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垃圾遷移

重新出現在齊江市政府的林寒江讓所有人都吃瞭一驚,短短幾天時間,他整個人瘦瞭一圈,頭上一層灰白,好像落瞭一層塵土,眼角的皺紋又深又密,連以往挺直的腰背也開始有些佝僂,幾天的時間仿佛一下子透支瞭他十幾年的生命。一些同事過來和他打招呼,對他的遭遇表示慰問,林寒江有些木訥地回應著,那個往昔在課堂上瀟灑自信、侃侃而談的林寒江再也不見瞭。

似乎未卜先知預料到林寒江今天會來上班,那個沉寂多日的騷擾電話又打來瞭,那頭的聲音經過變聲軟件處理,顯得陰惻惻的:“林副市長,聽說你傢裡攤上大事瞭,你說我該是慶賀有人多行不義必自斃呢,還是勸說你以後不要失道寡助呢?”話裡帶著幾分嘲弄和幸災樂禍。

林寒江多日的痛苦和憤怒被瞬間點燃,他對著電話怒吼:“去你媽的!等你蹬腿咽氣的時候,我也給你傢人打個電話,慶祝你脫離苦海早日投胎畜生!”這是林寒江平生第一次這麼兇狠惡毒地罵人。

“嘖嘖,副市長大人也會罵人啊?”那個聲音有點貓戲耍老鼠的味道,既有嘲諷又含威脅,“要不我把你的錄音給放到網上,讓齊江的老百姓聽聽市長大人是怎麼用粗話罵人的?你不要太囂張,你這身官皮早晚有人給你扒瞭!”

林寒江毫不退讓,繼續對著電話大喊:“你這個卑鄙的縮頭烏龜、懦夫、可憐蟲!你要是一個男人,就站到我面前來!我就是公職不要瞭,也要打掉你滿嘴的牙!”

那個聲音更加陰冷:“看看我倆到底是誰先倒黴,我們走著瞧!”一陣冷笑從話筒裡飄瞭出來,猶如刀尖劃過玻璃,讓人渾身發瘆。

電話掛斷瞭,握著電話的林寒江面色由紅而青,由青而白,在那裡默立良久。剛才聽到對方說要“錄音”,他被提醒瞭,也偷偷按下瞭錄音鍵,將兩人對話的後半截錄瞭下來。

忍無可忍的林寒江終於給公安局金波打電話,正式報警,請警方追查這個恐嚇電話的來源。金波的行動很快,兩個小時之後就回電向林寒江匯報調查結果。這個電話信號軌跡是在齊江市三環公路上,對方是在行駛的車輛中打的電話,很難定位,而且電話掛斷之後對方選瞭一個沒有監控的地方將手機卡丟棄。這個人的反偵查經驗很豐富,難以追查到本人。至於那半截錄音,由於對方使用瞭改變聲音的技術軟件,通過聲音比對技術也很難找出線索。

林寒江有些詫異地放下電話,原來他的對手不僅是一個卑鄙小人,還是一個具有反偵查經驗的聰明人,他倒有些低估對方瞭。

小雪的意外離世仿佛擊碎瞭林寒江的魂魄,他發現自己難以集中註意力,幹什麼事情都仿佛是在夢遊。別人向他匯報工作時,他眼前竟然浮現起以前和小雪手牽手逛街的場景,匯報內容他一個字都聽不進去。連續幾天時間,他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

回到齊江大學,林寒江去找耿正想當面表達一下謝意。

此時的耿正穿著白大褂正在他的實驗室裡忙著,林寒江在門口看著耿正的身影,心裡湧起一股暖流。他這些天簡直就像行屍走肉一樣,所有的事情都是耿正在幫他處理。有友如此,夫復何求?

林寒江疲憊地靠在門上,說:“老同學,謝謝你!”

