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夷

夷者,傷也。日入於地中,明傷而昏暗也,故為明夷。

——程頤《伊川易傳》

杜恩在桃花宴上見到莫甘,也是猛驚瞭一跳。

他以為自己看花瞭眼,再仔細一瞧,那人神色間雖少瞭浪蕩氣,樣貌也初現老態,但的確是當年那個“莫褲子”。及至看著莫褲子走向莫咸,叫瞭聲“哥哥”,杜恩再無可疑,心裡不住驚問,他為何還活著?

杜恩與莫褲子相識已有二十多年,那時莫褲子是陽驛鄉有名的“莫千畝”傢的幼子,而杜恩傢原先則隻是個四等戶,傢中隻有三十多畝地。那年起瞭洪災,將他傢的房舍田地盡都淹沒,父母妻子都被沖走,隻剩他和一個幼子。杜恩等大雨稍停,獨自撐瞭塊門板,四處尋找父母妻子,最終隻尋見父母屍首,妻子則不知所終。杜恩自幼孝順,不忍拋舍父母遺體,更兼獨自一人,難養活才一歲多的幼子,便抱著幼子趕到寧陵縣,給幼子胸前插瞭根草棍,跪在路邊,乞求賣兒葬父母。

莫褲子那天正巧路過,因同在一鄉,隱約有些認得他,便停住腳,問瞭緣由,隨即笑著說:“你這孝心雖好,慈心卻差。自傢孩兒讓別傢去養,哪裡有親生的好?少不得受苦受虐。你不過是要一副棺槨,我舍給你。”

“多謝小員外。隻是——安葬父母,做兒的得靠自傢氣力,若白用瞭小員外的錢,這孝便不是真孝瞭。”

“你賣兒便是真孝瞭?”

“小人是實在沒法子,畢竟這孩兒是我親骨血,賣瞭他,也算他在祖父母跟前盡瞭小小一片孝心。”

“你這不是孝,是呆。這麼吧,我也不白舍給你,算是借給你。等洪水退瞭,你傢的田仍在那裡,你再慢慢還我。”

“可那洪水不知何時才能退,就算退瞭,我傢那些田地,不知還能不能耕種。小人生來隻會耕地,做不來其他營生。借瞭員外的錢,不知道如何歸還。”

“嗐!說你呆,你真是呆!不過人都說,若欲成得事,除非三分呆。你這呆氣何止三分?你是個囫囫圇圇十足呆。這麼吧,咱們做筆買賣,我就把你當塊呆田,預買你三分收成。往後你得一石,我收三鬥。十年八年,總能收回這一副棺槨錢。再多的,便算作利錢。你活一年,我便收一年。如何?”

“這……成。不過小人聽得有句俗話——言語過耳忘,墨字百年新。小員外若真願幫小人,就立個字據。”

莫褲子當真帶著他,到街口一傢相識的錦帛鋪,請那店主作保,兩人寫定契書,一人收藏瞭一份。隨即,莫褲子又去棺槨鋪,出瞭八貫錢,替他買瞭一副棺槨,雇瞭輛太平車,去鄉裡水邊找見他父母屍首。沒有墓地,莫褲子將他父母屍首運到自傢墓地,找瞭兩個莊客,在那墓地邊上尋瞭塊空地,安埋好。

他們父子沒有安身之地,莫褲子便讓他們暫住到自己傢中,供衣供食,並讓傢中雇的乳娘,幫著照料他的幼子。

過瞭幾個月,大水果然退去,杜恩傢的田地也露瞭出來。莫褲子又拿出二十多貫錢,替他將那幾間被沖毀的草舍翻蓋成瓦房,借瞭頭牛和一些農具給他。

杜恩一向不願輸瞭志氣,感念之餘,始終極不自在。因而,他口上從不道謝,心裡一直暗暗發誓,一定要加倍償報莫褲子。由於憋瞭這股氣,他耕作時,比以往越加賣力。一人一牛,原本隻能耕二十畝地,他卻硬生生獨自將那三十多畝地全都耕瞭出來,每天累得骨頭都要酸裂。好在幼子一直寄養在莫褲子傢,不必分心照管。

那年除去賦稅,他總共收瞭四十多石糧。他自傢隻留瞭十來石,剩餘三十石全都挑到瞭莫褲子傢。莫褲子笑著推辭:“咱們定好的,我收三分,這都有七八分瞭。”

