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疑處

人命至重,天地之大德曰生,豈可如此!

——宋神宗•趙頊

一、眼目

趙不尤到傢時,天色已暗。

他進到院中,見溫悅和瓣兒在廚房裡忙。正要進去問話,趙不棄從堂屋裡笑著走瞭出來:“趙大判官總算回來瞭!墨兒說哥哥一整天不見影兒,哥哥躲哪裡去瞭?”

瓣兒也端著一大盤蒸鯉魚,笑著走出廚房:“是呢,哥哥你去哪裡瞭?這才回來。這魚已蒸瞭兩道瞭,嫂嫂才說不等你瞭,你卻回來瞭。”

趙不尤隻笑瞭笑,見溫悅在廚房裡探頭望他,目光含嗔帶疑,恐怕已猜出瞭幾分。他點點頭,自傢去缸邊舀瞭水,洗過臉。走進堂屋,見菜已擺好,他才將背袋掛到壁上,琥兒便高聲喚著,跑來撲進他懷裡,他一把抱起來,逗瞭兩句,走到桌邊坐下。

墨兒過來小聲說:“怨我不慎說漏瞭嘴,叫嫂嫂聽見瞭。”

“該怨我耳朵長才是——”溫悅端瞭一盤熘鮮筍走瞭進來,臉上仍微含嗔色。

趙不尤忙賠笑:“該怨我。”

趙不棄笑起來:“該怨瓣兒!”

“我還沒怨人,平白倒來怨我?”瓣兒嚷道。

“一傢三口都爭著自怨,好一幅《睦親爭疚圖》,獨你不出聲,是不是該罰?呵呵!好啦,肚皮餓瞭,咱們邊吃邊斷案。”

諸人都被逗笑,一起坐瞭下來。才吃瞭兩口,溫悅忍不住望過來說:“夏嫂辭工回去瞭。”趙不尤正在伸手夾菜,隻“嗯”瞭一聲。

溫悅又問:“你又去查那梅船案瞭?和夏嫂有關?”

其他三人頓時停住手,一起望瞭過來。

趙不尤清瞭清嗓,才說:“夏嫂被人買通,在我們這裡做眼目。”

溫悅果然已經猜出,隻輕嘆瞭一聲。其他三人則全都一驚。

瓣兒更是連聲嚷起來:“噢⋯⋯難怪哥哥那次去應天府,並沒告訴外人,路上也沒人尾隨,到瞭應天府,卻被人跟蹤。那人自然是得瞭暗信,快馬先趕到應天府,在那裡候著。還有,夏嫂去買魚,那魚被下瞭毒,她說途中琥兒被人撞倒。現在想來,外人即便下毒,倉促之間,也隻能在魚身上撒毒粉,回來自然要洗刷那魚,毒豈不是白下瞭?”

趙不棄也笑嘆:“蔡行那驕貨也知曉我們這裡許多隱情。夏嫂是被他買通的?”

“不是他。另有一個人,太學學正,秦檜。”

“哦?怎麼驀地跳出這麼一個人?”

“那天,我趕去小橫橋看武翹,是為一處疑點——”

“什麼疑點?”

“武傢兄弟接的那封密信,自然是高麗人所為。信中所寫,是脅迫武傢兄弟去梅船殺紫衣客,割耳奪珠,以為憑據——”

“噢!”墨兒忽然醒悟,“武傢兄弟又轉而脅迫康傢兄弟替自己去做這事,然而,武傢給康潛的信裡,改瞭時辰和船名,康遊上的是假梅船。此事是由武翹做主,他為何要偷改?”

“武翹顯然是受瞭脅迫或誘騙,他也正是為此而死。那天,我趕到武傢,秦檜也去瞭那裡。當時我尚未起疑,以為隻是師生情誼。不棄從蔡府回來,說及我們被暗中監視。要監視我們,從夏嫂入手,自然最近便。我便疑心夏嫂被人買通,叫乙哥暗地跟蹤,發覺她偷偷去見秦檜,兩下裡便對到瞭一處。武翹之死,秦檜恐怕已先知曉。”

“秦檜是受小蔡父子差使?”

“不止。從冰庫老吏開始,耿唯、武翹、黃主簿,連同已先餓死、不必下手的彭影兒,接連五人被害,都是死於銅鈴毒煙,又與董謙相關。”

“這全都是秦檜做下的?他有這本事?”

“我先也不信。但細細理瞭一番,發覺其中有個齟齬不合之處。”

“什麼?”

“梅船案牽出五條線,我們這一條上,其實又分出四派。”

“嗯⋯⋯照紫衣客來說,丁旦一路,董謙一路,章美一路,還有一路是高麗使。”

“其實,這條線上原本隻有兩路,一邊是紫衣客,另一邊是高麗使——”

“但有人用董謙換瞭丁旦,更有人設出假梅船,又造出一個假紫衣客章美。”

“這四路皆是暗中行事,互為對手。但銅鈴毒煙死的五個人裡,朱閣是丁旦一路,耿唯是章美一路,黃主簿是董謙一路,冰庫老吏和彭影兒又是六指人朱白河那一路——”

瓣兒插瞭進來:“這幾方雖互為對手、彼此暗攻,滅口時,卻串通一氣,用同一個法子殺人!甚而指派瞭同一個人去行兇。”

趙不棄搖頭道:“我若壞瞭你的買賣,豈肯讓你知曉?何況這梅船案,絕非尋常買賣,極力遮掩都怕泄露,四方絕不會串通。而且,四方又都出瞭差錯,得盡快滅口掩跡——這倒是留下個極大的空子,是絕好的買賣之機——”

瓣兒搶道:“甲乙丙丁,互不通氣。若是有人看清瞭這情勢,分別去和四方密談,便能一次做成四筆買賣!”

