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異象

治人利物,即是修行。

——宋太宗•趙光義

一、心念

趙不尤和甘晦一起騎馬回城。

他發覺甘晦極關切耿唯,甚而多過自傢胞弟甘亮,再看他神色之間,始終有幾許孤寂之意。猜測甘晦恐怕在傢中常年受冷落,而耿唯也是孤寂之人,便自然生出同命相憐之心。聽到耿唯並非行兇者,而是受人脅迫,甘晦渾身一松。

行到觀橋,甘晦下馬拜別,要回傢時,眼中竟又露出猶疑畏難之色。趙不尤心中暗想:如今你傢中隻剩你一個兒,正是父子之間緩轉之機。即便沒有轉機,也是你自立自新之時。

於是他溫聲告訴甘晦:“你與耿唯之間,他雖為主,卻不知自救,至死都做不得主;你雖為仆,卻一心救他,於心胸上,你方為主。放心去,隻須記住——喜憎由人,進退在己。”

甘晦一愣,低頭尋思片刻,若有所悟,卻說不出話,眼含感激點瞭點頭,躬身深深一拜,這才轉身走瞭,腳步似乎略堅定瞭些。

趙不尤不由得喟嘆一聲:人生於世,全憑一點心念。可這心念,又時常並非全由自傢做主。立定腳跟,談何容易?但若不拼力站穩,便如耿唯一般,受制於人,害人害己,終至喪命。唯願甘晦能以此為戒,從此站定行穩。

再一想這一連串命案,他心中更是鬱鬱。多年來,他都堅執隻憑己心,一力行去。這時才發覺,一己之力,實在微弱,如同細草迎狂風。立定腳跟,已屬不易,更何談與這狂風相搏?

但轉念一想:我立得定,它便奈何不得我,我便已是勝瞭。至於能否驅散這狂風,隻在盡力,驅一分,便勝一分。至於能勝幾分,且隨天意。

他心下釋然,不再多慮,驅馬向傢中行去。到瞭巷口,先去鞍馬店還瞭馬,出來後,便見墨兒快步走瞭過來。

“哥哥,簡莊先生也被銅鈴毒死瞭。他得的箱子裡,是一些程頤書稿,市面上並未見過。他妻子、小妾昨天早上見到他死,都以為他服的那藥害瞭他,因而沒有報官。唯有他妹妹簡貞有些疑心,卻也沒能猜出實情。”

“哦?簡莊在服什麼藥?”

“簡貞說,宋齊愈那樁事之後,他哥哥性情大變,先是將自己關在房裡,一連兩天滴水未進,更未吃一口飯。她們死勸哭求,他才開瞭門。出來卻說,人成不得聖賢,全因一個‘欲’字。功名利祿,他早已放下。唯有食色二字,與生俱來,最是害人。色欲他能割舍,飲食卻一日都斷不得。他為瞭斷食欲,不知從哪裡聽來一個秘方,自己尋買些硫黃、砒霜、水銀之類的藥,合成劑,已經服食瞭幾天,每日飯量倒真是減瞭不少,人卻已被毒得沒瞭形狀。無論如何都勸不止,還說再過幾個月,自己便能斷絕飯食,成賢成聖⋯⋯若不是我瞧見他房裡也有個箱子,裡頭也有隻銅鈴,他傢人隻以為是他自己服毒送的命。”

趙不尤聽瞭,既憐又恨。簡莊犯瞭錯,不但不知自省悔改,反倒越發往險僻邪徑偏執孤行。這哪裡是在修聖賢?孔子何曾這樣教過弟子?何曾絕欲斷念?他隻是要人分辨欲之是非可否,曾明言:“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便是最講絕欲斷念的佛傢,也不曾這般自殘自毀,佛祖釋迦牟尼當年也一樣去化緣求食。

他是生生被其師程頤那句“存天理,滅人欲”所毒害。其實,程頤也並非要人斷絕人欲,他曾解釋分明:“凡人欲之過者,皆本於奉養。其流之遠,則為害矣。先王制其本者,天理也。後人流於未者,人欲也。”他隻是勸人節制,莫要過度,更莫泛濫不止。簡莊這般服毒絕食,何嘗不是另一種不知節制、過度泛濫?

