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分派、打問

夫智莫大於棄疑,事莫大於無悔,

進退無疑,見敵無謀,慮必先事也。

——《武經總要》

曾小羊左比右畫地把雷炮的事講瞭一遍,那樁案子竟讓四個人送命。

不過,據仵作查驗,雷炮和曹廚子脖頸上的勒痕,粗細深淺都十分相近,應該是同一個兇手所為。王哈兒脖頸的勒痕則深得多,勒破瞭皮肉,勒出瞭血,行兇者氣力明顯要大得多。仵作又查到曹廚子身子底下有一根染血的鐵絲,他的雙手掌心各有一道勒痕,和那根鐵絲粗細正相吻合。而軍巡鋪的廂兵付九,雙手掌心也各有一道細痕,和雷炮、曹廚子脖頸上勒痕粗細相當。因此,仵作斷定,雷炮是被付九勒殺,王哈兒被曹廚子勒殺。曹廚子殺瞭王哈兒後,在行兇原地,很快又被付九勒殺。付九則不知被什麼人在食物裡下瞭毒,遭毒殺。

梁興聽瞭之後,雖也驚心,但猜想起因應該是雷老漢留的那筆錢。四人你爭我奪,全都送瞭命,那筆錢卻不知道被誰所得,恐怕是雷珠娘。

曾小羊卻說,開封府推官也疑心雷珠娘,昨天拿瞭她去審過。她說並沒見父親的一文錢,更沒殺過誰。也沒否認付九死的那天中午,曾去溫傢茶食店買過半隻蜜燒鴨,鴨是她剁的。但吃瞭那鴨的是軍巡鋪十將,並沒有中毒。付九是晚上獨自吃瞭糕死的,仵作從糕渣中驗出瞭毒藥,但這糕是從何而來,無從查證。公差們仔細搜過,雷珠娘身上和傢裡,都沒找見錢契或多餘的錢。推官又傳喚瞭解庫的店主嚴申,嚴申說雷老漢那筆錢兩年前就取走瞭。錢契收回來後,原本都一起存著。可是去年後院不慎著瞭火,那些舊錢契都被燒瞭。沒有證據,推官也無可奈何,兇手又已經查明,加上這一向四處兇案不斷,哪有餘力糾纏這一樁?便命人放瞭雷珠娘。

若不是為錢,那四人為何送的命?曾小羊和黃鸝兒爭論起來,連施有良也加進去論談瞭幾句。梁興卻在一旁默默想另一件事。

曾小羊親眼瞧見,清明那天,雷炮也上瞭鐘大眼那隻船。曾小羊還從軍巡鋪鋪兵那裡聽說,雷炮是去那船上尋一個叫牟清的妖人,那牟清生瞭一對細長丹鳳眼。而畫師張擇端那天也瞧見有個丹鳳眼的年輕男子在那船上。看來是同一個人。

而且,雷炮認定他爹化灰,正是這人施的妖法。張擇端又說,這人和另一個人當時先在鐘大眼船上那間小艙裡,後來忽然消失不見瞭。

梁興心裡隱隱發怵,這個姓牟的行事如此詭怪,究竟什麼來歷?當時船上那個假蔣凈被毒針從背後刺死,恐怕正是他在隔壁下的毒手。甚而這整個局都是由他所設。他設這局意圖何在?為何要將我也牽涉進去?

事情越發迷亂,梁興的鬥志卻越發激漲。讀瞭這幾年兵書戰策,正愁沒有真實演練,這事兇險難測,不亞於一場陣戰,正好考一考自己制敵應變的功夫。

對手處處占盡先機,又絲毫不露行跡,得先找出些漏子來,才好乘虛反擊。他仔細回想自己有什麼疏忽沒留意的地方,但前後經過已經想過不知多少回,熟視之餘,難免無睹。

這時,曾小羊在一旁跟黃鸝兒和施有良說:“那些人要捉雷炮,雷炮嚇慌瞭,從鐘大眼船上跳進瞭水裡。”

“哦?”梁興忙問,“哪些人?”

“這個……”曾小羊正講得起勁,被一斷,轉著小黑眼珠愣瞭一下,才繼續說,“我是跟著開封府公差去溫傢茶食店查問,那店主溫長孝說,曹廚子偷偷告訴過他一件事。清明那天,雷炮跑到鐘大眼船上去捉那個姓牟的,上瞭船,卻見船艙裡躺著個人,已經死瞭。那船上的一個船工揪住雷炮大叫大嚷,說他殺瞭人。這時,有個冷臉漢子上瞭那船,還帶瞭三個幫手,在那船上搜瞭一圈,又吩咐把船上這些人全都捆起來。雷炮最鬼精,瞅瞭個空子,從窗戶跳進水裡,遊水到對岸,躲進瞭溫傢茶食店。那幾個人是什麼來路,雷炮也不清楚。最怪的是,那船上若真的死瞭人,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

梁興聽瞭,越發吃驚,又多瞭一撥人?聽起來,這冷臉漢子似乎是另一路人馬,暗伏在那船附近,似乎在伺機等著什麼。難道是要捉那姓牟的?這麼說,鐘大眼的船是被這冷臉漢子押走的……梁興心裡忽一動,不由得罵瞭自己一句:“蠢!”

