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巧化危機

周五晚上,錢起的半山別墅。正是滿月時分,一輪圓月在東山升起,映照得齊江晶瑩似練,在兩座高山之間蜿蜒穿行。江水拐彎的地方正對著半山別墅,按照風水書中的說法,這是一處藏風聚氣、玉帶纏腰的風水寶地。半山別墅所在的山腰清輝遍地,松濤陣陣,恍若靜謐的仙境。對岸的齊江城燈火璀璨,卻充滿瞭俗世的熱鬧氣氛。隔開仙境與俗世的,就是日夜奔騰的齊江。

林寒江站在半山別墅的門前,眺望著燈火斑斕的齊江城,對亂發飛舞的耿正說:“學長好眼光,這個別墅的位置真是萬裡挑一啊。大江千裡縈繞而來,兩山萬古對峙迎客,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好位置,好風水啊!”林寒江一時詩性勃發,故意在耿正面前掉書袋,他背誦的是《滕王閣序》的詩句。

耿正悄悄對他說:“這是學長請的香港風水大師勘定的位置,說這裡是鶴鳴九皋之地,學長一聽就大喜過望,立刻投瞭這個數拿下這塊地!”耿正朝林寒江比畫瞭五個手指頭,林寒江不知道他說的是五千萬還是五個億,隻能長嘆一聲:“貧窮限制瞭我的想象力啊!”

聽說林寒江來瞭,錢起降階相迎,握著他的手說:“學弟,你可是太難請瞭,讓我這個當學長的好沒面子!前幾天遇見母校的王校長,我都不敢說和你認識,連請你吃飯都做不到,我這個學長當得有愧啊!”

林寒江也有些赧顏,說:“這是我的不對,俗務纏身,一直沒時間登門拜訪學長,實在慚愧。”

“我以前不知道王清源校長竟然是你的恩師,這個世界真是好小啊。”

林寒江沒想到自己的恩師竟然也和錢起熟悉,於是便問起二人是怎麼相識的。錢起拍著林寒江的肩膀,大笑道:“三十年前,我和他的關系就如今日你和耿正一樣!”

耿正打斷二人的客套,指著天上的明月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天上月圓,我們師兄弟三人也難得相聚,你倆就別再客套瞭。古語有雲‘月盈則虧,酒滿則溢’,錯過瞭今天,都不是好日子,錯過瞭今天的兄弟酒,什麼酒也不香。”

林寒江奇道:“我隻聽說過‘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是哪個古人把水換成酒的?”

頭發在風中跳舞的耿正大言不慚道:“當然是我啊!舉杯邀月,對酒當歌,你還能對水當歌?周五不喝酒,人生路白走。今天不喝酒,你對得起月亮,對得起學長的酒嗎?”

錢起被耿正的“周五不喝酒,人生路白走”逗得哈哈大笑,他嘲笑耿正:“你在百傢講壇上就是這麼講詩意生活的?”

耿正出口成章:“周五不喝酒,人生路白走;周六不端杯,人生好悲催;周日不喝醉,馬路誰來睡?”

錢起和林寒江都被他逗得笑岔瞭氣,錢起捶著自己的後腰,連呼:“精彩精彩!高手在民間啊,看來沒睡過馬路,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會喝酒!”

三人拾級而上,林寒江指著兩側的幾叢修竹,大加贊嘆:“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學長的別墅不僅占據瞭絕佳的風水位置,裝飾得也很有禪意。”

錢起聽到林寒江也看出這個別墅的風水位置,不由得興奮起來,拍一下林寒江的肩膀:“學弟,你真是我的知己啊!你從我的名字猜出我喜歡的詩人,又從我的山舍竹院看出風水不同,就憑這個,咱倆今晚就得喝個不醉不歸!”

林寒江看著天上的圓月、遠處的大江和眼前的修竹,似乎千般煩惱都被拋進江中,不由得嘆道:“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也罷,今晚我就陪兩位睡一回馬路!”

進到別墅餐廳,桌子上已經擺瞭六七個精致小菜,都是山蘑野菜之類清淡雅致的菜肴。林寒江仔細察看菜肴,越是清淡的菜品越見功力,足見廚師是一個很有品位的人。一瓶茅臺酒放在桌子中間,耿正手快,一把就將茅臺酒抄在手中,仔細端詳一番,叫道:“學長,這酒可是你的珍藏啊,至少二十年瞭!”

錢起微微一笑,道:“我三十歲那年,正是事業草創之時,應邀去茅臺酒廠參觀,千裡迢迢從貴州背瞭幾瓶酒回來。一眨眼二十多年過去瞭,我的青峰集團成長壯大瞭,這酒卻隻剩最後一瓶瞭。今晚我和兩位師弟一起品嘗,紀念我們逝去的年華!”

耿正迫不及待地倒酒,林寒江看桌子上擺瞭四隻酒杯,有些詫異地問錢起:“學長,還有一人是誰?”

錢起故作神秘地笑笑,說:“這個人是誰一會兒自然分曉,但是這個人給你出瞭兩道題,要考考副市長大人。”

林寒江一愣:“考我?難道認識我?”

錢起點點頭,說:“何止認識,簡直就是老朋友!”

林寒江如墜雲裡霧裡,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哪個老朋友會出現在這個酒局中。他用目光詢問耿正,耿正的眼睛已經沉迷在酒瓶子上,根本不看他。林寒江推耿正一下:“你這廝也給我打埋伏,提醒一下!”

耿正雙眼像是被茅臺酒鉤住瞭,哼著小曲氣他:“不能說啊不能說,說瞭學長會把我踢進江裡喂王八!”

林寒江隻好問錢起:“既然說瞭是考我,那麼考題在哪裡?”

錢起指著桌子上的菜肴,說:“這桌子菜就是第一道考題,你如果通過這桌菜猜出瞭出題人的姓名,這個人就會出來陪你痛飲一場!”

桌子上的菜肴竟然是考題,林寒江被這人的怪異出題吸引住瞭,他也想知道這人到底是誰。他問錢起:“如果我猜不出來呢?”