趙不尤不知還能說些什麼,氣悶悶回到傢中,卻見萬福候在院裡。

“趙將軍,昨晚卑職收到信,立即去拘捕瞭那冰庫小吏鄒小涼,將他押至開封府。他膽子極小,未等推官審訊,便招認瞭。果然是他下的手,先將銅鈴偷偷藏在書箱底下,又穿瞭條細線到窗外,夜裡在外頭扯動銅鈴,引誘老吏開箱查看。他哭著說,是受人指使,並不知那銅鈴有毒,以為隻是耍弄那老吏。見到老吏昏死,才怕起來——”

“指使者是何人?”

“他說認不得,那人是在街上攔住他,許瞭他去膳部宴享案的差事。今早我我去禮部打問,他果然被分派去瞭宴享案,那裡一個簿吏年老辭任,空出一個缺來,鄒小涼又正好算寫得來。面上的確是公事例行,並無不妥。但那是個肥差,掌管柴米酒果出入,多少人盯覷著?越無不妥,便越不妥。隻是這底下溝溝汊汊,比汴京城的陰溝暗渠更繁密,實在無從去查。不過,他倒是留意到一處,說那人左手生瞭六根指頭——”

“六根指頭?”趙不尤頓時想起彭影兒暗室墻上所畫那個六指手掌。

看來,那是彭影兒臨死指證。他將自己被困暗室、渴餓而死之恨,妻子與人通奸私奔之怨,都歸之於清明尋他去遊船上演影戲之人,而那人一隻手生瞭六根指頭。

這兩個六指人,應是同一人。

此人鋪排梅船神仙降世,幹涉朝廷吏職差選,這一連串銅鈴毒殺命案,自然也是他謀劃。連耿唯這等朝廷命官,升降與生死,竟也被他操控,不知此人是何來路?

“說到這六根指頭,怕是和瑤華宮那樁怪事有關?”

“什麼怪事?”

“幾天前,瑤華宮一隻狗子不知從哪裡叼瞭塊肉在吃,有個女道仔細一瞧,竟是人的手臂。唬得忙去喚瞭其他女道,從狗子嘴裡奪下吃剩的半隻手臂。眾人又沿著狗子一路拖灑的血跡,尋到後園一叢芍藥後面,見土中一大張咬爛的油紙裡竟還有另一隻手臂,是左臂,那隻手是六根指頭。”

“哦?你們可去查過?”

“您也知道,那瑤華宮雖為道觀,卻是貶放後宮嬪妃的所在。當年哲宗皇帝的孟皇後被廢後,便幽禁在瑤華宮,至今仍在裡頭做女道士。那裡門禁極嚴,男子不許踏入。開封府接到這案子,不知如何應對,隻得請宮中內侍省代為查問,內侍省差瞭一名殿頭官去瞭瑤華宮,卻未問出個一二,隻得帶瞭那一隻半手臂出來,交給瞭開封府。開封府也隻查驗出,骨節粗大,臂肉粗壯健實,應是男子手臂。男子手臂為何會埋在瑤華宮後園?身體其他部位又在哪裡?這些都無從查起,也沒有苦主來訴,加之這一個月來,四處怪案蜂起、兇事不斷,開封府忙個不迭,便將這樁事情擱下瞭。可眼下看來,這六指手臂得再查一查。隻是,內侍省再靠不得⋯⋯”

趙不尤想到一人,抬眼朝堂屋內門望去,見瓣兒從簾子後露出半張臉,也正望向他,滿眼急切,不住點頭。

二、兄弟

馮賽隨著周長清來到後院角落一間僻靜空房。

主管扈山打開瞭門鎖,馮賽走進去一看,裡頭三人手腳都被捆著,分別拴在兩根房柱和一條床腿邊,譚力不在其中。三人年紀相當,都不到三十。面目尋常,行走街頭,恐怕都難以認出。其中一個矮壯、一個高大魁梧,接近之前聽到的於富和朱廣二人。另一個中等身材,恐怕是樊泰。

三人一齊扭頭瞪向馮賽,眼裡都沒有懼意,反倒有些嘲憤。馮賽原本是來問罪,看三人這神情,都是市井間熱血漢子,並非貪諂怯懦之輩,胸中積的惱恨頓時散去許多。

“你們是於富、朱廣和樊泰?”

