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兇跡

得人心,莫若示之以誠信。

——宋太宗•趙光義

一、斷線

趙不棄驅馬進城,順路來到第二甜水巷,去尋朱閣。

他們幾人商議,照眼下情形,梅船案相關之人,恐怕都難逃厄運。趙不棄這邊,有兩人,頭一個便是朱閣。何渙之所以被選中去做紫衣客,恐怕正是朱閣計謀。朱閣與丁旦是舊識,並不知曉當時何渙換作瞭丁旦。

到瞭朱閣傢門前,卻見院門大開,院子裡站瞭不少人,卻肅然無聲。趙不棄惋惜瞭一聲,來晚瞭。他當然不是惋惜朱閣,那等人早死早好。他惋惜的是,這根線斷瞭頭。

他將馬拴在門邊樁子上,走進去,擠開前頭私語的人,進到堂屋一瞧,堂屋被騰空,中間兩隻長凳撐瞭張木板,上頭白佈蓋著屍首,不是一具,而是並排兩具。趙不棄心下微驚,見正面一個火盆,兩隻銀燭臺,點著白蠟燭。一個婦人身穿孝服,跪在火盆前,正木然往火盆裡投紙錢,是朱閣妻子冷緗。

趙不棄走到冷緗身側,躬身一揖:“小娘子節哀,趙不棄來拜別朱閣老弟。”

冷緗聞言站起來,側身道瞭個萬福,面容哀冷,淚痕未幹。

“朱老弟是何時歿的?”

“昨晚。”

“因何緣故?”

“仵作來查驗過,是中毒而亡。”

“為何會有兩具屍首?”

“另一個是他才納的小妾。”

“他們死在何處?”

“臥房裡,房門從裡頭閂著。”

“你在哪裡?”

“在娘傢,已住瞭三天。聽人報信,今天才趕回來。”

“屍首旁可有個銅鈴?”

“有一個。”

“可有外頭來的箱子?”

“沒有。”

“銅鈴放在何處?”

“枕頭底下。”

“好。小娘子莫要過於悲戚,青春正好,來日方長。”趙不棄又深深一揖,轉身離開。

看來朱閣死因和那幾人相同,隻是多陪瞭一個小妾。而且施法之人懶得用箱子計謀,徑直潛入臥房,將毒煙銅鈴藏在枕邊。

趙不棄頓覺無趣,驅馬回傢。途中想到朱閣的死,忽然念起傢中那一妻一妾、兩個孩兒,心想:活一日便該對他們好一日。今天他正好在秦傢解庫結瞭一筆利錢,便折往景靈東宮,趕到南門大街唐傢金銀鋪。唐傢冠飾最精妙鮮巧,連宮中嬪妃都常命內監來他傢選新樣兒。趙不棄進去給妻子選瞭一副蓮花金絲冠,小妾兩支金釵、一對綠松石銀耳墜。隨後又轉到州橋夜市,給兩個孩兒選瞭幾樣玩具,杖頭傀儡、宜男竹作、番鼓兒⋯⋯又挑瞭幾樣妻兒皆愛的吃食,裝瞭一大袋子,這才笑著往傢趕去。到瞭傢中,自然又是一場合傢歡悅。

第二天,趙不棄早早起來,先騎馬去曲院街,見那個呆狀元何渙。

才到巷口,便見何渙身穿綠錦新袍,騎瞭匹白馬出來,馬後跟著兩個書童,提袋抱盒,也都新衣新帽、清秀驕人。一見趙不棄,何渙忙下馬拜問。

“狀元公這是要去赴宴?”

“慚愧,二哥也知道我素來不好這些,卻百般推托不得。”

“推托什麼?正要你們這幾股清水,去沖一沖那大污水塘子。隻是你自傢別被污瞭才好。”

“二哥訓誡,一定銘記。”

“哈哈,我哪裡敢訓誡人。我今天來,是跟你問個地址。”

“那個歸先生?抱歉我不能陪二哥一同去。不過,我已畫好瞭地圖,預備在這裡。”何渙轉身吩咐一個書童,跑回傢中去取那張圖。

“阿慈現今如何?”

“她仍與藍婆住在一處。我已寫信稟告過傢母,傢母要親自來操辦婚事。”

“老夫人怕是拿瞭根大棒子來料理你們。”

“不會,傢母是極通達之人。”

“那最好。”

閑談瞭幾句,那書童已取瞭地圖來,趙不棄接過一看,畫得極詳細,並且一處一處標註分明。趙不棄道聲謝,上馬向東門外趕去。

何渙當時由於誤殺術士閻奇,被判流放沙門島。押解途中忽然昏死,醒來時,躺在一座莊園中。一個姓歸的男子說服他去做紫衣客,幸而丁旦為貪財,又將這差事搶瞭去。姓歸的男子如今不知是活是死。

不到一個時辰,他已到達何渙所繪的那處河岸,岸邊不遠處果然有一片小林子。他驅馬沿著林間小路穿瞭過去,抬眼一看,不由得驚笑一聲:眼前的確有一座莊院,不過已經燒得焦黑,隻剩一堆殘壁焦梁。

他驅馬繞著莊院看瞭一圈,這火燒得透徹,一樣齊全的物事都沒留下。正在瞧著發笑,卻見不遠處一片田地中有個農人在勞作。趙不棄驅馬過去,見是個老漢,便下馬去打問:

“老人傢,那莊院的主人姓什麼?”