耿正轉過身,摘下口罩,他對林寒江的來訪似乎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被林寒江憔悴的模樣嚇瞭一跳。他指著林寒江的頭發,說:“寒江,這才幾天時間,你的頭發幾乎和我一樣瞭。”

林寒江擠出一絲苦笑,說:“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頭,我以前一直以為是文人的誇大之詞,等事情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前人所言不虛。”

“寒江你是急火攻心,大劫之後怕是要有大病,你還是好好休息,註意調整身體。”耿正有些擔心他的身體。

林寒江頹廢地坐在椅子上,把臉埋進雙手,說:“我現在整夜都睡不著覺,一閉上眼就看見小雪。我從省城逃回齊江,以為能好一點,誰知道還是這樣……”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也許是在手掌後面暗暗流淚,“我好後悔,後悔沒有陪她一起回省城,後悔以前沒有多花些時間好好陪她……”

以前兩人見面時,總是互相調侃打趣,很少像這樣滄桑低沉地說話。耿正雙手環抱靠在桌子上,說:“都說時間是治療創傷最好的藥,你和小雪感情深厚,也許這服藥需要吃很長時間,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從這次劫難中走出來。”

林寒江沉默不語,在別人面前他需要掩藏自己的悲傷和頹廢,但是在耿正面前,他不會掩飾自己的內心。他放下捂著臉的雙手,很誠懇地說:“老兄,謝謝你!這些天傢裡的事都靠你在張羅,嶽母也特意囑咐我要謝謝你!”

耿正使勁搖頭,說:“其實我心裡很是自責,也許沒有我的電話,有你陪著小雪開車,或許就不會發生意外。”

“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感覺嗎?就像天空四個角都塌陷瞭,無數洪水向我洶湧撲來,我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我的世界,他媽的完蛋瞭。”林寒江似乎已經心哀若死。

耿正苦笑,想安慰一下老朋友卻不知從何開口。兩人一陣沉默,似乎都想回避這個話題。耿正脫下白大褂扔到一邊,對林寒江說:“正好晚上沒事,你陪我去見一個人吧?”

“見誰?”林寒江有些茫然地抬頭問。

耿正不由分說拉起他的胳膊,說:“走吧,就當是解悶瞭,去瞭就知道瞭。”

二人驅車向城郊駛去,正是下班高峰時間,路上車輛擁堵,車開得很慢。林寒江手機屏幕閃亮,一條微信飛瞭進來:“我是今天才聽說瞭你遭受的不幸,節哀!相信你一定會早日走出陰霾。蘇娜。”

林寒江看著那條微信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開車的耿正伸過頭來瞄瞭一眼,問他:“和我說實話,你到底和這個美女總監什麼關系?”

林寒江苦笑:“這個時候開這樣的玩笑不適合,沒心情。”

耿正也許是想讓林寒江走出悲傷的心境,故意不依不饒地問:“和我說說又有何妨?錢起學長和我曾經私下討論過,覺得你倆是友情已滿,愛情未到。學長還說,你要不是公職在身,很有可能就心有旁騖瞭,他說得對嗎?”

林寒江面容看起來更加苦澀,說:“那要麻煩你轉告錢起學長瞭,怎麼猜測我都沒有問題,但是千萬不要這麼揣度他的蘇總監。這麼和你說吧,蘇娜是一隻特立獨行的朱鹮,非甘泉不棲、佳木不落。她向往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我這種體制內的人,正是她討厭的類型。”

耿正搖頭表示反對,說:“我看是神女有意,恰恰是你這個襄王無情。”

林寒江正色對耿正說:“在我林寒江的眼裡,男女之間的情誼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適合做朋友的,就像我和蘇娜;另一類是適合做傢人的,就像我和小雪。如果我把適合做朋友的蘇娜做成瞭傢人,我和她就會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一定把彼此都刺得千瘡百孔,必定不會有好的結局;而我和小雪是天生適合做傢人的,我們會把彼此放在心上,考慮事情都會首先以對方為重心。我要求來齊江大學任教,將來準備去南方定居,都是因為我想為她換一個喜歡的生活環境。”

耿正搖頭不信:“我是相信男女之間是沒有純友誼的,難道你和她就遊離這規律之外?”

林寒江很嚴肅地說:“不管現在還是將來,小雪都是唯一適合我的傢人,沒有人能代替她。這個話題,以後請老兄和學長都不要再提起瞭。”

見林寒江如此嚴肅,耿正咧咧嘴,沒再說啥。他本來是想調侃一下林寒江,緩解一下他的悲傷,不想卻觸及瞭他仍在淌血的內心傷口,確實有些不合時宜。耿正隻能使勁按喇叭催促前面的車,以此掩飾自己的窘態。

車子停在城郊一處山林腳下的院落,院落占地很大,四周圍著鐵柵欄,院內綠樹掩映,中間孤零零矗立著一棟白色的小樓。

林寒江有些驚疑地問:“這是什麼地方?你不會又把我拐來亂七八糟的會所,見什麼名門望族的美女經理吧?”

