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嚴世蕃最近很不順, 所以本來就不好的脾氣更加大了幾分, 姬妾要是伺候得不好, 動輒就被拖下去責打, 只是他一張臉依然黑得和鍋底一樣,以至於站在他面前的鄢懋卿與萬采二人, 也頗有點戰戰兢兢的感覺。

鄢懋卿見嚴世蕃手裡把玩著玉球, 半天沒出聲, 忍不住虛咳一聲打破沉默:「小閣老, 最近下邊的人孝敬了二十萬兩上來, 下官命人鑄了一棵金銀樹,上面花葉枝幹,全都是黃金白銀……」

他話沒說完,就被人打斷:「都什麼時候了,老子哪有空聽你說這些鳥事!」

萬采看著鄢懋卿吃癟,又瞧瞧嚴世蕃的臉色,笑道:「小閣老因何事煩心,不如說出來讓下官也幫忙想想。」

「你們真是好日子過久了,都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嚴世蕃冷笑一聲:「我老娘如今沉痾難起, 纏綿病榻,你們知道麼?」

鄢懋卿與萬采面面相覷,都不知道他突然提起這個作什麼, 只因嚴世蕃平日裡也不是個十分孝順的人。萬采忙接道:「老夫人病重, 我們懸掛於心……」

「蠢貨!老子是要告訴你們, 萬一我娘去了, 我就得返鄉守孝!」

鄢懋卿啊了一聲,終於明白嚴世蕃想說什麼。

父母去世,子女守孝,這是天經地義的,縱然身為朝廷官員也不能例外。這樣的話,你就要回家守孝三年才可以重新回來做官,但三年之中政局風雲變幻,誰也不會留著個位置等你,三年一過,黃花菜都涼了。

所以為了能夠繼續做官,前朝的人就發明了一個做法,叫「奪情」,意思是你職位太重要了,離了你實在不行,於是皇帝下旨,以國家的名義留你繼續做事,不用去職。所以歷朝歷代,凡是不想守孝的人都會用這一招,屢試不爽。

但到了明朝,這個招數就行不通了,因為明朝律法規定,「內外大小官員丁憂者,不許保奏奪情起復」,也就是說你爹娘死了,該守孝就守孝去,不管位高權重都要走,不准用奪情這個借口。

這麼一來,如果歐陽氏病逝,嚴世蕃就得回老家守孝三年,嚴嵩今年已經八十出頭,說話做事已經遠遠不如以前利索,很多事情都是嚴世蕃在背後張羅,要是嚴世蕃一走,只怕嚴黨這邊就要出岔子。

嚴世蕃很清楚,現在雖然看起來風平浪靜,外有胡宗憲,內有首輔老爹,朝廷內外看似鐵桶一般,上上下下全是他嚴家的人,可周圍多的是虎視眈眈,暗地裡恨著他父子倆的,一旦稍有差池,那些人就會不顧一切撲上來咬一口,分一杯羹。

鄢懋卿和萬采都不是蠢人,嚴世蕃一說,他們便立時明白了利害,不由跟著忐忑起來:「小閣老,那可如何是好?」

嚴世蕃不在,他們就等於沒了主心骨,指不定啥時候就會被人拉下馬,自然慌張。

「瞧你們這點出息,」嚴世蕃嗤笑,漫不經心地放下玉球,起身踱步。「會試成績出來沒有?」

萬采忙道:「今日剛剛放榜。」

「名次如何?」

「第一名叫戚元佐,第二名徐時行,第三名王錫爵。」

沒瞎的那隻眼睛微微瞇起,嚴世蕃問:「有個叫趙肅的,你們有印象沒有,他可上榜了?」

萬采記性極好,看過一次的榜單也能記得大概,聞言便道:「我記得這個人,是排在第四位。」

「第四……好極了!」嚴世蕃腦子轉了一圈,哈哈大笑:「皇帝想壓下這件事情,我偏偏要把它鬧大,到時候看誰收不了場!」

鄢萬二人一頭霧水:「請小閣老明示。」

「先前裕王世子走失的那一夜,就是這個趙肅把世子送回去,他由此也勾搭上裕王府,本來呢,一個小書生,無關緊要,我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可後來派人一查,才知道他原來是戴公望的學生,戴公望與徐階同為王學門人,趙肅背後的水,可就深了。」

「徐階這個老狐狸,一直在我爹面前做低伏小,平日裡也滑不留手,讓人抓不著把柄,為了取信於我們,還把自己孫女兒也賠了出來,虧得我爹老糊塗,這才相信他沒有異心,可依我看,徐階和裕王府之間,必然暗中有所聯繫。」