三人仍瞪著他,都不答言。

“譚力藏在何處,你們自然也絕不肯說?”

三人眼中嘲意更增。

馮賽一時間竟不知還能問些什麼,也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三個人。

“我是樊泰——”那個中等身材漢子忽然開口,聲音有些啞,“我們幾個做瞭對不住你的事,雖說是吃瞭那白臉奸人的騙,卻也是自傢失瞭眼、昏瞭頭。落到這地步,也是合該。如今做已做瞭,該打該殺,由你,隻是,心裡吞不下這恨。汪兄弟不顧性命,救我們逃出那銅礦,又帶我們來京城,這三個月裡,享盡瞭人間富樂。那柳奸人先哄汪兄弟,說謀到官府那些錢,全都拿來救濟困窮,汪兄弟信瞭他,我們也跟著一起信瞭。等得著那百萬官貸,柳奸人卻變瞭臉,將那些錢全都私卷走瞭。汪兄弟尋他算賬,卻被他害瞭性命⋯⋯”

樊泰眼圈頓時一紅,其他兩人也一起垂下頭,朱廣拴在柱子後的雙手更是捏緊拳,骨節咯吱吱響。

馮賽應瞭句:“我也要捉他。”

樊泰忙抬起眼:“那奸人已取走瞭那些錢,馮相公若想捉他,恐怕不易。我們手裡卻有一樣要緊物事,他一定想拿回去。我們能幫馮相公捉他。”

“哦?什麼物事?”

“是個人。”

“什麼人?”

“馮相公可聽說清明那天那隻梅船?那船上有個紫衣人——”

“紫衣人?”馮賽大驚。

“清明那天,我們幫那奸人捉到瞭紫衣人。那奸人反復叮囑,讓我們看緊。聽他那語氣,那紫衣人無比緊要,他自然正在四處找尋。”

馮賽越發吃驚。周長清卻似有些不信,滿眼疑慮盯著樊泰。

馮賽忙問:“譚力看著那紫衣人?”

“嗯。這一向,我們三個在一處,譚力藏在另一處,守著那紫衣人。”

“譚力一直藏身在一隻船上?”馮賽猛然想到,清明那天,譚力便是躲在一隻船中等候李棄東。這些天,與其去陸上尋找隱蔽之所,不若一直躲在那船裡,隻要不到下關鎖頭,他可讓船來回遊動。汴河之上,每天來往船隻不斷,誰會留意到他?

樊泰點瞭點頭:“我們可以幫馮相公捉到那奸人。”

馮賽心頭迅即升起一絲隱憂:“你們每天在虹橋一帶會面?”

“嗯,隻照面,不說話。”

“昨天也沒有說話?”

“昨天說瞭,我得到那錢袋的消息,便靠近他船邊偷偷告訴瞭他。”

馮賽忙說:“我能猜到,他也能猜到!你得趕緊帶我去尋見譚力!譚力聽你們說瞭那錢袋之事,一定會在附近探看。柳二郎若是猜到,昨夜恐怕已經帶人去尋譚力瞭!”

樊泰聽瞭,又驚又疑。

朱廣在一旁忽然開口:“馮相公說得在理,你趕緊帶馮相公去尋譚力!”

樊泰猶豫著點點頭,馮賽忙過去幫他解開瞭繩索。

周長清忙吩咐扈山:“讓兩個護院一起去,再叫幾個壯實些的夥計!”

馮賽忙說:“不必,隻我和樊泰兩人去便可。眼下還不知譚力安危。若已出瞭事,去再多人也無用;若還安全,他見這麼多人,必定會逃走。再想找他,就難瞭。”

“你單獨去,我有些不放心——”

朱廣在一旁高聲說:“馮相公放心,我們兩個抵在這裡。而且,我們也不是隨意殺人的強梁。”

周長清雖點瞭點頭,眼中卻仍含疑慮。馮賽卻顧不得多言,忙拽起樊泰,一起快步出門,先上到虹橋頂。樊泰扒著橋欄,望兩邊尋看。河兩岸泊瞭數十隻船,河面上往來的也有數十隻。樊泰望瞭一陣,忽然指著上遊北岸河灣處露出的半截船尾:“在那裡!”

