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手足、夫妻

然則善制戰者,必先審於己。

——《武經總要》

郭沉雇瞭輛車,去收斂兄嫂的屍身。

進到三槐巷,他頓時有些局促起來。及至走到哥哥郭深宅子的門前,見門上貼著封條,他心裡一陣翻騰,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這宅子他已經有幾年沒來過瞭,巷子並沒有變,宅門院墻也都照舊,隻是那白紙黑字紅印的封條,像是一道顯豁的傷口一般,刺眼刺心。

去報知他來收屍的那個府吏等在院門前,見他來,小心揭下瞭封條,從懷裡掏出一串鑰匙,郭沉一看那雲雷紋的銅環,便知道是哥哥郭深的,心裡又一刺。環上有好幾把鑰匙,那府吏連試瞭兩把,都不對。郭沉低聲說:“那把梅花柄的。”那府吏忙挑出那把擰開瞭鎖,推開瞭院門。隨後把鑰匙交給瞭郭沉:“這鑰匙就交給您瞭。”

郭沉伸手接過鑰匙,眼睛卻望向院裡。院子也沒有變,隻是左墻邊種的那株石榴,當時才是棵小樹苗,如今已經有杯口粗,綠蓬蓬一人多高瞭。他費力邁步,慢慢走瞭進去,堂屋門大開著,桌椅陳設仍如從前,隻是似乎暗舊瞭不少。

他一低眼,猛地看到紅木雕花方桌旁邊的空地上,並排擺著兩具屍首,都蒙著白佈。他身子一顫,隨後僵住,再挪不動腳。

“您來認一認。”那府吏小聲說著,走近那兩具屍首,蹲下身子,先揭開瞭左邊那具頭上的白佈。

郭沉不敢靠近,卻又不願那府吏多話多想,隻得咬牙走進瞭堂屋,強忍著畏怕望瞭過去,是哥哥郭深。面色青灰,嘴微張著,臉有些扭曲,像是心裡在惱恨,要罵人一般。

這神態郭沉再熟悉不過,哥哥脾性不好,常愛罵人,要罵人之前,便是這副模樣。然而,哥哥再罵不出一個字瞭。

郭沉這才切實感到,哥哥郭深真的死瞭。心裡猛然沖起一股悲酸,眼睛隨即發熱。他不願在人前落淚,忙轉開瞭眼。

哥哥脾性不好,他也不是任人欺負的。從小到大,每回哥哥罵他,他雖罵不過,卻會拗著脖梗兒狠瞪回去,一直瞪到哥哥再罵不出。哥哥被他瞪得惱怒,總要揮起拳頭,作勢要打他。他卻從來不躲,反而迎上去,逼得哥哥進退不是,隻能狠狠甩下一句“這輩子再不想見你!”隨後惱沖沖地走開。這場戲,他們兄弟兩個從小到大不知演練過多少回,回回都是這麼收場。

那個府吏隨手蓋起瞭哥哥臉上的灰佈,郭沉忍不住又望瞭一眼,哥哥的臉仍凝在那個表情上。一瞬間,他忽然想起,哥哥自幼就跟著父親學武,脾性又躁,常和人動拳鬥武,隨意一拳就能將他打翻在地。哥哥卻從來沒有對他動過手。自己之所以一直敢和哥哥瞪眼鬥氣,仗的便是哥哥的不忍心。快三十年瞭,他竟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

父親過世早,哥哥自小便肩過父親之責,教他武藝騎射,一直護他、縱他,才養成瞭他這不肯示弱服輸的性子。

想到這,他覺得心底裡有什麼東西忽然碎瞭,是極貴重、極要命的東西,看不見,甚而覺不到,但這一碎,便永難復原。

他身子頓時顫抖起來,若不是有那府吏,他恐怕要立即叫出來或哭起來。

“再看看這具?”那個府吏小心說著,揭開瞭嫂嫂莊氏臉上的灰佈。

他強抑住顫抖,一眼望去,嫂嫂面色青黃,神情倒是和常日無別,緊抿著薄唇,一樣冷傲傲的。隻是從頭頂到額一大片血痕,已經發黑,大損瞭她生時的白凈端莊。

他們兄弟自小雖然時常鬥氣,但真正反目,正是哥哥娶瞭這個婦人之後。郭沉那時雖已經募入內殿值,做瞭禦前親兵,但一直跟著哥哥過活。這個嫂嫂似乎一開始便不喜歡郭沉,卻又從來不明說。郭沉也有些看不慣她那冷傲樣兒。兩人極少言語,哥哥夾在中間,也是百般不順意。他也曾想過搬出去另住,但心裡始終氣不過,我是我哥哥的弟弟,我吃的住的,都是哥哥的,不能平白便宜瞭你。於是,他便硬是住瞭三年多。

