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解局

顧餘不武姿,何日成戎捷!

——宋神宗•趙頊

一、古怪

顧震身穿便服,騎馬趕往五丈河船塢。

那天尋見假林靈素後,他與五絕商議,那跟隨假林靈素的五個道士相繼死去,五個妖人又相繼作怪,顯然是幕後之人有意設計,將線頭引向假林靈素,以求脫罪避罰。為暫時穩住那些人,顧震上報時,隻作真林靈素回稟。

顧震從未經歷過這等龐大繁雜之案,不但汴京城,也不但大宋,連周邊鄰國全都攪瞭進來,而且,查出線頭越多,竟越看不清其中頭緒。漲得他頭腦欲爆,全然無力去思去想,隻能等五絕聯手,看能否勘破這迷局。

萬福騎著頭騾子跟在身邊,也不住感嘆:“既已尋見瞭林靈素,除瞭那王小槐,旁人並不知真偽。這案子太重,這般查下去,怕是禍患無窮。不如就當那林靈素是罪魁,他又死瞭,將這案子結瞭為好。”

顧震沒有答言,其實他也數度心生退意,府尹又早已下令禁止他再查,但這案子似乎有股魔氣,不住牽誘人,讓他既畏又奇,加之死瞭這麼多人,心裡始終放不下。聽萬福又勸起來,便轉開話頭:“你這騾子哪裡來的?”

“這些天為這案子,租驢子的錢都耗去不少,不若索性買一頭。我這身子胖重,騎馬又不合身份,便花瞭八貫錢,買瞭這頭騾子,腳力是好,就是性兒太犟,還得騎幾天才順得過來。”

“這鞍轡倒是甚好,怕是抵得過騾子錢。”

“呵呵,朋友送的。”

顧震沒再言語,出城沿著五丈河來到那船塢。這裡僻靜好說話,而且那梅船也仍泊放在裡頭。剛到水門邊,那看管船塢的老吏聞聲從房中迎瞭出來:“顧大人,五絕都已到瞭。”“張待詔沒來?”“還沒有。”“你在外頭候著他。今日此會,莫要出去亂講。”“小人明白。”

他下馬走進那間房舍,五絕果然已團坐在一張舊桌邊,隻是不像上回那般默然枯坐,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正熱鬧。

“哈哈,我又來晚瞭。恕罪,恕罪!”

張用笑著扭頭:“正是要你們兩個晚一步才好。”

“哦?此話怎講?”

“那五個妖道逃遁證據可查驗過瞭?”

“嗯。”顧震坐瞭過去,“木妖穿的章七郎酒棧那門框側邊,果然鑿瞭道口子,塞瞭木條,釘瞭木楔,拔出後,門板果然能橫移;金妖撞的那口銅鐘木架上,粘掛瞭一團豬尿泡,吹脹後,那上頭畫瞭嘴眼,粘瞭眉毛,中間還有一小坨面,應是粘的鼻子,爆開後,不知飛哪裡去瞭;火妖飛遁的腳底那處青磚搬開後,底下那塊土果然是整齊切成四方,搬起來後,下面填的全是新土;土妖鉆的那坑邊,挨著還有兩個坑,裡頭土都是松的,那水箱底面果然是活扇,側面下半截鐵皮能橫著推開,箱子裡套瞭個一尺多高敞口鐵盒;還有那水妖,正好有公差去黃河那邊,我便叫那公吏順路去查瞭查,那段棧橋的兩根木樁,水下半尺多深處,果然有繩子勒過的新痕。這金木水火土五遁妖術,盡都被你們五絕拆穿道準,哈哈!”

“你先莫笑,立即有毒蠍子蜇你。”

“哦?”

“我們將才說起來時,發覺一樁古怪。”

“什麼古怪?”

“我們這五條線,背後的人各自為戰,彼此並無合謀。那五妖則各屬一條線,他們遁法雖異,裝束、目的卻都相同,都是將罪責引向假林靈素,而且,除瞭木妖早幾天外,其他四妖幾乎是在同天現身。你說巧不巧?怪不怪?”