曾小羊嚇瞭一跳,施有良和黃鸝兒也一起驚望向他。

梁興忙笑著說:“我是罵自己。”

“梁教頭唬死我瞭。我娘就常罵我這嘴巴一張開就閉不攏。”

“你這不是嘴,是個破口袋。”黃鸝兒笑著打趣。

曾小羊用手捏住嘴皮,做瞭個鬼臉。

“曾兄弟,你今天說的這些,都極有用。”

“真的?那太好瞭,我這破口袋也能漏些好果子。”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說拜托不折煞死我瞭?有什麼事,梁教頭盡管吩咐就是瞭。”

“你知不知道有個姓盛的船工?”

“姓盛?啥模樣?”

“三十來歲,瘦臉,嘴邊一圈黑短胡須,聽著是江南口音。”

“似乎沒見過,梁教頭要尋他?”

“嗯,你能否替我打問打問這個人?”

“這個好辦,我每天在汴河邊走逛,船主船工都認得。”

“還有,盡量莫讓這個人知道你在打問他。”

丁豆娘有些喪氣。

那天,丁豆娘把自己那一夥兒的八個婦人邀到餛飩鋪裡,想商議一下,可那些婦人一說到兒女就哭,彼此又不一條心,爭嚷瞭半天,一條管用的主意都沒湊出來。丁豆娘自己雖也是婦人,卻最瞧不上婦人們遇瞭事,除瞭哭便隻會亂嚷的脾性。她隻得讓大傢先散瞭,各自回頭去想主意。其中一個婦人姓杜,丈夫是金明池船監,她在大相國寺後門外開著間小茶肆,提議大傢往後在她那裡聚頭,既省錢,往來又便宜。大傢便約好第二天上午在她傢茶肆碰面。

丁豆娘匆匆出城,回去和丈夫韋植商議。等趕回傢時,天色已經暗瞭。進屋尋瞭一圈,卻不見丈夫。想是回瞭些氣力,又去尋兒子瞭,連大門都忘瞭鎖。丁豆娘嘆瞭口氣,關好院門,慢慢走進堂屋。房裡又黑又冷,死一般靜,隻聽得見院邊墻頭風吹草動嗦嗦的聲響。丁豆娘不願點燈,大開著門,坐在贊兒最愛坐的那隻小木凳上,腳蹬著門檻,呆望著院裡滿地霜一樣的月光,心裡冷得冰窖一般。門檻邊有個小球,她伸手撿起來,是紅紗蓬的燈球,今年元夕看燈時,丈夫買給兒子的。蠟燭燒盡後,兒子回來學人蹴鞠,拿著當球踢耍,燈骨已經踢折瞭一根,癟下去瞭一塊。丁豆娘雙手摩挲著那燈球,想到幾天前兒子還在院子裡踢耍的樣兒和笑叫聲,猛地失聲哭起來。自兒子不見後,這是頭一回。她哭得腸肺都要碎掉,氣都要斷絕,卻仍弓著背、抱緊雙腿、把臉埋在膝蓋上,不住地嗚咽。

好半晌,她才回過神,忙擦盡淚水,告誡自己,幹哭有啥用?還不趕緊想辦法,和那些姐妹們一起找回兒子?她忙收住瞭心,抱著膝,仔細想起來。想瞭一陣,忽然記起丈夫曾說過的“結隊法”。

丈夫說,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後,怕將領們有瞭兵馬就生歹心,就把殿前、馬、步三軍打散開駐紮,而且不停更番輪戍、新舊交替,叫“插花式”編排。這樣,將無常兵,兵無常將,那些做將領的就沒法生事瞭。不過這樣一來,遇到戰事時,將領不熟悉兵卒,兵卒也不認得將領,很難指揮調遣。丁豆娘一介婦人,聽瞭都知道,這樣的將和兵,哪裡能打出好仗來?她丈夫接著說,到神宗年間,王安石變法,創制瞭“結隊法”,二十五人結成一隊,五隊一陣,二十陣一將。隊有隊將,陣有陣將,各自統領和訓練手下兵卒。這樣將和兵便不再輕易變換,常日訓練,彼此熟悉,因而又叫“將兵法”。隻是,這些年朝廷新法、舊法不停輪換,至今禁軍中不少仍用的是舊法,她丈夫的指揮營便仍是舊法。