“小員外一定收下。這三十石糧,隻將將夠棺槨錢和蓋房錢。牛錢、農具錢、養孩兒的錢,都還缺著。”

莫褲子隻得笑著接下,隨即卻替他謀到一樁好事。縣裡有許多學田,佃給人隻收三分租,又沒有田稅,因此,人人都爭這佃權。莫褲子和縣衙的管事相熟,拿到一百多畝學田,他將這些田全都讓給杜恩。杜恩從前哪裡敢想這等生利好事?一聽便連聲推拒。莫褲子卻強說瞭一番,那衙前管事在一旁更是笑罵起來,杜恩這才猶猶豫豫地畫瞭押。莫褲子又四處尋佃客,替他將這些田轉佃瞭出去,一年一畝能得二分租。連指頭都不需動,一年便白得五十多石糧。

秋收後,杜恩瞧著那些佃客將糧一挑挑送上自傢門,又驚又喜,更有些忐忑難安。他忙要將這些糧全都馱去給莫褲子,莫褲子卻已先上門來,笑著說:“說定的,便不許亂改,往後我隻收三分利。”

他忙說:“不成。牛錢十石糧,那些農具又是十石,小人兒子養在小員外傢,一年還得十石。更莫說這些糧,全是小員外賞的福分,小人哪裡敢獨個兒吞下?”他強行將那五十多石糧全都搬去給瞭莫褲子,前債才算瞭結。這時兒子已經能走能跳,他順便把兒子也接瞭回來,自傢心裡才終於寬適瞭些。

到瞭次年,他開始猶豫起來,不知是該照約好的三分給莫褲子,還是再多給些。猶豫再三,裝瞭四成送瞭過去。莫褲子略微一算,見又多給瞭一成,頓時惱瞭起來,強逼著他將多的搬運回去。他想:這樣說明白也好,時日還長,債已還清,往後便都是多的回報。

誰知莫褲子竟又替他攬來三百多畝學田的佃權,這樣一來,隻分三成似乎又嫌少瞭些。他心裡又不自在起來,可推掉又舍不得,隻得暗暗想,往後設法多回報。

這近五百畝學田轉佃之利,一年將近二百石糧。杜恩父子兩個一年吃用,二十石已足。他再不必親自耕種,便將傢中那三十多畝地全都佃瞭出去。秋後分成時,莫褲子仍堅執隻收三成,杜恩便盈餘瞭一百五十石,他存儲瞭一些備荒糧,其餘的賣成錢,尋買瞭一百多畝田,頓時升到瞭三等上戶。

以力掙錢,越掙越寒;以錢生錢,越生越歡。自此以後,他傢境越來越寬裕,三五年間,便由三等戶升到一等戶。花瞭三百貫錢,續娶瞭一房富傢嬌妻。房舍院落也新擴翻造瞭一番,大房大院,粉壁烏門,好不氣派。鄉人們再也不敢喚他名字,開始稱他杜員外。

這時,莫褲子便令他越來越不自在。他一直在莫褲子面前自稱小人,莫褲子也一直坦然受之。如今他也成瞭別人口中的員外,兩人再見面,他雖照舊稱莫褲子“小員外”,卻再也不肯自稱“小人”,可又不好改口稱“我”,更不好如那等雅士們自稱“在下”或“鄙人”,因而,言談間極其別扭。

另外,每年收成,莫褲子仍分三成。如今杜恩一年至少收五百貫租子,三成便是一百五十貫,當年那等棺槨能買二百副。然而,他卻隻能照舊把錢裝袋,讓莊客推瞭個獨輪車,自傢騎頭驢子,將利錢送去給莫褲子。

莫褲子見瞭,忙笑著說:“這利錢再收下去,似乎有些羞人瞭。咱們那約書該扯掉瞭。”杜恩卻立即板起臉說:“既然約好,便得守住。若不然,無德無信,不成瞭小人?”說完之後,他悔恨萬分,尤其“小人”二字,他已回避瞭兩三年,這時脫口說出,如同重重自刺瞭一針。然而,他面上卻絲毫不能流露。莫褲子見他說得堅重,隻得笑著收下那三大袋錢。

回去路上,杜恩恨得拿鞭子連抽胯下的驢子屁股,那驢子拗性起來,怪叫著險些將他顛下去。他越發惱恨,身邊有那莊客瞧著,不好再發作,隻能暗暗盼著莫褲子能再推拒一回,到那時,萬萬再不可這般強嘴。