“我也覺著這有些古怪,卻想不明白。你們發覺其中隱情瞭?”

“這個你得問他。”五絕一起望向門邊的萬福。

顧震也忙回頭驚望:“萬福?”

萬福臉色頓時大變,身子不由得退瞭半步:“不是我,不是我!”

張用笑著說:“五方背後之人並未合謀,卻能想出同一個主意,又能同時施行,自然是有人在中間分頭授意。那天聚會之前,我們這五大坨麻煩也沒有合攏,能知全局的隻有兩個人,顧巡使和你。將那五個道士之死連到一處的是你,提起前年那兵卒煮食龍肉舊事的是你,說龍王復仇、同遣五妖的仍是你⋯⋯”

顧震大喝一聲:“萬福!”

萬福忽然咧嘴哭起來:“並不是卑職願意做這等事,他們尋見卑職,個個都似泰山般壓過來,我小小一個衙吏,哪裡敢違抗?”

趙不尤沉聲問道:“頭一個來尋你的是朱勔,為那五個死瞭的道士和朱白河的屍首?”

“嗯嗯!朱應奉先尋見我,讓我將那五個道士的死設法連到一處,將罪證引向林靈素。”

“接著是秦檜?”

“嗯,秦學正想出瞭木妖之法,問我如何引到林靈素那裡,我想起瑤華宮那女道士是被銅鈴毒煙毒死,便教瞭他這法子⋯⋯沒想到,接著王宰相、童樞密、李供奉分別差人來尋我⋯⋯”

“王黼、童貫、李彥?”

“嗯。我便又照著那五個道士的死法,分別教他們金遁、火遁、土遁⋯⋯”

“梁師成沒尋你?”張用笑問。

“沒有。”

“看來是那個阿帚聽說瞭木妖之事,照著造出個水妖來。”

顧震一直望著萬福,驚得頭發根根直透寒氣,半晌才說出一句:“難怪你買騾子,配那等鞍轡——”

萬福哭著跪倒在地:“顧大人,我真的並非情願啊!他們任一個,隻須鼻孔噴口氣,便能叫我一傢人死得連灰都不剩啊——”

顧震重重嘆瞭口氣,低聲說瞭句:“你走⋯⋯”

“顧大人叫我去哪裡?”

“能去哪裡便去哪裡,隻莫要再讓我見著。”

萬福嗚嗚哭著,連磕瞭幾個頭,這才爬起來,抹著淚走瞭。

二、設局

半晌,顧震才回緩過來。

他環視五絕,沉瞭沉氣:“朝中這些重臣全都攪瞭進來?”

五絕一起點頭。

趙不尤說:“我這邊有蔡京、蔡攸父子,還有鄭居中、鄧雍進。”

梁興接道:“我這裡是童貫、高俅。”

張用笑道:“我這邊有梁師成、楊戩,後來李彥接瞭楊戩的手。”

馮賽道:“我這裡是王黼、李邦彥。”

陸青最後道:“我這裡也先楊戩,後李彥。梅船則是由朱勔操辦。”

顧震越發震驚:“不但分作五路,其間還有攪纏?”

張用笑道:“攪纏的那幾個,是為壞事。”

“哦?紫衣客全都是他們派的?”

陸青道:“我這邊有兩個紫衣客,一個是王倫,由楊戩指派;另一個則是金國使者。”

“金國也攪進來瞭?遼、西夏、高麗、金,還有方臘,這五方卷進來,又是為何?”

趙不尤沉聲道:“海上之盟。”

“海上之盟?”

“大遼已被女真攻占大半疆土,宋金海上之盟,若真能達成聯兵之約,大遼更無回抗之力。遼國間諜得知此訊,自然會拼力刺殺金國使者。”

“高麗呢?”

“高麗一來已領教過金人虎狼之性,二來大宋一旦與金結盟,高麗便孤立無援。”

“西夏也怕?”

“自然。西夏一向依仗遼人,才與大宋戰戰和和,侵擾不休。”

“方臘呢?”

