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永失吾愛

林寒江不想讓妻子不開心,就繞開這個話題,提出陪她去江邊走走,正好今晚月色怡人,適合去江邊賞月。

小雪開車,林寒江指路,車子很快駛出瞭城市的喧囂,來到江邊濕地。

林寒江也是第一次夜間來到濕地,他沒想到月夜的濕地竟然這麼美,一輪圓月懸掛空中,乳白色的清輝籠罩著大片的蘆葦,微風瑟瑟,蘆葦在微風的吹拂下和著月光的韻律婆娑起舞,天地交融,寂寥空曠。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林寒江被眼前的美景震撼瞭,不由自主吟出這句詩。

小雪也被月夜的濕地驚艷到無言,她癡癡地看著月色下的蘆葦,半晌才說:“你一個學環保的,別在我這個中文系才女面前丟人現眼。此情此景,分明是‘燈火萬傢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風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你也就記得‘江清月近人’瞭。”她問,“記不記得以前我們也經常對著月亮比賽背詩,你從來都沒贏過我?”

林寒江想起兩人談戀愛時的浪漫場景,不由得傻笑,說:“背誦詩詞,我當然比不過語文老師。我是保護環境的,保護你們這些文人墨客能夠有借題發揮的環境,有瞭美景,文人才有靈氣,詩詞歌賦才能流傳千古。”

小雪抬頭仰望著那輪近在咫尺的圓月,悠悠地說:“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照古時人。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寒江,我突然覺得我們都老瞭,夢想破碎,向往的生活找不到瞭……”

林寒江當然知道小雪說的夢想是什麼,她念念不忘移居南方的夢想正在現實面前一點點消融,就像初春的殘雪一樣。林寒江也有些悲涼地看著妻子的臉,那一瞬間他明白兩人的夢想就像皎皎明月,可望而不可即。他強顏歡笑,安慰小雪:“人生有夢,大膽去追,萬一實現瞭呢?”

小雪仰頭看著圓月,眼角慢慢溢出一滴清淚,她是一個渴望恬淡寧靜的女人,真心不希望丈夫在齊江這個泥坑裡跋涉掙紮。她不想被林寒江察覺自己的低落,轉身向蘆葦叢走去,卻驚起幾隻棲息的白鷺,在月影裡騰空盤旋。她被飛起的白鷺嚇瞭一跳,繼而驚喜地背誦起李白的《秋浦歌》:“淥水凈素月,月明白鷺飛。郎聽采菱女,一道夜歌歸。”看來這蘆葦、明月與白鷺,激發瞭她平時深藏的詩意。

林寒江在後面大笑,說:“采菱那個小女子,快來給老夫唱一曲,唱得好聽便重重有賞!”

小雪環顧著蘆葦濕地,不無惋惜地說:“月夜白鷺,蒹葭蒼蒼。已經是這樣的美,要是秋天的傍晚,這裡落霞孤鶩,秋水長天,不敢想象會美成什麼樣子。如果能在這裡終老一生,其實也不必夢想移居南方瞭。”

小雪張開雙臂,閉上眼睛,仿佛在擁抱月亮和蘆葦叢:“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林寒江摟住妻子瘦削的肩頭,拍著自己的胸脯承諾:“這有何難,秋天蘆葦葉黃的時候,我再陪你到這裡來,從白天看到傍晚,從傍晚看到月出。”

小雪氣惱地推開他,嗔怒道:“你還敢開空頭支票?你在我這裡都進入誠信黑名單瞭!”

林寒江趕緊表白:“這點小事我再兌現不瞭,我就是老媽天天喂的那條小流浪狗!”

小雪終於被他逗得轉怒為笑,說:“小狗還知道每天早上在樓下等老媽呢,你一走幾個月都沒回去一次,小狗都比你有良心。”

林寒江一臉羞愧地咧咧嘴。

上車的時候,小雪還回頭貪婪地看著升上中天的圓月,幽幽嘆瞭口氣,說:“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寒江,這是我這輩子看到的最美的月亮瞭,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看到……”

林寒江趕緊打斷她:“什麼‘永夜月同孤’,不吉利。永遠都有我陪你,月亮和濕地也永遠在這裡,誰也不能把它倆搬走瞭。隻要你想看,我陪你看到老眼昏花。”

安慰小雪的同時,林寒江其實也在反問自己,月亮會在,濕地永遠會在嗎?此刻許下的諾言不過是又在欺騙小雪,也在欺騙自己。如果青峰集團的小鎮矗立在這裡,這裡的美景就將化為烏有。