丁豆娘想,自己那一夥兒婦人一共雖才九個,但彼此都不熟悉。不如照著這“結隊法”,分成小隊,各自理一攤事,這樣才不亂。她一邊等丈夫,一邊繼續細想。來回想瞭許久,大致盤算出一套辦法。這時,夜已深瞭,丈夫卻仍沒回來。她亂瞭一天,十分困乏,便先摸黑去睡瞭。

第二天一早醒來,扭頭一看,丈夫沒在床上,出去尋瞭一圈,都沒有。她有些納悶,但一想丈夫平日就比她小心謹細得多,自己也實在沒有多餘的氣力去管他。便敲開缸面上的冰,舀瞭些冰水,用帕子蘸著,胡亂抹瞭把臉,抿瞭抿頭發。又去廚房一看,黃鸝兒昨天煮的粥還剩半砂鍋,已經凍住瞭。她嘆瞭口氣,一絲生火煮飯的心思都沒有。不過,這出去又得一整天,這一陣是沒法子出攤做生意,錢得省著用來找兒子。於是,她蹲下來用火鉤把爐膛裡的炭灰扒出來,去柴房抓瞭一把幹草、兩根木柴,塞進去,用火石點著,坐在小凳上,望著火苗發呆。半晌,嗅到煳味,她才回過神,忙起身揭開鍋蓋一瞧,裡面的粥已經煮成瞭膠團。她也懶得舀到碗裡,用袖子襯著,把砂鍋端到小凳上,取來木勺,蹲在砂鍋邊,徑直舀瞭就往嘴裡送。她沒一點胃口,吃到嘴裡什麼滋味也絲毫不曉,隻知道要尋兒子,就得盡力吃飽。吃到一半,險些要嘔,但她強忍著,把那小半鍋粥團全都填進肚裡。這才舀瞭些水在鍋裡,擱在灶臺上,去臥房又取瞭兩陌錢,裝在腰袋裡拴好,出去鎖好院門,往城裡趕去。

到瞭相國寺後門,她找見瞭那個杜氏傢的小茶肆,一條巷子靠裡,門臉不大,隻擺瞭七八張桌子。杜氏先見到瞭她,迎瞭出來,黃瘦的臉上強露出一絲倦笑:“丁嫂來瞭?已經到瞭五個,還差兩個就齊瞭。”

昨天在餛飩鋪裡,丁豆娘留意到,八個婦人中,杜氏是最安靜的一個,話不多,人也瞧著柔弱,隻說瞭一句話,卻能讓人安心。丁豆娘問瞭聲好,跟著杜氏走進去,時候還早,店裡沒有其他客人,兩張桌子拼在一起,那五個婦人圍坐著,都垂著頭、低著眼,一個個神色哀枯。丁豆娘看瞭,心裡一酸,但隨即提起一口氣,露出些笑,走瞭過去:“姐妹們都到瞭?”

五個婦人都抬頭望過來,眼裡都滿是悲倦,隻有兩個點瞭點頭。丁豆娘在一張空凳子上坐下來,仍盡力笑著說:“昨晚我大致想瞭個主意,等另兩位來瞭,咱們好好商議一下。”

五個婦人仍隻失神望著她,丁豆娘也不知還能說些什麼。杜氏提著茶瓶給她斟瞭杯熱煎茶。這時,一個男子從裡頭走瞭出來,三十來歲,瘦長臉,瘦高個子,頭戴黑幞頭,身穿黑絹長襖,面色枯鬱。

“這是我丈夫,姓曾,是金明池船務監。”杜氏嘴角微微澀笑一下,隨後走到丈夫身邊低聲說瞭句什麼,那男子朝這邊望瞭一眼,隻微微點瞭點頭,不等眾婦回應,便走出去瞭。

丁豆娘覺著這人和自己丈夫性情竟有些像,都是本分拘謹人,不愛言語,心事重,怕是也極疼自己孩兒。想到這,她心裡酸痛,險些掉下淚來,忙捧起杯子,低頭喝瞭口熱茶。

眾婦都不說話,像是一堆石像,默默等瞭半晌,剩下的兩個婦人一起走瞭進來,是昨天那兩個賣蟲蟻的趙氏和賣鳥雀的魯氏,魯氏半挽半攙著趙氏的胳膊,看來兩人已經釋瞭怨。杜氏請兩人坐下,忙斟瞭茶。

