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可以肯定,當初你借腿傷之由避免和我同飛新疆,只是想暗地裡單獨趕往機場做手腳。但是,你為什麼不製造一場更嚴重的事故,而僅僅是破壞了飛機的供油系統呢?」

  「那一次算你走運,關於飛機的構造性能我並不熟悉,況且連夜往返督軍府與南湖之間,時間上也不容許多做準備。」杜昂如實供述。

  「哦,原來你對機毀人亡的結果並無把握,所以才有嫁禍於人的安排,事先在趙根發的碗裡下了瀉藥……」余伯寵恍然大悟。

  「怎麼?莫非你早就知道趙根發是一隻替罪羊?」杜昂詫異道。

  「也不算太早。在木拉提旅店的倉庫裡,我仔細查驗了趙根發的屍體,發現他在中槍之前已經斷氣,而且手腕上的文身也像是剛剛刺上不久,這才感覺過去的推斷有誤,只不過當時還無法確定懷疑的目標。」

  「既已洞見癥結,卻又不動聲色,余老闆深藏不露的心機真是了不起。」杜昂不禁喟然。

  「過獎,若論奸滑詭詐,我的道行遠不如你。你一路設下圈套,把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趙根發身上。又故意表現得偏頗執拗,將一副逞強爭功的神態扮演得惟妙惟肖,始終給人留下忠勇奮發的感覺。單憑這份矯揉造作的深厚功夫,我也敢斷定閣下在『櫻花社』中絕不是尋常的腳色。如果方便的話,可否賜教大名。」

  「余老闆獨具慧眼,我也不便繼續隱瞞身份了,」杜昂微微一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田倉雄次』這個名字?」

  「田倉雄次……」余伯寵悚然心驚,「莫非你就是多年前曾派人找倫先生接洽的那個『櫻花社』頭目。」

  「不錯,」杜昂說,「倫庭玉冥頑不靈,我只得另闢蹊徑。那年適逢他在沙漠遇險,我冒充尋寶者及時援救,並藉此混入倫府,苦苦等待良機。可惜倫某人行事謹慎,這些年來居然無隙可乘。」

  余伯寵越發震驚,歎道:「為了接近目標,甘於長期忍辱負重,你的執著和膽識固然令人欽佩。可是,傳說中的樓蘭財寶真的具有那麼大的**力了嗎?」

  「當然,」杜昂答道,「『櫻花社』立志發揚光大,必須經歷一個積累財富的過程。余老闆是古董專家,想必也聽說過樓蘭文物在國際市場不斷上漲的行情吧。」

  「無論漲到什麼價錢,也不過是身外之物,」余伯寵夷然不屑地表示,「而你們付出的代價又是多少呢。無休止的爭奪中,『櫻花社』成員接連傷亡,難道他們的生命在你眼裡就一文不值嗎?」

  「胡說,」杜昂怒目相向,「那些倒下去的夥伴,無一不是我肝膽相照的好弟兄。尤其是阿九,更是我深愛不渝的女人……」

  「阿九……」余伯寵稍微一怔,隨即想起了妖冶入骨的花影老九,不無譏諷地笑道,「果然是佳偶良配。為了掩飾真相,眼睜睜地看著情人墜樓身亡,你們的相愛方式倒也與眾不同。」

  杜昂的眼裡凝聚著一絲哀怨,切齒憤盈地說:「阿九的死讓我痛心,但更多的是驕傲和激勵。『櫻花社』之所以戰無不勝,正是歸結於慷慨無畏的犧牲精神。為了完成首領指定的任務,我們能夠拋開個人的榮辱得失,甚至可以隨時隨地放棄生命,庸碌怯懦的人根本無法理解這種捨身取義的信念。」

  「領教了,」余伯寵鄙薄地笑道,「你們的殘酷無情確實無人可及,只是罪惡的目的最終也未能實現。」

  「我剛才說過,」杜昂不服氣地辯駁,「若非行程有變,或許我們的計劃已經宣告成功。」

  《樓蘭地圖》(十六)(5)

  「我很納悶,」蘇珊忽然插話,「你們的企圖無非是搶奪文物換取金錢,事實上探險隊先前挖出的東西已經價值不菲,如果你們乘時順勢和布萊恩博士一起撤離,陰謀得逞的把握豈不是更大麼?」

  不等杜昂回答,余伯寵便一語道破。「所謂利令智昏,這正是貪慾無厭釀成的苦果。在他們看來,博士先行帶走的文物尚不能滿足需求,還想深入樓蘭攫取更多的財寶。不料,這麼一來竟導致行藏提前暴露,並且和我們同樣瀕臨絕境。」

  杜昂顯然被說中痛處,眉宇間滿含遺憾,不耐煩地嚷道:「不要廢話了,既然落在你們手裡,大不了一死而已。」

  「也不致如此,」余伯寵說,「如果你肯把如何區別冰塊的辦法和盤托出,我可以考慮網開一面。」

  「別做夢了,」杜昂冷笑,「功虧一簣已經令我追悔莫及,唯一值得安慰就是能夠和你們同歸於盡,你認為這樣的機會我願意錯過嗎?」

  「我知道你對待生命的態度十分淡漠,」余伯寵說,「但不要忘記,世上還有比死亡更加可怕的考驗。雖然我不擅長使用暴力,卻瞭解威瑟隊長精通此道,假如把你交給他,相信會有一番別有風味的款待。」