耿正一臉不屑地哼瞭一聲:“我的副市長大人,我不會害你的,就算我把你拐進深山老林的會所,照你的脾氣,你走瘸瞭腿也能走回去!你想多瞭,這裡不是會所,是一處養老院。”

林寒江更加吃驚,問:“大晚上的,你把我領到養老院來幹什麼?要給我安排後半輩子落腳的地方?”說實話,林寒江當時心裡真的閃過一絲這樣的念頭,難道是耿正看他孤傢寡人可憐,要提前給他預訂養老的地方?

耿正抓住他的胳膊,半拉半拽地走進小白樓:“你想得挺美,等我們老得不能走的時候,能有這麼一個封閉幽靜的地方頤養天年就算是享福瞭。我現在可能真是年紀變老瞭,越來越恐懼老年生活,年輕時怎麼活著都是很容易的事,年老瞭怎麼迎接死亡才是最難的事。”

一個穿白大褂的護工把二人領到一樓盡頭的房間,透過門上的玻璃,林寒江看見王武的老母親正躺在床上不停地抹眼淚。一個中年女護工反復地勸老太太吃飯吃藥,老太太嘴裡含混不清地念叨:“我要找我兒子,我要他喂我吃飯……”

林寒江吃瞭一驚:“你把老人傢送到這裡來瞭?”

原來前幾日,照顧老太太的保姆小江辭職回老傢瞭,正趕上林寒江身遭巨變,耿正也沒有和林寒江商量,就將老太太送到這處養老院頤養天年。

林寒江說:“這段時間事情太多,我都沒時間去看看老人傢,多虧有你啊。”

耿正苦笑:“王武一走瞭之,你又賣給政府瞭,這種瑣碎的事當然得我去做瞭。”

“這麼高級的養老院,老人傢送到這裡要花不少錢吧?不能讓你一個人負擔,我和你平分。”

“你這人有時候清高得招人恨,有時候又俗氣得招人煩,反正都讓人喜歡不起來。錢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拉你過來就是讓你看看老人傢。老太太最近狀態不好,醫生說是小腦萎縮……”

王武的老母親來到養老院以後,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糊塗起來就要找王武,總說王武還活著,就在她的身邊,經常對著空氣說話。陪護的護工被老太太說得心裡瘆得慌,就經常打電話給耿正,讓他來勸勸老人傢。

耿正和林寒江走進房間,女護工看見耿正來瞭,趕緊低聲把老太太的情況和他說瞭幾句。老太太眼睛看不見,側耳使勁聽瞭一會兒,高興地說:“是耿正啊,你又來看我,王武怎麼不來?我想吃他做的燉牛肉,他出差怎麼總也不回來啊?”

林寒江趕緊過去握著老太太的手:“阿姨,我是林寒江,我好久沒來看你瞭。”

老人傢枯瘦的手在林寒江臉上撫摩瞭半天,問他:“耿正說你和王武一起去外地工作瞭,你來瞭,他人呢?”老人傢思兒成病,已經忘記瞭當初她向二人托付王武後事的情形瞭。

旁邊的耿正沖林寒江眨眨眼睛,林寒江明白他的意思,隻好順著老太太的話說下去。

耿正從護工手裡接過湯匙,一邊喂老太太吃飯,一邊哄著她:“王武又受重用瞭,被派到海外任職,要很久才能回來。他讓我和寒江沒事就來看看您,有我倆在不和他一樣嗎?您看您這不好好吃飯又不按時吃藥的,王武回來該埋怨我們瞭。”

女護工也在旁邊幫腔:“老太太真有福氣,兒子都當上大官瞭。您老要按時吃飯按時吃藥,才能早點治好病,等著兒子來接您回傢。”

兩人連哄帶勸,總算讓老太太吃瞭幾口飯。

護理生病的老人吃飯讓耿正和林寒江兩人手忙腳亂,尤其耿正一綹灰白的頭發貼在額頭,顯得很是狼狽。好不容易等老太太躺下睡著,兩人如蒙大赦,抹著汗水溜到走廊。

兩人在走廊裡沉默無語,耿正一根煙抽完瞭一半,才開口問林寒江:“你知道王武妻子的消息嗎?”

