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歧途

古今成敗,善者從之,不善者改之,如斯而已。

——宋太宗•趙光義

一、送信

甘晦趕回瞭耿唯住的那傢小客店。

店主卻說:“那位客官出去瞭。”

“去哪裡瞭?”

“客官願去哪裡,便去哪裡,俺們哪裡好多嘴?”

甘晦心裡不安,卻不知能做什麼,隻好坐到那店前的棚子下,要瞭碗素面吃瞭,而後坐在那裡等。一直等到深夜,耿唯都沒回來。

他見店主和夥計開始收拾桌凳,忙問:“我傢主人那些箱籠有沒有帶走?”

“沒有。他倒是先拿瞭三封書信,讓俺尋個人替他遞送。興許是約瞭人聚會去瞭?”

“哦?送去哪裡瞭?”

“俺沒看,是隔壁阿青送去的——”店主走到店外,朝隔壁喚道,“阿青!”

那個阿青聞聲跑瞭過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廝。

甘晦忙問:“你送的那三封信送去哪裡瞭?”

“一封太學,一封東水門外——”

甘晦原本猜想耿唯恐怕是寫信給那兩個朋友,但太學和東水門外這兩處皆非那兩位朋友的地址,他忙問:“還有一封呢?”

“還有一封是觀橋橫街。”

“觀橋橫街?”甘晦大驚,“是寄給誰?”

“甘亮。”

甘晦越發吃驚,甘亮是他的胞弟,小他兩歲。他從未在耿唯面前提及過傢人,耿唯如何知道他有這個弟弟?又為何要寄信給甘亮?

“不是甘晦,是甘亮?”他忙問。

“嗯。我雖識不得幾個字,晦和亮卻分得清。”

甘晦滿心疑惑,忙謝過店主和小廝,背起包袱袋子,進城望傢裡趕去。

自十五歲起,甘晦出去給人做書仆,從此便極少回傢。唯有逢到年節,才買些酒禮回去一遭。進瞭門,父母面色都冷淡淡的。他也隻是問過安,盡罷禮數便出來,茶都不喝一口。

唯有弟弟甘亮,性情溫善,能和他多言語兩句。但父母在場,也難得深言。有時在街頭碰到,甘亮總是強邀他去吃茶或吃酒。兄弟兩個相對而坐,心裡始終隔瞭一層,話頭往來,總對不到一處,因而,甘晦便盡力躲著這個弟弟。他們已經有兩三年未坐到一處,不知弟弟這兩年在做些什麼,更不清楚他和耿唯有何原委。

他雖一路急走,到傢時,也已近子時。街頭隻偶爾有行人經過,傢中那巷子更是漆黑寂靜。甘晦走到巷口,不由得停住瞭腳。這時,父母早已入睡,若去敲門,勢必會招來怨怒。猶豫半晌,他還是轉身離開,去大街上尋瞭傢客店,投宿一晚。

輾轉一夜,天才微亮,他已起來穿好衣裳。可又怕去得太早,父母還未醒,隻得坐在床邊焦等。看著天色大亮瞭,他才離瞭客店,穿進巷子,來到自傢門前。

院門關著。他不由得想起父親那張臉,就如這門板一般。站在門外,心頓時又有些沉墜。他長舒一口氣,才捉住門環,輕輕敲門。

半晌,裡面才傳來腳步聲,虛乏輕慢,是父親。他的心又往下墜瞭一墜。門開瞭,父親看到是他,目光也隨即沉冷。

“父親,弟弟可在?”

“出去瞭。”

“去哪裡瞭?”

“不曉得。”

“他昨天可收到一封信?”

“不曉得。”

“⋯⋯”他僵瞭半晌,才盡力笑著問,“二老這一向可安好?”

“還能喘氣。”

“⋯⋯”他不知還能說什麼。

父親冷望片刻,砰地關上瞭門。

他苦笑一下,這門其實並不似父親,門雖關起,尚能打得開。

呆立半晌,他才嘆口氣,轉身離開那巷子。怔立街角,望著來往路人,心裡一陣空茫。半晌才想起,不知耿唯昨夜是否回那店裡瞭?另外,昨晚未問那個小廝,另兩封信是寄給何人?

但旋即,心頭一陣倦乏,他不由得笑起來:耿唯與你何幹?他再困頓,也是朝廷正七品官員,有位有祿,哪裡要你這區區仆從掛慮?何況,是他攆逐瞭你,並非你離棄瞭他。

於是,他丟開這念頭,漫漫閑走。可偌大京城,竟沒有可去之處。一路向北,行至上土橋。站在橋上,低頭凝望汴河水,渾茫流淌,無休無止。他眼中不禁落下淚來,忽然生出一個念頭:跳進這河水中,茫茫蕩蕩、浮浮沉沉,隨它去。

可就在這時,他一眼望見河邊一株柳樹,與其他柳樹隔開瞭幾步,似乎著瞭病,隻有幾根枝條發出些綠。枯枯瘦瘦,恐怕熬不瞭多久。望著那樹,他忽又想起耿唯那孤冷身影,那裡頭的確壓著一聲喚不出的呼救,同命相憐之感重又湧起:我不救他,恐怕沒人救得瞭。