錢起說:“第一道題猜不出來,這人就隻喝水不飲酒;如果第二道題也猜不出來,這人就悄悄離開,不會出來和你見面。我聽說,這個人輕易不下廚,但是這次為瞭你,不避庖廚,洗手做羹湯,把我傢裡原來的廚師都攆出去喝茶瞭。”

林寒江第一次遇見這樣有趣的酒局,反而激起瞭他的好勝心:“如果兩道題我都猜不到,那我今天也不喝酒瞭!”他走到桌子前仔細端詳那幾道菜肴,其他幾道菜肴倒還平常,隻有中間那一盤造型精美,引起瞭林寒江的註意。圓形的影青瓷托盤上,用蛋羹繪出瞭一道彎曲的江水,江水兩側用翠綠的野菜堆成高低兩座山峰,山峰腳下還有嶙峋怪石,浪花拍濺。最讓人驚嘆的是江水之上竟然用一小段黃瓜雕成一隻小小竹排,竹排之上又用胡蘿卜雕出一個吹笛子的漁翁,神態安逸,栩栩如生,整道菜仿佛一幅山水畫,動靜結合相得益彰。林寒江忍不住贊嘆道:“以前在書上曾經讀過,古時有名廚以唐詩‘輕舟已過萬重山’意境制作菜肴,巧奪天工,讓人不忍下箸,眼前這道菜就有如此神韻。”錢起和耿正都點頭稱是。

林寒江腦子飛快運轉,還是猜不到答案。他不好意思直接承認,於是故意拖延時間,給二人講起他從野史中讀到的一則小故事:後周顯德二年,周世宗柴榮實施瞭大規模滅佛運動,除瞭有皇帝題字的寺廟可以保存,其他的寺廟全部拆除,僧尼遣返還俗。當時全國有三萬餘所寺廟遭此厄運,其中有一名比丘尼梵正因精於廚藝,享有盛名,柴榮便讓人從遣散的僧尼中找到她,問她:“僧侶眾多卻不事農桑,隻會晨鐘暮鼓吃齋念佛,於國有何用?”梵正沒有回答,隻是起身行禮請求為皇上做一道菜,以此表達對皇上的崇敬之心。柴榮尋求梵正的本意就是想品嘗她的廚藝,當時大喜過望,立即召集文武官員,一起觀摩品嘗佛門名廚的絕世手藝。一個時辰不到,二十盤菜被宮女太監傳上殿來,每一盤菜都是一道絕美的風景畫,讓柴榮和文武百官嘖嘖稱奇。而等到梵正重新上殿才是真正見證奇跡的時刻,梵正將二十盤菜組合在一起,組成瞭一幅令人嘆為觀止的山水長卷,有見多識廣的官員當場驚呼:“這是唐代大詩人王維的《輞川圖》!”《輞川圖》中有輞水、文杏館、金屑泉等亭臺樓閣二十餘處,鱗次櫛比煩瑣復雜,梵正卻用膾、肉脯、肉醬、瓜果、蔬菜等食材將其原樣復制,技藝可謂巧奪天工。柴榮和文武百官被震驚得目瞪口呆,梵正從圖中殿宇一角取下一塊“醃瓜”,對柴榮說:“貧尼隻是一醃瓜而已。”柴榮不解,梵正答道:“《輞川圖》即陛下江山,貧尼取一醃瓜,即為陛下守住一隅之地,便是佛道。”柴榮恍然大悟,明白梵正是以名畫入菜、以菜喻理規勸自己,天下江山如名畫,僧尼儒道自有自己的角色,自此以後柴榮的滅佛之舉就弱化瞭很多。梵正以菜品繪制《輞川圖》,為天下僧尼請命,可謂功德無量。

聽瞭這個小故事,錢起和耿正一起嘆服,耿正更是搖頭嘆息:“沒見識過菜品組成的《輞川圖》,沒品嘗過詩詞名畫做成的菜肴,我以前講的‘詩意生活’簡直就是做菜不放鹽,淡而無味!”

林寒江道:“今天看到這道菜,我才曉得老百姓街巷相傳的一句話的含義。”

錢起和耿正都好奇,耿正問他:“什麼話?”

“原來傳說都是真的!我原來讀書中的菜品神技,一直以為不過是文人的誇大之詞。今天看瞭這道菜,原來真的可以把詩詞意境化作菜品,讓我大開眼界。”林寒江顯然對這道菜肴佩服得五體投地,不住地贊嘆。

耿正捶他一拳,讓他不要轉移話題,趕緊說出答案。林寒江苦笑道:“大廚的名字沒有猜到,這道菜肴的名字我倒是猜個八九不離十。”

錢起問:“難道是你說的‘輕舟已過萬重山’?”

林寒江搖頭:“如果以‘輕舟已過萬重山’命名此菜,恐怕又落入古人的俗套,不符廚師的本意。”

錢起有些好奇:“那你說說,這道菜該怎麼命名?”

林寒江略一沉吟,說:“這道菜應當取意於學長最喜歡的那句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耿正偏要和他犟:“我覺得‘輕舟已過萬重山’很貼切啊,你說的‘曲終’又在哪裡?”

林寒江指著吹笛子的漁翁,說:“‘曲’在老漁翁的笛子中,以物喻義,尚不算難,最難的是如何體現出‘終’字的韻味,以靜蘊動,實屬神來之筆。”林寒江指著山峰下怪石嶙峋的地方,說,“蛋羹做的江水在此處驚濤拍岸,浪花飛濺,說明江水流速很快,竹筏上的老漁翁隻怕一曲剛完,已是消逝遠去不見蹤影,這就是‘終’字的神韻所在。”

錢起和耿正恍然大悟,連聲稱贊林寒江觀察得細致入微。耿正忍不住拿出手機拍這道菜。林寒江又說:“這道菜立意深遠,巧奪天工,構思細膩,我猜多半是出自一位蘭心蕙質的女子之手,莫不是學長金屋藏嬌的嫂夫人?”

錢起連連搖手:“好兄弟,你可別害我,你嫂子此時正在加利福尼亞曬太陽呢。我要是敢金屋藏嬌,她都能搶一架飛機回來和我玩命!”

隔壁的書房裡傳來幾聲拍掌的聲音,原來做菜的人躲在書房裡,掌聲是對林寒江分析的認可。

林寒江探頭想看個究竟,卻被錢起攔住:“既然開始考試瞭,就不能耍賴作弊。”

林寒江一臉為難,說:“我把齊江所有認識的女性都過瞭一遍篩子,兩位嫂夫人不是,連我傢的小雪我也想到瞭。我都懷疑耿正你是不是暗中把她接來瞭,但是她也做不出來這樣雅致的菜品……我實在想不出來還能有誰?”

