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命

意旁通者高,心執一者卑。

——《棋經》

清明正午,崔秀獨自在汴河灣閑逛。

崔秀今年三十三歲,名字和形貌極不相稱。他體格強壯,又生瞭一圈絡腮胡須。這樣貌本該顯得極雄壯,他瞧上去,卻總有些鬱鬱愁容,大病才愈一般。他這苦弱之相,自小便有。

他父親名叫崔升,原本是個營造匠,因仰慕名臣沈括,做瞭沈括的親隨傢仆。後來沈括貶放隨州,行動被拘管。崔升跟隨主人,陪侍左右,吃瞭三年的悶苦。哲宗皇帝登基後,沈括才改遷秀州,並準許在境內自由走動。崔升便是在秀州成的親、生的子,因此給兒子取瞭單名一個秀字。不過,崔秀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他娘懷孕那年,沈括編制完成《守令圖》,天子特許進京上呈。崔升也跟瞭去,結果一去不回。

沈括回來後,原本要留下崔秀母子,但沈括的妻子張氏極兇悍,常凌辱打罵丈夫。她疑心崔秀他娘和沈括有茍且之事,抵死不許,甚而將沈括的胡須連皮帶肉扯爛。崔秀他娘隻得抱著幼兒離開沈傢。那時,崔升在京城還有些親族,沈括便偷偷資助瞭些盤纏,讓崔秀的娘去京城投靠。到瞭京城,崔秀的娘尋見瞭丈夫的幾個親兄弟,雖有沈括親筆書信為證,那幾人卻全都不信,沒一個肯收留。

崔秀他娘無依無靠,京城諸事都貴,帶的那些盤纏旋即用盡。實在無法,受牙人所誘,淪落到妓館中賣色為生,一個人辛苦撫養崔秀。崔秀長到十三歲時,他娘害瞭血癆,一命歸天。那妓館不願白養一個孤兒,要攆崔秀走。幸而他娘的一個恩客在皇城做書吏,心善,認崔秀為義子,帶攜他去做瞭小吏,教他識瞭些字。過瞭幾年,崔秀身體長起來,瞧著夠雄健,便被選為皇城門值。營生得靠,他一個人倒也過得自在,但隻要念及爹娘,心裡便始終覺著冤憤。他隻聽娘說,他爹那年到瞭京城,便不知所終。

他曾問過許多回:“爹是不是還活著?”

“你爹是個實心人,那時節對我極疼惜呢。秀州那地方冬天濕寒,我這手腳又常冰涼涼的。隻要天稍冷些,你爹嫌湯婆子暖不遍,每晚都先鉆進被窩,用自己身子暖好瞭鋪蓋,才許我上床,整夜替我撮手捂腳。等我懷瞭你,他更是小心小意。我跨個門檻,他都要跑過來攙扶。你娘我活瞭這將近三十年,唯有嫁瞭你爹那大半年,才真算個人。你爹若還活著,便是跨刀山、鉆火海,也會來尋我們娘兒兩個。”

“爹是被人害瞭?”

“誰知道呢?怨隻怨我這百克命,身邊但凡有些好,都要克走……”

最後這句話,他娘最愛嘆念,卻總是隻敢說一半。崔秀知道下半句是說他,他娘最怕的是,連他也克走,每晚都在菩薩面前偷偷燒香禱告,寧願用自己的命換兒子平安。最後,她果真克走瞭自己。

崔秀卻不願信這命。自己的爹若仍在,娘就不會淪落到這田地,他們一傢三口也不會這般零落淒涼。成年後,崔秀便開始四處打問當年那樁懸案。那官司早已擱下,當年查辦這案的人也大都不在開封府瞭。他費瞭幾年時間,才算問出個大概。知道他爹失蹤那天,和兩個故友去金明池相會,那兩人都是營造行的名匠,一個黃岐,一個雲戴。那天,三人在船上起瞭爭執,扭打到一處。之後,各自憤然離去。他爹卻沒回到沈括那裡,就此不見瞭蹤影。