“杜妹子,你也坐下來吧,咱們開始商議——”丁豆娘等杜氏坐好,才開口講道,“咱們這一夥兒專管四處打問消息、尋找孩子下落。昨晚我細細想瞭想,孩子丟瞭以後,咱們各自一定是到處尋遍瞭、問遍瞭的。再問怕也問不出什麼瞭。”

那個賣蟲蟻的趙二嫂說:“可不是?都是做娘的,誰不是拼瞭命尋自傢孩子?哪個肯省一絲兒氣力?哪個邊邊角角沒找遍?”說著她的聲音便哽咽起來,其他婦人眼圈也跟著紅瞭。

丁豆娘忙道:“昨晚我想到一條,大傢該也經過這樣的事。有時一樣東西不見瞭,到處尋都尋不著,旁人幫著找,卻常常一眼就能瞧見。”

其他婦人都有些發愣,隻有杜氏點頭輕聲道:“嗯,旁觀眼才清。”

“對。我想到瞭個換地兒找的法子。汴京城東南西北四廂,咱們也分成四個小隊,城南的去城北尋,城東的去城西問。興許能打問出些什麼來。大傢看呢?”

“這個法子好!”趙二嫂贊道。其他人也各自點頭。

“那好。咱們一共九個人,兩個人住得近的,結成一隊。多瞭我一個,就當跑腿傳信的,哪裡用得著我,我就往哪裡跑。我想著,神有神跡,鬼有鬼影,咱們把每個丟瞭孩子的街巷,一處一處都打問找尋一遍。我不信就找不出一絲影跡兒來。你們說呢?”

“好!”

遊大奇坐在大柳樹下,守著搶來的褡褳,等翟秀兒來一起拆看。他的眼卻一直盯著對岸那隻船,然而,船上那女子卻始終再沒露過面。

“今天收成如何?”翟秀兒忽然從樹後冒瞭出來,“那個呆燈盞,跟膿包癡孩兒一般,一路拽著我的襟子不松手,害我走瞭快一裡地,才甩脫瞭。”

“等著你來拆封呢。”

“累死小爺瞭,你來開吧。”翟秀兒一屁股坐倒在樹邊。

“這褡褳怪沉的,不知是什麼?”遊大奇笑著解開瞭袋口系的細繩,朝裡一看,頓時呆住,裡頭竟是沙子。

“咋?”翟秀兒忙探過頭來,也一驚,忙把手伸進沙裡亂刨,底下也全是沙子,並沒有其他東西,他頓時罵起來,“耙糞貨,死膿包,裝袋沙子來耍小爺!”

遊大奇卻險些笑出來,忙忍住一起罵瞭幾句。罵完之後,倆人都喪氣起來,他倆每人得給匡虎孝敬五十文錢。已經過瞭大半天,今天的彩課卻一文錢都還沒有。

翟秀兒皺著秀眉,氣呼呼道:“咱們得分開找,你到對岸去。若見到有燈盞,就甩紅帕子。”

遊大奇巴不得這一句,忙爬起來,快步上橋,沿著河邊走到房傢客棧那裡,湊近瞭那隻船。他先瞅瞭瞅對岸,翟秀兒坐在柳樹下,正盯著自己。他便裝作向四處張看搜尋,慢慢來回踱著,眼睛卻不時朝那船的門窗裡窺望。船艙裡十分安靜,聽不見聲響,更沒瞅見那個女子。來回旋瞭兩圈,他一抬頭,卻見船篷頂上坐著個中年壯婦,手裡端著個竹盤,剛才忙著瞅尋那女子,竟沒留意船篷上這婦人。再一扭頭,船篷另一頭還有個小廝,是剛才在對岸時見到的那個。壯婦人和小廝都盯著他,像是盯賊一般。

遊大奇忙擺出看傢笑容,仰著臉問:“這位大嫂,勞煩問一下,你們的船是從哪裡來的?”

“你問這個做什麼?”壯婦沉著臉,滿眼戒備。

“哦,我是尋一位客商。”

“我們船上沒客商。”

“那船主呢?”

“走瞭。”

“去哪兒瞭?”

“不曉得。”

“剛才下船的那個船工呢?”

“你究竟想做什麼?”

“不想做什麼,隻是打問一下。”

“船行水,腳踩地,各走各道,各吃各飯。你若閑得慌,買個竹籃打水去。”

壯婦低下頭,理弄起竹盤裡不知什麼物事,不再睬他。另一頭那小廝卻始終盯著他,眼神像釘子一般。遊大奇有些納悶,想頂幾句,又怕船裡那女子聽到,隻得悻悻走開。走瞭半截,回頭一看,壯婦和小廝一起盯著他,目光仍極戒備。

怪哉,遊大奇覺著有些不對。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