“姓朱。”

“哦?他傢何時被燒的?”

“將及半個月瞭。朱員外隻有一個獨兒,卻有些癡傻,二十來歲瞭,卻連男女都辨不清。朱員外花費瞭許多氣力錢財,才替這兒子買瞭個官職。那天擺瞭滿院流水席,請鄉裡所有人去吃,歡鬧到深夜才歇。他傢主仆忙累瞭一天,全都睡死過去,卻不想火燭未熄盡,燃瞭帳子。等那些仆人醒來,朱員外夫妻和那傻兒都已被燒死瞭,唉⋯⋯這才真真是福來如細流,命去似火燒。”

“他傢可有個姓歸的人?”

“姓歸?沒聽說。”

“哦⋯⋯”

趙不棄謝過老漢,見他面色黑瘦,又佝僂著背,便從袋裡取瞭兩陌錢,偷偷安放到田埂邊,這才轉身上馬回去。

看來那姓歸的隻是借用瞭朱員外的宅子來行事,梅船一事出瞭紕漏,他為掩藏蹤跡,竟下狠手,連人帶莊院一起燒掉。這根線也燒斷瞭。

趙不棄心頭有些不暢,本為尋趣而來,卻見這些焦苦。他不由得笑嘆一聲:心即是境,朱員外父子隻是憨人,不過酣睡中挨一次火。這些狠人,有這等狠心,眼中所見,自然盡是險狠,哪裡能得片刻安生,恐怕天天在挨油煎火燒之苦。真真何苦?

二、賭心

天才微亮,馮賽便已趕到十千腳店。

周長清和崔豪在二樓閣間裡等他,一看二人神色,他便明白,沒捉到李棄東。也隨即醒悟,自己漏算瞭一條:即便李棄東昨夜帶人去偷襲崔豪那小院,他也絕不會跟著一起沖進去,一定先讓幫手進去,隻叫他們制服甚而殺死屋中幾人,絕不會讓人知曉錢袋一事。等幫手得手瞭,他才會進去取那錢袋。看到那些幫手進去後,略有異常,他自然會迅即逃走。

想到此,他既悔又愧,忙說:“是我失算,讓你們白忙累。”

周長清卻笑著說:“正主雖沒捉到,此戰也算大捷。至少譚力這方,捉住瞭三人。你先坐下來,聽我們細說——”

原來,昨夜崔豪三人在小篷船裡制服那兩人,帶著錢袋離開後,周長清看到虹橋上那瘦長漢子尾隨而去,他卻沒有照事先部署,立即讓人去將船裡的兩人帶回來,而是在窗邊繼續窺候。後院主管扈山等不得,輕步上樓來問。周長清吩咐他,先莫輕動,讓兩個護院繼續在樓下監視,若有人靠近那船,再迅即出去捉住。扈山領命下去,周長清守在窗邊,盯瞭半晌,果然見一個人影從橋下通道處的暗影裡溜瞭出來,輕步走到那隻小篷船邊探看。

樓下門板一聲輕響,兩條黑影迅即奔出,是客店兩個護院。他們沖到岸邊,飛快將那人制住。扈山也帶瞭幾個夥計,隨後趕過去,將船艙裡兩人一起帶回瞭客店後院。

周長清則仍在窗邊窺望。過瞭半晌,一陣腳步聲從護龍橋那邊傳來,一個人影快步行瞭過來,隨後上瞭虹橋,正是之前那瘦長漢子。那漢子剛走到虹橋頂,對面過來瞭幾個人。其中一個看身形正是先前跑走報信的翟秀兒。兩下裡湊到一處,略一駐足,便一起快步下橋,又往護龍橋方向奔去。周長清忙數瞭數,總共七個人,但未認出其中是否有李棄東。

憂心等候瞭許久,才見崔豪趕來報信:“全都捉住瞭,一共六個人,卻沒見李棄東。裡頭有個叫翟秀兒的,常在這一帶閑混,跟妖娘子一般。我知他最愛惜自己面皮,便假意要割破他的臉。他哭著招認,是茶奴的弟弟柳二郎給瞭他一錠大銀,說有四個江西人與自己有過節,讓他找一些幫手,找見這四人藏身處,將他們捆起來,丟到豬圈裡,耍弄他們一回——”

馮賽聽到這裡,忙問:“隻是耍弄,並沒有叫他們殺瞭那四人?”

“我也問瞭,他說的確沒叫他們殺人。他們六個翻墻進來時,也沒帶刀,隻帶瞭棍棒和幾根繩子,因此才被我們輕易捉住。”

“李棄東跟他們一起去的?”