“不隻四筆,還有六指人朱白河那一筆。”

趙不尤點頭道:“此人便是秦檜,他知悉梅船內情,更知這四方之憂與懼,而他自傢,學正任期將滿,正要轉官,便趁機於其間操弄起縱橫之術。這四方背後主使,皆是朝中貴勛重臣,攀附到任何一傢,皆是青雲捷徑。若是有四傢都來提攜他,未來仕途可想而知。不棄查出丁旦背後是蔡行,乙哥替我問出高麗使那頭是蔡京、董謙背後是鄧雍進——”

“那大官人是鄧雍進?”瓣兒驚呼起來。

“嗯。還有一方是章美這邊。設假梅船,目的是要殺宋齊愈,我原本未能猜出背後主使,那天和北面房主事面談時,他說東南生亂,樞密院支差房掌管調兵發軍,公事最繁劇,古德信被轉到支差房救急。然而,他旋即又被差去押運軍械。此任原該差遣武官將領,古德信又公事在身,這般任意調遣,似乎是急於將古德信遠遠支開。能有此隨意差遣權柄的,唯有童貫和鄭居中兩位樞密,童貫又在江南,便隻剩鄭居中——”

“鄭居中為何要殺宋齊愈?”

“有兩條緣由。其一,宋齊愈主張新法,又被誤認為阿附蔡京,鄭居中則深恨蔡京新法;其二,鄭居中想招宋齊愈為婿,宋齊愈卻心系蓮觀,當即回絕。這兩條雖讓鄭居中惱恨,卻不足以去殺宋齊愈。適逢梅船一事,他既要派郎繁去真梅船殺紫衣客,又要將康遊引上假梅船。那假船上得有個假紫衣客,宋齊愈便成瞭絕佳祭品。”

“但這隻是猜疑,如何確證鄭居中是背後主謀?”

“古德信啟程前曾留給我一封短信,正文隻有八字,‘義之所在,不得不為’。我將那信重新封好,叫乙哥送到鄭府,並說是梁門外周傢客店一位姓古的客人所寄。樞密院分十二房,古德信隻是其中一房文吏,而且已死。鄭居中若與梅船無關,並未指使古德信去做那些事,收到這信,至多會納悶,甚而未必能記得這一下屬——”

“他卻心虛生疑,立即派人去周傢客店找尋那客人——投糧誘鳥,妙!四方主謀都已查明,哥哥今日去一一拜會他們瞭?”

“嗯。我先寫瞭四封信,又去請瞭江渡年,照秦檜筆跡謄抄。”

“秦檜筆跡?你想令四方互鬥?”

“不,我行此舉,一為拆穿秦檜;二為制止那四方繼續行惡,至少保全宋齊愈和董謙;三則是討回瞭那個香袋。”

“哦?如何做到?”

“我將信箋調換瞭。”

“調換?”

瓣兒卻立即明白:“給蔡京的信,裝進蔡攸的信封裡;給蔡攸的,又裝進鄧雍進的信封裡⋯⋯讓這些人誤以為是秦檜自傢不慎錯封瞭信,意外發覺秦檜竟也給自己對頭效力!”

“哈哈,妙!妙!妙!”趙不棄拍起掌來。

溫悅和墨兒也不由得眼露驚嘆,卻又有些擔心。

“我先尋小廝將信遞進去,而後才一一求見鄧雍進、鄭居中和蔡攸。”

“鄧雍進用董謙偷換瞭丁旦,他讀到的是給蔡攸的信?”

“嗯,董謙如今心中唯一掛念,隻有侯琴。鄧雍進恐怕正是拿侯琴來要挾董謙,否則董謙豈會去扮那妖道?”

“這條惡狗!”瓣兒惱罵起來。

趙不棄忙說:“先莫急著罵,先聽哥哥說那信裡寫瞭什麼。”

“秦檜在信中詢問蔡攸——董謙當如何處置?”

“哈哈!鄧雍進看瞭,自然惱怕至極。”

“見到鄧雍進後,我告訴他,董謙是林靈素指使,與他並無絲毫關聯,而且用妖術連殺兩人,必判死罪,但若被對頭捉去,便是他之罪狀。他答應我立即去尋董謙,而後交給我。唯願董謙能安然歸來。”

“鄭居中呢,他的信是寫給蔡京的?”

“嗯。不過鄭居中是秦檜妻子的姑父,兩人不好離間,我隻在信中讓秦檜極力阿諛蔡京,並隱約提及梅船。見瞭鄭居中,我也隻是叫他放心,我與宋齊愈皆不知情,他應該不會再為難宋齊愈。”

“蔡攸父子呢?收到的信是給鄭居中的?說那耳朵和珠子似被蔡傢人奪去,正在設法找回?”