“方臘若能劫走金使,便能搶先設法與金結盟,那便聲勢更壯。”

“若金使是真紫衣客,朝中這些重臣為何要派出那許多假紫衣客?”

“眼下能想到的,唯有‘迷惑’二字。朝廷恐怕已探知這四方意欲殺奪金使,便分別派出假紫衣客⋯⋯”

“朝廷若真有此意,隻須派重兵護住金使即可,何須費這許多氣力?”

“官傢因方臘在東南作亂,已對海上之盟心生反悔,讓金使留在登州,暫緩進京。那金使卻幾次潛出驛館,意欲步行進京。”

“這仍然解釋不開,為何要派出那些假紫衣客。”

“我們剛才正商議到此,也覺著難解其中緣由。”

六個人都不再言語,各自低頭思忖。

半晌,陸青忽然輕聲道:“梅花天衍局⋯⋯”

眾人一起望向他。

陸青徐徐言道:“正月初,官傢召前樞密鄧洵武進宮弈棋,棋到中盤,下成僵局。官傢苦思不得,一瓣梅花偶然落向棋枰,所落那空處,竟是一手妙著,一著五式,同時破解五處危困。官傢恐怕是從中悟出瞭一條計策,不但能拖延金使,更能一舉對付另外四方。鄧洵武一向不贊同海上之盟,又怕消息泄露,怪罪到自己,便裝病詐死,躲藏到爛柯寺中。”

顧震大驚:“這局是官傢所設?!”

張用大笑:“原來如此!紫衣客便是那瓣梅花!”

馮賽恍然而嘆:“金使往來,行蹤絕密,外人從未見過真容,隻須形貌大體相似,再做得隱秘,便可蒙混。”

梁興也眼睛一亮:“各方所捉假紫衣客,不但冒充金使,更可行反間之計!方臘老窩在睦州清溪山中,山深林茂,外人極難尋見。若讓他捉去假紫衣客,正好插進一個探子,暗中留下路線標記⋯⋯”

陸青低眼尋思:“官傢欲拖延金使,便命唱奴李師師趕往登州,迷住金使,與他由水路,四處繞行。此舉雖能拖住金使,卻還有一個副使。正副使之間,未必事事同心,這裡便用到瞭王倫。我猜測,王倫與那金使樣貌恐怕酷似,設計讓正使與副使半夜裡先後從驛館逃出。王倫則插在中間,讓那副使錯認,並一路追趕,又差人在途中隨時遮掩,不叫那副使追到。拖延瞭大段時日後,李師師與那正使乘船到瞭汴京。王倫奔上那船,迅即躲進櫃中,副使隨後跟上船,到艙中所見,則是正使本人。兩人終於會合,那副使卻毫不知情。”

趙不尤沉聲道:“對高麗,任其刺殺假紫衣客,正可反做把柄;對遼,間諜既已查知海上之盟,不若索性叫他們捉去假紫衣客,和盤供出海上之盟,以此來威嚇遼人,借機索還燕雲十六州。”

“對西夏也有威懾之用——”馮賽接道,“西夏若知宋金聯盟,便不敢再輕易進犯。”

張用拍桌笑道:“果然妙!一著五式,拖金、嚇遼、戲西夏、警高麗、滅方臘!”

三、梅船

六人一起穿過房舍後門,來到船塢池子邊。

顧震見梁興行動有些吃力,一問才知,他受瞭傷,且瞧著不輕。梁興卻笑著說不妨事,跟著其他人一起走近那梅船。

那天趙不尤來此驗證梅船消失之法,叫兵卒將梅船從那遊船空殼裡拖瞭出來,並沒有套回去,梅船頂上無篷,靜泊在水面上。

顧震望著那船面納悶:“遼、西夏、高麗、方臘四方如何得知紫衣客在這梅船上?”