林寒江嘆瞭口氣,說:“他們兩口子其實早就辦瞭離婚手續,隻是礙於王武的面子和孩子的感受,一直沒有公開。王武出事之後,他妻子立刻就奔赴國外和孩子團聚去瞭。王武也是預料到瞭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才把老母親托付於我。”

耿正搖搖頭,嘆息道:“夫妻是世間最難於揣測的組合瞭,有的夫妻是執子之手死生契闊,有的夫妻是大難臨頭各自飛。有什麼樣的人生,取決於你選擇瞭什麼樣的組合。有時候我在想,人這一輩子其實就是一幕舞臺劇,所有人的故事情節都是一樣的,大同小異,從產房到婚房到病房最後到停屍房,英雄聖賢皆不能例外。”

林寒江也面露戚容,說:“我和小雪雖然是執子之手,卻沒有與子偕老的緣分,我辜負瞭她的期望,終究沒有實現她的夢想。”他眼角發紅,沉默瞭一會兒,又說,“有時候夜半讀書,真的會有黃粱夢醒的感覺,歷史一眼看穿,人生一眼看老。我們站立的地方曾經是先人揮斥方遒的地方,我們做的事情也很難超出先人嘗試過的努力。所以惶恐之餘,我會告誡自己,不要去奢求立德立功立言,隻求盡力做一些不被後人罵的事情,心安就好。”

耿正又點起一根煙,仿佛帶著惱恨與焦躁,把煙使勁吸進肺裡。林寒江有些詫異地看著老朋友,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耿正這麼吸煙,一定是心中有著難以訴說的痛苦。

耿正仰天吐出一串煙霧,說:“寒江,我今天帶你來這裡,其實不是想和你商量老太太的後事,而是想拿王武的例子勸勸你。你倆雖然是前後任,卻是兩個南轅北轍的人,不在一個平行世界裡。他貪錢成癮,最後栽瞭進去,他的結局是他咎由自取;而你是一個有道德潔癖的人,我不擔心你在金錢美色方面犯錯誤,卻擔心你孤傲清高,為瞭自己的理想不惜與全世界為敵,我害怕你也有一天會倒下。一顆正義的雞蛋,是磕不過這滿世界的石頭的。”

林寒江雙臂環抱,低頭苦笑,說:“小雪不在瞭,我如果倒下瞭,她的老母親隻怕也要淪落到這般境地,我想到這些自己都感到恐懼。老太太是小雪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瞭,我拼瞭命也要照顧好。小雪在時,我做什麼事情都沒有後顧之憂,如今她不在瞭,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虛浮空中的人,沒有瞭根基和後方,再也沒有任性妄為的資本。說實話,我也不想做正義的雞蛋瞭。”

耿正把煙頭用腳踩滅,語重心長地對林寒江說:“寒江,希望你能記得剛說的話,作為你資格最老的朋友,我最後一次勸你,以後做事不要太固執,不要太任性,不要輕易得罪人。我失去瞭一個老同學,不想再失去一個。”耿正一改往日的詼諧不羈,鄭重其事的樣子讓林寒江有些接受不瞭。

林寒江有些愣愣地看著他,問:“你今天帶我來看王武的老母親,其實是想給我現場教學吧?讓我明白固執任性的下場?你是不是想多瞭,我又不是身在槍林彈雨的前線,不需要我抱著炸藥包去炸碉堡。騷擾電話、小人壞話、造謠誹謗,我都有心理準備,沒什麼大不瞭的。”林寒江攤開雙手,向耿正做瞭一個毫不在乎的表情,其實他心裡很感激耿正的勸告,真正關心他的朋友才會如此苦口婆心地給他提醒。

耿正抹瞭一下自己不安分的頭發,讓它們聽話地躺下去,他嘆息道:“你小子啊,從咱倆住進同一個宿舍開始,你就沒聽過我一句勸,從來都是一條道跑到黑,偌大的齊江市裡,除瞭我隻怕沒有第二個人能這樣勸你瞭。好吧,軍隊裡的參謀有三次建議權,我前後好像也正式勸過你三回瞭,你要是再不聽,就當我是放屁,以後我再也不會說瞭。”

林寒江見耿正有些急瞭,問他:“‘長發老怪’,你的頭發都出賣你瞭,心裡有事?是不是因為我在齊江做的事,有人給你施加壓力瞭?”