“嗯。大致如此。我見瞭蔡攸,將罪責全都推給林靈素,香袋則是朱閣不慎落在他傢車上。”

“那香袋太燙手,與其被蔡傢大對頭當作把柄,不如將這禍端轉給你!於是,你便討到瞭那香袋。哈哈!妙絕!蔡京呢?”

“我思量瞭一番,眼下還不知蔡京為何要暗助高麗使,去梅船殺人割耳,因此,暫未去見他。”

“我們這邊,雖有三四個紫衣客,看來全都並非真身,不知這真身藏在何處,又是何等來由?這蔡、鄭、鄧三傢攪進戰團,又是為瞭哪般?”

“眼下,也隻能先戒止住他們,莫要再害人性命。至於那紫衣客,恐怕隻有等四絕各自查問清楚,拼到一處,才能看清這梅船真相⋯⋯”

二、生心

第二天一早,馮賽才起來,便聽到敲門聲。

他忙出去開門,是周長清店裡那個夥計竇六:“馮相公,那塊舊佈昨天半夜裡被人取走瞭。隻是天太黑,沒瞧清那人樣貌。”

馮賽一聽,忙連聲道謝。這是他安排的第一樁事:先找瞭塊舊佈,在上頭胡亂寫瞭個地址,請竇六到李棄東開寶寺後街那舊宅裡,趁巷子裡無人時,開門進去,尋塊石頭,將那舊佈壓在院角,而後,躲在那巷子附近監看。他自己則去芳酩院,謊稱譚力死前將藏匿紫衣人的地址藏在那院裡。

那院落及這消息,並無旁人知曉。舊佈昨天夜裡被人取走,自然是牛媽媽所使。劫走李向西、脅迫李棄東的西夏間諜,無疑也是她。

眼下便等第二樁瞭。

這第二樁是捉拿李棄東。馮賽買瞭張新氈毯,去青牛巷找見那老人。求得他許可,取出李棄東兄弟送他的那張白駱駝毛氈毯,沿邊剪下來一條。而後請竇六去開寶寺後街放那舊佈時,將這條毯帶拴在那院門的門環上。

白駱駝毛氈毯極精貴,不蛀不腐,經年如新。中原並不產,街市上賣的,皆是從西夏貨販而來。李棄東這條氈毯應是他祖上從西夏帶來,他自幼睡在上頭,自然極親熟。

馮賽是賭他的兄弟之情。

他一直不鎖那院門,恐怕隔幾天便要潛回到開寶寺後街,去看他哥哥是否回來。他若見瞭門環上拴的那條氈帶,自然會一眼認出,並立即明白其中含義。這含義,隻有他兄弟間才明白,連牛媽媽也不曉得。他若是仍在苦尋哥哥,必會趕到青牛巷那住瞭十年的宅子。

馮賽已拜托崔豪,尋瞭一班兄弟,日夜輪流,暗守在青牛巷。

馮賽自己不能現身,又無他事可做,隻能守在嶽父傢中等候消息。他不知要等多久,在那院中始終難安,便去邱遷書房裡,尋出一本《六祖壇經》來讀。起先哪裡讀得進去,百般強忍,才一行行順著向下掃,直至讀到神秀因參不透本性,“作偈不成,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猶如夢中,行坐不樂”,他如同看到自傢寫照,不由得大為慚愧,忙收住心,細細往下讀。讀到五祖深夜為慧能傳授《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慧能言下大悟。馮賽之前也聽過這句,亦曾琢磨過。此時讀到,卻如同受瞭重重一棒喝,不由得渾身冒汗,惶愧之餘,又心下大亮。

自己這一向身陷大禍,心何止是粘掛於事,簡直被攪作一團漿,顛旋飛散,哪裡有絲毫定止?昨夜悟到的那“當”字,其實便是無所住而生其心。事來則應,該當如何,便當如何,何必生出這許多無謂煩惱?

他心裡清明瞭許多,又繼續細讀那《壇經》,忽而發覺,其間字字句句,皆深得己心,如對良師,又似與知友談心,暢美不可言。一遍讀罷,仍覺未足,又讀二遍、三遍,反反復復讀瞭數道,不覺已是深夜。

第二天,他又尋出《論語》《道德經》《孟子》《莊子》⋯⋯一部部細讀細品。哪怕在少年時,他也未曾這般用心專意讀過書。到瞭汴京之後,更是日日纏陷於生意往還,哪裡有半日閑暇,何曾這般靜過心?這些古往典籍,如同清水,一道道洗心澄慮,他不僅忘瞭心中之事,連天地萬物,都渾然不覺。

到第三天,他已不必再讀,煎瞭一壺茶,獨坐在院中,瞧著院墻、院門、頭頂長空,說不出的清暢靜悅。一直坐到深夜,抬頭仰望夜空深遠、星鬥繁密,更是從心底湧起一陣奇異之歡喜。

正在愜懷,巷外傳來車輪聲,由遠而近,停在瞭院門外。他想,來瞭,便起身過去打開瞭院門,黑暗中,一個健壯身影跳下瞭車:“二哥,捉到瞭!”是崔豪。隨即耿五也跳瞭下來,回身從車上拽下一個清瘦男子,馮賽一眼便認出那身影——李棄東。

那車子是周長清提供的,馮賽先出去向那車夫道謝,車夫笑著謙讓兩句,等劉八跳下車,便駕車走瞭。

崔豪三人將李棄東推進院子,馮賽閂好院門,忙走進堂屋,點亮瞭油燈。轉頭望向李棄東,李棄東站在門邊,也望著他,目光冰冷暗沉。不到一個月,他瘦瞭許多,臉色蒼白,雙頰凹陷。馮賽看到他這般模樣,心中竟沒瞭絲毫恨怒,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半晌,他才想到一句話:“你做這些,是為救回你哥哥?”