“他說李棄東在外頭等信。我們追出去,四下裡找遍瞭,也沒尋見。”

周長清嘆道:“我該派人過去相助。”

馮賽搖瞭搖頭:“即便派人過去,他一定躲在暗影裡,聽到動靜,必定會迅即逃走。還是我思謀欠周全,這一驚擾,恐怕再難設陷⋯⋯崔兄弟,實在對不住,讓你們白辛勞一場。馮賽全記在心裡。”

“哥哥又說這般見外話,倒叫兄弟冷瞭肚腸。”

馮賽心中感激,歉然一笑:“翟秀兒那夥人聽說是安樂窩的逃軍,不好觸惹,你趕緊回去放瞭他們吧。”

“嗯。我也沒如何為難他們。我這就回去——”

崔豪離開後,周長清叫人點瞭茶、端瞭些點心上來,笑著說:“先吃些東西,再商議下一步——對瞭,有一事,頗可玩味。”

“哦?何事?”

“當時咱們議定,讓弈心藏起那八十萬貫便錢,將袋子裡換作經卷。可將才崔豪提瞭那袋子過來,我打開一看,裡頭並非經卷,而是藥書。”

“藥書?”

“這些藥書上都蓋有藏書章,是後街那院主人私章。恐怕是陳三十二,他不識字,猜想那些經卷一定值錢,便從那正屋書櫃上取瞭些藥書,換掉瞭經卷。而後趁我們全都忙著留意河岸邊那船,溜回那院子,取走瞭那些經卷。”

“哦?陳三十二我雇過他兩回,都是替客商搬貨。頭一回,是個胭脂水粉商,算工錢時,他隻要一半錢,另一半央求那商人舍他些胭脂水粉,好拿回去給渾傢和大女兒。另一回是個香料番商,搬完貨,那番商上船走瞭,卻落瞭一小箱在岸邊。那時隻有陳三十二一人,我遠遠瞧著,他猶豫瞭半晌,還是抱著那箱子,追上瞭船,還給瞭那番商——崔豪提到他,我想到他能顧念妻女,又不貪占他人財物,便點頭贊同瞭。”

“好在他換掉的隻是經卷。你這場賭,是在賭人心。這人心,賭惡易,賭善卻難。明裡,你賭的是李棄東、譚力四人;暗裡,你賭的卻是弈心、陳三十二、我和崔豪三兄弟。”

“弈心小師父我無須賭。他如此年輕,卻能在那爛柯小寺裡安心修行,心凈如月、瞭無沾掛。聽我說到那八十萬貫,他連目光都未顫一顫,如同聽到一筐樹葉一般。”

“崔豪三兄弟呢?”

“當時在這裡商議,聽到那八十萬貫便錢,他們目光都一顫,自然是動瞭心。其實心動目顫乃是自然,乍聽到如此巨額錢款,能心不動、眼不顫的,萬人之中,恐怕沒有幾人。關鍵隻在心動目顫瞭之後,是向明,還是向暗。向暗,心便被錢財壓住,再抬不起眼,更不敢直視人。崔豪三兄弟目光,全都有明暗交戰。直至我們商議完,臨別時,那交戰都未止息。若是暗勝過明,區區爛柯寺禪房木櫃上那道鎖哪裡能擋得住他們——”

“你既已察覺,為何還敢賭?”

“那天,臨別時,崔豪望向我,從那一眼,我便信瞭他。”

“哦?那一眼裡有什麼?”

“愧疚。”

“愧疚?”

“他當時其實已動瞭念,要謀取那八十萬貫,心中自然生出愧意。不過,那愧並非直露出來,而是極力藏在眼中。藏有兩種,一種是定瞭心意要謀奪,藏便是對人藏,怕人察覺,與人對視後,目光自然回縮,向下躲;另一種則是過不得自傢那一關,藏是對他自傢藏,對視之後,目光雖然閃開,卻非回縮下躲,而是向上向遠。此乃心不願被欲所困,想排開跳脫出去。崔豪是後一種,顯然不肯讓自己屈從這邪心暗念。隻這一點不肯,他便能自惜,做得瞭自傢的主。因此,我便信瞭他,才敢賭。”

“嗯,解得好。”周長清笑著給他斟瞭盞茶,又問,“崔豪雖信得過,耿五和劉八呢?”

“兩人定力主見都不及崔豪。不過耿五一直念念不忘梁傢鞍馬店死瞭的那個小韭,是個重情之人,不會輕易被邪心牽走。劉八心性雖浮淺一些,他卻極看重三人情誼。崔、耿二人若能立穩腳跟,他便也不會搖移。”

“嗯。以往雖也知你有察人眼力,卻不曾想竟如此精微。那麼,我呢?”

“周大哥自然更不必說,莫說八十萬貫,便是八百萬貫,目光恐怕也不會顫一顫。”

“呵呵!多謝如此信重。”周長清大笑起來,但隨即收住笑,“既然錢袋未能釣出李棄東,便該盡快將那八十萬貫交還給太府寺,以免生出意外。”

“是。我過來時,先去瞭爛柯寺。弈心小師父說,那櫃子上的鎖被人撬開瞭——”

“哦?那些便錢被盜走瞭?”