趙不尤答道:“官傢派瞭四位重臣,分別設法將紫衣客信息傳給瞭這四方之人。高麗使那裡,是由蔡京安排李儼去做館伴,自然是李儼假作無意,讓高麗使偷聽到紫衣客在應天府上梅船。”

馮賽說:“我這邊是李邦彥,他知道芳酩院牛媽媽是西夏間諜,特意包占顧盼兒,假意將一個密信銅管落在顧盼兒房中,讓牛媽媽得知此信,吩咐李棄東設法劫走紫衣客。”

張用晃著頭道:“我這裡,是那個阿帚裝作賣首飾,從趙良嗣府裡探到。那趙良嗣原名馬植,正是提議海上之盟那遼地漢人。”

梁興望著陸青說:“我這裡先還無法猜透,幸而陸先生問到一條緊要消息。宋江一夥人被招安後,有個叫蔣敬的人先去投奔方臘,繼而又回到宋江那裡。其間恐怕是童貫安排,叫他帶瞭紫衣人消息先去方臘那裡獻功,方臘又派他上到梅船,將紫衣客劫到鐘大眼船上。摩尼教為防泄密,那牟清隔著壁板,用毒錐刺死瞭蔣敬。”

顧震仍極納悶:“遼、西夏、高麗、方臘四方都派人上瞭這梅船,真紫衣客卻不在船上,而是在下遊另一隻客船上,由李師師陪著。這梅船上算起來,共有四個假紫衣客,如何讓四方之人誤以為,自己所殺所捉的那個是真紫衣客?”

趙不尤道:“朱勔派六指人朱白河訓教宋江諸人,他們必能分辨那四方之人。”

“如何分別?”

梁興道:“傳信時,給各方的所傳口信不同,第一方將這船喚作梅船,第二方便可稱作朱傢船,第三、第四方再各取一名。那些人上船前自然先要問船上人,從他們口中所問,便能分辨各歸哪方。”

馮賽接道:“從我打問到的看,四方人安排的艙室各自不同。六間艙室,紫衣客在右邊中間那間,他左隔壁是寧妝花和丈夫的棺材,右隔壁是船主,正對面則是林靈素和小童,蔣敬和郎繁各在斜對面左右兩間。”

顧震忙問:“四個假紫衣客都在右邊中間那艙室裡?”

趙不尤沉聲說:“這倒果真是個難題。四方人自然都在密切監視,一旦發覺有兩個以上紫衣客,此計便被看破⋯⋯”

馮賽說:“其中一方一旦殺劫瞭紫衣客,其他三方也會察覺。”

梁興道:“得讓每一方都誤認為那間艙室裡隻有一個紫衣客,而且隻有自己得瞭手。蔣敬這邊倒容易,那紫衣客是童貫安插,不必劫奪,清明船到岸後,蔣敬與他一起跳到後面鐘大眼船上。”

張用說:“遼國是派瞭薑璜詐死,躲在棺材裡,夜裡爬出來,從隔壁劫走紫衣客。寧妝花對此一無所知,薑璜自然用瞭迷煙,先後將寧妝花和隔壁的紫衣客何奮迷暈,而後從船舷板爬進隔壁,將何奮拖過來,塞進棺材裡,自己隨後跳水遊上岸。”

馮賽說:“李棄東是買通瞭胡稅監,梅船凌晨到稅關時,他帶人上船查驗,進到右中那間艙室,逼迫紫衣客,我弟弟馮寶,從窗口跳上對面駛來的那隻船。”

趙不尤道:“郎繁是半夜潛入那艙室,去殺董謙,卻反被董謙所殺。他的屍體被藏到隔壁艙室下面。”

顧震道:“這樣說來,前半夜薑璜,後半夜郎繁,凌晨胡稅監,天明到岸是蔣敬。起先那艙室中是何奮,他被拖到隔壁後,如何讓董謙、馮寶和蔣敬所帶那紫衣客先後進到那艙室中,而不被察覺?”

“我去瞧瞧!”張用抬腿跳到梅船那船板上,鉆進瞭艙室中。半晌,他在右邊頭一間船主那艙室裡高聲叫喚:“過來瞧!”

