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歸妹

歸妹,女之方盛者也。

凡物之有敝者,必自其方盛而慮之;迨其衰,則無及矣。

——蘇軾《東坡易傳》

段孔目站在府衙外,展開焦屍手中攥的絹帶一看,頓時失色。

那絹帶有兩條,一短一長,都寫瞭字,卻都剪得隻剩一截。他先看的是短的那條,上頭留瞭七個字:鄧七案證人為王。

遞過絹條的那推級在一旁說:“長的這條,一個整字都沒有。短的這條,好歹還有半句話,瞧這話,鄧七案的證人似乎姓王?那焦屍如何知道的?他究竟是什麼人?難道是被人滅口?”

段孔目盯著那個“王”字,卻略松瞭口氣。他又拿過長的那條,上頭的字全都被剪去大半,不過他還是一眼認出瞭那個“田”,他心裡又一驚,頓時想起一個人——王豪的管傢孫田。他忙又細看,“田”字下頭似乎是個“與”,緊跟著那個字隻剩三短橫,難道是“王”?後頭還有個“勺”字,是“約”?才松的那口氣頓時又提緊瞭。兇手難道是老孫?

他一抬眼,見勾押王奇從僉廳走瞭出來,猛然想起那樁舊事,忙吩咐那推級:“你拿這條去問問那王勾押,他最善認字。”推級忙拿瞭長的那條絹帶,快步趕過去喚住王勾押。段孔目則站在這邊,遠遠盯著。王勾押看過那絹帶後,果然有些驚慌。他一眼瞧見,心裡頓時一沉,長絹帶上恐怕真是老孫和王勾押立的約書。他們立的什麼約?望著王勾押轉身離開,腳步有些慌急,他越發起疑,忙將差事交托給那推級,不由得跟瞭上去。

段孔目是去年才新升的孔目,一司吏人中,算是立到瞭頂上。他體格健拔,樣貌俊朗,今年隻有三十二歲。其他人不到四五十歲,哪裡能到這地步?他能升得如此快,固然是由於傢中廣有田產,又娶到瞭衙吏之長——都孔目之女;但他自傢行事之果敢,也是其他吏人遠遠不及。

他父親也是衙前老吏,任開拆官一職,掌管府中文書,於這吏職有些厭倦,期望兒子能讀書應舉。他也有此志向,又偏好刑律,便習學律學,投考明法科。大宋科考分三類,進士、明經及諸科。進士是正道,明經其次,諸科最下。諸科中明法科更受冷落。王安石變法後,首重實務,進士考試中加瞭律令大義,明法科也改作新科明法,比先前側重瞭許多,主考律令、《刑統》及斷案。由於朝廷嚴禁私印律書、私相授受,常人難得學到律學,他卻生在衙吏之傢,自小便慣習。

隻是,連考兩回,他都沒考中,便憤而棄考,心想:便是考中,也及不上那些進士,不過做個低等官員。我既然愛刑律,不如便在這應天府推司做個吏人,一來慣習風俗人情,二來不似官員,去他鄉任職,長受吏人遮瞞。於是他便投名應募到應天府推司。

一般吏人最擅一個“拖”字:人情要拖扯,公事要拖延,錢物要拖欠。他處事卻快刀一般,不去人情中纏陷,也不貪求小利小惠,又精通律學、頗具智謀,因此,幾年間迅即從院虞候升至勾押。去年,新知州上任,應天府出瞭一樁命案,被他迅即偵破。新知州大為賞識,立即將他升為觀察孔目。

到年底,新知州喚瞭他去,說:“我欲薦舉王小槐到禦前,那小猢猻卻毫不領情。我聽得你們兩傢是故交,你去替我勸說勸說。”段孔目聽瞭,大為為難。他父親與王豪的確相熟,他也見過王小槐,早已領教過那頑劣脾性。如今王豪已亡故,何人能勸得瞭那小猴子?但知州之命,哪裡敢推辭?他隻得恭聲領命。

回到傢,他與父親商議,父親說:“恐怕隻有一個人能勸說王小槐——管傢老孫。老孫好說話,我去替你說。”

第二天,他父親回來搖頭說:“不成,老孫不舍得勸那孩子,說小小年紀便去那富貴險惡之地,加上那脾性,哪裡能得好?小猴子聽見我們說話,跑進來,險些用彈弓射我一栗子。這事看來行不得,你還是去好生回稟給知州。”