林寒江有些惋惜地回頭看著月色中的濕地,那一瞬間他已經決定瞭,有些美麗的東西一定要去守護,哪怕拼上性命也不能放棄自己的初衷。

第二天早上,林寒江與小雪在齊江大學操場散步,自從上次夜跑遇險以後,他就改變瞭鍛煉習慣,改為每天早晨在學校操場跑圈。

林寒江給妻子講起自己在齊江大學發生的一些事情,尤其講到他和耿正被老師王清源下逐客令的情節,把小雪也笑得前仰後合,說:“可憐的師母,明明身體健壯得很,卻一直被老公當作逐客令的借口,外人都以為她病瞭幾十年呢。”

林寒江說:“王校長就是這麼一個怪人,研究學問像陳景潤孜孜以求,做人卻像海瑞不近人情,但是很受我們學生的尊敬。我想投奔齊江大學主要就是奔著王校長而來。”

小雪說:“這些天我一直有些心驚肉跳,擔心你一個人在齊江折騰出事,看見你沒事我也放心不少。寒江,答應我,一年之約到期後,你還是轉到學校來吧。現在老百姓都知道當官是高危行業,做事得罪人最後都要被追責。你的脾氣秉性不適合走仕途,我們還是平淡到老最好。哪怕我們實現不瞭移居南方的夢想,我不敢奢求別的,隻要咱們都平平安安,也就心滿意足瞭。”

林寒江笑笑說:“你是小說和影視劇看多瞭,沒有你說的那麼嚴重,我心中無愧,不怕鬼敲門。”

小雪還是憂心忡忡,說:“你心中無愧,但是擋不住別人心中有鬼啊?”

林寒江默然不語,心想自己這幾個月裡確實遇到瞭不少鬼。昨晚他和小雪吃飯時,那個騷擾電話又來瞭,林寒江隻聽瞭一聲就摁瞭,他不想小雪擔驚受怕。

小雪對林寒江講起自己同學的事情,前幾天她大學寢室裡的大姐在西南跳樓自殺瞭,因為她愛人牽扯進一起全國矚目的大案中,和某個大老虎過從甚密,鋃鐺下獄。大姐一時想不開,就從二十五樓一躍而下。最可憐的是他們正在讀高中的兒子,突然間從成績優秀的寵兒變成無人依靠的孤兒。上周小雪姐妹幾個聽到這個消息,在電話裡哭瞭一場,感嘆人生不易,可是又能有什麼用?

林寒江安慰小雪,說:“放心吧,我是一個有道德潔癖的人,不會沾染那些事情的,最多是得罪一些小人,遭受一些讒言誹謗罷瞭,不值一提。”

小雪正要說話,突然從身後傳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林老師早,好幾天沒看見你出來跑步瞭。”

林寒江回頭望去,一個青春俏皮的馬尾辮映入眼簾。林寒江看著那張漂亮的臉孔,有些小心翼翼地回憶對方的名字:“你是羅、羅真子同學?”

羅真子開朗大方,帶著幾分自來熟,說:“林老師,你最近也不講課瞭,隻能跑步的時候看到你。”

林寒江把小雪介紹給羅真子,羅真子捂住嘴驚叫一聲:“哎呀,師母這麼年輕,我還以為是學校的師姐呢。”說完立刻給小雪來瞭一個九十度的鞠躬。

小雪看著那束讓人羨慕的馬尾辮,微笑道:“你可別損我瞭,我都是老太婆瞭。”

羅真子很親熱地挽住小雪的胳膊,說:“叫師母把你叫老瞭,我還是叫你師姐吧。師姐,你幫我做做林老師的工作唄,我們外語學院正在舉行辯論比賽,我們想請林老師當評委,學生會把邀請林老師的任務交給我瞭,我正愁怎麼完成任務呢。師姐,你可得幫幫我。”說完就拽著小雪的胳膊撒起嬌來。

小雪看瞭林寒江一眼,說:“他的事,我可不敢做主,去不去當評委讓他自己拿主意吧。”

林寒江有些尷尬,沒想這個女生這麼大膽磨人。他咳瞭一聲,說:“辯論比賽我是真不懂啊,我也不敢濫竽充數,你就別讓我出醜瞭。尤其是你們外語學院,我這半瓶子醋的外語,去瞭簡直自取其辱。”

羅真子擰麻花糖一樣拽著兩個人的胳膊磨瞭半天,林寒江還是婉言謝絕瞭,順便把皮球踢給瞭耿正:“評委你還是請耿正教授吧,他當評委可比我適合多瞭。”