錢起哈哈大笑:“既然你猜不出來,那就遵守考試規則,你今晚就無緣和大廚一醉方休瞭,進入下一題。”

書房裡傳來幾聲“叮叮錚錚”的調試古箏聲音,然後弦音一緊,一曲渾厚古樸、悠遠綿長的《高山流水》傳瞭過來。錢起目露贊許,似乎一臉的開心得意;耿正閉上眼睛,晃著酒杯迎合音韻,嘴裡還輕聲念叨:“巍巍乎高山,湯湯乎流水。”林寒江卻神飛物外,思緒一下子飛到白練般的齊江之上,隨風起舞隨浪沉浮,曾有一個白衣女子問他:“你為什麼要跳進齊江這個爛泥坑?你這是自毀前程!”

一曲終瞭,錢起和耿正使勁鼓掌,林寒江卻淡淡一笑,有些落寞和無奈,他輕聲說:“蘇娜,你來瞭。”

燈光下,一個高挑的白衣麗人走瞭進來,猶如朱鹮臨水、幽蘭入室。有的女人天生就會讓人感到眼前一亮,滿室生溫,蘇娜就是這樣的人。她看著林寒江,微笑道:“林寒江,可惜你隻猜對一題,我們隻有見面的緣分,卻終究沒有同醉一場的情誼。”

錢起和耿正期待的那種久別重逢的驚喜,並沒有出現,林寒江和蘇娜都是平靜如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而所有的重逢不過山水依舊。

四人落座後,林寒江問蘇娜:“你怎麼也到齊江來瞭?”

林寒江的話外音隻有蘇娜懂得,蘇娜曾經埋怨他自毀前程來到齊江,現在她又是為瞭什麼來齊江?

蘇娜看著林寒江,意味深長地笑笑,沒有說話。

錢起替蘇娜解釋:“兩位學弟,我正式向你們介紹,青峰集團政府和媒體關系總監蘇娜女士,昨天剛剛上任。”

林寒江一下子怔住瞭,這個消息比剛才蘇娜突然出現更讓他吃驚,也就是說,蘇娜也來瞭齊江市工作,而且以後因為工作的關系他們會經常見面。原來錢起把蘇娜請到青峰集團以後,知道蘇娜和林寒江認識,所以極力促成二人相見,於是就有瞭這麼一個“考試”的環節。

耿正要給蘇娜倒酒,蘇娜拒絕瞭,說:“既然他第一道題沒有猜到我的名字,我就隻喝白水不喝酒,這是遊戲規則。”蘇娜的認真,一下子就讓耿正僵在瞭那裡。

“酒可以不飲,醉豈能不醉?今天晚上蘇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林老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錢起打個哈哈說,“不管是考試規則還是遊戲規則,隻要是規則我們都得遵守,這酒蘇娜確實不該喝。該罰的是寒江,誰讓他沒猜出名字來。”

林寒江一臉委屈,說:“我以前既沒見過也沒吃過蘇娜做的菜,這道題對我難度太大,這酒罰得不公平。”

蘇娜輕輕哼瞭一聲,說:“林寒江,你無論在講課還是在生活中都有一個不足,可能你自己還沒有發現。在你思路上的所有細節,你都會觀察得細致入微,分析得頭頭是道,就像你剛才分析那個‘終’字的蘊意,我都被你折服瞭,你確實從菜中猜到瞭我的本意。但是,如果問題不在你的思路范圍之內,你卻經常瞪著眼睛視而不見。我在這道菜肴裡已經給你很明顯的提示瞭,你卻故作高深去分析什麼含義意境,忽略瞭眼皮底下的事實。”

林寒江被批評得滿臉慚愧,這世上從來不給他留情面的人也就是蘇娜瞭,兩人一直都是相互關心卻又針鋒相對。

蘇娜指著那道“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菜說:“我用蛋羹做的江水,其實是大寫字母‘S’,用野菜堆起的山峰,其實是一個倒伏的大寫字母‘N’,連在一起就是我名字拼音的縮寫。你領悟瞭意境,卻忽略瞭細節。林寒江,我以前經常說你不接地氣,你肯定心中不服,這麼明顯的暗示擺在這裡,你卻去揣摩什麼詩意和野史,讓我說你什麼好?”

聽到這裡大傢才恍然大悟,都被蘇娜的細膩心思所折服。林寒江一仰頭把杯中酒幹瞭,說:“你批評得對,我認罰!”

“寒江,我和耿正既羨慕你又感謝你啊,美女大廚的廚藝我們是沾瞭你的光才能品嘗到的。”

“她是你青峰集團的總監,怎麼是沾我的光?”

錢起調侃道:“人傢蘇總監說瞭,隻有林寒江前來,才配得上品嘗她的手藝。我和耿正在蘇總監眼裡,連蔥薑蒜末調味品都不算。”

雖是調侃,林寒江心中還是一陣感動,他看一眼蘇娜,蘇娜臉色微紅,嘴上還是不饒人:“林寒江和我從來都是見面就吵架,要不是錢總張羅這個飯局,他一輩子也休想吃到我做的菜。”蘇娜知道林寒江要來赴宴,在菜肴上花瞭好多心思,沒想到林寒江卻不顧明晃晃的暗示,始終猜不到自己的名字,讓躲在隔壁的她心生悶氣,說明這個林寒江心裡壓根兒就沒有她的存在,要不是他第二道題猜到瞭答案,傲氣的她今晚肯定會悄然而去。

“對瞭,你怎麼會從古箏聲中猜到我的名字?你從來沒聽過我彈古箏,莫不是有人偷偷給你提示?”錢起和耿正連忙否認,替林寒江澄清。

錢起見蘇娜和林寒江又要鬥起嘴來,趕緊張羅大傢吃菜:“考試結束瞭,趕緊吃菜,菜都涼瞭。”

耿正舉著筷子不忍心夾菜,問蘇娜:“這麼好看的菜能吃嗎?我有點舍不得下筷子。”

蘇娜笑道:“再好看的菜也是給人吃的,否則就是廚師的失敗。”她親自動手,把那道獨具匠心的菜肴給大傢分到盤中。

錢起舉杯:“相逢有酒且教斟,高山流水遇知音。今晚,我們兄弟相聚瞭,你們知音也相遇瞭,書歸正傳,今天的酒一是為瞭祝賀寒江學弟和蘇娜總監在齊江相遇,二是我要送給寒江一份環保大禮!”