官府當時疑心是黃岐或雲戴做下的,卻查不出絲毫證據。這案子便一直懸在那裡。崔秀自己追查許多年,能找見的人全都找遍瞭,包括開封府衙吏、他爹回去時沿路的店傢,卻沒能尋出絲毫線頭。他怕驚動兇手,唯獨沒去問過黃岐和雲戴。但他越查越堅信官府的推斷,他爹當時離開京城多年,即便曾有過什麼仇人,仇怨也該淡釋瞭,至少不會仍仇到要害取他性命。此外,他爹一個大活人怎麼會平白不見?若沒死,為何不去尋自己妻兒?若死瞭,屍首也該被發覺,除非是被埋在瞭某處。

黃岐和雲戴都是營造師,若說埋屍藏跡,唯有他們最便利。隻要把屍首埋進地基,蓋上樓,誰還能發覺?崔秀曾想過找見那兩人,逼他們說出實情。然而再一想,這事毫無證據,又是殺人大罪,他們怎肯輕易招認?他思來想去,始終尋不到個好主意。時日一久,自己也疲瞭,漸漸丟開瞭這事。

後來,他成瞭傢、生瞭子,雖不算多富足,卻妻子嬌美,兒子聰健,一傢和和樂樂、親親暖暖。他心滿意足,除瞭盡職守好差,拿穩月錢,護好這個傢,其他再無所求。誰知去年,有天清早,他當完夜值回到傢,卻見妻兒都死在床邊,傢中櫃子箱籠盡都打開,裡頭銀錢衣物被洗劫一空。官府來勘查過後,斷定是兩三個賊鉆進房中偷盜,恐怕是被他妻子發覺,賊人為防她叫喊,情急之下勒死瞭他妻兒。

崔秀癡傻瞭大半年,不時想起他娘說的“百克命”。或許他們一傢真的註定瞭這命,無論如何也掙不脫。一旦信瞭這一條,他再沒有絲毫氣力去活,買瞭包鼠藥,灑進酒裡,灌瞭個大醉,昏睡過去。第二天,他卻好端端醒來,竟沒死。從地上找見包鼠藥的草紙,嘗瞭嘗上頭沾的粉末,才發覺,那鼠藥隻是白石灰。

他氣苦之極,獨自走到金明池,坐在他爹當年下船的岸邊,呆怔到深夜。他不會遊水,等四周無人時,便一步步向湖中走去。湖水漸漸沒過頭頂,他猛嗆瞭幾口,不由自主掙紮起來。正巧一隻遊船經過,船上有人發覺,將他救瞭上來。

連尋死都不許,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趴在那船板上失聲痛哭起來。那船主極熱心,不住拿些道理來勸他。可這世間哪有什麼道理解釋得瞭命?

他再沒氣力去尋死,更沒有心力去活,每日隻如活屍一般。他的上司可憐他,正巧有個輕省新差事,便派給瞭他,撥他去艮嶽宿院看守。

到瞭那裡,一眼看到黃岐和雲戴,他頓時驚住:我兩回尋死不成,莫非是老天有意阻攔,讓我報這父仇?他立即有瞭氣力,心想:不論是否老天安排,我都不能這麼輕易棄命。

他不再去費心尋思,那兩人究竟是誰害死瞭自己的爹。老天從來不講公道,惡者不懲,善者不護,隨意撥弄人、摧折人。我又何必講什麼公道?何況,這兩人活到如今,真沒做過惡事?他們風光一世,也活得盡夠瞭。我爹那般忠誠,卻落得生死不知、蹤影不見。我娘那般柔善,又落瞭個什麼下場?我妻那般賢淑,我兒更是那般幼小,能有什麼過錯,竟死得這般淒涼?這裡頭哪有半分公道?

他橫下瞭心,要殺那兩人。唯一顧慮的是,自己隻有一個人,那兩人身邊還有徒弟,就算自己殺得瞭一個,第二個恐怕再難得手。要殺得兩個一起殺,這是我的公道。

他想瞭幾天,才想到下毒,立即去另一處買瞭砒霜。他怕又碰上假藥,用舌尖嘗瞭嘗,並無味道,他立即質問那賣藥的。賣藥的說,砒霜原就沒有味道,除非拿水蒸後,才有股蒜臭氣。又問他買這砒霜做什麼,他直說:“殺人。”那賣藥的聽瞭,唬得面色大變,慌忙提起藥箱子逃走瞭。