耿正被林寒江一句話拉回瞭大學時代,每次他心裡藏著事,都會被林寒江一眼看穿。他曾經懷疑林寒江是不是學過讀心術,林寒江還借機敲詐瞭他一根雞腿,最後才告訴他真相,原來他心裡有事的時候,都會眉頭緊皺眉梢上揚,帶動他的頭發揮拳欲立。林寒江調侃他的頭發就是他的第二張臉,喜怒哀樂都掛在頭發梢上。

耿正沒有正面回答林寒江的問話,返身去看看王武的母親,見老太太睡得很沉,他躡手躡腳地回來,對林寒江說:“走吧,這附近有一傢老爺子開的餛飩店,他傢的餛飩是齊江一絕,我帶你嘗嘗去。沒吃過這老爺子的餛飩,沒資格做齊江人。”

“上次你誑我去王傢魚館也是這麼說的,你這老怪,我就是太相信你瞭,老是上你的當。”

“你要想當這個城市的英雄,就得先瞭解這個城市,從哪兒瞭解?當然是從吃的開始啊!”

開車出來時,耿正回頭張望著那棟小白樓,問林寒江:“知道這個養老院是誰的嗎?”

林寒江搖搖頭,這個養老院他以前都沒聽說過,根本不知道誰開的。耿正說:“這是青峰集團的一處秘密產業,我們的錢起學長消除罪愆的地方。”

“罪愆?什麼意思?”林寒江有些無法理解。

錢起有一次喝醉瞭,曾經和耿正說,富人財富的積累都是建立在血淋淋的罪惡之上,錢掙得越多罪愆就越重。他不想和那些把錢捐給寺廟、學校的富豪一樣,他們玩的是虛無,太俗氣,他瞧不起他們。所以他就建瞭一座養老院,專門收留那些老無所依、瀕臨死亡的老人。他說隻有這樣,他才能睡得著覺。

“所以我把阿姨送到這裡,這也算是幫你減輕負擔,讓你輕裝上陣幹你的偉大事業去!”

“學長的意思,是說他的財富也是積累在鮮血罪惡之上?”林寒江搖頭否定瞭自己的猜想,“錢起學長,怎麼看也不像是手上沾血的人啊。”

耿正的車子猛地一剎車,險些刮上一個闖紅燈的外賣小哥,氣得他搖下車窗罵人。

林寒江勸他息怒:“這些人也是生計所迫,誰都不容易,別生氣瞭。”

耿正憤憤地看著紅燈:“錢起學長還說過一句話,寬容大度必須建立在睥睨眾生的基礎上,沒有實力的寬容就是矯情。”

林寒江閉上眼睛苦笑:“富豪的心理確實和我們凡夫俗子不在同一水平線上。趕緊去吃餛飩吧,我都餓瞭。”

第二天,一份生態環境督察組轉來的舉報環境污染案件被送到林寒江的案頭,後面還有督察組組長王宬的批示。

王宬的批示就三個字:“林寒江?”一個加粗的“?”狠狠地綴在林寒江的名字後面,應該是讓林寒江做出解釋。

林寒江掃瞭一眼案件的內容,腦袋“嗡”的一聲,臉色都變瞭。原來有人實名舉報長興垃圾處理廠垃圾滲濾液污染的泥土竟然被偷偷轉運到附近縣鄉,在一些偏遠農村直接傾倒進荒廢的魚塘裡,齊江市的污染整治工作竟然變成一幕“垃圾搬遷”的鬧劇!

林寒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仔細看瞭好幾遍才確定不是自己眼睛花瞭,更讓他意外的是,舉報人還是那個叫張小志的警察,他直接把信寄給瞭省外的生態環境督察組。生態環境廳也知道瞭這件事,省廳主要領導直接打電話給林寒江,請他盡快查實,限期一周之內向省廳報告處理結果。

林寒江難抑憤恨,他握緊拳頭在桌子上狠狠砸瞭一下。長興垃圾處理廠的整改工作是他牽的頭,前期的施工方案和整改措施都是他帶著相關部門研究的,工程走上正軌以後他因為忙於別的工作,確實對垃圾處理廠的整治工作有些忽視,但是他責成市局安排專人在工地上監督,他每半個月召開一次調度例會,沒想到還是出問題瞭。

怒火攻心的林寒江抄起電話:“郝仁敬,趕緊給我過來!”