“沒有,盜賊竊走的仍是一袋經卷。那恐怕是李棄東所為,他兩頭行事。好在弈心小師父留瞭心,先已將那些便錢藏到瞭別處。我也怕他遭遇不測,讓他昨夜睡到瞭隔壁禪房。今早我先趕到爛柯寺,取瞭那些便錢,交給瞭秦傢解庫。”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眼下,隻有去問問譚力那三人,看能否問出李棄東下落。”

“那三人關在後院,咱們一起去——”

三、廝殺

梁興沿著金水河一路尋找,在一座木橋邊,果然瞅見一隻小篷船。

他剛停住馬,一個人影從船篷下鉆瞭出來,夜雖然黑,卻仍能辨出那英颯身姿——梁紅玉。這船是她從一對恩人夫婦那裡借得。梁興跳下馬,將譚琵琶拽下來,先撂到地上;將那匹馬牽進路邊的樹叢中,拴在一蓬茂草後,這才回來拎起譚琵琶,走下坡,抬腿上瞭船。譚琵琶又嗚哇掙紮起來。

梁紅玉立在船板上,握著船篙,腳邊擱瞭一隻大木盆、一捆麻繩。她俯視譚琵琶,低聲冷笑:“糞蠅命大,還能嗡嗡。”

梁興將譚琵琶丟進船篷裡,回身接過船篙:“我這邊口信已經傳到,你那兩路如何?”

“都送到瞭。”

“好。不過——”梁興心知勸不過她,仍忍不住道,“摩尼教這邊,方肥恐怕不會輕易現身,你不必犯險。今晚我一個人過去,你騎那匹馬,先尋個安穩去處。明天我去尋你,再一處商議捉拿方肥。”

“呵呵,到這時節,你要獨攬戰功?莫想。撐船!我去船頭看著。”

“你若執意要去,便躲進篷裡去。若不然,誰都莫去。”

“遵命!”梁紅玉笑著鉆進瞭篷裡。譚琵琶隨即嗚哇瞭一聲,自然是梁紅玉狠踩瞭他一腳。

梁興這才掄動長篙,撐起瞭船。夜黑如墨,涼風拂面,唯有河水泛亮,小篷船吱呀搖蕩前行。逆流行瞭三裡,河面漸寬,岸邊現出稀疏蘆葦,再往前便是蘆葦灣。河水在那裡向南灣出一個大水蕩,沿岸蘆葦叢生。

梁興將船泊到岸邊,聽瞭聽四周,並無動靜。俯身看那木盆,見木盆邊緣鑿瞭個孔,那捆麻繩一頭已經拴在那個孔上。他伸手拽瞭拽,拴得極緊,心裡不由得又贊嘆梁紅玉行事縝密。

這時,梁紅玉從篷裡鉆瞭出來,背上斜插一把劍,手裡又握著一把刀,悄聲說:“我跟你一起去。”

梁興忙冷起臉:“不成,照商議行事。”

“我若不親眼瞧見,怕會悔一輩子。在傢鄉時,其他女孩兒都在船上采蓮,我常潛在水裡摸魚。論水性,你未必及得上我。再說,等你前頭下瞭水,便管束不到我瞭。潛水的緊身衣衫我已換好,所以,莫要再多說。這把刀給你,從糞蠅房裡拿的——”

梁興知道爭不過,隻得接過那把刀,插到背上,嘆口悶氣說:“你可以跟去,但隻許在這岸,不能去水中間。”

“成!”

梁興不再言語,俯身將木盆放進水中。梁紅玉在一旁牽住瞭麻繩,悄聲笑道:“瞧,哪裡缺得瞭我?”

梁興搖頭苦笑,從篷子下拽出譚琵琶,拎起來放進木盆中。隨後將那捆麻繩斜挎肩上,繩頭拴在腰間,攀著船舷下到水中。梁紅玉也隨即溜下瞭水,掌住木盆另一邊,身形極輕便。

梁興隻得低聲囑咐:“靠近木盆,盡量少露頭。”

“明白。”

兩人一起推動木盆,蹬著水向蘆葦灣遊去。到瞭灣口,一眼瞧見灣中央泊著一隻遊船,並沒有點燈。夜風吹拂周邊蘆葦,發出陣陣唰唰聲。蘆葦叢裡有些暗影,不知是否埋伏的小船。

梁興遊到梁紅玉身側,悄聲說:“你就在這邊蘆葦叢裡。”

梁紅玉似乎還要爭,梁興立即怒道:“若不然,我便轉頭回去。”