直到有一天,哥哥到他房裡,坐下來鄭重其事跟他說:“你已經長大成人,該自己成傢瞭。你嫂嫂相中瞭步軍萬捷營一位都指揮使的女兒……”他聽到這裡,“騰”地站起身,收拾起衣裳被褥,打瞭個卷兒,就離開瞭哥哥傢。去外面賃瞭一間房住,住址也不告訴哥哥。哥哥來班值裡尋他,他也總是避開不見。

他自己托媒人相看瞭許多女子,卻始終沒有高過嫂嫂說的那個,直到尋見一位馬軍都指揮使的妹妹,人才樣貌都不差,他才應允瞭婚事。成親之後,他才帶著新娘子去拜見兄嫂。哥哥自然喜出望外,嫂嫂卻仍舊冷淡淡的。他娶的這位妻子也是個硬性子,當天就和嫂嫂鬥起氣來,兩傢人不歡而散。之後兩三年,兩妯娌隻要見面,總要生出些是非來。怨氣越積越深,他們兩兄弟也跟著有瞭嫌隙,不時發生口角,最後竟對罵瞭一場,兩傢人從此再不相見。

然而,此刻回過頭去看,這麼多年的是非恩怨,郭沉竟已想不起究竟發生瞭哪些要不得的事,能讓他們兄弟冰火一般無法相容。能說得出口、擺得到桌上的,更是一樁都找不出。然而,至親之人仇起來,竟比仇人更痛也更絕。

他唯一能記得清的,隻有哥哥自小說過無數回的那句“這輩子再不想見你!”

望著地上哥哥蒙著白佈的屍身,想起哥哥當年說這話時的神情。哥哥說這話時,雖然氣極,卻從未當真過。而他自己,從來都沒顧忌過這話真不真。如今,這話真的成瞭真。

他心裡一陣揪痛,忽然感到漫天的孤單與傷悲,如同被舉世遺棄瞭一般。他再忍不住,猛地跪倒哥哥屍身旁,放聲哭瞭起來。

許多年沒哭過瞭,喉管像是枯瞭許多年的泉洞,又幹又澀。每哭一聲,都像有石塊滾過喉嚨,能磨刮出血來。

丁豆娘跛著腳趕到瞭新鄭門外的蓮花樓。

蓮花樓雖不算正店,但建在金明池畔、板橋東,樓後引瞭金明池水,開瞭一大片蓮池,頗有些風亭花榭景致。是河東、陜西五路官員的別館,官員出任,常在這裡餞行。丁豆娘剛剛懷孕那年春天,正好趕上皇傢三年一次的郊祀大禮,照例要遍賞三軍。她丈夫韋植得瞭三十貫賞錢,心裡歡喜,格外揮霍瞭一回,租瞭輛車,帶她來金明池賞春。兩口兒玩累瞭,正好經過蓮花樓,她丈夫說,常聽這蓮花樓酒菜全是江南風味,極精致,咱們也去領略一回。

兩口兒進去,揀瞭個臨池的座兒,要瞭幾樣從沒吃過的風味菜肴,菜名丁豆娘至今都記得,三樣主菜,花炊鵪子、荔枝白腰子、鴛鴦炸肚;兩樣下酒果菜,春藕和水紅薑,還要瞭一瓶私釀的雪醅酒。他傢盛菜都是用琉璃淺棱的碧碗。窗外柳池清風,桌前碧碗佳肴,兩口兒不時相視一笑,那精貴風情,丁豆娘生平隻領略過這一回,到死恐怕都會記得,都會懷念。

然而,今天再來這裡,想起當日,她卻一陣傷嘆。那時,贊兒還在自己肚子裡,都還沒成形。若那時沒有生下來,該多好。她望著那秀秀巧巧的蓮花樓,傷瞭一會兒神,猛然想起莊夫人的話,“你是做娘的?”她慌忙收回神,罵自己,想這些沒用的做什麼?贊兒早就生瞭下來,如今正哭著喚娘呢。

她低頭瞅瞭瞅自己一身舊衣破鞋,忙伸手拍瞭拍灰,抿瞭抿鬢發,而後忍著腳疼走瞭進去。一位酒樓大伯候在門邊,見她進來,先上下急掃瞭一眼,隨後板著臉攔住瞭她:“大嫂,你要做什麼?”