說著便疾步飛奔,馮賽忙緊跟下橋。樊泰跑得極快,片刻間便將馮賽甩開。等馮賽拼力趕到那河灣,見岸邊泊著一隻小客船,船艙裡傳來一陣沙啞哭聲,是樊泰。他忙跑到岸邊,費力跳上船,喘著氣走進船艙,卻見樊泰跪在船板上,一個人躺在他身前,身上幾處傷口,血水流瞭幾攤,已經凝固,開始發烏,顯然已死瞭幾個時辰。馮賽緩瞭緩氣,才輕輕走近,望向那屍體面部,正是譚力。

三、火妖

梁興垂首坐在船尾。

梁紅玉執意不肯離開,要等著看完河灣中那場廝殺。梁興雖低著頭,耳中卻不斷傳來怒喝、慘叫聲。

半個多時辰後,聲響越來越少。到最後,隻剩兩把刀互擊之聲。梁興不由得抬頭望去,幾十隻船全都靜浮水面,火把燃著瞭幾隻船身,火焰照耀下,隻有中央那隻遊船上,還有兩人在拼鬥。其中一個是安樂窩頭領匡虎,另一個是個白衣黑帽男子。兩人都已受傷,舉動滯重,卻仍在竭力拼鬥。七八個回合後,匡虎悶喝一聲,一刀戳中白衣男子腹部,那男子頓瞭片刻,隨後倒栽進水中。匡虎似乎笑瞭兩聲,跟著仰倒在船板上。

河灣頓時寂靜,隻有蘆葦唰唰拂響。良久,梁紅玉才輕聲說:“那白衣男子是焦智,摩尼教四大護法最後一個。我們過去看一看。”

梁興雖不情願,但這局是自己佈的,如何能背轉身,裝作不見?

他從水中撈起長篙,撐動小船向那邊駛去。到近前時,見船上、水面數百具屍首,全都是青壯漢子,難以分辨各是哪一路人。梁興避過那些船隻和屍首,將船靠近中間遊船,攀著船舷,翻身上去。一眼看到匡虎躺在船板上,咧著嘴,微露些僵笑,已經死去。離他幾步遠,則躺著譚琵琶,手腳仍被綁著,胸口上插瞭把劍,耳邊那個瑪瑙墜子映著火光瑩瑩閃耀。

梁紅玉隨後也攀瞭上來,她望著梢板上幾十具屍首,也微蹙眉頭,不發一言。掃視片刻,她似乎發覺瞭什麼,走到船尾一具屍首邊。梁興順著望過去,認出那是楚瀾貼身護衛管豹,管豹大睜著眼,似乎在怨憤上蒼。他的右臂搭在胸口,手裡攥著一團紅絲帕。梁紅玉俯身抽出那絲帕,展開瞧瞭瞧,隨即丟向水中,被風吹到旁邊著火的船上,迅即燃盡。

梁紅玉轉頭望向梁興,目光似笑似倦:“一個都不剩。要等的三個卻沒來。”

梁興卻忽然想起兒時跟著一個老軍學認“武”字,老軍說,武乃止加戈。武為止武,戰為止戰。他當時似懂非懂,後來或因技癢,或為意氣,總忍不住好鬥之性。卻從未如今夜這般,全然背離武之本義,挑起爭鬥,令人相互殘殺。

他心中沉重,不願須臾逗留,低頭說瞭聲“走吧”,隨即跳下瞭船。梁紅玉略一猶疑,也跟著跳下。梁興低頭不看左右,用力撐船,劃離那些船隻,來到灣口下船處,尋見原先那隻小篷船,默默上瞭那船,順流劃回到那座小木橋。梁興將船停到岸邊,低頭望著河水,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梁紅玉盯著他輕聲說:“你無須自責。那些人並不是泥胎木人,他們來,各有其因,或為利,或為仇,或為忠心,各人生死各人擔。而且事情已瞭,再想無益,不如好生謀劃,接下來該做什麼。”