李棄東目光一顫,隨即低眼望向桌腳,並不答言。

“你可尋見瞭馮寶?”馮賽話才出口,迅即便想到,李棄東並未見過紫衣客,也不知馮寶便是紫衣客,忙又改口,“你尋見那紫衣客沒有?”

李棄東仍低眼不應。

“我知道你哥哥被誰劫去,我能替你找見他。”

李棄東頓時抬眼望過來,不但目光,連嘴唇也微微抖動。

馮賽卻忽而發覺,雖終於捉到此人,卻似乎已無甚用處。

先極力尋他,是為妻女和那百萬官貸,如今妻女已經回來,八十萬貫官錢也已還瞭回去;後來,是為捉住他這元兇,查明真相,保妻兒安全,可如今已知,他並非元兇,隻是受人驅迫;眼下捉他,是為尋回馮寶,可看來他也未找見馮寶,甚而連為何要劫紫衣客,也一無所知。

他隻是一個窮苦人傢子弟,兄弟二人相依為命,辛苦求活。為報答哥哥養育之恩,才受人脅迫,做出那些歹事。若說錯,恐怕先錯在他那西夏身世和罕見才智,正是這兩樣,才讓牛媽媽追逼不放⋯⋯

馮賽望著他,再無話可問,也無言可責,心想:他雖情有可原,但畢竟凌越瞭太多疆界,那些罪責,便交給官府去查斷吧。

這時,院門忽然敲響。馮賽忙示意崔豪三兄弟將李棄東押到裡間,關好門,這才出去問瞭一聲,門外答道:“馮相公,是我,萬福——”

三、自盡

冷臉漢雙手攥刀,狠力戳瞭下來。

梁興忙就地一滾,隨即騰身站起,卻扯動背傷,險又栽倒。冷臉漢卻並未進攻,垂刀立在那裡。他身後四五個黑影,各個手握鋼刀,一起向這邊逼來。那疤臉漢也已經爬起,揮刀搶先攻來。

梁興冷眼一瞧,若非後背受傷,即便徒手,也不懼這幾人圍攻,眼下卻得先奪把兵刃。他與那疤臉漢已交過手,知道此人招式雖悍狠,卻急於求勝。他見疤臉漢揮刀砍來,忙倒退避過。疤臉漢卻連連揮刀,步步緊逼。梁興閃避幾次後,見他懷面露出空當,迅即雙掌並出,左掌砍向他脖頸,趁他躲閃之際,右手已攥住他手腕,使力一擰,那鋼刀頓時掉落。他俯身一抄,從半空捉住刀柄,手腕一旋,掉轉刀頭,斜揮過去,正砍中疤臉漢右肩。他不願傷人性命,並未使力,砍中之後,一腳將疤臉漢踢倒在地。

後頭那幾人見到,急忙圍攻上來。刀鋒映著月光,霍霍急閃。梁興後背傷痛,難以施展騰挪,便索性單膝跪地,撐穩身子,這是他自傢琢磨的仰攻招式。攻城時,敵高我低,須得向上進攻。一要穩住腳樁,二要防止上頭暗箭長矛,三便是從下頭瞅準空隙,迅即制敵。他半跪在那裡,看準刀刃寒光,舉刀急舞,一一擋住那幾人攻勢,手腕使上全力,隻要兩刀相擊,便將對手震開。這一震,便震出空當。他左手拳掌交互,瞅空專攻敵手下盤。一掌砍中左邊一條大腿,那人頓時跪倒;一拳直搗前面一人下腹,那人也捂肚蹲下;又一把捏住右邊一人腳腕,使力一攥,那人仰空倒跌。還剩兩個,同時攻來,梁興揮刀相迎,先後震開,隨即轉臂一掄,相繼砍中一人膝蓋、一人小腿,兩人一起痛叫倒地。

梁興這才站起身,橫刀望向冷臉漢。冷臉漢仍僵立在那裡,看不清面容,隻見那雙眼中寒光顫動。地上那幾人紛紛要爬起來,梁興提刀上前,刀背照準那幾人頭頂,啪啪啪,左右連拍幾刀,將那幾人全都拍暈。

冷臉漢看到,緩緩抬臂,將刀尖指向梁興。梁興緩步過去,這時才隱約看清那張冷臉,似一塊縱壑密佈的瘦巖,紋絲不動。梁興知道,練武之人,最難在靜。一旦能靜,自傢便不留破綻,同時也能看清對手所有破綻。他忙凝神專意,沉定氣血,等心如空杯之後,才緩緩舉刀。刀至半空,他猝然發力,向冷臉漢疾揮過去。冷臉漢舉刀一擋,“當”的一聲,兩刀重重相擊,震得梁興手掌一麻。他心中暗驚,此人氣力也勝過我,不能拼力,隻能取快。