梁紅玉隻得松手,長吸瞭口氣,隨即潛入水中,不知遊向瞭哪裡。梁興尋望半晌,不見梁紅玉露頭,隻得推著木盆向那遊船緩緩遊去。

將及半程時,他將肩頭那捆麻繩取下,套在小臂上,吸足一口氣,埋頭潛入水底,向那遊船遊去,邊遊邊放麻繩,直到放完拽緊,拖著木盆一同前行。遊瞭一陣,估摸快到遊船時,才稍稍上浮,見水面顯出一團船身黑影,便遊到那黑影後邊,輕輕攀住船尾板,微露出些頭,長換瞭一口氣。這才不斷收緊麻繩,將那木盆向這邊拉拽。

這時,船頭那邊傳來男子低語聲:“管大哥,那黑影過來瞭,不知是什麼。”“瞧著似是個木盆。”“木盆?木盆會自傢逆著水遊?”“不是木盆,會浮在水上?”“紫衣人果真在那木盆裡?”“我哪裡知道?梁⋯⋯梁紅玉隻說在船上等。”“京城到處紛傳,紫衣人是妖人。前年有五個兵士誤把一條龍當作狗,殺來吃瞭。京城那年發瞭大洪災,那五個兵卒也都不見瞭蹤影。人都說紫衣人便是那五個兵卒化的,一起來京城報仇,能隔空殺人、隨處遁形。那木盆自己漂向這邊,莫不是紫衣人在施妖法?梁紅玉輕易交出紫衣人,怕是也被那妖人嚇怕瞭?”“莫吵,遊近瞭!果真是個木盆,裡頭似乎有東西在動!”“有!在動!在動!似乎還在嘶叫,不像是人聲!”

梁興一邊扯拽麻繩,一邊忍不住笑。那個“管大哥”的聲音他認得,是楚瀾的貼身護衛管豹,但未聽見楚瀾聲音。楚瀾恐怕不肯輕易犯險,沒在這船上。

木盆越拽越近,上頭又驚呼起來:“木盆裡有個人!手腳都被捆著!”“聽那聲音,似乎不是人!”管豹喝道:“都莫吵!快撈上來!”

梁興松開瞭繩頭,聽著船上人將譚琵琶拽瞭上去,他正要設法離開,猛聽到對岸一個女子高聲叫起來,是梁紅玉。聲音清亮,響遍河灣:“楚二哥!紫衣人我已交到你船上,從此以後你我再無相幹!”

梁興聽瞭大驚,隨即便見到沿岸蘆葦叢簌簌顫動,四處火把紛紛亮起,幾十隻大小船舶從各處駛瞭出來。管豹忙驚聲喚道:“快離開此地!”

梁興望見梁紅玉高呼之處,也駛出三隻船來。他忙猛吸一口氣,紮入水中,拼力望對岸遊去。遊到途中,出水換氣時,見對面有兩隻船一前一後飛速駛來,船上都站滿執刀拿棒、高舉火把的漢子。其中一隻船頭上站著個濃髯魁梧漢子,梁興見過,是龍津橋下那個“安樂窩”的逃軍頭領匡虎。楚瀾曾數次提及此人。恐怕是楚瀾使錢雇瞭他來。

梁興忙又潛入水底,奮力前遊,那兩隻船經過他頭頂時,竟撞到一起,水面上火光亂閃,兩夥人廝殺起來。梁興顧不得細看,一口氣遊瞭幾丈遠,再冒出水面時,見前面蘆葦叢裡一隻小船上人影急晃,仔細一瞧,是梁紅玉舞著劍,被三個漢子前後夾擊,正在拼鬥。梁興忙飛快遊到那船邊,見船尾一個漢子狂揮一柄寬背手刀,正在猛攻梁紅玉。梁紅玉被他逼得進退不得,險些被後面一桿長槍刺中。梁興忙撐住船舷,一躍而上,順勢拔出背上的刀,奮力向那漢子斜砍過去,正中肩頭,那漢子應聲摔下船去。他旁邊那同夥見到,忙一刀戳瞭過來,梁興側身一讓,反手一揮,將那人砍倒在船舷邊。船頭一聲痛叫,梁紅玉也將身後那人一劍刺倒。

她轉過身,喘著氣,極其歡奮:“我問過瞭,他們是摩尼教徒,我一共刺死六個!”隨即她又轉身望向河灣,梁興也順著望去,一眼之下,頓時驚住:火把照耀水面,幾十隻船將那遊船圍在中央。各船之間,互擠互撞,亂作一團,數百人揮刀掄劍,拼鬥廝殺。喊殺聲、怒喝聲、慘叫聲,水濺油鍋一般響徹灣蕩。

梁興一陣驚悸,他雖自幼習武,卻從未見過這等慘烈激戰。今晚這計謀,是被險局所迫,想引出方肥、楚瀾或那冷臉漢,趁機捉住其中一個,問出陷害自己緣由,查出紫衣人真相。沒想到竟招聚來這麼多人。不論這些人是否盡是惡徒,這般殘殺,都叫人不忍,他心中不由得生出悔意。

梁紅玉卻回頭喚道:“快撐船,咱們也去廝殺!”

梁興見她雙眼映著火光,像要燃著一般。再看她身上,肩臂腰腿十幾處割傷,血水幾乎將衣褲染透。

他忙勸道:“你已完成父兄之志,證得自傢清白氣節,又受瞭許多傷,莫要再去瞭。”

梁紅玉卻厲聲叫起來:“不成!不殺盡摩尼教,我絕不罷休!”

