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秘閣

弈棋佈置,務守綱格。

——《棋經》

張用和劉、楊兩個殿頭官坐著那輛廂車來到皇城。

車停在瞭東華門外,三人下瞭車,來到左邊側門,兩個殿頭官向禁衛出示腰牌,隻說禁中有修繕事宜宣召張用。張用之前便來過數回,禁衛也認得,沒有多言,便點頭放他進入。進瞭門,迎面一座巍然門樓,是左承天祥符門,門內一條寬闊大道,直貫東西,將皇城分為南北二區。北面是後宮,南面是禦殿及三省、樞密等諸司,兩邊皆以丹粉高墻屏障,禁中買賣物貨均在東華門外,因此大道兩側紫衣內侍往來不斷。

三人沿著路邊紅墻行瞭一段,左側出現一座黑漆朱額大門,是左銀臺門,門口也有禁衛把守。楊殿頭朝那幾個禁衛隻略揚瞭揚手,便引著劉鶴和張用走瞭進去。裡頭一條南北直道,青石鋪地,兩邊仍是丹粉高墻,不見一個人影,頓時顯得空寂肅然。三人沿著路右側向南行去,腳步聲異常響。這裡張用來的次數最多,知道右邊朱墻內分成南北兩院,北邊是銀臺司,南邊則是秘閣。

秘閣的院門在正南邊,沿著直道走到底,再右拐。門口立著四個佩刀禁衛,楊殿頭這回徑直走瞭進去,張用和劉鶴跟在他身後,裡頭一個四方庭院,正面是高大廳堂,兩邊各一排廂房。庭中種瞭兩棵古柏,碧葉正鮮。四下裡十分寧靜,滿院古雅沉寂。一個綠錦官袍、黑紗幞頭的官員迎瞭出來,張用知道是秘閣監。楊殿頭不等他開口,輕聲說瞭句:“樓上閣子轉輪有些澀瞭,我喚瞭張作頭去查看查看,沒有其他事。黃大人隻管去忙公事,不必相陪。”那位秘閣監點瞭點頭,拱手一揖:“楊殿頭請自便。”

楊殿頭引著張用、劉鶴穿過前廳,沿著中庭側廊走向後院,沿途兩邊都是書庫。自太宗皇帝登基以來,廣收天下圖書、字畫、文物,收藏於昭文館、集賢院、史館中。後因圖書典籍過多,三館已不夠用,又精選典籍文物珍品,藏於秘閣。這些書庫雖都上瞭鎖,仍散出一陣陣書墨幽古之氣。

後院用墻隔開,開瞭一道黑漆木門,門口又有兩個佩刀禁衛看守,見到楊殿頭,兩人一起躬身低首。楊殿頭視若不見,大步走瞭進去。張用和劉鶴並肩跟上,進瞭那門,迎頭便見秘閣藏書樓赫然矗立於院子正北,內諸司房舍中,此樓最宏壯。

這樓五年前才翻修,由樓癡李度督造,彩畫則是史大雅、何飛龍、典如磋等名匠合力繪就,型格宏峻,彩繪精雅。張用走到樓門前,抬頭望向門額,中間是太宗禦賜飛白書“秘閣”二字,左右兩側則各繪一條青龍,何飛龍當年漏畫的龍睛早已由史大雅補上。那兩條龍怒瞪著張用,張用瞪瞭回去,心裡暗罵:你個有眼無珠、虛張聲勢的醜長蟲。

楊殿頭見到,有些納悶。張用朝他擠瞭擠眼,做瞭個怪相。楊殿頭不知該如何應對,移開眼,抬手說瞭聲“請”,隨即引著張用、劉鶴邁過高檻,進到樓廳中。樓廳中間一根直徑一丈的朱漆圓柱,兩邊各有四排黑漆書案,十來個文吏分別坐在案邊,各執毛筆,在書冊上記寫。後面靠墻立著一大排黑漆木櫃,幾個文吏在架子前整理書冊簿記。樓廳兩側各有四扇門,都是書庫,全都鎖著。

門後靠墻則各有一道木梯,通向二樓。楊殿頭朝左案邊一個年輕瘦文吏喚瞭聲“樓上開門”。那個文吏忙站起身,快步過來,朝楊殿頭躬身一禮,而後從樓梯旁一個小銅架上取過一支雕花細銅管和一根發燭,急忙上瞭左邊的樓梯,腰間一串鑰匙不住碰響。楊殿頭引著張用、劉鶴一起上到二樓,眼前頓時豁朗,一帶欄桿,一道長廊,憑欄而望,幾十座皇城大殿盡在眼前,長天闊碧,殿宇耀金。