略遲疑瞭片刻,他還是舉步向南,出城去尋耿唯。

然而,到瞭那傢小客店,店主說耿唯一夜未回。他又去問隔壁茶鋪的阿青,阿青說另兩封信,一封是寄給太學外舍的太學生武翹,另一封是東水門外禮順坊北巷子的簡莊。

甘晦聽到簡莊這個名字,想起正月裡有個姓簡的曾去過耿唯傢中,不知是否同一個人。不過,這裡離太學近,他便就近先去瞭南城外的太學辟雍,問那門吏求見武翹,那門吏還算通情,進去替他傳話。半晌,出來說武翹今早便離開瞭,他是汴京本地人,傢在城北小橫橋,恐怕回傢去瞭。

這時,已近正午,甘晦又累又餓,先去附近店肆裡吃瞭一大碗煎魚飯,略歇瞭歇,這才又進城往北趕去。從太學辟雍到小橫橋,二十多裡路。他趕到時,已是傍晚。他打問到武翹傢,敲開門一問,那傢一個婦人卻說:武翹在太學中,逢著節假日才回得來。

他大為失望,再走不動,便又去附近尋瞭一傢客店,要瞭四個羊肉包子,喝瞭一碗細粉湯,便進到宿房,躺倒在床上,動彈不得。

次日清早醒來,他想城南太遠,決意先去東水門外尋那個簡莊問問。

然而,才出瞭東水門,剛走到汴河灣,他便看到那個紫衣怪人朝著那隻客船搖鈴施法。當他湊近那隻客船,卻一眼看到耿唯仰躺在一隻木箱上,已經死去,面目極其可怖⋯⋯

二、管傢

馮賽又驅馬趕往薛尚書府。

聽市易務孫孔目說,李棄東曾在薛尚書府裡做過書吏,馮賽自己也曾替薛尚書說合過幾樁交易,與那府裡管傢還算相識,不如再去薛尚書府打問打問。

獨行暗夜長街,他心裡時刻擔憂虹橋那邊,不知周長清、崔豪三兄弟第二步棋行得如何,自己卻又不能前去擾瞭局。成年以來,凡事他都親自操持,極少倚靠他人。唯有李棄東跟瞭自己後,見他行事比自己更謹細,才敢將一些交易單獨交給他去辦。誰知竟落到這般地步。眼下,又不得不將這等要緊事,全然托付給周長清和崔豪兄弟三人。他心裡始終難安,猶如閉著眼,由人牽上高崖行走。

不過,這不安之外,馮賽又隱隱覺得松脫瞭一些羈絆。

這幾年在京城,順風順水,事事稱手。人喚他牙絕,他雖不敢也不願因此狂妄自傲,心裡卻難免生出些自得自許。經瞭這場大劫,他才真正領會“世事無常,人力難憑”這八字,哪裡再敢自矜自恃。

不但心底,就連周遭人事,也隨之崩塌翻轉:以往看似可靠之人,大都變瞭面目,難再托付;而絕未料及之人,卻意外得靠,如崔豪三兄弟;當然,素來可信之人,如今也依然可信,如周長清。

他細想其中因由,發覺變的並非人心,而是己念。以往看這人世,如江湖泛舟,隻須自傢撐好自傢船,便能一路安穩少危難。如今看來,人活於世,更似眾人同走冰面,並非你自傢小心,便能保無事。安危之間,有己因,有他因;有天災,有人禍。有人暗裂薄冰,陷你於淵;亦有人急伸援手,救你於難。

因而,無須嘆世態炎涼、人心難測。自傢該盡心盡力處,仍當盡心盡力。至於他人,可疑與可信之間,隻看人心明與暗。人心之明暗,則盡顯於人之眼。心明則眼明,心暗則眼暗。欲辨清這明暗,則又需自傢心眼清明。不被欲縛,不墮利昏,不為得失所困,不讓雜緒擾心。此中功夫極深極難,卻全在自己修煉,無須推責他人。

想明白這些,馮賽身心頓時清爽許多。對於李棄東,心意也隨之而變,想探明因由之情,隱隱勝過瞭捉他歸案之念。

薛尚書府離得不遠,在皇城東面的界北巷。這一帶都是京中貴臣府邸。當年,薛尚書典買這院宅子,還是馮賽從中操辦。

這薛尚書名叫薛昂,元豐八年得中進士及第。那一年三月,神宗皇帝病薨,不到十歲的哲宗小皇帝繼位,由高太皇太後垂簾聽政,重用司馬光等舊臣,驅逐新黨,盡罷新法。

薛昂當年應考,所學是新學,輕進求銳,隻看策論,不重學問。幸而那年他考中後,神宗才病薨。他曾歷任太學博士、殿中侍禦史、給事中兼大司成。由於學問根基淺,但凡見士子文章中引用《史記》《漢書》等古史語句,便要黜退。甚而奏請罷除史學,被哲宗皇帝斥為俗佞。

薛昂後來能升任尚書左丞,官至副相,全憑巴附蔡京。他舉傢為蔡京避諱,菜不能稱菜,稱蔬;京城不能稱京城,稱皇都。傢人一旦誤犯,便要笞責。他自傢有時不慎口誤,也要自掌其嘴,因而京城人私下裡都喚他“薛批口”。

