算一陌。大宋沿襲瞭“省陌法”,官中一陌為七十七文,民間各行各業陌數則又各不相同,魚肉菜行七十二,金銀行七十四,珠珍行、雇仆婢六十八,文字五十六……為求方便,街市通用的則是七十五文。

“成!”牛小五忙笑著點頭。

“那就一起送到我傢裡。她們愛吃什麼魚,讓她們自己選。”

牛小五憨笑著點頭,雙手接過錢串,見都是崇寧年間的舊銅錢,更加歡喜。這幾個月,市面上的宣和新銅錢突然冒出許多假錢,馮賽為免麻煩,托解庫的朋友,將傢用的錢全都換成瞭三年前的崇寧舊錢。

牛小五打開背著的錢袋,將七陌錢揣瞭進去,錢袋口一斜,裡面零散的一枚銅錢跌落到地上。牛小五忙俯身撿起那枚錢,吹瞭吹灰,用兩隻手的拇指和食指托著那枚錢,神色忽然變得十分恭敬,朝著天空拜瞭兩拜,嘴裡默默念叨瞭兩句,又從腰間取出張舊帕子,小心將那枚錢包裹起來,仔細揣進懷裡,這才向馮賽道聲謝,挑起挑子走瞭。

“他剛才在做什麼?”胡商易卜拉納悶道。

“他是在拜‘母錢’……”馮賽笑著解釋,“今年不知從哪裡起的話頭,在街市間紛傳,說你若是不小心掉落瞭一枚銅錢,那枚錢便是‘母錢’。這母錢是一個人所有錢財之母,不管多少錢財,都是這枚母錢所生。母錢哪怕用出去,隻要財運在,過不多久又會回來,還會帶來許多子錢、孫錢。但財運一旦衰減,母錢便會逃離而去,並會帶走所有子孫。不過,母錢離開時,會暗中提醒人,看似無意中掉落,其實正是母錢在提醒。這時若好好供奉這枚母錢,錢財便不會流散。”

“那以後我也得看好我的母錢。”易卜拉笑起來。

馮賽也笑著系好錢袋,一抬頭,卻見一個年輕男子騎著匹栗色馬,一路小快步,從城門奔瞭出來,樣貌清秀,略有些纖弱,是柳碧拂的弟弟柳二郎。今早馮賽一直等著他一起去接貨,卻不見他來。

柳二郎看起來神色十分慌急,若不是街上行人多,他恐怕騎得更快。他在馬背上不停往兩下裡張望,快要奔近時,一眼看到瞭馮賽,忙催馬快步奔瞭過來,險些撞上一輛三頭牛拉的廂車。他忙扯住韁繩,偏轉馬頭,繞到近旁,大聲道:“姐夫,兩位姐姐被人拐走瞭!”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