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兩隻蝸牛在石桌上緩緩蠕動, 趙肅伸指往它們觸角上輕輕一碰, 剛伸出來的頭又縮了回去, 半天不動。

「但凡小孩兒, 就沒有不貪玩的,咱們小時候, 不也上樹掏鳥窩下河逮魚?」

戚繼光哈哈笑道:「我幼時不但不肯讀書, 也習武也不肯堅持, 被我爹提了跟木棍滿院子追著打, 還讓我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懺悔思過。那個時候, 只覺得我爹迂腐得很,嫌他說的那些話嘮叨,可現在才曉得,他的那些教誨,我早就記在心裡。如今,」他指了指心口,神情唏噓,「倒是想忘,卻忘不掉了。」

他看了看趙肅, 又道:「不過我倒是看不出來,像你這樣的斯文人,竟然不是老老實實坐在屋裡讀書, 也去爬樹?」

趙肅失笑:「這有何奇怪, 男孩子小時候, 不都做過這些事情, 我是庶子,不為父親所喜,父親死後,又與母親被趕出家門,一貧如洗,費盡多少努力才能坐在這兒與你聊天,這些說出來,倒也不怕你笑話。」

戚繼光見他行止溫文儒雅,只當是世家名門出身,卻沒想到還有這段往事,心道果然是人人都有難處,便歎道:「你也不必傷懷,英雄不問出處,再說你現在已經是朝廷命官,不用再看你那位大娘和弟弟的臉色,他們還要反過來對你畢恭畢敬,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總有否極泰來的時候。」

「對極,這話就是我想安慰你的,怎麼倒成了你來安慰我了?」

說話之間,三碟小菜端了上來,連帶著一壺清茶,趙肅把三個茶杯擺好,分別斟了茶,才笑吟吟續道:「你看現在嚴黨失勢,其他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個個鬥得和烏眼雞一樣,你能夠拋卻一切職務,避開風頭,可不正是因禍得福?」

戚繼光被他這一說,心情倒也舒爽不少,便點點頭:「可惜胡大人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他說的胡大人,便是胡宗憲,因抗倭而威震東南,可惜因為依附嚴黨,兩次被押解進京。第一次因為有嘉靖帝作保,所以無罪釋放,回歸故里,但是三人成虎,讒言說多了,皇帝總會相信的,所以第二次,胡宗憲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嚴世蕃的心腹羅龍文落罪斬首,御史王汝奉命抄家,結果發現胡宗憲與羅龍文、嚴世蕃等人的來往書信,這還不是致命的。最致命的是,這其中有胡宗憲擬的一份聖旨,本來想讓羅龍文轉交嚴世蕃,結果還沒來得及交上去,家就已經被抄了,這份東西自然成了催命符。

這朝中內外,多的是想要胡宗憲死的人,聞訊大喜過望,彈劾的折子一哄而上,假擬聖旨,神仙也救不了他,嘉靖帝自然大怒,將他再次投入牢獄。

這件事情發生在去年,當時鬧得沸沸揚揚。胡宗憲雖然於國有功,但也不是兩袖清風,該貪污該享受的,他一分也沒落下,當然,舉朝上下的風氣都是如此,真正乾淨的,可能也就一個海瑞了。所以春風得意的時候,沒人會跳出來說他不是,可一旦捲入政治鬥爭,貪污受賄,生活奢侈,這些就都成了赤裸裸的把柄。更何況胡宗憲位的性子並不謹慎小心,所以結交的人多,得罪的人也更多。

在徐階看來,他是嚴黨的急先鋒,嚴黨之所以能夠猖狂那麼多年,跟胡宗憲在前方的戰功是分不開的,想要徹底打垮嚴黨,就要打垮胡宗憲,自然不肯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些事情,趙肅作為旁觀者,沒有捲入這場紛爭,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他雖然有心營救,可也知道,以自己現在的地位,和徐階想置胡宗憲於死地的決心,這幾乎是沒有希望的。

趙肅只好通過張居正那邊旁敲側擊,請他勸勸徐階,張居正也一口答應了,起初還和趙肅說胡宗憲有大功,須從輕發落,可後來漸漸沒了消息,見面也不提這茬了,趙肅便知道十有八九是沒戲了。

而對戚繼光來說,胡宗憲不僅是他的上司,還對他有知遇之恩,沒有胡宗憲的慧眼,也許就沒有今日的戚繼光,所以他不惜大散錢財,上下打點,為的就是保胡宗憲一條性命。

就在這個時候,傳來消息,說是胡宗憲已在獄中自盡身亡。

不管是真自殺還是被自殺,他這一死,等於去了徐黨的心腹大患,自然人人額手稱慶。

可在戚繼光和趙肅眼裡,這無啻晴天霹靂一般,胡宗憲縱然不清白,畢竟抗倭有功,再怎麼追究,削職為民,追繳贓款也就罷了,何至於趕盡殺絕,非要把他往死路上逼。

戚繼光蒼涼一笑,頗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不瞞老弟說,我不想在戰場上拚死廝殺的時候,背後還被人捅刀子,所以這些年來,也不是兩袖清風的。」