他唰唰唰連揮三刀,分別砍向冷臉漢左肩、右腰、左腿,冷臉漢身形不動,隻連翻手腕,“當當當”三聲,將他這三刀一一擋開。梁興越發吃驚,此人刀法竟如此狠準,我未必能快得過他。

他在京城這些年,從未遇見過這般敵手,頓覺振奮,心想,唯有先擾動他這靜,才能逼他露出破綻。於是他使出苦練的急雨刀法,手腕急抖、刀尖亂點,上下左右一陣密集急攻。終於逼得冷臉漢動瞭起來,腳步不斷變換,手腕更是不住翻動。一串叮叮叮急響,雨敲銀盆一般。梁興連發幾十擊,冷臉漢竟也連擋幾十刀,竟一招不漏,驚得梁興不由得停住瞭手。前兩年,他與禁軍“十刀”中的頭一位比試時,也曾使過這急雨刀法,那人使刀以快著稱,抵擋時,也未能招招不漏,有三成都是閃身避過。梁興從未聽到過這般一連串不間斷碰擊之聲,竟覺悅耳之極。

他心中頓時生出些敬服,忙向冷臉漢望去。冷臉漢卻已迅即恢復到那僵冷之姿,眼中那寒光卻越發陰利。梁興心底一寒,他是要結果我性命。

他忙握緊瞭刀,後背卻因剛才動得太急,傷口一陣陣扯痛起來。沒有這傷,我也未必勝得瞭他,他心神不由得微有些亂,冷臉漢顯然也瞧瞭出來。他手臂一振,猝然出刀,直直刺來,刀速之快,梁興從未見過。他忙側身一閃,仍慢瞭半分,左臂一痛,被斜割瞭一刀。他急忙舉刀回攻,冷臉漢手臂一拐,竟又搶先攻來,逼得梁興又閃身避讓。腳步未穩,冷臉漢第三刀已經砍來,他忙用刀去擋。兩刀相擊,震得他幾乎脫手。

梁興知道若再慢下去,不出十招,自己恐怕便要送命。他暴喝一聲,揮刀加速,連連反擊。冷臉漢卻隻退瞭半步,旋即又反攻過來,刀法凌厲奇崛,招招難測,卻又刀刀致命。梁興拼力遮擋,才勉強抵住,身上又中三刀。冷臉漢卻越發加速加力,那刀寒風一般劈面攻來。梁興已毫無反攻之力,隻能咬牙拼力遮擋。頃刻間,身上又中幾刀,幸而並未致命。

他被逼得一路退到墻邊,冷臉漢那把刀始終在面前飛舞,將他退路全都奪盡。梁興雖仍竭力抵擋,卻知過不瞭多時,自己便將命送刀下。他從未如此真切目睹死亡,先一陣驚慌,旋即覺到渾身乏力、滿心疲憊,自己存活於世,其實已毫無意趣。死,反倒是好事。

這時,冷臉漢手臂一伸,刀尖直刺向他胸口。梁興看到,反倒生出渴念,手頓時垂下,身子前傾,迎向瞭那刀。

刀尖眼看刺中時,他忽然聽到一聲怒叫,是他娘,在罵他。

他心頭一凜,頓時醒轉過來: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我娘前頭!

那刀尖已刺進他的皮膚,他急閃一念,微一蹲身,向前一挺,讓那刀刺進瞭自己肩頭。冷臉漢頓時一愣。梁興要的便是這一愣,他迅疾揮刀,砍向冷臉漢脖頸。即將砍中時,又猛然停住,用刀刃逼在他喉嚨上。冷臉漢驚在那裡,一動不動。

“我贏瞭。”梁興忍痛露出些笑。

冷臉漢僵著身子,冷冷盯著他。目光中露出瀕死之懼。

“我輸在刀法,你輸在太想我死。”

冷臉漢目光急顫。

“不過,我不殺你。我隻問你一件事,誰在背後指使你?”

冷臉漢眼中先露出驚異,隨即變作陰惻惻之笑。

“一問換一命。怎麼?不肯?”梁興手底微微發力。

冷臉漢僵瞭片刻,才低啞著聲音說:“高太尉。”

“高俅?”梁興大驚。

“他為何要殺我?”

“金明池爭標,你奪瞭銀碗。”

“龍標班歸他屬下,我替他爭來銀碗,他反倒要我死?”

“你贏瞭,禦前禁衛班便輸瞭。”

“禦前禁衛班?”

“禦前禁衛班是梁太尉親自揀選。”

“梁師成?”

“雖同為太尉,梁太尉卻是宮中隱相。你折瞭梁太尉顏面,高太尉若想升樞密,隻有拿你賠罪。”

梁興驚得頭皮一陣陣跳,半晌才回過神:“你為何要殺紫衣客?”

“我隻奉命,不知內情。”

“紫衣客來由你也不知?”

“不知。”

“那個管指揮是你殺瞭丟在井裡?”

冷臉漢並未答言,但眼中並無否認。

“你為何恨我?”