“你給我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郝仁敬一進門就被劈頭吼瞭一頓。這是林寒江到齊江市以後,第一次對老實巴交的郝仁敬大發雷霆!

郝仁敬看到那份案件督辦單,手都哆嗦瞭,連聲說:“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我安排的人天天在現場看著呢,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你別再替你的部下打包票瞭!”林寒江雖然言語嚴厲,但是情緒已經慢慢冷靜下來,“我們最近遇到的這些狀況,哪一件不是我們內部人出的問題?治污治污,人不治好,人到哪兒污染到哪兒!”

郝仁敬還心存僥幸,小心翼翼地問:“要不我先把現場監督的那個副科長找來,我們當面問一下情況?”

林寒江果斷制止瞭他,說:“我是要瞭解情況,但先要問的人不是他,而是這個張小志!”他指著舉報人的姓名,吩咐郝仁敬,“越快越好,我要盡快見到他!”

當一身警服的張小志出現在林寒江面前時,林寒江一下子就想起瞭這名圓臉警察曾經在漫天塵土中給自己敬禮的場景,不勝唏噓。

林寒江熱情地向張小志伸出手,對方卻出人意料拒絕瞭他的熱情。張小志擋開林寒江的手,公事公辦地向他敬瞭一個禮,圓圓的臉上帶著嘲諷和不信任。

有些尷尬的林寒江請他坐下,他卻固執地站在那裡,略帶嘲諷地說:“林副市長,您的時間很寶貴,我的時間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把我找來有什麼問題就盡管問吧。”

接連被拒絕的林寒江隻好舉起那封舉報信,問張小志:“這封信是你寫的?”

“不錯,是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千真萬確是我張小志寫的!”張小志有些挑釁地看著林寒江,“我直接向督察組舉報,就是為瞭繞過你和齊江市,還有省廳的這些人。既然督察組轉交瞭回來,咱們也沒必要打馬虎眼兒瞭,直截瞭當點兒吧。”

林寒江有些奇怪,說:“你既然發現瞭垃圾搬遷的問題,為什麼不直接向我舉報呢?我記得鳳山金礦的事,你也曾直接給我打過電話啊?”

張小志冷笑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你剛到齊江市,我對你寄予厚望,而且你和鳳山縣的人也沒有利益聯系,所以我才會向你舉報。但是現在不同瞭,我瞭解過市裡的會議紀要,也問過建設公司的人員,你是長興垃圾場整治工程的牽頭領導,所有的計劃和措施都是你批準的,所有的行動也是得到你允許的,你讓我還怎麼相信你?”

林寒江有些吃驚,一字一頓地問張小志:“你是說‘垃圾搬遷’的做法也是我批準的?”

“不止一個施工工人和運輸司機向我證實的,你還想抵賴?”張小志的圓臉閃過一絲憤怒和無懼,“我既然是實名舉報,就已經做好和你這種道貌岸然的人死磕到底的準備,你有什麼招數盡管使出來吧,我不怕你!”他從包裡掏出幾張打印的照片,拍在林寒江的面前,說,“這是我拍的魚塘的照片,至少有九個村子的魚塘堆滿瞭臭氣熏天的污泥,都是從長興垃圾場拉出來的。我這裡還有村民和運輸司機的證詞,你能抵賴得瞭嗎?你在鳳山縣尾礦的時候是一個英雄,但是今天,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這麼快就腐化變質瞭?就和那些垃圾、污水一樣!”

林寒江低下頭一張一張地仔細查看那些照片,那些魚塘裡堆滿瞭黑乎乎的污泥,雖然是照片,似乎也難以掩蓋污泥散發出的臭氣,讓他本能地想要掩住口鼻。最後他從照片裡抬起頭,問張小志:“我如果說這些事情我完全不知情,你相信嗎?”