羅真子隻好噘著嘴巴悻悻地離開瞭。

小雪看著那束調皮的馬尾巴一跳一跳地離開,有些感慨:“年輕真好啊,真羨慕現在這些女孩子。”

林寒江倒是有些不服老,說:“年輕是資本,但是很短暫。她們現在的青春,都是你我曾經的過往,我們是站在山頂看盡瞭風景再回頭看這些半山腰的後來人,要說羨慕,應該是半山腰的人羨慕我們。”

小雪看著羅真子遠去的背影,說:“這個女孩真的很有個性,有一種天生喜歡表演和引起別人關註的能力,你看她跑步的方向都是和別人相反的。”林寒江循著小雪的目光看去,羅真子果然是順時針沿著跑道在反方向跑步,和其他跑步的人都是擦肩而過,這樣所有的人都會看到她。

小雪嘲笑林寒江:“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要住在大學校園裡,原來這裡的小學妹又養眼又有個性啊。”

林寒江哈哈一笑:“不是我的菜,我多看一眼都是罪過!再說你早就把耿正那廝收買成臥底瞭,在我身邊安插瞭一個錦衣衛,借我兩個膽子也不敢啊。”

小雪“哼”瞭一聲,問林寒江:“她不是你的菜,那個美女總監蘇娜呢?她不是也來齊江瞭嗎?”

林寒江一愣:“你怎麼知道她來齊江瞭?耿正這廝還真是盡責啊,什麼都告訴你。”

“這你可真的冤枉耿正瞭,蘇總監大手筆大陣仗,天生的媒體紅人,在省報和網絡上大肆宣傳青峰集團,我看過采訪她的視頻。現在大半個中國都知道她,我能不知道嗎?”小雪白瞭林寒江一眼,話語中隱隱有些醋意。

林寒江有些尷尬,趕緊解釋:“向老婆大人保證,我和青峰集團肯定是涇渭分明,和蘇娜總監是井水不犯河水……”林寒江正舉手發誓,突然聽見電話鈴響,掏出手機卻發現不是自己的電話在響,而是小雪的。

小雪有些納悶:“大早晨的誰會找我?”

接通電話,小雪隻聽瞭一句,臉色就變得和紙一樣慘白。

原來今天早晨小雪的母親去市場買菜時被一輛電動車刮倒,肇事的司機一溜煙跑瞭,鄰居們幫忙把老太太送進瞭醫院。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小雪一時緊張得語無倫次,隻能一個勁兒地問:“傷得怎麼樣,有沒有危險?嚴重嗎?”

林寒江從妻子手裡接過電話,問清楚瞭情況,原來老太太並無大礙,隻是輕微腦震蕩,目前正在留院觀察。

知道母親沒事,小雪也慢慢定下心神,林寒江立刻給市政府辦公室打電話請假,陪妻子開車趕回省城。

在車上,小雪和母親通上瞭電話,聽到母親的聲音,她才稍稍放下心來,一邊流淚一邊慶幸。

林寒江寬慰妻子:“老媽一輩子行善積德,肯定會逢兇化吉,你就放心吧。”

小雪有些生氣,說:“我剛一離開,老媽就出車禍,要不是來齊江看你,老媽怎麼會出事?林寒江,都賴你!你要是不來齊江當這個破副市長,會有今天的事嗎?”

林寒江心中有愧,不敢接茬。正在此時,他的手機響瞭,電話裡傳來耿正焦急的聲音:“十萬火急!你在哪裡呢?快點過來!”

林寒江吃瞭一驚,因為他第一次聽見耿正這麼驚慌失措,即便上次在北嶺村被人扣住也沒這般緊張。他問耿正:“天塌瞭,還是別人拿刀摁你脖子上瞭?老媽今天早晨被車碰瞭,我和小雪正往回趕呢?”

耿正在電話那端擔憂地問道:“老太太沒事吧?”

林寒江向他簡短地說瞭一下事情的經過,抱歉地說:“多緊急的事情也要等到我回來再說,我馬上就要上高速瞭。”

沒想到耿正在電話裡堅持要林寒江馬上過去:“這個時候讓你過來,確實有悖人倫,但是你若不來,恐怕我們前期做的水體檢測工作就要前功盡棄,消息傳出去,甚至會成為全省乃至全國的笑柄……”

林寒江有些焦躁,在電話裡沖耿正喊:“你別和我拐彎抹角瞭,水體檢測到底怎麼瞭?”