“這位兄弟,我來打問件事。”

“這裡不是菜市。”

“好兄弟,我要打問的事,牽扯著幾條性命,就耽擱你一小會兒,咱們到門外頭去說?”

那大伯遲疑瞭一下,還是跟著她走到瞭門邊:“啥事?”

“我是要問虎翼營都指揮使郭深的娘子,姓莊。”

“我傢每天進出多少官人,一個小小都指揮使誰記得?更莫說是他娘子。”

“我說的這兩口兒都已經死瞭,一個被殺,一個自殺,他們的孩子也被食兒魔擄走瞭。好兄弟,求你仔細想想,二月二十八那天,莊夫人急匆匆到你店裡,不一會就離開瞭。她穿瞭件紫綾的對襟長襖,前襟有些臟瞭。”

“二月二十八?嗯……似乎是有這麼一個婦人,瘋瘋癲癲沖瞭進來。”

“她來做什麼?說瞭什麼沒有?”

“她來尋自己的丈夫,我跟她說不認得她丈夫,那時還是上午,店裡並沒有幾個客人。她根本不聽,樓上樓下找瞭一圈,沒找見,下來又問有沒有個姓焦的客人。我說沒有。她又張望瞭一陣,才急慌慌走瞭。”

洪山來到城南菜市口,一路打問著找見瞭劉九菜鋪。

他從武嚴營那老軍口中探到一些疑情,全都告訴瞭梁興。武嚴營都指揮使派瞭程得助去看守雙楊倉,雙楊倉軍卒的菜肉又是由那都指揮使的大舅兄劉九包辦。程得助辦事一向勤懇,值夜從不偷懶,雙楊倉鬼搬糧那晚,他和手下二十個軍卒竟全都睡到天亮。而同一晚,劉九和人在酒樓吃酒,去解手時竟溺死在糞池裡。

梁興聽瞭,也贊同那老軍的見解,劉九怕是在雙楊倉的菜肉裡下瞭藥,他溺死應該不是偶然,而是被滅口。要解開雙楊倉鬼搬糧之謎,必須查明劉九之死。

洪山沒敢貿然走進那菜鋪,先站在斜對門朝裡面偷覷。這時天還早,菜鋪裡隻有三四個婦人在選菜,一個中年婦人頭戴著白麻孝佈,正在和其中一個買菜的婦人爭執,兩人聲音都極尖厲,菜刀對鍋鏟一般。旁邊還有一個年近三十的男子在勸架,將那戴孝的婦人勸進瞭裡屋,而後出來給那買菜婦人賠著笑,抓瞭兩個蘿卜放進她籃子裡,半扶半推地把那婦人送瞭出來。

那個男子洪山隱約認得,似乎叫黎二。當年他在武嚴營時,劉九來營裡送菜肉,黎二總是跟著過秤記賬,為人極和氣,常和營裡的軍卒說笑。而那個戴孝婦人應該便是劉九的妻子。

洪山見時機正好,忙快步走進那菜鋪,略壓低瞭聲音喚道:“黎二哥。”

黎二扭頭一看,有些納悶。

“我姓洪,原先是步武營軍頭。”

“哦……小人眼濁瞭,原來是洪軍頭!”黎二其實並沒有認出洪山,但仍堆起笑撮手躬身拜瞭一拜。

“黎二哥,有件事要打問,能否借一步說話?”

黎二雖有些猶豫,但還是朝裡頭高聲喊瞭句:“嫂嫂,這位官爺尋我問些事,我出去一下,您看著些鋪子。”說著,他便跟著洪山走到市口邊僻靜處一棵大榆樹下,“小人想起來瞭,您跟程軍頭是至交,您是來問雙楊倉的事?”

“嗯。我是來打問劉九的事。”

“劉九哥?您千萬別聽人們亂嚼舌,劉九哥隻是撞瞭黴鬼,碰巧跌進糞池,他和雙楊倉那事沒一丁點兒首尾。”

“你莫怕,我隻是想打問清楚一些。他既然和這事沒有幹連,那就更不需擔心瞭。”

“小人知道洪軍頭一向仗義,心裡顧念老友,想搭救程軍頭。小人雖算不得什麼,卻也知道情義二字,程軍頭平日也沒少看顧小人。小人心裡的確想幫程軍頭出些力。可是,我們隻是每天往雙楊倉送一回菜肉,搬進灶房就出來瞭,連話都難得說兩句,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還有,劉九哥死那天,小人在鋪子裡看著,更加不知道詳情。”