然而,那兩年莫褲子已經開始爛蕩傢業。杜恩耳聽著他那些敗傢行徑,心裡越發怕瞭。尤其聽到莫褲子將傢中最後二百多畝地也賭盡後,他再坐不住,猛然想起縣裡有個惡徒專替人殺仇傢。他猶豫再三,揣瞭兩錠五十兩銀子,去解庫裡買瞭一領舊道袍、一頂舊道冠,半路上躲在僻靜麥地裡穿戴起來,扮作一個道士,抓瞭把泥土將臉抹臟。到瞭縣裡,怕仍被人認出來,又從街頭行腳賣藥膏的人那裡買瞭兩貼膏藥貼在臉上。這才去一間茶肆尋見瞭那惡徒,特意啞著嗓子,小心向那惡徒詢問。那惡徒聽說要殺的是莫褲子,立即說:“那是豪傢子弟,得三百兩銀子。”杜恩一聽,立即心疼起來,可再一想,莫褲子那利錢瞭瞭無期,四年便是三百兩銀子。於是隻得匆匆趕回去,半路上換回原先衣著,抹凈瞭臉,回到傢中取瞭銀子,出來途中又扮成臟病道士,走瞭十幾裡地趕到縣裡。

到那裡時,天已黑瞭,那惡徒已不在茶肆中。尋瞭半晌,才見那惡徒和人在酒樓裡吃酒,杜恩隻能躲在暗處等。直等到深夜,惡徒才吃罷出來,醉得搖搖擺擺。杜恩偷偷跟著,等惡徒和朋友散開後,才追瞭上去喚住。惡徒認出瞭他,晃著腦袋說:“沒銀子,不動刀!”杜恩忙將惡徒拽到街邊僻靜處,將銀子袋遞瞭過去,惡徒抓過去掂瞭掂,大著舌頭說:“好,三天之內,替你做成。”“你記不記得要殺誰?”惡徒大聲嚷起來:“莫褲子!”杜恩緊忙喚止住,小聲問:“你若做不成,這銀子……”惡徒陡然怒喝起來:“我孟大刀,汴京城裡舔血,應天府中割卵,你去這京東路上打問打問,我哪回失過手?你若信不過,揣著你這些醃臢銀子,尋那些狗三雞四去!”隔墻的狗被驚得狂吠起來。杜恩不敢再問,孟大刀抓著銀袋轉身就走。杜恩怕人出來瞧見,隻得轉頭趕緊走瞭。

回去後,杜恩一直惴惴等著。兒子那時已經十歲,他讓兒子去莫褲子傢玩耍探看。兒子回來後,說莫褲子已經兩天沒見人瞭。他又等瞭幾天,莫傢竟發起喪來。他忙去吊問,莫褲子的兄長莫咸說弟弟乘船落瞭水,屍首都沒尋見。他不敢細問,暗暗猜想,一定是孟大刀做的。這才松瞭口氣,十年心病終於得解。

可哪裡知道,十八年後,莫褲子竟又活著現身。

莫褲子跟哥哥說完話,頭一個便向他走過來,叉起手笑著拜問:“杜老弟,多年不見,居然在這九豪宴上碰面瞭。”

杜恩極力掩住慌懼,忙也抬手還禮:“不知莫……莫大哥這些年去瞭哪裡?”

“哈哈,不過是閑遊亂走瞭一場。”

杜恩勉強賠笑,正在尷尬,莫褲子又去拜問其他人。杜恩站在那裡,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面頰僵笑,半晌都回轉不過來。眾人都致禮問訊後,王豪竟說莫褲子是新知縣幕客,掌管田籍勘量。杜恩聽瞭,越發驚詫,卻盡力壓住,忙斟瞭酒去敬莫褲子。飲過兩盞後,莫褲子悄聲說:“杜老弟當年說的那句話,我牢牢記著。這些年,全仗那句話,才走得平、行得安,沒有遭人陷害。”

杜恩猛又一慌:“哦?哪句話?”

“言語過耳忘,墨字百年新。”莫褲子用手指瞭指懷間,“當年那契書我一直小心保管著呢。”

杜恩猛地一顫,手中的酒盞險些跌落。莫褲子卻笑著轉身,和其他人對飲去瞭。杜恩驚望著莫褲子那鬢邊霜發,心裡一陣陣發寒。如今他已有五十七頃地,三成租糧,將近兩千貫錢。莫褲子又有瞭知縣依仗,此後勒啃起來,哪裡躲得過?