“摩尼教數十萬人,豈是你一把劍便能殺盡的?何況這數十萬人大多都是窮苦之人,被花石綱殘害,受盡欺壓,才被逼起事。”

“我管不得那些!但凡摩尼教,便是我仇敵!”

“你管不得,我來管!”梁興忽有些惱怒,望著水中央高聲大喊,“莫要鬥瞭!那紫衣人是假的!”

梁紅玉忙驚喝:“你做什麼?”

梁興並不理睬,又連喊瞭數遍,船上那些人卻如同未聞,仍舊廝殺不休。片時之間,數百人恐怕已有三分之一倒在船上、跌落水中,剩下那些人卻並不退讓,反倒越發狂暴。

梁興無力再喊,怔在那裡,渾身被寒氣浸透,心裡一陣虛乏。

梁紅玉也似乎沒瞭氣力,垂下手裡的劍,喃喃輕嘆:“這便是人間,莫問為何而拼,隻知不得不拼。”

四、婢女

張用聽到門樞吱扭轉動聲,終於有扇門開瞭。

吳欠駕著車,一直在城北郊兜轉。行一段路,他便停住車,離開一會兒。張用在麻袋裡聽那腳步聲,又小心,又有些焦,餓鼠尋不見食一般。看來吳欠也不知銀器章藏在何處,隻是挨次探尋所知的幾處藏身之所。大半夜,車子迂曲向北,總共停瞭七回,都是僻靜所在,卻始終沒尋見。

張用聽得犯困,不覺睡去。不遠處一聲雞鳴將他喚醒,那雞叫得有些奇特,先短喔兩聲,運足瞭氣,才朝天長嘹一聲,喉嚨卻似卡瞭谷皮,又猝然戛住。張用聽得好奇,想睜眼,眼皮卻被眼屎粘住。想伸手,卻覺不到手在哪裡,這才記起手被捆住,早已捆麻。他不由得笑瞭起來,感與覺真個脫離開瞭。這時,車子忽又停住,四下裡頓時寂靜,車右側傳來漫漫流水聲。張用聽那水聲,比汴河深闊沉緩,是黃河?已經行瞭百裡路,到延津縣地界瞭?

車子沿河向西行瞭一小段路,停瞭下來。張用聽著吳欠下瞭車,往河岸邊行瞭十來步,似乎在踮腳張望,之後響起輕叩木板聲,他在一扇門外。半晌,一聲刺耳門軸轉動聲,那門開瞭,張用聽得出那門軸歪斜瞭兩分。但那門樞聲旋即停住,聽來隻開瞭道縫。吳欠低聲說瞭些什麼,張用隻聽到自己的名字。那門隨即關住。吳欠在門外踱步。

良久,門又打開,這回開瞭半扇。吳欠又低聲說瞭幾句,門邊傳來一個年輕女子的哈欠聲,哈欠止住後,那女子低聲吩咐瞭幾句。吳欠和另一個男子的腳步聲隨即向車邊行來,兩人都坐到瞭前頭駕座上。一聲低喝,是那另一個男子,車子隨之啟動。此人駕車嫻熟許多,車子跑得輕快。向西行瞭一陣,車外傳來早市喧雜聲。車子停瞭下來,吳欠跳下瞭車,車子旋即又啟動,車身向左一傾,轉向瞭南邊,很快遠離那些市聲。行瞭良久,車身先後左傾三回,轉向東,折向北,又朝向瞭西。一路隻間或聽到雞犬聲,這時右邊又傳來河水聲。隨即又響起一聲雞鳴,喔、喔、喔——兩短一長,又突然戛住。是最早那隻雞,張用頓時笑起來,車子怕人跟蹤,特地兜瞭一整圈。多謝敗嗓雞兄!

車子向西行瞭一小段,停瞭下來。右側隨即響起開門聲,聽那門軸轉動,仍是剛才那扇歪門。另一個男子重健腳步聲走向車來,車後門打開,那男子一步跨進車廂裡,湊近麻袋時,張用聞到一陣腳臭。隨即麻袋被拖到車沿邊,那男子跳下車,駕車男子也走到車後,麻袋兩頭被拎瞭起來。張用臉朝下,壓在麻佈上,清早的涼氣混著草氣、泥土氣透進麻袋,他頓時清醒過來,用力掙開瞭粘住眼皮的眼屎。

十幾步後,草灰、煙熏、油膻、雞牛糞混成的農傢氣味撲鼻湧來,麻袋被抬進瞭那院門。又十幾步,另一扇門被撞開,麻袋擱下,張用臉貼到瞭地上,隱隱嗅到些往年殘餘的蠶糞氣。

“解開麻袋。”女子聲音,有些輕懶,是剛才打哈欠那個。

駕車那男子應瞭一聲,解開麻袋口,拽著袋底,把張用倒瞭出來。另一個男子抽出把匕首,割開瞭他手腳上的繩索,又將他嘴裡的破佈扯出來甩到一邊。張用臉朝屋內,癱趴在那裡,嘴一時合不攏,口水不覺流下。手腳雖動彈不得,兩個眼珠卻能轉動,見地面清掃得極凈,屋裡整齊擺列蠶床。後墻開著窗,新繃瞭紗佈,透進晨曦。窗外兩株柳樹,細條碧綠,在清風裡微搖。