他拿瞭那包砒霜回去,分瞭一些,倒在篾片上,拿到爐子上蒸瞭蒸,果然微微散出些蒜臭氣。他這才放瞭心。

隻是,先前那個難處仍不好處置。

黃岐和雲戴分別在各自小院中吃飯,飯食都由那個庖廚置辦,由他渾傢端送。極難尋機下藥,更難給兩下裡飯食中同時下藥。就算同時下得瞭藥,每一處,都是師徒兩個同吃,那兩個徒弟也難免賠上性命。

他仔細留意尋漏,鉆進廚房和那廚子攀話,瞧那廚婦送飯的次序,又尋各般由頭去黃岐和雲戴各自的小院,瞅裡頭的佈局路徑……越看越覺得難,再有智謀,恐怕都難做到同時毒死黃岐、雲戴兩人,又不傷及兩個徒弟。

他氣餒之極,卻絕不肯放手,自己如今活著,便是為做成這樁事。每天每夜,他都在苦思這個難題,卻始終尋不出一個好法子。轉眼間,一個月過去,明天艮嶽圖稿上呈官傢,黃岐和雲戴便要各自回去瞭。

昨天晚上,崔秀回到傢,傢中到處灰塵,一片空冷。他疲乏之極,飯都沒吃便躺倒在床上,可哪裡睡得著?隻剩最後一天,再不下手,便永難讓那兩人湊到一處瞭。他煩躁之極,不住用拳頭捶打床板,咚咚咚,擂鼓一般。

忽然間,他想到一樁舊事:兒子剛出生沒幾天,正當炎夏,天氣極熱悶,妻子在給兒子喂奶,喚他打些水來,倒在大木盆裡給兒子洗澡。他忙拿瞭一個小銅盆去舀水,想少跑兩回,便將水舀滿,結果漾瞭一路。妻子見瞭笑他:“人一貪心便犯笨,舀那麼滿,哪有不漾出來的?”

憶起妻子這句話,他猛然坐瞭起來:果真是人一貪心便犯笨,我又不是諸葛調兵佈陣,何必求什麼盡善之策?老天殺人,哪裡講過善不善、辜不辜?我爹、我娘、我妻、我兒,哪個是有罪該死的?我殺黃岐、雲戴,連帶上那兩個徒弟,又算得瞭什麼?他豁然開朗,再無疑慮,沉下心來,謀劃該如何下藥。

想瞭半夜,前後都盤算清楚後,他才安心睡去,睡得極沉,直到日頭高照,才醒來。今天傍晚才輪值,還早,他無事可做,便出門一路來到汴河灣,走進梢二娘茶鋪要瞭一碗雜辣羹。

他頭一次來汴河灣,還是七歲那年,也是清明這天。那天有個客官約朋友到東郊賞春,請他娘去陪酒侍歡。他娘念著兒子極少出去玩耍,便帶瞭他一起去。到瞭這汴河灣,那客官見到他,自然不樂意。他娘隻好把他寄放在這間茶鋪裡,又給瞭他十幾文錢。那時這茶鋪的店主是個老漢,卻也賣雜辣羹。那是他頭一回吃,吃得一頭大汗,香爽無比。喝瞭個凈光後,他又買瞭一包韻薑糖,在汴河灣四處走耍,走累瞭,就靠坐在這茶鋪後的柳樹下,瞧河上的船,瞧著瞧著便睡著瞭,直到傍晚被他娘喚醒。

今天這碗羹吃起來卻十分寡淡,他隻吃瞭半碗便丟下,走到茶鋪後頭河岸邊。當年那棵柳樹已成老柳,極龍鐘古茂。他靠著樹坐下來,恍然又回到兒時。隻是,當時雖然被獨自丟下,卻又有錢又有吃食,也不擔心娘回不來,快活得很。而今天,獨坐在這裡,像是被這世間遺棄瞭一般,若是睡著,再沒有人來喚醒自己。

他心裡一陣悲寒,再坐不住,爬起身回到街頭。廂廳門前許多人圍著一個書攤,聽那攤主講說哲宗年間舊事。他爹的命,便是因哲宗登基而變,因此崔秀對哲宗皇帝格外留意。他聽瞭一陣,見那書攤上有一摞舊書,是哲宗元祐年間的舊邸報,便蹲下來翻,無意中翻到其中一頁,看到上頭一行字,他頓時驚住……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