那個文吏從腰間選出一把鑰匙,打開瞭二樓正門,而後躬身侍立門側。三人進瞭門,廳內十分闊敞,左右兩邊整齊擺瞭兩排黑漆桌凳,桌上皆有文房四寶和銅燭臺,是供文吏抄錄典籍。正中靠裡墻有一間正方秘庫,無窗,隻有一道雲紋銅門,一把雕龍大銅鎖鎖著。

那個文吏走到門後一隻黑漆櫃子邊,上頭有幾支銅燭臺。他拔開將才拿的細銅管的蓋子,將發燭伸進去,裡頭藏有火種,迅即燃著發燭,點亮瞭一支蠟燭,而後躬身將燭臺遞瞭過來,張用順手接過。楊殿頭則從懷裡掏出一把銅鑰匙,那鑰匙用青綠彩絡細繩掛在脖頸上。他沒有取下鑰匙,隻微彎下腰,將鑰匙插進銅鎖,打開鎖頭,拉開瞭銅門,隨後又說瞭聲“請”,三人一起走進那秘庫。

庫中十分幽暗,中間立著一根巨大圓柱,是秘櫃,柱上用銅條分隔出一列列方格暗屜,都掛著雕龍小銅鎖,裡頭藏放珍本古籍字畫,周圍墻壁及天花都用銅皮包瞭一層。地上木板也與別處不同,中間是一個大圓盤,環繞著圓櫃。楊殿頭往左邊走去,腳底下的圓盤隨之轉動起來。

這是張用所作。秘閣翻修時,張用被召來制作秘藏書櫃。張用頑興忽生,想出這轉盤之法:立一根圓軸,貫穿兩層樓,在地面和樓頂做兩個轉樞,圓櫃懸空固定於轉軸,圓盤中央則與轉軸以齒咬合。這樣,人行轉盤上,腳帶動轉盤,轉軸與圓櫃也隨之轉動,轉向卻正相反,尋找圖籍時便能省一些力。

楊殿頭在前,三人踩著轉盤走向左邊。張用聞到這秘庫的陰悶氣息中隱隱有股臭味。楊殿頭走到墻角,停住腳,指瞭指角上:“便是這物事。原先在櫃子頂上,我取下來,藏到瞭這墻角。”

張用將燭臺照向墻角,見一個羊皮袋子擱在角落,袋口用皮繩紮著,臭氣便是從那裡頭散出來的。他將燭臺交給劉鶴,彎下身子解開皮繩,打開瞭袋子口,一股惡臭頓時濃熏出來,屎臭混著尿騷。兩個殿頭官忙用衣袖捂住瞭鼻子,張用卻毫不在乎,將那袋口朝向燭光,探頭望裡仔細瞧去:“是人屎。底下屎棒子粗些、黏些,越往後屎越少,也越幹,最上頭比羊糞還小。”

“什麼人竟敢把這醃臢物丟在秘庫裡頭?可是,這秘庫鑰匙隻由我一人保管,取放圖籍也隻有我一人進出,他人絕不許靠近。這物事如何能放進來?放在這裡做什麼?”

張用蹲在那屎袋邊,笑著想瞭想,抬頭問:“這庫裡所藏,最貴重的是什麼?”

“最貴重自然是歷代書畫珍品,王羲之、王獻之、顏真卿、歐陽詢、柳公權、懷素等人書作,以及顧愷之、吳道子、韓幹、薛稷、戴崧等人畫作。幾代官傢遍天下搜尋,一百來年,也才收到百來幅,每一幅都是無價寶。不過昨天,我將這庫裡的秘櫃一個一個全都打開,仔細查看瞭一道,並沒有丟失一件。”

“《守令圖》呢?”

“張作頭為何屢屢問起《守令圖》?”

“你先說,《守令圖》可在?”

“我也查看過瞭,都在。”

“真的?”

“這個我絕不敢大意。”

“現在能不能再瞧瞧《守令圖》是否仍在?”

“這……”

“沒帶鑰匙?這些秘櫃的鑰匙又是如何保管的?”

“秘櫃鑰匙由另一個殿頭官保管,每把鑰匙掛一個木牌,寫有圖籍名字。官傢要看哪樣圖籍,我得瞭旨意,才能去那殿頭官處領取相應鑰匙,再來秘閣開門尋取。”

“《守令圖》的鑰匙如今在哪個殿頭官那裡?”

“沒有,在我這裡。這幾個月,東南軍情緊急,西夏也不安寧,官傢時常要取地圖召集樞密院商討軍情,鑰匙便一直留在我這裡。”

“帶在身上?”

“嗯,始終貼身藏著,不敢放在別處。”

“那就打開那櫃子,再查驗查驗?”

“這恐怕……張作頭,你為何對《守令圖》如此執著?這醃臢物事和《守令圖》有關?”