不過,薛昂也有自知之明。八年前,官封尚書左丞後,明白才不稱位、高處難安,因此主動請罷,出知應天府。任滿歸來後,這幾年便在京城領閑職、享厚祿,恬然無事。

馮賽來到尚書府門前,時近二更,府門已關,隻開瞭一個側門。燈籠下兩個門吏守在門邊。這宏闊院宇他曾進過幾回,這一次心境卻大為不同。其中一個門吏以前見過,恐怕也已得知他的遭遇。他下瞭馬,走上前,提振起精神,微微笑著說:“能否請劉虞候進去稟告崔管傢,馮賽有要事求問。”那個姓劉的門吏瞅著馮賽,目光閃瞭幾閃,顯然認出瞭他,隻是在揣測馮賽現今身份處境。見馮賽坦然無事,便含著猶疑,點頭哼瞭一聲,轉身進門去瞭。半晌,才出來,臉色卻略松活瞭些:“跟我進來。”

馮賽忙跟著那吏人,像前幾次那般,進瞭門,穿穿繞繞,經過幾層庭院門廊,來到邊上一個院子。一進院門,眼前情景讓馮賽不禁一愕:院子中央一座銅鶴燈架,掛瞭三隻白絹碧繡的燈籠,崔管傢坐在燈旁一張錦墊竹榻上,隻穿瞭白絹汗衫內褲,披瞭條黑錦道袍,散著頭發,褲腿挽在膝部。他身側一隻檀木小幾,上擺著官窯白瓷酒瓶、酒盞,一碟油煎脆螺。他正拈著一顆脆螺,在嘬吸。

而他腿前,是一隻雕花木桶,冒著熱氣,那雙胖腿伸在裡頭,一個翠衫侍女蹲在一旁,正在替他搓洗。另有一個紅衫侍女則站在他身後,拿著把象牙篦子,正在替他細細篦頭。

抬眼見到馮賽,崔管傢立即丟掉螺殼,笑瞇瞭眼,抬起胖油手連連招呼:“馮二,快過來,快過來!滿城的人都在說你遇瞭事,成瞭喪傢犬,我瞧你好端端的,並沒蛻皮掉毛呀!你湊近些,我仔細瞧瞧⋯⋯”

馮賽隻得走到近前,躬身施禮拜問。

“嗯,還是那個溫雅雅、從容容的馮二,好!我還跟人爭,我這雙眼看瞭多少山高水深,哪裡能看差瞭人?好!好!不過,聽他們講,你如何淒慘狼狽,全都片片段段,從沒聽全過。你給我細細講講!抬把椅子給馮二,點一盞去年禦賜的那龍鳳英華!”

馮賽聽瞭,雖勉強笑著,心裡卻極不自在,自己竟成瞭眾人的笑談。但隨即一想,眾人事,眾人說;不說你,便說他。如今正巧輪到自己而已。與其讓人胡亂語,不如自傢照實言。而且,經歷瞭這些,餘悸猶在,不若敞開說出,方能雲過淡看、煙散笑憶。

這時一個男仆端出一把檀木椅,馮賽便坐到崔管傢對面,將自己這些天的經歷講瞭一遍,說到刺心難堪處,心裡仍一陣酸接一陣痛。崔管傢卻聽得不住咋舌瞪眼,馮賽知他最愛奇事異聞,隻當有趣,並無惡意,便也盡力笑著,像是說別傢的舊事一般。說罷之後,心中果然輕暢許多。

“茶都涼瞭,再點一盞熱的來!痛快,痛快!這比京城瓦子裡那班講小說的王顏喜、蓋中寶、劉名廣輩,勝過多少去?”崔管傢聽得面熱耳紅,伸出胖手將頭發撈到耳側,“人都笑你落魄,他們都是陰溝裡的蛤蟆,豈能知曉,不經些大山大水,哪裡能得來千裡平川?唯一隻看,人被大浪卷瞭,能不能攥口氣浮出來。”

馮賽聽此一說,心裡越發沒瞭陰翳。

“雜劇之中,末泥為長。沒想到你這出大雜劇,末泥乃趙棄東,他竟是我替你選的。你今天來,是問此人吧?”

“嗯。”

“哈哈!我便知道。我頭一回見趙棄東,是政和三年,扳指一算,竟已八年瞭⋯⋯咦?我頭一回見你,也是那年!對不對?那年我傢相公升轉尚書左丞,官階榮耀到瞭極處,門宅也該配得上,因此才尋你物色到這處宅子。除瞭門宅,傢下人吏自然也得添些心端貌正、濟得事的。尤其是宅裡賬目,每日進出比江南溝汊還繁亂,得尋個極精細的人才理得清。本朝崇寧三年興學,新設瞭算學,也照三舍法取士。這原本是樁大有益之事,隻可惜,人人都隻瞅著科舉正途,極少人肯投這條寒徑,因此十來年後,算學漸漸荒廢。我卻不管他荒不荒,通算學之人,自然善理賬目,於是我便去太史局算學尋人。那時算學裡通共不到百人,上舍更隻有六七個,其中肯用心向學的,隻得三個。那三個裡頭,一個四十來歲,卻已缺齒禿頭;一個三十來歲,生瞭一雙鬥雞眼;另有一個便是趙棄東,那年他才十七歲。我到那齋舍裡時,外頭聽著靜悄悄沒一個人,走進去一看,隻有他一人坐在桌邊,盯著桌上一堆算籌,一動不動,悟道的羅漢一般,模樣又生得清雋。我連咳幾聲,他都沒聽見。那時我便立即相中瞭他,過去拍醒瞭他,問他願不願去尚書府。他聽瞭,低頭想瞭半晌,才說瞭兩個字:‘也好’。”

馮賽聽到這裡,有些茫然起來,如此靜獨之人,為何會變瞭性情?