林寒江放下筷子,他不知道錢起說的環保大禮是什麼,有些好奇。

錢起笑道:“前幾天,青峰集團拿下瞭齊江市的污水處理廠標,為瞭避嫌,那時候我是絕對不敢請寒江學弟吃飯的,請瞭他也不敢來。為瞭表達我們青峰集團致力於生態環境事業的誠意,我們一定要高質量建設好污水處理廠。同時,我們的環境公司經過調研考察,發現齊江市還缺少一座綜合性垃圾分類處理廠,青峰集團有義務、有能力把這個空白填上,這就是我送給寒江學弟的大禮!”

林寒江一陣激動,站起來雙手端杯,說:“感謝學長,不計較我攪黃瞭你的‘齊江勝景’項目,又如此大度地幫助齊江市環保事業,我心裡實在是愧疚難安。千言萬語,都在這酒裡瞭!”說完,他和錢起碰一下杯,一飲而盡。

林寒江正為長興垃圾處理廠的二期垃圾分類工程發愁呢,此時青峰集團雪中送炭,能為政府節省一大筆支出。

錢起大笑道:“一個項目夭折瞭,但是我青峰集團在齊江市發展的雄心壯志不會夭折,東方不亮西方亮,我相信‘齊江勝景’一定會成為齊江的一道勝景!所以我把蘇娜總監請過來瞭,以後還請寒江學弟多多照顧!”

林寒江心情激動,敬錢起一杯:“學長如果真的投資建設垃圾分類處理廠,我就算喝多瞭栽進垃圾堆,我也認瞭!”

蘇娜用清水和林寒江碰杯,欲言又止,這個聰明的女人隱約有些明白瞭錢起重金請她前來的用意。她明白瞭,林寒江明白嗎?

那天晚上,林寒江師兄弟三人都喝多瞭,錢起和耿正直接栽在別墅裡的沙發上酣睡過去。林寒江掙紮著要回齊江大學,蘇娜說她也要回市內,可以把林寒江順路帶回去。

在車上,蘇娜冷笑道:“其實那兩個人酒量都比你好,他們是故意裝醉,給我們創造獨處的機會。”

林寒江搖下車窗,吹著江風,苦笑著說:“裝醉的不止他倆,還有我。”他看著蘇娜的側面,問她,“其實我也想單獨問問你,為什麼要來齊江?”

這個問題已經是林寒江今天晚上第二次問蘇娜瞭。

蘇娜一聲冷笑,說:“我要是說貪圖青峰集團的高薪,你一定心裡罵我庸俗;我要是說我為瞭你而來,你和我都不會相信。你想聽什麼回答?”

林寒江有些納悶:“錢起怎麼知道我和你熟悉?”

蘇娜說:“我是昨天剛來青峰集團,錢起說要請你吃飯,我說我也認識你,他就讓我給你制造點噱頭和驚喜。”

林寒江心裡猜到瞭,可能是耿正把林寒江與蘇娜是知己的秘密透露給錢起的,但是他不能說出口,那樣會傷瞭蘇娜驕傲的心,也會讓錢起學長心生芥蒂。蘇娜來瞭,以後的青峰集團就會讓林寒江在道義和情感上處於一種糾結的境地。林寒江看著車窗外無言東去的齊江,嘆息道:“也許世界真的太小瞭,或者說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

林寒江下車時,蘇娜問林寒江:“我也有一個一晚上都想問你的問題,你從沒聽過我彈古箏,怎麼會知道是我?”

“我要說我和你心有靈犀,你一定說我不靠譜;我要說我像伯牙子期一樣會用音樂交流心意,你一定罵我吹牛!”林寒江模仿蘇娜的語調說道。他掏出手機,對著蘇娜晃晃,說:“幾年前,你把自己彈的古箏《高山流水》錄成彩鈴,我都聽好幾年瞭!”

林寒江大笑著離去,把蘇娜氣得一個勁兒地按喇叭。兩個人的鬥智鬥口,林寒江罕見地贏瞭一回。

林寒江今晚喝酒故意裝醉,其實是擔心自己在錢起和耿正面前失態。他和蘇娜的友情,始於欣賞,止於知己。蘇娜就是江面上的一隻高傲的朱鹮,遠處看是一幅水墨丹青,靠近瞭她就會振翅高飛,林寒江從沒想去驚擾這幅畫。

齊江鋼鐵廠的廠區已經有些破敗,除瞭堆滿各種鋼材,還有一些雜草在廠區裡肆無忌憚地蔓延。工人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廠區裡,幾個工人骨幹來回穿梭著,告訴大傢要等原來廠裡的工會主席魏森的通知。魏森得到消息說,副市長林寒江今天會帶隊到鋼鐵廠、化工產業園調研。提起這個林寒江,很多工人都罵聲一片,說他是省裡派下來的欽差大臣,來到齊江市一通瞎折騰,先是讓全市供暖溫度不達標,又讓全市的公務員和事業單位的績效工資發不出來,最讓人憤怒的是他把青峰集團要給齊江鋼鐵廠下崗工人蓋的安置房也給否決瞭,工人們對此反應激烈,一直鬧著要堵路上訪。原來的鋼鐵廠蕭條瞭好幾年,一直半死不活地硬挺著,當時的廠領導還有幾分政治敏銳性,盡力做好工人們的安撫解釋工作,但是隨著青峰集團並購成功,原來的領導層被大換血,中層幹部也是十不留一,工人們一下子失去瞭主心骨,成瞭一盤散沙。後來青峰集團又拿出一個所謂的優選方案,對普通工人按照年齡和知識結構進行篩選和淘汰,被淘汰的工人有300多人,他們除瞭拿到一筆安置費之外,還得到瞭低價購買安置房的承諾,李雲城的母親就是其中一位。如今期盼已久的安置房項目被林寒江給否決瞭,激起瞭下崗工人們的怒火,他們醞釀已久,要找市領導要個說法。