  杜昂惶然失色,深知威瑟狠辣刻薄,性命攸關之際,必不吝惜凶殘手段。自己雖不會屈服,臨死前卻要無端遭受一場非人折磨。反覆忖度,不由得汗出浹背,驚恐不安的目光緩緩地投向面前的鐵鍋。

  煤油爐仍在燃燒,冰塊已經化作一鍋滾水,團團白霧蒸騰繚繞。外面的風勢愈加猛烈,帳篷四壁鼓動起伏,似乎隨時有被撕裂的可能。

  「田倉君,」余伯寵稱呼著對方的本姓,催促道,「想好了沒有,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想好了……」杜昂垂頭喪氣地答應著,稍作猶豫後遽然抬首,目中凶光暴射,嘶聲怒吼:「你去死吧——」

  話音未落,右腳已經踹向鐵鍋。眼疾手快的余伯寵預感到他要發難,迅捷閃避的同時順勢推開了蘇珊,一鍋滾燙的開水全部潑在睡榻上。

  杜昂並沒有繼續進攻的打算,趁兩人相繼翻倒,自己卻縱身而起,一邊戴上風鏡,一邊用手中的短刀猛然劃向帳簾。他的腕力奇大,質地堅韌的帆布竟然被豁開一道七八尺長的口子,整個人也隨即一躍而出。

  眼看著敵人逃走,余伯寵卻無暇追趕,因為門簾洞開,狂風乘虛而入,頃刻間已將帳篷掀翻。倘若不及時躲避,被迎面而來的風沙嗆入口鼻,人會有活活悶死的危險。於是,他拉著蘇珊再次撲倒,手忙腳亂地掏出風鏡和頭巾。等到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杜昂早已不見了蹤影。

  此刻正值風暴的高峰,綿亙不絕的沙丘猶如沸騰的海洋,洶湧澎湃,呼嘯翻騰。或捲起萬丈沙塵,直衝蒼穹,或構聚成股股煙柱,滾動前進。方圓百里一片混沌,咫尺之間不辨東西。

  事先雖有提防,仍然免不了大禍臨頭。層疊毗連的營帳被刮得七零八落,不少隊員蒙受了無妄之災。有人被整座沉重的沙丘覆蓋,須臾間窒息身亡。也有人被堅硬的石礫擊中,痛苦的號叫淹沒於響徹天地的風聲裡。余伯寵和蘇珊相互扶攜,踉踉蹌蹌地鑽入一座不曾被吹倒的帳篷,傾聽著狂風嘶鳴,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和祈禱。

  恐怖和煎熬持續了四五個鐘頭,直到黎明前後,風勢才漸漸減弱。空氣裡依然瀰漫著細小的沙塵,勉強起身查看,煞費功夫安置的營地早已面目全非。逐次檢視,損失極其慘重。三頂帳篷完全被破壞,裝備輜重丟失過半。六人喪命,五人受傷,另有三人不明去向。

  失蹤的人員裡面包括原形畢露的杜昂,和他一起消失的還有兩峰裝載冰塊的駱駝。究竟是借天氣變化成功逃脫,或是葬身於兇猛的沙暴,結果就不得而知了。

  《樓蘭地圖》(十七)(1)

  余伯寵不禁詫異莫名,雖然早就看出來蘇珊和威瑟貌合神離,卻沒有想到兩人之間竟存在著刻骨銘心的夙怨。既然水火不容,卻又結伴同行,其中的原委著實令人費解,思忖再三,忍不住探問究竟。

  「說起來話就長了……」蘇珊舔了舔乾燥脫皮的嘴唇,敘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論起奸滑歹毒,厚顏無恥,威瑟的功夫稱得上登峰造極了。」余伯寵喟然,「若非出於不得已的苦衷,你也絕不會和他達成合作協議。」

  「是的,我迫切盼望繼承父親的遺志,又無力籌措到充足的資金,只得先把心中的仇怨擱在一邊。」蘇珊無奈地歎息,「如今見識了威瑟的殘暴,真的後悔當初沒有聽從辛格的勸導。」

  余伯寵目光一凜,說:「我還記得,辛格是在不斷阻攔你的時候突然亡於非命的。」

  「嗯,他是死於車禍……」蘇珊語調哀婉,瞥見余伯寵神情怪異,心中不由一動。「怎麼,莫非你懷疑那不是一起意外事故?」

  「不止是懷疑,簡直可以肯定,辛格既然成為簽署協議的羈絆,以威瑟的暴虐不仁,有什麼事情幹不出來呢?」

  「不錯,辛格之死一定是他暗施毒計的結果。唉,當時我只顧悲痛,居然一點沒有發現。」蘇珊咬牙切齒,激憤不已,卻見余伯寵蹙眉垂首,神思不屬,似乎另有心事,忍不住問道,「伯寵,你又察覺到什麼不妥嗎?」

  「請稍等,容我再想一下。」余伯寵輕輕擺手,神色越發凝重,彷彿正被無窮的懸念謎團束縛著,只不過夜闌人靜,思路明晰,揣摩忖度了不久便重新開口。「蘇珊,你曾經提起過,後來辛格已經答應將令尊的地圖出售給威瑟,卻始終不允許你參加考古隊,是嗎?」