崔管傢飲瞭一口酒,繼續講道:“大定之人,才做得出大驚人之事。年青一輩中,你定力已是上等,趙棄東比你年輕,定力上卻更勝你不少。他跟我到瞭這府裡,仍似在算學中一般,每日隻在後頭那間書房裡,極少與人言談。見瞭人,隻是笑一笑。交給他的賬目,卻記得極仔細,從來都分毫不差,各項開支用度理得清清楚楚。我見他如此得力,便漸次將外面各處的田產、房宅、錢貸、店肆、貨賣⋯⋯也逐一交給他來照料,他一樣樣都能料理好。不但我,連薛相公都極愛他,還替他在府裡挑瞭個出色侍女,打算替他完婚。”

“他為何離開尚書府?”

“至今我也不清楚其中緣由。他在這裡前後處瞭三年多,有天他將賬本抱到我這裡,說傢中有些急事,必須回去。也不願說緣由,便走瞭。前年臘月,我去唐傢金銀鋪替府裡幾位小娘子選新春花冠,才發覺他竟在那裡做經紀。他一見我,便躲開瞭,我也裝作沒見。此事若讓相公知曉,恐怕不會輕饒他,我便也沒有說出來。哪裡知道,他竟做出這等事來。”

馮賽聽瞭,越發覺著此人根本難以揣測。

“你若想查他的底細,可去他舊宅問問。從我這裡辭工後,他便搬離瞭那個住處。不過,從他鄰居口中,應該能問出些身世來由。他那舊宅在酸棗門外青牛巷⋯⋯”

三、失聲

梁紅玉見過許多譚琵琶這等人。

這等人越卑弱,便越盼著能欺辱他人。從那欺辱中,才能找回些自傢原本便沒有的自尊。

那天,她被譚琵琶玩辱後,丟在岸邊,若非附近一對船傢夫婦相救,恐怕已凍死在那雪泥裡。她原本當即便要去報仇,殺瞭譚琵琶。但一想,落到這煙花窟裡,這身子便再由不得自己,這等玩辱不知還要遭逢多少回。若受不得這命,想保住身體之潔,眼下便該自行瞭斷。若不願死,便得忍著挨著。兩條路,前者痛快,後者難。選哪一條?

她思尋良久,終於還是選瞭後一條:父兄已背瞭怯戰罪名而亡,我不能再臨陣脫逃。我得讓天下人知曉,我梁傢不論男女,皆非怯懦之輩。至於這身子,能惜則惜,能潔則盡力潔。若實在無能為力,且由它去。畢竟隻是個皮囊,暫寄其中,終將還去。到頭來,終歸塵土,隻餘一把枯骨。

至於譚琵琶,自然得狠狠懲治。但她不再怨恨。如同糞蠅,哪裡配得上恨?

於是她開始細心留意,卻沒想到,這機會來得這般快。前兩日她到前頭見客,仍是上回那幾個貴要子弟,卻不見譚琵琶。那幾人說譚琵琶騎馬扭到瞭胯骨,這幾日在西郊莊園裡休養。她聽瞭梁興的計策,立即想到譚琵琶。與梁興商議好後,他們便各自趁夜離開瞭紅繡院。

她剛跳下墻,便覺到對面暗影中躲瞭個人。她裝作不知,朝巷口走去,那暗影也悄步跟瞭上來。走到巷口,她一眼瞧見楚瀾的貼身護衛管豹,獨坐在對面茶攤上,便停住瞭腳步。身後那人也倏地躲到瞭路邊一棵柳樹後,看來和管豹並非一路人,應當是摩尼教徒。正好,不必費力兩處去尋。

她便招手喚過管豹,將他引到那柳樹附近,讓管豹傳話給楚瀾,明晚到金水河蘆葦灣船上交接紫衣人。柳樹後那人自然也聽到瞭。

說罷,她便望城裡走去。走瞭一陣,發覺身後又有人跟來,聽腳步仍是剛才那暗影,似乎是個女子。這女子聽到瞭那些話,恐怕是立即傳信給附近同夥,自己又緊忙避過管豹,繞道追瞭過來。梁紅玉心想,且讓她先跟著。

到城裡時,天已微亮。她有些困乏,想到今晚還有一場惡戰,便在禦街邊尋瞭一傢客店,挑瞭間宿房,進去一覺睡到瞭傍晚。醒來後,到窗邊偷偷一瞧,見街對角有個提瓶賣茶的佈衫女子不時朝這邊瞅望,看身形正是昨晚那女子。雖然衣衫破舊,滿臉汗塵,衣領下卻露出白皙皮膚。梁紅玉不由得笑瞭笑,這女子恐怕是摩尼教那個明慧娘。

她回身開門,出去討瞭盆水,隨意洗瞭把臉。出去到街上尋瞭傢胭脂店,買瞭些上等胭脂水粉。那賣茶女子一路都在跟蹤。她心中暗樂,裝作不知,回到客店裡,先吃瞭碗素面,後叫店傢打瞭盆水,借瞭面銅鏡。細細梳洗過後,勻臉、描眉、畫唇、貼花黃,換上包袱裡一套朱衫紅裙,將自己裝扮得明明艷艷,而後出去讓店傢替她雇輛車子,店傢見瞭她這新貌,驚得說不出話。半晌才回過神,忙跑去喚瞭輛廂車來。上車時,她見那賣茶女子躲在墻角覷望,心想,你也累瞭,接下來便不能再讓你跟著瞭。