諸人挨次跳上船,擠在那艙室門邊朝裡望去。見那艙底板全都被張用推開,底下露出三個橫向暗艙。當時墨兒隻發覺瞭靠外邊兩個,谷二十七在外側暗艙裡,郎繁的屍首則藏在中間那個暗艙中,裡面一個暗艙則空著。

顧震探頭問:“另三個紫衣客分別藏在這底下?可是,怎麼挨個送到隔壁那艙室裡?”

張用笑瞭笑,伸出雙手,抓住右墻壁板上釘的一根橫木,朝自己懷面用力一拉,那壁板竟應手向這邊平移過來,他再一推,那壁板又向隔壁滑去,一直移到瞭隔壁艙室的對墻。兩間艙室通為一間。張用走到那艙室,笑著俯身,輕易便掀起一塊底板,下面也露出暗艙,和這邊相通:“兩個艙室,上頭、底下,皆可隨意往來。”

諸人先是一愣,隨即不覺笑瞭起來。

趙不尤道:“邊上這間是船主所住,那宋江便在這裡窺探隔壁。依次將紫衣客送進去。”

顧震又問:“他如何能斷定那四方次序?”

趙不尤道:“他不必斷定,隻須安排。”

“如何安排?”

“他已知蔣敬到汴京後才下手,西夏人又未上梅船,便隻剩兩方。他先把何奮放進隔壁這艙室,叫自己兄弟看住外頭通道,防止郎繁先進去。等那隔壁的薑璜得手後,再放董謙進去,讓郎繁動手。郎繁出瞭差錯,反被殺死,董謙又跳河逃走。他隻能將郎繁屍首藏進暗艙中,繼續照計而行,又將馮寶放進去,等西夏人動手——”

“原來如此⋯⋯”

四、旨意

這時,看守船塢那老吏引著個人走瞭過來,是張擇端。

諸人一起回到岸上,和張擇端一一拜問過。

張用笑問:“張待詔,你是否已先知曉,這梅船大局是官傢佈下的?若不然,清明那天正午,你為何偏巧在那虹橋頂上,要畫下當時一幕?”

張擇端一聽,眼中露驚,面色頓時漲紅。

趙不尤溫聲道:“莫怕,我們已解開瞭這局。”

張擇端猶豫片刻,才點瞭點頭:“是官傢下旨,叫我清明正午去畫虹橋之景⋯⋯”

張用又笑道:“他是要記下這經天緯地之奇局。清明那天,他也在虹橋附近?”

“嗯。我當時在虹橋上忙著記四周景象,朝西南頭望過去時,一眼望見官傢身穿便服,站在十千腳店樓上窗內張望,他也瞧見瞭我。那時我才醒悟,那神仙降世是他安排⋯⋯”

趙不尤忙問:“他身邊有何人?”

“宰相王黼、直學士蔡攸和太尉梁師成。除此之外,橋上兩岸還有太師蔡京、太傅楊戩、樞密鄭居中、太尉高俅、應奉局朱勔、右相李邦彥,他們都身著便服,藏在各處⋯⋯”

張用笑起來:“哈哈,他們原本是來共賞這盛事奇景,卻不想這條妙計糟亂到這般,連那銀帛天書也被人篡改。”

梁興道:“那篡改天書的,恐怕是宋江手下某個兄弟。”

馮賽嘆道:“這計策說來極高明,原該隱秘行事,為何要這般大張聲勢,生出這許多禍患,牽連瞭多少人,害瞭多少性命?”

張用冷笑:“這便叫自命不凡、好大喜功。”

顧震也嘆道:“這計謀若是專差一謹穩之人,暗中一力做成,哪裡會旁生出這無數枝節?”

趙不尤沉聲道:“異論相攪。”

張用問:“什麼?”