洪山知道這人看似和氣,實則久經市井歷練,早已如油抹佈一般,滴水不沾,於是便板起臉:“你不告訴我,也沒什麼。隻是那天晚上,雙楊倉連軍頭和士卒全都昏死過去,自然是飯菜裡被人下瞭藥。這菜肉又是你傢送去的,這其中有沒有幹連,我說瞭自然不算。但十萬石軍糧,天大的案子。莫說宰相、樞密,連官傢也日日催逼開封府趕緊查明白這案子,開封府正急得要拆墻泄火。你若不跟我講,我隻好把這信兒報給開封府,那時就看你的福分深淺瞭。”

“洪軍頭仍這麼耿直,連說笑都這麼威威嚴嚴的。洪軍頭莫急,小人話還沒說完呢。”黎二臉色微變,但隨即堆起笑。

“你說。”

“劉九哥和小人替武嚴營效力已經十來年瞭,何曾敢有一星兒不恭不敬不誠心?何況是十萬石軍糧,這事比泰山還重,憑劉九哥和小人這草籽一般的膽兒,敢沾惹這毀傢破國的大禍?”

“嗯,還有呢?”

“劉九哥和小人雖說是清白的,可劉九哥的死,正如洪軍頭所言,裡頭的確有些彎拐兒。”

“哦?”

“那晚,劉九哥是被一個人邀去吃酒。”

“什麼人?”

“姓倪,叫倪光。兩人吃酒時,劉九哥去後頭茅廁解手,卻溺死在糞池裡,第二天才被酒樓的人發覺。我陪著大嫂去問那酒樓的人,酒樓的夥計說劉九哥先走瞭,那個同去的人付瞭賬,跟著也走瞭。並不知道劉九哥為何會死在糞池裡。”

“那個姓倪的是什麼人?現在何處?”

“是個賣菜的經紀。第二天我到處尋他,都沒尋見。接下來大半個月,都沒見他人影。直到清明那天,幾個朋友約我去東郊踏青,我出城走到虹橋那裡時,一眼瞧見那個姓倪的在對岸一隻船上,正和一個人坐在船篷上說話,那船就泊在章七郎酒棧前邊。我正要過去問他,河裡忽然鬧起仙船神仙來,橋上擠滿瞭人,根本過不去,我隻隔著河瞧見姓倪的忽然站起來,似乎有什麼事,急忙忙下船去瞭。等神仙鬧完,我再過去時,已經不見那姓倪的瞭,問那船上的兩個船工,兩人都搖頭說不知道,再不搭理我。我也隻好作罷瞭。”

“哦?劉九和他相識有多久瞭?”

“他們兩個正月間才相識。那時正過節,菜價高,正是賺錢的好時節。可今年偏巧鬧糧荒,菜價肉價也跟著亂漲,買賣根本沒法做。劉九哥正在焦急,那個姓倪的找上門來,說他是杭州菜商,運瞭一船新鮮江南瓜菜來,不想讓京城菜行平白割去一大塊膏脂,想繞過菜行,偷賣給劉九哥。那時尋常百姓的買賣不好做,可富貴人傢卻不怕價高,隻怕沒好菜蔬。劉九哥又隻做軍營買賣,並不怕菜行挾制,便和那人談價。那人開口便是沖天的價,劉九哥驚得眼珠險些彈出來,可又舍不得那一船瓜菜,先跟著那人去汴河邊船上看過瞭那些瓜菜,果然都是一等好貨。劉九哥就定下心要,和那人磨纏,總算把價壓下來一成。哪怕這樣,那船瓜菜也還是賺瞭不少。他們兩個自此成瞭朋友。東南鬧事,那個倪光暫時沒法回杭州,就在應天府和京城之間轉運些菜肉來賣,他又不肯入菜行、肉行,隻能求著劉九哥。劉九哥便把他的菜肉價每斤壓低瞭幾文錢,他也隻好應承。因此,我傢的菜肉後來便都是他送貨。”

“雙楊倉的也是?”

“嗯……哦,原來是這樣……”黎二忽然張嘴怔住。

“怎麼?”

“這姓倪的果真有鬼。他的菜先是整車送到鋪子裡來,我們分出一些單送去雙楊倉。有天我押著一輛車去雙楊倉送菜,路過汴河北街時,正好碰見姓倪的,他一問,忙笑著說,早知這樣,雙楊倉的菜何必先送進城,又送出城,白費兩道力。不如每天直接從他船上取,兩下裡都省力。這自然是個好主意,我回去一說,劉九哥馬上就答應瞭。從第二天開始,雙楊倉的菜就都是從汴河他船上取瞭送去的。”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