張小志的圓臉上佈滿瞭冷笑,說:“我當瞭這些年警察,抓過很多罪犯,在我給他們戴上手銬的時候,他們沒有一個會承認自己犯瞭罪。”

林寒江一時無法自證,他有些氣惱地看著張小志那張圓臉。張小志也毫不示弱地瞪著他,仿佛看見瞭他戴上手銬的樣子……兩人就這樣對視瞭幾秒鐘。張小志惋惜地說:“林副市長,你曾經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和很多人一樣,都曾經把你當成拯救齊江的希望,但是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被拉下水,和那些人、那些污泥一樣臭不可聞!”他越發惋惜地搖著頭,既像是故意氣林寒江,又像是自我感慨,“這世界上真的沒有什麼英雄,有的不過是一群被利益牽著鼻子的走狗!也許,你墮落得比他們更快。”

林寒江第一次被人如此惡毒地當面嘲諷,他拍案而起,想為自己辯解,但是手掌的震疼讓他瞬間冷靜瞭下來。他對張小志說:“今天我不想和你爭辯,但是我很快就會把真相交給你,那時候你再評判我是英雄還是走狗吧!你可以回去瞭,麻煩你把這些照片交給局裡。”

張小志噙著冷笑轉身而去,關門的瞬間又對林寒江說:“林副市長,至於你是黑是白,我們就看最後的結果吧。如果你真的是幕後主使,我會用我這身警服來賭你的前程,我們走著瞧!”

看著張小志消失的背影,林寒江面無表情。

“我們走著瞧……”林寒江反復念叨著張小志扔下的這句話,他在張小志的眼神裡讀到瞭深重的憎惡。他頹然地倒在椅子上,看著天花板發呆。

臉色鐵青的郝仁敬進來時,被林寒江憔悴的神態嚇瞭一跳,還以為林寒江身體出瞭毛病。

“事情其實很簡單,沒有想象中的復雜。我們生態環境局確實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事情就發生在眼皮底下,我們卻被蒙在鼓裡。”哭喪著臉的郝仁敬向林寒江匯報,他回到局裡把那個現場監督的副科長喊來,剛提起一個開頭,那個副科長就冒汗瞭,當場承認瞭自己的錯誤,還懇求他幫忙向領導和紀委解釋求情,爭取從輕發落。

原來,在林寒江的組織協調下,原來王武時期因為貪腐問題而爛尾的長興垃圾處理廠再次啟動,由齊江市國資公司負責建設任務,國資公司委托下屬子公司齊江市城鄉環境建設公司承擔現場施工任務。垃圾處理廠的建設工程沒有問題,但是在如何處理垃圾滲濾液污染的泥土時,城鄉環境建設公司犯難瞭。經過測算,被污染的土壤有75萬多立方米,體量很大。按照林寒江和生態環境局制訂的整治方案要求,這些污染土壤三分之一要進行衛生填埋,三分之二要進行土地利用。衛生填埋的處置方法簡單、易行、成本低,污泥不需要高度脫水,但是污泥填埋也存在一些問題,會造成填埋滲濾液和氣體的形成,填埋場選址或運行不當會污染地下水環境,填埋場產生的氣體主要是甲烷,如果不采取適當措施會引起爆炸和燃燒。土地利用的處置方法目前是國內主流處置方法,污泥土地直接利用因投資少、能耗低、運行費用低、有機部分可轉化成土壤改良劑成分等優點,被認為是最有發展潛力的一種處置方式。如果按照原來的施工方案,利用衛生填埋和土地利用的方式處置污泥,國資公司至少要投入3000多萬的經費,國資公司經過測算,準備在這方面減少投入,他們和城鄉環境建設公司上下串聯,隻將一部分污染泥土進行衛生填埋和土地利用,做好瞭虛張聲勢的表面文章,暗地裡將大部分污染泥土偷偷傾倒進周邊農村裡的荒廢魚塘和水溝裡,省下瞭大約1700萬經費。這筆錢被用作國資公司和城鄉環境建設公司的資金周轉,可能還有一部分被用來發放補助。

生態環境局派駐現場監督的副科長,被施工單位幾頓昏天黑地的大酒、一部最新款的華為手機、一份國資公司班子成員標準的施工補貼給收買瞭,選擇瞭對施工單位的偷梁換柱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剛開始時,這個副科長還能堅持原則,對他們的行為表示反對,但是架不住施工單位的威逼利誘,他們說隻要把垃圾處理廠按照工期建設好,正常運轉,市裡領導肯定高興,誰會在意原來的污泥埋在哪裡呢?就算是國傢環保督察組回來復查,一年的時間那些污泥早就埋在荒草底下瞭,誰會挖開土層去查看?