“我隻奉命行事。”

“不,你恨我。”

冷臉漢並不答言,目光卻隱隱顫動。

梁興一時間不知還能問些什麼,不由得愣在那裡。

前頭忽然傳來叫聲:“梁教頭!”似是那都頭張俊的聲音。

梁興應瞭一聲。十來條漢子聞聲打著火把奔瞭過來,最前頭的果然是張俊。他過來看到這情形,頓時睜大瞭眼。

梁興仍用刀逼住冷臉漢:“張都頭,這些人害瞭許多人性命,勞煩你將他們捆起來,交給開封府——”

可這時,他手中的刀猛然一錯,冷臉漢竟將脖頸前伸,使力一擦,刀刃割破他喉管,血頓時噴瞭出來。梁興忙收回刀,冷臉漢卻已仰栽下去,頭撞到地上,抽搐片刻後,再不動彈。梁興頓時驚在那裡。

“你肩上這刀——”張俊在一旁關切道。

梁興這才回過神,咬著牙關,將刺進肩頭那把刀拔瞭出來。張俊在一旁瞧著,不由得咧嘴皺眉。

梁興忍痛問道:“張都頭一直在跟蹤我?”

“我怕你們有閃失。”

“你恐怕還有其他緣由,為那紫衣客?”

“嗯⋯⋯並非我有意隱瞞,我隻是奉命。”

“奉誰的命?”

“韓副將。”

“韓世忠?”

“嗯。”

梁興驚詫至極:“他在哪裡?”

“他在辦另一樁要緊事,過兩日才能見你。”

“他又是奉誰的命?”

“童樞密。”

“童貫?”

四、相偕

張用為瞭算命,幾乎一夜沒睡。

他想瞭許多法子,幾乎將古往算經裡頭的全部算法都試過,卻仍尋不出一個有用的算法。即便阿翠真是大遼宗族耶律伊都的私生女,離開黃河後,真的回到汴京打探消息,真的在北郊那七處農舍中藏身,真的去瞭那三十八位官員中的某一傢,卻仍無法算出,她此刻確切在何處。更算不出,明天她將會去哪裡。

他從沒遇見過這麼難的題目,一旦思入,茫茫無際,如同一隻螞蟻被丟到恒河沙灘上,妄圖從那無限沙粒中,尋見其中一粒。

自小他便極好奇世間最大數字是什麼,周遭卻無人知曉,最多隻會說到億和兆。直至他讀到東漢《數術記遺》,才曉得,兆之後,尚有京、垓、秭、壤、溝、澗、正、載。再往上,便無人能知,隻能喚作無極,或佛經中不可思議無量大數。

這些年,他雖時常用到算學,卻難得算到億和兆,更莫說後面那些大數。這兩天算阿翠的去向時,阿翠行經的每一步,都有諸般可能,每種可能又有諸般可能⋯⋯他幾乎算到瞭最大的“載”,地面、墻面都不夠用,犄角兒和阿念替他擦抹瞭幾回。卻越算,離得越遠。每當算到足夠大時,總能發覺更大、更多。

挑燈算瞭個通宵,天亮時,一眼瞟見朝陽,他忽覺得天旋地轉,栽倒在地上。等醒來,已經是傍晚,自己躺在床上,犄角兒和阿念守在旁邊。想起那題目,他頓時哭起來。

“姑爺,你怎麼瞭?”

“我算不出來!”

“算不出來,就莫算瞭,哭什麼?小娘子教我緙絲,我卻連一隻蟲一片葉都緙不好。我也沒哭,小娘子也沒罵我。她說做不得,便莫強做。世上愚人苦,皆因強用心。”

張用一聽,又笑起來。

“你是笑我,還是笑小娘子?”

“我是笑我算不出來。”

“算不出來也笑?”

“莊子雲: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便是那隻朝菌,早晨生,傍晚死,卻瞪著眼,想猜破天黑後,到底該是何等景象。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正笑著,一個人連聲喚著快步走瞭進來,是黃瓢子,一臉驚,滿頭汗。

“張作頭,何奮並沒有逃走。”

“那他去哪裡瞭?”

“應天府。”

“應天府?他穿瞭耳洞?”

“你怎麼曉得?”

“猜的。是何人派他去的?”

“我不敢說。”

“說。”

“那個隱相⋯⋯”黃瓢子壓低瞭聲音。

“梁師成?”

“張作頭輕聲些!你說何奮到底是去做什麼?”

“他去瞭應天府,上瞭一隻船,被人弄暈,放進一隻棺材裡。第二天,船到汴京,棺材上瞭岸,卻被另一個人派人劫走⋯⋯”

“什麼人?”

“那根掃帚!”阿念在一旁答道,“我傢小娘子也是被她劫走的。”

“掃帚?”

這時,又有兩個人走瞭進來,程門板和范大牙。

“程介史?”張用坐瞭起來,“查得如何?”

“三十八傢都已問過,自進到正月後,三十七傢都沒再見過阿翠——”

“剩餘那傢是?”

“秘書丞趙良嗣。前天,阿翠曾去過他宅裡。”

“此人有何來歷?”

“他原名馬植——”

“那個遼國燕地漢人?”張用頓時想起趙不尤所言海上之盟,正是由馬植獻計,“他何時改瞭這名字?”

“幾年前,童樞密從燕地帶他歸朝後,給他改名李良嗣。皇上見瞭他,頗為信重,禦賜瞭國姓。去年任國使,渡海去與女真商談結盟之事。我妻——我去打問到,阿翠前天夜裡去趙府賣首飾,那趙夫人因孩兒生病,並沒有見她。阿翠恐怕還會去,我已稟報顧大人,派瞭人在趙府門前暗中監視。”

張用卻立即聽出“我妻”二字,笑著贊道:“好!我用盡瞭古今算法,也沒能算出掃帚去處,卻被你那賢妻輕松查到!”