到瞭府衙前,他卻猶豫起來。自己倒是並非想巴附知州,兩年後,知州便要轉任,這應天府仍是應天府,他也仍在這裡任孔目。隻是,這職位是知州所賜,這樁差又是知州吩咐的頭一件要事,這般輕易便去回稟說做不得,恐怕不成。

他苦想瞭兩天,忽然想到一個人。那人姓章,年近六十,在應天府開瞭傢客店。幾個月前,有個潑皮摔死在他店裡樓梯下。章老兒說是那潑皮來強索酒吃,吃多瞭,下樓時失腳摔瞭下去。可那時已是深夜,客店裡沒有其他客人,樓上隻有章老兒和那潑皮兩人。店裡廚子傢人著病,頭一天便已回傢去瞭。兩個夥計在樓下門前收拾桌凳,說隻聽見潑皮叫嚷,並沒瞧見扭打。

潑皮的同夥攛掇瞭他傢人,請瞭個訟師,到府衙告狀,哭鬧瞭兩個多月。判官又私受瞭銀錢,便將此案斷為爭執誤殺。章老兒不但賠瞭潑皮傢二百兩銀子,人也被羈押在牢中,即將發配。

那章老兒與老孫是同鄉好友,自幼相識,多年前一同從湖南來應天府販漆器,折瞭本錢,老孫又染瞭重病,全仗章老兒一人出去傭工,掙錢買藥,救瞭老孫一條性命。兩人情逾手足,章老兒惹上這官司後,老孫盡力出錢托人,使盡瞭氣力,也未能救得章老兒。

段孔目想,這或許能說得動老孫,便立即趕往皇閣村。老孫見瞭他,立即搖頭說:“不中,不中,你莫再勸我。”

他忙說:“若是小侄能救得瞭章老伯呢?”

“這官司已是判定瞭的,你如何救得瞭?”

“章老伯那案子隻缺一個證人,我倒是有個證人。”

“哦?是誰?”老孫果然眼睛陡亮。

“命案那晚,章老伯店裡廚子回傢去瞭。這廚子便是個證人。”

“那廚子既然回傢去瞭,哪裡能作證?”

“正由於他回傢去瞭,便留下個空子。”

“哦?啥空子?”

“孫老伯若肯幫小侄勸說王小相公,小侄便幫孫老伯做成此事。”

“你如何做?”

“寧陵縣前一陣也發生一樁命案,有個外鄉廚子死在河邊,卻查不出身份。我便可讓這無名廚子來頂罪,就說那晚店裡沒有廚子,章老伯便雇瞭這無名廚子,無名廚子用腳絆倒那潑皮,而後畏罪逃去瞭寧陵。章老伯不忍心讓他年紀輕輕便擔上殺人罪責,因此才未供出。”

“這真能做得成?你從不貪錢枉法,哪裡會做這些事?”

“小侄隻是不願做這等事,若真施起手段,沒人能瞧出破綻。”

老孫聽瞭,卻仍不信。段孔目心一急,便失瞭忖度,將鄧七那樁案子脫口說瞭出來。他自入職以來,唯一一回枉法,便是那鄧七案。

段孔目有個至交好友,兩人傢室性情都相近,隻是那好友愛吃酒玩樂,與一個叫鄧七的富傢子弟常在一處遊樂。有一回,兩人去梁園雁池賃瞭一隻遊船,又喚瞭個歌妓,一起吃酒玩耍,任船漂到蘆葦蕩中。席間為那歌妓爭醋,兩人爭打起來,他那好友抓起船槳,將鄧七一槳打昏,掉進水裡。等救上來時,人已溺死。那好友忙跑來向他求救,他聽說那歌妓是中途才趕來,旁人並沒瞧見,便尋見那歌妓,連囑帶嚇,讓她噤聲。而後教那好友,隻堅稱鄧七是吃醉瞭酒失腳落水而死。鄧七父母雖來府衙爭訟,卻由於沒有證人,隻得作罷。後來,那歌妓嫁給王勾押,做瞭妾。

老孫聽瞭此事,這才信瞭,答應去勸王小槐。可到瞭正月初十,老孫來僉廳院外尋他回話,竟說王小槐答應讓拱州知州薦舉。段孔目聽瞭,惱得說不出話來。老孫卻反倒求他搭救章老兒,他頓時沉下臉:“你既不守約,我隻能奉還。”隨即轉身便進去瞭。

過瞭半晌,等老孫離開後,他才去回稟知州,知州正在書房裡吃茶,聽後,將茶盞重重垛到桌上,扭過臉不再瞧他,也不發話,抓起兩個玉球把弄起來,搓得吱吱直響。他垂首躬身站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半晌,知州才喝瞭句:“還不退下?等著給你奉茶?”他忙退瞭出來,險些被門檻絆倒,臉上一陣陣燒紅,自幼及長,從未這般過。