“眼下我下不得任何定論,先瞧瞧《守令圖》再看。”

楊殿頭仍猶豫難定,劉鶴在一旁說:“這事太蹊蹺,若真是有人進到這庫裡,將這物事丟在這裡,往後不知還要做出些什麼祟事禍害來。張作頭又不是要看圖,隻是瞧瞧那些圖是否仍在。”

楊殿頭這才解開衣襟,掀起汗衫,汗衫裡頭縫瞭一個小袋,他從那袋裡掏出一個錦袋,錦袋上拴著一根白絲細繩,又系在腰帶上。他解開細繩,從錦袋裡摸出一把銅鑰匙,鑰匙上用銅環掛著個黑漆描金的小木牌,上面雕著隸書“守令圖”三字。三人繞著轉盤向裡又走瞭半截,停在一個秘櫃前頭。

劉鶴舉燭照著,張用見那櫃腰上鑲著塊木牌,上寫柳體“守令圖”三字。楊殿頭用鑰匙打開銅鎖,擱到櫃子邊的木隔板上,而後拉開瞭櫃門。櫃子高有一丈多,裡面分瞭一個縱長格,五層方格,縱長格裡立著一軸長卷。方格中每層放瞭四卷圖軸,隻有中間一層少一卷,但多瞭一本書冊。

楊殿頭指著裡頭說:“《守令圖》一共二十幅,全國總圖一幅,各路分圖十九幅,另有一本圖錄註記,都在……”

張用擠開楊殿頭,伸出手將那軸長卷抱瞭出來。不管楊殿頭拉拽阻止,解開繩扣,將卷軸橫放到地板上,用手一撥,畫幅隨即展開。這圖高有一丈二,畫軸滾到墻根,也隻展開瞭三分之一。張用又從劉鶴手中要過燭臺,照著地圖,俯身望去。初一瞧,這圖面貌和朱克柔那幅全然不同,然而,他盯著褒斜道那一帶仔細一看,方位、地形、距離盡都相同,再看圖上其他地方,精細準確程度也都幾乎一樣。

張用不由得笑起來:朱克柔所用那幅地圖果然正是《守令圖》。

胡小喜看到自傢那間小鋪子,才發覺自己竟回到傢瞭。

他查問到封丘門外那傢客店,阿翠竟和江四藏身在那裡。寒食頭兩天,江四出去後再未回去。第二天他的屍首倒在封丘門外護城河邊,裱畫匠麻羅竟尋到客店,自稱是阿翠哥哥,兩人一起離開。

胡小喜心裡翻攪不已,自己白滾熱瞭一場,原來根本不知阿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她為何會與江四、麻羅攪到一處,又為何獨自回到銀器章傢?他昏昏怔怔一路邊走邊想,但這事太過繚亂,哪裡想得明白。不知不覺間,走到傢門口,才猛然醒來,如同做瞭場亂夢。人雖然醒瞭,心裡卻悶沉沉地泛澀。

他娘正在鋪子裡掃地,一見他,忙撂下掃帚,趕過來問:“這一夜,你都去哪裡瞭?大半夜鬼都歇瞭,你辦啥公差?”

“真的是查案子去瞭。”胡小喜見娘臉上竟帶著喜色,有些納悶。

“你也隻好誆誆我,幸好你爹當夜值還沒回來,不然又是一場拷問。我的兒,眼見著你是要成傢立業的人瞭,行事也該穩重些,再莫要這般浮東浪西的。等一會兒周嫂和劉嫂就要來瞭,和你爹再商議商議,便要寫帖兒、上門瞭。”

“上啥門?”

“娘不是跟你講瞭?跟你說話,全沒入耳。我和你爹相中瞭一個女孩兒,是固子門外制賣棋子棋盤、牌骰子的曾傢的女兒,今年十七歲,粉圓的臉兒,模樣嬌嬌秀秀的,性情也和順,一瞧就有幾分福相。又在上戶人傢閨房裡做貼身使女,經見過世面,知禮知節的,配你是足足有餘。我和你爹打算把這門親事定下來。”

“啊!?”胡小喜瞪大瞭眼,“這麼大的事,你們都不問問我!”

“哪裡沒問?你這兩天失張失致的,魂兒被大風刮走瞭一般,也不知在鬼想些啥。昨天我還問你,覺著如何,你嗯嗯嗯地直點頭。”

“我沒聽清!我哪裡知道你說的是親事?”

“沒聽清,你亂點啥頭?再說,這婚姻大事,從來都是父母做主。我做娘的敢不經心?從去年起,選瞭七八十傢,才選定這一個,聘禮錢都得二百貫……”

胡小喜心裡亂得像沸瞭湯鍋一般,昏瞭半晌,才從心底裡吐出一句話:“我得去問問她!”

“問誰?”