  「是的,有過九死一生的親身經歷,他大概不願看著我重蹈覆轍。」

  「真是個單純的姑娘,」余伯寵苦笑,「難怪辛格不肯輕易向你洩露底蘊。」

  「什麼底蘊?」蘇珊分外驚訝,「你怎麼知道辛格對我保留著秘密?」

  「可惜我也是剛剛領悟,」余伯寵說,「事實上在此之前,有一個人早就洞見癥結了。」

  「誰?」

  「布萊恩博士,」余伯寵說,「他堅持率先撤離,你總不會認為是缺乏勇氣所致吧。」

  「還有什麼其他的原因嗎?」蘇珊問。

  「想想看,」余伯寵說,「我們在佛塔附近挖出規模龐大的文化遺址,令尊的文獻資料上卻隻字未提,單憑一個地貌變化的解釋是否太牽強了。按照地圖的標注,由佛塔折向西南十幾英里即可抵達遺址中心,而計算行程,我們持續挺進了足有四十英里,卻絲毫沒有接近目標的跡象。還有,根據《喬治日記》的描述,樓蘭周圍皆為雅丹溝壑和乾枯的鹽殼地形,而我們一路上所見儘是滾動的流沙,這一點又能說明什麼呢?」

  「你是說……地圖指示的方向有誤?」

  余伯寵鄭重地點點頭,說:「布萊恩隱約意識到危險,又沒有充分的把握,況且根本無法說服固執的威瑟,只得自己選擇了退避,卻在無形間做出了正確而明智的選擇。」

  「那麼,我們目前的位置應該在哪裡?」蘇珊侷促不安,取出那兩片已經拼接完整的樓蘭地圖。

  余伯寵略加審視,微微搖頭。「我也說不清楚,無論隊伍偏於南或是偏於北,都還不算很糟的局面。因為南有車爾臣河,北有塔里木河,總歸是漸漸靠近希望。但若孤軍深入到這片地區可就慘了——」他伸手指向地圖上的一塊空白,表情異常嚴峻。

  「那是什麼地方?」

  「塔克拉瑪干——維語的意思是『進去出不來』。」

  「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死亡之海』?」蘇珊臉色煞白。

  「是的,倘若深陷其中,放眼漫漫黃沙,沒有任何參照物,連指南針和探測儀也失去了作用,我們只有等待死神的召喚了。」余伯寵黯然道。

  「天哪,」蘇珊心驚膽寒,卻又渾然不解。「我父親的繪圖技術精湛,怎麼會犯下如此嚴重的錯誤呢?」

  「蘇珊,事到如今,你還以為這只是令尊的無心之失嗎?」余伯寵目光閃爍,意味深遠。

  「你的意思是……啊,不,」蘇珊悚然警醒,難以置信地說,「我父親背負著生活的壓力和重振聲譽的理想,歷盡千辛萬苦來到西域,怎麼可能只為了故意繪製一張虛假的地圖。」

  「最初的目的也許並非如此,只不過瀕臨絕境以後就不同了。」余伯寵肌擘理分,侃侃而言。「一個人在生機渺茫之際,各種情感的積蓄湧動達到極致,包括對親人的深切懷念和對仇人的刻骨痛恨。在令尊眼裡,忘恩負義的威瑟是不可饒恕的,若不實行懲罰,必定抱憾終天。他預測到自己在樓蘭的發現將轟動世界,從而會吸引貪婪狂妄的威瑟,於是一條構想精妙的計策油然而生。所以,當《喬治日記》廣泛發表後,樓蘭地圖卻始終沒有公開,為的就是有朝一日使威瑟誤入歧途。」

  「不對,」蘇珊提出異議,「如果你的判斷屬實,辛格返回英國後,本來有不少機會將地圖脫手,他為什麼一再拖延,直到我們遷居印度多年,威瑟親自登門尋訪。」

  「**有句古話,『放長線,釣大魚』,」余伯寵說,「這正是令尊和辛格的高明之處,假意躲避掩飾,讓威瑟費盡周折,反而更加相信地圖的真實性。」

  《樓蘭地圖》(十七)(2)

  「可是,」蘇珊仍有疑慮,「辛格總該把真相透露給我吧,他怎麼忍心看著我和威瑟一起落入圈套呢。」

  「這也是陰差陽錯使然,開始辛格諱莫如深,或許有替令尊維護形象因素,同時也擔心你城府不深,和威瑟交涉的過程中暴露破綻,所以只是一味勸阻。等到後來有了和盤托出的想法,卻又突遭暗算,口不能言,繼而導致一段隱秘最終湮沒。」

  蘇珊五內如沸,急於找出一條理由推翻余伯寵的結論,回味良久,想起辛格臨死前有口難言的淒慘形狀,又不得不承認對方的分析合情合理,絲絲入扣。冥思苦索,只覺得迷離惝恍,荒誕絕倫,以至於神智錯亂,失聲悲啼。「上帝,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呢?」

  「相對於險象環生的荒漠,波譎雲詭的人心更加難以捉摸。令尊被威瑟害得傾家蕩產,萌生復仇的念頭也屬正常,只可惜……」余伯寵慨然長歎,不忍卒言。德納姆耗盡心血策劃的騙局已然奏效,但出乎意料的是,當仇人跌入陷阱的時候,自己唯一的女兒也將成為犧牲品。想到這裡,竟不知該替無辜的蘇珊扼腕興嗟,還是替九天之上的亡靈感到遺憾。