林寒江聽完,再次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伴隨著一聲巨響,他感覺手掌骨鈍鈍一痛。他問郝仁敬:“這就是全部真相?還有沒有別的事情隱瞞我們?”

郝仁敬堅定地搖搖頭,說:“那個副科長痛哭流涕,爭取戴罪立功,我想他不會撒謊。”

林寒江對著窗外長呼一口濁氣,似乎想吐出胸中的憤怒,他說:“既然這樣,趕緊報紀委吧,請紀委監委介入調查。如果需要公安部門介入,就點名請舉報人張小志作為特邀人員參與調查,我們讓舉報人來為我們證明清白。”頓瞭一頓,林寒江握住自己發痛的手,說,“我們都有責任啊,失職瞭,喪失瞭對部下教育和監督的警惕性,以為自己沒事,下面就不會出事。卻不知,在臭氣熏天的地方待久瞭,鐵釘子會生銹,人也會變爛的……”

郝仁敬幾乎要哭出來瞭,說:“紀委和公安介入,隻怕又要倒下一批幹部瞭,我們又會得罪一大批人。”

林寒江的目光還停留在窗外,聲音有些無奈,說:“得罪人是輕的,在這件事上我和你都有瀆職之責,難辭其咎,恐怕也要背上處分……”

林寒江憤怒之下拍在桌子上那一掌,當時他並沒有在意,事後卻感到手掌劇痛難忍,去醫院拍片之後才發覺竟然是掌骨骨裂。醫生給林寒江做瞭處置,說要足足打半個月的石膏,還建議林寒江控制情緒,不要輕易發火,肝火太旺對身體也有傷害。

手掌的受傷讓林寒江更加焦躁,晚上寫作時都無法利用電腦打字,連看書都不方便,他索性到學校操場跑步。

晚上九點多的操場隻剩下一些校園情侶在散步,林寒江慢跑起來,因為不敢牽動受傷的右手,所以跑步姿勢有些怪異。

林寒江特別欣賞村上春樹“跑步可以驅魔”的說法,他也覺得跑步可以幫助他抖落身上的黑暗,汗水可以幫助他沖刷心中的抑鬱。林寒江機械地挪動著腳步,小雪的面龐、煩心的工作,甚至還有養老院裡王武老母親的樣子,都像幻燈片一樣在他眼前浮現,尤其想到小雪去世的那天早晨他倆還在這片操場上散步,那是兩人最後一次攜手漫步。林寒江突然感覺身體像被抽空瞭一樣,他一陣痙攣,痛苦地彎下腰,拄著膝蓋吐起來,吐的都是苦水。

一陣香風襲來,一隻手輕輕拍著林寒江的背。林寒江驚詫地抬起頭,透過淚水模糊的眼,他看見束著馬尾的羅真子吃驚的面容。她關切地問:“林老師,你怎麼瞭?”

林寒江從悲傷中掙脫出來,單手抹瞭一把臉上的淚痕,不自然地笑笑:“沒什麼,跑岔氣瞭,胃有點不舒服。”

“你的手受傷瞭?”羅真子指著林寒江手上的石膏問。

“沒事,不小心撞傷的,養幾天就好瞭。”林寒江強打精神回答道,心裡卻暗暗自責,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說假話竟然說得這麼自然瞭,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或許撒謊是人的本性,大多數時間裡,我們甚至都不能對自己誠實。

“林老師,你身體不舒服的話,我送你回宿舍吧?”羅真子看出林寒江的狀態不正常,好意想送他回去。林寒江搖頭拒絕瞭,獨自向前面的黑暗處走去,他不想讓人看見眼角還在溢出的淚水。

“林老師,你要註意身體,別太勞累瞭。”羅真子關切的聲音遠遠傳來。林寒江沒有回話,卻暗自苦笑,“林老師”是他喜歡的稱謂,比“林副市長”的官稱更讓他感覺舒服。來到齊江市以後絕大多數的人都喊他副市長,其實他每次聽到都有種不自在的感覺。而這個女學生喊他“林老師”,可能是出於習慣,也可能是揣摩透瞭他的心理。

走遠瞭的林寒江不由得偷偷回頭去看羅真子,那個一身白衣的馬尾辮一跳一跳地跑遠瞭,跑的還是反方向。“真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女孩!”林寒江感嘆道。

《江流天地外(江河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