耿正幾乎是咬著牙在說:“出瞭大問題,我們懷疑團隊出瞭內鬼。我和幾名專傢意見一致——這個消息傳出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林寒江舉著電話一下子愣在瞭那裡。

小雪一腳剎車停在路旁,前邊就是高速公路收費口,她對林寒江說:“你下車吧,長發老怪的話我都聽到瞭。”

林寒江還在猶豫,不知道怎麼和妻子解釋,小雪卻平靜地說:“工作要緊,你還是先去處理事情吧,反正老媽也沒什麼大事,我一個人先回去就可以。”

林寒江弄不清小雪是在說氣話還是真心支持他,試探著說:“要不這樣吧,你先開車回去,我處理完事情傍晚坐動車趕回省城。”此時此刻,林寒江感覺就像獨自一人站在蹺蹺板上,一頭是傢庭,一頭是工作,理智上他想站到傢庭那邊,無奈卻違心地滑落到工作那一頭。

林寒江下車關門的一瞬間,似乎看見瞭小雪奪眶而出的淚水。小雪踩足油門,汽車轟鳴著遠去,林寒江有些發呆地看著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這個世界充滿瞭傷害、欺騙和背叛,正因為如此,傢庭才顯得尤其溫暖和重要。林寒江記不起是在哪本書上讀到的這段話,但是他知道自己今天深深傷瞭妻子的心……

齊江市生態環境監測站裡,耿正和另外兩名專傢神色凝重,把一份檢測結果反復看瞭無數遍。耿正的頭發又在無風起舞,旁邊的郝仁敬緊張不安,不停地搓著雙手。看見一臉怒氣急匆匆趕來的林寒江,這四個人像是看到瞭救命稻草,一起圍瞭過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哪來的內鬼?”林寒江首先問耿正。

耿正捅捅郝仁敬,說:“還是讓郝局長解釋吧。”

郝仁敬把一沓檢測報告遞給林寒江,說:“這是針對齊江沿岸污染企業的水體檢測結果,上次你讓我進行調查,我就暗中組織三名專傢又進行瞭一次檢測,預檢和復檢結果明顯不符。今天早晨,耿教授和其他兩位專傢進行合議以後,認為是有人篡改瞭檢測結果。”

林寒江想起李雲城和田小小向他反映的問題,兩個年輕人也認為是出瞭內鬼。他問:“從采集水體樣本到檢測結果,整個流程有多少人參與?最可能是在哪個環節出的問題?”

郝仁敬一臉羞愧:“林副市長,這件事情我們生態環境局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們雖然制訂瞭工作方案,但是實際操作過程中,並沒有嚴格按照方案進行檢測,參與檢測的人員除瞭三位專傢之外,還有他們各自的助手,也包括我們的、我們的站內工作人員……”郝仁敬越說底氣越不足,聲音越來越低,估計是想到瞭自己曾經在林寒江面前信誓旦旦說自己的部下絕對沒問題的事。

林寒江翻瞭翻手中的檢測結果,狠狠地把那沓紙扔在桌子上。這是林寒江少有的情緒失控,今天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災難日,諸事不順。

見副市長發火,郝仁敬臉上的皺紋有些抽搐,他想解釋幾句,卻又忍住瞭。

“出現這樣的結果,到底是篡改數據還是更換瞭檢測樣本?”林寒江問郝仁敬,郝仁敬回答不出來。耿正接口道:“我和兩位專傢研究過瞭,認為這兩種情況都有可能。我們幾個也是疏忽大意,沒有嚴格按照流程操作,更沒想到會有人這麼大膽。所以明知你傢裡有急事,我們還是堅持把你找來,請你理解。”那兩位專傢也點頭表示贊同。

林寒江面色青白,努力抑制住內心的怒火。他沉默瞭一會兒,說:“我也是有責任的,我既沒有強化完善檢測流程,也沒有對別人的提醒足夠重視,更沒有想到我們的對手會使出釜底抽薪的招數。”他轉向郝仁敬,“你說得沒錯,我這個人不會先以惡意揣測別人,對人缺少提防之心,真的是我的缺點和弱點。”此時的林寒江,內心充滿沮喪和懊悔。

屋子裡一片沉寂,林寒江穩定情緒,勉強擠出笑容對幾個人說:“第一次檢測就算是失敗瞭,責任算我的,沒什麼大不瞭的,我們權且當作是一次演習。齊江的水就在那裡,第一次不行我們還可以再來第二次!我就不信邪瞭,我們這些大活人還能讓渾水淹死?”