  蘇珊的感觸更不必說,任憑多麼堅強的性格,也無法承受如此沉重的打擊。愁眉鎖眼,哀思如潮,因飢渴折磨而日漸消瘦的嬌軀瑟瑟發抖,依靠余伯寵的扶持才勉強坐直。

  「伯寵,」她淚流滿面,哽咽低語。「告訴我該怎麼辦,我們是不是真的要陪著威瑟一起去死?」

  「不,不,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辦法的……」余伯寵緊緊摟著蘇珊,即使腦海裡一片空白,也沒有流露半分惆悵的神態。他十分清楚,蘇珊的身體已經相當虛弱,雖然重新振作不大容易,卻也不能長久沉浸於頹唐憂怨的情緒中,倘若萬念俱灰,整個人很快就會垮掉。於是他一刻不敢離開,溫柔呵護,婉言寬慰,盡量撫平蘇珊內心的創傷,試圖捱過最痛苦的關口,天明起來再作計議。但沒有想到,一夜過去,等待他們的還有一場更大的劫難。

  《樓蘭地圖》(十八)(1)

  黎明時分,余伯寵才哄得蘇珊睡下,自己則在一旁和衣打盹。尚未進入夢鄉,隱約聽到帳外人語喧嘩,其中夾雜著急促的腳步聲。他遽然驚醒,一躍而起,剛剛掀開帳簾,卻不由得愣住了。

  他看見兩支毛瑟槍正迎面對準自己,持槍者分別是威瑟及英方隊員史蒂芬。附近的營地上,不少探險隊員和勞工正在拆卸帳篷,捆紮行李,彷彿即刻出發的樣子。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余伯寵遲疑道。

  「余先生,請你把武器交出來。」威瑟說,表情異常冷漠。

  「為什嘛?」余伯寵的音調很高,一半是詫異,一半是做作,意在拖延時間。他已經感覺事態嚴重,只是還不清楚底細,並且留意到兩人臉色發青,手臂僵硬,顯然於寒風中守立了許久。

  一面搪塞周旋,一面盤算著反抗之計。他的右手緩緩伸入懷中,準備趁繳槍的間隙突然實施襲擊。不料,這時候蘇珊恰巧從帳內走出。

  由於憂心如搗,蘇珊根本無法安眠,聽見外面吵鬧,連忙起身查看,相見之下也不禁一怔。余伯寵卻不免躊躇,唯恐發難之際殃及蘇珊,只得委屈從順,輕輕拿著槍柄遞給對方。

  「威瑟先生,你要干什嘛?」蘇珊質問。

  「先不要提問,你也一樣,把槍交出來。」威瑟惡狠狠地說。

  「憑什嘛?你有什麼資格收繳我的武器?」蘇珊厲聲呵斥。

  「看來你是想逼著我採取一些強制措施了。」威瑟面目猙獰,舉起毛瑟槍向前踏了一步。

  「來吧,看看你能佔得什麼便宜?」蘇珊橫眉昂首,凜然無畏,一隻手已經摸向腰間的槍套。但是,槍還沒有掏出來,就被余伯寵按住,同時小聲勸誡。「蘇珊,形勢對我們不利,何必自討苦吃,先把槍交出去,看他有什麼企謀。」

  「余先生果然是聰明人。」威瑟陰陽怪氣地笑著,接過蘇珊的手槍,臉上泛起一絲怨毒之色。「好吧,我現在來宣佈一項決定,從即日起,我和蘇珊·德納姆小姐之間的聯合考察協議徹底終止,今後分道揚鑣,各奔前程。」

  「你是說,」余伯寵面色微變,「要先帶領隊伍離開,而把我和蘇珊留在這荒無人煙的沙漠裡。」

  「我越來越佩服你的理解能力了。」威瑟說,「其實,我個人對你並沒有成見,也不想破壞與中方的合作關係。但是,你和蘇珊一路上送暖偷寒,情深意切,似乎已到了難捨難分的地步,誰又忍心拆散一對親密無間的戀人呢。所以只得區別對待,相信你對這樣的安排也會感到滿意的。」

  「是的,我很滿意。」余伯寵說,「不過,你總該透露一點改弦更張的原因吧。」

  「心照不宣的事情,還用得著具體說明嗎,」威瑟冷笑,「這趟中亞考古實際上是一場用心險惡的騙局,我怎麼可能繼續受人愚弄?」

  「啊,原來昨夜你竊聽了我們的談話……」蘇珊驀然憬悟,咬牙詛咒道,「你這個卑鄙齷齪的小人!」

  「不錯,我本來想找你商量撤離路線,卻在無意間得知一段駭人聽聞的秘密。」威瑟惱羞成怒,眼角下的肌肉不停抖動。「哼,若論卑鄙齷齪,世界上還有什麼人比得上你的父親呢。一個人臨死前居然還能想出如此歹毒的詭計,恐怕天堂裡面已經沒有他容身的位置了。值得慶幸的是,我及時洞察其奸,尚可補偏救弊,你卻必須為令尊的陰謀付出代價。哈哈,父親釀製的苦酒由女兒代為品嚐,其中的滋味或許妙不可言。」

  「不要得意得太早,你以為自己有控制整支隊伍的能力嗎,只怕大夥兒也不會輕易服從你的調遣。」蘇珊輕蔑地說,目光轉向史蒂芬。「史蒂芬,難道你們不瞭解他貪婪殘暴的本性嗎,怎麼可能甘願聽從擺佈?」