帶頭組織大傢要說法的是原來的工會主席魏森,他本人因為沒有被青峰集團接納,一直懷恨在心,所以經常鼓動大傢向企業和政府要說法。魏森聽說副市長林寒江要來鋼鐵廠,立刻發出通知,準備給林寒江一點顏色瞧瞧。

林寒江在車上還和郝仁敬等人推敲關停污染企業的方案,並不知道鋼鐵廠已經變成一個包圍圈,等著他跳進去呢。

他們一行人剛從面包車上下來,廠區裡多年沒響過的高音喇叭就發出一陣雄渾的音樂: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這個音樂就是魏森發給大傢的信號,聽到信號的工人們立刻擁到廠區辦公樓面前,把林寒江幾人包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魏森充分發揮他作為工會幹部的特長,已經提前給大傢分好工,還進行瞭彩排預演。有人充當瞭樂隊指揮的角色,帶領以李母為首的一群年紀偏大的女工人,喊著整齊劃一的口號:“要安置!要就業!要生存!”喊口號的同時還要配上手勢,每個人的右手食指齊刷刷地指向林寒江。幾十名頭戴藍色安全帽的男工人互相挽著手,在最外圍形成一個嚴密的包圍圈,防止林寒江等人逃脫。一些年輕的女工人,魏森讓她們用手機全程攝錄被包圍的人的言行,然後發到朋友圈裡擴大影響。還有幾個人趁亂沖到辦公樓樓頂,在那裡用高音喇叭播放音樂,並從樓頂垂下一條十幾米長的白佈條幅:誓死維護工人生存權益!

與鋼鐵廠工人們分工明確、氣勢逼人的陣勢相比,夜市一條街的商販們簡直就是烏合之眾。郝仁敬從來沒見過這個陣勢,被唬得臉色煞白,他貼近林寒江的耳朵問:“怎麼辦?是報警還是沖出去?”

林寒江來到齊江以後,經歷過幾次集體上訪,反而比郝仁敬鎮定。他對郝仁敬擺擺手,示意少安毋躁,不要激化矛盾。林寒江靜靜地站在那裡,忍受著女工人們的點點戳戳,他心想你們總會有喊累的時候,最後還是要靠談判來解決問題。

鋼鐵廠現在的控股方青峰集團安排一個中層經理出來解圍,卻被魏森等人一通謾罵推搡。不知道誰暗中推瞭經理一把,將他從臺階凌空推下,摔得滿臉淌血,青峰集團的屬下立刻報警。現場一片混亂,警車和救護車先後趕來,市內一些媒體記者也聞訊趕來。

魏森的自媒體攻勢運用得還是很成功的,不到半個小時,齊江市副市長林寒江被數百名工人圍堵在廠區的視頻和報道在網上飛速擴散。正在上課的李雲城和田小小看到瞭,市長李子平看到瞭,在省城開會的市委書記廖宇正看到瞭,甚至省委陳書記也接到瞭公安和信訪部門的報告,他讓人給廖宇正打電話,讓他趕緊返回齊江平息此事。

包圍圈中心的林寒江神色肅然地站在那裡,猶如一名胸有成竹的拳擊運動員,平心靜氣地等待對方首腦人物的出場。而魏森一直等到女工們喊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才擺足瞭架子出場,他要讓青峰集團和齊江市政府領導看看自己的威望和能力,青峰集團不選擇自己是犯瞭一個天大的錯誤。魏森披著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有一種前呼後擁、睥睨眾人的感覺。他露出滿嘴被香煙熏黃的齙牙,帶著幾分不屑問林寒江:“你就是那個‘獨釣寒江雪’啊?”

從魏森站在面前的那一刻起,林寒江就斷定對方是一個嘩眾取寵、喜歡賣弄的人,估計這也是青峰集團拒絕他的主要原因。郝仁敬借此機會把魏森纏訪、鬧訪的種種劣跡介紹給林寒江,說此人不除,鋼鐵廠分流人員就算拿到補償也會永無寧日。恰在此時,幾輛警車鳴著警笛駛進廠區,魏森有些吃驚地回頭觀望,林寒江在那一瞬間捕捉到瞭他眼神裡的驚慌,事情鬧大瞭,已經超出瞭他的心理預期。林寒江頓時瞭然於胸,這一瞬間,他已經有瞭對付魏森的辦法。他反問魏森:“沒錯,我是林寒江。你又是誰?”

“問我是誰,說明你孤陋寡聞,從鋼鐵廠到齊江市,哪有不認識我的?”魏森看著包圍圈中的林寒江,有些揚揚自得。

“你知道你的行為涉嫌聚眾鬧事,擾亂治安,致人受傷,要被公安機關拘留嗎?”

“憑什麼拘留我,我是為瞭幾百個下崗的兄弟姐妹請命,你們不管我們的死活,還不讓我們維護自己的生存權益,天理何在啊?”魏森原地轉瞭一圈,誇張地攤開雙手,演戲一般鼓動著周圍的工人們,“大傢說,天理何在啊?”工人們一片鼓噪響應他。

外圍的幾輛警車一字排開,金波從車上下來,向旁邊的人瞭解情況。包圍圈裡的林寒江向金波揮一下手機,示意他去看自己的手機。金波心領神會地打開手機,那上面隻寫著八個字:“拿下主謀,分而化之!”

林寒江微笑著,似乎剛才被手指頭點戳的人並不是他,他對工人們大聲說:“各位工友,你們提出的‘要安置、要就業’,我可以代表政府跟你們談,但是請你們不要采取過激的方式,傷瞭別人也害瞭自己!”他指著剛才青峰集團經理摔傷的地方,那裡還有一攤鮮血,“剛才這個年輕人與你們並沒有深仇大恨,卻被你們的人推下臺階,現在進瞭醫院,如果他是你們的子女晚輩,你們會忍心這麼做嗎?”

工人們一片靜默,情緒稍微平和下來。他們大都是內心善良的人,剛才動手的人聽瞭林寒江的話都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過頭瞭。有幾個魏森的手下大喊:“青峰集團榨幹我們的血汗,卻不管我們的死活,把他們推下臺是民心所向,大快人心!我們強烈要求政府主持公道,維護我們職工的合法權益!”

林寒江雙手下壓,安撫大傢的情緒,大聲說:“青峰集團並購是市場行為,大傢如果有意見和疑義,政府可以組織企業和你們工人代表談判。”

魏森又跳出來,大喊:“我是全體工友的代表,我和你談!”