梁興悶思半晌。今夜借譚琵琶這假紫衣人,雖將那三路人誘來,卻並無所獲,徒送瞭許多性命。方肥、楚瀾皆是高明之人,冷臉漢及背後主使也非庸人,恐怕很快便會識破,定會繼續追尋那紫衣人,勢必會引出更多殺戮。他想到“武”字,低聲說:“尋見紫衣人,終止這些爭鬥廝殺。”

“好,你去牽馬,我去還船。咱們下一座橋頭會合。”

梁興心頭松瞭一些,點點頭,將船篙遞給梁紅玉,抓起那把刀,轉身跳上岸,去林子裡尋見那匹黑馬,牽出來時,梁紅玉那船已輕快漂遠。他騎上馬,並沒有去追,隻緩轡而行。一路思尋,越發覺得,人世真如暗夜,尋路難,循路不偏更難。

眼下要追查那紫衣人,卻不知其來由。那人又行蹤詭異,能夠隨意出入密閉暗室,形同鬼魅,如今不知遁去何方,到哪裡尋去?

他思忖許久,忽而想到一人——施有良。劫持施有良妻兒,脅迫他的,自然是冷臉漢一夥人,施有良恐怕知曉紫衣人來歷。無論如何,該去問一問。隻是不知施有良現在何處,先到他傢中瞧一瞧。

尋到這個線頭,他略振作瞭些。旋即想到梁紅玉,恐怕不能再讓她牽扯進來,她受瞭傷,性情又太過執著,還是遠離為好。他見前頭有條岔路,便從那裡離開瞭河邊大道,沿著一條土路,向南行去。夜路崎嶇,馬行不快,等繞到城南的戴樓門時,已是清晨。

他想,白天前去,若被人瞧見,又得給施有良增添麻煩。自己也已困乏,不如晚上再去。於是,他在城外尋瞭間客棧,將馬牽到後院,叫夥計喂飽。而後胡亂吃瞭一碗菜羹、兩個肉餅,便去房裡躺倒大睡。

等他醒來時,已是傍晚。他怕又有人跟蹤,算過房錢馬料,騎馬在城外繞瞭一圈,吃瞭碗棋子面。等到天黑後,才慢慢進城,一路都沒發覺異常。來到西興街口,見小街已經沒有行人,隻有一些門縫裡透出些燈光。看到左邊第五傢門縫裡也有些微光,梁興心裡頓時翻湧。這扇門,他曾當作傢門一般。

下馬走到院門前,他猶豫片刻,才抬手敲門。半晌,裡面應瞭一聲,隨即一陣咳嗽,是施有良。

院門開瞭,背著光,隻見消瘦身影,看不清臉。施有良身上原本時常帶著軍器監桐油硫黃的氣味,這時卻變作濃重酒氣。

梁興張開口,卻喉嚨發澀,咳瞭一下,才喚出口:“施大哥——”

“哦⋯⋯你?”施有良有些驚訝,又有些虛怯。

梁興正要再次開口,忽覺旁邊火光閃亮,扭頭一看,愣瞭一下:一個人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搖著銅鈴,朝這邊走瞭過來,身形步姿極僵硬。裝扮更是怪異,頭戴朱紅道冠,身穿紫錦衫褲,身披紫錦大氅。看體格是男人,臉上卻畫眉塗脂,嘴唇抹得鮮紅。

那紫衣怪人走到梁興近前,卻不看他,轉身望向施有良。火光映照之下,梁興才看清,幾日不見,施有良竟枯瘦得不成模樣。他盯著那怪人,目光急顫,嘴唇也抖個不住。

那怪人搖動銅鈴,口中急念瞭一串古怪話語,念罷之後,嘴中忽然噴出一道火焰,直沖向施有良。梁興大驚,忙要伸手去救,施有良已慘叫一聲,渾身旋即燃起火來。梁興忙一把脫下外衫,施有良已奔跳出門來,栽倒在街上,不住打滾慘叫。梁興拼力揮動手中佈衫,去撲打他身上火焰,卻哪裡撲得滅,隻聽到施有良嘶聲大喊:“救我妻兒!貼職!”連喊瞭數聲後,再不動彈,火卻仍未燃盡。