  史蒂芬神情窘迫,忸怩不安,猶疑了片刻囁嚅著:「對不起,蘇珊,我受雇於人,實在是身不由己。」

  「這時候挑撥離間已經晚了,」威瑟不屑地說,「我和隊員之間雖有一些隔閡,卻也並非化解不開的矛盾。而由你造成的惡果又是什麼呢?一幅刻意篡改的地圖不僅使我損失了大量錢財,也害得隊伍深陷絕境,傷亡不斷,此刻還想來爭取同情,豈不是顯得很滑稽麼?」

  蘇珊痛心疾首,欲辯無詞。而揆情度理,余伯寵也不得不承認威瑟的自信絕非盲目。想必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威瑟窺探機密後,連夜召集探險隊員,極盡渲染蠱惑之能事,兼以採取威逼利誘等手段,趁余伯寵和蘇珊在帳內喁喁私語之際,已然獲得了絕大多數人的支持。

  相對於蘇珊的曙後星孤,自己的處境同樣困頓。隊內僅存的兩名中方學者已在風暴中喪生,那些仰俯隨人的民夫駝工更不會見義勇為。力量懸殊,缺乏援奧的情況下,除了與蘇珊做一對苦命鴛鴦外,似乎再沒有機會和威瑟進行抗衡了。

  彷徨四顧之間,探險隊的準備工作已經結束,隊員們牽拉駝馬,慢慢聚集在威瑟身後。看到余伯寵和蘇珊時,不少人低眉垂首,面有慚色。但更多的是神容淒楚,搖頭歎息,彷彿正在向兩個垂死的夥伴默默道別。

  余伯寵可以體味出他們目光中的悲憫意味,環境惡劣,嚴重缺水,自己和蘇珊又即將脫離隊伍以外,失去了相互扶持關照,無疑等於被判處了極刑。然而,事既至此,恐慌驚懼已經無用,告哀乞憐更是徒勞,索性擺出泰然自若的姿態,和蘇珊並肩而立,嘴角甚至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樓蘭地圖》(十八)(2)

  「我欣賞你從容優雅的風度,」威瑟盯著余伯寵,滿含嘲諷地笑道,「或許在你看來,沒有外人打擾,在廣闊無垠的沙漠裡度過一段浪漫時光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這確實是難得的人生際遇。」余伯寵反唇相譏,「但我想提醒你一句,在迷失方向缺乏水源的情形下,即便你先行一步,也未必能擺脫死亡的陰影。」

  「放心吧,就算完全依靠駱駝尿維持生命,我也一定會順利撤出沙漠。倒是你們倆應該注意,苟延殘喘的日子並不好過,倘若沒有勇氣承受乾渴和痛苦的考驗,不如我趁早成全你們。」威瑟狂妄叫囂,做出端槍瞄準的姿勢。

  余伯寵尚無反應,旁邊的史蒂芬已側目驚呼:「威瑟先生,你不是答應過大家放他們一條生路嗎,怎麼又出爾反爾?」

  「史蒂芬,你的幽默感哪裡去了,我不過開個玩笑而已。」威瑟訕訕地笑了笑,縱然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違背對眾人的承諾。而後一邊持槍戒備,一邊吩咐史蒂芬歸隊,自己也翻身躍上駝背,看著余伯寵和蘇珊說:「雖然兩位對我的評價非常苛刻,我卻要以德報怨,顯示一下真正的人道精神。除了適當的補給裝備,剩下的冰塊也歸你們所有。嘿嘿,那些冰水喝起來也許不大舒服,但起碼看上去也是一種心理安慰嘛。好了,最後聲明一點,千萬不要圖謀不軌,或是尾隨跟蹤,否則我不會放棄開槍射擊的權利。」

  說完,一聲令下,隊伍隨即開拔,剎那間駝鈴脆響,沙塵飛揚。余伯寵和蘇珊肅立無語,神情麻木,默默觀察著眼前的一切,竟有一種恍若夢中的錯覺。當人畜漸行漸遠,視線為沙丘阻隔,焦灼無助的感受才猛然籠上心頭。

  余伯寵留意,蘇珊的目光憂鬱無比,眼角略顯潮濕,卻又在極力克制,直到四周歸於寂靜,兩行淚水才悄無聲息地滑落。

  余伯寵明白,那副淚水裡蘊涵的不僅是驚駭,更多的還有功虧一簣的悲哀及遭受同胞遺棄的失落。於是率先開口,試圖打破沉悶的氣氛。

  「分明殘暴不仁,卻又偏偏裝得慷慨大度,威瑟的惺惺作態簡直令人作嘔。」

  「他確實不必浪費兩顆子彈,只需揚長而去,置人於死地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蘇珊幽幽歎息,容顏越發黯淡。

  余伯寵自知失言,急忙亂以他語。「咳,不要管他了,先看看我們的裝備還有什麼?」

  他們在空蕩零亂的營地間檢點巡視,先看見兩峰瘦弱的駱駝,又陸續找到一架破損的照相機、兩三袋堅硬似鐵的乾糧臘肉、一厚摞筆記本、平板儀、坎土曼、煤油爐、望遠鏡及傾倒在沙溝裡的四五箱冰塊。加上兩人原有的行李和一頂喀布爾小帳篷,威瑟的「遺贈」還真不少。不過,在沒有水的前提下,這些東西只能算做不便攜帶的累贅。