她在車中吩咐那車夫,先往東快駛瞭一段,又向北穿進巷子,連拐瞭七八道,確認甩開那賣茶女子後,才下瞭車,拿出七八錢一塊碎銀,讓車夫繼續往北,到景靈宮東門等候。自己則穿出巷子,另尋瞭一個車馬店,又雇瞭一輛車,坐著趕往西郊譚琵琶那莊園。

到瞭那園子時,天已黑瞭。她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瓷瓶,將裡頭的藥粉倒在左手手心,握住拳。右手拎起包袱,讓車夫在此處等候。下車走到院門前,讓門人進去通報。半晌,一個仆人引著她穿庭過廊,一路走到後邊花園。隻見樹上池邊掛滿各色燈籠,一片牡丹花叢中,擺瞭一張錦屏烏木繡榻、一桌酒菜。譚琵琶穿著雪白衫褲,斜歪在枕上。七八個艷色女子環侍左右。

梁紅玉一見譚琵琶,頓時沖起一陣憤辱。她強力抑住,將包袱放到地上,上前拜見賠罪。

譚琵琶悻悻盯著她:“你拿什麼來賠罪?”

“崔媽媽吩咐,無論譚指揮有何吩咐,都不能違逆。”

“又是崔媽媽吩咐?她若不吩咐,你便要違逆?”

“紅玉不敢。紅玉出身將官之傢,不通行院禮數,冒犯瞭譚指揮,有罪本自當罰。譚指揮已懲戒過紅玉,紅玉也已痛心悔過。懇請譚指揮海量寬宏,饒過紅玉。譚指揮若不嫌紅玉粗顏陋質,從今以後,紅玉必會甘心誠意服侍譚指揮——”說著她從榻邊桌上取過一隻汝窯天青蓮花酒盞,趁勢將手心裡的藥粉抖進盞裡,隨後拿過酒壺,滿斟一盞酒,走過去跪到榻前,雙手恭呈給譚琵琶。

譚琵琶卻並不理會,仍盯著她,半晌才懶懶問:“這杯酒,仍是崔媽媽吩咐的?”

梁紅玉情知譚琵琶是在有意戲辱。若順瞭他意,他定會加力羞辱;若逆瞭他,則會勃然發怒,絕不會吃這盞酒。她心中急忖,忽閃出一個主意,忙抬眼望向譚琵琶:“這一盞,並非媽媽吩咐,也不是敬給譚指揮——”

“哦?那是敬給誰?”

“這一盞酒是敬給令尊大人——譚節度使,唯願譚節度使在江南運兵如神,及早平定亂賊。父子連心,請譚指揮代為飲下這杯降賊得勝酒。”

譚琵琶果然立即坐起瞭身子,猶豫片刻,伸手接過瞭那盞酒,分作三口,飲瞭下去。

梁紅玉忙趁機取過酒壺,又替他斟滿:“這第二杯,是敬令尊大人福壽康安、鴻運常吉。”

譚琵琶隻得又一口飲盡。梁紅玉不容他思索,忙又斟滿:“這第三杯,是敬譚指揮,子承父志、傢業恒昌。”

譚琵琶聽瞭,不覺露出笑,又一飲而盡。三杯酒落肚,藥性隨即發作。他剛要開口說話,面色忽然一變。梁紅玉忙裝作去接酒杯,用身子遮住。那酒裡的藥喚作“戟人咽”,服下後,能令人喉舌腫脹、胸促氣緊,不能言語,重者甚至能窒息而亡。梁紅玉沒敢多用,卻也已經見效。她湊近譚琵琶耳側,輕聲說:“酒裡有毒,若想保命,就點頭。”

譚琵琶忙點瞭點頭。梁紅玉有意放聲笑起來,高聲問:“譚指揮要她們全都退下?”譚指揮又點瞭點頭。梁紅玉轉頭對那些侍妾說:“你們都退下吧。”那些侍妾有些生疑,卻不敢多問,隻得紛紛離開。梁紅玉見她們大半走遠,又大聲說:“譚指揮這麼性急?這就要回房裡去?”譚琵琶連連點頭,梁紅玉趁勢扶起他,拎起包袱,轉頭喚住一個使女:“你在前頭引路,譚指揮要回房歇息。”譚琵琶腿傷未愈,走路仍有些跛,梁紅玉便攙住他,跟著那使女繞過花徑,走進一間佈置繁縟奢麗的臥房,扶到瞭錦帳雕花大床上。

梁紅玉讓那使女出去,閂上門,回頭卻見譚琵琶滿臉驚惶,掙紮起來要逃。她走過去,一把將他推倒回床上,輕聲笑問:“欺凌羞辱女子,很快活?”譚琵琶口中嗚哇,慌忙搖頭。梁紅玉繼續說:“不過,我不殺你,由上天來斷你生死。你老實聽命,才得活命。”譚琵琶滿眼驚惶,連連點頭。