“本朝懲於晚唐五代皇庭衰微,大權旁落,天下割據紛爭,自太祖立國之後,便極力分散政、財、兵權,不許任何重臣獨掌大權,各自分離,又互為轄制,更讓諫官不必據實,可風聞言事、彈劾大臣。到真宗皇帝,更直言‘異論相攪’之法,鼓舞大臣之間各執異見、彼此爭論。此法優處在於,可防獨斷專權,群策群力,共謀良策。不論宰臣或政令,均可指摘其短、修補其缺,使政事日趨於善——”

馮賽點頭嘆道:“朝中大臣若個個都能一心為公,此法倒真是千古良法。隻可惜,公心難持,私心易勝,再加之意氣用事,爭論便非爭論,而是爭權奪勢、彼此傾軋。”

張用笑道:“所以,這一個‘攪’字極貼切。爭到後來便是亂攪,你攪、我攪、他攪,攪到後來,便攪成瞭一鍋亂粥。”

趙不尤嘆道:“五十年新舊法之爭,便是如此。”

梁興搖頭惋惜:“官傢設此梅花天衍局,卻不敢信任何一個大臣,便將一樁事拆作十件差事,叫他們各自去做,如此一來,自然難順難合。”

張用笑道:“更有那些攪事之人。”

趙不尤再次嘆道:“鄭居中為攪亂蔡京,分出瞭一隻假梅船。鄧雍進則是用董謙替換丁旦,去攪亂蔡攸。蔡京、蔡攸父子不和,蔡攸又派朱閣奪走耳朵和珠子,以攪亂其父。”

梁興憤憤道:“高俅因我在金明池爭標傷瞭梁師成的顏面,故而特地陷害我,讓我上那船去壞童貫的事。”

張用笑說:“還有個想攪,卻沒攪成的楊戩。他死之前,想壞梁師成的事,卻沒壞成。李彥接瞭手,打算繼續去攪。”

顧震憂煩起來:“官傢設瞭這局,如今攪成這般模樣,這可如何是好?”

陸青輕聲嘆道:“天地清明,道君神聖。此局不成,他自然會再造新局。”

馮賽嘆氣:“天下卻受不得這般一攪再攪。”

諸人一時間再無可言,盡都沉默起來。

這時,房舍那邊忽然傳來腳步聲,一個紫衣內監大步走來,身後跟瞭兩個小黃門。

那內監走到近前,尖聲道:“聖旨到!傳趙不尤、馮賽、梁興、張用、陸青即刻進宮面聖!”

五、垂拱

趙不尤五人隨著那內監,由東華門快步進宮,來到垂拱殿。

這垂拱殿是偏殿,是天子退朝之後,與重臣議事之所,趙不尤也未曾來過。走進殿門,踏著光潔青石磚,來到殿前。趙不尤抬頭看到匾額上“垂拱”二字,心中不由得一嘆,垂拱者,垂衣拱手,無為而治。這些年,官傢不斷更張法條,朝令夕改,屢屢騷動天下,何曾垂拱無為過?

朝廷詔令,原本有祖宗法度,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各司其職。一道詔書,中書起草後交門下;門下若覺不妥,可封駁退還;門下核準過,才交尚書省發佈。當今官傢卻興出禦筆詔書,不經三省,徑直發佈,違逆者以“違禦筆”論處。朝廷之法,由此大亂,又何曾念及垂拱二字?

他們踏上禦階,走進殿中,那內監在前頭恭聲稟奏:“皇上,汴京五絕到瞭。”

趙不尤五人俯身叩拜。

丹墀之上傳來一個和煦之音:“平身。”

趙不尤謝過恩,起身抬眼一看,官傢頭戴黑冠,身穿絳紗袍,微斜著身子,坐在禦榻之上,面色豐潤,目光清亮,比往年所見,越發溫雅雍逸。

“你是牙絕馮賽?你是鬥絕梁興?金明池爭標朕見過你。你是作絕張用?秘閣書樓是你營造?嗯,心思奇巧,勝過乃父。你是相絕陸青?嗯,氣韻不俗。”

官傢一一和聲問過,忽而略提高些聲量:“你們五個勘破瞭朕的梅花天衍局?不尤,你來說,這局如何?”

“神思高妙,卻暗藏禍患。”

“哦?有何禍患?”