  余伯寵一面動手整理,一面對蘇珊說:「你一夜不曾合眼,還是先回帳篷裡補一覺吧。」

  「你不是也沒有睡嗎,怎麼不休息一會兒。」

  「哦,我想再去附近碰碰運氣。」

  所謂「碰運氣」自然指的是尋找水源,蘇珊明知希望渺茫,卻也沒有理由攔阻,只是低聲囑咐:「不要走得太遠,不行就趕緊回來。」

  語氣淒婉,意態萎靡,就像是害怕獨自等待似的。一個伉爽不讓鬚眉的女人,忽然表現得柔弱畏怯,模樣愈加惹人憐惜。余伯寵輕輕拍著蘇珊的肩膀說:「放心,我不會耽擱很久。」

  其實,對於找水他也不抱任何幻想,只不過想避開蘇珊片刻,藉機排遣一下胸中的苦悶。拿著洛陽鏟在營地四周反覆搜尋,結果仍舊一無所獲。他不僅頹然倒地,失神的雙眼望向無邊無際的蒼穹,內心的感受**而竦惶。

  經歷了幾重風波變故,他的承受能力也趨於極限,所幸頭腦還算清醒,深知斷續存亡的關鍵是保持確乎不拔的信念。於是暗暗告誡自己,即使陳屍荒漠,也不可以在蘇珊面前顯得意志消沉。唯有彼此勉勵,和衷共濟,才有可能逢凶化吉。

  焦思冥想,運籌謀劃,在沙堆上躺了足足一個鐘頭,感覺心境平復了許多,卻又驀然想起,出來的太久或許招致蘇珊擔憂,連忙站起身來,大步返回營地。

  走到帳篷前,發現一絲絲白氣從門簾的縫隙間飄出。他不免奇怪,匆匆掀簾而入,頓時又大吃一驚。

  他看見蘇珊正盤膝而坐,身前的煤油爐上放著一鍋熱氣蒸騰的開水,旁邊有切割零散的冰塊。更加可怕的是,蘇珊的右手上端著一隻木瓢,裡面的水已經所剩無幾。

  「蘇珊,你怎麼能這樣想不開呢……」余伯寵愀然變色,首先想起,蘇珊絕望之極竟欲步艾買提的後塵,也要憑藉著一瓢毒水結束自己的生命。雖然意識到為時已晚,卻還是忍不住衝上去搶奪她手中的木瓢。

  「別動,再等一下。」蘇珊側身閃避,眼睛只顧盯著左腕上的手錶,神色略顯緊張,但也沒有過分沮喪。

  余伯寵茫然不解,卻也不敢妄動,只見她屏息凝神等了一會兒,然後長吁一口氣,眉目盡皆舒展,歡喜萬分地說:「好了,已經過了五分鐘,我平安無事,看來這鍋水也沒有問題。」

  余伯寵莫名詫異,問:「究竟是怎麼回事?」

  「伯寵,」蘇珊放下木瓢,平心靜氣地說:「你大概也有預感,剩下的冰塊不可能全部含有毒藥吧。」

  《樓蘭地圖》(十八)(3)

  「是啊,最初的中毒狀況表明,『櫻花社』故意將冰塊良莠混淆,既可保證自己飲用,又能導致草木皆兵的恐慌局面,田倉雄次倉促逃走之際是沒有工夫仔細挑揀的。探險隊不清楚辨別真偽的訣竅,才會付出了極其慘痛的代價,這也成為威瑟最終放棄的原因。」

  「你想過沒有,既然要方便自己取捨,『櫻花社』就不會採用非常複雜的甄別標誌。」蘇珊說,「所以只需處處留心,也不難找出破綻,事實上從開始有一個細節已經引起了我的注意。」

  「哦,什麼細節?」

  「探險隊初遭橫禍,我發現勞工們使用的鐵鍋略有區分,有的鍋內清澄見底,有的鍋內則漂浮著幾粒尖癟的沙棗核,後來我又在那個田倉的鍋裡看到了相同的棗核。當時雖有懷疑,卻因為連日波折不斷,無暇取樣求證,直到剛剛靜下心來,才決定做一個小小的試驗。」

  「看起來你的試驗已經成功了。」余伯寵豁然大悟。

  「不錯,」蘇珊興奮不已,「我連續融化了兩塊夾雜著棗核的冰,喝過之後都沒有異常反應。」

  「太好了,這下子我們有救了。」余伯寵同樣歡欣鼓舞,抓過蘇珊的一條手臂使勁搖撼了幾下,由衷地欽佩她縝密的心思和超人的膽識。然而,狂喜過後又不免心有餘悸,忍不住皺眉責備。「這件事你做得有欠考慮了,萬一推測失誤,後果將不堪設想。」

  「大不了和艾買提的下場一樣,」蘇珊輕描淡寫地說,「但也不能算做徒勞無功,至少還可以對你產生一點警示作用吧。」

  「蘇珊!你怎麼能如此莽撞?」余伯寵怫然不悅,急切之中有些語無倫次。「在做出重大決斷前,為什麼不和我商量一下呢?就算要採取冒險行動,也應該由我來率先品嚐呀!」

  「為什嘛?」蘇珊瞪大一雙美麗的眼睛。「你為我做過那麼多事情,難道就不許我有一點回報嗎?真想不到,在你心目中還存在著性別歧視的思想。」

  「這和性別歧視無關,」余伯寵大聲辯駁,「試想一下,如今我倆身陷絕境,唯有進退舉止保持一致,才有可能闖過難關。你卻不懂得同舟共濟的道理,居然擅做主張,把生命視為兒戲,倘若出現意外,不但令我寒心,豈不是也辜負了自己的一片宏偉志向?」