林寒江看著魏森,還是一臉微笑,卻多瞭一絲嘲諷:“你代表不瞭全體工友,我也不會和你談。你既然作為帶頭人,就應該為剛才的傷人事件負責!”他故意把魏森晾在一邊,轉身面對工人們說,“我想請工友們選出五名代表。我有一個條件,這五個人一定得是生活最困難的!我和代表們談,我願意傾聽你們的意見,和你們一起研究解決的辦法。”

“你想和誰談就和誰談啊?我們憑什麼要聽你的,兄弟們,他是在挑撥離間!”魏森意識到林寒江在分化他們,就算林寒江不看他,他也要拼命跳到林寒江眼皮底下。

林寒江面向工友們:“大傢是想解決問題,還是想在這裡幹耗著?我相信,你們是願意通過正當途徑解決自己利益問題的,而不是聽從這個人挑唆鼓動,聚眾鬧事。”

魏森在旁邊像個小醜一樣圍著林寒江跳來跳去。林寒江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伸手指著他:“至於你,會有人和你談的,談話的地點應該是公安局拘留室!”

林寒江的話震懾力十足,一下子就把魏森的氣焰撲滅瞭。魏森不由自主向後退去,卻被兩雙有力的手按住瞭肩膀,他一回頭,驚恐地發現是兩名警察,原來是金波帶著兩名警察擠進瞭人群。

金波是接到市委書記廖宇正的命令緊急趕來的,廖宇正在電話裡命令他一定要配合林寒江處置好這起群體事件。而廖宇正自己卻被省委書記批瞭一頓,直接告訴他不用去省城開會瞭,火速趕回齊江處理此事。火冒三丈的廖宇正此刻正在從省城返回的路上。

魏森掙紮著扭動身軀,大喊:“警察抓人瞭!警察抓人瞭!你們憑什麼抓我?!”

金波厲聲說:“摔傷的人已經指認是你把他推下臺階摔傷的,你涉嫌傷人,請你跟我們回去把事情說清楚!”

魏森大喊:“冤枉啊!不是我推的,你們抓錯人瞭!”兩個警察不由分說,把魏森推出人群帶上警車。其實,摔傷的經理並沒有指認是誰下黑手的,金波處置突發事件經驗豐富,他看到林寒江指著魏森斥責,就知道林寒江發給他八個字指的是誰瞭。蛇無頭不行,金波果斷瞄準蛇頭出手。

事實證明,金波的果斷一擊,真的是效果明顯,一下子就把對方的計劃全部打亂瞭。看到帶頭的魏森被警察帶走,工人們一陣驚慌騷動,有幾個人沖過來搶人,與警察撕扯在一起。一個工人爬到面包車頂上,把一瓶酒精潑到自己身上,掏出打火機嚇唬警察,喊道:“別碰我啊!誰來我就點火!”

現場一陣大亂,林寒江趕緊跳上臺階,大聲喊道:“各位工友不要驚慌,公安幹警隻是帶走挑動聚眾鬧事、涉嫌傷人的帶頭分子,與其他人並無關系。請大傢安靜,盡快選出你們的代表,與政府和企業進行對話。誰要是阻攔公安幹警執法,就要為剛才的傷人事情負責!”

林寒江的話很有分化效果,跟著起哄抗議是一回事,為傷人後果擔責任又是一回事。動手的幾個工人遲疑著停下來,另一些躍躍欲試的工人互相觀望著停瞭下來。警察和鋼鐵廠保安拽出水龍頭和滅火器,在車下對準那名企圖“自焚”的工人。

警車發動瞭,魏森還在扯著脖子歇斯底裡地大喊:“和他們幹到底!幹到底啊!”然而並沒有人響應他,人群騷亂瞭一陣,慢慢平息下來。畢竟這個情節魏森並沒有進行演習彩排,而且從這細節說明魏森隻是帶頭組織鬧事的,並沒有達到讓工人們死心塌地信賴擁護的程度。

魏森在車裡聲嘶力竭地罵:“林寒江,你等著,老子和你沒完!沒完……”

車頂上一身酒精的工人看見魏森被抓走,現場並沒有鬧起來,不由得亂瞭手腳。他把打火機一扔,向警察滿臉堆笑道:“誤會,誤會!我這不是酒精,隻是我自己喝的散裝老白幹……”說完,很自覺地雙手抱頭蹲下來。見他滑稽的模樣,眾人哄堂大笑,現場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

沒有瞭魏森的搗亂挑唆,局面很快就平靜下來。工人們鬧哄哄地討論一陣子,選出瞭五名代表,包括李母在內的三女兩男。林寒江客氣地邀請他們進辦公樓進行對話。

魏森被控制住瞭,但是他引發的關於鋼鐵廠失業工人生活保障的問題卻在網上發酵,掀起一輪輿論浪潮,很多傳統媒體和新興媒體都把目光轉向齊江市。有很多人在網上參與討論,一些專傢學者也參與進來,對齊江市的做法展開論戰,為瞭生態環境搞“一刀切”,不講代價地關停企業是否合理?為瞭督辦案件達標而犧牲瞭普通群眾的利益,是否違背瞭高質量發展的初衷?

省委書記的命令和輿論的壓力一齊壓在廖宇正的肩上,他坐在車上面色凝重,眉頭皺成一個深深的“川”字。他一邊看著網信辦給他發來的現場視頻,一邊給林寒江打電話,電話撥瞭好久卻無人接聽,估計是現場太嘈雜。網上傳來有人企圖“自焚”的視頻,廖宇正心急如火,他又給李子平打電話,卻一直無法接通。他心裡暗罵一聲:“這個滑頭,肯定又躲起來瞭!”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趙馳倒是接電話瞭,但還是天天掛在嘴邊的那句話:“請領導放心,我已經安排金波在現場處置瞭!但是工人們的目標是林寒江副市長,還是請他出面解決為好。”

廖宇正氣得把手機扔到一邊:“所有的事情都要別人出面解決,你怎麼從來不出面?遇到事情就是安排副局長處置,你當甩手掌櫃當上癮瞭!”