程門板臉頓時漲紅,忙說:“范望也查到一樁秘事。”

“哦?板牙小哥快講!”

“清明死去的太傅楊戩也在追奪那紫衣客。他死後,供奉官李彥替瞭他的職任,又在差人尋找紫衣客下落。”

“哦?宮中內監撞頭會?”

門外忽傳來馬蹄聲,隨即響起胡小喜的聲音:“張作頭!”

張用忙趿上鞋子,走瞭出去,其他人也一起跟著來到院子裡。

胡小喜牽著李白,進到院裡。李白背上馱著個婦人,穿瞭件百合紋鴨青緞衫、孔雀羅裙,年近三十,面容婉秀,身形柔靜。

胡小喜將那婦人扶下瞭馬:“程介史,張作頭,這是寧孔雀的姐姐寧妝花!”

那婦人腳帶瞭傷,勉強站好,垂首朝眾人一一道過萬福。

胡小喜一臉欣喜自得:“阿翠將他們三個關在陳橋鎮那邊的一處莊院裡,頭兩天還有兩個人看守,後來,那兩人竟不見瞭——”

阿念忙叫起來:“三個?我傢小娘子也在裡頭?她在哪裡?”

“她走瞭。”

“回傢瞭?我得趕緊回去!”

“她沒回傢。”

“那去哪裡瞭?”

寧妝花忽然輕聲道:“山東。”

“山東?”

“今天早上,我們起來時,那兩個看守不見瞭人影,李度忙喚我和克柔妹妹一起逃。我前兩天崴瞭腳,走不得路,便叫他們先逃。克柔妹妹卻說,不必著急,兩個看守自然是被喚走瞭,那個遼國郡主恐怕嫌累贅,丟下我們不要瞭——”

“郡主?”張用忙問,“可是那個大眼妹子?”

“嗯。她在銀器章傢時扮作使女阿翠,後來那些人都喚她郡主。”

“求求你,快講我傢小娘子!”阿念一把掀開臉前紅紗,搬過一張椅子讓寧妝花坐下。

“他們兩個要扶我走,我卻不知為何,竟有些不願走。那院裡柴米菜蔬都備得足,又沒人打攪。從小到大,我身邊都是人,格外想清靜清靜,獨個兒在那院子裡待兩天,便強逼他們兩個先走。寫瞭封平安信,叫他們捎給我妹妹。他們強不過我,便先走瞭。他們才走不久,這位胡小哥便來瞭⋯⋯”

張用見寧妝花略有些遺憾,應是一直操勞傢計,卻被丈夫欺瞞,灰瞭心,便笑著說:“這鼻泡小哥著實煞景。”

“我傢小娘子真去山東瞭?”阿念又問。

“嗯。她臨走前讓我捎話給張作頭,說——”

張用見寧妝花欲言又止,心頭忽然一沉,忙問:“讓我退婚?”

寧妝花歉然點頭。

“她要嫁李度?”

寧妝花又點頭。

張用頓時呆住,心底有樣東西忽被抽走,眼淚不覺湧瞭出來。怔瞭半晌,他才忽而笑瞭出來:“她選對瞭,我和她到一處,雖有歡喜,她卻會惱一生,李度卻能順她一世。”

“她也這麼說。她說你是世間第一等妙人,隻可為友,不宜為夫。”

“嗯!嗯!嗯!”張用抹著淚,笑著連連點頭,“她為何要去山東?去見孔夫子?”

“嗯。她說她最恨孔子那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她要親自去曲阜孔墓前問孔子,你是野合而生,卻說什麼‘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你並未見過父親,到哪裡去觀去孝?你是由母親獨自辛苦撫養成人,是女子生你養你,將你教成瞭聖人,你可曾觀過母志母行?孟子尚且留下孟母三遷的千古賢名,翻遍史籍,卻不見一個字道及你的母親。你將妻兒丟在傢中,自己周遊列國,處處不得志,喪傢犬一般,又何曾養過女子?”

“好!”張用高聲贊道,“罵完孔夫子,她還要去哪裡?”

“蓬萊。她說從沒見過海,那是天下最壯闊之境,一定要去親眼瞧瞧。還說自古詩人皆男子,歷朝歷代,能見幾個女子留下詩名?可成千上萬男人詩,寫山寫嶺,寫江寫湖,卻極少寫海。她笑說,那些男子沒有那等海樣胸襟,見瞭海,盡都河伯一般被唬倒,哪裡下得瞭筆?她要去海邊,好生寫幾首海詩。”

“寫瞭海,她還要去看天下?”

“嗯。她說不將天下走遍,哪裡曉得當歸何處?”

“李度自然是願意陪他?邊走邊去瞧各處的樓?”