他轉身便走,一路奔向銀器章傢。到那條巷子時,他已經累得抬不動腿,見巷口有間茶肆,便走過去,一屁股坐到臨街的凳子上,弓著背不住喘氣。店傢來問他吃什麼茶,他答不上話,連連擺瞭擺手。歇息瞭好一陣,才算順過氣,剛起身,卻見一個老者走出巷子,一對尖耳朵極搶眼,是胡老鴞。

胡小喜忽然醒瞭過來,心裡想,若是這般直直去問,阿翠定然不會承認,不能急,莫要慌。這個胡老鴞天天盯著銀器章傢,應該會瞅見些東西。

他走過去叫住瞭胡老鴞,胡老鴞一眼便認出瞭他,神色微有些慌怯。

“胡老伯,推官大人命我再來向你查問查問。”

“查問啥?”

“你真的沒瞧見銀器章傢有什麼異常?”

“上回不是說瞭?那傢人連主帶仆,那天忽然全都走瞭,除瞭那個使女,一個都再沒回來。其他的,老朽再不知情。”

“你可見過一個裱畫匠,三十左右年紀,頭發卻有些花白?”

“裱畫匠?似乎見過,進出過幾回。”

“最後一回見,是什麼時候?”

“大約是正月。過節前,銀器章四處誇口買到一幅懷素的真跡,讓那裱畫匠裱好送瞭過來。”

“你有沒有見到他和那個使女阿翠說話?”

“有兩回是那使女送他出來的。”

“兩人神情瞧著如何?”

“那個阿翠,但凡見著年輕些的男子,便使嬌耍媚……”胡老鴞說著,瞅瞭一眼胡小喜,眼裡露出嘲意。胡小喜心裡一刺,忍著沒有發作,繼續聽他說。

“她和那裱畫的也是這般,麻哥哥、麻哥哥地叫,聽著老朽脊梁發麻。”

“還有泥爐匠,你見過沒有?”

“見過,二月初,他傢喚瞭個泥爐匠去重新泥過爐灶。”

“這泥爐匠和阿翠有沒有什麼?”

“這倒沒見過。不過,那泥爐匠做完瞭活兒後,沒過幾天又來瞭,裝作尋活兒,來回走過幾道。”

“阿翠那天回來後,有沒有人來尋過她?”

“有。”

“什麼人?”胡小喜一驚。

“你。”

“除瞭我!”

“再沒人瞭。門整日都關著。”

寧孔雀租瞭那轎夫的轎子,讓他把自己送到瞭三井巷。

到瞭那裡,她下瞭轎子,多付瞭些轎錢,謝過那轎夫,而後站到那巷口朝裡張望。巷子不深,裡頭大約有二十來戶人傢。那轎夫說寒食前一天,她姐姐寧妝花到應天府下船後,有人用轎子接到瞭這三井巷。若是真的,這巷子裡自然有人瞧見。她立在巷口等瞭片刻,見有個中年婦人拎著個包袱走瞭出來。她忙上前問詢。

那婦人聽瞭,瞅著她反過來問道:“你和那寧傢娘子是姐妹?”

“是,我是她妹妹。”

“怪道瞧著面善。你傢姐姐扶著靈柩已經平安到汴京瞭吧?你是來拜謝史大郎的?”

“史大郎?”

“你傢姐姐沒跟你講?虧得史大郎一力幫扶,若不然你傢姐夫死在路上都沒人知曉。”

“我隻聽丫頭說瞭兩句,那丫頭又說不清,所以才趕過來問問詳情。嫂嫂,我姐夫究竟遇瞭什麼事?”

“那天,你姐夫經過這巷口,忽然犯瞭急癥,倒在地下,不住抽搐。路過的人都不敢理會,正巧史大郎出來,見到後,叫人將你姐夫抬到自己傢裡,又趕忙去請大夫來看治。等大夫趕來時,已經遲瞭。那大夫說恐怕是吃滾燙飯食,又飲瞭冷酒,激得腸胃痙攣。幸而,你姐夫死前,史大郎問到瞭你姐姐的名姓,他忙托瞭一個正好去汴京的朋友,捎急信,喚瞭你姐姐來。又雇瞭轎子,候在河邊,將你姐姐接到這裡。你姐姐見瞭丈夫屍首,哭得昏瞭幾回,哪裡還能料理其他事。又是史大郎幫著買瞭棺木,裝殮好,雇覓瞭船隻,將你姐姐送上瞭船。”

“嫂嫂,這史相公傢是哪個門?”

“左邊那第三傢。不過,你不必去瞭。史大郎一直沒有子嗣,行瞭幾年善,總算得瞭個兒子。今年整一歲,他們夫妻抱著孩兒,去泰山燒香還願去瞭。”

寧孔雀聽瞭,心裡頓時空落落,不知道下一步該去哪裡。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