趙肅頷首,面無異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只要於國於民有益,些許不得已的手段,也是無可厚非。」

「當年在長樂聽到你以一介舉人之身就敢隨同知縣親上前線,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人,你果然不似其他文官那般迂腐,來,以茶代酒,乾一杯!」戚繼光舉起茶杯,朝他示意。

趙肅端起杯子,正要碰杯,朱翊鈞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也拿著杯子,與他們重重一碰,笑嘻嘻道:「乾杯!」

戚繼光哭笑不得:「世子殿下?」

朱翊鈞一口氣喝完杯子裡的熱茶,一邊歪著頭問:「戚大人,你是怕自己會落得和胡宗憲一樣的下場嗎?」

他語出驚人,戚繼光悚然變色,拿著茶杯的手僵在半空。

朱翊鈞彷彿不覺得自己說出來的話如何讓人震驚,一邊偎向趙肅,撒嬌似的吐吐舌頭:「燙。」

「喝慢點。」相較戚繼光的失態,趙肅倒是平靜得很,他又倒了一杯茶,吹了吹,才遞給他。

戚繼光苦笑一聲:「看來我的心事藏不好,連世子殿下也能瞧出來。」

這回朱翊鈞一口一口地喝完了茶,才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你做了好事還是壞事,只要是聰明的人,都會知道,就算一時沒人能看出來,千百年後,史書也會還你一個公論。」

戚繼光簡直不相信這番話是一個不足九歲的小孩兒說出來的,一時不知道接什麼話好。

朱翊鈞瞧見他的神色,得意洋洋:「不要小看本世子喔!」

趙肅好笑:「世子殿下自然是聰穎過人的,只是……」

「水滿則溢,不可驕傲,嗯嗯,我記著的,肅肅不要變成老頭兒,囉嗦!」朱翊鈞站得久了,索性把身體都靠在趙肅身上,趙肅騰出一塊位置拉他坐下,兩人親親熱熱依偎在一塊兒,哪裡像師生,倒是像足了一對兄弟。

戚繼光瞠目結舌了半晌,方道:「哥哥我收回先前的話,老弟,你這教學生可有一手,日後我兒子也拜你為師得了!」

平靜的日子過得很快,到了嘉靖四十五年入秋,嘉靖帝的身體漸漸變得時好時壞。

原先他就很少上朝,可起碼還三不五時地召見內閣,但現在內閣大臣們連見到皇帝陛下的面也很少了,每次陛見,都被告知龍體有恙,久而久之,作臣下的難免就要起疑心。

明朝的臣子不像清朝,在皇權的高壓之下不大敢開口,上至內閣,下至言官,只要認為皇帝言行有不妥的,必然要上折勸諫糾正,官職大如內閣等,更可以直接覲見。

正如現在,沈秀站在門口,面對著眼前四人的灼灼目光,直感到頭皮發麻。

他苦著臉:「幾位閣老,不是咱家不肯通傳,實在是陛下身子不適,不肯見人。」

高拱冷笑:「當真是陛下的旨意不成?該不會是你們幾個閹貨合謀的吧,今日不見到陛下,我們是無論如何不會走的!」

沈秀被他那句閹貨說得來火,面色一沉,也冷笑起來:「高大人好大的威風,何苦對著我一個內侍耍?你們就是在這裡站到明天也沒用,陛下的旨意,又豈是隨意更改的?!」

高拱大怒,便待說話,卻被一旁的郭璞扯住衣角。

站在後面的徐階終於慢吞吞開口:「你的意思是,我們四名內閣大學士聯名覲見,陛下也是不見我們的了?」

沈秀語氣一滯:「滕公公說……」

他敢對著高拱疾言厲色,是因為高拱根基尚淺,剛入內閣,之前在朝廷也沒什麼勢力,可徐階不同,人家是內閣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門生故吏遍佈朝野,沈秀沖誰橫,也不敢衝著徐閣老橫。——這就是看人下菜碟,柿子挑軟的捏。

「滕公公?沈秀,你的師傅不是黃錦麼,怎麼變成滕祥了?」徐階瞇起眼。

沈秀乾巴巴道:「元翁恕罪,這也我不清楚,我師傅在御前得咎,被貶去別的地方了,先前陛下確實是說不見的……」

「先前,不等於現在,你進去再問一聲,說不定陛下就肯見了呢?」徐階看了他一眼,「怎麼,這會兒高昇了,便不認得我們了?」

沈秀訕笑:「元翁說笑了,哪能呢,咱家這就進去問問,只是陛下近日身體不爽,心情也不大好,連我師傅都被……我們這些小的自然更得謹慎……」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見徐階臉色沒有轉壞,便回身進了內殿稟告。

徐階攏袖佇立,閉目養神,李春芳湊在他耳旁,小聲說著什麼。

高拱暗哼一聲,沒有說話。

郭璞哪裡還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忙又扯扯他的衣服。

不一會兒,沈秀出來了:「諸位大人,萬歲爺讓你們進去呢。」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