“嗯。”

“好,好,好⋯⋯”張用連聲贊著,心裡卻一陣接一陣酸湧。

五、替身

陸青又趕到瞭清風樓。

他走進後院那間閣子,見詩奴、書奴、饌奴三人又已先到,都坐在那裡流淚。他心裡一沉,頓時明白。

果然,詩奴用絲帕拭去淚,抬眼說:“月影昨晚被送回凝雲館,據說已不成模樣,她媽媽也趕忙去請大夫,大夫未到,月影已咽瞭氣⋯⋯”

三人又一起低頭抹淚,饌奴更是哭出瞭聲。陸青呆立在門邊,想起琴奴那夜蕩魂奪魄的箜篌,心中一陣陣翻湧。他當時聽到那琴曲,立即想起三國時嵇康。嵇康遭人構陷,臨刑前從容索琴彈奏,曲罷,慨然長嘆:“廣陵散於今絕矣。”琴奴雖是女子,孤絕超逸處,與嵇康並無二致。隻為這稀有之琴曲,他才送上那句“從來人間少知音,莫因傷心負此琴”。卻沒料到,幾天之間,人琴俱亡,世間又絕一奇音。

詩奴再次抹盡淚水,抬起臉:“都莫再哭瞭。舞奴、琴奴不能死得這般不明不白。咱們還是盡力查出那凌虐之人,討還公道。”

饌奴哭著說:“哪裡討公道去?接下來怕便是我們瞭。”

陸青忙將昨日之事講瞭出來,而後說:“背後主使者是宮中供奉官李彥,他人雖殘狠,卻膽小易驚。今早劉團頭捎信來說,昨晚他已差瞭手下,潛入李彥宅中。那時李彥已經睡下,那人撥開門閂,進到李彥臥房,卻沒有在墻上寫血書,而是將預先寫好的一張血帕擱到瞭李彥枕邊。李彥今早自然已經見到,他一為保命,二怕紫衣客隱秘被揭,料必不敢再行此惡。”

饌奴聽瞭,這才略放瞭心:“多謝陸先生!昨天我無意間得到一個信兒。海州知州張叔夜領瞭一樁古怪差事,他穿瞭便服,混在船工中,監護一隻船從登州繞水路來到汴京,那船上有一男一女,女的竟是師師!船到汴京,王倫先上瞭船,被他鎖進一個櫃子裡。接著又有一個男人也跟瞭上去。張叔夜愛惜王倫,趁虹橋鬧亂,將王倫偷偷放走。船進瞭城,師師和那兩個男人一起上瞭岸。不知他們去瞭哪裡。”

詩奴也忙道:“我也探到一條。王倫是二月二十三半夜裡偷偷離開登州驛館,登州府衙差瞭一些人暗中監看,王倫離開不久,另有一個人也從那驛館出來,去追王倫。那些衙吏一路跟隨,防止王倫被追到。他們走瞭半個多月,清明那天,看著王倫和後頭那人上瞭客船。”

饌奴睜大瞭眼:“我們兩下裡對到一處瞭!”

詩奴卻疑惑道:“他們究竟是在做什麼?陸先生沒見到王倫?”

“嗯,王小槐尋見他後,他便立即轉往他處。隻讓王小槐捎話給我,說他此舉是為報效國傢。”

“報效國傢?他和後頭追他那人耳朵都穿瞭洞。他們為何要穿耳洞?”

陸青頓時想起海上之盟:“登州驛館,莫非是金國使者?”

書奴忽然點頭:“西夏、遼人、女真男子都有穿耳戴環之俗,登州驛館遠在東邊,西夏、遼人使者不會去到那裡。師師所陪男子,應當正是金國使者。”

“金國使者?”饌奴驚嚷起來,“凌虐花奴、舞奴、琴奴的是他?”

陸青心下黯然:“恐怕唯有金國使者,李彥才會這般殷勤,不惜葬送三奴,討那人歡心。”

詩奴切齒道:“師師已陪瞭那金國使者一個多月,看來並未遭受凌虐。追王倫那人健壯如牛,凌虐花奴、舞奴、琴奴的恐怕是這個禽獸。”

饌奴忙問:“難道有兩個金國使者?”

書奴輕聲答:“一般都有正使與副使,師師陪的恐怕是正使。”

饌奴又問:“舞奴從玉津園出來,一直罵師師。難道是師師見她受凌虐,卻沒救她?”

詩奴輕聲哀嘆:“師師跑到千裡之外去陪那金國使者,恐怕也是身不由己。”

“但王倫為何要刺耳洞、穿紫錦衫?那副使為何要追他?”

陸青心中頓時想到“替身”二字,剛要開口,書奴輕聲說:“替身。”

“替身?”

“王倫和那金國正使樣貌恐怕極像。外國使者到驛館,隨時有人監伴,不能隨意外出。那天夜裡,先從驛館溜出來的,應當是那正使。王倫是第二個,那副使跟在最後。黑夜裡,王倫極易偷空,讓那副使混淆。他走在前頭,那些衙吏途中不斷阻擾,不讓他追上王倫,又讓他始終能遠遠瞧見並跟隨——”

詩奴接道:“到瞭汴京,王倫先上瞭那船,隨即躲進櫃中。那副使跟著進船,到艙中一看,正使坐在裡頭。他絕不會想到,自己一路所追的,竟是一個替身。”

饌奴越發迷惑:“他們為何要費這氣力?”

詩奴轉頭望向陸青:“我們所見,恐怕隻有小小一角。”

陸青也正在迷惑:“我也猜不破其間原委,明日我與其他四絕約好相會,到時看他們幾位是否查出瞭些隱情,此事牽涉極廣,恐怕隻有拼到一處,才能見到全貌⋯⋯”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