過瞭這半個月,他才漸漸能放下這場羞辱,卻沒想到老孫竟會拿當年那樁舊案報復他,而且手段如此殘狠,竟在府衙前燒死人,把那條絹帶塞在焦屍手中。不但讓他卷進這焦屍案,更將當年鄧七那樁命案也牽扯出來。那王勾押面上雖常含笑,肚裡卻暗藏心機,恐怕是和老孫合起來整治我。

過瞭兩天,京城傳來消息,王小槐竟被燒死。他越發吃驚,府衙前那焦屍恐怕是燒死王小槐的兇手,老孫無比疼愛王小槐,這胸中憤恨自然火一般,不但燒死那兇手,更燃到我這裡。

他憂惶瞭一夜,第二天一早,飯都未吃,便趕往王勾押別宅,想去探問探問虛實。未走到那巷口,卻見王勾押騎瞭匹馬,駛出巷子,並沒有瞧見他,轉頭往城西方向行去。他想正好,便走進那巷子,巷子裡清靜無人,各傢都關著門。他走到王勾押傢門前,抬手輕輕叩門。半晌,門才開瞭,是王勾押那小妾。那小妾見是他,驚瞭一下。他放低聲音說:“有件要緊事跟你商議。”不等那小妾回答,他抬腳硬擠瞭進去,隨手關上瞭門,又低聲問:“傢裡可有外人?”

“隻有我兒子。”

“當年梁園那事,你丈夫可知情?”

小妾忙搖頭。

他見那小妾滿眼慌怕,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惡念,猛地伸出手,一隻捂住小妾的嘴,另一隻死死勒住她脖頸。那小妾極嬌小柔弱,掙紮瞭半晌,再不動彈。他這才松開手,那小妾隨即倒在地上,脹瞪著眼,微張著嘴,一動不動。他頓時怕起來,忙聽瞭聽院外,仍寂靜無聲。他忙開門出去,飛快逃離瞭那裡。

回到寓所,他的手仍顫個不停,在屋裡來回慌慌走動。半晌,想到老孫,惱恨重又湧起,他快步出門,騎瞭馬,往皇閣村趕去。

可到瞭王豪傢院門前,卻見有十來個人候在那門前。他那股惱氣頓時消去,下瞭馬,去問那些人。其中一個說:“老孫聽到王小槐噩耗,便立即趕往京城去瞭,至今未回來。”另一個又說:“王小槐還魂鬧鬼,鄰近鄉裡都不得安寧。王傢人請瞭汴京相絕陸青來驅祟,相絕這時正坐在裡頭呢,今天已是第三天瞭。我們是鄰村的,也趕來求拜相絕。”

他朝那院裡望去,見裡頭滿地枯葉鳥糞塵土,才一個月竟已荒寂至此。堂屋幽暗,隱約可見兩個人面對面坐在裡面,看不清面容,更聽不見話音,一陣陰森寒意撲面而至,讓他頓時想起那小妾的死容,不由得打瞭個冷戰。

半晌,裡頭走出一人,竟是王勾押,雙眼癡怔,神色恍惚,額前帽簷兒被汗水浸濕。走出院門時,全然不看外頭這些人,更沒有留意他,像是著瞭魘才醒轉一般。他瞧著,不知為何,忽然也想進去見見那相絕,便搶過排在最前頭那人,大步走瞭進去。

一個年輕男子端坐在堂屋左邊,微垂著眼,似有些倦意。他沒料到汴京有名的相絕竟如此年輕,微一猶豫,還是走瞭進去,坐到瞭陸青對面。陸青抬起眼望向他,目光極清冷,尋視片刻後,漸漸變得冷厲,像是一眼將他看穿瞭一般。他有些不安,卻盡力鎮定自持。

陸青收回目光,低眼微一沉想,又望向他,沉聲道:“生逢佳時,事遇好合,此乃歸妹之卦。存惜守慎,福自延順。乖心妄作,日殘月缺。弛志戾性,災毀相繼……”他越聽越驚,手腳不由得又微顫起來。最後,陸青說:“若欲驅邪斷祟,清明上午,去汴京東水門外等一頂轎子,對那轎窗低聲誦念此句符咒——”他聽瞭那句話,猛地又打瞭個寒戰:

“一念殺心動,從此萬劫生。”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