眼看著莫褲子與那些豪富、妓女歡飲笑談,杜恩卻如同坐在熱油鍋裡被澆冰水一般。他沒想到的是,過瞭正午,莫褲子去院角茅廁,許久都不見回來。半晌,王豪的管傢老孫從茅廁那邊急急過來,湊近王豪,低聲說瞭句話。王豪聽瞭,頓時變色,立即讓老孫帶著那些妓女和仆人去瞭前邊,而後才沉聲說:“莫老弟死瞭。”

杜恩先不敢信,王豪帶瞭他們幾個一起走到角上那茅廁裡,杜恩探頭一瞧,莫褲子果然側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看不到臉,但脖頸上露出一道紅印,一瞧便是被繩索緊勒過。王豪湊近那身子,小心伸手,探瞭探鼻息,又摸瞭摸脈,而後起身,回頭黯然搖瞭搖頭。

杜恩像是自己頸子也被勒住,這時才忽而松開,心裡不由得連聲喚:“老天,老天,老天……”

其他人則都驚怔在那裡,說不出話來。王豪輕擺瞭擺手,引著眾人一起回到那池子邊,莫褲子的兄長莫咸仍醉趴在桌邊未醒。眾人坐下來,低聲商議瞭一陣,商定瞭那遮掩的法子,等莫咸醒來後,求得他贊同,便一起將那事瞞瞭過去。

僥幸逃過一難,杜恩一連幾天都後怕不已。他不知是誰殺瞭莫褲子,但想來以莫褲子當年那等行徑,自然是與人結瞭仇。不論此人是誰,杜恩心中都感念之極。

然而,過瞭不久,王豪染病身亡。杜恩前去吊孝,在靈棚內拜過王豪靈位,走到王小槐面前,想去勸慰兩句。沒想到王小槐湊近他,小聲說:“莫褲子的屍首埋在那塊界石下頭,那張契書揣在他懷裡,那可是殺人罪證。”說罷,王小槐朝他偷偷一笑。他一聽,渾身一寒,王小槐卻已走開,臉上又回到哀苦模樣。杜恩驚怔半晌,才愕愕然離開,魂卻已被王小槐驚破。

實在受不得,天黑後,他叫瞭兩個信得過的老實莊客,扛著鐵鍬,一起趕往界石,想偷偷挖出莫褲子的屍首。可到瞭一瞧,界石邊竟已站瞭許多黑影,個個都拿著鍬鎬。他頓時慌起來,就著昏昏月光,仔細一瞧,裡頭幾個竟是那幾位豪富,各自帶瞭幾個莊客,恐怕也是來挖那屍首。其中姓裘的那個認出他,忙喚道:“杜兄也來瞭?你也是來護這界石?”

慌亂之下,他隻能含糊點頭。姓裘的說:“看來咱們想到一處瞭。出瞭莫褲子那兇事,再不能輕易動這界石,褶子田恐怕是保不住瞭,卻總比惹上命案官司好。我剛剛和他們幾個商議,咱們就在這界石邊搭個棚子,各傢出兩個莊客,輪流在這裡守著。杜兄覺著如何?”

杜恩最怕的便是這幾人來搬動界石,這時哪裡再顧得上褶子田,忙點頭答應。當晚他們便各自留下一個莊客守著,第二天,在那界石邊搭瞭個棚子,各傢晝夜差莊客來一起守著。守瞭半年多,杜恩心中始終難安,那幾傢也是如此。大傢又聚到一處,姓裘的提議不如除掉王小槐,日後才得安寧。杜恩雖有些猶豫,卻也點頭贊同。於是大傢一起出錢,姓裘的尋瞭人,正月十五去汴京殺瞭王小槐。

誰知王小槐接著便鬧起還魂鬼祟,杜恩院裡清早落瞭許多栗子。杜恩原本就惶惶難安,這時便越發慌懼。他聽說皇閣村請瞭相絕陸青來驅祟,忙也趕瞭過去。

陸青見到他,凝視瞭許久,目光似憐似嘆,隨後說:“明夷之卦,光隱地中。外難內憂,情抑志屈。患裡引患,暗中增暗……”他聽著,句句都像是瞧透瞭自傢心思,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及至聽到陸青教他那句話,更是冒出一身虛汗:

“恩恩從來重難承,怨怨自古易相生。”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