現場唯一能和廖宇正保持通話的隻有公安局副局長金波,他向廖宇正匯報說:“為首的鬧事分子已經被控制瞭,自焚就是一個鬧劇,已經平息瞭。林寒江副市長正在組織工人代表和企業代表對話,其他工人還在廠區聚集觀望,但是現場工人們的情緒有緩和的趨勢,請書記放心,目前來看矛盾不會進一步激化。”

廖宇正略略放下心來,他把腦袋靠在座椅上,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現在齊江市遇到突發的社會群體性事件,市長李子平一般都會溜之乎也,市委副書記在中央黨校學習,政法委書記空缺,現在隻能讓一個分管生態環境工作的副市長沖在最前面,如果林寒江扛不住……廖宇正有點不敢想會出現什麼後果。他突然有點同情林寒江,他看著這個省裡空降下來的副市長,就像看著一隻在齊江泥灘地裡左沖右突、左右碰壁的小螃蟹,茫然無助,卻又豎起兩隻前螯,勇敢無懼。

錢起和蘇娜帶著幾個青峰集團的高管趕到現場,林寒江便邀請錢起和蘇娜作為並購方代表,一起和工人代表們進行對話。錢起說他從網上看到林寒江在廠區被工人圍堵,便立刻帶著幾位高管趕來解圍。他向林寒江保證青峰集團的事一定會圓滿解決,這事關乎企業形象和他本人的良心,關鍵時刻青峰集團絕不含糊。

其實,錢起之所以這麼痛快表態,是因為他在來的路上又接到那個神秘人的電話,電話裡隻傳來一句話:“把事情壓下來,不要鬧大瞭。”錢起不敢怠慢,立刻帶人飛一樣趕瞭過來。

林寒江和錢起使勁握握手,心想解鈴還須系鈴人,青峰集團有這個態度事情就不難解決。

蘇娜從林寒江身邊走過時,低聲說瞭一句:“看不出你還挺有手段,既會分化人心,又會打蛇七寸。”

魏森被警察帶走,少瞭鼓噪鬧事的源頭,工人們理性多瞭,但是還聚集在辦公樓外面,等待著對話結果。

李雲城和田小小在視頻裡發現瞭李母的身影,也焦急萬分地趕瞭過來。聽說母親作為代表之一在裡面和林寒江談判,李雲城急得汗都下來瞭。田小小倒是很鎮靜,說:“你怕什麼?林副市長還能把你母親吃瞭?”

李雲城滿臉懊喪,說:“這麼一鬧,我以後沒臉見林副市長瞭。”

田小小使勁白瞭他一眼:“看你那熊樣,公道自在人心,要看誰占理!工人們要是有理,別說副市長林寒江,就是副省長來也得認錯!”

工人代表和政府與企業的三方對話進行得很順利,並沒有林寒江預想的那樣唇槍舌劍。李母等幾名代表經過商議,向政府和企業提出兩條訴求:一是請政府和企業為這些失業工人安置一些適當的就業崗位,減輕生活壓力;二是政府和企業要兌現並購分流人員時的承諾,承建鋼鐵廠失業工人安置房。

林寒江本來對這兩點意見還有些躊躇,不敢全盤答應,但是錢起的態度很爽快,他主動把話題接瞭過來:“青峰集團作為並購方,在安置失業工人工作中存在疏忽漏洞,沒有做到以人為本,我們將認真反思這次教訓。對工人們提出的兩條建議,青峰集團將全力承擔,人要安置就業,樓要開工建設!我們青峰集團絕不會給政府添麻煩,絕不會損傷工人們的權益。”

錢起的慷慨表態,不僅讓工人們喜出望外,也讓林寒江放下瞭心裡的一塊大石頭。他向大傢提議:“既然達成瞭一致意見,我們幹脆一起去外面向工友們說個清楚,避免出現信息誤傳謠傳,再次引發矛盾。”

林寒江是擔心青峰集團為瞭暫時穩住局面而忽悠工人代表,所以有意讓他們當著工人們的面許下承諾,錢起很痛快地答應瞭。

錢起站在臺階上,他的非凡儀態一下子吸引瞭全場的目光。林寒江本來想先墊個場,向工人們介紹一下錢起,但他發現錢起根本不需要,有些人天生就是人群中的焦點,錢起就是這樣的人。在熙熙攘攘人群之中,錢起的氣場會把所有人都變成配角。

青峰集團的員工給老板遞過來一個喇叭,錢起擺擺手示意不用,他的中氣很足,不用喇叭也能把聲音送到每一個人的耳朵中。錢起說:“青峰集團對不起大傢,讓兄弟姐妹們受委屈瞭!我們在前期並購過程中存在疏漏和不足,讓大傢的利益和感情受到瞭傷害,我鄭重向大傢道歉!”

李母身邊有人小聲嘀咕:“這個就是收購鋼鐵廠的大老板,看看人傢這氣度!”

另一個人說:“人傢是民營企業500強,很多年前就是齊江首富,青峰集團員工的待遇都是全省最好的。唉,羨慕死我瞭,要是不被分流多好啊,看著那些被青峰集團接收的人,我都眼紅!”

李母並沒有參與討論,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雙眼隻盯著自己的腳尖。

錢起繼續道:“‘齊江勝景’的房地產項目確實夭折瞭,但是青峰集團投資齊江的決心沒有變,我們集團董事會經過研究決定,還將繼續並且加大在齊江市的投資力度,我們將動用集團所有力量在齊江打造一個方圓十平方公裡的特色小鎮,現在已經得到國傢部委的支持,馬上就要在齊江市落地瞭。”

大傢都被錢起的宏偉藍圖嚇瞭一跳,包括林寒江。他用眼神詢問蘇娜,蘇娜向他微微搖頭,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錢起的男中音別具魅力:“我向各位兄弟姐妹保證三點:一是安置費一分不少,這一點大傢沒有疑義吧?”

工人們沒有出聲,青峰集團並購以後出手很大方,安置費確實已經發放到位。

“二是安置就業一個不缺,特色小鎮運營以後,將為全市解決3000多個就業崗位,原鋼鐵廠在籍工人我們將優先錄用,我在此向大傢保證!”工人們一片喧嘩,能成為青峰集團的員工,確實誘惑很大。

“三是原來的安置房承諾完全不變,特色小鎮建起來的第一批樓房就是你們的,因為你們將是特色小鎮的參與者、建設者,你們也將是第一批進駐者!請大傢相信我,相信青峰集團,我們一起努力!”