梁紅玉解開自己那包袱,取出一根粗針,在譚琵琶兩耳耳垂上各刺瞭一針,紮出兩個耳孔。譚琵琶疼得嗚哇怪嘶。梁紅玉忙嬌聲高喚:“譚指揮,你慢一些!輕一些!”邊喚邊在譚琵琶耳洞上抹瞭些金創藥止住血。從旁邊衣櫃裡翻尋出一件紫錦衫,給他套上。她一直納悶紫衣人為何要穿耳洞,頑性忽生,將自己那對紅瑪瑙耳墜摘下來,戴在他兩耳上。又找瞭兩根衣帶,將他手腳都綁瞭起來,用錦被遮好,先輕聲說瞭句:“乖乖等著。”隨即又放高聲量,“媽媽吩咐,不許在外頭過夜。譚指揮好生歇息,改天紅玉再來侍奉你。”

她轉身見墻上掛瞭把寶刀,便摘下來裹進包袱,吹滅房中幾根巨燭,出去帶上瞭門。那個使女竟還守在門外,她便悄聲說:“譚指揮已睡下瞭,莫要驚動他。你送我出去。”

那使女引著她出瞭院門,車子停在墻邊。她走過去正要上車,心口忽然一抽,想起自己剛才屢屢與譚琵琶近身相觸,再受不得,忙奔到旁邊樹叢裡,彎下腰嘔吐起來,嘔得肝肺都要吐出,淚水也奔湧不止。已不知是在嘔吐,還是在痛哭。良久,才漸漸歇止。

她扶著樹平息瞭一陣,掏出帕子拭凈臉,才回去坐進車子,低聲吩咐車夫:沿著河岸向西⋯⋯

四、欠情

冰面吳沒想到龐矮子竟找見瞭自己。

他那兩個兄弟跟在後頭,前矮後高,斜肩著一根扁擔,挑瞭隻麻袋。龐矮子悄聲說裡頭是作絕張用。冰面吳一聽,忙揮手叫他們進去,趕緊關上瞭院門。他瞅著那麻袋,犯起愁來。

銀器章雖曾叫他綁劫張用,但幾天前,在那金水河莊院裡,天工十六巧發生那一連串兇殺後,銀器章已經畏罪隱匿⋯⋯不過,他迅即想起臨別時,銀器章給瞭他一個沉甸甸的包袱,望著他,笑著說:“這些年叫你辛勞瞭,今後恐怕再難相見,你拿瞭這包銀子,趕緊尋個安穩去處,一心一意,相伴妻兒,好生度日,莫要再生二心。哪怕偶爾欠瞭人的情,也隻當前世債今生收,莫要執念。”他聽瞭忙用力點頭,險些掉下淚來。望著銀器章坐車走遠後,他才離開那莊院。

回到傢打開包袱一看,裡頭不是銀鋌,而是金塊,齊整整、金閃閃壘成一摞,足足三百兩。他眼淚終於大滴滾下,落在那金塊上,心裡不住念嘆:又欠瞭,又欠瞭⋯⋯

冰面吳原名吳欠,父親之所以給他起這名兒,是望他一輩子莫要欠人的,時常告誡他:“我這一生盡虧在薄面皮、直腸肚上。人給好處,不敢推辭,勉強受瞭,心裡不得不念著還情。一來二去,便被人情纏陷住,再休想清靜脫身。何況,這世上除瞭至親至善,有幾人能平白給你好處?給你好,都是放債,都得加利還。我為官半生,自傢何曾起過貪瀆之念?盡被這些人情債拖困住,不知不覺間,便落到罪中,罰銅丟官倒也罷瞭,背著這污名,終身難洗,才叫大恥大辱。兒啊,萬莫欠人,萬莫欠人!”

他父親受不得恥辱,最終投河自盡。吳欠也從此心灰,不願再登仕途。他別無長物,因通曉律法,便做瞭訟師,替人寫訟狀、打官司。他一向隻照價收錢,從不多要一文。與主顧相處時,連笑都不願多笑,生怕笑出情分來,人因此都喚他“冰面吳”。他卻不以為意,反倒越加冷起來,僅有的幾個相熟朋友也漸漸疏冷,每日隻獨來獨往,冷冷清清度日。

後來,在母親催逼之下,他娶瞭親,幸而那婦人也是個冷淡人,兩人之間極少搭話,彼此連稱呼都省去,一個喚“哎”,一個叫“嗯”。一年後,妻子生瞭個兒。產婆歡喜喚他,他一眼瞧見那嬰兒,舞蹬手足,張著乳口,呀呀啼哭,冷瞭多年的心頓時軟活。他想,無論如何,自己不會在兒子這裡欠什麼。於是他便全心全意疼惜這兒子。這些年省下的話語,全都柔聲說給瞭兒子。

就在那時,他認得瞭銀器章。銀器章有樁買賣爭執,經人引介,來請他相助。他見銀器章占理,便引據律條,替銀器章告贏瞭官司。此事訟錢原本隻須給他三貫,銀器章卻另備瞭羊酒謝禮。他照例隻收瞭三貫錢,其餘的全都退還回去。銀器章雖有些愕然,卻也並未多言。此後有訟案,都來尋他,知悉他脾性後,也隻照價付錢。