兩位專傢和耿正對視一眼,耿正試探著問:“重新檢測從技術上來說不是難事,我們擔心的是,既然有人喪心病狂到這種程度,我們堅持檢測,會不會對我們這些人……”

林寒江和郝仁敬都明白耿正沒說完的話是什麼意思,這種明目張膽的齷齪手段已經讓他們專傢團隊感到驚恐瞭。

林寒江問耿正:“這麼一個陰謀詭計就讓你打退堂鼓瞭?”耿正的亂發憤然起立,說:“我耿正還真沒把這些鼠輩放在心上,我隻是受另兩位老哥委托,想知道背後都是什麼人在從中作梗。”

林寒江沉默瞭一會兒,說:“從中作梗的人,說實話我們也不知道,關停污染企業肯定要觸怒一些人的利益,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都會把我們視為眼中釘。但是,這件事情我們一定會堅定不移地做,該關停的企業我們一定毫不手軟,請大傢相信我們。如果各位仍然有顧慮,隨時可以退出。”

專傢們面面相覷,耿正第一個表態:“我不會退出,我做的事是為瞭齊江,不是為瞭個人,也不是為瞭你們政府部門,我不會聽到幾聲蝲蛄叫就不種地瞭!”

年紀最大的一位專傢很是謹慎,說是要回去征詢一下助手的意見,但是言外之意已經很明顯瞭。林寒江心中苦笑,並沒有挽留。

耿正和兩位專傢離開瞭,林寒江問郝仁敬:“到底是專傢團隊還是我們自己的人出瞭問題?”

郝仁敬也是一臉茫然,他建議:“要不我們報警,請警方過來調查一下?”

林寒江搖搖頭:“也許他們希望的就是這樣,一旦警方介入調查,就會曠日持久地拖延下去,最後能不能找到真相還不好說。他們的目的是想把水攪渾,攪黃這件事情,而我們的目的就是拿到污染數據。他們要拖延時日,我們卻要快刀斬亂麻,拿檢測結果說話。下一步我們要重新調整工作流程、檢測步驟和技術團隊,盡快開始重新檢測。他們越是要拖,我們越是要快!”

郝仁敬領命而去,林寒江喊住他又補充一句:“以後檢測流程要全程監控,要像警察審問犯人一樣!我們要做好各種預案,現在不是簡單的工作,而是戰鬥!”郝仁敬苦笑著答應,臉上的皺紋又深瞭許多。他轉身離去的瞬間,腰背明顯有些佝僂瞭。

小雪一邊開車一邊默默流淚,她雖然表面支持林寒江趕回去處理工作,內心卻充滿瞭委屈和痛楚,沒有哪個女人希望自己丈夫是一個不顧傢庭的工作狂。林寒江下車的身影讓她傷心不已,自己與母親在這個男人心目中還是沒有事業重要。

因為記掛母親的傷勢,小雪把車開得飛快,400公裡的路程隻用瞭三個多小時。從省城高速收費口出來時,她的手機響瞭,她瞥瞭一眼,是林寒江打來的。她心中有氣,故意不接電話。

手機又一次執著地響起,她柔腸百轉,最終還是接起瞭電話。那個剛剛還讓她淚流滿面的男人關心的聲音傳來:“你到哪裡瞭?開車慢一點兒。”

小雪正要回答,突然一片山一樣巨大的黑影從側面撞瞭過來。她立刻感到自己變得很輕很輕,像冬天的雪花一樣飛舞在空中,隨風飄蕩經久不落,天地倒置塵世茫茫。

林寒江關心的問話是小雪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巨大的撞擊聲和小雪的尖叫聲仿佛撕裂瞭400公裡之外林寒江的心臟。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面色蒼白,那一瞬間他的意識從他的肉體裡掙紮而出,似乎變成瞭某種飄浮在空中的透明物,居高臨下看著失去瞭靈魂的自己,看著手機掉落地上,看著自己拼命奔跑卻步履蹣跚,看著自己嘶聲吶喊卻發不出聲音……