張用渾身舒泰,不覺吟瞭一聯:“一室清風待春繭,兩棵柳樹思夏蟬。”

“什麼?”那女子在身後問。

張用吃力轉過頭,見那女子倚在門邊,二十歲左右,身穿綠絹衫、青羅裙,外頭罩瞭一件翠綠緞面、厚襯裡的半舊長褙子。一雙水亮大眼,俯瞅著張用,眼波不住閃動。

張用活動活動嘴巴,才勉強能問話:“你是阿翠?”

女子嘴角微啟,卻未答言。

“銀器章在哪裡?”

“員外出去瞭。”

“天工十六巧都死瞭?”

“隻剩瞭兩個。”女子輕嘆瞭一聲。

“李度和朱克柔?”

“哦?你如何曉得?”女子微驚。

張用心頭大喜,白替你們兩個傷心一場。他來瞭精神,費力挪動身子,靠墻坐瞭起來,咧嘴笑瞭笑,自知那笑容極僵醜:“李度那樓癡,忙著畫艮嶽樓閣圖,外頭便是山崩瞭,恐怕也不知曉,故而不會卷進去。朱克柔身為清冷女子,又住在樓上,關緊門,或能躲過一劫。對瞭,寧妝花也在樓上,她可活著?”

“嗯。”

“十六人中,哪個是內奸?”

“內奸?並沒有內奸。”

“若沒有內奸,銀器章如何得知十六巧密謀一起逃走,將他們鎖瞭起來?”

張用剛問罷,便即明白:此事何須內奸透露?十六巧從未經過這等事,密謀逃走,神色自然有些異樣。銀器章那等人,一眼便能瞧出。若再隨口一探,便會越加確證。十六巧中,他會探誰?張用迅即想到一人:紙巧。

紙巧面皮最薄,人如其藝,紙一般,一戳即破,藏不住心事。有回京中紙墨行名匠聚會,請瞭念奴十二嬌中的饌奴吳鹽兒操辦肴饌,張用也去湊趣。紙巧何仕康一向是個非禮勿視的端謹人,那天見瞭吳鹽兒俏媚風姿,竟失瞭持守,不由自主時時偷瞅。張用瞧見,笑喚道:“吳鹽兒,今天這菜肴裡鹽怕是淡瞭些,紙巧不住望你,你給他抓兩把。”紙巧當即漲紅瞭臉,席間再沒抬過頭,從此一見張用便躲。銀器章與十六巧相處多日,自然也知紙巧這性情。

他忙問:“銀器章是從紙巧那裡探的內情?”

女子不答反問:“那仇隙是從這裡生起的?”

張用也學她,笑而不答。看來十六巧在那院中處決內奸、彼此互殺時,盡力不發出聲響,銀器章諸人也並不清楚院中情形。硯巧率同其他巧逐個追查內奸,接連誤殺無辜之人。紙巧自然越來越慌怕,他雖無心之失,卻無從解釋,那些人也絕不會容情。膽小之人被逼到絕境,反擊之力,狠過勇夫。紙巧常年隨身攜帶一把裁紙小刀,名匠精鐵所制,刀刃雖不鋒利,刀尖卻極堅銳。他恐怕正是用那把小刀戳破窗戶插銷,半夜翻窗殺死硯巧和車巧。

他又問:“樓梯上有一場爭鬥,那裡死的應是最後一個,那人是誰?醫巧趙金鏃?”

“嗯。他的屍體倒在樓梯下。你去瞭那後院?”

“李度殺瞭他?”

“嗯。”

“李度能殺趙金鏃?他如何殺的?”張用大奇。

“我們進去時,他手裡抓著根椅腿。”

“他現在哪裡?”

“我也不知。”

“那紫衣人呢?”

“紫衣人?我不知什麼紫衣人。我隻是婢女,等員外回來,你自傢問他。”女子說著從外關起門,上瞭鎖。

“你是阿翠!”

女子並不答言,轉身走瞭。

五、六指

陸青用袖口掩住鼻孔,湊近那盒中頭顱。

那頭顱已經腐化,面部青黑潰爛,爬滿蛆蟲,隻勉強能看出五官輪廓。頷下一團濃須,蜷曲虯亂,瞧著是個四十來歲男子。頭上戴的那頂黑綢帽倒絲毫未損,綢質細滑,邊沿用細密銀線繡瞭圈團花紋,看來並非窮寒之人。

那知客這時才爬起身,卻不敢看那盒子,避開目光,忙叫坑裡那道人趕緊上來,去稟告監院。陸青請他將陳團的兩個徒弟也順道叫來。那道人慌忙爬出來,快步跑向前邊。

陸青扣上那盒蓋,心中毫無頭緒,便轉頭問:“道長,這盒子裡的頭顱,你可認得?”