兩下裡原本幹凈分明,除訟案外,並無其他粘扯,直到兒子四歲那年春天。他見滿城人都去金明池看爭標、賞水戲,想起幼年時,父母也年年抱著自己去那裡遊耍。兒子卻從未去過那裡,也該帶他去開開眼。那時,他夫妻之間因這兒子和暖瞭許多。他便雇瞭輛車,攜妻兒去瞭金明池。看到那諸般水戲,兒子果然歡叫連連,妻子也露出瞭笑,一傢人從未如此歡悅。爭標散後,三口人都未盡興,他索性租瞭一隻小船,去遊湖賞春。到瞭湖中間時,一不留神,兒子竟落進水中。他夫妻兩個都不會遊水,那艄公又已老邁,雖立即跳下水去救,自傢卻扭瞭筋,看看也要沉沒。他正慌急欲死,旁邊一隻大船飛速駛來,船上一個人飛身跳進水裡,救起瞭他兒子和那老艄公。

那人竟是銀器章,他等不得招呼船工,自傢跳進瞭水裡。吳欠雖感激至極,心裡卻明白,自己不但欠瞭銀器章,這恩怕是天下最重之債,一生都還不盡。

自那以後,銀器章再來尋他辦訟案,他執意不肯收錢。銀器章卻隻說一句話:“你若不收錢,我也再不敢尋你辦案瞭。”他隻得照例收下,一文錢都不能短。

半年後,銀器章又說:“我這裡生意越來越大,訟事不斷。不若你莫再接他人訟案,隻專一替我料理官司。”他聽瞭,猶豫半晌,想到別無報恩之途,便點頭應允。進到章傢,事頭其實少瞭許多,酬勞卻增瞭不少,銀器章又不許他推辭,欠的恩反倒越來越重。過瞭兩年,銀器章更叫他做宅中管傢,他仍推辭不得。就這般,漸漸變作銀器章心腹之人。

那時,他才發覺,銀器章做瞭許多不法之事。他想起父親,頓時怕起來。銀器章卻說:“一個利字,重過世間所有,便是官傢也強不過它。有利必有爭,我倒情願時時都隻在正道光面上爭。可連朝廷都不住變著法兒侵奪民利,律令今日出,明日改,何曾有個長久準數?莫說別的,你隻看這些年官鑄的銅錢,變瞭多少回?越變越輕,越變越劣。錢乃利之根本,錢輕劣,世道人心能不逐輕逐劣?我們這些人脖頸上全都被官府勒著根繩,四面又皆是虎狼般爭食的對頭,若隻循著本分,怕活不過三個月。我做這些事,也隻為自保——”

他聽瞭,似乎也有道理,何況心裡存著報恩之心,隻能裝作不知。銀器章卻越發大膽,竟至於開始殺人。銀器章雖未讓他染指,他聽到後,再不能坐視,忙去勸阻,銀器章卻反問他:“我之命,和此人之命,隻能活一個,你叫我選哪個?”他答不上來。回到房裡,不住想,這裡再留不得瞭。可每到銀器章面前,卻總說不出口。銀器章仍繼續暗中殺人,他不清楚究竟殺瞭幾個,也不再勸止,反倒漸漸習以為常,不再驚怕。

去年底,十一歲的兒子從童子學回來,問他《易經》裡一句文字,“履霜堅冰至”。他一聽,心裡猛然一驚。這句話不正在說自己?這些年全忘瞭父親告誡,一步步踏進霜雪之中,直至如今心如寒冰,連殺人之事都不再介意。

他憂悶瞭許多天,才終於狠下心,去向銀器章辭別。尚未開口,銀器章已先察覺,笑著嘆瞭口氣:“我知你心意,你留在我這裡隻為報恩,從沒跟我同過心。我也得講明一條,我留你這些年,也並非挾恩相迫,隻是覺著滿京城並無幾個如你般可信之人。到如今,你我兩不相欠。我隻再留你三個月。我有樁大事要辦,辦完此事,清明過後,你我便各行其路。”

吳欠沒想到,這樁大事竟大到這地步。他也才發覺,銀器章恐怕並非尋常商人。工部那個宣主簿發覺隱情後,竟也被銀器章殺害。吳欠中途屢屢想逃,銀器章卻不斷提醒三月之限。直到十六巧發生那一連串兇殺後,銀器章才終於許他離開。

吳欠原本以為終於解脫,可看到那三百兩黃金,心又被債捆瞭起來。以銀器章的本事,不論自己逃到哪裡,他若想再用我,恐怕都會尋見。他正在愁悶該如何償還,龐矮子帶瞭張用來。

他心裡暗想:張用該足以抵得過三百兩黃金⋯⋯

五、幽濁

陸青前往營繕所,去見那艮嶽花木監官杜公才。

據薛仝所言,元宵節那夜,王小槐在皇城宣德樓前,曾與杜公才說話。看來王小槐來京時,已預備瞭三層計謀:先假意答應拱州知府,將他舉薦給天子。這隻是個幌子,隻為散佈自己行蹤消息,好誘出敵人;再拿錢驅使他舅舅薛仝,召集幫手,趁夜助他潛出李府,用病猴假轎為餌,引動那些人來殺他,好尋出殺父仇人;最後又與杜公才約好,在燈會見面,自然是為瞭投靠林靈素。

王小槐此舉,恐怕是心有成算。拱州知府薦舉他到禦前,雖是莫大之榮,卻無法確知天子能否賞識。即便天顏歡悅,也不過賜他一個虛名,再賞些銀帛。百餘年間,被薦舉的神童不少,真正得享尊榮者,唯有太宗年間的晏殊。而晏殊當年已經十四歲,是以神童之名應試,得中瞭進士,才登入朝廷,終至宰相之位。

王小槐幾年前便曉得,天子最信道教神仙,因此才日日記誦道藏。他投靠林靈素,能化身仙童,一舉升天,比晏殊應舉更加超拔驚世。

不過,無論他如何天賦靈透,畢竟隻是一個小小幼童,又在那皇閣村中,不知是如何識得杜公才這等人,又是如何得近林靈素?