梁興悲怒至極,轉頭去尋那紫衣怪人,卻見那紫衣怪人往街那頭快步逃去。他從馬背上一把抽出鋼刀,急追瞭上去。那紫衣怪人卻拐向瞭旁邊一條小巷。街上鄰舍聽到慘叫聲,紛紛出來探看。

梁興飛奔到那巷口,見那巷子是個死巷。那紫衣怪人剛奔到巷子中間,忽然停住腳,伸出右手,朝空中舞弄瞭一番。又倒轉左手,將火把伸向自己後背,竟點燃瞭那件紫錦大氅。隨後將火把向後用力一拋,險些砸中梁興。梁興忙閃身避過,卻見那怪人立在那裡,一動不動,火焰已燃遍後背。

梁興驚在原地,身後許多人紛紛趕來,也都駐足驚望。

古怪卻並未結束,那怪人靜立片刻,全身已燃著,雙足卻忽然離地,身體緩緩升起。眾人頓時驚叫起來。那燃火身軀卻不斷上升,灰燼不住飄落。升到半空中時,竟燒得隻剩一簇火焰,旋即燃盡。

巷子頓時一片漆黑⋯⋯

四、水妖

張用總算能站得起來瞭。

這一天一夜拘綁,讓他對筋骨、血脈、肌肉、呼吸有瞭不少新見,他繞著蠶床,一邊甩動手腳,一邊連聲感嘆:這身體真是奇妙至極,一毛一孔、一精一血、一筋一骨,拼湊起來,竟能如許靈敏、強韌,不但能感能覺、能知能思,更蘊藏喜怒哀樂萬端情致,演化出善惡美醜無限樣態,真正是天地之靈、萬物之英。他原本便對造物驚嘆不已,這時更是崇仰無比,不由得朝天拱手一揖:“我不知您是神是仙、是靈是氣,無論如何,請受張用一拜!”

“你在拜誰?”門忽然打開,剛才那綠衫婢女端著一盤飯菜走瞭進來,那雙水亮大眼裡滿是疑義。

“拜那個叫你端飯菜進來的。”

“章員外?他還沒回來呢。”

“呵呵,那便拜沒叫他回來的。”

“嗯?”女子越發納悶。

“你是阿翠。”

女子瞅瞭他一眼,仍不答言,將托盤擱到門邊一張舊木桌上。

張用細瞅著她,不由得贊嘆:“真正奇妙,他不但能叫人說真話、道假話,還能叫人假裡藏真、真中藏假,或似真實假、似假實真,更或是不真亦不假、似真又似假——唉!真正奇妙!”

女子聽得疑惑,微有些惱:“不知你在叨嘈什麼,你不餓?”

“又餓又脹,得先解手。哈哈,上邊吃、中間消、下邊解,生而即知,不學自會,奇妙奇妙!”

女子臉頓時沉下,轉身快步出去,朝門邊冷聲說瞭句:“給他拿個馬桶進去,門鎖好。”

一個身著褐綢衫的壯漢提瞭個舊馬桶,進來擱到門邊,出去鎖上瞭門。張用笑著過去,溺瞭泡長尿,又細細參研瞭一番排泄的道理。轉身見那托盤裡有兩張油餅、一碟麻油蘿卜丁、一碗麥粥,他剛要伸手去抓那油餅,忽而想起便後人都要洗手,不由得停住手,又細考起臟與凈的道理。

就這般,以往從未留意之事,樣樣都變得新鮮,他一件件細察細想,全忘瞭身在何處、為何而來。直到後窗外傳來那女子聲音:“你們兩個去接員外。”