當天晚上,省城殯儀館。

林寒江呆呆地站在小雪的遺體旁。小雪的面容依然清麗,仿佛隻是靜靜睡瞭過去,嘴角微微上挑,似乎還要和林寒江說話,訴說兩個人再也無法實現的夢想。

陪同的人低聲告訴林寒江,小雪是顱內出血,人當場就過去瞭,沒有什麼痛苦。林寒江像一個木頭人一樣,緊緊咬住瞭自己的嘴唇,嘴唇上已經溢出瞭鮮血。

痛苦驅趕幸福原來如此決絕,讓人不停墜落,如黑洞吸引之下的微塵,撕心裂肺卻又無能為力。失魂落魄的林寒江挪到小雪身邊,摸著她冰冷的面頰,慢慢跪瞭下去。生命中多少恩愛終成孤寂,往昔的憧憬許諾也終成泡影。林寒江此時心中充滿瞭悔恨,如果他不來齊江市赴任,如果妻子不是來看望他,如果他也在那輛車上,也許他親愛的小雪就不會離開他。林寒江眼中無淚,因為所有的淚水都默默倒流心裡。陪同的人要扶起他,卻被他拒絕瞭。心哀若死是一個抽絲剝繭的過程,林寒江跪在那裡的身形正在枯萎,他身體裡的活力似乎也在一絲一絲剝離,他已分不清自己是暈厥還是清醒。

一雙有力的手從後面抱住瞭林寒江的肩膀,把他從冰冷的地上拉瞭起來,是從齊江市匆忙趕來的耿正。耿正讓其他人都離開房間,他陪林寒江單獨待一會兒。

看著目光空洞、搖搖晃晃的林寒江,耿正也不知道怎麼安慰老同學:“寒江,你要挺住,老太太還在醫院裡呢,這時候你可千萬不能倒下。”這是耿正唯一能想到的激勵林寒江的話。

林寒江傻子一樣站在那裡,充耳未聞。

他想起以前清明節陪小雪去給嶽父掃墓,小雪站在細雨之中,說她最不喜歡的節日就是清明節,因為那是個令人悲傷的日子;她最不愛看的花就是菊花,因為花瓣上的哀思千絲萬縷;她最不愛讀的詩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因為執手之後就是放手。她還說,如果有朝一日她先去瞭,一定不要把她葬在墓園裡,那裡太擁擠瞭,會讓她喘不過氣,還會讓她的鼻炎發作,一定要幫她選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把她葬在一個一年四季都開花的山嶺上……當時林寒江趕緊捂住她的嘴,不讓她說下去。那一年的結婚紀念日,小雪就寫瞭首詩《四季開花的小城》送給林寒江:

我要去尋找

一座四季開花的小城

用那些花兒的芬芳

填上半生缺失的顏色

春天,拾一朵凋落的木棉

幻想插在當年的鬢角

那一低頭的溫柔

依然宛在昨天,娉婷而來

夏天,守一池喧嘩的荷花

讓手中書在蟬聲裡入眠

多少光陰沉悶,落入池水

心中的靜來自夢中梵唱

秋天,摘一枝滴露的月季

去赴一個無人前來的約會

所有的故人啊

都在千裡白雲外

冬天,嗅一朵凌寒的蠟梅

聽懂內心的孤傲

即便從此嘗盡平淡如雪

也不要回頭流連

四季流轉,你我正在老去

正如美麗的花終會成空

就在倔強的畫板上,為自己

畫一朵永遠怒放的心花

……

林寒江把妻子寫的這首小詩做成書簽,愛惜地夾在自己常讀的書中。

找一個四季開花的小城終老一生,是他倆共同的夢想,而今小城沒找到,夢想卻已經破滅瞭。

耿正替林寒江打點小雪的後事,從訂制挽聯到遺體告別儀式,全都由他一手操辦,他還抽空買瞭些水果和營養品去看望住院的老太太。老太太哭得眼睛都腫瞭,一見耿正就說是自己害死瞭女兒,她要是不住院,女兒怎麼會匆忙趕回來以至於遭遇車禍……耿正足足安慰瞭老太太半天。

冷靜下來的老太太拜托耿正要照顧好林寒江,說他性子犟,在齊江容易得罪人,讓耿正多勸勸他。耿正拍胸脯答應下來,讓老人傢放心。

殯儀館告別大廳裡,林寒江木然地站在那裡。很多人都趕來安慰他,包括從齊江市趕來的廖宇正和李子平,還有王清源和幾位學校的朋友。林寒江像一個木訥的機器人一樣和來賓一一握手,他的註意力集中在大廳裡一隻翩翩飛舞的灰色小蛾子身上,如果真的有靈魂,這隻小蛾子一定是小雪的化身,是小雪回來看他瞭。看著那隻翩翩起舞的小蛾子,無數個和小雪在一起的日子,那些開心、快樂、幸福、失落、傷心的片段,像電影一樣鉆進林寒江的頭腦中。小雪,我很想你,我好後悔沒有好好珍惜有你的日子……淚水蒙住瞭林寒江的雙眼,他感覺世界空蕩蕩的,淚咽卻無聲,隻向從前悔薄情。