陸青一路打問,尋到艮嶽南門邊,一座小小公廨。門兩邊卻圍滿瞭人,瞧衣著,盡是農夫。兩個文吏在那裡選人,看來艮嶽園林尚未完工,仍須雇募許多人力種花植樹。

陸青擠過人群,走到廳前,向看門的一個老吏問訊,求見杜監官。他知杜公才自然不會輕易見人,便違瞭本意,報上名字時加瞭“相士”二字。那老吏先仰著下巴,不願睬他,聽到“相士陸青”四字,立即轉過臉盯住他:“你莫非是那個相絕?好,好,我立即進去通報。”

不久,那老吏便出來賠著笑,請陸青進去。穿過前廳,來到一片寬闊後院,院裡擺滿瞭各色盆景,花果百態,株形千變。一眼望去,恍然如站在山頂,俯望一片奇林秀野。一個男子身著綠錦公服,正站在階上吩咐幾個吏人:“東邊這三百來盆是精篩過的,趕緊尋人搬進園裡去。擺在哪裡,盆上都掛瞭紙單,你們盯好瞭,萬莫要看差瞭——”幾個吏人忙答應著各自走開,那男子轉頭過來,一眼瞅見瞭陸青。

雖隔瞭幾十步,那目光仍讓陸青心生厭拒。正是此人,為攀貴求榮,想出那括田之法,引得萬戶愁怨,天下騷動。杜公才這等目光陸青其實見過不少,多數來自中低階官員。暗沉之冷、憂悶之憤、陰絕之狠、污濁之俗,混作一處,泥沼一般,不同隻在於遮掩與變化。見上時,掩作軟媚恭伏;平級時,諸般揣測計算;對下時,無限傲冷刻狠。

陸青緩步走過去,抬手拜揖。杜公才用那雙泥沼眼打量著他,目現猶疑。陸青知道,他所猶疑者,是不知該以何等姿態對待自己,便抬眼平視過去。這平視讓杜公才有些羞惱,卻忍在眼裡,並未外露。

“你是相絕?”

“不敢。”

“不知陸先生尋我何事?”

“來問一個孩童,王小槐。”

“王小槐?他不是已死瞭?你要問什麼?”

“元宵夜,宣德樓前,金字牌下,王小槐曾與杜監官說話——”

杜公才臉色頓變:“我不記得!”

“有人記得。”

“大膽!”

“抱歉,在下自幼失教,不通禮俗,便是見瞭宰相、樞密,也是這般說話。”

杜公才目光怒顫,卻終於忍住:“你究竟要問什麼?”

“王小槐去瞭哪裡?”

“除瞭陰曹地府,他能去哪裡?”

“不,他去見瞭林靈素。”

“林靈素?你從哪裡聽來的?”

“不是聽來,是親眼見到。”

“哪裡見的?”

“清明,汴河。”

杜公才睜大瞭眼,既驚又懼。

陸青見他不是為頭回聽到此事而驚,是為說破此事而驚;懼則並非因身涉其中,而是怕自己受牽連。他便放緩瞭語氣:“在下隻想知道,杜監官那夜為何去見王小槐?”

“是為他那死去的爹。”

“哦?”

“王豪生前曾來求過我。他想將帝丘那塊田獻給楊太傅,並想求太傅庇護王小槐,認王小槐為孫。那塊田原本便是楊太傅傢祖田,合該還回去。認孫一事,多少人求過太傅,太傅都未曾應允。王豪在我面前哀求不成,便轉而去求其他門路。王豪死後,王小槐來京,遵照父命,將那田契帶瞭來,元宵那夜給瞭我。第二天,我立即送去呈給瞭太傅。這便是那夜之事。至於王小槐與林靈素,我不知此事真假,更不知其中原委。”

陸青見他神色間有所隱瞞,便又緩聲道:“杜監官可知,王豪又去瞭哪裡尋庇護?”

“我哪裡知道?”

“聽聞也好。”

“我整日忙碌公事,哪裡有閑工夫去聽一個鄉村土豪閑事?”

“清明汴河那異象,關涉重大。追究起來,若尋不見王豪所托之人,恐怕又會來攪擾杜監官。”

杜公才果然擔憂起來,猶豫片刻,才抬起眼:“有天我見王豪和一個道士在清風樓吃酒——”

“杜監官可認得那道士?”

“似乎是建隆觀的道官陳團。我所知,隻有這些。”

“多謝杜監官。”陸青轉身便走。

“陸先生!”

“嗯?”

“陸先生⋯⋯能否替我相一相?”

陸青望著那幽濁目光,沉聲道出:“一浪翻起千層惡,不惜萬難為此身。隻道秋寒不關己,孤蟬仍向高枝鳴。”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