「而為他們居中聯繫的,就是這個趙肅。」

鄢懋卿有點明白了:「小閣老的意思,是從趙肅身上下手,牽出徐階和裕王府?」

嚴世蕃詭秘一笑:「不錯,科舉舞弊案,皇帝想大事化小,是因為最近事情太多,擾得他心煩,他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不願意追究。可你們想想,他要是知道徐階與裕王府暗通款曲,會怎麼想?」

這位嘉靖皇帝對權柄看得極嚴,雖然自己忙著修仙,可絕對不容忍別人意圖染指皇權,尤其是自己的兒子,對於皇子與大臣結交那是堅決打壓的,一旦察覺苗頭,立馬下狠手整治。

嚴世蕃正是看準他這一點,才想出這個計謀來。

鄢懋卿微微一笑:「不愧是小閣老,果然妙計無雙,如此一來,陛下對徐階和裕王府都起了疑心,出手對付他們,我們就可以坐山觀虎鬥,此消彼長,即便您需要離開京城,我們的勢力也不會受損。」

嚴世蕃面帶得色:「這次推薦高拱當主考官的,是徐階,而高拱把第四名判給趙肅。我們完全可以說是高拱他們徇私,或者索性把洩題的帽子扣在他頭上。高拱他們一倒,皇帝對裕王也失望透頂,如此一來,一張網,就把所有敵人都打盡了。」

「只是要如何讓趙肅承認?他背後有徐階和裕王,我們只怕不好硬來吧……」

「還用得著你說,老子這次要借三把刀,殺三個人!」

趙肅從裕王府出來,便碰見等在外頭的李松。

李松是幫他們做飯的嬸子的孫兒,今年才十五,李嬸家境貧寒,便推薦了這個孫兒來幫忙跑跑腿做些雜役,趙肅見他手腳勤快,也就雇了他。

此時看到他,不免有些奇怪。

「怎麼是你來了,趙榕呢?」

李松抓耳撓腮,說不出個所以然:「早些時候見他出去了,到現在也沒回來。」

趙肅規矩松,書僮也跟著懶憊起來,尤其是他這陣子常在裕王府,沒法讓趙榕跟著,趙榕自然三天兩頭往外跑得沒見人影,少年好動,趙肅懶得管他,只拍拍李松的肩膀:「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兒?」

李松憨笑:「有位客人來了,在家裡等著您呢。」

趙肅詫異:「什麼客人?」

「他不肯說,只說您回去就知道了。」

趙肅聞言越發好奇:「走,回家看看!」

院子裡靜悄悄的,今日放榜,陳洙想必也去看榜了,還未回來,趙肅便直接回屋,剛推開門,就看見一個人背對著他,手裡還拿著本書,正低頭看著。

那人聽見推門聲,回過頭來,朝他粲然一笑:「回來了?」

「小師兄……」趙肅喃喃道,有些不敢置信。

「過來。」長身玉立的青年朝他勾勾手指,一臉似笑非笑。

待他走過去,便一把拉入懷裡,連帶狠狠拍了幾下:「想你師兄我了吧?」

「我可一點兒也不想,看你模樣,倒是想我想得很啊,小師兄。」趙肅回過神,嘴角忍不住上揚再上揚,伸手回抱住他,兩人緊緊相擁,都有種歲月經年的感覺。

「你就死鴨子嘴硬吧,老師不在,我最大,再叫小師兄,老子不抽死你!」元殊凶神惡煞道,容貌褪去了幾年前的青稚,漸漸顯出成熟的輪廓,越發俊秀挺拔。

可惜唯一的師弟壓根就不吃他這一套,只詫道:「你怎麼突然來了,不是外放山西麼?」

「三年任滿,我考評卓異,上邊來了公文,調我回京,我聽說你今年考試,想必也在京裡,誰知剛去拜謁過同門,才知道今日會試放榜,沒想到你居然得了第四。」元殊呵呵一笑,看起來今日心情甚好,連小師兄這個稱呼也不計較了。「湊巧放榜那地方有你的朋友,叫陳洙的,他讓書僮帶我過來,這不就摸上門了?」

趙肅趁機敲詐:「調回京裡,莫不是要陞官了?回頭得好好請我吃一頓。」

元殊哼了一聲,忽然捏起他的下巴:「你會試中榜,我恰好就趕來,看你模樣,倒似平靜得很啊,連感動的話也不多說一句!」

趙肅苦笑,說他成熟了,敢情只是表相,內裡可一點都沒變,還跟小孩兒似的脾氣。

一把拍掉他的手,又揉揉被捏紅了的下巴:「怎麼不感動了,這輩子就你一個師兄,你陞官,我也與有榮焉啊,咱去哪吃啊,雲來樓還是柳泉居?」

元殊聽了前半句,眉眼剛多了些笑意,又被他後半句話消磨掉了,氣得牙癢癢,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哪兒都甭去,你給我坐下!我可有事情好好問你,這三年裡,都做什麼了?」