“不認得,從沒見過。”知客面色發白,餘悸仍在。

“這盒子呢?”

“沒⋯⋯這盒子極尋常,我也不知是否見過。這頭顱難道和陳師兄之死有關?”

“目前尚難定論——”陸青望著那匣子,心頭升起陰雲,又問,“陳道長與林靈素可有瓜葛?”

“元妙先生?有。前兩年,先生聲望隆極,無數道士爭相投拜。陳師兄也得幸拜瞭先生為師,頗得先生眷顧,答應傳他五雷法。可惜先生旋即貶回永嘉⋯⋯”

陸青聽瞭,心中一動,至少尋見瞭王小槐與陳團之間關聯:杜公才曾見王豪與陳團在清風樓吃酒。王豪那時已有求死救子之念,他來京中四處尋人,替王小槐尋求庇佑。他找見陳團,自然也是為王小槐,而陳團又是林靈素徒弟⋯⋯

他正在尋思,兩個葛袍小道快步奔瞭過來,一高一矮,都尚未成年,瞧著隻有十三四歲。

知客指著兩人:“這兩個便是陳師兄的徒弟。你們過來——你們兩個看地上這盒子,可曾見過?”

高的那個瞧瞭瞧,茫然說:“不曾見過。”

矮的那個也跟著搖瞭搖頭,陸青卻發覺他略有些猶豫,便盯著他問:“你見過,是不是?”

矮的那個頓時一慌,見知客瞪著自己,才紅瞭臉,低聲說:“那天師父回來時,提瞭個包袱,進到裡間臥房。師兄出去給師父打洗臉水,我心裡好奇,便偷偷扒在門邊,透過縫子朝裡偷望。見師父打開瞭包袱,從裡頭拿出一隻銅鈴,擱到枕頭邊。又抱出一個木盒,小心放到瞭櫃子裡。就是這個盒子,角上磕破瞭一塊。”

陸青看那盒子,左上角果然有一處漆面磕破,露出原木色,甚是顯眼。他便俯身又揭開瞭蓋子。知客在一旁吩咐:“你們兩個都去瞧瞧,可認得裡頭那——”

兩個小道一起湊望過來,隨即一起驚叫起來,矮的那個竟嚇得哭起來。

知客大聲喝道:“莫哭嚷,你們可曾見過?”

高的那個膽子大些,忍著怕,又細瞅瞭幾眼:“面目有些瞧不清,不過這頂帽兒徒弟記得。”

“哦?快說!”

“寒食前,有個信士來尋過師父,戴的便是這頂帽兒。這臉龐模樣,似乎也像。隻是爛成這樣,徒弟認不太準。”

“那是什麼人?”

“那人進到房裡坐下後,師父命我端瞭茶,便叫我們兩個出去瞭。隻聽見師父喚那人為‘朱虞候’。”

“是那個人——”矮的那個抹掉眼淚,忽然說,“這下巴上的胡須我認得,是那天來的那人,他的胡須蜷作一團,我和師兄還偷偷笑說,似個麻團兒胡。他進門時,抬手施禮,我還見他左手多瞭根指頭,生在小指邊上,短短一根。我忙偷偷喚師兄看,那人施過禮,把手籠在長袖子裡,師兄沒瞧見——”

陸青暗想,陳團寒食前離開建隆觀,大半個月後,才回來。他出行恐怕與這六指人有關,這六指人又恐怕與林靈素相關。王小槐難道是由這六指人引去見的林靈素?

他又問兩個小道:“正月前後,你們師父可曾見過一個七歲孩童?”

“孩童?沒有。”兩人一起茫然搖頭,高的那個說,“正月底,師父也出去瞭幾天,回來沒說去瞭哪裡。瞧著卻有些歡喜,教我們兩個,讓我們好生服侍他,往後跟著他一同享天福。”

矮的那個忙接過去:“師父仙逝那晚,我給他打洗腳水,他也笑著誇瞭我兩句,說我這般孝敬,成瞭仙,必會帶攜我。這幾日,我夜夜都盼著師父能來托夢顯靈,師父卻始終沒來⋯⋯”小道士眼裡淚花轉動。

這時,一個緋袍道官快步走來,應是監院,身後跟瞭許多青袍弟子。那監院走近後,望瞭一眼陸青,卻無暇理會,徑直來到那木盒邊。一眼看到那頭顱,驚瞭一下,卻旋即自持。他身後那些徒弟卻都低聲驚呼。

“靜!”監院喝瞭一聲,隨即吩咐一個徒弟,“你快去尋見巡照,叫他立即去開封府報案!”之後又轉頭詢問知客,知客忙講起前因後果。

陸青見此處已無可問,陳團一死,線頭便斷在這裡,便趁著眾道都在聽知客講述,悄步離開瞭那裡。

他想到一個人,那人應該知情⋯⋯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