  望著他聲色俱厲的模樣,蘇珊只覺得好笑,心裡自然明白,對方的惶急完全緣自一份深厚的關愛。於是將身體緩緩投入他的懷抱,嬌笑道:「隊長先生,不要再發牢騷了,今後我的一切行動都聽你指揮還不行麼?」

  這一下余伯寵的火氣全消,緊繃的面皮頃刻鬆弛下來,輕輕撫摸著蘇珊的金髮,無奈歎息的同時,內心充溢著濃郁的柔情蜜意。

  無論如何,蘇珊的孤注一擲猶如峰迴路轉,不但解決了燃眉之急,也在兩人心中重新升起了一線逃離困境的希望,假設威瑟知道,想必懊悔得吐血。

  即使如此,形勢也不容樂觀。因為敲碎所有冰塊檢查,夾帶棗核的不過三分之一。融化成水,也僅夠勉強供應四五天的用量。倘若冰塊耗盡時尚未脫險,災難降臨的期限只不過略微延遲而已。所以兩人不敢怠慢,稍作休整,又補充了些食物和淡水,便拆去營帳匆忙上路了。

  憑借指南針確定方向,來時是西南,去時應該是東北。然而,由於缺乏參照物及地圖指引,一旦出發點稍偏,也會造成「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的後果。為避免出現在沙漠裡兜圈子的情況,兩人必須規行矩步,慎之又慎,並且要將沿途見過的地形特徵逐一勾畫記述。

  這樣一來,行速自然緩慢,何況還要受到氣候和代步工具的制約。相對於流金鑠石的盛夏,沙漠裡的冬天也並非適宜旅行的季節,縱有厚裘皮靴,仍然無法抵禦錐心刺骨的嚴寒。常見的情形是,前進的過程中迎風流淚,淚水須臾間凝結成冰,貼附在臉頰上如刀割般疼痛。騰出手來清除,好不容易才摳掉冰粒,而十根手指卻又被凍得紅腫僵硬。此外,由於經過長期跋涉,又缺乏食物和水,兩峰駱駝也漸露衰態,俱已形銷骨立,羸弱不堪。馱運裝備的一峰尚可勉強支撐,另一峰供余伯寵和蘇珊乘坐的似已難承重負,走起路來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都有一蹶不振的可能。余伯寵和蘇珊只能輪流步行,每日頂多向前推進五英里的路程。

  舉步維艱地走了一個禮拜,那一峰狀況較差的駱駝終因勞累過度倒斃在冰冷的沙梁下。望著駱駝瘦骨嶙峋的屍體,余伯寵和蘇珊不禁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傷感,素以堅強忍耐著稱的「沙漠之舟」竟無法克服險惡的環境,可見自己的前景凶多吉少。事實正是如此,連日來既沒有找到水源,也沒有發現任何具有生命色彩的徵象,而殘存的冰塊已然耗費殆盡。稍有轉機的是,他們似乎擺脫了重疊密佈的沙丘的包圍,進入到一片乾涸荒涼的鹽殼地帶,展現在面前的是縱橫林立的的雅丹溝壑,其北部的東西兩側,分佈著灰白色鹽鹼塊構成的黏土墩,形狀彎曲而長,猶如一條臥龍。

  這樣的景象不僅符合《喬治日記》裡對樓蘭遺址的描寫,也使余伯寵想起了不少古文獻記載。《漢書·地理志》曰:「白龍堆,乏水草,沙形如臥龍。」《周書》上也有敘述,「鄯善,古樓蘭所治,城方一里,地多沙鹵少水草,北即白龍堆,西北有流沙數百里。」

  《樓蘭地圖》(十八)(4)

  「莫非無意間闖進了樓蘭古國?」余伯寵暗忖。但是,此時此刻他和蘇珊都已失去了尋幽探秘的雅興,唯一渴望的是盡快返回雅布,或者是找到哪怕只有一瓢淡水。

  忍受著乾渴和寂寞的雙重折磨,穿行於迷魂陣般的雅丹群中,兩人的意志越來越消沉,本能的求生反應促使他們不敢停下腳步,只要有一絲力氣,就會按照確定的方向堅持前進。

  一天中午,他們在一處避風聚氣的窪地歇息了片刻,然後收拾行李繼續趕路。走了不遠,余伯寵忽然察覺有異,忙問:「蘇珊,裝文件簿的那只布包你拿上了沒有?」

  「咦,我以為是你收起來的。」

  「糟糕,一定是忘在歇腳的地方了。」余伯寵頓足喟歎。布包裡有精心繪製的路線圖,各種實地勘測的資料,以及僅存的半支鉛筆———氣候嚴寒,隨身攜帶的鋼筆早已凍得不下墨水,書寫繪圖工作只能由鉛筆代勞。