工人們的喧嘩不由自主地變成熱烈的掌聲,錢起魅力十足的男中音已經成功地把大傢引入一幅充滿希冀與誘惑的畫卷,剛才還是唇槍舌劍對峙的雙方,轉瞬就成為一個陣營的參與者和建設者。

林寒江覺得錢起真的是為大場面而生的人,談笑間群訪灰飛煙滅,他自愧不如。一場輿論熱炒的群體上訪,因為錢起的非凡表現而偃旗息鼓,順利將“危機”轉變為“機遇”,無形之中還給青峰集團打瞭一次廣告。

錢起講完以後,林寒江見局面得到控制、問題也得到瞭答復,他本不想再說話,但是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他,作為市政府領導,他不表態是不合適的。他從臺階上走下來,走到人群中,站在李母等幾個年紀偏大的女工面前,彎下腰向她們深深地鞠瞭一個躬。現場一陣驚詫,各種閃光燈不停地閃爍,大傢都不明白副市長為什麼向這幾個女工鞠躬。

隨後,林寒江開口瞭,他的聲音很輕,遠遠沒有錢起的洪亮,外圍的工人們都擠過來,想聽聽這個“罪魁禍首”說什麼。

林寒江說:“在沒有到鋼鐵廠調研之前,我一門心思想把這個污染企業關停或者遷走,看圖紙的時候我甚至想把這個點位抹掉。但是,今天你們給我上瞭一堂最好的調研課。我們治理污染,不僅要杜絕污染的根源,還要考慮城市的發展,更要兼顧老百姓過上美好生活。在這個問題上,是我腦子發熱,隻想著完成任務,忽略瞭大傢的感受,我犯瞭錯誤!”

現場一片肅靜,副市長主動向大傢認錯,確實出乎工人們的預料。或許是被他的坦誠所打動,大傢的情緒平靜瞭下來。

林寒江說:“為瞭考核指標而完成的治污,隻算完成瞭一半,兼顧高質量發展和美好生活的治污,才是我們最終的目標。總結起來就是三句話——污染要治理,工人要安置,生活要保障!”

他繼續說道:“前一陣子,有一個小商販拍瞭我一磚頭,他讓我懂得瞭拍腦門下命令的害處;今天這堂調研課,也讓我醍醐灌頂,讓我明白瞭既要生態環境也要生活幸福,才是治污工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所以,我謝謝你們!今後,我們政府將會努力配合青峰集團,將錢總說的三個保證落到實處,否則即便是鋼鐵廠關停瞭,污染治理好瞭,我們的任務也還不算完成!我們前期的工作出發點偏瞭,為此我向大傢道歉!”說完,他再次鞠躬,現場響起一片掌聲。

外圍觀看的田小小帶頭鼓掌,她一邊拍著巴掌一邊用胳膊撞一下李雲城:“看到瞭吧,林副市長不是不講道理的人,用得著你瞎擔心?”

李雲城左右看看一臉猶豫,田小小使勁瞪他一眼,他趕緊也鼓起掌來。大傢的掌聲越來越熱烈。

李母和一群女工也紛紛向林寒江道歉,說:“對不起林副市長,我們不該罵你。”

林寒江苦笑:“將來如果不能兌現諾言,你們依然可以像今天這樣罵我!”

外面的信訪局、屬地街道以及生態環境局等工作人員見情勢緩和,趁機過來做勸解工作。李雲城和田小小也過來勸李母回去,工人們三三兩兩地散去。辦公樓頂上扯著條幅的工人由於搞不清下面發生瞭什麼,扯著脖子大喊:“什麼情況?怎麼都散瞭,這條幅還要不要瞭?”

有人大聲回答他:“條幅你留著吧,將來他們要是不講信用,我們還得掛!”

林寒江再次握著錢起的手,向他表達感謝,幫助政府解瞭難題,也給工人們解瞭後顧之憂。錢起拍拍他的肩膀,說:“來日方長,將來青峰集團還需要你的大力協助。”

林寒江握著錢起的手使勁搖搖:“我們答應工人們的話一定要兌現,不能沒有信義啊!”

錢起哈哈大笑,道:“放心吧,信義二字是青峰集團的命根子!我和你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蘇娜目光含笑,對林寒江說:“以後你講課如果能像今天這麼真誠,我保證不會再嘲笑你。”

林寒江等人已經離開,廠區裡隻剩下青峰集團的幾個人。走到門口的李母忽然掙脫李雲城的手,疾步走到正要上車的錢起面前,狠狠扇瞭錢起一巴掌,說:“錢起,希望你這次不要再騙人瞭!”

錢起狼狽不堪,捂著臉站在那裡看著李母,滿臉通紅卻沒有說話。他手下的人要沖過來,錢起伸手制止瞭他們,啞著嗓子說:“都不要動手,我們回去吧。”

挨打的錢起有些灰溜溜的,一點也沒有剛才在數百人面前侃侃而談的神采,蘇娜有些吃驚地看著這一幕。

李雲城和田小小都嚇傻瞭,田小小低聲喝彩,說:“阿姨太厲害瞭,這個傢夥瞅著就像奸商,打得好!”

李雲城愣瞭一會兒,才扶著母親離開。

林寒江向工人鞠躬致歉的視頻和照片,當天在網上掀起一陣議論高潮,有褒有貶,有贊有罵,成為齊江市街談巷議的話題。視頻也擺到省委陳書記面前,他聽完事情經過以後,點點頭說:“我曾經說過林寒江‘敢做、敢扛、敢認錯’,看來我沒看走眼。我們黨員幹部向百姓認錯是好事情,不用大驚小怪,至少說明他尊重百姓,尊重事實。”

廖宇正回到齊江時,事情已經平息,他看完視頻沉默良久,最後說:“林寒江不計較自身榮辱得失,給我上瞭一課,給我們齊江的信訪、處突工作都上瞭一課,有時候方法和手段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情懷和良知。”

劉耕野是和李子平一起看完那個視頻的,他不屑地“哼”瞭一聲:“嘩眾取寵,還沒脫掉講課老師的做派。”

李子平默然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麼。

那天晚上,林寒江又接到蘇娜的微信:“林寒江,你不再飄在空中瞭,恭喜你,你終於腳踩在土地上瞭!”

林寒江想瞭半天,給她回瞭一句:“希望不是踩在爛泥上!”

《江流天地外(江河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