他聽到後,不由得走到後窗邊,向外望去,一眼先看到寬闊河水,映著夕陽餘暉,萬尺金緞一般,果然是黃河。房後一段斜坡,生瞭些青草,水邊搭瞭座木棧橋,橋邊拴著隻敞口小船,梢板上亂堆瞭些麻繩,一隻長櫓斜架在尾板上。張用並沒看到那綠衣婢女,隻見兩個褐綢衣漢子走下草坡,一起上瞭船,一個解開纜繩後,坐到瞭船頭梢板上;一個立在船尾劃櫓,顯然是個熟手,雖是橫渡,卻劃得平穩輕快,很快便遠離棧橋,筆直駛向對岸。

張用望著那河水,想到百十年來,黃河屢屢改道泛濫,不知沖毀瞭多少民屋田地。朝廷為尋治水良策,也不知起瞭多少爭議,花費瞭多少民力物力,至今卻始終無能為力。張用一直想沿著黃河,走到源頭,去探查一遭,看能否尋出個利導之法,卻始終未能成行。這時黃河就在眼前,水聲漫漫,似在低聲喚他。他想,等瞭結瞭眼前這樁事便去。

分瞭一陣神,再看那隻船,竟已駛到瞭對岸。那岸邊有株大柳樹,樹身彎垂到水邊。那船便泊到瞭那柳樹旁,一半船身被柳蔭遮住。船上兩個漢子這時望過去,身形已小得不足一尺。劃櫓那個坐到船尾歇息,船頭那個彎著腰,將纜繩拴到瞭樹幹上,而後跳下船,在岸邊來回走望。

那岸上稀落有些行人車馬往來,田間散佈村落,四處升起炊煙。半晌,夕陽落山,暮色漸起。有個人走向那隻船,隻能隱約辨出似乎是個盛年男子。岸上那漢子迎瞭過去,兩人一起走近水邊,漢子扶著盛年男子上瞭船。那漢子仍走到船頭坐下,盛年男子則坐到瞭船中間,劃槳漢子也隨即起身,搖動長櫓,小船向這邊駛來。

這時對岸景物已被暮色掩住,河面一片蒼茫。張用一直瞅著,小船駛到河中央時,隱隱辨出,那盛年男子肥頭寬肩,下巴一圈絡腮濃須,正是銀器章。隻是,銀器章平日渾身散著豪闊氣,即便坐著不動,也昂昂然的。這時他卻不時向前後覷望,隱隱透出些不安。張用不禁笑起來,假虎如今成賊鼠。

他正笑著,那船後一丈多遠處,水面忽然一亮,再一瞧,一團亮光從河水中浮晃而出,圓月一般。

咦?月亮從河中間升起?不對呀,今天才月初。張用忙仔細望去,並非月亮,而是一盞白琉璃燈。隨著那亮光,一團影子也跟著浮瞭起來,立起在水面上。映著那光,張用一眼瞧出,是個人。

那人頭戴銀閃閃蓮花道冠,身穿紫袍,肩披一領紫錦大氅,臉抹得粉白,嘴又塗得血紅。他挑著那琉璃燈,伴隨一陣急急銅鈴響,竟在河面上踏水而行,疾步追向那船。

船上三人也已發覺,一起回頭驚喚。張用聽到銀器章連聲催嚷:“快劃船!快劃船!”粗礪的聲音在河面上回蕩。

船尾那漢子慌忙加力,急急搖櫓,船隨之加速。紫衣道人卻緊追不舍,在河面上疾奔,紫錦大氅於風中招展飛揚。不多時,他便追上那船,直奔到船右側,扭頭望向船中的銀器章,忽然放聲念起瞭咒語,銀器章驚得縮到船舷另一側。

那道人念瞭幾句之後,銀器章猛然慘叫一聲,隨即趴伏在船裡。那道士也停住咒語,沉入水中,不見瞭蹤影。

河面頓時變暗,除瞭水聲,再無聲息⋯⋯

五、失神

陸青來到皇城東華門外,穿進斜對面一條巷子。

他是來尋皇城使竇監。此前他已打問到,竇監是個孤兒,楊戩將他收養進宮,一力扶持至六品內侍都知,出任皇城使,並將這巷中一院房舍賞給瞭他。皇城司設在東華門內的左承天門,由此處步行去皇城司隻需一盞茶的工夫。