  這些東西相當重要,必須趕緊找回來,只是不可單獨前往,因為周圍溝壑交錯,地貌複雜,一旦走散就得不償失了。於是兩人共同行動,好在離開不久,重返原地並不費事。

  雅丹之間風力強勁,終年不休,等他們走回窪地,環視尋覓,看見那只份量甚輕的布包居然被刮到對面的一座土墩上。

  「幸虧發現及時,否則布包就不知被吹到哪裡了。」余伯寵苦笑一下,來到土墩前攀爬而上。

  土墩高達丈餘,迎風面呈蜂窩狀。蘇珊提醒道:「伯寵,當心點。」

  「不要緊。」余伯寵答應著,指尖已觸及目標。誰知這時一陣疾風掠過,布包向上揚起,恰巧嵌在土墩頂面的一道凹槽內。余伯寵只得爬上頂層,使勁拽拉布包。剛剛得手,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也許是飢渴交加,體力透支的原故,他突然感覺頭暈目眩,兩腿發軟,繼而在蘇珊的尖叫聲中跌向土墩的另一側。

  萬幸的是,土墩的背風面通常上陡下緩,況且他還採取了蜷腿抱臂的保護姿勢,以致從高處滾落也並未受傷。但是,當他翻身坐起,舉目四顧,卻又驚詫不已。

  原來,不遠處一座斜坡下方,有一個直徑約十五英尺的土壕,即使年深日久,大部分為浮沙填埋,依然掩蓋不了人為挖掘的痕跡。溝壕的邊緣,插著一塊帶有字樣的長方形標牌。

  彷彿漆黑的夜空劃過一道閃電,余伯寵心思靈動的同時,忍不住高聲呼喊:「蘇珊,快來看,我發現了什麼———」

  等蘇珊牽著駱駝繞過土墩趕來,他已經手腳並用拔出了木牌。上邊有特殊顏料塗寫的印記,一面是「LG」,另一面則簡單註明了一行西曆日期。

  蘇珊湊上前細看,聲音頓時顫抖得厲害。「天哪,是……是我父親的字跡。」

  果不其然,這裡正是德納姆當年發掘的遺址。雖然眼前只是一處廢棄的沙壕,但可以斷定,未曾帶走的樓蘭文物就在附近。在一股莫名亢奮的驅使下,兩人似乎忘記了所有的疲勞,隨即開始了近乎瘋狂的搜尋。或是拿起望遠鏡登高察看,或是根據地形推測當初探險隊行進方向,不到兩個鐘頭內,居然又發現了七八處類似的遺址。那些遺址形態各異,有寺院、官署、民居、墓葬,也有城垣和河道的痕跡,推測可知,這裡曾經存在過一座規模龐大,人口眾多的大都市。

  「伯寵,這不是夢吧,我們已經站在了樓蘭古國的中心?」蘇珊像是自語。「難以想像,這片寸草不生的荒蕪地帶,多年前竟是西域最耀眼的明珠。」

  「張騫鑿空西域後,樓蘭就成為絲路古道上的要衝。」余伯寵說,「隨著屯田、水利等方面得到開發,當時的繁榮景像一定蔚為壯觀。」

  「是呀,我相信樓蘭曾是一個天堂般的國度,當時的百姓過著富饒安逸的生活,只是為什麼忽然消失,卻是一個百思不解的謎題,難怪我父親會把它比作東方的明珠。」

  「這不正是你執著探索的原因嗎?」余伯寵說。

  遺址周圍的沙層下,他們找到了一些殘破不全的挖掘工具,以及零星散落的碎絲陶片等,無一例外附有按照英文字母順序排列的編號標牌,分別為LA、LB、LC……只是經過整理包裝的大量文物尚且不見蹤影。余伯寵未免氣餒,也擔心蘇珊不堪辛苦,便提出稍事休息。蘇珊卻堅定不移,並且用幾句雪萊的詩激勵對方。「……請你吹起預言的號角,喚醒睡著了的人類!西風啊,冬天已經到來,春天還會遠嗎?」

  受到了鞭策,余伯寵自然不甘落後,抖擻精神繼續展開搜查,當找到編號為「LT」的遺址時,情形終於有了改觀。

  這是一座規模不大的建築廢墟。東側土層陷落,形成一道可怕的深溝,西側由殘垣斷壁堆積成凹凸不平的土崗,其間夾雜著腐朽的木板和枯死的白楊樹幹。很顯然,這裡曾遭受過一場突如其來的自然災害。

  余伯寵和蘇珊利用工具探測刨挖,小心翼翼地移走碎石沙礫,從坍塌的廢墟下鑿開一條狹窄的信道。他們專心致志,精進不休,不顧滿是血口的雙手針刺般的疼痛。隨著積沙大量湧瀉,一隻碩大的封存嚴密的木箱漸漸露出一角,緊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

  木箱的規格和材質並不陳舊,上面依稀可辨大英帝國的雄鷹印鑒。兩人的心狂跳不止,無須開箱驗視便已確認,其中的珍藏就是當年探險隊的考古成果,即令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德納姆的財寶」。

  《樓蘭地圖》(十八)(5)

  「唉,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余伯寵脫口歎道,卻又覺得辭不達意。由雅布出發至今,經歷了多少驚心動魄的變故,連自己也記不清楚,豈是一句「不費功夫」可以簡單概括的,倒是蘇珊的總結來得貼切。「咳,這一切好像是『天方夜譚』裡的情景……」

  余伯寵如有同感,眼前的際遇確實離奇怪誕,總歸緣於陰差陽錯的巧合。若非威瑟暴虐不仁,將他們逼至絕境,也不會誤打誤撞選擇通向樓蘭古國的路線。而若非夾帶資料的布包遺落,偏偏又被勁風吹上土墩,他們或許就和驚世駭俗的發現失之交臂了。

《樓蘭地圖》