“此舉稍有不慎,一旦泄露,必將招來鄰敵之怨,恐反致不測之禍。依臣愚見,竭神謀外,不若全力固內,為國以道不以謀。若憑謀略便能強國興邦,當年蘇秦、張儀縱橫之術何等高明,六國卻因之而亡。秦國之勝,勝在力,而非勝在智。力強則敵生畏,內固則不憂外。”

“我大宋從未如此富盛,有何可憂?”

“方臘東南興亂,豈非大憂?其罪雖當誅,其情則可恕。”

“謀反狂徒,有何可恕?”

“若非花石綱困民已極,方臘區區一漆工,不過匹夫之暴,幾個弓手便能擒拿。然東南之民,聞風響應,數日之間,集眾數萬。究其因,可罪者不在民,而在政。”

“童貫已奪回杭州,方賊亂軍指日可滅。此憂一除,還有甚憂?”

馮賽略一猶豫,隨即奏道:“皇上請恕草民愚狂。這些年來,商法屢更、條令頻換,商者手足無措,市井物價騰亂。國庫日益富,而工商日益窘,竭澤之魚,何可為繼?”

梁興也亢聲言道:“軍政廢弛,荒於訓練。為將者,視兵卒如仆役,任意驅使毆責,行如商賈,隻知牟利;為兵者,衣糧常扣,營房常壞,溫飽尚且難濟,豈能揚武奮勇?強敵一旦入侵,百萬禁軍恐怕隻如沙壘紙堡,奔逃不及,何可禦敵?”

張用含笑揚聲:“皇都艮嶽奇,天下草木驚。宮中愛精奢,民間競浮華。”

陸青也朗聲道:“一紙括田令,萬戶盡哭聲。朝為己田歡,暮因官稅愁。”

官傢那潤潔面色越聽越沉暗:“民間若真是如此慘戚,為何朕一無所聞?”

趙不尤忙道:“百官隻知佞上,朝政唯見壅蔽。陛下隻見庫藏日豐,豈知錢從何來?”

“你們所奏,我已知曉,但事有緩急,遼國眼見得將亡,此時不謀燕雲,若被金人占去,何時可復?”

“一來金人未必可信,二來東南方臘之亂未平。”

“朕設此局,正為北制大遼,南滅方臘。”

“皇上用意雖妙,卻施行不當,加之枝節橫生,枉送瞭許多性命。”

“謀大事者必捐小節,朕一舉解五困,一朝得永寧,賠幾條性命,又有何惜?”

“孟子雲:‘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發心於義,則歸於義;發心於仁,則歸於仁。陛下愛蒼生,則蒼生愛陛下。陛下忍於殺,則蒼生亦忍於殺。”

“大膽!”旁邊那內監尖聲喝道。

趙不尤見官傢也面色一沉,他卻不能不言:“陛下所用之人,大多不惜人命、唯求己榮。即便這梅花天衍局五處皆勝,卻也助長奸邪殘狠,從此,人人皆可以天下國傢之名,妄殺無辜、謀求私利!”

“此理朕豈不知?隻是眼下這局,行至垂成,朕召你們來,是要你們替朕完成此局,以利我大宋。不然,那些人豈不是枉死瞭?”

“墨子雲:‘殺一人以存天下,非殺一人以利天下也。’此人若危及天下,殺之可也。仁者卻隻敢言存天下,不敢道利天下。若道利字,處處皆有利,少一人便少一張口,便可為天下省一人飯食,如此,人人皆可殺,殺之皆有利,以利治國,實乃以利亂國、以私害民。”

“不尤!”官傢陡然喝道,“朕召你們來,是替朕出力,而非說書。”

“陛下若不懲治濫權妄殺之徒,臣雖死不敢從!”

其他四絕也齊聲道:“雖死不敢從!”

官傢面色泛青,怒瞪著五人,待要發作,卻未發作。惱瞭半晌,才緩和下來:“朕便應允你們,等這梅花天衍局事成之後,必會一一查辦,絕不容情,隻是,你們定要替朕完成此局。”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