陸青來到那院門前,見黑漆門樓雖不雄壯,卻也透出肅然貴氣。他抓起門環輕輕叩響,應門的是個年輕白嫩男子,頭戴直角幞頭,身穿紫絹袍子,是個內侍。陸青報上姓名,說明來意。那內侍翻瞭翻眼,說瞭聲“且等著”,便關門進去。半晌出來又翻翻眼:“進來吧。”

陸青隨著他走進院中,見裡頭並不寬闊,廳前兩株古松,恐怕有上百年,樹身如蟒盤曲,樹冠巨傘一般,幾乎將院頂遮盡,院裡十分陰涼,甚而令人背寒。

陸青走進廳中,見竇監端坐在一張黑漆椅子上,身穿一件白絹涼衫,直直瞅著他。面皮白凈,臉型圓柔,五官和順。雖已年近四十,乍一瞧,似個二十來歲溫善士子。唯有那目光才顯出年紀,沉暗、謹慎、細敏、狠利,混雜瞭在宮中三十年拼爭之跡。與清明那天不同,今日他眼中更透出些哀寂、惶惑,恐怕是由於楊戩之死。

竇監並未起身,也未請陸青坐,開口便問:“你要問什麼?”聲音喑啞冷厲,如同利刃劃破佈帛。

“清明那天,楊太傅到汴河,是否去見王倫?”

“那天你在太傅轎子邊,看來並非偶然?”

“我在尋一個孩童。”

“你去那轎子邊做什麼?”

“那孩童是個孤兒。”

竇監目光一顫,眼中寒意陡升:“你對太傅做瞭些什麼?”

“竇都知寸步不離,護著那轎子,豈會不知?”

“我⋯⋯你⋯⋯”

“竇都知當年有楊太傅救護,我要尋的那孩童,卻生死不知。”

“什麼孩童?”

“他名叫王小槐,王豪之子。”

“我並不認得,也不曉得。”

“他與楊太傅同鄉,拱州睢縣帝丘鄉。”

“這又如何?”

“王豪臨死前,將帝丘那片田地獻給瞭楊太傅。今年元宵節,王小槐又將田契交給瞭杜公才。之後,他便失蹤不見。”

“田契一事,我知道。但那孩童去向,太傅不知,我也不知。”

“清明那天,林靈素現身汴河,身後跟瞭兩個道童,其中一個便是王小槐。”

“哦?你既然已知他下落,來我這裡問什麼?”

“竇都知可否認得建隆觀道士陳團?”

“不認得。關於林靈素,你還知道些什麼?”

“王倫。”

“王倫?”

“去年臘月,王倫被捕,該是竇都知所為。”

“是我。他和林靈素有何關聯?”

“王倫被捕後,為何旋即又被放出?”

“太傅下的令,我隻奉命,其他一概不知。”

“王倫為何去登州?”

“他去瞭登州?”

“ 他身邊跟瞭兩個人,不是竇都知所差?”

“兩個人?”

“清明那天,楊太傅趕去虹橋,王倫也去瞭那岸邊。其中緣由,竇都知也不知情?”

“我隻奉命護行⋯⋯”竇監眼中露出失望,甚而有些委屈。看來他確不知情,楊戩也並未全然信任於他。楊戩一死,他失瞭依靠,今後恐怕極為艱難。

“竇都知也不知王倫下落?”

竇監搖搖頭,兩眼失神。

“竇都知可知唱奴李師師近來動止?”

竇監呆望門外,片刻才回過神:“李師師?你問她做什麼?”

陸青見他事事懵然,便笑瞭笑:“多有攪擾,在下告辭。”

“慢著。你既然來瞭,便替我相一相。”

陸青微一沉思,道瞭句:“從此孤舟迷江海,何如村岸泊炊煙。”

竇監聽後,又怔望向門外松蔭。半晌才回過眼:“多謝陸先生開示。我會差人留意查尋王倫與王小槐。另外,李師師似乎也失蹤不見,李供奉暗中派瞭人去尋她。”

“李彥?”

“嗯。此事不尋常,陸先生自傢當心——”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