趙肅心裡好笑,面上卻歎了口氣:「我在外面餓了一天,你小氣鬼不請飯就罷了,連口水都不讓我喝。」

元殊挑眉:「你這混蛋,從小就鬼心眼多,甭指望我會心軟,怎麼,在裕王府作客,還會餓著你不成?」

他話剛說完,卻見趙肅笑吟吟地望著他,神色溫柔,不再帶了開玩笑的語氣。

「小師兄,我真想你。」

元殊微怔,心頭隨即湧起酸酸澀澀的感覺。

他們師兄弟,真正相處的時間其實不過幾載,那一年元殊考了進士,趙肅卻因為救他生了大病,無法赴考,陰差陽錯,就此分別,再相見時,兩人早已不是昔時在戴師書齋中琅琅誦讀的少年了。

然而這幾年元殊外放,經歷不少波折,見過不少人情冷暖,也遇到過轄地饑荒的慘況,跟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以往的傲氣漸漸變成內斂的傲骨,才越發覺得少年相交的珍貴。

其實他內心深處還有一個心結,當年趙肅本應與他一同赴考的,可被那場病一耽擱,白白浪費了三年光陰,元殊一直難以釋懷,偏偏年少驕傲,即使內心愧疚也不知如何表達,只好躲得遠遠,連信也沒寄過。

他少小離家,跟著戴公望遊歷四方,家裡縱然還有兄弟姐妹,也是親而不近,唯一稱得上真心親近的,也只有這位師弟而已。

「是我對不起你。」元殊終於把這句話說出口。

「對不起什麼,別人看了你這小兒女情態,還以為你對我始亂終棄呢,不就是不請飯麼,小氣鬼,我請你好了,走走走!」

趙肅歎了口氣,拖起他走往外走,他也知道元殊心裡那點彆扭的原因,可在他看來壓根就沒當回事。晚了三年考試,正好多些時間準備,救人落水,也是意外,再說從那之後這位小師兄再也沒有任性胡鬧過,可不是得了教訓長大了麼。

元殊一時沒反應過來,失了平日裡的敏銳,任他拽著手臂,忽然發現對方原本屬於少年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漸漸顯露出成年人的輪廓骨骼來,卻越發修長好看。

兩人許久未見,自然有許多話要說,到了雲來樓,卻遇上陳洙等人,被他們拉住不放,索性就一道喝酒。

原來這次放榜,除了第一名,會元戚元佐之外,徐時行拿了第二,王錫爵第三,緊接著就是趙肅和陳洙,幾人的名字挨在一塊兒,又都是認識的,聚在一起自然就更熱鬧了,再加上一個前科進士元殊,大伙年紀都差不多,這頓酒一吃就吃到天黑。

接下來的日子,趙肅或被陳洙帶去與這次中榜的同年一道應酬,或者跟著元殊去見他那些同科朋友,為以後的仕途作準備,雖然考完試了,卻覺得比考試的時候更累,幾天下來就覺得吃不消了。

這一天趙肅好不容易清閒下來在看書,為下個月的殿試作準備,元殊懶懶坐在案前練字。

窗前梅香淡淡,兩人都沒說話,正是難得的清淨。

元殊寫完一帖,抬起頭,見趙肅凝神看書的模樣,分外認真俊雅,引人注目,不由微微一笑,道:「這難得的晴日,你……」

話未落音,便聽見外面大門砰砰作響,過了一會兒,李松跑去開門,剛開了門,便哎喲一聲,被往後推了個踉蹌。

兩人見勢不對,出門去看,卻見一小股人闖進來,著飛魚服持繡春刀,氣勢洶洶。

元殊臉色一變:「錦衣衛?!」

「誰是趙肅!」

「我便是。」

對方上下打量了他兩眼,手一揮:「抓起來!」

「等等!」元殊沉聲道,往前半步,擋在趙肅前面。「他所犯何罪?」

興許是元殊看起來就不像尋常百姓,那人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趙肅心中一動,從袖中摸出一個裝著碎銀的繡囊,遞給對方,又拱手道:「這位大人,錦衣衛都指揮使劉守有劉大人,與我有幾分交情,不知能否告知一二?」

那人臉色緩和不少:「原來你認識劉大人,不過這事可不好辦。此番會試舞弊,聖上下令徹查,有人告發你與主考官私相授受,事先得到考題,所以榜上有名,你還是得和我們走一趟。」

這頂帽子扣得太大,以至於趙肅的臉色也有點發白,但總算沒失了冷靜:「不知是誰告發我的?」

那人也不隱瞞:「那人叫趙榕。」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