王清源拍瞭拍林寒江的肩膀,似乎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終於沒有說出口,最後隻是重重嘆瞭口氣,離開瞭。林寒江拼命忍住淚水,他其實很想抱著自己的恩師大哭一場。

廖宇正和李子平一前一後安慰瞭林寒江好多話,林寒江隻是木然地看著他倆的嘴唇在翕動,卻聽不清他倆說什麼。反倒是陪同前來的嚴哲的話,讓林寒江更加不能原諒自己。嚴哲說:“寒江老弟,我們齊江市對不起你啊,要不是你赴任齊江兩地分居,就不會有今天的悲劇瞭……”林寒江握著他的手,機械地點頭。

慰問的人都走瞭,隻剩下耿正陪著林寒江,此時此刻,林寒江終於忍不住抱著小雪的骨灰盒放聲痛哭。人總要放聲一哭,所有的思念都化作蝴蝶,所有的往事都飛入冥冥,此時的淚水不須顧忌。林寒江在耿正面前哭得毫不掩飾,大滴的淚水滾落在懷中的骨灰盒上,那是林寒江為小雪挑選的四季開花圖案,他說小雪一直向往去一個溫暖如春、鮮花不斷的地方居住,這是她的心願。林寒江親手在骨灰盒上刻上“寒江雪”三個字,讓小雪在那個孤寂的世界裡依然還有他的陪伴。

最後,他把妻子的骨灰盒寄存在殯儀館,當著耿正的面許下誓願:“等齊江治污成功瞭,我會兌現諾言,帶你遠走,為你找一個沒有霧霾,霧甜雨潤,四季開花的小城,你再也不會咳嗽流涕瞭……”

兩天後,省城交警支隊,處理小雪這起交通事故的警察拿來筆錄請林寒江過目。

肇事的司機叫吳成,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幹瞭好幾年長途貨運司機,在事故中也斷瞭一條腿,現在正在省人民醫院治療。他認罪態度很好,承認自己是疲勞駕駛造成的車禍,他願意接受法律制裁,並主動提出要向小雪的傢屬下跪道歉。

林寒江默默看著那個名字,臉上的肌肉有些抽搐。過瞭良久,他說:“不要為難他,我們必須尊重法律。”他選擇瞭寬恕,他相信小雪在天之靈也會支持他這麼做的。

林寒江站在省城的街頭,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想起他答應去齊江市上任的那天晚上,也是站在這個街頭,面對著霧霾和燈光的世界,給自己選擇瞭挑戰霧霾的人生方向,如今依然霧霾重重,他卻失去瞭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林寒江把嶽母從醫院接回傢裡,安排好保姆照料,當天晚上他就坐上瞭去齊江的動車。看著燈火斑斕的省城越來越遠,這座熟悉的城市如今讓他心頭滴血,他不是急於回去工作,隻是想迅速逃離這裡。這座城市到處都是小雪的氣息,他們共同徜徉過的每一條街、每一處熟悉的建築都讓他心中刺痛。他想逃離這座城市,卻無處可去,隻能回到齊江市。省城讓他傷心痛楚,但在齊江他身在異鄉為異客,他到底屬於哪個城市?

車廂裡一對相濡以沫的老夫妻,你給我剝橘子,我給你倒熱水,兩位老人的恩愛平實質樸,毫不做作。林寒江呆呆地看瞭半天,想起小雪以前給他背誦的納蘭容若的詞:“你我暮年,閑看庭院。雲卷雲舒聽雨聲,星密星稀賞月影。花開花落憶江南,你話往時,我畫往事。”那天葬禮上嚴哲的話也縈繞在他心頭……確實,悲劇是從他選擇來齊江開始的。如果不是他來齊江,小雪可能就不會去世,是他害死瞭妻子。林寒江悲嘆一聲,用手中的書蓋住自己的臉,遮住眼角的淚花,心裡充滿瞭深深的悔意。

李雲城從睡夢中被母親的咳嗽聲驚醒,他悄悄睜開眼,看見瘦削的母親正躲在廚房裡吃藥。李母的咳嗽日益加劇,每次都咳得聲嘶力竭,李雲城已經隱隱預感到不好。他起來給母親倒水,勸母親去醫院好好做個檢查。李母咳得眼淚都出來瞭,卻微笑著安慰他說:“沒事的,以前在廠子裡上班時傷瞭肺,養養就好瞭。”

其實,今天李雲城從學校回來,路過鋼鐵廠傢屬小區的小超市時,偶爾聽到兩個鄰居在談論母親的病情,一個阿姨在感嘆李母得瞭肺癌卻不去醫治,把錢攢下來要給兒子買房子;另一個阿姨嘆息李母從來沒享過福,一輩子都被兒子拖累瞭。兩人看見李雲城時都有些驚慌,立刻閉口不言瞭,而偷聽被發現的李雲城更加驚慌,低著頭匆匆而去。

李雲城雖然是鋼鐵廠傢屬小區裡的第一個碩士生,是母親此生最大的驕傲,但是他在街坊鄰居面前總有一種自卑的感覺,不僅是因為單親傢庭缺少父愛,更是由於傢境貧寒讓他在別人面前謹小慎微。

看著滿臉擔憂之色的兒子,李母讓他趕緊去睡覺,自己卻又轉身去給兒子收拾換洗的衣物。

李雲城蜷縮在單人床上偷偷流淚,他一心想著要帶母親離開這個貧民窟一般的小區,讓受瞭一輩子苦的母親享受優渥的生活,卻有心無力,隻能在夢境面前垂頭嘆氣。

凌晨,李雲城突然聽到母親在輕聲細語說話,他睜開眼睛一看,母親正在桌子前輕輕擦拭父親的遺像,一個人自言自語:“老李,你在那邊還好嗎?我也快過去找你瞭,實在熬不住瞭……感謝你容忍我當年的過錯,感謝你不嫌棄兒子,一直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一樣對待。現在他也長大瞭,馬上就要碩士畢業瞭。小小那姑娘很好,和兒子很般配,他倆要是將來在一起,我也放心瞭……”一陣劇咳湧來,李母憐惜地把遺像抱在懷裡,似乎怕弄臟瞭遺像,過瞭好久,她又說道,“老李,當年你一直要打那個騙瞭我的人,為我出氣。那天我真的狠狠打瞭那個人一耳光,終於為你完成瞭心願,替你做瞭你當年沒有做成的事,你可以安心瞭……”

無意間聽到這些的李雲城猶如晴天霹靂,他原來並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而這一切和那個被母親打瞭一耳光的齊江首富錢起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難道自己和他……

在母親剛才的話裡,李雲城慢慢理清楚瞭上一輩的情感糾葛,他懵懵懂懂二十多年,竟然不知道自己有如此曲折的身世。他躲在被子底下,使勁咬著自己的指頭,原來命運和自己開瞭一個這麼大的玩笑。從那一晚開始,他的世界徹底傾覆瞭。

造化弄人,命運無常,它讓這個世界充滿不可預知的變數,又給你制造種種無可奈何的痛苦。我們生活的世界很小很狹窄,並且充滿瞭各種因果輪回,就如一陣輕風吹起經年塵土,彌漫之間可能邂逅前塵往事,也可能預示未來命運。原來,二十多年前李母和錢起確實有一段孽緣,那時候,剛剛踏入社會的李母與風度翩翩的創業者錢起偶然相識,李母被錢起的才識和氣度所迷惑,很快就委身於他,但是李母這樣的平凡女子怎麼能降伏錢起君臨天下的雄心,她不過是錢起眾多女人中最不起眼的一個。李母對錢起的癡情就如花瓣上的朝露,春風一度之後便是霜刀雪劍的殘酷。胸懷大志的錢起很快就把那個平凡的女人忘諸腦後,而有孕在身的李母後來迫於壓力嫁給鋼鐵廠老實巴交的李師傅,李師傅以寬容的胸懷接納瞭母子二人,將幼小的李雲城視如己出。但是好人無好命,幾年後李師傅因為長期接觸污水廢物得瞭肺病,不久就撒手人寰。臨終前李師傅有一件事念念不忘,就是遺憾沒能替妻子出口惡氣,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想當眾打那個始亂終棄的浪子一耳光。李師傅去世以後,李母被鋼鐵廠按照撫恤政策招工,頂替瞭李師傅的位置,沒想到二十年後她也得瞭和丈夫一樣的肺病。李母在工友建議下向單位申請瞭賠償,至少保障醫療費用,誰想到還沒等到批準,鋼鐵廠就被收購瞭,李母也成為分流人員。

《江流天地外(江河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